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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云惜是他生母,穿着素白的扣身衫子,梳着缠髻儿,脸衬桃花,眉弯新月。   这会儿趁着他自己在玩,端了盆水细细照着看。   ……   她觉醒现代人的记忆后,看着怀里搂了个胖娃娃,依旧极为震撼。   前世种种,现在回想还觉得痛惜,出生在中原地区的农村,父母砸锅卖铁供她上大学。   她妈不识字,便格外珍惜能读书的机会,平日里对她极为疼宠,心肝肉一样。   但只要学习懈怠,便棍棒加身,硬是把她揍成985。   可惜985也逃不开996。   活着活着她就死了。   穿回大明朝后,生活了二十年,那些记忆就像是蒙了一层雾,被现代记忆覆盖。   更觉得自己刚穿越一样。   她认真地整理了记忆,张家的先辈是跟随朱元璋四处征战的小兵,分了田产军籍,隔代便定下“耕读传家”的家训,往读书上使劲。   到了她公公张镇这一代,依旧如此,张镇的兄长善于经商,攒下偌大的家业,他弟弟擅长读书,可惜才干平平,止于秀才,却也能吃上国家粮,免除徭役赋税,家境渐渐殷实起来。   张镇在辽王府当护卫,她没见过几回,就记得他生得膀大腰圆,威武霸气。   而婆母李春容是个干瘦的老太太,行事利索,手里总是拿着针线,绣花纳鞋,做完家里的还能再卖钱贴补家用。   后来生了张文明,更是自小有才名,年纪轻轻便中了秀才。整日里读书,想着趁年轻再去考举人。   倒是和他父亲不一样,斯文俊秀,记忆中一袭月白直裰,总是彬彬有礼的样子。   娶妻赵氏,生下小白龟张白圭。   赵云惜就穿成赵氏。   她来回盘几回,这才理清楚,和张镇兄弟家子孙兴旺、家大业大相比,他家就逊色许多。   因着张文明读书科举,家里没有闲钱,困苦了些,但人口简单,彼此倒也和睦。   她用手指戳了戳盆里的水,就见婆母李春容拿着鞋底过来,见她在玩也不恼,只笑着道:“这早春的风带着寒气,你刚病一场,可别受寒。”   赵云惜见婆母语气慈爱,笑着道:“早好了,不算啥大事,娘别担心。”   两人闲话两句,李春容这才说出自己的意思,“今儿大郎休沐,掩黑就到家了,等会儿娘去你家割半斤肉,你还想吃啥,给你捎点零嘴。”   赵云惜就喊张白圭过来,问他可有什么想吃的。   小孩颠颠地跑过来,昂着白生生的小脸,乐呵呵道:“要吃饴糖、和梅干菜锅盔。”   李春容放下纳了一半的千层底,把钱罐子里的铜钱掏出来数了又数,愁得不行。   早几年也攒了些银子,大郎娶老婆花了一笔,生孩子花了一笔,后来考上秀才去县学读书,一年就要二三十两银子,家里存的钱掏空了,这回小儿媳生病又花一笔。   钱罐子一晃,叮里咣里响。   她叹口气,把钱罐子塞回床底,这才出门去了。   赵云惜听见她说走,就应了一声。   她抱起小白圭,放回屋里玩,这才自己打开箱笼,盘点嫁妆,她娘家是屠户,整日里杀猪为生,略有富余,但恩泽不到女儿身上多少家资。   但平日里为着张文明的秀才身份,去割肉也是给点钱意思下就成了,他家吃肉倒是不贵。   但李春容不肯占这个便宜,总是张文明休沐回来了,非得吃肉了,才去割一刀来吃。   她的嫁妆多是布料、针线、头饰类,两根粗实的银簪约摸有三两,一根梅花簪、一根竹节簪。布有三匹,月白的、毛青的这样寻常的细棉布,还有一匹粉色的,这样鲜亮的颜色在村里极珍贵。   再有四季衣裳各一套,她瞧着,最值钱的是冬季灰鼠皮的袄子。   没了。   瞧着是三进的院子,公公又是王府侍卫,她还以为衣食无忧,结果和她前世类似,被读书掏空了家底。   两个大箱子来回翻几回,她也就认了手里没钱的事实。她家是屠户,这买肉倒是方便,做肉食相关的吃食也容易。改日回门瞧瞧家里对她怎么样。   李春容脚程快,没多会儿就到了隔壁村,路边就摆着猪肉摊,赵云惜她娘刘氏眼尖,老远就瞧见她了,笑着打招呼:“亲家!今儿是大郎休沐的日子,快来提刀肉。”   “亲家瞧着更有福气了,是白圭他爹回来了,割刀五花肉,半斤就行,等会儿炖肉吃,再添一兜板栗来,一并炖了。”李春容提起儿子就高兴,十里八村就数他有出息,这一片军户多,都是粗鄙汉子,考出秀才的可谓凤毛麟角。   刘氏闻言乐呵呵地给她割肉,她手准,说是半斤就是半斤,但为着那娇娇闺女,也是眼一闭多给了一两,又搭了两根大棒骨。   “云惜前几日病得起不来身,请了郎中抓了药,方才我来的时候,她还在抱着龟龟玩,明日叫大郎领着她回来瞧瞧她娘。”   李春容见给的肉足,就乐的大方,笑眯眯道。   “屠户家的,要两斤后腿肉!”   刘氏连忙歉意一笑,就招呼客人去了,李春容跟她道别,瞧着她吃得高高壮壮,肚子浑圆,羡慕极了,家里油水多才能吃这么胖。   拐去卖锅盔的地方,闻着面被烤出来的焦香味,还有里面肉的香味,她想起儿媳妇瘦弱的身子,狠狠心买了俩。   到底是有些心疼钱,心里嘀咕地不行。   又去隔壁摊子买了饴糖。   早春的风冷,她提着篮子赶紧回家,把锅盔和饴糖递给正眼巴巴瞅着她的两人。   赵云惜见自己也有一份,锅盔还温热着,她心里感动,当即一掰为二,递回去:“娘,一起吃。”   李春容盯着看了两眼,暗暗咽了咽口水,板着脸:“娘不爱吃,快吃吧,吃个东西还叨叨叨的,咱家都没钱了,下回吃还不知道啥时候呢。”   赵云惜硬塞到她手里,笑着哄她:“娘见天的辛苦,一起吃点。”   张白圭也跟着掰了一半,递给拉着脸的妇人,奶里奶气道:“奶奶吃!”   他一双眸子又圆又亮,跟星星一样,李春容心里美滋滋的,心里那点不舒服也彻底忘了,吃着咸香酥脆的锅盔,干活都有劲了。   “吃这吃不饱,我去做饭。”李春容乐呵呵道。   赵云惜过来帮着择菜烧火。   “咱晌午还吃糙米,等晚上再吃肉,到时候多给你一块。”李春容安抚道。   赵云惜在现代也吃过糙米饭,清清爽爽她还挺喜欢,闻言也不反对。   李春容手脚极麻利,大灶煮着糙米粥,她把着时间,蒸了肉沫蛋羹给家里金孙吃,她和儿媳就吃大萝卜。   存了一个冬日的萝卜,芯都空了,吃起来又软又糠,白水一炖,滋味极淡。   赵云惜吃得直伸脖子,这也太难吃了,她有些吃不下。糙米饭还带着糠皮,并没有打得很细,拉嗓子的厉害。   但婆母忙了一日,显然是饿了,吃得极为香甜。   赵云惜就知道,这赚钱迫在眉睫。   等到下午,李春容在不大的小院里来回转,地上有个灰星都要清扫干净。   赵云惜就提着小篮子,牵着小白圭出门去看看,早春也没啥野菜,但黄花苗出来的早,挖一点煮水喝极好,要是多了还能喂鸡。   小白圭很乖巧,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到处看。   一出门,她这才注意到,原来她家的青砖瓦房在村里很气派,旁人的房子,大都是茅草屋。   见她出来,就有婶子大娘跟她打招呼:“秀才娘子,这是做啥去?”   赵云惜看着她端着盆,盆里都是脏衣服,就知道她要去河边洗衣服,就笑着应:“猫了一冬,晌午暖和,带娃子出来转转,婶子你洗衣裳啊。”   村里头都认识,见面就要聊几句,等出了村,往地头上一看,就见大家都忙着种水稻撒种子。   田间地头还是一片荒芜,但是属于黄花苗那黄色的花朵在土褐色的地上看着分外明显。   她就让小白圭去摘花玩,自己挑着嫩嫩的秧苗去挖,黄花苗煮水主要要根,挖深些就有些难。   但是她发现自己还挺有力气,一镰刀下去挖很深,顿时高兴起来,女子有力气是好事。   张白圭摘了一把小花,就颠颠地跑过来,举起来递给她:“娘,比花花美。”   赵云惜看着一把小野花,不由得弯着眉眼笑了,这小屁孩嘴巴还挺甜。   “龟龟真乖。”她夸了一句。   又挖了一把茵陈,一把紫地丁,这才回去。   路上就在琢磨,刚好开春,到时候买了鸡苗、鸭苗来喂,又能吃蛋,又能吃肉。   家里人口薄,赵云惜进门就生下小白圭,张文明又在孩子一岁时考上秀才。   家里两个男人,一个去王府当侍卫,常年不在家,一个整日里读书举业,是个文弱书生,这田都租出去给佃户,每年收租子,但张家要参加科举就要保持好名声,租子收得比别人轻些。   等回家后,她就把一篮子黄花苗择干净,清洗过后煮了一把,剩下的晒干,以后喝了还有。   紫地丁和茵陈也是清洗晒干。   农人家的活就这样,摸摸索索的,半晌就过去了。   李春容把家里拾掇的顺眼了,抬头看了一眼夕阳,就利索地进灶房。   赵云惜想着,一家子的饭,一个人做,时日久了肯定会恼,她在边上烧火择菜,陪着聊聊天。   她以为自己并不馋肉,谁知随着“嗤啦”一声,油脂和肉的香味腾空而起,直冲鼻腔。   “真香。”她多看了一眼。   这个身体是馋肉的。   “别急,炖熟了更香。”李春容把肉煎着,就去洗板栗,还在边上煮鸡蛋。   早春也没什么吃的,这时候野菜还没出芽,熬了一冬天,给她老年人都熬的嘴馋。   赵云惜把柴火添好,看李春容忙东忙西,就去看陶盆里醒着的面团,见还差些火候,就把盆底放凉的水添上热水,免得等会儿要用,面还没开。   得来老婆婆赞赏的眼神一枚。   “我跟你二叔家说好了,他家羊下崽了就每天挤两碗羊奶,你一碗,小龟一碗,补补身子。”   李春容打量着她,瘦弱的小身板,细马柳条的,不像她亲娘,膀大腰圆虎背熊腰,瞧着就富态。 第2章   小白圭坐在门槛上,看着屋里的娘亲忙活,案上摆着雪白的大馒头,浓郁清香的米粥,还有咕嘟嘟冒泡,被炖得酥烂的红烧肉。   给他看得肚子咕咕叫。   赵云惜也看饿了。   她望了一眼大门口,想着张文明还不回来。   李春容以为她想相公了,顿时乐呵呵道:“我听见村长家的狗叫了,估摸着文明快到家了。”   文明。   我还礼让呢。   赵云惜在心里吐槽,面上却大大方方道:“相公半个月才休沐两日,回来好生歇歇才是。”   两人正聊着,就听见灶房的门,吱呀一声被推开了。   面前男人身姿挺拔如修竹,五官俊秀斯文,清雅矜贵,瞧着宽肩窄腰,并不瘦弱。   赵云惜松了口气,男人长得好看、身材好能伺候人就行了,别的不重要。   她也算是理解小白圭为什么生的那般精致了。   爹娘都好看,崽自然好看。   当然,她家小白圭最好看,没有之一。   赵云惜放心些许。   她盯着多看两眼,李春容顿时乐呵呵地把两人往外推:“你俩回屋说说话,灶房里忙完了,把娃子留给我带就行了。”   她这金孙抱出去,谁都夸生得排场,有在灶房帮忙这时间,多培养感情再生一个才是。   赵云惜却没动,把小白圭递给张文明带,笑着道:“肉已经炖好了,等爹回来就能吃饭了。”   张文明面对妻子时神色冷漠,二人聚少离多,也就是个面上情,他在县学读书,如今大有进益,对于只识得几个字的妻子,虽未嫌弃,却也不会多爱重。   抱着软嘟嘟的儿子就出门去了。   李春容瞧着就有些愁,当年成婚的时候,大郎也是点头了的,这儿媳生的好看,十里八村找不出她这样的好颜色,又识得字,家里也富裕,他当时没过童生试,还真有些配不上这姑娘。   她叹气,现在的年轻人不比他们以前了,见识多,心眼也多。   “趁年轻,再要俩孩子陪你。”李春容点了一句,听见外头男人逗弄小孩的声音,脸上就露出笑,说了一句你爹回来了,就开始端菜。   赵云惜睁着乌溜溜的眸子看着她,也跟着端菜端饭。   香香红烧肉,她来了!   刚去堂屋,就见庭中立着一个身形伟岸的男人,穿着皮甲,内里搭着棉衫,腰间挎着长刀,看起来威风凛凛。   “爹,吃饭。”她照着往常的习惯喊了一声。   张镇和张文明就去洗手,回来帮着捡馒头。   “你俩忙一旬了,歇歇吧,我来就行。”李春容乐呵呵道。   张镇这才很是威严道:“吃吧。”   把热腾腾的馒头掰开,夹上汤汁浓郁的红烧肉,再淋点汁水,鼓鼓囊囊地快要合不上,自家吃的肉,很是实在的大块,肉汁浸润馒头,泛着油光。   张白圭捧着和他脸一样大的馒头,趁热咬了一口肉,喷香的热气让他轻嘶一声,呼口气,忍着烫也要解馋。   “娘,吃起来真香!”   他举着胳膊,软糯糯地笑:“娘也吃肉肉。”   赵云惜看着他清澈的眼神,神色柔和下来,接过他手里的馒头,啊唔咬了一口。   给小孩一个肯定的眼神。   张白圭呲着小米牙笑了笑,忙着低头吃饭。   张镇在王府当侍卫,油水很足,才能养出这彪悍的体格,而张文明在县学读书,江陵繁荣,整日里并不缺肉吃。   而赵云惜儿时家里是屠户,也不缺肉吃,也就嫁过来以后,跟着李春容吃饭,她节俭,家里银钱不多,就算有也要给伢儿读书,并不会拿去割肉。   真正缺肉吃的是李春容。   但她很能忍。   “小云多吃点,你近来太瘦了。”她夹了好些肉给儿媳妇吃。   赵云惜给她扒了一半:“娘一起吃。”   “娘吃,娘的娘也吃。”张白圭满脸严肃:“听话。”   李春容又是感动又是好笑,这又是学他爷爷了。   吃完饭,各自洗漱睡下。   隔日,张文明就带着在县学时抄写的启蒙小帖,又带上李春容准备的红糖包、四色点心、一罐酒,凑成四礼,拿着去看望老丈人、丈母娘。   赵云惜牵着小白圭的手,跟在后头,听他脆生生地背着千字文。   她有些惊讶,才三岁的孩子,昨天三字经今天千字文,也太厉害了。   “束带矜庄,徘徊瞻眺。孤陋寡闻,愚蒙等诮。”   等瞧见屠户家时,他刚好背到最后。   走在最前的张文明这才回头看,小儿还未过三岁生辰,能背成这样已经难得:“不错。”   “小云!张相公!小白龟!”   刘氏立在门口,乐呵呵地打招呼,她连忙迎上来,看看三个小辈,越看越喜欢。   “好孩子,来都来了,还拿东西干啥。”   她接过竹篮,帮忙擓着。   听见她的大嗓门,屠户也从院里出来,笑呵呵地喊:“贤婿来了,快请屋里坐。”   张文明这才从怀里掏出他写好的小帖,拱了拱手,这才回:“先前岳丈所托,治卿已办妥。”   赵屠户面上笑容一滞,他这女婿一开口就令他感受到对读书人的敬畏。   “好好好,这几个舅倌不成器,只爱杀猪不爱读书,好不容易这小的想读书认字,实在麻烦你了。”   张文明客气一笑。   院里又迎出来几个陪客,拥着男人一道进堂屋去了。   而赵云惜和小白圭被刘氏拉着去东屋聊天了。   “听说你身子不美气,脸还黄着,那红糖你等会儿拿回去,再提一篮子鸡蛋,每天煮个荷包蛋,冲上红糖水。”   “咋瘦成这样?不行,再割一刀肉回去,炼熟了多放点盐,现在天还不热,能吃好几天。”   刘氏摸着她细滑的小手,有操不完的心,再摸摸她小脸,这才松了口气。   “你婆子麻利,爱干活,又不刻薄人,我那时候挑了很久呢,婆婆不好一辈子受罪,也是你长得好看,又能挑婆子又能挑男人。”   “小时候让你读书,竹竿打断好几根,才有现在的造化,我跟你说,你家小白圭读书也多上心。”   刘氏有说不完的话,担心的不行。   赵云惜静静地听着她说,偶尔迎合两声,笑着道:“娘,你放心,张家人厚道,待我还成。”   “娘,我想琢磨着做个买卖,秀才娘子的名头虽好,但是糙米饭真的很硬,光靠公公养一家子,有点吃力,而且小白圭会背三字经和千字文了,我看也是要走读书科举的路子,我不想吃半辈子糙米饭,赌他爷俩能在我闭眼之前发达,叫我顿顿吃白米饭。”   “娘,你见识广,给女儿出个主意呗。”   赵云惜眼巴巴地看着她。   她心里有很多想法,但是对这个时代不了解,对江陵的了解也没有原住民透彻,还得听听老年人的意见。   刘氏听见她说要做生意,一句老子信了你的邪就脱口而出。好好的秀才娘子不当,非得去抛头露面。   当面子光,里子可怜,她闺女穿的都是旧衣裳。   人也瘦成这样,一看就是吃穿跟不上。   “要不,你去江陵卖糯米包油条,甜口的简单,撒点红糖就行,咸口的弄咸菜,娘给你弄两坛子。”   “糯米包油条?”这简单粗暴的起名方式,让赵云惜瞬间就想出来制作方式了。   “江陵卖得好,你就算赚不了多少,也不会赔钱,等你去县城见识多了,自然知道卖啥。”刘氏一拍大腿:“你要弄,我让你仨兄弟都去帮你,等你上手再回来。”   糯米家里就有,搬一袋就行,这油条要现炸的才好吃,咸菜家里也有。   刘氏越想越觉得可行:“你会炸油条吗?”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不会。”   利索妈总有个笨闺女。   前世今生都不会。   刘氏一噎。  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,她一拍大腿:“等你相公走了,你就来,娘教你,活人还能叫尿憋死,老子不信。”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那我回来跟婆母商量一下,毕竟小白圭还得人带。”   才不到三岁,这里也没有幼儿园。   刘氏摆摆手,知道头顶一座大山的难受:“想当初我嫁给你爹,就凭这一身膘水,硬是学会杀猪砍骨,你奶瞧见我屁都不敢放一声,你婆子性子好,反而不能来硬的,要敬着。”   赵云惜心有戚戚然地点头,也是想着先试试,要是不行了还能拿回来自己吃,顶多废点功夫,但是老百姓的时间、功夫最不值钱。   “吃饭了!”随着声音响起,家里的老妈子就端着菜往堂屋里去,灶房也留有一份。   赵云惜习惯性起身。   “咱娘俩在灶房吃,他们一群男的,没意思。”刘氏随口道。   看着亲娘那理所当然的神情,她突然想起来这是“男女不同席”的古代。   “哦。”她从善如流地坐下了。   菜品确实一样,她娘没打算苛待她。   “多吃点,瞧你瘦的,那腰细的跟笔杆一样。”   “吃肉,老妈子的手艺好,你小时候爱吃。”   ……   在她念叨声中,赵云惜吃了个肚圆,此时也能听到堂屋热闹的气氛。   娘俩又开始蛐蛐,从在哪摆摊,到几点去,都一一捋了捋。   正聊着,就见几个男人往外走,张文明怀里抱着小白圭,脸颊微红但眼神清明,看起来没喝多。   “岳丈止步,治卿要回去了。”   他颇有礼节地欠身,看向灶房的娘子,又拍了拍张白圭,听他奶里奶气地叫人,这才要走。   然后……   手里就被塞了沉甸甸的篮子。   “拿回去给小白圭吃。”刘氏笑眯眯道:“这是嘎嘎(外婆)疼他的,可不能推辞。”   说着又掏出长命锁戴他脖颈间,仔细端详过,这才乐呵呵道:“好白圭,这是嘎嘎给你压腰的。”   赵云惜眼圈都要红了,她娘也太好了。   张文明顿了顿,有些无奈道:“娘,不必如此见外。”   刘氏嘿嘿一笑:“不见外不见外。”   两人这才走着回家,等人都走远了,刘氏这才回院里去。   她五个儿,就这么一个闺女,从小就生的玉雪可爱,在她眼里比小白圭还精致,她稀罕得很,嫁人了,一年难得见几回,人一走,她心里跟刀割一样。   赵云惜心里也有些不得劲,但走路上时,她还是试着跟张文明提她想做生意的事儿。   想着他要是敢说一句有辱斯文,她就一拳给他捣个青眼窝。   “我最近都在琢磨着,相公如今辛苦,又是抄书又是读书,家里紧巴巴,给相公买程文的钱都不足,想着做点生意,我跟娘商量着,做糯米包油条,容易备货,人也干净,你觉得咋样。”   她说完有些忐忑,扣了扣手。   “去呗。”张文明声音依旧冷淡,却很平稳。   赵云惜有些意外,给他加了一分,这才犹豫着又道:“是去江陵卖。”   “那我带同窗去给你捧场。”他直接道。   赵云惜这才惊讶了。   他竟然不觉得丢了他读书人的面子。   看来也是个务实派。   谁知,她以为他是最大的挫折,竟然不是。 第3章   张白圭左手举着糖葫芦,右手提着小风车,在院子里快乐玩耍。   赵云惜收回视线,看向正在做针线的婆母。   “娘,我想去江陵卖糯米包油条。”   她把婆母拉到桌前坐下,又给她泡了碗红糖水,就眼巴巴地瞧着她。   “卖吃食?”李春容吃惊。   赵云惜点头。   “赚钱要趁早,我想先试试。”   张家家世不显,没有泼天富贵,她不想等着别人心疼她一块肉,想吃肉自由,她力气极大,内里的灵魂又是她这个后世之魂,不能每日什么都不做,就等着别人喂饭给她吃。   她也想让小白圭想吃肉就吃肉,想吃菜就吃菜,而不是只能吃糙米。   这孩子为着他爹科举,日子过得可怜。   她出门也观察过,许是这里离京城远,民风淳朴开放,成过婚的妇人挽着裤腿、袖口,也无人在意。   而张文明对她要经商并不反对排斥,说明这么做的人很多。   她记得明朝中后期经济发达,许是那些规矩都是给贵女们上的枷锁,老百姓都吃不起饭了,没办法那么在乎男女大防,要不然地里的秧苗谁去插。   她要赚钱!   李春容有些纠结,半晌才不放心道:“你这细胳膊细腿的,做生意多累啊,天不亮就要起来收拾,这才够赶去城里。”   “能赚钱就不觉得辛苦。”赵云惜不以为意,她知道婆母是心疼她,但闲着真没钱花。   见张文明不应声,就知道他不在意,李春容就不再多说什么。   “成,要是撑不住,及早回来就是。”   赵云惜乖乖点头。   搞定相公和婆母,赵云惜乐呵呵道:“那我带白圭出门去,相公别忘了喝蒲公英茶。”   张文明漆黑的眸子微动,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,端着微黄的茶水回书房去了。   李春容张了张嘴,想说你去陪你娘子,光看书脑袋要看傻掉。   *   江陵附近有一片山,在地势高的地方能看见,但看着就很远。   远远望去,像是一片连绵的小土包。   早春时节,陷入一片雾蒙蒙中,有点山水画的感觉了。   在这满目萧然中,属于荠菜的青绿便格外明显。嫩嫩的绿,光是想想就能感受到那口感。   包饺子肯定香。   她妈给了一兜细白面,刚好用上了。   这村子附近的野菜并不少,但小娘子、小孩三天两头来巡视,一个比一个眼尖,向来如此。来得早吃得饱,来得晚看别人吃得饱。   “挖点回去吃。”她小声嘀咕,没敢大声,因为张白圭又在背三百千了。   他也不腻,有空就背。   她跟着听了一耳朵,慢慢地也能跟着背下一句。   可怕。   她都被带得会背古文了。   赵云惜想了想,应该是儿时就读过三百千、诗经、唐诗这样的学问。   她突然就感动于刘氏一片爱女之心了,在明朝初期,女子读书者很多,末期也很多,唯有中期,多有忽略。   现在已经算中后期了,但是农家男娃都没机会读书,更别提女孩了。   也就是赵家杀猪卖肉有这个钱。   她挖了半框荠菜,又挖了黄花苗、茵陈、紫地丁等,反正干点活不那么招人眼就行。   她发现背书的声音停了,就回头一看,张白圭小朋友正躺在草垫子上,睡得不知今夕何夕,白白软软的小肚皮都露出来了。   看来读书确实催眠。   他还不足三岁,自从发现他在读书上很有天分,也没有一味地教他,只是教了启蒙的,打算开春再教其他的。   说起来也是一桩趣事。   她家伢儿出生时,他老爷做了个梦,说是有月亮落在家门口那个大水瓮,照得院里是亮若白昼,他定睛一看,嚯,一只神奇的大白龟。   后来她就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娃儿。   于是小名龟龟,大名白圭。   希望他家祖坟冒几缕青烟,小白圭能光宗又耀祖。   他这样小的年纪,放在别人家还在撒泼打滚,他却已经会背三百千,也不是张家想揠苗助长,而是有故事在里头。   说是带着小白圭去堂叔张龙湫家里玩,对方在准备科考,那叫个头悬梁锥刺股的背书,结果小白圭听了会儿,就能跟着背两句。   这可了不得,把众人惊得都围过来看,张龙湫就开玩笑让他认“王曰”二字。   小白圭看几眼就记住了,叫他去别的页面找,也能找到。   大家便直夸他有灵性,是个聪慧过人的孩子。   过几日又去,张龙湫又问,他还记得,不由得大为诧异,教了几句三字经,叫他回去背。   慢慢地三百千教完了,张龙湫就不肯再教,说读书伤脑子,现在孩子太小,再长大点才成。   外头风冷,赵云惜把孩子抱起来,睡着了沉甸甸的,幸好她力气大,倒也能抱动,就这回去后,也是满头大汗。   “娘,搭把手。”她决定甩锅。   李春容放下手里的织机,连忙过来接,压低声音道:“睡着了给他叫起来,你抱着多累。”   看她嘿嘿笑不说话,有些无奈,这儿媳真是个实诚性子,一点都不知道藏奸,也叫人心疼。   把张白圭放到被窝里,这才走出来,见赵云惜在择荠菜,就把荠菜篮子都端走,拽着她去洗手,往他们房间努了努嘴,跟相公亲香亲香去,干活有啥意思。   赵云惜宁愿干活。   但还是随着李春容的意愿,推开门走了进去,她想读书习字。   坐在张文明身旁,她腼腆一笑:“相公,你能教我读书吗?我幼时学过三百千、诗经、唐诗,那时候年纪小贪玩,囫囵吞了,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,现在想想,你和白圭都是有大前程的,我若是痴傻失仪,岂不是叫你二人面上无光。”   “文明,我不愿你面上无光。”   她试图站在对方的立场上。   话音一落,对方便审视地打量着她,甚至还伸手摸了摸她的脸:“你变了。”   她心里一个咯噔。   他是枕边人,难免看出端倪。   然而——   “行,先从千字文学起。”张文明并未多言,而是拿出被他翻到边缘磨毛的书籍,泛黄的书页显示着年代感。   “先通读一遍,我再教你五行字,下旬休沐再往下教。”   “教二十行吧,我原就学过,就是生疏了而已。”   “嗯,那来,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。日月盈昃,辰宿列张。这句话的意思是天青地黄,宇宙在混沌蒙昧中形成,太阳自正而邪,月有圆缺……”   “这句寒来暑往,秋收冬藏,闰馀成岁,律吕调阳。后头这句意思是积累许多年的闰余合并成一个月,把它放在闰年,古代的人用六律六吕来调节阴阳平衡。”   听古人讲古,还挺有意思,身旁男人的声音不疾不徐,叫人如沐春风。   “记住了。”赵云惜见他停顿,连忙回。   张文明眯了眯眼:“那你读一遍,我听听。”   他神色间透露出些许不喜,他讲这许多,一般人根本记不住,他打算逐句来教,谁知道她说记住了。   结果赵云惜把书一合就是背。   “你本来就会?”张文明猜。   “都能生出小白圭这聪明孩子,你为啥觉得我是个笨瓜?”赵云惜冷哼一声,她也诧异自己记忆力竟然这么好。   张文明想想小白圭的聪慧,神色柔和许多,都是她带出来的孩子,定有几分随她。   “对。”他直接认同。   可恶。   赵云惜想,她对秀才有亿点点刻板印象。   但能在古代这么恶劣的读书条件下脱颖而出,本来就很困难,若是考上举人就更了不得。   现代约有14亿人口,清北每年招收学生在八千左右,尚且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。   明朝人口约2亿,每三年一次的秋闱录取人数在一千人左右,随后的春闱,仅录入三百人左右。  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。   这么一说,小秀才还挺牛的。   他更牛的是一张嘴,硬是给她把千字文捋了一遍,又着重讲了前面五排,这才沉声道:“你先背过来,有不会的字去问白圭,你再把这五排的字练一练,不需要写的多有筋骨,却也得平整才行。”   赵云惜察觉到他很有责任心,并没有敷衍她,便抿唇笑了:“等你下旬回来,我给你验收成果。”   *   门外的李春容见两人相处这么久,心里美滋滋的,寻思这一把稳了,她等着抱乖孙子。   “砰砰砰!”   笑了一半,门就被砸得乱晃。   “干啥干啥!”她不高兴地低喊。   刚一打开门,就见门口站着个泪流满面的妇人,她一叠声问:“可见着我家狗娃子和狗了?都不见了!我们找一个时辰了。”   “哎哟,娃子咋不见了?我一直没出门,倒是小云出去了,我给你问问。”   听见动静的赵云惜出来,连忙道:“秀兰婶子你别哭,我见着狗娃子了,他就在南坡啊,我还叫他别出村呢。”   “我带你去找找。”   张文明一听孩子不见了,也跟着出来要帮着找。   到了南坡,一望无际的稻田,人毛都没有一只,到处都是村里人在帮着找孩子,连狗洞都扒拉一遍了。   赵云惜也没辙,初春的冷风一吹,基本能把人的衣裳吹透了。   她蹙着细细的眉尖,视线巡弋,半晌也看不出来什么。   “娘,看这里。”张白圭奶里奶气的声音响起。   赵云惜看过来,就见小白圭撅着屁股,小手伸进稻草剁里,乌溜溜的眸子带着笑意。   “有软乎乎的小手。”张白圭小朋友胳膊有些短,摸到一下就不见了。   “呀!”他慌了一下。   张文明眉眼一凝,连忙问:“怎么了?”   “有小狗。”他说。   张文明一听,直接把草垛子掀了。就见狗娃子抱着狗,正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。   身上的稻草被掀了,察觉到冷空气还缩成一团。   “秀兰婶子,在这里!狗娃子在这里!”   赵云惜一喊,狗娃子就醒了,他神色愣怔地被他娘搂到怀里一阵心肝肉地嚎,还不等反应过来,他就被翻过身,扒下裤子,噼里啪啦地一顿揍。   连他边上的狗都挨揍了。 第4章   “咋样,找到没?”李春容匆匆赶来,见人群还在闹,连忙问。   “找到了,喏,那个带着狗乱窜的娃子就是。”   当娘的抡棍子,离孩子的屁股永远差点距离。看着气势磅礴凶悍无匹,却始终没有打到。   又好生夸了小白圭一顿,说这回没有他,还真不好找。   “我家小白圭太棒了,帮你秀兰奶找到她家孩子。”赵云惜俯身捏捏那肉嘟嘟的小脸。   张白圭呲着小米牙,笑得软软糯糯,昂着脑袋,学着大人说话:“娘最棒!”   “回了回了。”李春容乐呵呵道:“家去把棒子骨给炖上,今天喝汤。”   赵云惜连忙道:“挖的荠菜可以包饺子吃。”   “那晚上吃。”李春容道。   聊着天就到家了,不等她说要帮忙做饭,就被婆母给推出来,朝着男人努努嘴,意思很明确。   赵云惜没想着讨好男人,回房后,将他教的复习一遍,就拿着帖子开始练字。   毛笔的拿法、蘸墨、笔锋等,都有讲究,她一知半解,凭着前世和原来的记忆,依旧写的一塌糊涂。   “咳。”   她满脸无辜地抬眸,就见正捧着书读的张文明眼神中充满了一言难尽,到底没忍住,上前来教她笔画。   “先多练练控笔,再慢慢练字,这个急不来,对着字帖多琢磨。”   张文明每个字都给她示范一遍。   赵云惜看得认真,她知道女子在古代想要出头很难,但再难也要去做。识字是其中之一,做买卖是其中之二。   她练字练到李春容喊吃饭,而张文明一直在看程文,他很专注,看着看着还会起身去翻书。   看着他一手好字,跟印刷出来的一样,她在心里哼笑一声,总有一天,她要练得比他好。   晌午喝了大棒骨熬成的汤,张文明和张镇爷俩又出门去了,一个当值一个读书。   院中只剩下婆媳和小孙子。   赵云惜心里酸涩一瞬,在没有手机玩的时代,人多就是热闹。   “晚上给你包荠菜饺子吃,再煎俩鸡蛋。”李春容见她眼泪汪汪,连忙哄她。   “嗯。”她表达完不舍以后,就忙自己的去了。她定下目标后,就不再闲散度日。   隔日,天一亮,伙食又恢复成了糙米粥,好像男人归家时的油水是昙花一现。   赵云惜灌了个水饱,没一会儿又饿了,她此时就后悔,在现代时,幼时家贫,后来上班工资高,年薪三十万,却没舍得花,都攒起来了。   现在人死了,福一点没享。   她不想受穷委屈自己了。   早知道当初该吃就吃该喝就喝,生生让自己没苦硬吃,有福不享。   可恶。   她抱起孩子,往兜里揣了俩铜钱,就回娘家和亲娘友好交流去了。   “娘!”她立在门口喊。   以前不好意思回来,她嫁给秀才,地位是上去了,谁都得尊称一声秀才娘子。   但福利直线下降,家里养着个读书人,那都是吞金兽,二两银子扔进去听不见响声。   她不想让家里知道她生活困苦。   但赵云惜想,想要渡过难关,还得家里帮衬一二。   “小云回来了,你先等着,我把这刀肉卖了。”刘氏满脸笑容,乐呵呵道。   “哟,这就是你家小女儿,那个嫁给秀才的?长得真好看。”   “怪不得能嫁秀才呢。”   “你们猪窝窝出了个凤凰蛋啊。”   “这是秀才儿子?长得跟小仙童一样,咋这么好看,比城里的小少爷看着都矜贵。”   “小秀才伢今年多大了?”   “咋生的啊,好看成这样,眼睛乌溜溜的一看都聪明。”   一群人顿时打趣起来。   张白圭被夸地小脸红扑扑,立起身来,冲着大家作揖:“谬赞谬赞。”   这是跟他爹学的。  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,一个胖大婶调侃:“这么小就有官样了,说话斯斯文文,是不是跟你爹开始读书了?”   张白圭歪头,一本正经地回:“不曾读过什么书,只背了《三字经》、《百家姓》、《千字文》《幼学琼林》,爹说这就是小孩学的。”   他口齿清晰又伶俐,一群人越看越稀罕,胖大婶回身就拧自家小子的耳朵,笑着道:“我家的还在满地爬呢,你家的就会读书了,小秀才伢,你要是能背几句,我就多买一斤肉,咋样?”   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~”   “哟,还真会啊,有三岁没?给我来两斤后臀尖,多买一斤!”   刘氏听见孩子被夸,笑得合不拢嘴,乐滋滋道:“还有两个多月才三岁呢。”   众人顿时更加纳罕了,两岁多,有的孩子话都说不清。他家都会读书了!   让白圭在边上的小凳子坐着,赵云惜洗了手,立在刘氏身旁,帮她收钱包肉。   “你沾这个手干啥,坐着去。”   刘氏心疼。   等忙完了,案上还剩一条五花肉,还有人要买,刘氏把砍骨刀一收,摆摆手道:“闺女回来了,给闺女吃,不卖了。”   赵云惜心下感动,乐滋滋道:“娘,你真是好娘。”   刘氏白了她一眼,扭头就走。   两人回了内室,刘氏这才一阵心肝肉地亲,脸上的笑容遮都遮不住,她生了好几个小子,就这一个闺女,稀罕地不行。   “回来学炸油条?我跟你说,我提这糯米包油条也是有根有据,你娘做的,谁吃了都说好。”   她说着,就开始从和面、发面开始教。再到油条怎么样保持酥脆好吃。   “你到时候把颜色炸浅一点,支着摊子再复炸一遍,香味就能引来很多顾客了。”   “你放心,你二哥、三哥去给你镇场子。”刘氏把什么都捋一遍,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。   赵云惜感受到了温暖,就乐呵呵道:“娘,你这法子准成,我看书学了酿酒的法子,明儿酿桑葚酒给你喝!”   刘氏冷哼:“谁图你啥了,你自己把日子过好就行。”   *   和面,揣面,炸油条。   油锅一支,烧热后,属于油脂的香味就弥漫开来,小白圭刚要走过来,就被他二舅跟拎小乌龟一样拎走了。   赵云惜看了一眼二哥,他长得高高壮壮,跟铁塔一样,小白圭在他手里像个小手办。   又连忙跟着刘氏的节奏,把两个面片合在一起,用筷子一夹,拉长些,再放油锅里。   长长的竹筷很好翻,她一边炸一边揉面,刚开始形状不好看,后来就规整许多。   “不错不错。”刘氏连忙夸赞。   第一锅先端出去敬神,点了香磕头供奉,第二锅拿去给孩子们吃。   第三锅才叫赵云惜尝尝。   “好香。”香死了。   她忍着烫,一边斯哈一边吃,刘氏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,这闺女从小就挑食,肥肉嫌肥,瘦肉嫌柴,要把油煸出来不腻才吃,现在一个油条就香成这样。   “吃饱了来学包糯米。”刘氏心里翻滚的厉害,面上却不动声色。   赵云惜应了一声。   “这做买卖,还得控价,你一个糯米包油条,卖两个铜板不赚钱,还不够填功夫的,得卖三个铜板,另外还有糖、油都是极贵的,合下来卖两份出去你能赚三个铜板。”   “这一桶糯米是二十斤,能包六十个,一天下来就是九十个铜板,比京中的短工还挣钱。”   “这是最基础的情况,到时候咱再分析。”   刘氏说起做生意来头头是道。   赵云惜冲她伸出大拇指,乐呵呵道:“娘,你这算数也这么好,太厉害了。”   “你咋啥都懂啊。”   她连忙夸着哄。   刘氏白皙圆润的手握住她细瘦的小手,安抚地拍了拍,温和道:“你放心,娘在呢。”   赵云惜一时无话。   她半晌才嗯了一声。   刘氏妥帖得让人心里发烫,她就开口说了,八字还没一撇的事,刘氏已经把所有都准备好了。   “看,新打的木桶、新打的推车,特意做了能支在地上,你还能坐呢,这是家里打包用的荷叶,给你六十张,你要戴的幕篱和面纱。”   “左边放糯米,右边是炸油条的铁锅,特意做深了点,油不会撒出来,中间是红糖、咸菜等小料,拿着顺手,连旗子都有,你看起个啥名。”   赵云惜看着这推上就能走,丝毫不费力的小车,心里酸酸胀胀的,感动坏了。   “娘~”她吸了吸鼻子。   “我好喜欢你呀。”赵云惜果断撒娇。   刘氏哼笑:“还以为你长大了,几句话就现原形了。”   “咸菜咋腌啊?”赵云惜问,这个她不会。   “这你不用管,想要多少我这都有,不给你断流就行。”   啥都自己干,累都累死了,她还要带孩子。   赵云惜学着把荷叶折得漂亮不露馅,一整日下来也不觉得累,仍旧神采奕奕。   第二日,她推着小推车,带着刘氏给她准备好的原料,叫大侄子帮着去张家台喊婆母去县里,正要走,就见刘氏牵着小毛驴出来,笑着道:“给,先叫它给你带路。”   原来手把上留着的孔洞是穿绳子的。   她在心里盘算过,这次备货,从买面、糯米、红糖、油,大概花了五钱银子。   这时候的购买力还是相当不错的,他们常吃的糙米就五钱银子能买一石,粟米贵上一钱,细面和白米、糯米都要一两银子一石,逢年过节还会贵上一钱。   所以这五钱银子,只是头一日的支出,她娘待她真好。   “小云你坐车上,二哥把小白圭抱着就行。”赵云升嗡里嗡气道。   “累了再坐,现在不累。”赵云惜回。   等到了地方,天才大亮,城门口已经排队很长了,他们进县城按人头交了铜板,赵云升就熟门熟路地带她去摆摊卖早饭的地方。   “就在这,现在人都还没来呢,都是商户在摆摊。”   赵云升和赵云文两个人凶狠恶煞,体型壮硕,本来对他们占了比较好的位置不满意,但看着两人就不敢说话。   赵云惜也有点慌,她以前就是个996的牛马,在职场上杀疯了,但真没做过生意。   但她耳目濡染也很多。   让她想广告词,她第一反应就是“温州皮革厂倒闭了,黄鹤带着小姨子跑了……”   再就是:“瞧一瞧,看一看啊……”   谁知——   看起来憨厚的赵云升毫不犹豫地开口:“瞧一瞧,看一看啊,我家的糯米包油条个大实惠啊,老倌来一口,立马春来到啊。”   “大姐来一口啊,一会儿就要发啊。”赵云文接腔。   “走过路过不要错过,实惠量大的糯米包油条~”张白圭有点害羞,却还是按着舅舅在路上教的说辞,高声说着。   两人气势浑厚,嗓门响亮,还真有很多人看过来。   “二狗?”有人迟疑着喊。   “铁柱叔来赶集啊?给你家孙子带个吃的呗,这是秀才娘子,到时候你家孙子也考秀才。”   面容黝黑的老人凑近了看,见赵云惜正在炸油条,那香喷喷的味儿,让人拒绝不了。   “小云?真是你?叔都没敢看,那给我来俩,给你婶也尝尝,你小时候,她还抱过你呢。”   “谢谢叔捧场,你家都有孙子啦,叫啥名啊?”   赵云惜把炸好的油条放在沥油架上,连忙拿荷叶给他包。   “还没起名呢,你读过书,给我们起一个呗?”   老人眼睛一亮,随口道。   “赵茂才咋样?茂才有秀才的意思,还有树木茂盛的意思,以后会茁壮成长,平平安安的。”   赵云惜第一就想到了茂才。   “好好好,是个好名字。”铁柱高兴地不行,乐呵呵道:“改明儿让你婶子给你送红鸡蛋,一起沾沾喜气。”   他提着吃食走了。   “油条单卖吗?”有人问。   “你要几根?”赵云惜问。   “我买五根,你能帮忙取个女娃的名字吗?”   赵云惜:?   咋感觉卖吃食成搭头了。 第5章   年幼的小白圭比她想象中还要聪慧许多,他会在背书之余,还能记住摊子上发生的一切。   赵云惜第一次摆摊,难免手忙脚乱,对着面前老头要什么口味忘了,不等她再问,小白圭就奶里奶气道:“娘,爷爷要三个甜的,两个咸的。”   “咦,你儿子啊?跟年画上的小童子一样,还能帮你做生意,真厉害。”老头点头夸:“我是要这些。”   有小白圭在边上帮衬,赵云惜确实觉得轻松许多。   在家的李春容硬是愁得半宿没睡,刚眯瞪过去,就听见门外有人喊,见是赵家人,她连忙起床,听说已经去试着摆摊了,刷牙漱口抹了两把脸,正要喊小该进来吃两口,就见人已经走了。   她连忙往县城赶,一路上心里忐忑担忧,生怕小云年轻,支不起事儿。   谁知道,险些没挤进去小摊子的包围圈。   还是赵云升瞧见她,把她带进来。   “好多人。”她连忙赞叹。   赵云惜连忙跟她打招呼:“娘,你过来了,您别担心,糯米包油条挺好卖的。”   这糯米和油条都攒肚耐饿,滋味又好,甜咸口都照顾到了,再加上这帮忙起名的噱头,围了一圈人看热闹。   李春容也帮着包,一边眼尖地跟熟人打招呼。   “你是……张家台村的秀才娘?这是你家儿媳?这样漂亮能干?你真有福气。”   一个围观的老婶子对上李春容的眼神,迟疑片刻,有些不敢认,在他们看来,秀才娘和秀才娘子那都是贵人了。   李春容乐呵呵道:“是我,你是王家的嫂子吧。”   赵云惜听着两人聊天,又撒了一把红糖,笑着道:“多放点,叫伢儿甜甜嘴,婶子下回还来买啊。”   那妇人黝黑的一张脸,瘦得眼窝深陷,倒透出几分精明来,听她说话就赶紧道:“那你帮我们家小妞妞也起个名,还大丫大丫地混叫着。”   她看了,都是买上十个铜板才给起名,她就买一个甜的糯米包油条,肯定是不够的。   赵云惜心里一暖,这都是给家里小子起名,还是头一个给家里姑娘起,她认真思考片刻,笑着道:“叫慧安如何?聪慧平安的意思。”   那婶子拿着荷叶,沉甸甸暖和和的糯米包油条,她连忙揣进怀里,又问,能不能给她写下来,她怕忘。   说着连忙又放了两个铜板进钱盒。   出来做生意,也没带纸笔,想写字很难,赵云惜看了一圈,就摘了树叶,用细棍在上面写了王慧安三个字。   “好姑娘,祝你大卖!”那婶子顿时笑得满脸开花,还想再问,已经被后面排队的人不耐烦地催。   一桶糯米,一桶油条,两个时辰就卖完了,赵云惜松了口气。   连忙收摊,带着众人回赵家台了。   李春容有些不好意思,快出县城的时候,特意买了四色礼让儿媳带上,这才带着孙子回家。   还没到家,刘氏就已经迎出来了,见带去的木桶都空空如也,大家脸上带笑,心里就有数了。   “卖得怪好?”她问。   赵云惜点头,做生意比她想象中要容易一点,只要你摊子摆出来,就有人上门。   “多亏了娘。”她一叠声地夸。   几人进了内室,她将钱全部递给刘氏,抿着唇笑:“娘,女儿赚得第一笔钱,都给您。”   刘氏不稀罕她这仨瓜俩枣,但背后代表的意义非凡,她笑得合不拢嘴。   “娘不要,你自己收着,咱女人啊,兜里有钱腰板才硬。”   赵云惜心有戚戚然地点头,她也是这么想的。   他们天不亮就起来发面、蒸米,硬是折腾到现在,跟之前估算的差不多,一桶糯米能包六十个,两个产品能赚三文钱,下来就是九十文,但实际操作中,送料的,抹零的,最后得了八十五文。   一把大钱,在手里沉甸甸的。   够买十斤白面了!   明天还去出摊,可以多做一桶,她观察过,市集要到晌午过完才散,她备二十斤糯米有点少了。   主要是有俩哥哥的帮忙,还有娘家的小毛驴,这些要是自己买,都是要成本的。   她这摊子能支起来,全靠打秋风。   “谢谢娘,等我赚钱了,给你买大金镯子!”赵云惜毫不犹豫地承诺。   刘氏光是听听就觉得甜。   隔日——   张白圭本来在乖乖背书,一瞧见亲娘回来了,脸上就挂了两行泪,倔强地站在原地。   赵云惜连忙上前把他抱起,亲两口他软溜溜的小脸蛋,连忙哄:“哎呀,娘好想我家小白圭啊,也不知道我家小白圭有没有想娘。”   说着她从兜里掏出来一把饴糖,给几个孩子挨个分了。   “想。”他小小声道。   赵云惜一低头,就瞧见他长长的睫毛眨啊眨,看着可爱极了,没忍住就吧唧亲了一口。   “乖乖,娘去赚钱了。”   “看,会回来了。”   小孩没有安全感,他表现得已经很棒了。   小白圭窝在娘怀里,闻着那熟悉的味道,心里的酸涩才慢慢下去,想起方才掉眼泪,有些害羞地眨眨眼,自己去背书了。   她一回头,就见李春容和刘氏在极限拉扯,一个说来都来了还这么客气带礼物,一个说亲家你辛苦了,该吃点礼。   赵云惜上前拿过礼物放在院里,把俩娘按在桌上喝茶,笑着打趣:“快喝点茶润润嗓子。”   刘氏暗暗瞪了她一眼。   两人坐定后,又开始极限拉扯,一个说这两天你费事了,一个说娃子不懂事想一出是一出你受累了。   赵·不懂事·云·娃子·惜目瞪口呆。   她又去门口帮着剁骨头,一把砍骨刀耍得砰砰响,看得李春容瞪圆了眼睛。   “小云,你……”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略有一些力气罢了。”   李春容脑海中闪过她刚嫁来时弱不禁风的样子,再想想刘氏单肩扛半扇猪的英勇模样,这才回过味来。   把就家门口的肉卖完以后,就也收摊了,还留了两根大骨头炖汤喝,待客用。   “再杀只鸡给亲家吃。”刘氏连忙道。   赵家伙食很好,就算没人来,也是隔三差五要吃肉,她家是屠户,有钱。   吃起东西来,花样也很多,厨房里放了许多大料,这就很难得,许多村人就认识葱姜蒜。   赵云惜瞧着,就想吃小猪盖被了,但家里人口多,显然是不够,她便叫厨娘和面,还要软一点,打算再做点花卷,吸饱了炖鸡的汁水,也极香。   她有点馋,索性挽着袖子自己上,还笑着道:“你俩坐着歇歇,我来做。”   先把鸡肉剁块焯水,再炒糖色,把鸡块煎得两面金黄,再把调料放进去,葱、姜、蒜、八角、花椒、桂皮,看见的都放了,再加水炖着。   赵云惜又来处理面,揉面后,擀薄一点,再抹上酥油,撒上葱花,卷起来切成小剂子,捏成一个个小花卷。   等炖鸡的火候到了,再把醒好的花卷放在炖鸡上。   她看着里面的蘑菇,有些遗憾。   土豆还没传到江陵呢!等有机会去荆州看看,说不得会有,但是也难,这时候作物传播太慢了。   还有玉米。   她有时候会觉得这两年吃烦了,但没有的时候,真的挺想念。   这时候,属于炖鸡的香味就出来了,刘氏走过来闻了闻,诧异道:“你还学会炖鸡了?”   “头一回做,试试手。”赵云惜被馋得不行,眼睛都快离不开锅了。   “差不多了。”她说。   她就做一道小猪盖被,这其他菜还是厨娘做的。   赵云惜没忍住咽了咽口水,在张家过得清汤寡水的日子,没忍住。   “醒了,咱先去吃。亲家姐姐,快上座。”   刘氏捏住李春容的手腕,一下子就把她带到座位上。今天来的是女客,陪客也是女人,几个男人就去厨房吃饭了。   赵云惜这才有空看自己的大嫂二嫂,能嫁进来富户,两家也是不差的,再加上赵家肉多,俩嫂子看着挺富态。   她、李春容、张白圭一看就穷,因为太瘦了,干巴巴的没有油水,还透着黄。   不像赵家人,那白里透红、白白胖胖的样子,一看就有钱。   “大嫂、二嫂,小云敬你们一杯。”   赵云惜回娘家折腾这么两天,俩嫂子啥也没说,就得记个好。   大嫂周菊连忙起身接了酒,笑着道:“小云别客气,这两天多亏有小白圭帮着教你侄子念书呢。”   虽然是最简单的三字经千字文,那也是农家最难得的东西。再说张文明素来有才名,若是中了举人,就直接发达了。   到时候他们做生意的,少不得要对方庇佑。   “娘,尝尝我做的小鸡盖被。”赵云惜笑眯眯道。   刘氏有些不以为然,这个女儿一直娇气,啥也不会,到了张家又有她婆子忙,她就是带带孩子,啥时候会做饭了。   然而——   这小花卷还就两寸半,一口就咬下去半个。蓬松暄软的花卷底部吸满了肉汁,吃起来香极了。   “这么好吃?亲家快尝尝。”刘氏连忙夹给李春容吃。   李春容没舍得,先给小白圭吃。   让了一圈,才各自夹了吃。   那个“小被子”更是被汤汁浸满,几人分着吃了,实在香得厉害。   “真好吃。”小白圭眼睛都亮了。   吃了点垫垫肚子,刘氏又拿出一坛酒,说是喝两盅。   赵云惜以为是白酒,就有些紧张,一看是浑浊的米酒,顿时放松下来。   “来,我陪你们喝。”她小手一挥,很不把甜甜的米酒放在眼里。   后世应酬时,她连白酒都得灌。   刘氏知道她第一天做生意高兴,就也跟着高兴,乐呵呵道:“亲家,来喝酒。”   一坛子甜米酒,微微的辣,配着肥肥的大公鸡,解腻极了,没一会儿被几人给分食完了。   赵云惜吃得肚子圆圆,满足极了。现在只能回娘家打秋风,等她赚钱了,一定多孝敬她娘,她可真是太好了。 第6章   小白圭骑在毛驴上,李春容推着小推车,车上摆满了白面、糯米、红糖、咸菜等,都是做糯米包油条要用的材料。   夕阳西下,橘黄的日落在天街尽头,将视线内的枯枝都染上暖光。   “这回多亏你亲娘了,她为人厚道,咱好好干,等到时候赚钱了,给她买个银手镯,也叫她高兴高兴。”   李春容推车推的满头大汗也不撒手。   两人回去后,赵云惜累了一日,收拾收拾就睡了,三更起来准备,实在是又困又累,但她爹娘起的更早,天一亮就有人来买肉,这都是夜里现杀的,凌晨就得起来干活。   李春容有些睡不着,她年纪大就觉浅,醒了就摸索着起来淘米,揉面,都收拾好了,又把荷叶给清理了一遍,再把小推车擦了,都收拾好,又去洗衣服。   等赵云惜窸窸窣窣地起身,就着明亮的月辉,就瞧见李春容忙活的身影,她连忙低声道:“怎么不多睡会儿?”   李春容摇头:“睡醒了就起来了。”   两人把东西都给准备好,油条先炸一遍,生一些,等到地方要用了再过遍油。   都拾掇好了,就用小被子把小白圭给包着,带上一起出摊。   刚走出路口,就听见前面有说话的声音,赵云惜戒备地握紧镰刀,就听见熟悉的声音。   “小云?”   “二哥?”   原来是刘氏不放心,让赵云升和他大儿子过来帮忙。   “娘说你素来娇气,哪里能吃这个苦,先叫我们帮衬着,家里的事儿你不用急,近来招了几个同宗的学徒,帮着干活,还忙得过来。”   赵云升口齿伶俐,很快就解释清楚了。   反倒是李春容有些不好意思,搓着手,半天说不出话。   赵云惜一听,连忙道:“谢谢二哥、小树。有你们在我就放心了,还说没啥经验害怕呢。”   她当然不怕,就是用来哄她哥。   小白圭在推车上睡得很是香甜,些许颠簸对他来说跟摇摇车一样舒适。   紧赶慢赶,在天亮时进城、占位置,就叫小树去县学,跟张文明说一声,他们在此处摆摊。刚把摊子支起来,就有人来问,是不是卖糯米包油条的。   “是我们,三文钱一份。”   “要三份。”   街上卖糯米包油条的人不少,还有卖粥、包子、锅盔、馄饨等,这会儿已经聚齐吆喝起来,听起来热热闹闹的。   她家本来不出挑,但她小作坊,用料足,那油锅架起来真是香死了。别人都是把油条和糯米都做好了,不带油锅来,自然少了香味刺激。   再加上她还会起名,还帮着写下来,要是找人写,不提点礼物就得给点钱,这可不用。   “能帮忙起个名吗?”她早早的守着,就是图这个。   赵云惜点头,她准备的很齐全,笑着道:“昨天事出匆忙我没带纸笔,今天还带了,等会儿写给你看。”   粗糙的宣纸,上面还有被水泅过的痕迹。   但赵云惜还是很宝贵,现在的纸比米面都贵,这算是搭头,她还怪心疼的。   问清楚性别后,她就一笔一划地写下,这才递给妇人。   “给,你家孩子的名字。”   写好后,她又赶紧包油条,这边动静一起来,听见说给起名,顿时围了一群人。   于是——   几人忙成小陀螺,最后糯米卖干净了,油条卖干净了,就连小料都被人买去了。   就连小白圭也帮着收钱,他学得特别快,赵云惜临时教他一遍九九乘法表,他就会了,别人要俩他知道是六文钱,别人要五个知道是十五文钱,一点错漏都没有,帮了好大的忙。   只剩下多备的荷叶,和锃光瓦亮的木桶。   “荷叶卖吗?我出二文。”一个妇人排半天队,终于排到她,结果人要收摊走了。   人群都散了,她也不肯走,黝黑的脸上满是焦急,眉头皱到一起,看着有些凶巴巴的。   张白圭把赵云惜往身后一护,挺着干瘦的胸膛凑过来,小小的人儿站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,奶凶地皱着眉头:“干啥干啥?”   那妇人吓了一跳。   “想起名?男孩女孩?”   “女孩。”   “那行,一文钱。”   在古代,能有个爱女儿的不容易,她无意为难她,帮着她起了名。   刚写完,把纸条递给那妇人,就瞧见不远处立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。   穿着藏青色的棉质书生长袍,正眸光沉沉地望过来。   他符合她脑海中一切关于书生的刻板印象,青袍玉带,雅致风流,面上带着矜持斯文,还有点目空一切的书生意气。   她迟疑着要不要打招呼。   小商女和小秀才,显然不是一个阶层。   “爹!”   小白圭瞧见亲爹,顿时忘了装凶,颠颠地跑过去。   “爹!”他甜滋滋地唤,还鼓着粉嘟嘟的嘴巴去亲他。   张文明抱着他上前,跟几人打招呼:“娘、娘子、二哥。”   “妹夫。”赵云升搓了搓手。   张文明看着光洁如新的小推车,显然是里面的东西都卖完了。   “你咋来了,今天没课吗?”李春容连声道。   “我来看看娘,城里不太平,地痞流氓比较多。”   张文明说话不疾不徐。   赵云惜把东西都收拾干净,瞧着手里的铜钱,想了又想,还是有些舍不得把自己辛苦赚的钱给男人花。   她决定不吭声,当没这回事。   张文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札,递给她:“这是重新给你写的帖子,更适合新人,连笔画也重新写了,你照着字帖练字。”   赵云惜在几人揶揄的目光中,拿起帖子,看了看,发现他短短两天,做这么详细,定然是有空闲就在做,并不是敷衍,心里顿时舒服很多,说话也温柔起来。   “我和娘努力赚钱,你好好读书,不用担心我们。”   小白圭胳膊圈着他爹的脖颈,奶里奶气地补充:“我和娘都很想你,娘还想你想得偷偷掉眼泪呢,爹,你也要想娘。”   赵云惜仔细回想自己啥时候哭了,没想起来只能作罢。   但她不会揭穿他的一点小谎言。   张文明目光灼灼地望过来,她连忙垂眸,生怕笑出声了,坏了此时的气氛。   几人都以为她是害羞了,因着在外面,倒也没有多打趣。   张文明把小白圭放在推车上,摆摆手,跟几人告别。   怀里揣着新鲜出炉的小札,回去后就先算收益。   “今天做了两桶糯米,配着足量的油条,是昨日翻倍,单卖糯米饭十碗,油条二十根,再有最后的一个铜板,今天应该赚了一百七十三文,娘,你数数对不对得上。”张白圭仔细回想过,没有纰漏。   赵云惜:?   “你咋都记得。”   她自然也记得,确实和小白圭说得丝毫不差。   “你都记下了?”她惊讶地问。   看来小白圭这好记性随了娘?   “过一遍就记住了。”小白圭骄傲地抬起胸膛,奶唧唧回:“我盯着呢。”   赵云惜冲他竖起大拇指。   她家小白圭实在太棒了。   她去书房练字,赚钱固然重要,但读书也要提上日程,前世的那些知识,这辈子能用上的不多,还是四书五经更符合时下的文化环境,她不想落后太多。   李春容在外面数钱,数一遍笑一遍,笑一遍再数一遍,越想越高兴。   她这儿媳妇太能干了。   老太太高高兴兴地把家里都给打扫一遍,还把房梁上的腊肉切了一块,晚上炒菜的时候,加进去。   天刚擦黑,一家子就洗洗睡了。毕竟三更就要起床,不早点睡根本扛不住。   隔日,李春容又是老早起来准备,她闲不住,也心疼儿媳一个娇娇女,她愿意多干点。   糯米蒸上,面和上发酵。   不等收拾完,就见赵云惜打着哈欠出来了。   “小云,你咋不多睡一会儿,又起来了。”她压低声音问。   赵云惜搓搓脸,凌晨还很冷,出了被窝就冻得脸通红,见识到小冰河时期的威力,让人实在扛不住。   鼻尖红彤彤,鼻腔都发疼。   “吹两天,小白圭的脸都有些想皴了,给他围个围巾。”   赵云惜有点心疼,白白嫩嫩的小娃子,经不起风吹。   “寻常的面脂要二十文一小罐,平日里舍不得买,这做生意了,就买点,你也抹上,别把脸冻坏了。”   李春容看看儿媳妇那白生生的小脸,连忙道。   她一说,赵云惜反而上心了,她还挺爱美的,漂亮白皙的脸蛋,看着就令她高兴。   等今日卖完糯米包油条后,她摸着一兜大钱,就往药店去。   “细辛、萎蕤、黄芪、白附子、薯蓣、辛夷、川芎、白芷各3钱,瓜蒌、木兰皮各6钱,帮忙碾成粉。”她以前看过这个面脂的方子,当时记忆很模糊,但觉醒穿越记忆后,原先浏览过的视频、帖子,都变得格外清晰,她一想着要做面脂,就记起这道方子。   传说是御医给武则天开的方。   她回想时,觉得没有贵重药品,还算用得起。   药店的伙计一听她条理清晰,描述精准,意外地看了她一眼,好奇问:“您是……家里学医的?”   赵云惜摇头。   伙计见她没多说,就去抓药了。   她就立在柜台前,闻着中药的香味,看着那药柜上密密麻麻的药名。   小童念念叨叨地开始抓药,一旁的白头发大夫听了一耳朵,侧身望过来,审视片刻,这才道:“补气、补阴、祛风、润肌活血,相配相生,养颜好方子啊,怪不得小娘子肤若凝脂,白里透红。”   赵云惜拿不准这大夫的路数,就学着张文明的神态,客气又疏离地作揖。   大夫见她行礼的姿态不似普通村妇,虽然穿着简朴,但眉眼间灵光湛湛,必然不一般。   老大夫多看了一眼,就被人叫走了。   赵云惜拿着碾好的药,去酒坊买了一坛清酒,又买了点心糖角,这才提着说要回家。   “你这是什么?”赵云升好奇问。   她给小树和小白圭各抓了一把糖角吃,这才笑眯眯道:“我打算做点美白的面脂,到时候给娘、嫂子们分一罐。”   赵云升冲她竖起大拇指,满眼都是崇拜:“妹,你懂得真多。”   他那眼神,跟看全村唯一的大学生一样。   “嘿嘿。”她笑了笑:“哥,你明天带半斤上好的猪油,要最好的哦。”   赵云升憨厚一笑,蒲扇般的大掌摸了摸后脑勺:“好好好,给小云最好的。”   等回家后,她先去厨房扒拉出陶罐洗干净,又擦干净,这才倒入清酒,放在锅上温酒,感觉快烫手了,就把陶罐拿过来,倒入中药粉末。   温补的中药并不酸苦,甚至还有药香味。浸润在清酒里,也是让香味和药性更好的挥发。   夏一冬二。   现在虽然是初春,但依旧很冷,她就按着浸两日算。   才做了两日活儿,她的手被寒风吹得已经发红了。瞧着没有春日时精致。   小白圭是孩子,皮肤更嫩,瞧着更明显。   看来做面脂还挺必要。   她盖上陶罐,就回书房练字,一笔一划,分外认真。   前世被打才会认真读书,这辈子没人会为她不爱读书而揍她。   她失去了读书的权利。   自己便要格外上心。 第7章   趁着天还没黑,赵云惜牵着小白圭的手出去玩。   他和村里的小孩好像天然有隔阂,别的都是大孩带小孩在一起玩玩闹闹的。   唯独他,总爱独处,看看蚂蚁搬家,再自己背书。   小白圭一听见说要出去玩,就很高兴,在地上跳格子走。   “你要不要去寻你堂哥玩?”她问。   小白圭摇头,他有些爱洁,受不了村里小孩衣服上的鼻涕,冬日棉袄不怎么洗,天又冷,冻得鼻涕一串一串,都用袖子一抹,时间久了,袖口能结一层发亮的黑痂。   他接受不了。   张白圭睁着乌溜溜的眸子,乖巧道:“我和娘玩就行,背书也行。”   他有些羞涩地上前挽住她的手。   两人顺着村里的路溜达了一圈,碰见几个熟人,都要问卖糯米包油条咋样,一天能赚几个钱,她含糊应了几句,说小本生意不咋赚钱。   有的又要说,她公爹的兄弟咋赚钱咋赚钱,问她为什么不去学。   赵云惜客气一笑,并不和村人争辩,只说自己粗笨,能赚得几个大钱买糙米吃就高兴。   她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。   虽然她现在并没有多少财。   她带着小白圭转了一圈,刚要回家去,就见一树鼓着花苞的海棠。那些娇嫩的花苞在枯黄的寒风中,带来无限生机。   颇有些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意味在。   她站着看了半晌,就听见有人笑:“秀才他娘子,你要是喜欢就折一根去玩,自家种的,只管折就是。”   赵云惜实在喜欢,腼腆一笑:“那谢谢菊香婶子,我就折个小的。”   家里没什么鲜花的鲜活气,要是摆在窗台上,肯定好看。   赵云惜捧着海棠花枝,牵着小白圭正打算回家,就听见小鼓的声音,她好奇地望过去,就见一个高大清瘦的男人腰里别着小鼓,背上挑着杂货担子,身上也挂着许多货物。   赵云惜张嘴就想喊你好,又觉得不对,就喊了一声货郎:“你那有小盒子吗?”   货郎听见人喊,连忙过来,问:“干啥使的?”   “自己做了点面脂装,木的瓷的都行。”赵云惜好奇地看着,货架上有很多新鲜玩意儿,她没见过的。   雉鸡翎、拨浪鼓、锅碗瓢盆、手套、帽子、竹耙、毽子等。   她没忍住挨个摸摸看看,货郎也不恼,笑呵呵地给她找小盒子。   “这木的一文钱俩,这瓷的一文钱一个,你要哪种?”货郎问。   “十个瓷的。”赵云惜道。   她是要送人的,瓷的看起来好些。   “你给九文就行,给你让个利,下回缺啥还找我。”   货郎脸上带着笑,又低头问小白圭:“吃不吃糖?玩不玩毽子?”   小白圭眼巴巴点头。   赵云惜就又给他买了糖、毽子、木剑,叫他拿着玩。   一下子花了十九文,她心疼得厉害,赶紧牵着小白圭家去了。   赚钱赚钱,她好缺钱。   天色还早着,李春容满院子的收拾,她容不得星点杂乱,看着不知道累一样。   见赵云惜拿着海棠枝回来,又给她找花瓶去装。   “这花瓶还是前朝的,细细的怪好看。”李春容顺手把花瓶洗了。   赵云惜把海棠枝插上,摆在窗台上,青色的圆肚小瓷瓶配着细长的花枝,很雅致。   “姑姑~小姑你在家吗?”门外传来小树的声音,赵云惜连忙去前院,笑着迎他进来,就见小孩背着背篓,里面放着一个瓷盆,里面是上好的猪油,边上还有个小竹篓,里面是猪油渣。   “我爹回家说你要猪油,奶奶给你熬的,你干啥用啊?”小树捧着茶碗喝水,乐呵呵问。   “做点面脂,这两天吹的脸都皴了。”赵云惜领着他洗洗手,给他抓了一把糖,让他吃着玩。   “哦哦,小姑我回家了哦。”小树把糖装兜里,快乐回家。   看着一篮子的东西,李春容半天没说话,挨个归位后,这才低声道:“亲家是个好人,你往后多孝顺你娘,咱现在啥都没有,你说要啥你娘就给,这是你娘心疼你。”   她又想起来自己娘家,除了把她的钱当成自己钱,她不给就说她白眼狼,总是让她心疼她兄弟,说她家人口单薄,就文明这个独苗,娘家侄儿就是她亲儿,让她把张家钱都拿李家去。   她想起来就叹气。   “小云命好,碰见娘这样的好婆母,把小云当亲女儿疼呢,我也拿娘当亲娘孝敬,再说往后余生,爷们在外挣前程,还是咱娘俩相依为命呢。”赵云惜也跟着哄李春容,这个婆母勤快善良,她确实挺喜欢。   这时候,小白圭也跟着鼓起小脸蛋,凑过来,奶乎乎道:“娘说了,奶是最好的。”   李春容心里顿时暖融融的,干啥都有劲。   “你去练字,娘这也没啥事,给你做套春衫,到时候文明郊游,让他把你带上。”   李春容撸起袖子就去房间找布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回房间练字去了,她可太想进步了。   等第二日,从县城回来,她就去看了泡在黄酒中的药材,又拿出小树送来的猪油。   她有点想念现代的护肤品了,只要有条件,没有人愿意往脸上糊猪油。   她说要半斤,她娘给了两斤。   将猪油熬化,放入浸泡过的药材,开小火慢慢地煎,来回七次,硬是折腾到天黑,最后放入一片白芷煎到微黄,她才开始分装。   “这么香?”李春容好奇地往手上抹了一点,轻轻嗅闻。   她还以为她胡闹呢,没好意思说。   赵云惜也跟着试了试,面脂带着香料的味道,还有猪油特有的香味。   她在掌心捂了捂,这才轻轻地按压在脸上,干涸的肌肤被油脂保护,瞬间舒服很多。   “娘,这一罐你拿去用,等开春了去找找蔷薇,在围墙种上一片,等来年做蔷薇花露抹脸,就会舒服很多。”赵云惜把小瓷罐递给她,有些歉意道:“现在条件不好,只能用这个了。”   李春容很珍惜地捧着小罐子,其实买面脂也就二十文,她家挤一挤有这个钱,可二十文能买好几张纸,她舍不得用在脸上。   “忙这半晌,快休息吧。”她连声道。   小白圭已经开始打瞌睡了。   李春容打水来,给他洗脸洗手洗脚丫子,赵云惜就给他抹上滋润的面脂。   她自己洗漱过,也抹上了,虽然有点油油的,但确实滋润舒服。   第二日醒来,用清水洗脸,脸就白白嫩嫩,摸起来润润软软的,看来古方果然有用。   洗漱过后,她就再次抹上,把凝固后的面脂带上,打算让二哥带回去。   果然,刚出村子就见赵云升带着小树在大门口等着。   “二哥,小树。”她低低地打招呼。   赵云升应了一声,从她怀里抱起小白圭,打了个哈欠,搓了搓脸,还是有些不习惯涂了脂膏的脸。   “你嫂子非让我糊一脸面脂,我说是女人的玩意儿,她就说我要是丑了就不要我了。”   赵云升说着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   李春容也跟着摸了摸脸,嘿嘿笑道:“这就是舒坦,风吹着也不觉得紧绷绷的疼了。”   “你还有这手艺,还不如卖面脂呢,又体面又挣钱。”她小声嘀咕。   这个路子,赵云惜也想过,但是这东西得卖上价,那就要跟富户、乡绅之类的打交道,古代阶级太严重了,秀才不足以庇佑她,到时候是举人了,但凡做个小官,都能做这个生意。   现在不行,小秀才没有任何话语权,顶多有点荣誉优待,真碰上事,毫无胜算。   “卖吃食也很赚啊,人们能忍住不用面脂,但人们就是忍不住吃一口。”   这是她心里最真切的想法。   就算自己舍不得吃,也会带点回去给孩子吃。   李春容这才作罢,不多想了。   等到了地方,先把摊子摆上,油锅一架,炸油条的香味四散开来,不等吆喝,就有人围着开始买。   “要一个咸口的。”   清朗的男音带着几分熟悉。   赵云惜眼角余光瞧见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掌放了三个铜板,她便熟练地撒咸菜,包油条,弄一半才反应过来。   “爹!”小白圭已经快活地扑进亲爹怀里了。   “相公。”她抿着唇笑。   张文明接过荷叶,咬了一口,咽下,这才笑着回身:“尝尝我家的铺子,都是早晨新做的。”   赵云惜这才瞧见,他身后跟着好几个学生,跟他差不多年岁,穿着秀才独有的月白直缀,几人正笑着跟她打招呼。   “嫂夫人好。”   “诸位好。”   赵云惜客气点头,笑着道:“几位想吃什么口味的?有甜口、咸口,今天我相公请客。”   几人三言两语地开始说。   她原以为张文明说带同窗来是客气,没想到真的带了。   便很捧场的说要请客。   脸面都是互相给的,她无意计较这仨核桃俩枣的。   张文明看着她一时有些忙不过来,就立在一旁帮忙递荷叶,笑着道:“若是太累,就做少些,该休息就休息,你自个儿身子重要。”   小白圭被一个名叫宋微的同窗抱在怀里,正在逗着他背书,刚开始就逗弄着背下三字经,没想到他都会,就多问了几句,谁知道三百千都会了。   张文明看了一眼乖巧软糯的小白圭,笑着解释:“内子也读过书,她闲暇时会教几句。”   宋微起了兴致,索性教了孟子文章里的片段,鼓励地看向小孩。   “所谓故国者,非谓有乔木之谓也……”小白圭稚嫩的童音不疾不徐,连他的语调都带出来了。   张文明早已知道,面对众人震惊的眼神,但笑不语。   宋微把小白圭举起来,左边看看右边看看,满脸惊叹:“白圭之悟性,远在兄台之上啊,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真是令人艳羡极了。”   张白圭眸子亮亮的,眼神清正,听见人夸就奶声道谢。   更是令几人没忍住围过来,又教了几句,见他依旧能背,再回去问刚开始教的,看他是不是学舌,结果还会。   这才佩服起来,他们有时候张口还会忘。   迎着同窗艳羡的目光,他见几人在这,很多人不敢过来买了,就招呼同窗走了。   宋微跟着他走了,离得远了些,这才调侃道:“总算知道你为什么每次休沐就回家,聪慧淑慎的妻子,乖巧伶俐的幼子,真是千金都不换。”   张文明谦虚地笑了笑,“谬赞谬赞。”   到底止不住的笑。   他感觉妻子有些变化,以前总是催他读书,跟他说一些家长里短,要依靠他的话。   现在,那双眼睛通透极了。   他觉得有时候能把他看穿,但是怎么会呢,她只是一个妇人。   “治卿(张文明字治卿),你打算什么时候再下场?”宋微问。   张文明捏了捏眉心:“下回吧,还有三年呢。”   “你家的糯米包油条确实好吃,你娘子手艺很好,你家白圭在读书上,定有建树,那般聪慧,是微生平仅见,治卿真有福气。”   “是啊是啊,嫂夫人不似乡野村妇啊。我那孩子都五岁了,三字经都读不明白,哎。”   “不像我那内人,晒得黝黑粗糙。”   张文明瞥了那面带嫌弃的男人一眼,也跟着皱起眉头,不高兴道:“你娘子整日里下地干活,赚的银钱让你买纸笔,黝黑粗糙也在情理之中。”   他待娘子是淡薄了些,觉得她不通诗书,无话可说。   却也没有鄙薄。 第8章   小白圭坐在小推车旁,观察着食客、行人,眸中颇有兴致,脱离张家台这个村落环境后,周遭的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。   他视线轮转,有抢着买糯米包油条的富裕食客,有穿金戴银的贵人。   也有落寞蹲在街角的乞儿,浑身脏污,眼神呆滞地凝视在远方。   小白圭看着许多人冷漠地路过,偶尔扔下铜板、馒头,但乞儿面前的小碗却总是空的,会被人收走。   他困惑地歪着脑袋,满脸若有所思。   小白圭摸摸自己圆滚滚的肚肚,这里以前也瘪瘪的,他知道饿肚子的难受滋味。   两大桶糯米很快就卖完了,本就是这地方惯常吃的小吃,大家接受度非常高,她用料踏实,长得好又很有亲和力,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,让人感觉很舒服。   主要是赵云升往这一站就是活招牌,十里八村认识他的人很多,只要有点条件,家里来客都要去买点猪肉,甚至赵云惜还听到了他童年经历。   “这是云升吧?我记得你三岁非要骑狗,被你娘抓着打了一顿。”   “是他,五岁都会认肉了。”   “他小时候皮得很,还掀过我裙子。”   赵云升看着满脸沟壑的老太太,脸都绿了。他幼时是混账,威胁人的时候,动不动就脱裤子,主要这招管用。   听完亲哥的人生,她竖起了大拇指。   厉害。   赵云升不高兴,满脸横肉看着愈加可怖。   “好了好了,别把我顾客吓跑了。”赵云惜拍了拍他的肩膀,没忍住笑。   等吃食卖完了,她收拾好家什,就说要去买几珠果苗。   “要是院子里搭个葡萄树,等炎炎夏日自家就有葡萄吃了,再买棵橘子树,桃树、梨树,这样家里想吃什么有什么。”   她想着买树虽然慢,但是省钱。   这时节也正是种树的时候。   赵云升带着她去买树,帮着挑了苗,回去又给她种在指定的位置。   “这回浇透了,先不用管,等半个月要是没下雨再浇。”他仔细叮嘱。   赵云惜看着幼小的树苗,珍惜地跟什么似得,拍拍小白圭的脑袋,笑眯眯道:“你记住哦,看着小树苗的任务交给你了。”   树苗在十文到三十文不等,她买了五棵,讲好价九十文。   这时候,她就有些羡慕小说中的女主,气运磅礴,身边的山里随随便便就能发现几十年的人参。   她也想要。   根据客流量,她决定再加一桶糯米,这样每天就有二百七十个铜板的纯利润进账。   要知道,张镇在王府当差的侍卫,每年加上孝敬之类,合起来有二十两,已经是极高的收入了。   再加上家里的田地赁出去收租,一年的收益大概在三十两。   若不是供着张文明读书科举,家里已经能过得极为滋润。但未来还要再添个读书科举的小白圭,花销直线上升。   “白圭,你说娘每天卖三桶,收益多少?”赵云惜故意考他。   “每日卖三桶,每桶九十文纯利润,四天就有一两银子,一个月满勤就有七两银子,如果下雨、有事耽搁,下来也有五六两,一年就有五六十两。”   小白圭略一思索,就说得明明白白。   赵云惜听他这样一算,顿时内心火热,她顿顿吃肉的理想就能实现了。   把剩下的一百文放进陶罐中,听着叮叮当当的声音,心里也高兴。   “对,白圭算得真好!”她笑吟吟地夸赞。   张白圭鼓着脸颊,乖乖道:“喜欢给娘帮忙。”   收拾好后,她就进书房去练字了,累了就捧着张文明的藏书读,刚开始比较吃力,竖版的文字,没有标点符号,而且书籍并没有很精美,字迹之间略有缺损,她便看得吃力。   等天色昏黄时,就得把书放下,读书学习固然重要,但她的眼睛一样重要。   “小云,小白圭,晚上喝鸡汤还是炒鸡吃?”李春容还没走进院子,喜气洋洋的声音已经从外头透进来。   “多添点水,舀了鸡汤出来,热热地喝一碗也舒服。”赵云惜搁下笔,挽着袖子去帮忙。   看着雄赳赳,气昂昂的大公鸡,正用它的豆豆眼巡视各处。   “娘,你会杀鸡?”   “不会啊。”   李春容一脸晴天霹雳:“你也不会吗?”   她家是屠户,咋能不会杀鸡呢。   转念一想,这姑娘在家养的娇气,确实没干过这活儿。   “以前都是你爹杀鸡。”   她把这茬给忘了。   赵云惜懂了,以前她就没背着相公儿子吃过肉。   “我来杀。”她挽起袖子。   深深地吸了口气,也有点害怕,毕竟在现代,去买肉都是剁好的,根本不用自己杀鸡。   手攥着鸡头,朝着大动脉的地方,一刀割下,让血流碗里,见鸡不动了,这才作罢。   李春荣见她沉着冷静地杀鸡,目光中充满了敬佩,连语气都温柔几分:“我来拔毛就行。”   说着从屋里提出来热水烫鸡毛。   赵云惜没看出来李春容因为她利索的杀鸡手法给吓到了,而是帮着忙活,去把炖鸡用的葱姜蒜给择出来。   又和面发上,打算等会儿做饼子吃。   她们仨的身子骨都细弱,应该说这个时代,除了她见到屠户一家比较壮,其他人都是精瘦,又黑又瘦。   “小云,剁鸡……”   李春容要多温柔有多温柔。   被拔毛破腹的公鸡放在案板上,赵云惜几刀下去就剁成块了。   下葱姜蒜爆炒,出香味再下鸡肉,那香味瞬间就迸发出来。   “真香。”小白圭搬着小板凳,坐在门口等,满脸望眼欲穿。   等汤汁咕嘟咕嘟地冒泡,从清汤变得浓白时,就给小白圭舀了一碗。   “先喝点热汤,那鸡肉还没炖熟,吃不得。”   想了想,给自己和李春容也盛了一碗,“娘也喝。”   小冰河时期,初春的傍晚,哈气成冰的时节,能有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喝,整个人都舒坦起来。   “娘,好好喝。”小白圭小脸红扑扑的,乖巧地昂起小脑袋,举着自己的小碗:“还要。”   赵云惜又给他盛了一碗,见他喝完,就不许了,说等会儿吃肉。   小白圭咽了咽口水,奶乎乎问:“娘,肉汤也好喝,以后可以喝肉汤吗?”   他总是跟着她们吃糙米,顶多再给他炖个蛋羹。   “好,娘努力挣钱,让你奶、让小白圭天天吃肉。”赵云惜笑眯眯地哄他。   李春容顿时眉开眼笑:“我老了就不吃了,让小云和小白圭顿顿吃肉啊。”   “那小白圭不吃了,给娘和奶吃。”他连忙用手捂住嘴巴。   把两人哄得直笑。   笑闹间,鸡也炖好了,大火收汁后,能看到炖烂的鸡肉和油亮的汤汁。   赵云惜就把饭勺交给婆母,让她来盛,先把饼子捡到箩筐里,再用大盘子把鸡肉都盛上,一旁陶罐里还煮着糙米粥,稀稀的,润口用的。   等端到桌子上,李春容把两个鸡腿分给儿媳和孙子,笑眯眯道:“娘不爱吃这些香的,你们吃。”   她专挑鸡胸骨的位置,没肉又柴,却吃得很香。   一只鸡,三个人吃完了。   就连骨头也要敲开看有没有骨髓。   等盘子里的汤汁都被三人用饼子蘸干净,捧着热气腾腾的糙米粥,面上的表情就格外餍足。   “娘,困。”   小白圭吃饱了就要去睡。   赵云惜就抱着他去洗漱,等收拾好,李春容也把厨房收拾干净了,骨头也没扔,都埋在果树下,说这样有营养。   她见都拾掇好了,就也洗洗睡了。   快到十五了,月色极明亮,透过窗户照进屋子里,跟路灯一样,影影绰绰能照出门外的树影。   她赶紧闭上眼睛睡觉,万籁俱静独自一人的夜,可太适合回忆一些热闹的场景。   她现在觉得门上是人门外是人床下是人床头是人,要想越害怕。   “乖乖,快睡吧。”她搂着小白圭香软的小身子,努力哄自己睡觉。   想象力太好也不是事儿。   等晚上做梦时,就梦到她是鬼了,被人追着捉,人家的符篆都要烧到她屁股了,她却怎么都飞不高。   可恶,以前做梦都是被鬼追,也是飞不高,现在做梦成了鬼,还飞不高。   赵云惜醒了坐起来还有些无语,复盘了一下梦,恨不能回梦里重新飞。   她磨了磨后槽牙,就起床洗漱,准备多蒸些糯米。   等收拾好了,再按着往常的规矩,把小白圭用被子一裹,抱着放在小车上。   刚出村,又看见赵云升,她有些感动,低声道:“哥,你明日不用来了,家里也那么忙。”   “娘说陪你一个月,都淌熟了再,没事,咱家人多,我和小树也跟你涨涨见识。”   赵云升不以为意,把手里的大棉披风兜在她身上,笑着道:“娘给你做的,腰上有俩带子,说你要是觉得做活不利索,就把带子绑上,又暖和又方便。”   松软的棉花,粗实的棉布。   摸在手里手感都不一样。   赵云惜吸了吸鼻子,心里感动坏了,她娘真是太好了。   “还有小白圭的,给他做的灰鼠皮的,他人小,冻坏身子骨可不行。”   赵云升把任务带到,就不再多说,而是帮忙扶着车上的东西。   赵云惜心里感动极了。   她琢磨着,手里攒够一两,就给她娘买个银簪。   毕竟钱和东西都是人家出的。   她现在没什么能力还,但也不能当没这回事,要不然刘氏无条件支持,就连这摊子她也支不起来。   她当时没有按着自己现代的经验,而是去问刘氏,确实存了这个心,一是她能帮衬,二是人家做惯了生意,在这一块上,眼光肯定行。   果然如此。   糯米包油条不费事,又好卖,就是她和婆婆三更起床炸油条累了点,但做小本生意,不累哪有钱。   她笑盈盈地卖着货,周围人也都知道她相公是府学的秀才,不敢惹她,再加上赵云升跟个铁塔一样杵在这,一时倒也顺溜多了。   三桶糯米,果然卖了二百七十文,她以为起名大业会落幕,没想到都知道她这起名不要钱,来的人就更多了。   别问,问就是生意兴隆。   小白圭坐在车辕上,穿着灰鼠皮的大棉袄,用围巾把头脸都包住了,只露出乌溜溜的眼睛,背书的间隙盯一眼钱罐子。   这次的钱没舍得花,就给小白圭买了风车和糖葫芦,又带着赵云升和小树去吃馄饨,就各自回家了。 第9章   她想给小白圭好好补补,他到底还小,需要补充营养,要不然身子骨差了爱生病。   这时节,青黄不接,街上还没开始卖菜种,要等惊蛰过后才行,街上卖素面的真成了素面,除了面就是汤,要是能多滴几滴油,都香得不行。   赵云惜有些想吃蔬菜了,身体所需的营养,蛋奶肉、蔬果、主食等,现在就有个糙米是常吃的。   昨天的炖鸡就像是昙花一现,吃完就开始想念了。   蔬果实在没辙,种也种不出,肉暂时买不起,奶更不用提,那就只有蛋了。   赵云惜数出五十个铜钱,去堂叔家里换五十个鸡蛋,放家里慢慢吃。   那婶子见是她来了,还多给了几颗。   “谢谢婶子,昨天小白圭还惦记着跟小瑜玩呢。”   这是亲堂叔家,是张镇那个屡试不第的三弟。他家有良田百亩,光靠着租子就很滋润了。   “有空多来玩。”堂婶亲亲热热地拉着赵云惜的手,说话笑眯眯的。   “成,改明来拜访。”   两人寒暄几句,赵云惜就带着鸡蛋回去了。她想吃鸡蛋饼,迫切的心情已经到达了巅峰。   *   李春容一回家,就闻到扑鼻的香味,小白圭正坐在门口,端着小碗,碗里是金黄的饼子。   “吃啥呢?”她问。   说着就进厨房去,就见赵云惜正在烙饼,用丝瓜瓤沾了油擦锅,略稀的面液用勺子抡在锅上,香味瞬间就出来了。   “娘,这个是你的。”   赵云惜抽空道。   她这厨艺是跟着手机学的,刚毕业的时候,实习工资很低,她舍不得在外面吃,自己也不会做,就立在菜市场对着菜谱买菜,慢慢地,手艺也出来了。   这鸡蛋饼是快手菜,前后几分钟就能吃了。   甜口咸口还能换着来。   “娘,你尝尝。”她把碗递给李春容。   “你这孩子,你先吃,娘来烙。”她不接,还抢过勺子。   赵云惜就不跟她争了,捧着碗开始吃,加了鸡蛋的饼子很暄软,吃起来很香。   就是人多了很费时,一人吃上几张,就得站半天。   好在三人都不是啥大胃口,一会儿就吃完了。   “娘,我买了一篮子鸡蛋,以后你和小白圭也吃好点。”赵云惜满嘴都是孝顺和疼爱。   把李春容感动得不行,连声说:“是个孝顺孩子。”   她心里在琢磨,天天用亲家的驴也不是那么回事,得把人家的驴还回去,但她们两个女人加一个孩子,也推不动独轮车,那还得买头牲口。   她思前想后,还是决定把家底拿出来买头骡子,要是生意做不下去了,还能再卖了回血,怎么都不会亏。   于是——   第二天赵云惜起床,刚洗漱过,把巾帼扎在头上,就见李春容托着手帕过来,笑着道:“这里有四两银子,等我们今日卖完货,叫你二哥带着去买头骡子,也省的你娘把毛驴让出来自己没得用。”   李春容罕见的失眠了半宿,看着外头的树影半天睡不着,这不买不行,买了又心疼地她胃疼。   最后还是咬咬牙给了。   儿媳娘家已经不声不响给添了好些东西,还叫人帮忙,她要是一个子都不出,估计要被人戳脊梁骨。   “娘……”赵云惜握住李春容的手,一脸真诚地给她画饼:“等我们赚钱了,给娘买银簪、银项圈、银手镯,还有银耳环,再打个银床,夏天睡上面凉快。”   就算知道是假的,光是想想自己浑身穿戴都是银的,李春容也没忍住笑得见牙不见眼,最后那点心疼也消散了。   “给我老婆子买干啥,你们年轻人多买点才是。”   “孝顺娘是应该的,赚钱都给娘花。”   等装车的时候,李春容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,特别卖力。   赵云惜:……   一生爱吃饼的人类啊。   等和赵云升汇合后,给他递了一壶黄酒。   “你哪来的?”赵云升神色紧张:“赚点钱你留着花,别花哥身上,知道不。”  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了:“暖暖身子,这么冷,天天跑来跑去的,多辛苦。”   买酒确实贵,她都心疼死了。   赵云升灌了一口酒,心里美滋滋得甜,他妹给的酒就是好喝。   把两人都哄高兴了,赵云惜才松口气,说起来也是她说要做生意,才给两人带来这么多事,要不然这么冷的天,都在家里窝着,哪里用这么早出晚归的做事。   她还没到,就有人等在那了,还帮着她卸货,老刘头笑呵呵道:“云升兄弟来了,我们明天要二十斤猪肉做席,要个后臀尖,还想要个大肘子,你看明儿能帮着捎来吗?我给你加钱。”   城里肉要比村里贵,赵家卖十二文一斤,城里卖十五文一斤,他要二十斤,就是六十文的差价,就算帮忙运过来添点钱也划算。   听说京城卖二十文一斤,乖乖,那可真贵啊。   再加上他要的都是好东西,真排队去买,还不一定能买住。   赵云升点头:“行,我给你送来。”   老刘头这才乐呵呵地买了五个糯米包油条走了。   赵云惜看着他提着篮子,里面的荷叶都要冒尖了,也有些羡慕。早餐就能花十五文买着吃,他家可真有钱,反正张家就舍不得。   她利索地做着事,就听见传来熟悉的声音:“老板,我们要五份糯米包油条,两份咸的三份甜的。”   她猛然抬眸,就见张文明领着几个秀才正等着。   “客官稍等。”她应了一声。   上回逗弄孩子的宋微又轻车熟路地把小白圭抱在怀里,摸摸他滑嫩的小脸,有些诧异道:“上回孩子的脸还有些皴,这回就好了,嫂子咋养护的?我家那孩子脸都结痂了,厚厚一层,摸着都刺手。”   以前小白圭养得娇,后来她要做生意,就跟着吹冷风,刚开始两天是有些皴,后面一直抹面脂,就好很多。   “我做了好些面脂,是问大夫买的秘方,原本也没当回事,以为他是诳我的,谁知道确实好用,你看我们几个风吹日晒的脸都没事。”   赵云惜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,软软润润的她很喜欢。   宋微有些犹豫,还是腼腆一笑:“可否匀我些?拿回家给妻儿用。”   他和张文明的关系很好,这才冒险开口。   张文明也跟着望过来。   赵云惜从货架上拿来一个小瓷瓶,递给张文明,轻声道:“这是白圭寻常用的,你先拿去用,我家里还有,明儿拿过来几罐。”   “给。”张文明顺手递给宋微,有些不高兴地抿嘴,他还没有面脂用。   等他们的糯米包油条做好了,张文明在接过荷叶的时候,手心便感受到一块微热的小瓷罐。   他抬眸看向又去忙碌的妻子,只能看见一截细白如玉的下颌。   张文明回头又看了一眼。   宋微想起上次教张白圭读书,对方记得那样快,便又问上回教的,见他如数家珍,又教了一节。   “经始灵台,经之营之,庶民攻之,不日成之。”   张白圭许是在读书一道很有灵性,不过听两回,他就记下了。   宋微叹为观止。   “治卿,你这儿子,好生教导培养,未来的路一定要规划好了。”   都是读书人,四书的艰涩难背,都深有体会,在白圭处,却没什么问题,可见他的脑子多好使。   张文明谦虚一笑,并不搭话。就被宋微拉走了。   等他走了,后头再来买的婶子便满脸艳羡:“秀才娘子,你相公对你真好,日日都来给你撑腰呢。”   赵云惜侧身,露出被她挡住的李春容,笑眯眯道:“你们不知道,我婆母心疼我,天天过来帮我忙,天不亮就起来淘洗糯米蒸上,醒面揉面都是婆母做的,就为了叫我多睡会儿。”   “相公也时常提点我,多孝顺公婆,我拿他们当亲爹娘待。”   “我估摸着,相公是来看我有没有好好孝顺婆母,心疼婆母呢。”   赵云惜笑眯眯道。   她话说得漂亮,一旁的婶子听得不住点头:“你婆母有福气,得你这么漂亮能干的儿媳。”   小树:……   他姑嘴巴真会说。   学到了。   赵云惜起名起到脑子打结,直接带着《诗经》、《楚辞》过来,直接从里面起名给她们挑。   一时间摊子更加火爆了。   很快就把三桶糯米给卖完了,就让赵云升带着去买骡子。   刚走进牲口行,她就屏住呼吸了,太臭了,一堆牲口在这拉尿,那味儿冲脑子。   赵云升却没什么反应,他径直走到熟人跟前,笑着道:“赵叔,你咋把骡子卖了,婶子同意?”   他随口说着,就去掰小骡子的嘴。   就听男人叹气,跟着去固定骡子不让动,神情落寞:“病了,大夫说常养着,一个月要一两银子,泉子也不读书了,回家帮衬着种地。”   赵云升愣住,他还记得婶子总是笑呵呵的,很热情,会拿家里最好的出来招待人。   “赵叔,这骡子咋卖啊?”赵云惜问,她记忆里也认识他们,就放心很多。   赵叔就笑眯眯地回:“这骡子两岁,正干活的时候,要贵一点,你们要的话给三两。”   但这么壮的骡子,市场价是四两。   赵叔眯着眼睛看日头,乐呵呵道:“卖咯都卖咯,牲口哪有人重要。”   赵云升抿了抿嘴,要是他买,他会说四两行不行,抬价帮衬下,但这是妹妹买,他就楞楞地看过来。   “三两五钱吧,我听了一耳朵,行情价要高一点呢。”李春容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,都十里八乡的,谁不认识谁。   但外头是叫价四两,磨磨确实能磨下去一点。   三两五钱很公正了。   她也心疼钱。   赵叔抹了一把眼,看了看太阳,眼里婆娑有光,生活的重担,和妻子蜡黄的脸,让他说不出不字,只连连摆手。   赵云惜直接掏银子,喊牙子过来写契书按手印。   都办妥了,这才各自回家。   看着赵叔佝偻的背影,赵云升神情也有些复杂,低声道:“赵叔以前可风光了,家里好多地,牛啊骡子都有,一场病就啥也没了,可见人还是健健康康的最重要。”   李春容很有同感地点头,心里琢磨着,给儿媳和孙子吃好点,不能病歪歪的,儿媳之前病得起不来身,也就是年轻,这才养回来了,下回不一定多严重呢。 第10章   回去后,赵云惜练了会儿字,小白圭坐在她身侧,捧着书,小手指着,一字一句地读。   家里的纸就那么几张,她很珍惜地写小写密,也很快就用完了。   揉了揉发酸的手腕,看着桌上只有一张纸了,顿时愁得慌,纸是真贵啊,天长日久地消耗,让人心疼。   笔墨纸砚,在古代就是消耗型奢侈品。   把最后一张纸正面反面都练完后,她只得作罢,放下笔,用手指蘸水在桌面练字,但不行,和拿笔的感觉格外不同。   得想法子,她打算出去走走,顺便找找辣蓼草,酿酒必不可少的东西。结果沿着河边走了很久,都没有找到,她猜测应该到初夏才有。   记忆中是到处绿油油的才有辣蓼草,找不到只能作罢,看来农家酿酒也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,缺一不可。   远远地能看见家门口,就被拉住了。   “小云,你家卖糯米饭很赚钱啊?我看你娘买骡子回来了。”   赵云惜心想,果然村里没有新鲜事,她们才买回来这片刻功夫,就被知道了。   “不买骡子咋做生意,现在刚开始做了十天八天,还在摸索,等赚钱了跟婶子说。”   她没说实话,虚虚实实地乱说一通。   那婶子狐疑地看着她,显然是有些不信。她就低头看向小白圭,穿着素净的小衣裳,脸和手都是白白嫩嫩的,不像是村里的小孩,倒像是城里娇生惯养、细皮嫩肉的小少爷。   再想想自家流鼻涕顺道舔嘴里的孙子,瞬间就没心情了。   她李春容真是运道好,嫁了这么个富户,孩子能读书,孙子看着也机灵,这儿媳也排场。   “妖妖道道呜呜渣渣的,不守本分。”   她小声嘀咕着进屋了。   赵云惜眉眼一凝,当面骂她还被她听见了。   恰巧这婶子的婆母拄着拐杖走出来,她眉心皱成川字,嘴唇也是乌的,一看就不好相与。   “奶,刚才你走出来的时候,婶子说你妖妖道道呜呜渣渣的,我看见了。”赵云惜决定祸水东引。   那老太一听,拐棍一扔,也不装腿脚不好了,撕开嗓子就骂:“李二丫你个嘴贱的货,你再背着老子骂一句试试?”   赵云惜捂住小白圭的耳朵,不听村妇骂街,心情舒畅地走了。   她知道自己吵架肯定吵不过村里的妇女,还不如借刀杀人,她们一家子不痛快就好了。   她还是太有素质了。   还没到家,走到拐角时,就见边上有一棵表皮发青的大树,她盯着瞧了半晌,有些不确定,就折了一支,打算回去问问李春容。   “娘,这是啥啊?”她问。   “羊桃树枝。”李春容瞥了一眼就认出来了。   “好东西!”她高兴坏了,就说她没记错。   李春容正在织布,听她说话,狐疑地抬眸:“这随处可见,算啥好东西?”   还随处可见?   果然乡间无杂草,认识都是宝,这真是太好了!   “隰有苌楚,猗傩其华。这苌楚就是羊桃,作用可大了呢。”她笑容满面,连忙问李春容,哪里还有这东西。   张白圭听见背书的声音,敏感地抬起头。   “啥有啥?”李春容听得耳朵晕。   “隰有苌楚,猗傩其华。”小白圭奶里奶气地回。   赵云惜听说村里有几十棵这样的树,就有一种发了发了的感觉。   “真好。”   赵云惜捏了捏张白圭肉嘟嘟的小脸,看着他白皙的肌肤染上薄红,这才心满意足地罢手。   既然找到了,她立马就忙活起来,这羊桃的嫩枝可以做纸药,就是造纸最关键的那一步需要的纸药。   而造纸的原材料就更加简单了,竹子、苎麻、构树皮、薛荔枝、桑树皮、麦秸、稻草,可以说从南到北,你手边总会有一种植物适合造纸。   感谢《天工开物》,她就是从上头学的造竹纸的法子。   她没打算卖,就是想着做来自己使,这样他们练字就不用心疼钱。   她选了竹子,因为她家后面有条小溪,小溪边上就有竹林。   材料齐备,她当即就拿着砍刀,去后院砍竹子。这造纸知道秘方后并不难,难得是耗时最长。   竹子好像要浸泡三个月,现在是二月底,到时候就要夏天了。   左右她力气大,砍了一堆竹子也不觉得累,还顺手给劈开。   “你弄这干啥?”李春容抱着小白圭,见她热的满头大汗,有些不理解。   “造纸啊,这个要是能成,等相公或者白圭考上举人以后,咱光卖纸就够了。村里对纸的要求没有那么高,应该好卖。”她不排斥去卖吃食,但凌晨三点起床真的很冷很累啊。   李春容:?   造纸?   想都没敢想的事。   “这能行啊?”她不确定的问,这时候就算是个木匠活,那也被老师傅死死捂着,除了徒弟不会告诉任何人,自家儿媳从哪学来的造纸,这也太厉害了。   纸那么贵,要是卖纸,那岂不是天天躺着就能数银子,想想就觉得爽得合不拢嘴。   “行不行的,试试才知道,我也没啥把握。”赵云惜将竹子捆好,摆了大石头把竹竿压着,立在小溪旁看了看,不确定道:“这小溪不会干吧?感觉水不多啊。”   李春容放下小白圭,帮着处理边上的小竹枝堆放起来,随口回:“我嫁过来二十多年都没干过,放心吧。”   赵云惜提着砍刀回去,琢磨着还得预备石灰水、竹帘、木板、石舂等,不过石舂可以用家里舂米那个,一时倒也不用备,那其他的就简单了。   “娘,你有空了帮忙编一个竹帘,一尺五的长,一尺的宽,两边弄俩直溜的小木棍,方便手握。”   赵云惜不太会古代这些竹帘、箩筐的编织,但面前这个精瘦的老太会,她干活特别利索。   “行,你几天要啊?那我这几天把织机放下给你编竹帘。”   “三个月后。”   “那不急。”   “嗯。”   两人说着话,见天色不早,就收拾着开始做晚餐,李春容从地窖里扒拉出来一个表皮坚硬的南瓜。   “喝南瓜栗米粥吧?再炒个菘菜猪油渣,咱娘几个也油油嘴。”地窖快空了,存的萝卜、菘菜、南瓜剩零星几个。   吃的人鼻子眼都是南瓜萝卜,但真没有的时候,光喝糙米粥也是煎熬。   “行啊。”赵云惜知道此时的困苦,欣然应下。   不知从何时起,打荷烧火的变成了李春容,掌勺的成了她。   把料备齐,稀饭也熬得差不多了,她就开始炒菜,猪油渣在锅里煎一会儿,爆香葱姜蒜,再放入切成丝的白菜梗,放点盐、一勺酱油,闻着就很香。   赵云惜就在琢磨,有空了买点大料打成粉,做成调料吃。   味精是咋做的?   这个她真不知道,她小时候都是吃味精的,但不会看配料表,等她会看配料表以后,家里备的就成了鸡精,那配料表就是味精加一堆科技,她就算记住也弄不出来。   还是弄点调料简单。   把菜炒出来后,粥也好了,这就摆着吃了。   当赵云惜瞧见猪油渣时,条件反射地都放在小白圭面前的小碟里,她顿时面色复杂。   她,最爱吃肉了。   竟然也会忍着馋给别人吃。   可恶啊,小崽子太可爱了,她打心底里喜欢。   算了,家里很快就有吃不完的肉,她忍忍就过去了。   “娘,吃肉肉。”小白圭用勺子蒯起肉,递在她唇边。   看着那乌溜溜的眼睛,赵云惜啊唔一口吃掉,心都要化了,柔声哄他:“你吃吧,小白圭要长高高。”   “嗯!”他乖乖点头。   李春容见娘俩吃个肉都要互相谦让,不由得心酸,想着明天炒菜的时候,多放点猪油渣。   都收拾过,就洗洗睡了。   第二日,赵云惜如常去摆摊,刚支上摊子,就见一个清瘦的白胡子男人站在摊子前,满脸不善:“你在此处给别人起名不要钱?”   赵云惜打量他身上洗得发白的青色直裰,估摸着他应该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,便缓和了神色道:“并非不要钱,要多买我的东西才成,而且我起名都是随口起的,顶多帮忙把字写出来,没什么特别深奥的含义,也就叫的应而已,您是想起名啊?”   她猜测应该是来找场子的,估计这一片以前是他的生意场。   果然。   周围很快就有人认出来了。   “刘秀才,你起名要二十个大钱,咬文嚼字好不复杂,人家这是送的,咋了,你要找人家小娘子的不是啊?”   那大娘穿着青色不已,头上勒着巾帼,腰间挎着小篮子,一边说要五个糯米包油条,一边笑嘻嘻地调侃。   “你一个女人,竟然拿圣人书起名,成何体统!简直有辱斯文!”   秀才不服气,嘴巴一张就要骂,鄙夷地看向穿着布衣的小娘子。   赵云惜快手快脚地包油条,拦住要上前的赵云升,对付一个老头,不需要这么郑重。   “对,你说得对,老先生能让小女子先做生意吗?”她笑眯眯道:“老先生要是起名慢我可以教你,但是不要来挡着别人做生意。”   老秀才很显然不擅长吵架,来来回回都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、有辱斯文、世风日下、岂有此理。   张白圭听见他骂自己娘亲,顿时气得脸颊鼓鼓,却还是很有礼貌道:“请问很好养的君子、不辱斯文、世风日上、很有此理的秀才公,能不要阻碍别人做生意吗?说起来我娘这里是十里八村的村人,也碍不到你几分,咋就非说我们啊,是喜欢欺负老弱妇孺吗?”   老秀才在一片哄笑声中瞠目结舌,半天才涨红着脸,正要开骂,就听张白圭脆生生的声音响起。   “有辱斯文!”   他挺身而出,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要保护娘亲,握着拳头凶巴巴道:“你羞羞脸!”   看着老秀才掩面而去,那买了五个糯米包油条的婶子这才安慰道:“这老秀才也是个可怜人,他儿子考科举,都中举了,出来病一场没了,娘子也再嫁了,现在跟他老娘相依为命呢,就是性子不好,跟茅坑的石头一样,又冷又硬,整天得罪人。” 第11章   一听见说他儿子这么惨,张白圭想到自己亲爹,顿时上心了,连忙问:“怎么回事?”   “害,就是整日里读书,身子骨差,也是他倒霉,那年春闱倒春寒厉害,开着桃花下大雪,给他冻病了,后来没治好。”   那婶子絮絮说着,急着就走了。   张白圭顿时愁眉不展,不时地踮着脚望着书院的方向。   没一会儿,就瞧见熟悉的身影。   “爹冷不冷?饿不饿?身上的棉衣可还暖和?我跟你说,不能整天的光顾着读书,也得活动活动,仔细着身体要紧。”   张白圭连钱罐子都不盯了,连忙道。   张文明闻言,立在摊位前,帮着赵云惜递东西,有些纳闷地回头看自己儿子,这孩子今天好生啰嗦。   早餐也就清早这会儿好卖,还有就是近晌午的时候,大家在家喝的稀汤消化完了,这会儿闻着香味肚子咕咕叫,就看走到谁家铺子扛不住了。   一般人都拒绝不了炸油条的香味,浓烈又霸道的香,只往人鼻孔里钻。   小孩更受不了。   “吃炸炸,吃炸炸。”   越是不会说话的小孩,越会痴缠撒娇。   很快就让赵云惜的三桶糯米卖完了,她这是小本生意,一天赚的并不丰厚,但她很是满足。   “相公还有几日休沐?”见张文明要走,她就连忙问。   “后日就休沐了。”他回。   “那成,后日我们就不来摆摊了,在家待着歇歇。”   赵云惜也想休息了,天天光干活,人的精神和身体都受不了。   收拾好箱笼,辞别张文明,这才跟着赵云升回家。   “哥,你明天开始就别来了,我一个人行的,这里还挺太平。”   一个王朝的中期,就算有腐败,也是最鼎盛的时期。江陵作为荆州府的一个小县城,百姓确实安居乐业。   唯独要避讳封地在此处的辽王,但他的阶层不会来这种混乱的小摊上买东西,一般碰不上。   赵云升倒是不再犹豫,笑呵呵道:“成,明儿我给你送些糯米、咸菜、肉,后儿刚好你们不来,我们以后就不来了,要是支应不过来,赶紧去找哥,知道不?”   “知道知道。”赵云惜笑眯眯道。   几人快出街的时候,就见一个货郎挑着担子,用青布蒙着,很远就能听见啾啾啾的声音。   “是卖鸡苗吗?”赵云惜眼睛都亮了。她之前就想买小鸡喂,但是天冷没人卖,今天总算是碰着了。   “有鸡苗、鸭苗、鹅苗,还有一窝小土狗,你瞅瞅。”货郎听见人问,就把扁担放下,邀请几人过来看。   张白圭上前看看,箩筐里面铺满了稻草,小鸡崽挤挤挨挨地凑到一处,黄黄的绒毛,嫩嫩的喙,睁着豆豆眼,啾啾啾的叫个不停。   顿时稀罕地不行,摸摸这个摸摸那个,都想要。   “买几只回去养吧?过年杀了吃鸡,还能吃鸡蛋。”   “行吧。”   “鸡二十只,鸭十只,鹅十只。”   赵云惜挨个挑,她其实不太懂,就挑比较活泼调皮的,有劲总不至于生病。   她还去瞅了小土狗。   “这啥狗啊?”   “不傻,乖着呢。”   “是什么品种的狗?”   “哦哦土松,这只是五黑,这只是五红,看你喜欢深的还是浅的。”   赵云惜挨个抱抱,看跟谁有缘分一点,她喜欢纯黑的小狗,也喜欢鼻子粉粉的小狗。   两只的跟随性都特别好,她往那一站,知道挨着她腿边蹲下。   “小白圭,你喜欢哪只?”她索性把难题扔给孩子。   张白圭走远点,奶里奶气地嘬嘬嘬,他也都喜欢,谁先过来就要谁。   小粉先到。   “要它。”张白圭附身抱起小狗,走到娘亲跟前,眼巴巴地看着。   “要它。”他说。   “多少钱啊?”赵云惜转身问货郎,价钱实在才能买。   “鸡两文一只,鸭三文,鹅四文,狗三十,加起来统共……”   “一百四。”小白圭在对方报完价的时候立马就算出来了。   “这小童这般厉害!”货郎又掐了会儿指头才点头,瞬间竖起大拇指,目光中满是惊叹。   然后该口条最好的赵云升去讲价,最后定下了一百二十文把这些拿走,还送他们一个装鸡苗的小箩筐。   “掌柜一路长虹哈,大卖。”   赵云惜把钱递过去,笑吟吟道。   提着小篮子回家,那小狗就跟在张白圭身边,颠颠地跑着,没一会儿就累得伸舌头。   “娘,累。”   赵云惜把张白圭和小狗都抱上骡车。   “小狗起个啥名?”   “旺财?”   “不行,叫小白狗,因为我叫小白圭。”   “它是橘红色的毛,咋能叫小白狗,叫福米,有福有米,多好?”   几人七嘴八舌的讨论。   赵云惜想了想,挨个叫了一遍,看小狗对哪个名字有反应。   “小白狗?”   “汪汪汪~”   于是定了叫小白狗的名字。   回家后,在箩筐中垫了好些稻草,把小鸡、小鸭、小鹅都安顿好,用麸子拌着蛋黄喂,还要喂凉白开。   赵云惜去给小鸡挖黄花苗的时候,就觉得自己是不是找了一堆麻烦回家。   但那小鸡是真的可爱啊。   箩筐就放在屋里,免得吹了风,幼崽觉得冷,小白狗也去跟它们挤在一起睡,还跟它们抢着吃。   小白圭书也不背了,围着小白狗和小鸡一看就是半天。   赵云惜也稀罕,把黄花苗切的碎碎的,撒在鸡食盆里,看着小鸡活泼地过去啄食,就露出一抹欣慰的笑。   小白狗胖的像圆球,正抬头挺胸地在院子里巡视,门口有人路过,就汪汪汪叫个不停。   又奶又凶。   小白圭蹲在小白狗身边,也学着汪汪叫。   看得赵云惜手痒痒,很想掏出手机拍个小视频保存下来。   她想手机了。   见天色不早,她又去厨房打算做饭,煮了糙米粥,炒了个油渣菘菜。   “明儿你爹和文明回来,下午去买只鸡,再买些点心回来吃,你要吃桂花糕还是山药糕?江米果如何?”   李春容琢磨着,儿媳整日里忙着做事,人都瘦了,得多吃点好生补补才行。   “江米果和糖角都行。”赵云惜现在被饿多了,也有点嘴馋。   人活着,无非三餐四季,吃不好,活着都觉得没意思。让她把自己饿成死狗,再把钱省下来去养男人。   她没疯。   她当初决定做生意,就是想顿顿有肉吃。   赵云惜又顺手煎了三个荷包蛋,补充蛋白质也很重要。   等吃完饭,天色已经不早了,她便烧了些热水,洗洗睡下了,第二日还要早起去做活。   隔日,赵云惜刚把摊子支上,左边就支了馄饨摊子,右边支了粥铺,她记得早先是卖菜的,今日竟变了。   她客气地笑了笑,便开始忙自己的,刚把油锅支好,就见身侧立着一个奶娃娃。   斯文秀气,素白的书生帽将头发尽数遮住,露出饱满的额头,鼻梁秀挺。   一双澄澈的眸子,和削薄的唇瓣。   很是疏离清冷的傲骨。   这是赵云惜头一次认真打量小白圭,他确实容色出众。   张白圭拢着月白的襕衫,不动不说话时,还真有几分文人模样,不似无知小儿。   张文明上前帮忙,他来过两回,已经看熟流程了。   “你别忙,整天读书那么累,这活计你别沾手,省得你同窗笑话你。”   这可把老母亲心疼坏了,连忙夺过他手里的笊篱。   “这是相公孝顺您呢,娘,你真有福气。”赵云惜笑眯眯道。   读书咋了,就他读书花的钱多,干活才应该的。   隔壁卖馄饨的老头满脸艳羡道:“你有福气啊,儿子是秀才,还这样孝顺母亲。”   张文明还是帮着干活,李春容张口又要说,就见儿子、儿媳立在一处,瞧着和和美美的,她就拉住要上前帮忙的赵云文,压低声音道:“咱俩歇歇,让他俩忙。”   赵云文好不容易抢到机会来帮妹妹,结果被按着不让动。   他咋看咋不得劲,小声嘀咕:“谁能有我会伺候妹妹?”   李春容瞪了他一眼。   “要一个糯米包油条,多放点糖。”   “咸的,多放糯米,老子饭量大。”   “她家的明明和别人没啥区别,为啥就是吃了还想吃,小娘子,你里头放什么了?”   这话说得诛心,做吃食的,最忌讳这样模棱两可的话。   说你放东西了,好人会觉得这是好吃的秘方,心里有鬼的人,就会觉得你是不是放缺德东西了。   随意嚼几句嘴,以后她这生意就难做了。   张白圭让娘亲拿出糯米和油条,给自己包了个小的,小小的娃子捧着小小的吃食,仔细思量过,这才认真回:“都说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,真放啥了,我娘能叫我这个儿子吃?还不得报官把我娘抓起来?可能就是我娘起名起得好,乡里乡亲的给个面子而已。”   赵云惜特意看了人群中那贼眉鼠眼的男人一眼,这么快就有黑子了。她有些紧张,但为自己澄清还是很需要的。   “人家放料多实诚,那面是细面,油是好油,糯米也是新糯米,做出来肯定好吃。”   “就是就是,你挑人家毛病,坏人家生意干啥?”   “赵娘子是赵家台的,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,人家读书长大呢,现在还是秀才娘子,你说人家东西有问题?”   “你家也是卖朝食的?”   有人提了一嘴,大家这才看向两边的朝食摊位,左边馄饨右边粥,和糯米包油条摊子的火热相比,两边就冷清极了,偶尔会有人来吃碗热食。   这样寒冷的初春,按道理是热食好卖,可她这摊子就是人多。   粥铺心里就泛嘀咕了,刚好他侄子过来蹭吃蹭喝,他跟着嘀咕一句,他侄子就去隔壁摊子勇闯天涯了。   张文明接过小白圭吃了一半的糯米包油条,把荷叶剥开些,露出晶莹雪白的糯米和焦黄酥脆的油条,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。   “这位公子,说我家吃食什么?”   那贼眉鼠眼的男子看了隔壁粥摊一眼,扭头就跑了。   张文明眉眼微闪,让赵云惜给他包了十个,用小篮子提着就走了。   赵云惜:?   这男人读书读傻了,性格这么温吞,看来以后她得强硬点,要不然会被人欺负。   像今天这就是试探,下回肯定还来。   结果不过一刻钟功夫,她才卖了半桶,就见两个衙役腰间别着横刀,迈着四方步闯进人群,四下看了看,这才扬声道:“嫂子,给我们来十个糯米包油条,我们爱吃。”   赵云惜抬眸,望向街对面伫立的男人,见她望过来,转身就走了。   “差爷慢用。”她在心里算,今天要少卖六十个铜板,少赚三十个铜板,但有人撑腰也是好事。   结果衙役抓着一把大钱扔进钱桶,一阵叮叮当当的响。   隔壁粥摊看了,顿时面色大变,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,就见衙役路过他们的时候,冷冷地一拍刀柄,那对夫妻顿时畏畏缩缩,吓得跟鹌鹑一样。 第12章   小白圭握着的拳头放下了,眸子沉沉。   赵云惜垂首抿唇,并不言语,手里还利索地炸着油条,刚才复炸的已经用完了,要再炸些放着。   她琢磨着,再过些时日,慢慢地,接着给小白圭读书的事,再好好问问科举相关。   她大概都知道的,只是对细节并不明晰。   等午间卖完吃食,要回家时,就被李春容拦了,说是在县城买些东西,再等一会儿,张文明就要旬休了。   两人去买了鸡、细面、白米等,凑着旬休时,让家中男人吃好些。   “走,去县学附近等着。”李春容想让儿媳多看看儿子潇洒的样子。   以前那眼神里还有羞赧的热乎气,被儿子冷多了,眼瞧着也淡下来,这可不行。   她喜欢小云。   当年两人能说成,也不光是因为赵家有钱,还有就是她去割肉的时候,小云甜甜地喊婶子,那白里透红会发光一样的小模样,瞬间让她喜欢上了,觉得她要是有个闺女,定然也长这样,这才热心操办。   俩人现在不咸不淡的,她着急,家里父母自然希望小两口和和睦睦的,劲往一处使,心往一处靠。   赵云惜到了县学,看着面前雅致的古典建筑,顿时心里酸涩。   掩藏在假山、树木之间的白墙青瓦,清幽秀丽、精致玲珑,偶尔能听到鸟虫的鸣叫。   赵云惜牵着小白圭的手,立在侧门的大榕树下。   透过窗格,能瞧见池塘映照着蓝天白云。   可恶,她也想进县学读书。   “娘,我也想进县学读书。”张白圭澄澈的眸子里尽数填满了渴望。   他轻嗅着面前的空气,满脸陶醉,奶乎乎地叹气:“是书香的味道。”   他喜欢。   赵云惜轻笑着捏捏他的小脸,温和道:“等你考上秀才,就能来县学读书了。”   “秀才就行了吗?”   “秀才也分为三等,最好的是廪生,朝廷会给你拨钱粮供你读书用,中间的是增生,这就没有钱粮了,还有附学生员……”   张白圭小朋友盯着巍峨不失雅致的学堂看了半天,这才目光灼灼,很有志气道:“那我努力考上廪生,发地钱粮给娘买肉吃。”  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出来,素来是她给别人画饼,没想到也被小孩给画起饼来了。   但她觉得小白圭就是真情实意,他能做到。   她闲闲地发着呆,卖糯米包油条虽然没什么惊喜,但收入稳定,慢慢来,不足年余就能攒一笔钱。   眼下先攒些,给亲娘买根粗实的银簪才是。   刚等了片刻,就有学子不紧不慢地往外走,赵云惜一直觉得,秀才是极珍贵的,但县学全是秀才,他们穿着棉麻、锦绣绸缎做的襕衫,一时间挤挤攘攘,真有种大学门口的感觉了。   她以为张文明没什么特别。   但他踏出县学门口的一瞬间,她还是瞧见他了,并且颇为期盼地冲他摆了摆手。   “相公。”她低声唤。   张文明本来跟同窗闲聊,听见熟悉的声音,就抬头来看。   “娘子。”他先是跟同窗作揖告别,这才大踏步走过来,俯身抱起小白圭:“怎的过来了?”   赵云惜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头,笑着回:“娘说一家子一起走热闹。”   她看着前面那带着精致绣花的锦绣襕衫,再看看张文明身上那洗到发白的棉布襕衫,真切的意识到,他家确实很穷。   赵云惜面色有些难看。   片刻后才抿了抿嘴,没事,她会赚钱的。   本来觉得张文明读书是他自己的事,就算把他供出来,到时候也没什么用,她还是倾向于把知识掌握在自己手里,但在古代这些日子,她才算是明白,什么叫封建男权社会。   磨了磨后槽牙,以后不光要抓小白圭读书,这个相公读书也得抓一抓了。   到家后,天刚擦黑。   把器具都摆好,李春容和赵云惜进厨房做饭,张文明看水缸空了,就挑着担子去水井打水。   李春容瞥了一眼,笑着跟赵云惜夸他:“知道疼你了,会分担重活了。”   赵云惜不置可否。   她从不觉得家务活是属于女人的,自然不觉得他是在心疼自己。   两人刚把鸡炖上,张云惜正在和面,就听见外面传来张镇豪迈的大嗓门。   “是,休沐了,二叔你吃了没。”   李春容听见男人声音,顿时满脸笑容。   她最近日子过得舒坦,虽然操劳了些,但心里高兴,人的精神头就好。   张镇进厨房,把提着的篮子放下,笑着道:“辽王杀了几头牛,他们就吃牛舌,把牛肉给弟兄们分了,我分到两斤肉,你们看怎么吃。”   他在王府当差,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。   赵云惜刚开始也打过做王府生意的门路,后来放弃了,王权和平民之间有天然的鸿沟。   世人如蝼蚁,若真逢上事,被皇家打死,也上告无门,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做生意。   “做牛肉羹吧?热乎乎地喝一碗,就着炖鸡,多好。”赵云惜笑着回。   这个大家都不会,她就亲自动手,环顾四周,见家里还有刚挖的笋,豆腐也有一刀,就觉得够了。   把牛肉剁成小粒腌上,再切葱花、芫荽、笋丁、豆腐丁,这时候牛肉也腌好了,用沸水滚出血水,冲洗过用笊篱捞出来,这才再烧水。   把牛肉粒、笋丁、豆腐丁放锅里,勾芡、放料,还打了鸡蛋做蛋花,再撒下芫荽、葱花,关火就能吃了。   “爹、娘、相公,你们尝尝看。”   挨个盛了一碗,牛肉羹鲜香嫩滑,喝得小白圭鼓起腮帮子,   “嘶溜嘶溜……”   又鲜嫩又烫口!   在寒凉的春夜喝上一碗,简直从身到心的舒爽。   就着香喷喷的炖鸡吃,更是让人香迷糊了。   “好好吃,娘,肉肉香,等我长大了,让娘天天吃肉肉。”   小白圭羽睫微颤,黑黝黝的眸子满是认真。   赵云惜眉眼带笑,递给他一个炊饼,笑着道:“吾家有儿初长成啊,都会心疼他娘了。”   张镇瞥了小白圭一眼,眼里也露出笑意,他对这个孙子很满意,见他规矩又聪慧,就更喜欢了。   小孩简直一天一个样,小脸蛋肉嘟嘟软啾啾,浓密乌黑的发丝扎成一个小揪揪,五官精致跟小仙童一样。   眼睛也漂亮,乌溜溜的,发亮,瞧着就聪慧伶俐。   “走,爷带你出去转转。”张镇拎住小白圭的衣裳,扭头就出去了。   他个子高壮,当侍卫力气又大,掐着小白圭的腰,就扔在肩头。   陡然拔高的海拔,让小白圭呜哇呜哇地叫出声,兴奋地抱住张镇的头,笑的嘎嘎叫:“再高点再高点~”   张镇就给他又往上托举,带着去族人家中玩,他这一脉人口单薄,他估摸着也就这一个孙子了,还是得跟族人拉好关系。   他出去了,李春容把鞋底子一捞,也走了。   院子里就剩下夫妻二人。   赵云惜也不知该如何和张文明相处,她索性拿起笔,照着自己往常的节奏,去书房练字。   张文明坐在她身侧,正在翻看她昔日的字迹,看着从绵软无力到略有筋骨,不由得点头。   “这里笔锋转折再干脆些,不要拖拖拉拉,最重要是起笔,我看许多都有尖尖,你起笔后不要顿笔往后拖,要顿笔平移,就像这样……”   张文明亲笔示范。   他确实有两把刷子,学问极扎实,性子也好,看来有望中举。   赵云惜更熟悉硬笔,毛笔的软毛对她来说没那么容易掌握,读书二十年形成的写字习惯,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。   但她努力跟着张文明的笔触走。   “不错。”他夸了一句,就自己看书去了。   张家什么很穷,惯常吃饭都是糙米,穿衣是棉麻居多,也就不下田做活,没那么破旧,但家里书很多,各种藏本,多得厉害。   赵云惜闲暇时都要看书练字,现在连一格都没有看完。   书多,也挺有安全感的。   等到天色擦黑,视线昏黄起来,张文明放下书,也让她把纸笔都收起来。   两人刚走出房门,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响起,是二老带着小白圭回来了。   “明天二叔家里娶媳妇,咱都在家,刚好去帮忙。”   张镇和张文明需要陪客,两人一文一武,村里有点啥事儿,都喜欢让他俩陪客。   夜里,小西屋罕见的点了灯。   赵云惜怀里搂着热腾腾的小白圭惯了,一时间孩子被抱走了,还有些不习惯,直挺挺地躺着,数身边男人的心跳。   当结实的臂膀伸来时,她有些纠结,却还是挡了下。   赵云惜回眸看张文明,眸子在夜色中格外清亮,她浅浅一笑:“我知道你看不上我,觉得我没什么学问,我不会勉强你,到时候你考上举人,就是和离也行。”   她其实一直挺犹豫,穿越过来这么久,对世情也有了解,开女户的可能性几乎为零,那有个相公做门面就无可厚非。   但让她毫无芥蒂地睡他,她还是有些接受不了,她以前谈过恋爱,也有过亲密接触,但都是建立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。   毫无情谊的拥抱、亲吻,她不太愿意。   她也是拿捏住张文明性子虽然淡漠,但不是暴虐那一挂,不会对她人身安全产生威胁。   当然张文明要是想对她动手,她不介意让他尝尝她拳头的滋味。   张文明慢慢坐起身,将烛火拿近了些,仔细地打量着她,甚至拉开些被褥,看她锁骨上的一颗小痣。   “变心了?”他皱眉。   赵云惜有些紧张,在古代和丈夫割席是有风险的,她紧紧地盯着男人的眼睛,观察着他的神色。   “没有变心,就是觉得太委屈你了,在我心里,你生得好看,学问又好,值得更好的女人。”   赵云惜连忙哄他,好话一箩筐地往外扔。   张文明放下烛台,回头一看她小嘴巴巴地还在说话,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。   他微顿片刻,深晦地眸中有流光闪过,盯着她渐渐有几分锐利,上下打量着她,似是在思虑。   “小云说得颇有道理,似在情理之中,但我确实不会为了这种小事而休妻和离,我们这小村子也没有什么美妾的道理,我要考科举,不会给自己抹黑名声。”   赵云惜也在盯着他的眼睛,知道他是个有颗强大冷静的心,便止了话头,趁机说是。   “其实我也这么想的,小白圭还小,他到时候也要参加科考,男女间的情爱并不要紧,我只是担心相公委屈,这样出色的男人,却只能配我这个朽木。”   张文明静静地看着她胡扯,半晌才道:“你上回病得厉害,我不能在家陪你,可是觉得委屈了?近些日子,你瞧着我的眼神格外冷淡,若我做得不好,你该告诉我才是,你我少年夫妻,前些年是我忽略你了,一心读书,不曾睁开眼睛看看身边人,你不要对我灰心,给我个机会才是。”   赵云惜抬眸看他,发现古人并不好糊弄,他们在外读书,见多识广,一双眼睛跟淬了冰雪一样,一眼看透本质,就很烦人。   可恶,这样深明大义的张文明,衬得她有些无理取闹了,她也就换了话题。   “今晚的炖鸡真好吃,你喜欢吗。”   张文明半臂支起身子,包涵她生硬地转移话题,只轻声道:“我平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,家里都是你和娘在操持,就像你说的炖鸡,也是你俩去赚钱买来的,吃起来甚香,我想好好读书,考个举人回来,让你顿顿吃肉,金钗锦衣,再不为钱财烦忧。”   后院起火,都要烧屁股了。   张文明看着她黑沉的小脸上满是懊恼,笑了笑,强行把她揽在怀里,低声道:“别多想,睡吧。”   赵云惜被他气息笼罩,顿时眼睛瞪得像铜铃,根本睡不着。   这男人不按理出牌。   却不知张文明也有些睡不着。他娘子突然不要他了,想想就气得咬碎后槽牙。   难堪又恼怒地喷了喷鼻息,认真地回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。   他低头,对上妻子溜圆惊愕的眸子,大掌覆上,冷笑:“睡!”   提的时候胆子怪大,这会儿又怂了。   张文明直接把灯吹灭。 第13章   “娘,快起床咯~”小白圭扒着窗子,眼巴巴地望过来,他想娘了。   昨夜的谈话囫囵过去了,第二日张文明神色如常,像是没那回事,赵云惜观察一会儿,就放弃了,已经表达过自己的观点,也要给对方时间消化,   她换上灰鼠皮的袄子,穿上精致的小皮靴,头发挽成髻,插上一个木簪。   家里也没铜镜,她对着水盆照了照,还挺满意。   “小云,我们去帮忙待客。”李春容喊她。   一般同村都要去后厨帮忙,但前面的女客也需要人招待,就选到他们头上来了。   赵云惜走到李春容面前转了一圈,笑眯眯问:“好看吗?”   双十年华的女子,青春华貌,怎么都好看。   “好看。”张文明走过来,慢条斯理地接话。   赵云惜想想昨夜的谈话,心里就不痛快,轻哼一声,牵着小白圭的手,就跟着李春容往外走。   刚觉醒穿越记忆时,零星有一点绿意,如今过去半个月,地上就有许多野草、野花,瞧着有几分早春的味道。   一行人走着,热热闹闹地打招呼,赵云惜也跟着又认一波人,她也对村人聊天的技能表示赞叹。   他们能聊到对方舅家表妹亲家的亲家妹子的二表哥,听得赵云惜眼睛疼。   “你家小白圭都三岁了,再要个小的也能帮着带了。”秀兰婶子突然把话题转到她身上。   赵云惜看向李春容,想让她帮自己回,但对方也满脸期盼,她只得道:“我也想生,但缘分还没到。”   走到她后面的张文明听见了,在心里冷哼一声,这女人满脸老实,其实心眼子贼多,昨夜还要休夫,不想要他了,今天就跟别人说想跟他生孩子。   面上却极为配合:“儿孙都是缘分,强求不得。”   秀兰婶子打量着他,片刻后才小声嘀咕:“你相公整日里读书,是不如庄稼汉子结实,看着都没劲儿,你让他多吃些,要不然咋生孩子。”   赵云惜看到相公那张发青的脸,差点没忍住笑出来,她故作腼腆道:“县学有骑射课,他结实着呢,就是读书费脑子,咋吃都不胖。”   秀兰婶子口出狂言:“精瘦的男人确实行。”   赵云惜也不说话了,她还没学会跟长辈聊这么深入生猛的话题。   “小白圭,快来滚床。”李春容笑吟吟地招呼他们,赵云惜便牵着他过去。   张白圭素日里偏爱自己玩,猛然间接触这么多人也不怵,睁着乌溜溜的眸子看着大家。   一旁的喜婆在教他滚床的习俗,比如从床这头滚到那头,嘴里还要说着吉祥话。   “吉祥话有点长,你记住了吗?”喜婆有些担心。   张白圭脊背挺直,立得板正,乖巧道:“奶奶,我已经记得了。”   “那你重复一遍教我听听。”喜婆诧异地望着他,这一段吉祥话可很长,这小孩看着年岁太小了,纵然穿得齐整,但放在旁人那,还真是穿开裆裤的年岁。   但秀才家的孩子,她也不敢深问,生怕得罪人。   故而满脸为难。   张白圭在背东西上,从未害怕过,他朗朗出声:“童子滚床,喜庆临场,一滚财源广,再滚福禄长……八滚儿孙状元郎~”   喜婆顿时惊叹起来,回神跟赵云惜笑:“你家孩子还真有状元郎的才貌!这顺口溜一般要教半晌,你家孩子一遍就记住了,可是提前教过?”   赵云惜看向正双眸晶亮求夸的孩子,唇角挂起微笑:“先前没教过。”   几人一遍夸赞,一遍进行滚床,一番动作下来,张白圭角巾散了,衣裳乱了,小脸红扑扑的,不复之前的小考究模样,真有小孩样了。   但他抿着薄唇,奶唧唧地哼:“乱了,要整齐,要漂亮。”   在哄堂大笑中,赵云惜顾忌他的心情,连忙给他整理衣裳。   小白圭见自己衣裳整齐了,这才松了口气。   众人一时打趣起来:“比姑娘还爱整齐漂亮,可见未来定然是要做状元郎的!或者探花郎?生的这样好看!”   “是啊,没见过这么眼神清亮懂事的孩子。”   好在这是人家成亲的喜宴,一直都有客人来,要招待陌生的客人,话题就变成了寒暄。   赵云惜在社交上还成,跟着引领、招待客人。   她在人群中找新郎官,被小白圭提醒,才看到一个半大少年,唇边还有毛绒绒的胡须,瞧着像个初中生。   穿着簇新的青布褂子,跟在家人身后待客,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。说来也是,这么小的孩子,根本不懂什么是成亲。   热热闹闹、吹吹打打,赵云惜手里被塞进一段红绸,让她去给新郎官挂上。   “你是当嫂子的,好好教教新郎。”秀兰婶子压低声音道。   赵云惜这才想起来,嫂子们还有个调戏新郎的任务,对着那张稚嫩的脸,她真说不出来。   上前帮着挂红,看着自家的骡子也挂上红绸,就赶着去接新娘了。   新郎去接人,家里还在做饭,这时候宴席都是村里人自己做的,后院还在杀鸡,猪是一早就请赵屠户杀的,已经拉回来了,菜还在地里,几个婶子正要薅。   赵云惜也跟着帮忙,但和利索能干的嫂子、婶子比,她就笨拙许多。   “小云,你过来吧,别碍事。”李春容把她拉过来,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瓜子,小声问:“喝不喝红糖水?”   看着婆母冲她眨了眨眼,就知道说让她别干活的意思。   “我这儿媳妇啊,从小就被赵屠户养得娇气,嫁到我家来,那小手白白嫩嫩的,看着就稀罕人,就更娇气了,我整天嫌她不会干活,笨手笨脚的愁死我了。”   李春容握住儿媳妇的手,又是光又是热,摸起来嫩嫩滑滑,心里满意,嘴上却埋汰,不叫她干活。   秀兰老了她一眼,笑眯眯道:“你要是嫌弃,不如给我家来,我保管把她当仙女供着,又漂亮又能挣钱,干啥活儿。”  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。   “那你喜欢我家儿媳妇那样的?一个屁股头抵你家小云两个大,割水稻比我都利索。”   她儿媳膀大腰圆,气势很足,在农村确实受欢迎。   李春容还真有些眼馋。   “让我家小云也长胖点,瘦成这样,看着心疼人,细胳膊细腿的,不如你家壮实。”   赵云惜听着她们闲聊,觉得很有意思,在现代的时候,她这样细瘦雪白的肯定会被夸好看。   但农村种地,就是喜欢壮实的身体,能干活还不容易生病。   正聊着,就听见鞭炮响了,紧接着就是百鸟朝凤的唢呐声。这声音听得她精神一震,可以吃席了?   她看到新娘的一瞬间,就想到了自己箱笼中那套粗糙的凤冠霞帔和灰鼠皮袄子。   原来,她爹娘比她想象中更爱她,也更有钱。   新娘和新郎穿着一样的青布衣裳,头上的巾帼是红布,带着出点喜庆。   她稚嫩的脸上涂着脂粉,唇上抹着胭脂,正默默流泪,神色惊慌地看着周围陌生的人。   “新娘子来了!”   “拿喜斗来……”   “火盆火盆……”   喜斗里面装的麦麸和彩纸,寓意多子多福,进门前还要跨火盆,烧去晦气干干净净进家门。   赵云惜跟在李春容后面,看着新人拜堂,拜完以后,就要跟着新郎敬酒,然后把新娘安排在她们这桌吃饭。   小白圭看看新娘又看看自己的娘,觉得还是自己亲娘好看极了。   她觑了两眼,新娘有些彷徨无助,频频往送亲席上看,应该是亲族来送的。   她有些怜惜,年岁还这样小,就要结婚了。   不过当上菜后,她就来不及注意了,时下嫁娶都讲究排场,那席面安排的相当不错,清蒸鱼、炖鸡、红烧肉、炖肘子,很快就摆了上来。   赵云惜刚夹了一块头红烧肉给孩子吃,还不等她想好是矜持还是要孟浪些,面前的碟子已经空了。   一整只烧鸡,在她面前瞬间消失。   她顿时瞪圆了眼睛。   小白圭在她怀里,小嘴巴塞得圆圆的,吃得很是香甜。   而此时,李春容把自己的碗推过来,里面有一个大鸡腿和鸡翅,她还有些遗憾地低语:“啧,下手慢了,你俩快吃。”   她看了一眼鸡腿,让娘俩分着吃,一边埋怨道:“你们太快了,永远抢不过。”   秀兰婶子嘻嘻一笑,吃得满嘴都是油:“那可不,你就没赢过。”   几个上年纪的妇人聊着天,她们抢得快,却没吃,只让儿媳、女儿、孙子吃,自己用馒头沾着盘底的肉汤。   赵云惜吃了翅尖,把翅根让给婆母吃。   “娘,咱分着吃。”   李春容迎着别人艳羡的目光,笑得见牙不见眼:“不用,娘不爱吃肉,你吃吧。”   “你家小云知道孝顺你,你真有福气。”   “是啊,谁不知道小云最听她娘的话。”   “就是就是,看给你生的大胖孙子,跟小仙童一样。”   “还可能赚钱了。”   随着大家的夸赞声响起,赵云惜都有些不好意思了,将鸡翅根硬是给婆母吃,心想她们夸的是我吗?   再来点再来点,她喜欢。   新娘子就盯着她看了几眼,干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空碗,她是新嫁娘,人生地不熟的,不敢夹菜,也没人给她夹。   咽了咽口水,规规矩矩地坐着。   她身侧的小白圭瞧见了,犹豫片刻,把存着的鸡块夹给她,奶里奶气道:“花婶吃肉肉。”   看着他软糯糯的笑容,新娘的眼眶瞬间就红了。   小白圭就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,学着娘亲哄自己的样子,拍着她胳膊,软声哦哦:“不哭不哭,花婶乖乖哦。”   新娘什么都没记住,就记住这个跟小仙童一样的小孩。   一顿席面吃下来,赵云惜觉得饱得厉害,全是李春容的功劳,生怕她吃不饱,顾不上一点矜持,给她俩抢菜抢到筷子快抡出残影。   她抿唇一笑,觉得李春容也挺有意思的一个小老太。   “娘,还有甜酒酿,您喝点?”   席面被吃得一干二净,没有一点剩的,因为大家都很穷,不见荤腥是常有的事,做饭时,用筷子沾两滴油,都香得不行。   这是实打实的肉,盘子都快不用洗了。   最后一道菜上了以后,又有本家兄弟过来敬酒,没一会儿,陆陆续续地客人就开始走。   李春容一抹嘴,又带着赵云惜去送客。   一天下来,笑得脸都僵了。   又帮着把锅碗瓢盆都放在大盆里清洗,从灶膛里掏了好些草木灰来洗。   “也是难得用草木灰洗次碗,咱平时碗上哪里会有油。”   “是啊,也就过年了。”   几个妇人闲闲地聊着天,见赵云惜挽着袖子要来帮忙,直接用胳膊一挡。   “你坐着去,瞧你那手嫩的,这水蛰手,你别动。”   秀兰婶子听见说话,就凑过来看了一眼:“就是,你手咋这么嫩这么白,最近天天去卖朝食,应该粗糙些才对。”   一说起来,都来看她的手,还要摸。   赵云惜有些招架不住,连忙道:“我从书上看的美容方,是从唐朝武皇时期的秘方,用香草、草药研磨成粉兑些猪油熬成面脂,抹脸的时候瞬间抹脖子、手,整天里润润的,吹风也没事。”   几人都围过来看,半晌秀兰婶子若有所思道:“你别说,就是怪有用,你做得多不多?卖不卖?”   在外面一盒面脂要二十文,够买四斤糙米了,这谁舍得。   就看她这什么价格了。   赵云惜在心里算了算,一小罐十文钱没有赚头,十三文才值当,就笑着道:“用的香草和中药贵,合下来要十三文一盒,一盒大概二两。”   一明斤大约等于现代595克,她按六百来算,二两就是120克,够用一冬天了,   “你闻闻,香香的。”   赵云惜把小白圭举起来给她闻,她手上已经没什么味道了。   “真香。”秀兰婶子眼睛一亮,她不是给自己买的,她家女儿快成亲了,也买点抹抹,漂漂亮亮的出嫁。   “在货郎那最便宜要二十文一盒,也就一两不到,指甲盖大的小盒子,就这都二十文,你这二两太划算了,我要两盒,给小女儿也抹抹,免得她闹。”   一下拿出二十六文,她瞬间心疼坏了。   赵云惜又递还给她一文,笑着道:“买两盒给你免个零头。”她有点高兴,想着多个营生也是好的。   男客也都散了,赵云惜听见动静回头看,就见张文明脸颊微红,跟在张镇身后,正风度翩翩地跟别人作揖告别。   新郎立在他身边,更像个不懂事的小孩了。   赵云惜盯着他眼尾的薄红多看了两眼,就转过视线跟没事人一样。   张文明注意到了,又有些生气,她也太生分了。 第14章   张白圭吃饱了,有些困倦,缩在娘怀里昏昏欲睡。   张文明眉眼一垂,眸中暗光闪过,原本沉稳的脚步就变得虚浮起来。   他踉跄一下,才在二人面前站定。   李春容打量着他微红的脸颊,又见他走路不稳,猜测是喝多了,就从儿媳怀里接过小白圭,笑着道:“小云,你搀着文明回去,别让他摔了。”   听到想听的话语,他便垂眸不语。   赵云惜狐疑地打量他一眼,拉过他一条胳膊,用肩膀顶住他。   等到家后,直接扛进房间,扔到床上,扑通一声响,让她有些心虚,连忙来问:“哎呀,没收住力,是不是摔疼了?”   张文明强忍着揉揉屁股的冲动,脸别向对侧,努力让气息平稳:“不疼。”   听他说不疼,她就不管了,去看了亲亲小鸡崽,又给福米喂了点粮,这才继续练字。   小白圭坐在床前,拿着濡湿的棉布片,一边往亲爹脸上糊,一边絮絮叨叨地念:“病病飞病病飞~”   他念着念着就开始掉眼泪,上次娘也是这样,脸红红地躺在床上,好多天都不能起身,还要喝苦药汁子,都有人让买棺材冲喜。   他见过棺材,村东头的大爷死了,就要装进棺材里,他还去磕头哭几声了。   “爹,你不要死,呜呜呜……”   小白圭绷不住,嗷得一声哭了。   张文明也顾不得装醉酒,连忙起身把孩子抱在怀里,拍着哄:“爹就是喝酒想睡觉,儿啊,你别哭。”   听见嚎哭声,赵云惜和李春容连忙冲进卧室,一叠声问:“怎的了怎的了!”   张白圭小朋友情绪稳定,表达能力强,跟小大人一样,鲜少这样吵闹。   突兀地来这么一遭,两人都吓坏了。   “爹不要死呜呜呜……”   张文明面色发青,起身把他抱着哄:“活着呢活着呢。”   李春容气的一巴掌拍在他肩头,不高兴地怒骂:“你欺负孩子干啥!多好的娃,被你气的乱哭!什么死不死的,要死也是我先死,你吓唬娃子干啥?”   张文明一抬头,就对上妻子不善的目光,心头一梗,连忙道:“我没欺负孩子。”   小白圭用手捧着他的脸,仔细地盯着看,半晌才抽抽搭搭问:“真没事?”   他望向亲娘。   赵云惜上前将他抱住,小心地擦掉眼泪,轻笑着道:“没事,乖乖不怕。”   小白圭往她怀里一窝,细软的两根胳膊依赖地圈住她,眼圈微红:“娘要好好的。”   好一通哄,他这才算安静下来,赵云惜有些心疼,给他拿了糖来吃。   “走吧,娘带你出去玩。”   换个环境就好了。   刚一出院子,就能察觉出不同来,觉醒记忆过来时万物干枯,而此时隐隐冒出许多绿意。   比较早的茅草、荠菜等,都发芽了,赵云惜索性提着篮子,拿着镰刀,打算瞧见野菜就割一点。   等出了村,小河边绿意更浓厚些,鲜嫩的荠菜有许多,她挖了一篮子,想着够包顿饺子吃。   “这个是茅芽,吃起来甜甜的,你给娘抽一把。”赵云惜给他交代任务,免得乱跑。   小白圭就乖乖地抽嫩嫩的茅芽。   赵云惜看来看去,在野草中仔细分辨,哪些是有用的,在穷的时候,那真是能不花钱就不花钱。   “这是墨旱莲?还是叫啥来着。”她掐了一根来回看,还是有些不确定,记得有一种野草的汁水跟墨汁一样,她还想着代替墨水,又能省点钱,反正新人练字,不用墨也行。   用手一捻,确实是黑色,她就挖了一把,想着等回去后,舂烂了,用汁水写字。   夕阳西下,橘黄色的阳光铺满整个视野,有冷风刮过来,赵云惜牵着小白圭的手,要回家。   “羔裘豹祛,自我人居居。”   清朗的童音响起,赵云惜认真辨别,结果这还真没听过,小白圭把三百千背完,又开始背别的了。   “你背的啥?”她好奇问。   “岂无他人?维子之好。”小白圭背完最后一句,才奶里奶气回:“诗经呀。”   赵云惜俯身将他抱起来,笑着问:“你开始背诗经了?”   她也通读过几回,蒹葭、芣苢、氓、采薇等课本里的就背的比较熟练。   但是小白圭背的她可真不会。   可恶,她要努力赶上他的脚步。   于是她回去后,把荠菜和墨旱莲洗干净晾着,就捧着书来背,争取早些把三百千给背下来。   正看着,就闻见一阵迷人的香味,她登时耐不住,把书放下来到厨房,就见瓦罐里正炖着羊肉,雪白的汤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。   李春容正在剁肉馅,她笑着道:“包一份荠菜鸡蛋馅儿的,这份做大葱羊肉馅,等会儿包包子吃。”   赵云惜帮着剥蒜,嗔道:“下回做饭喊我一起,不要整日里只你在忙。”   李春容乐呵呵地笑,她不干活就着急,现在小云知道心疼她了,干啥都有劲。   等到包包子时,赵云惜就体会到什么叫露馅儿,她怎么都包不漂亮,白生生的包子咧着深渊巨口。   她轻嘶一声,有些为难地抿着唇。   李春容把她赶出烧火。   她在前面包,她在后面补,更费事。   她快手快脚很快就做好了。   两人很快把饭做好了,天色擦黑,张镇、张文明父子儿子带着白圭回来了。   小孩手里举着糖葫芦,目光巡弋,瞧见娘亲以后眼睛都亮了,把糖葫芦杵过来,奶里奶气道:“娘先吃!”   赵云惜凑过来咬了一口,笑吟吟地亲他:“龟龟真好,啾。”   几人聊着天,包子和羊肉汤都好了,李春容盛饭,让小白圭坐着,几人就去端碗。   在略微寒冷的季节,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,那种肉食和热汤带来的满足感足以抚慰心灵。   赵云惜吃了个肚圆,把她香迷糊了。   她看着羊肉,就想起羊毛,要是有羊毛纺成线,做成毛衣、帽子,肯定暖和,主要是这天太冷了,马上清明节,在荆州地界应该暖和了才是,现在却还在穿袄,有点现代冬天的味道,小冰河名不虚传。   明天去江陵要去看看有没有卖羊毛的,要先试试。   用过晚饭,天也黑了,李春容又把小白圭抱走,室内便只留下两人。   赵云惜有些戒备地点亮油灯,借着光亮看向正安稳坐着泡脚的男人,见他没什么反应,便松了口气,和衣躺在床沿。   见她睡那么一点位置,张文明觉得好笑又心酸,她避他如蛇蝎。   越想越失望,反而生出几分不服气。但他什么都没说,只自己躺下睡了,他也没那么非她不可。   赵云惜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,夜色凝滞气氛尴尬,但如了她的愿,便一切都好。   她原先只想赚钱,现在又添了养崽,赚钱养崽!   想起来龟龟崽,她心里一片火热,她要攒钱让他去考科举,能考上最好,考不上也不打紧,子继母业摆摊去。   赵云惜梦里充满了希望,梦见她的店铺一路从江陵县开到了京城,大明首辅张居正还去她铺子里买东西,把她乐得找不着北,梦见小白圭考中进士,打马游街,好生潇洒。   睡醒了还没忍住笑,抹把脸起身,刚好三更天。   赵云惜这样一想,就觉得很快乐,冲着没用的相公笑了笑,还给他拿了衣衫。   张文明有些诧异地看着她,这人之前要跟他割席,今天又对着他笑。   她在想什么。   天还黑沉着,李春容已经把糯米蒸上,面和上,开始把咸菜切碎装罐。   赵云惜过来帮忙,窥探她的张文明也跟着凑过来,清洗木桶,沥水,忙得不可开交。   “你读书去,别为这点小事耽搁,有我在就够了,小云,你回去再睡会儿,起这么早多冷啊。”   听着小老太絮絮叨叨的说话,赵云惜并不反驳,只笑着忙活。   几人很快就备好了,套上骡子,正要走,就见张镇抱着小白圭出来,也跟着要一起去。   “你带着孩子睡,出来干啥?”李春容舍不得自家男人劳累。   张镇只沉声道:“我陪你们。”   几人一道往江陵赶,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很好,被冷风吹着,心里也有暖和气。   李春容笑容满面,走路都快了几分。   等到了位置,就见有人探头探脑地看:“你们昨天咋没来哦?等了半天。”   她隔壁的馄饨摊子和包子摊子都凑过来问。   赵云惜笑着回:“昨天是小集,累了就歇息一天,每旬都要休息的。”   包子摊小贩觉得大为震撼,谁能想到还有人在赚钱的情况下愿意休息。   “这位是?”他看向抱着小白圭的张镇。   “这是我公爹,今日过来帮着看摊。”赵云惜笑眯眯回。   张镇作为王府侍卫,自然养成一身和寻常庄稼汉不同的气度,包子摊小贩看了又看,小声嘀咕:“你家这么有钱有势还出来摆摊。”   赵云惜当没听见。   古代嘛,封建社会,士农工商的阶层很分明,张家是军户,又做了侍卫,勉强算是吏,就这都没人敢惹。   她客气地笑了笑,把藩布一挂,就开始卖货。   排队的人已经等不及了,举着手中的铜钱急着要买早餐,其实吃啥都一样,但家里那么多孩子,一个有正经好听名字了,其他人也要要,那就得再来一趟。   赵云惜收钱收得很快乐,张镇和张文明并没有干看着,而是帮忙一起做事,有两人帮忙,效率高了很多。   关键张文明也会帮着起名,他和赵云惜这个半吊子读书不一样,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,一听见说是秀才也在起名,这摊子排队都拐了好大的弯。   然后赵云惜就见识到老百姓多爱凑热闹,好多人一边问着干啥干啥,一边凑过来排队。   “这家有这么好吃吗?”   “好吃啊,还给起名呢,秀才相公和小娘子都有学问,他俩可厉害了。”   “我家狗蛋现在叫段宗平,你听听这名字,我都怕他压不住这福气。”   “我家栓子起了个正宇,嘿嘿。”   “我家二妞起名敏姐儿,好喜欢哈哈。”   “好名字啊,到时候沾沾秀才的福气,也考个秀才。”   ……   大家吵吵嚷嚷地排着队,彼此相熟不相熟,都能凑在一处聊几句。   张镇在一旁听着,发现自己这个儿媳确实厉害,起名不如文明字字珠玑引经据典,但老百姓听得懂,知道咋好,反而更吃她这套。   但不和谐的声音还是有。   “你是奸商吗?凭什么让我们排这么久的队,你应该写好了让我们挑!”   “就是啊,为了卖个吃食,也太不要脸了吧。”   这声音出来,还有几个帮腔的。   赵云惜抬眸去看,就见是几个精瘦的男人,眼睛骨碌碌转,一看就是地痞流氓级别的人物。   张镇伸手就往推车上摸,那里藏着他的佩刀。   张文明更是眉眼一凝,思忖地打量着几人。   “那你起名不起?”赵云惜高声问。   “谁稀罕你起的破名字,小心压不住福气!”为首的黑瘦男人满脸嗤笑。   他家也是卖糯米包油条的,就在隔壁街,以前游手好闲不干活,逛街的时候,碰见张家在卖,生意那么好,他就眼馋,也跟着置办起摊子。   还想着要大干一场,让他娘别再门缝里把人看扁了。谁知道,就算一比一复刻,也没啥用。他根本卖不出去。   昨天生意好了一天,他尝到了赚钱的甜头,今天摆了半天又卖不出去,简直气死了。   这才知道,张家又来摆摊了。   “滚出江陵!不准你在这摆摊!” 第15章   张白圭紧紧地握着娘亲的手,安抚地轻拍:“娘,不怕。”   张镇抄起佩刀,刷得拔出一截,利刃在朝阳下闪耀着冰冷的光泽。   张文明却走到人群中,视线巡弋,找到一个熟人,给他塞了十文钱,让他帮忙去请衙役来。   “你们还要杀人吗!”那贼眉鼠眼的男人高喊。   赵云惜用手中毛笔将刀柄摁回去,又将纸笔收起,不用说话,众人怕她不肯再起名,顿时将枪口转向那喊话的男人。   “你干啥啊,你看不得别人好啊?”   “本来人家秀才娘子愿意,我们掏钱的愿意,咋你一个外人不愿意?”   “叫人家滚出江陵,叫你卖早餐给我们起名字啊?”   “你闲得慌就去犁两亩地,别在这唧唧歪歪。”   “他是不是那个流氓蛋啊?我咋感觉有点像。”   “当你娘的屁,你快滚出江陵。”   大娘的战斗力极其强横,很快就把那个流氓给挤得不敢说话。   没一会儿,衙役就来了,看见黑瘦的男人顿时面色一黑:“又是你,前几日你还磕头又作揖,说你肯定改,又在闹什么?”   衙役看了一眼张文明,眸光闪了闪,装作不认识的样子,又训斥黑瘦男人。   “人家好好做生意,没有抬价也没有恶意降价,你管人家送啥搭头,有本事你也去读几本书,给人家搭头起名字。”   “走,叫你家里来赎。”   衙役把人压着就走,几个地痞流氓顿时吓坏了,连声求饶,磕头又作揖,看着就可怜。   赵云惜把纸笔再拿出来,悠悠一叹:“哎,也是惹出来两宗事了,我都不知道,还有人很烦我给起名呢,我性子弱,一时间也没了主意。”   饥饿营销也很有用,她故作拿乔地又收起来纸笔。   李春容有些不解,总是拿眼觑她,赵云惜抽着空就解释:“我们天天给人家起名,人家就觉得理所应当,不给起了反而结仇,这样断一下,让人知道不是回回都起,反而觉得白捡的高兴。”   一听见说不给起名了,人群顿时喧哗起来,充分地谴责过来的那个地痞流氓。   见群情激奋,赵云惜就捏了捏张白圭的小手。   “娘,你帮大家起名吧,昨天你还说,都是十里八村的乡邻,沾亲带故的,你愿意为大家做点事,想让孩子都有响亮的大名。”   “娘。”张白圭软糯撒娇。   众人点头如捣蒜,一叠声地夸小白圭善良懂事。   赵云惜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。   等三桶糯米卖完后,前面还围了一群人,见真没有了,还反过来哄她:“你家儿子说的对,不能因为坏人就寒心,以后谁敢来说什么,我们帮你打出去!”   赵云惜客客气气地道谢,这才带着家人都走了。   张文明若有所思地觑着她,时下科考,虽不复汉朝时设立的察举制,但“孝顺亲长、廉能正直”这样的优秀品德,依旧有用。   总不能,现在就在为白圭打名声?   他不确定地想。   “你为何教白圭说这样的话。”张镇皱着眉头问。   张文明和李春容也想知道,就跟着望过来。   “从幼时的好名声,要比突然声名鹊起要好得多,白圭既然要参加科举,成名当然要趁早。”   赵云惜想,他们手里捏着的筹码太少了,得好生谋划才成,孝廉至关重要。   张文明当然知道名声的重要性,近来南直隶扬州府兴化县李春芳少年英才,不过十七,便过了童生试,才学名声已经传到了荆州府。   众人便不说话了。   张文明要回县学读书,张镇要回王府当值,一行人便分开了。   赵云惜带着他们去逛街,打算看看羊毛,初春的羊毛衫还是很好穿的,她想试试有没有。   牙行里面很复杂,卖人的卖牲口的,都混杂在一起,穿过人群,去杀羊杀牛的地方,怕白圭害怕,还把他眼睛给捂住。   看着撂在一旁的羊毛,赵云惜连忙问:“这羊毛卖吗?”   掌柜的抬头,当娘的有些老态,身量瘦弱干瘪,但生的清秀,穿得朴素却干净。   身后跟着女儿,生的倒是不俗,漂亮又精致,怀里抱着小男孩,估摸着是弟弟。   李春容面上一喜,回头看赵云惜,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。   “谢掌柜的,我们要了,你看着给多少铜板。”   赵云惜连声道。   掌柜的忙完,这才回身,听见她这么说,上下打量,越看越满意,就笑着道:“先不说羊毛的事,你们是哪个村的?以前咋没见过,不常吃羊肉?”   “我们是张家台的。”李春容心里嘀咕,这买个羊毛还问家是哪的,真是奇怪。   “张家台?张诚是你什么人?”掌柜的把围裙都解了,帮着把羊毛收拢起来,抽空问。   李春容有些不解,还是乐呵呵回:“是家公,掌柜的认识?”   张诚名声确实广,老人们走街串巷,十里八村都认识。   “认识,年轻时还一起喝酒,他啥时候生这么漂亮聪慧的孙女,弟妹,你家女儿可曾婚配?”   掌柜的越看越喜欢,见李春容迟疑着没回答,就笑着道:“我家侄子在县学读书,生得一表人才,还没定下人家呢。”   李春容这才恍然,登时又好笑又好气。   “娘~”张白圭听懂了,他圈着娘亲的脖颈,挣脱被捂着的眼睛,笑眯眯道:“娘~”   李春容没好气道:“这是我儿媳和孙子。”   掌柜的:……   他惆怅一叹,把羊毛塞她们手里,越看越遗憾,这小娘子是真漂亮,看着也知书达理,可惜英年早婚!   掌柜的又去瞧小白圭,这小孩生这么好看,要是他家的就更好了。   这大的小的都想要。   “二文!拿去拿去,快走快走,看着就伤心。”掌柜的笑着打趣:“张诚有福气,这么好的孙媳妇。”   提着一兜羊毛,赵云惜就快乐离去,有羊毛就能办许多事。   等到家后,家里猛然一静,三人都有些不习惯,就连赵云惜也会习惯性地喊张文明,但无人应声。   她把自己提水、烧水,先把羊毛在大盆中用热水漂洗干净,这才晾在竹席上,等着干。   有小孩过来传话,说是老太太请他们过去吃晚饭。   赵云惜知道,这是张文明的奶奶,特意洗脸梳头,把家里的点心带上,跟着李春容,抱着小白圭去了。   三人到时,老宅已经站了好些人,老太太正拉着小曾孙的手,高兴极了。   这时,就见赵云惜来了。   她身后跟着婆母,怀里抱着小的,穿着灰鼠小袄,白里透红的小脸,抿着嘴巴看着有些紧张,那大眼睛却骨碌碌地转,瞧见熟人就露出甜甜的笑,看着精神又可爱。   “奶奶安好。”赵云惜上前打招呼,见老人伸着手,就把小白圭放过去。   “老奶奶安好~”   两人规规矩矩地问了安。   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太太把小白圭搂在怀里,摸着他嫩嫩的小脸,笑着问:“小脸这么嫩这么白,是不是你娘给你抹的面脂?”   她在婚礼上还顺手卖出去两盒面脂,大家都听说了。   见小白圭点头,她这才和和气气道:“你们仨连日里奔忙,皮肤还这么好,不如帮公中做一批,我们要五十盒,按着世价是多少来着。”   老太太没读过书,算数不行。   小白圭已经脆生生道:“十三文一盒,五十盒就是六百五十文!”   老太太顿时稀罕住了:“哟,你还会算数呢?这么厉害。”   小白圭腼腆一笑。   赵云惜打量着,见老太太挺和气,不是那样尖酸爱占便宜的,顿时松口气。   “那真巧,也没个零能抹,就六百五十文吧。”老太太笑着道。   李春容连忙道:“都是儿孙孝敬给您的,哪能收钱呢。”   “做生意的,亲兄弟也得明算账,再说了,我们出去买,那可不是这个价了,怕是得一两银子,都是一家子骨肉,互相帮衬着罢了。”   她上了年纪,不爱计较这些细枝末节,说实在的,都是她的子孙,没道理把张镇亏成这样,就他家人单穷困。   赵云惜面露动容,就听小白圭奶里奶气的声音响起:“那我做一盒送给老奶奶,可不能收钱。”   没人不喜欢俊孩子,特别又乖巧懂事,才不到三岁,竟也如此伶俐,老太太心中生出几分喜爱,一叠声应下。   他年纪还这样小,对她也生,但是不怯场,歪着小脑袋可可爱爱,禁不住就笑:“啥时候过生啊?老奶奶要给你庆生。”   这个小白圭还真不知道。   赵云惜就连忙解释:“下个月初五就是生辰,小白圭是嘉靖四年五月初五生的。”   “还有一个多月,那快了,生在盛春啊,真是只有福气的小鸡崽。”   老太太越看越喜欢。   “瞧这孩子多机灵,以后多来玩。”   张白圭握住老太太的手,乐呵呵地打招呼:“白圭也喜欢老奶奶,长大了孝顺你,娘说赚钱了给奶买银镯子戴,我赚钱了也给老奶买银镯子戴。”   他都记着呢!   这一番话,顿时喜得老太太合不拢嘴,回头看向一边伺候的老妈子:“把我抽屉里那个带平安锁的项圈拿出来,给小白圭戴上。”   她捏捏重孙的小肉脸,软啾啾滑溜溜,真稀罕人。   接过老妈子递来的项圈,当时就给他戴上了。   “瞧瞧,多俊的孩子!”   老太太满脸心满意足,看向赵云惜,又拉着她的手夸:“难为你孝顺,孩子也跟着学,是个好样的。”   赵云惜满脸柔和:“娘养大相公,待我跟亲女儿一样,我都记着呢。”   面对众人艳羡的目光,李春容脊背挺直,骄傲极了。她家儿媳就是这么好,别人比不上。   而此时,几个孙辈的妯娌为了献孝心,都去厨房里头帮忙,赵云惜也去了,帮着焖了只鸡,这里香料都齐全,大料都有,她也就没客气,该放就放。   她想着上回小猪盖被都喜欢,但这个自家人吃还好,人多了就不够斯文干净,想着做几个花卷也行。   “有没有发开的面?”她连忙问别人。   “这有一盆,打算蒸锅馒头。”张家人口众多,多喝粥多大的锅都不够,还得是干的耐饿。   主要他们有钱,比他家富有太多了,顿顿吃白米吃肉,一点都不是负担。   赵云惜约摸着锅的大小,上前揪了一块面,快速的揉着醒面,做成小花卷,来不及多醒,就坐上锅了。   几个妯娌不解,但都没说话。   很快霸道浓烈的香味就传了出来,这炖鸡属于常规菜,用的副灶,原本无人在意,结果闻见味儿,就不淡定了。   “咋这么香?”   她们本家的跟着吃肉都吃腻了,啥猪肉鸡肉,没啥吃头,但今天闻着真的好香啊。   越闻肉味儿就越饿,咕咕声此起彼伏。   “馒头也蒸好了,起锅吧,吃饭了。”   掀开锅盖的瞬间,浓郁的肉香味瞬间窜了出来,在每个人的鼻端萦绕,就连赵云惜都没忍住吸了吸口水。   真香啊。 第16章   傍晚时分,张白圭坐在门槛上,向村口张望。  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隐入黑暗。   张诚坐着牛车,慢悠悠地往家赶,他人缘好,走到哪都有人跟他打招呼,多聊了几句,他担心误了回家的时辰,这才互相道别。   一回去,就发现家里特别热闹,堪称人生鼎沸,还有股陌生而浓郁的香味,让人稀罕极了。   他走到门口一看,见李春容在,估摸着是叫家人来老宅吃饭,心里就有数了。   他其实有些不耐烦,好些人在一处,吵吵嚷嚷的,他不耐烦听。   但鼻翼间那喷香的味道,让他耐着性子坐下。   谁知,自家老婆子犹豫片刻,还是道:“你去你孙子那桌坐,你饭量太大了。”   她闻见香味了,只往她脑子里钻。   张诚:?   他捋了一把花白的胡子,把坐在椅子上的小孙子薅起来,直接扔给他娘。一边皱着眉头问:“咋回事?”   他可是当家的!   老太太摸了摸鼻子,面前的瓷碗有骨头的痕迹,可见已经吃了一口。   她不动声色道:“你不爱吃鸡,来,多吃排骨。”   就那一只鸡,分给三桌,每桌就几口,她真不想给老头吃。   上面的花卷吸满了炖鸡的汁水,吃起来又暄软又香,她没忍住吃了两个。   张诚眯着眼睛看她,老太太从来不亏待自己的嘴,他不听她扯,直接尝了一口。   “乖乖,这么好吃?你请新厨子了?”   老太太有些不高兴,就这么点,他还要来抢,哼笑着道:“没呀,是文明家小娘子做的,她手艺可真好,以前这焖的鸡都没人吃,现在抢光了,就剩孩子孝敬的几块肉,你还要来吃。”   张诚磨了磨后槽牙,出离愤怒了:“这样好吃,你也不给我留。”   以前都留的。   张家很和谐,大家有吃的,都会惦念着对方,他赶天黑,就是想回来陪着老婆子吃饭。   赵云惜在隔壁桌听见了,默默在心里给他配音:“这些年的情爱与时光,终究是错付了啊。”   “小白圭乖乖来,瞧瞧,这孩子现在越来越俊了,有个词儿,啥钟啊秀啊,啥雨啊雪啊?叫啥来着。”   老太太临时想不出。   张白圭吃得小嘴巴油汪汪,突然被捞过来有些懵,他还是奶里奶气回:“是钟灵毓秀、玉雪可爱吗?”   老太太疯了点头:“对对对,就是这个词。”   张诚这才打量向小孩,他的孙子都太多了,更别提重孙,更是有点认不全。   “白圭?”他猜测。   主要是因为那个梦,还是有点印象的。   “老爷。”张白圭昂着小脑袋,客气地打招呼。   张诚瞥了他一眼,摆摆手,趁着老太太跟重孙亲香,毫不犹豫地在她眼皮子底下抢肉吃。   嘶,这么香!   是鸡肉没错啊?   他细细打量着,鸡肉被炖烂了,上面挂着香浓的汤汁,吃起来极香。   这小花卷也香,吸满了肉汁,他连吃了两个。   等老太太亲完回神,整个人都崩溃了。   她没舍得吃,打算细品的肉呢!   “好你个张诚!”她飞来眼刀一枚。   看着自家老婆子变来变去的脸色,张诚乐呵呵一笑:“不就是肉吗,这盘排骨都给你吃!”   几人吵吵着,一时间倒也热闹起来。   赵云惜听着,就觉得挺好玩的,看来张镇、李春容这样宽容,也是家风的缘故。   等吃完饭,张诚已经发现小白圭记性好,开始考他背书了。   等发现他在背诗经后,顿时高兴坏了。   “咱家你三叔公是秀才,你爹是秀才,到时候你再是秀才,出去也可以挺直腰板说一句书香人家了,你可要认真读书。”   他殷勤叮嘱。   张白圭澄澈的眸子盯着他,脆生生地应下:“好!”   又玩了一会儿,这才各自散了,临走前,老太太握着赵云惜的手,一叠声地叮嘱她,照顾好小白圭,多带他过来玩。   赵云惜谦和应下,这才跟着李春容回家去。   “他家儿媳看着也长大懂事了,这孩子真聪敏。”   “以后有福气了……”   诸如此类的话,不绝于耳,李春容高兴坏了,她听得嘴巴都要笑烂了,这可是夸她家孩子呢。   以前都有些怕沾染上他们的穷酸一样,虽然不会鄙夷,但也没有多亲近。   儿子给她面子挣回来些,儿媳、孙子更是让她面上发光,真好。   “这么大的银项圈,可见老太太真喜欢你。”李春容品了品,有些眼热,这样好的东西,老太太都没给过张文明。   等回家了,天也黑透了,三人就洗洗睡了。   第二日,卖完糯米包油条后,她便去药铺称了需要的中草药,又去打了一坛黄酒。想了想,就跟李春容商量着,想先给她娘买银镯子,再赚钱了给婆母买。   “这推车、糯米、面粉都是她置办的,给钱定然是不要的,就想着买个银镯子给她,您帮着买骡子,我也记在心里,你放心,再攒钱了就给您买,就是想着咱娘俩相依为命更亲些,旁人都比不过,这才想跟你商量商量。”   她觉醒记忆后立马摆摊赚钱,但时间也不够,攒了些大钱,中间还花了,买俩银镯子确实不够。   李春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:“一家人不说外道话,你买就是,我又不是不懂事那种坏婆子。”   说定了,赵云惜就去买银镯子,她估着价钱买了最大的,又给李春容买了带银吊坠的木簪,争取端水一下。   她转脸就把木簪给婆母戴上,笑眯眯给掌柜的说:“我们做生意的本钱是我亲娘出的,好不容易攒点钱,我娘就拉我来给亲娘买银镯子,说我们是一家人,不能用别人的钱,瞧瞧,再也找不出这么好的婆母了。”   李春容摸着木簪,笑得见牙不见眼:“应该的应该的,你这给自己买就行了,给我戴干啥,老婆子糟蹋了。”   赵云惜笑眯眯哄她:“婆母看着比别人年轻,跟三十岁出头一样,漂亮又排场,就适合戴这样雅致的木簪。”   掌柜的在一旁听着,惊叹于她的口才,这还不把全家都玩弄于股掌之间?   “好好好~”李春容心里跟喝了蜜一样甜,谁对她好,她都知道。   掌柜的看看老的,再看看小的,心生敬佩,也起了爱才之心:“小娘子要不要留店里做小二,卖成了还有提成。”   李春容被挖过一次墙角,顿时很敏锐:“这是我儿媳和孙子。”   掌柜的嘴角抽了抽。   “承蒙抬爱,我在东街开了卖糯米包油条的小摊,没机会来上工了。”   她摆小摊,只要每年经手金额不超过四十两就不用交税,也不会被充入商籍,她要是真来做店丫头,那可不一样了。   结算完以后,在掌柜遗憾的目送下,她先把李春容送回去,又牵着小白圭回娘家。   下午时候,肉已经卖完了,刘氏正在洗衣裳,肥硕的身子灵活有力,在古代看着很有安全感。   “娘。”赵云惜笑吟吟地唤。   小白圭一到嘎嘎家,就去找小表哥玩了,也不认生,也不怕脏了。   刘氏把衣裳挂好,瞧见娘俩,眼睛瞬间就亮了。   “小云!”她连忙上前来。   拉着闺女进屋,又是拿糖又是拿点心,都摆在她面前,这才笑着问:“咋回来了。”   赵云惜从怀里掏出银镯子,套在她手腕上,越看越喜欢:“娘戴着真好看。”   刘氏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。   “你以前哪里会心疼人。”她隔着朦胧泪眼,看着手上的银镯子,低声道:“都说只有当娘了,才知道娘的苦,才知道心疼娘。”   “当娘的苦楚,娘知道,好孩子,这镯子你戴,娘不要。”   她说着就要摘下来。   赵云惜按住她的手,笑着道:“苦啥苦,往后日子越来越甜,这圈口大,我戴不上,你也别取,专门买来孝顺你的。”   刘氏摩挲着她的手,心疼坏了。   “以前憨吃憨睡的多好。”   赵云惜黑线。   娘俩聊着天,她连忙说明来意,就说是老太太要五十盒面脂,需要十斤上好的猪油,让她帮着存下来。   “十斤?那么多?”   刘氏吃惊,她笑呵呵道:“家里就有,等会儿叫云文给你送去。”   赵云惜就问多少钱,被刘氏瞪了一眼。就笑嘻嘻地挨着她,不说话了。   “我要回去了,一会儿晚了。”   赵家睡得也很早,毕竟半夜还要起床杀猪,容不得睡懒觉。   她一往外走,刘氏就有些舍不得。   走出门后,她就把袖子挽起来一截,露出粗实的银镯子。   “瞧瞧,闺女给买的,用料多实在。”   赵云惜黑线,看着赵云升搬出一个坛子,她本来打算自己背回去,见这么大的罐子只得作罢。   “劳烦二哥了。”她道。   等回去后,告别赵二哥,她立马把黄酒温上,温度上来了,就把香料药草投进去。   已经交三月了,天还是很冷,得泡两天才成。   赵云惜还回去看了一眼泡着的竹子,在流水和时光的作用下,已经有些变化了,但还不够,她是做纸用的,只要纤维。   都收拾好了,这才洗洗睡了。   卖糯米包油条是做惯了的活计,时日久了,空闲时间也更多了,下午回来时,就多去挖野菜回来剁碎喂鸡。   还说要挖蚯蚓,她实在下不去手,那些缠在一起的软体动物,她都怵得慌。   什么菜青虫之类都不行。   但鸡鸭要补充蛋白质,赵云惜想了想,只能去捞河蚌。   有一说一,她还怕河里的蚂蟥,吸人血的时候没感觉,能发现流血已经钻肉里了。   但为了喂她的小鸡崽,只能硬着头皮上。   小白圭倒是不怕软体动物,但他爱洁,不喜蚯蚓,倒是不排斥捉菜青虫,他就去到处捉虫子。   赵云惜站在小河边,用网兜捞河蚌,这时候的河蚌和田螺都很肥美,用来喂鸡极好。   如果不介意,还可以炒着吃,她现在赚钱了,隔三差五吃肉,没那么馋,就不去惦念着吃河蚌。   捞了一桶,回家用锤子砸碎,放在后院,鸡鸭就会自己啄着吃。   当初黄色的小鸡崽,现在长出了翅膀,已经会和大鹅打架了。   小白狗也从鞋底那么点,长到了小白圭的腰间,精神抖擞,威风凛凛,像是帅气的小王子。   飘红的土松犬,鼻子和爪垫都是粉色,也叫五红犬,小时候可可爱爱,长大了真帅。   小白圭见娘亲一直抚摸着小白狗,默默地挨着小白狗蹲下,昂着白生生的小脸,软声道:“摸我头。” 第17章   春寒渐尽,赵云惜对上小白圭湿漉漉的眼神,心中怜惜大起,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。   微凉的雨点落在头上,她抬眸,原来是下雨了。   “下雨收衣服咯~”   “文明娘,你家床单还晾在外头,下雨了!”   “来了来了!”   小小的村落被濛濛细雨笼罩,灰瓦、茅草,掩出一片宁静的天地。   “这灰沉沉的天,人的脑子都搅灰了。”赵云惜叹气,她在下雨天总是心里酸酸的,想哭。   张白圭见亲娘神情恍惚,便用小手捧着她的脸,软声哄:“乖乖不哭,白圭亲亲。”   福米摇着尾巴,在她脚边乱蹭。   赵云惜回神,抱起小白圭,见他眸中担忧,她用脸颊贴着他的脸颊,轻轻地蹭着。   “乖乖,娘没事。”   他真的聪慧又敏锐,这会儿趴在她颈窝,小手却一直给她拍着脊背。   赵云惜鼻尖一酸,幼儿不加掩饰的爱,总是能治愈残破不堪的心。   下了雨,天便昏暗起来,赵云惜借着蒙蒙亮光,将晒好的羊毛都收拢起来,用手不停地扯着,等打蓬松了,就能纺线,到时候给小白圭做个小帽子、坎肩。   隔日睡醒,雨还蒙蒙下着,李春容听见这边的动静,便说下雨不去了,叫她接着睡。   赵云惜睡不着,起来接着揪羊毛,等弄完了,天也亮了,料峭的春风吹薄了雨,天边就有几分光明。   小白圭睡醒后,坐在床上有些茫然,他这些日子也跟着娘亲奔波,总是在热闹人群中醒来,突然这样安静,他揉着眼睛醒神。   “娘~”他闭着眼睛喊。   赵云惜听见动静,就起身把他抱起来,笑吟吟问:“宝贝醒了?娘给你穿衣服。”   “宝贝?”小白圭歪头。   赵云惜但笑不语,给他洗脸洗手后,去厨房给他端来肉沫蛋羹,和鸡蛋饼,让他自己吃。   张白圭吃完了,听见娘亲在背诗经,就过来跟着她一起背,奶里奶气的声音,和清润的女声逐渐同频。   李春容正在给鸡鸭喂食,听见声音后,咧着嘴角笑得开怀,她刚开始就觉得儿媳妇会读书有面子,现在想想,母亲有学识还能带着孩子读书,人也明理,越想心里越美。   喂完鸡食,又提着装满羊毛的箩筐去纺线,她不知道为啥要用羊毛纺线,但是儿媳妇说了,她就纺。   这是她做惯了的活,很快就上手了。   而赵云惜正在为小白圭的天赋震惊,说实话,她知道自家孩子聪慧,记性好,算数好,脑子转得快,但属实没想到,他自己看书看一会儿,也能背下来。   古文太难背了,以前背一篇还好,现在是一本书一本书的背,而且还引经据典,这些也要背。   但是对小白圭来说,手拿把掐,扫一眼的事儿。   她摸了摸下巴,若真有这样的资质,那早日寻访名师,就显得格外重要了。   张白圭不足三岁,穿着一身棉制月白直缀,腰间是寸宽的棉布腰带,头上戴着同色的角巾,玉白的小脸精致可爱,这样昂着头,睁着乌溜溜地眸子望着你,格外的矜贵雅致,澄澈的眼神透着奶气,才让人恍然觉得,这是小孩。   她细细打量过,越看越喜欢。   小白圭笑起来时,眉眼微弯,活泼又灵动。   若是她在练字,他便自己捧着书,肉乎乎的手指指着,逐字逐句地看,实在乖巧极了。   赵云惜凑过去看了一眼,见是说科举相关,便和他一同看起来。   “乖崽,你要考科举吗?”她问。   三岁的张白圭毫不犹豫地点头,眸光澄澈。   两人将书看完,赵云惜便沉默下来,开始在心里盘算地叮当响,张镇和李春容逐渐老去,家中支撑门户的便只能是她了。   毕竟她学过范进中举,知道什么是穷酸秀才,也知道什么是举人老爷。   秀才和举人同是有功名在身,待遇却天差地别。   张文明现在是秀才,若能在三十岁中举,依然能被称一句青年才俊,而四十岁中举,也是常事。   可这寥寥几笔中,有二十年的光阴,家丁零落,能赚钱的,慢慢只剩下她。   她恨不得自己去考科举。   但赚钱也好,是路就有转弯,不能走的那条路,不见得就繁花似锦。   她开始盘算自己会的技能,其实给黑煤去硫,造玻璃等等,她都记得清清楚楚。   在自家无权无势时,这些拿出来就是个死。   她不敢赌。   头顶可是修仙大神嘉靖,那未来可是个经血炼丹的狂魔,还有宫女集体刺杀皇帝只为乌龟的荒唐案,达成二十四年不上朝、明朝在位最久皇帝称号,当然现在嘉靖七年,理论上属于前期,还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。   还有大明最大奸臣严嵩、最大清官海瑞、最大首辅张居正等等成就,也算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。   赵云惜努力地回想关于明朝的历史,想想张居正姓张,张白圭也姓张,两人还是本家,要是张白圭能走得更远,要是和张居正连个宗就好了。   那未来几十年他们都能过得很滋润很风光。   但转念又一想,张居正死后,神宗清算,张家多少人口尽数被圈禁饿死,万一连宗后被扫中了,那她不想被饿死。   好吧,她就不想死。   赵云惜头脑风暴,未来张白圭考上进士的梦都做了,爽得不要不要。   “果然做梦最爽。”   她搁下笔,伸了个懒腰,看看自己的字,很是满意的点头。   前世去江南贡院旅游过,她见过状元笔迹,了解过科举流程,默默地为小白圭点蜡。   崽啊,你努力。   两人闷着看了一上午的书,李春容把饭做好了,才喊两人。   一碗糙米饭,好歹是干的,不是粥了,一碟子凉拌萝卜丝,一小碗肉酱。   赵云惜看着就觉得拉嗓子,却什么都没说,家底太薄了,她这二十天攒了十两银子,根本经不起什么风吹草动。   但孩子不能这样吃,长不高是小事,亏了身体,底子没养好,等长大如何扛得住读书的苦。   “娘,我们赚钱了,孩子还小,鸡鸭鱼肉,隔三差五总要吃一回,不能太心疼钱,我会努力赚的。”   说着回屋里去,拿了一两银子出来,认真道:“娘,我会让你和小白圭过上好日子的。”   张白圭端着自己的小碗,乖乖地吃着糙米饭,春季发糠的萝卜丝,他也吃得香甜。   让赵云惜更加心疼。   他值得最好的。   李春容把银子塞到他怀里,叹气:“娘就是抠搜惯了,以后不会了。”   定下章程后,几人吃饭开销大了些,但肉眼可见地养得好了许多。   小白圭抱着沉甸甸的压手,跟个小铁蛋一样,个子也蹿高了,突然的裤腿短了,袖子短了。   李春容乐呵呵地去撕布做衣裳,拿的是公中给的钱,先前说要面脂,现在做好送过去了,得了六百五十个铜板,她全买成细棉布。   给小白圭和赵云惜各做一身,青布最便宜,月白要贵些,但想要好看,就得月白、粉红、嫩绿这样的浅色。   她一咬牙还是买了。   转眼间,春暖花开了,迎面吹来的春风也暖融融的,桃花开了,燕子飞来了,田里绿油油的一片水稻。   赵云惜看着手里的羊毛线,微黄的米白色,显然是不好直接织衣裳,得自己染色。   像他们这些平民百姓,一般都穿土褐色的衣裳,耐脏,稍微有钱,或者出门见人的衣裳,就会选择其他颜色。   多是宝蓝、葡萄紫、草绿、月白、黑白等颜色。   她盯着琢磨半天,觉得小白圭白白的,穿藤紫色应该也好看,但染色需要葡萄和明矾,她打算等会儿收摊就去买。   等到了水果摊,盯着瞧了片刻,她才一拍脑袋,这时节没有葡萄,她视线移到荔枝上。   她抿着唇瓣,荔枝有些贵,七十文一斤,瞧着梗都干枯了。   “娘,这是什么呀?”小白圭好奇地看着荔枝,他还没有吃过。   赵云惜心头一酸,她小时候常吃荔枝呢,但小白圭没吃过。   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,这首诗听过吗?说得就是荔枝。”   赵云惜温声解释。   掌柜的见母子俩干看不买,已经不高兴了,但是对方竟然会吟诗,顿时肃然起敬,这东西是贵了些,看他们穿着棉布衣裳,怕是买着心疼。   “老板,称一斤。”她狠狠心道。   张白圭知道七十文钱的含义,他最后看了荔枝一眼,黑湛湛的眸子跟葡萄似得,奶里奶气道:“娘,我不爱吃。”   他都没吃过,又怎知自己不爱吃。   都是家里穷闹的,这孩子聪慧,知道心疼他娘。 第18章   小白圭坐在推车上,怀里捧着一把荔枝,耐心地剥皮,把果肉都放在碟子里。   荔枝水润多汁,散发着清甜的香味。   赵云惜一回头就瞧见了,他馋得直咽口水,却没有任何动作,只认真地剥着。   “你直接吃呀。”她随口道。   张白圭冲着她软软一笑,乖乖道:“我跟娘和奶一起吃。”   赵云惜心里比他的笑还软,小小年纪就能克制自己的欲望,实在太厉害了。   她跟着尝了一颗,李春容尝了一颗,就哄着他自己吃。   这太贵了,她舍不得,再说前世吃荔枝吃多了,可白圭没吃过。   她开始出门琢磨染料的事,她记得葡萄青的染料,需要先把布染成靛蓝色做底,再用苏木加染红色,用明矾固色后就是漂亮的葡萄紫。   藤紫确实用葡萄皮染色,但葡萄贵到吐血。   太费钱了,她家现在承担不起。   最后还是选了蓼蓝。   她最近看《诗经》中有记载:“终朝采蓝,不盈一襜;五日为期,六日不詹。”   这时节,蓼蓝草长得正好,她割了一箩筐回家,清洗过先晾着。   临回家前,还看到小河边有一片辣蓼草,两个长得极像,但辣蓼草不含靛蓝,染不出色,倒是可以做酒曲,过些时日来割。   然后把石臼拖出来,把明矾砸碎泡水放在一边,清洗干净石臼,再砸碎蓼草。   都弄好了,才把毛线拿出来,打算开始染色,这也简单,浸泡、晾晒,用明矾固色。   小小的一团毛线,也折腾了半天。   想着小白圭的生辰快到了,还要给他准备礼物,小孩喜欢啥啊,她猜不出。   她染的颜色浅,比月白深些的天水碧,就像这春日的天空,轻盈、干净、清爽,越看越喜欢。   拍拍手放下,她一回书房,就见张白圭跪在太师椅上,翘着屁股,拿着毛笔在练字。   顺着她写的在练,已经写到了“鸣凤在竹,白驹食场。”   他手小,几乎捏不住笔,也不太会控笔,手腕没力气,笔画又绵又颤。   “娘。”他睁着湿漉漉的眸子,有些不服气。   赵云惜上前抱起他,摸了摸他肉乎的小手,轻声道:“白圭,事缓则圆,你如今才三岁,骨头尚未长成,若急着练字,伤了手骨可不好,背背书,认认字,往后的时光还长着,不要急着做大人的事。”   她记得在网上看过幼童的手部ct,小骨头很可爱,离得很远,大家都猜测是靠蓝牙链接。   反正三岁还是免了练字这样的苦差事。   张白圭有些苦恼地看着自己的手,他挽起袖子,露出一截胖肉肉。   赵云惜捏着他的手,带着他一起写了几个字,才温声道:“看,等你长大了,握笔便小事一桩,不必着急。”   张白圭乖乖点头,有些艳羡道:“娘,我想长大。”   他眸中有无尽的向往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她小时候也想长大。   “诗经已经背完了,我开始背孟子,爹说让我抽空把唐诗宋词都看看。”   张白圭说起读书来,兴致勃勃,眼睛像是会发光。   赵云惜心里就攒了疑问,等端午节时,张文明回来了,她才问:“你三岁时,便也能将诗经背完,开始自行背唐诗宋词了吗?”   张文明满脸莫名其妙:“我三岁还不认识字,五岁正式开蒙,还记得背《三字经》磕绊了,被夫子打了三戒尺,疼了好些天。”   赵云惜懂了,自家孩子确实不一样,因为她三岁写12345,这些数字都成了睡觉版,没一个能站起来的。   她在磨织毛衣的签子,她织毛衣的技术并不好,就是跟风给男朋友织围巾时,学了一手。   但能用就行。   张文明知道娘子对他冷淡,就去找小白圭,开始考校他功课,听见说诗经已经背得滚瓜烂熟,倒背如流,他惊讶了。   各种刁钻地问,张白圭都能答上来。   “我儿,也太聪慧了?”他得意洋洋地抬高下颌:“随我。”   赵云惜瞥了他一眼,敷衍:“啊对对对。”   把竹签磨好,她就开始琢磨着织毛衣,想象是美好的,现实很残酷,织围巾和织毛衣根本不一样,她不会起个圆,想了半天,下面织一圈对起来,然后在第二圈织成圆,竟然成功了。   天水碧的颜色极漂亮,张文明问:“给我的?”   “给白圭的。”   他想的怪美。   赵云惜一边织,一边对着比划,织了两圈才想起来,她是要织坎肩或者针织衫,弄成圆,就成毛衣了。   端午前后,穿毛衣有些热了。   她又抽出签子,提着线头,一下就拆了。   “咦,这样厉害?”张文明惊叹。   赵云惜瞥了他一眼,有些无奈道:“你要不……带白圭出去玩。”不要绕着她转悠。   对方黑着脸不吭声了,她也不管,又重新量着开始织,留扣眼的时候,也是绞尽脑汁,试了半晌。   为了方便穿脱,坎肩的两个肩膀要留扣子,腰下也要留扣子,这样晌午热了,隔着外衫把扣子一解,坎肩就抽出来了,极为方便。   巴掌大的衣裳,硬是织了一天。   “来,试试。”赵云惜把孩子喊过来,拉到里屋里穿上,又试试脱掉,果然方便,见天色不早,就直接给他穿着了。   “好看。”她笑眯眯地夸。   张文明看了又看,他也想要,但他不好意思说,他们读书早出晚归,这时节有个坎肩极方便。   “云娘,能给我做个布的吗?”张文明从兜里掏出一个圆鼓鼓的荷包,郑重地放在她手里。   赵云惜不客气地打开一看,竟然是铜钱,她挑眉:“没花完?”   给他零花钱那都是银子,二两二两地给。   “我抄书赚的。”张文明面带得意,乐呵呵道:“你是不知道,我有空就抄,一本二百文,赚哒。”   他骄傲地抬起胸膛。   赵云惜看了看钱,又看了看张文明,眉眼柔和地笑了。   “相公知道操心家用了,真是太好了,你比别的秀才都有大局观!”她毫不吝啬夸赞。   她从心底不认同张文明是他相公,也做不好老骥伏枥呕心沥血赚钱给别人花。   那不是花她的钱,那是要她的命。   她吃糙米这样的生活,都是他造成的,能平淡以待,都是她时刻念着他花的钱是他爹赚的,和她不相干,她想吃肉就自己赚钱去,这才平和下来。   现在他知道家里不容易,知道挣钱了,是好事。   一条绳上的蚂蚱,既然掰扯不开,那一起去做牛马赚钱才是正道。   “行,羊毛坎肩来不及,先给你做个棉的。”   “你这见钱眼开的女人。”   张白圭敏锐地听到,顿时不高兴了,张开胳膊挡在娘亲前面,皱着眉头道:“不许说娘不好,我娘天下第一好!”   他奶凶奶凶地皱着眉头,满眼都是不赞同。   赵云惜担心他打孩子,紧紧地盯着他,神色肃穆,她一半脸庞隐在黑暗中,有些看不清楚,一半脸庞迎着光,肌肤莹润白腻,竟有几分凶悍。   张文明凝视着她,心里涌出一股异样的感觉,总感觉,相处几年的妻子,逐渐模糊成他看不懂的模样。   他甚至隐隐冒出一股疑问,她,不像她。   “你和以前,完全不同了。”他喃喃低声。   赵云惜搂着白圭,心中一紧,面上却不动声色:“都说至高至明日月,至亲至疏夫妻。你我夫妻聚少离多,我总归要成熟的。”   不等张文明再细想,张白圭奶里奶气的声音响起:“是唐朝的八至吗?”   几人话题又转到唐诗上去了。   赵云惜将他抱起,满脸与有荣焉:“你读书比我这个大人都快,真是太厉害了。”   张文明想做个严父,然而想想自家儿子这样聪慧,忍不住勾起唇角,骄傲挺胸。   “吃饭啦!”李春容的声音响起。   赵云惜牵着小白圭的手走出去,就对上她愣怔的眼神。   “咋了?”她随口问。   李春容微怔,她知道自己儿媳生得好看,但她穿着青布衣裙,那张脸却跟珍珠一样发着光。   肌肤迎着光散发的光泽,柔和眉眼间溢出的几分坚韧,让她更是好看。   就连牵着的小白圭,穿着天水碧棉质直裰,像是个矜贵的小书生,骨肉匀亭,气质斐然。   而视线转到自家儿子,她忍不住扶额,亦步亦趋跟在娘俩身后,瞅瞅娘子,笑,瞅瞅儿子,笑。   李春容觉得他此刻很像另外一个家庭成员——满身红毛却叫小白狗的某只。   “吃啥啊?”赵云惜进厨房帮着端菜端饭。就见盆里是一整盆的黄豆炖猪蹄,边上还温了黄酒解腻。   稀饭是白米粥,配着凉拌香椿芽。   连瓷碗、瓷碟都拿出来用了。   看来手里有钱都知道花,不爱花就是没钱。   “都坐。”张镇沉声道。   几人这才依次落座,一直喝着的羊奶终于不用喝了,她都腻死了。那羊崽不吃奶,母羊就不出奶,她家也就断了奶。   “明儿是端午,也是白圭的生辰,好好地庆祝一下。”张镇不光说,还摆出来一两银子,让该置办就置办。   赵云惜笑着应了,把钱推回去了。几人也就不再多话。   赵云惜和婆母一道去准备菖蒲、艾草、五毒绳等,还要打竹叶包粽子,让白圭自己去门口玩。   谁知——   村童见白圭独子在门口玩,便立在他不远处肆意打量这个穿着月白直裰的孩童。   村童聚在一起,吸着鼻涕破着衣裳,也爱幻想未来,什么他们长大了要买牛、买地、盖大房子,还要娶漂亮娘子回来暖被窝,也会蛐蛐谁家的孩子什么样。   白圭和他们都不同,穿着浅色的干净衣衫,小脸也白净,整日里背书,不爱上树掏鸟蛋,也不爱下河捞蚂蟥当弹球玩。   穿得干干净净,斯文懂事的小白圭,在村童中就像个异类。   甚至家长会不自觉地对比。   “你看人家白圭多干净!”   “你看人家白圭都知道读书!”   “你看人家白圭都不调皮!”   “你们有人家白圭三分人才,我也是烧高香了!”   大家都会不自觉地排异。   然而在众人笑得正欢时,突然闻到一股甜甜的香味,属于糕点特有的浓香,有油脂、糖浸润出来的香,隐隐还带着甜蜜枣子的香味。   “你娘做啥好吃的了?她真会啊。”一个小孩咽了咽口水,神情中带着向往,他们每天吃窝窝头、糙米、咸菜,肚腹中时时刻刻保持着饥饿感。   对于原就无从拒绝的甜香味,更是深深着迷。   “小白圭,你娘做的啥啊?快说啊。”为首的男孩眼巴巴地看着他。   张白圭他们这一大家子都富,大家都知道,心里更是期待。   “不知道。”小白圭摇头,他别开脸,不去看他们鼻间挂着的鼻涕,实在太伤眼睛了。   “白圭!吃饭了!”随着李春容的喊声,几个小孩迎着香味,轰然而散。   一块深红色的糕点摆在盘子里,上面还点缀着杏仁,张白圭也早就被香甜味吸引,捧着咬了一口。   “好吃。”他心满意足。   赵云惜也跟着吃了两口,笑着道:“红糖鸡蛋糕,中间的馅儿是枣泥,香香甜甜的,你要是喜欢,下回还给你做。   就连小白狗也趴在小白圭身边,眼巴巴地看着,口水滴答。   赵云惜拍拍它脑袋,笑:“你还怪馋嘴!”   但用的都是精细的好东西,大人都只能尝尝味,肯定没有狗的份例。   一小块鸡蛋糕,小白圭咽着口水留一半给娘亲吃,睁着乌溜溜的眸子,非说吃饱了。   赵云惜心中怜惜,捧着他的小脸亲了亲,才放他去玩。 第19章   清早,小白圭从被窝里被挖出来,睡眼迷蒙地穿上新制的直裰,戴上角巾、老太太送他的项圈,奶奶亲手编的五毒绳,洗了把脸,这才清醒过来。   此时一家都起了,粽子、青团也包好了,赵云惜牵着张白圭的手,让他把菖蒲挂在门框上。   这才提着粽子,往主宅去了,即是端午节,也是他的生辰,自然热闹。   刚出门,就见秀兰婶子也在门口挂菖蒲、艾草,笑着打招呼:“端午安康!”   “端午安康,秀兰奶奶。”张白圭上前作揖行礼,一本正经地问安。   端午节前后,百花盛开,空气中都是青草和鲜花的香气,天气暖了,大家身子也舒展,不像冬日那样缩手缩脚。   赵云惜心情也极好,这样光明灿烂的春日,让人打心坎里觉得舒坦。   清绿的枝叶洒满视野,隔断了暖融融的阳光,耳边传来鸟虫鸣叫的声音,极为悦耳动听。   她突然顿住脚步,盯着面前像是葡萄花一样的小白花,狐疑地盯了半晌。总觉得似曾相识。   “这是什么树?”她问。   张文明瞥了一眼,随口回:“木子树。”   赵云惜摇头:“不对。”   脑海中闪过片段,她却怎么都记不清,书上那黑白状的插图,时隔多年后,很难和现实植物联系在一起。   她眯着眼睛,细细回想,片刻后才灵光一闪。   “它的叶子在秋天是红的吗?还爱长洋辣子?”   “是红的,什么是洋辣子?”   “青色的,碰到会起小水泡,又痒又疼的一种长毛虫。”   赵云惜光是想想就觉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。   “对,这树有啥用?”   张文明从她怀里接过张白圭抱着,就听怀里的奶娃娃回答:“乌桕树?”   赵云惜看着成片的高大树木,没忍住笑出了声,这么多乌桕树,不知要能造多少蜡烛出来。   “你除了四书五经,旁的书,竟一眼都不看么?”   赵云惜皱着鼻子轻哼一声,心情愉悦地接着往前走。   面对张文明很有求知欲的眼神,她故作不见,三人很快就到了老宅,张白圭软声请安,又亲自捧了粽子、青团递给老太太,老人喜得合不拢嘴。   “真好,真好,是个乖孩子,也不知你怎么养的,竟然这般聪慧懂事,瞧着比他爹还有章法。”   老太太把小孩搂到怀里,一叠声地念,稀罕到不行。   赵云惜笑吟吟道:“我也说呢,定然爷、奶的根苗好,才叫孙媳有福气生出得您心的孩子。”   张文明:?   科举合该就她来,这样圆滑的调调,肯定高升。   果然,听见这话,就连张诚也望过来,借着晨光打量重孙子。近来养胖了些,雪白的肌肤,红扑扑的小脸,笑起来唇红齿白钟灵毓秀,一双眼睛灵动澄澈,看着就心生好感。   素来又有爱读书、记性好的名头,他不免询问一番,得知张文明闲暇时,已经教了他幼学琼林、三百千等文,如今诗经背过,已经看诗词,背孟子,顿时觉得诧异。   家里出了几个读书人,他对启蒙要用的书籍如数家珍,听完就知道很了不得了。   “与子同袍……”   “岂曰无衣。”   张白圭不用思考,就接上话了。   张诚顿时大喜过望,笑着道:“以后白圭这孩子读书所需的费用,便从公中出了。”   他手里很有钱,要不然他还活着,当初分家时,就不会给张镇一座三进的院子。   房产很值钱,就算是茅草屋也值钱,更别提那是青砖瓦房,还是三进。   赵云惜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,想想能省好大一笔钱,但她没有花别人钱的意识,便连忙推拒:“家里如今做着小买卖,目前花销也是够了,哪里好意思张口拿爷爷的钱,您留着用。”   张诚注视着她晶亮的眸子,没有丝毫尖酸刻薄爱占便宜的影子,心中便觉得满意。   当初给孙子定下这个婚事,他有些不赞同,一是这姑娘生的貌美娇气,十里八村都有她的名号。瞧着就不像贤妻。   再一个她家里是屠户,纵然有钱,却没什么底蕴。   他想着找个同样读书人家的女儿,但两家一相看,彼此都有意思,说这家女儿还读过书,张文明也点头了,一时没有别的合适人选,也就定下了。   现在看来,这小子有点运道,娶这么好的妻子,生这么好的孩子。   “这是爷、奶给孩子的一点心意,这可不能拒绝。”老太太拿出个木制的匣子来,笑着道:“二十亩良田,挨着你家水田,收的租子给我家白圭买糖吃。”   她在顷刻间,便已经想好了,这二十亩地的租子,够交束脩,买笔墨纸砚了。   赵云惜心里暖乎乎的,她看着两位老人温和慈祥的眸子,捧着地契,感动坏了。   “今儿来,也是有一桩事,想跟爷奶商量一下。”   赵云惜道了谢,收好地契,这才笑着道:“我在江陵摆摊卖糯米包油条,虽然每日收成还行,但总归不够宽裕。”   毕竟就两个女人和一个稚童,摊子根本铺不大,赚钱有数。   她在来时,心里已经仔细盘算过,张文明和张白圭要参加科举,那他们就只能摆摆摊,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买卖,不能有商铺之类,不能有明确商业行为,免得被记为商户。   就算朝廷不禁止军户经商,但士农工商,读书人沾了商字,总归不够清贵。   她得为白圭科举打算。   “大伯善经商。”她看向一旁穿着锦衣,腰束玉带的中年男人,笑眯眯道:“在我们江陵,那都是数一数二的有为之士,铺子有好几处。”   听她夸赞,张钺眉眼微抬,不动声色地觑了她一眼,侄媳妇夸大伯,素来没什么好事。   “我这有一物,不知大伯可有销路?”   张鉞心中不耐,不喜和女子多大言语,她一女子,能懂什么道理,还要在男人面前夸夸其谈,张文明都要被她的风采盖住了,真是不知所谓。   赵云惜看到他眼神了,却只能当没看到,女人想要站在人前,总要付出比男人百倍努力才行。   “什么?”张鉞言简意赅。   “蜡烛。”赵云惜神色也冷了,想着不成的话,她自己拉起个班底来做,也未尝不可。   张鉞皱着眉头打量张文明,他这侄子确实会读书,年纪轻轻就考中秀才,但蜡烛……他不像能知道的样子。   “我会做。”赵云惜神色浅漫。   张鉞这才正眼看她,耐着性子问:“你听到我们方才的谈话了?”   他寻思没有露出什么风声才对,刚得知的消息,每年春闱前,对蜡烛的需求就格外高,蜡烛价格高昂,其中利润自然丰厚。   也有学子用桐油灯,这烟熏火燎,对容貌有妨碍。   殿试时,圣上点状元时,也会注重外貌。   比如洪武年间,郭翀因外貌不显,痛失状元之位,而吴伯宗因相貌堂堂而得状元之位。   读书郎们,难免就要注意自己容貌了。   而考上举人后,大家为了殿试,就算家贫,也要弃桐油而选蜡烛,因此蜡烛好卖价高。   张鉞早想吃这碗饭,但这样赚钱的秘方,都被大商人给攥在手里。   他神色缓和了许多。   “你若有方子,我愿出一百两银子来买,另外再给三成纯利分红,不叫你吃亏。”他沉声道。   张文明眉头紧锁,根本不知道如何制蜡烛。   赵云惜痛快点头,还是薅自家人比较爽,一出手就是百两银子,够她吃香的喝辣的了。   但她还是虚伪地推辞一番:“都是一家子骨肉,打断骨头连着筋,提钱做什么,没得伤了情分,大伯想要,这就写给你就是了。”   给钱就给写真方子,若真的客气一下就不给钱,那假方子多的是。   张鉞摆摆手:“我能花一百两银子买,就能赚一千两银子,还能多分你三百两,你只管有方子,百两银子立马给你。”   他不喜女人,却不会占家人便宜。   赵云惜有些为难地看向张诚,温和道:“爷,你劝劝大伯,都是亲近的家人。”   张诚抱着小白圭,不在意地摆摆手:“你拿着吧,他家底厚,这跟拔根毫毛没区别。”   赵云惜又看向张文明,心里想着,他可不要拖后腿,那是她赚的一百两,和他毫不相干。   张文明欲言又止,拦住张鉞掏钱的手。   张鉞数出银票,递给妻子,让她转交,过了一遍手,才塞给赵云惜。   轻飘飘的几张纸,竟然能兑换一百两银子,真是难得。   赵云惜心里痛快了,当即让人拿纸笔来,将方子写下,递了上去。   张鉞顿时震惊地瞪大眼睛。   “啊?”他失态地打翻了茶盏。   “我去年,叫人砍了十棵大树,腾出空地盖房子。”   张鉞神色严肃:“这可做不得假。”   赵云惜笑吟吟道:“月落乌啼霜满天,江枫渔火对愁眠。”   张诚:?   老太太:?   他们对诗词可就不会了。   唯一能听懂的只有张文明、秀才三叔张釴,他们不解地望过来。   “这个江枫的争议就颇多,有说枫桥的,有说枫树的,但还有一种说法,就是乌桕树,这种树爱长在水边,秋季时红火一片,极为绚烂,而乌鸦爱吃它的叶子,又上下文呼应。”   “齐民要术中亦有记载。”   张文明定定地望着她,她竟然真的在读书,那这些她又是从何得知。   张釴细细品味,不住点头:“如此也说得通。”   张鉞:……   “所以我空守着宝山,却要拿百两银子去换。”他唏嘘不已。   赵云惜笑吟吟道:“我本就说不收钱的,一家人互相交流手里的资源,不用那样客气。”   张鉞望着门外的木子树,笑了笑,温和道:“可你若不说,我便永远不知,买方子就是这样,为一句话花费百两银子。”   赵云惜仔细思量过,大伯占七成利,她占三成利,极为妥帖,毕竟他还要出人工、材料、人脉等,而她坐等收钱。   顷刻间,她已经觉出张鉞对待家人确实妥帖。   赵云惜仔细思量过,蜡烛不是摆摊就能卖出去的,需要和深宅大院搭上关系才卖得出,以女子目前的处境,别人不管你东西好坏真假,是女人拿着上门就不会见你。   若办厂,她没有那么大的本钱去折腾。   给张鉞还能卖个好,他给的也丰厚,一百两银子买方子,还给分三成利,已经极厚道了。   古人总归逃不开宗族势力,借势而为,永远比单打独斗好。   等她把明朝了解透彻了,再好好想想以后的路怎么走。   做蜡烛极其简单,就是摘成熟的乌桕子,煮出表皮蜡质,再等着凝结。   张鉞方才懒得看侄媳妇一眼,现在只觉得比亲闺女还亲,乐呵呵道:“是文明这小子有福气,娶了这么漂亮能干的娘子。”   张白圭听到人夸娘亲,便与有荣焉地点点头,乖巧道:“娘是最好的,她可厉害了,我有不会的都可以问她,她什么都会,上知天文下知地理,花鸟草虫都会!”   他夸赞着,眸子亮晶晶的。   “我以后要像娘一样!”   看着张白圭骄傲地挺起胸膛,老太太瞧了半晌,知道这孙媳妇是个有本事的,心里更舒坦。   “都坐着喝茶,大清早的谈生意,还是云娘厚道,不跟你大伯计较,要不然一家子做生意,问你借个一百两的银子,再借二十个人,通过你的渠道售卖,这生意摊子也就支起来了。”   老太太明里暗里提醒大儿,不可亏待了二儿一家。   赵云惜心里明白,再亲近的人,也不会轻易借你一百两银子,心念电转间,决定趁热打铁,笑着道:“奶奶,我心里念着大伯的好处。”   这些事,她心里自然有章程,转而说起旁的来。   “先前就在说,想开春给孩子开蒙,不叫他写字,就读读书认认字,旁的倒也不必强求,不知道爷爷可有什么人脉,愿意接纳小儿读书。”   赵云惜满脸郑重道。   小白圭听到自己相关,顿时不错眼珠子地盯着。   他想去读书,手里捧着书,就让他心里极为安宁舒服。背好一篇文章,要比他出去玩,更觉得痛快。   张诚沉吟,片刻后,才低声道:“我倒是有一老友,他和老娘相依为命,就在江陵城中,只是他性子孤僻,年纪也大了,找不来什么营生,若是教孩子读书,倒绰绰有余。”   赵云惜想的是送到私塾里头去,这样请人来家,束脩太过昂贵,她暂时负担不起。   因此就有些迟疑。   “你们家前面还有三间茅草屋,之前给佃户住,现在收拾出来,给家里孩子启蒙用,你们兄弟生这么多孩子,整日里在村里疯玩也不是个事。”   自家多有溺爱,孩子坐不住不愿意读书,有个夫子震慑,应当要好很多。   他已经盘算许多时日,今日借着小白圭读书,正好提上日程。   赵云惜沉吟,这有点族学的味道了,把小白圭放进去,确实安全。   “白圭,你觉得怎么样?”她认真问。   “好。”他笑得小脸红扑扑的:“要读书咯~”   他心中欢喜。   几个男人就定了隔日清扫房屋,看着天色尚早,张诚置办了四色礼,提着就往江陵去。   很快就请来了一位年迈的夫子。   赵云惜和张白圭对上那老夫子眼神时,只觉得晴天霹雳,满脑袋都是完了完了,这事儿怕是要黄。 第20章   “此等顽劣孩童,我不教。”他指着小白圭,神色执拗。   张诚神色愣怔,略有不解,笑着上前询问,就见老汉言辞激烈:“早知是他,我便不来了。”   赵云惜面色也冷下来,自家孩子被人指着鼻子骂顽童,她愤怒地咬着后槽牙。   “既然先生不教,那我家孩子也高攀不上,此事自不会再提。”   她哪里想到,有这么巧的事,见张诚面露不解,便将在江陵县发生的事一一告知。   张诚叹气,却还是上前诚心来劝,但这老汉仍旧面色冷漠,打量着母子俩的眼神格外鄙夷不屑,冷声斥责:“有抛头露面的市侩母亲,会两三个字便要贻笑大方,你懂什么是圣贤文章!他能有几分才情,我断然不教。”   小白圭不许别人说他娘亲,闻言也极为生气,他抿着嘴,握着娘亲的手安抚,却仍旧端正有礼的作揖:“先前略有冲突,是白圭和先生没有缘分,若先生再口出恶言羞辱我娘,白圭年岁虽小,却也生的一双拳头。”   赵云惜见他气愤地脸颊都憋红了,心底的气就散了,她俯身抱起小白圭,面对老汉时,已经恢复心平气和,轻声道:“道不同,不相为谋,劳烦爷爷送先生回去,这是备的拜师礼,虽然有缘无分,但礼节不能忘,爷爷一并送去吧。”   说完她就抱着小白圭回去,免得老头气极了,说一些攻击人的话,伤害到孩子就不好了。   看着张诚把老汉送回去,此事只得暂时按下。   但心里窝了一口气,这狗日的世道,只因她是女人,便要被个酸秀才指着鼻子骂。   她不服气!   回家后,看天色还早,赵云惜先去菜地里浇水,看一颗种子发芽长大,是很美好很有成就感的感觉。   她给菜园扎了篱笆,养的鸡鸭长大了,总是偷偷来啄她的菜苗,好生可恶。   “小白,看着鸡鸭不许来菜园。”   赵云惜拍拍狗头,它长得快,刚抱来时巴掌大小,现在都跟白圭的腰那么高了。   她缓过神来,还在想方才的事儿,这老汉生活拮据,性子执拗,纵然真有才学,她也不敢叫白圭跟着他读书。   读书是踏上科举的通天梯,但性格形成亦至关重要,若是硬挺的执拗性子,在官场上,怕是寸步难行。   她自身跟着白圭读书,除了本身喜欢读书,还有就是想要知己知彼,深入了解的前提就是了解此地的文化。   说白了,她没有高尚的情操,那些崇高的理想离她太过遥远。   午夜梦回时,也曾想过,造玻璃、练煤,但梦醒时,却还是数着铜板,算着何时能存够束脩。   她的第一要务是——读书、赚钱,让自己的精神和肉体都保持富足状态。   对小白圭的期盼则是——惟愿吾儿愚且鲁,无灾无难到公卿。   不过人的想法总是在变,她现在这样想,许是经了事,就不这样想,也未尝可知。   赵云惜对嘉靖皇帝的印象并不好,并且贪官污吏横行,严嵩掏出来真是赫赫有名。   一时想多了,就听见扑通一声,待回神,就见小白圭身上半旧的靛蓝直裰膝盖破了,她冲他招招手。   “疼。”小白圭红着眼眶,对上娘亲温柔的眼神,眼泪珠子就绷不住往下掉。   摔得狠了,不光膝盖摔破,白嫩的小手也擦破皮。   赵云惜看着那丝丝血痕,顿时把什么读书啊未来啊全忘了,用温开水给他冲了冲手,又挖了一颗小蓟捣碎了给他敷在伤口上。   “娘呼呼就不疼了。”她温柔安慰。   小白圭含着眼泪泡,见赵云惜皱着眉头,反过来带着哭腔安慰她:“白圭不疼,娘亲不哭。”   他乖巧地令她心里柔软极了。   她一直抱在怀里哄,柔软的小身子带着奶香味。   找启蒙老师的事情耽搁下来,赵云惜倒也不着急,这几日还如常摆摊卖糯米包油条,纵然有张鉞这个下蛋的金鸡,但摆摊也能赚钱,她舍不得放弃。   她琢磨着,再做几套毛衣、毛裤,小时候就爱穿,冬天冷,没有暖气、火炉,全靠自身正气硬扛,这毛衣毛裤就至关重要。   想想现在的小冰河时期,她要试试看好不好卖,好卖最好,不好卖再想其他办法。   谁知,柳暗花明又一村,等来了启蒙老师。   张鉞买了一批乌桕子,试着做成蜡烛,根据方子成功率很高,很快就卖了一批。他心里万分感念,就惦记着小白圭找老师的事,果然被他寻到了。   “他亦是我江陵出身,祖上早些年跟着圣驾打天下,封赏颇厚,也算仕宦之家,到了他这一辈,子嗣凋零,家产根基皆空,幸而家中藏书颇甚,他又是个刻苦聪慧的,一路上嚼冰咽雪地考上进士,进过翰林院,做过知府,成化年间便开始官场沉浮,弘治、正德亦贬升不定,新朝又被贬,回江陵养老来了,也是巧,新制的蜡烛就送他家去了,说起这事来,他愿意见见白圭,看有没有灵性再谈收徒的事儿。”   “说起来也是巧,偶然间也能和我家连上点血脉亲情,他家太奶奶,和我家太奶奶是表姐妹,算起来也是姨表亲戚,有这情分在,收白圭就有更大胜算了。”   张鉞从随身带的荷包里捏出一撮茶来喝,半晌才喜滋滋道:“如此一来,倒不觉对你亏欠了。”   要不然这么好的方子,他拿着烫手。   主要小白圭实在聪慧异常,他有心托一把,到时候长成了,都是张家人,他自然不会吝啬。   赵云惜顿时高兴起来,她笑着道:“能多年沉浮还安稳回乡就是个有本事的人,白圭跟着他启蒙再好不过了。”   张鉞还是不喜和女子打交道,一口饮尽茶水,说让她准备好,三日后带小白圭去拜访,当即就赶着马车走了。   等李春容回来,听说给他找了个先生,要见过面才肯点头,连忙翻出压箱底的一段细棉料子,做出两身身新行头。   从头巾、衣裳、鞋袜都做了新的,预备着给两人穿。   到了去林府前一天,赵云惜就带着小白圭沐浴更衣,从头到脚的清洗一遍,第二日,他们没去摆摊,一早起来,赵云惜和张白圭换上新衣裳,都是月白的细棉,滚着淡蓝的边,看着很是清爽干净。   看着腰间还挂着香囊,是李春容做的,绣了一丛竹子,里面塞着香草,风吹过,就有香香的味道。   她平日里最喜针线女工,但香囊是贵人才有的,她就路过看了几眼,做得常规又粗糙,并不十分漂亮,因此李春容有些讪讪,想着下回去成衣居里偷师,咋也要做个漂亮的出来。   小白圭倒是好奇地摸了摸香囊,闻了闻,才甜滋滋地夸:“奶,你的手艺真好,好香好漂亮的包包。”   “白圭,可准备好了?”外面传来张鉞的声音。   几人寒暄两句,坐上张鉞的马车,这才一同往林宅去。   ……   赵云惜牵着小白圭的手,跟在张鉞身后,林宅在江陵城外,离张家台还挺近的,约摸五六里地,临着大路,周遭三百亩地都是他家的良田,真是大户人家。   进了林宅,就能明显看到和农村小院截然不同,颇有些江南园林的减缩版,假山、花林、流水,极为漂亮精致,那种看似随意,却极有意蕴的景象,让张鉞面容肃然。   很快就到了书房,半大小子一样的小厮躬身做了请的动作。   “蓬门堂。”赵云惜眉眼一凝。   无端地想起来那句,“谈笑有鸿儒,往来无白丁。”   书房中端坐着一个穿着灰衣布袍的清瘦老者,头顶一根深紫木簪,将银发尽数梳起。   赵云惜行礼后抬眸,对上老者的眼睛,心里便是一凛,虽然年迈,但眼神清澈透亮,极具穿透力。   她心中又是一定,放心些许。有本事的夫子当然更好。   老者尚未开口说话,外面传来熙攘的人声,几个小童走进来,有男有女,有长有幼,笑嘻嘻地打量着三人。   “这就是爷爷要收的小徒弟?乳牙可长齐了?”为首的小童上前打趣。   张白圭条件反射回头看母亲,见她不说话,便奶里奶气地回:“白圭不知,请哥哥帮我数数。”   少年还想再说,就听老者清咳一声,顿时不说话了。   “苟为后义而先利……”老者不疾不徐的声音响起。   “不夺不餍。”小白圭奶里奶气地回。   “我仪图之……”   “维仲山甫举之,爱莫助之。”   “学优登仕,摄职从政……”   “存以甘棠,去而益咏。”   见小白圭对答如流,老者林修然神色中便带出几分赞誉,刚开始戏弄白圭的少年林子坳目瞪口呆,半晌才讪讪地闭上嘴巴。   怎的这般厉害。   林修然温和道:“江陵近些年才名不显,我一回来,便听说有一仙童白圭,有过目不忘之才。”   他摆摆手,示意三人坐下,这才沉声道:“子坳将中庸拿来。”   他随意翻了一页,指给小白圭看,随即不疾不徐地读了起来。   然后——   小白圭挺直脊背,合上书,一字一句地背着,他神态自然,语音清亮,面对刁难也丝毫不怵。   林修然瞧了瞧这孩子,心中意外,一番接触下来,倒真的起了收徒的心。   “在林宅读书,我家的男孩、女孩都在一处,你可能接受?”   林修然看向一旁的张鉞、赵云惜,神色淡淡。   男孩、女孩都在一处,这话听得赵云惜心头一跳,她抿了抿唇,毫不犹豫地点头。   “你放心,女孩们只上午来听课,下午还要学针线女工、琴棋书画。”林修然解释。   赵云惜看着他和蔼的表情,犹豫片刻,还是低声问:“女孩也可以读书?”   林修然点头:“你家中若有过目不忘的女童,送过来也使得。”   赵云惜想起老秀才鄙夷不屑的眼神。   她觉得这是个读书的机会,再者还想陪着白圭,低声问:“我家中只白圭一个孩子,若先生不嫌弃,我想接受考校。”   “我只学一遍,一两年便能学完,到时候族学中的孩子尚未长大,我便已退学,想必不影响什么。”   “说起来,听家中长辈讲古,说的是我爹那辈的太奶奶,和您的太奶奶是表姐妹,算起来也是姨表亲缘……”   赵云惜心里自然有算盘,时下虽然程朱理学是主流,但心学破土而出,在朝中异军突起,占了半壁江山。   万一林修然崇尚心学呢。   而且她看的明朝小说金瓶梅里面的潘金莲都跟着秀才读过书。   再者明朝的女官是从平民选拔,过了就有女秀才之称。   她不可能去官学中读书,私宅反而不禁女子读书。   也是巧了,两家有这么点子血缘在。   她想试试,对方收了她自然是好,若是不收,她丢些脸面也不算什么。   在家自学这许久,她早已明白,四书五经作为古代经典文学,所蕴含的知识量难以言喻,她自学不了。   和现代读书根本不是一个概念。   厅内顿时一阵寂静。   林子坳好奇地看着,当时听见白圭的名声,也是偶然,刚回来时,家中没有米粮,出门买东西吃,就听人在聊东街卖糯米包油条那家的小子,才三岁就能识文断字,聪慧非常。   爷爷这才起了惜才的心。   主动叫人搭话,带关系,抽出来一个卖蜡烛的张鉞。   见娘俩都极有成算,便格外好奇。   谁曾想——   林修然既然起了收白圭的心,就愿意卖他面子,考校赵云惜的功课。   “你先前可读过中庸?”   “不曾。”   她之前读书就是启蒙书籍,中庸这些就比较深了。   她的进度比白圭低了些,记忆力也弱些,摊开的那页《中庸》片段,方才听他读过,听白圭背过,又看了两遍,这才能背出来,还不如白圭流利。   不过她的考校,林修然有心为难,不愿收她,以免招惹是非,让她把这一页默写下来。   赵云惜便在林修然和张鉞的寒暄声中,执着笔墨,按着要求默写下来。   林修然沉吟片刻,在心中衡量,自家唯一年岁大些的孙子也才十三,他安排成小夫子代他授课,辈分提起来了,倒也无碍,其余最大不过七岁,女子读书,通读一遍也就罢了,一年两年,家里孩子尚未长大,倒是使得。便不再迟疑,虽然赵云惜年岁略大了些,但是和他家女孩放一起读书也是可以的。   能牵扯出亲来,那就是亲戚。   难为她聪慧爱读书,林修然索性收了。   “如今天气暖和,白圭十日后来报道,你也来。”   赵云惜的眼睛瞬间就亮了,躬身道:“云惜谢先生开恩。”   她高高兴兴地拉着小白圭一起磕头,天地君亲师,她磕起来头毫无负担。   看来老者回乡,是为了造福积德,或者是为子孙做富贵计。   这十天,赵云惜原本想做面脂送给林家女子,后来想想,天气渐暖,大家都不爱脸上糊一层的感觉,只能作罢。   她便开始琢磨,送些什么好。   主要对方京城来的高官,她根据红楼梦猜,定然是什么都见过,什么都听过。   想起红楼梦,她就知道送什么礼物了。   ——蔷薇露。   蔷薇花露馨烈非常,从大食国传入我国,在唐朝时就极为珍贵,用琉璃瓶装着,洒在人的衣袂上,十来天味儿都不散。   能敷脸、喝、泡酒等等,堪称一绝。   她记得明朝中期朝廷实施海禁政策,不和外国贸易,蔷薇露的主要来源是别国朝贡,皇帝用不完了就赏大臣。   赵云惜不确定他们有没有,但是被贬官了,想必不得圣心。   大食国的蔷薇花她没有,国产蔷薇没这个功效,她记得茉莉花、栀子花、木樨都极好。   这时节没有木樨,茉莉花和栀子花倒是开得正好。   赵云惜搬出自己的钱罐子,数了一贯钱出来,心疼的要命,读书果然极费钱,主要人情来往开销也大多了。   但别人愿意收她,就是恩情。   “白圭,跟娘一起去买点东西。”赵云惜赶上骡子就要出发。   小白圭坐上骡子还有些懵。   “背书呀。”他想多记些,免得开学了就他不会。   赵云惜拍拍他的小脑袋:“别背傻了。”   他太沉浸式了。   别人大概都是担心孩子不爱读书,她要防着他太爱读书。   赵云惜带着往江陵去,买了冷凝设备,这时候的蒸馏设备还比较简单,下面是加热的地锅,盖着带管道的大桶,上面是放冰冷水的天锅,主要是蒸馏烧酒用的,用来做香露,也是个信息差,若能想到这一层,就能做出香露来,蒸馏设备、鲜花都是现成的。   而花就不好买了,问了半晌也没人卖。   索性在街中立了收花的牌子,说是明天上午都在这收茉莉花、栀子花,这个时节开得正好,一下就有好多人问。   两文钱十斤,她各定了一百斤,又多出二十斤的宽裕,给了预定的条子,这才带着白圭回去。   白圭睡着了,春日暖阳照在他身上,给他渡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芒。   赵云惜唇角微翘,若没有白圭在,她肯定不能这么快沉下心。   一路吱吱呀呀、摇摇晃晃地回家去,隔日,再以同样的方法回江陵。   她收了花,放在箩筐里,又去买了细颈的瓷瓶,她顿时有些心疼,这样有花样的瓷瓶可太贵了。   回去后,交代李春容打些乌桕子回来做蜡,她便开始清洗花瓣,全部淘洗一遍后,晾晒在院中的竹排上。   “你弄这干啥啊?”李春容好奇地望着。   “弄拜师礼。”赵云惜笑眯眯道:“林先生允诺,我跟着他家中女孩读书。”   李春容抿了抿嘴,皱起眉头,纠结半天,才叹气:“那你放心去读书,往后我去卖糯米包油条。”   她愁得不行,家里银钱好不容易松快些,赵云惜要是不干活了,那收入断了,她又要吃糙米了。   说实话,吃惯了白米大肉,再吃糙米真的难以下咽。   她打心底觉得,女人读什么书,像儿媳这样认识几个字,不做睁眼瞎,便已经极好了。   像她,大字不识半只,也快活地过这么多年。   “我会想一些下午能赚钱的项目,你放心。”赵云惜温和道:“我自己读书到底没个章程,跟着夫子要好很多,主要相公、孩子都读书,我不想以后听不懂他们说话,想着趁年轻,能读一本是一本。”   路都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,她也得给自己打打古文基础。   她纵然有985的底子,但在古代不认她的学识,只认科举所需为圣贤书,她便只能跟着学,打不过就加入。   赵云惜也想过,相公孩子都在读书,他们有出息就可以了。   万一谁中了举人、进士,做了官,那她就是官太太、官夫人,再多想一点,给她个诰命也未尝不可。   但别人的只是别人的,她也想自己有。靠山山倒,靠人人跑,靠自己最好。   就算白圭三岁了,她也才20,放现代不也就大三的年纪,她不想放弃自己。   赵云惜松一口气的是,林宅不在县城,她不用在县城安家,虽然刚得了张鉞给的一百两银票,但是她在县城做了三个月生意,自然明白县城的物价。   租赁三开间的小院子,一年要五两银子,喝口水、用担柴都要用钱买,岂不是横添拮据。   她有点亢奋。   李春容瞥见她晶亮有神的眼睛,突然很想把她锁在家里,白鹤振翅高飞固然美丽,但折断翅膀锁在家里才是自己的。   她抿了抿嘴,为自己阴暗的想法愧疚。   “你别太辛苦了。”抬眼的时候,李春容又笑呵呵地对她说。   赵云惜脆生生应了,手里仍旧不停。   将鲜花投进锅里熬煮,看着滴滴汁液从冷凝管里出来,顿时放松很多。   她都怕不顶用,到底是管用。   赵云惜在心里万分感念《天工开物》,也感谢那个节假日泡图书馆从这头看到那头的自己。   很快就接了一坛子花露,有清甜的茉莉花香味,她陶醉地嗅闻,开心到无以复加。   她守着烧火,小白圭就守着她,用小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,火光映照在他认真脸颊上,看着就极为可爱。   赵云惜含笑捏了捏他的脸蛋,便拿了石板,用毛笔沾水在上面写字。   两人相邻而坐,各忙各的,倒也得宜。   正忙着,张文明回来了。   她瞥了一眼,就收回视线,张文明看着她面前的大锅和石板,故作无事地凑上来:“做什么呐?”   张鉞估摸着张文明旬休回来了,便提着四色礼物,并一匣子蜡烛过来,他这回赚钱了,就要表示一下。   谁知一敲门,就对上三双晶亮的眼神。   他笑了笑,温和道:“都在家?”   现在天长了,早先张文明回来这个点天已经擦黑,现在还大亮着。   说着他把礼物和蜡烛放在案上,满心欢喜地跟两人说蜡烛好卖。   于是……   张文明面色铁青地从兜里掏出来一把蜡烛,蔫哒哒道:“这是大伯你卖的?”   他买了!   一钱银子才两支,贵死了!   看着那一匣子蜡烛,他就笑不出来。   张鉞笑了笑,温和道:“先前白圭生辰时,已经说了能做蜡烛,你怎么还着急买。”   张文明眸光微动,看向打过招呼后又开始烧火的娘子,有些委屈,她都没有跟他说进度。   面上却很坦然道:“我以为还得些时日,没想到大伯这么快就弄好了。”   这一批蜡烛在县学卖得特别好,他瞬间就知道对方为什么提着礼物过来了。   “是你家娘子给的方子齐全又准确,一点弯路没走。”   张鉞现在对云娘充满了信心,感觉她肯定行。   两人聊天,赵云惜还在烧火、蒸馏、提纯,忙的不亦乐乎。   张鉞想想未来要赚的钱,脸都要笑烂了,他温和问:“你这是弄什么?可要帮忙。”   “弄点蔷薇露送给夫子一家做礼物。”赵云惜随口道。   张鉞:!!!   他听到了什么!   蔷薇露!   这在京城、江南地区极为红火,江陵地区略有耳闻,却不曾有人舍得花一两银子去买一瓶蔷薇露,故而他只见过,但没用过。   “能看看吗?”张鉞搓着手,有些不好意思,巴巴地凑过来。   赵云惜拿了一支小瓷瓶给他看,随口道:“琉璃瓶太贵,我舍不得买,这样的小瓷瓶倒是正好,确实是蔷薇露,若是能加名贵香料就更好了,但我买不到沉香、檀香、龙涎香。”   这些是村人接触不到的好东西。   张鉞满脸都是晕乎乎,突然对侄媳有些佩服,她懂得太多了,还能谦逊地静下心读书,实在太难得了。   “云娘,你这蔷薇露……可否和我合作?我负责找销路、材料,你把方子给我,每年给你分红,还按着原来的三成来分如何?”   赵云惜纠结片刻,他给的条件真的很优厚。   前头蜡烛若是好卖,再加上蔷薇露,他能砸开更广的路子,这样就更好了。   “你放心,只要我还卖蔷薇露,如果每年分红不足三百两,便以三百两算,你觉得如何?”   张鉞胸有成竹,他按着最厚道的说法给的,拍着良心也能大胆说话。   赵云惜一听有保底,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:“成,都听大伯的。”   正说着,就听见外面传来走路声。   就见张镇走进院子,有些疑惑问:“什么听大伯的?”   张鉞连忙带他看蔷薇露,又跟他说了自己的决定,分三成的利,不满三百也要按三百给。   “大哥厚道,云娘你且放心便是。”张镇随口道。   张鉞看着自己二弟,拍拍他的肩膀:“哥不会亏待你的子孙。”   张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啪地抽下佩刀,无语道:“你当年做生意的第一笔银子还是坑我一年俸禄呢。”   亲兄弟,坑起来格外顺手。   后来双倍还他了,还说要供文明读书,被他否了,纵然是亲兄弟,也没有一直拉拔的道理。   有多大碗就吃多少饭,他做侍卫,总归饿不着。   “去打一坛好酒来,我要和你不醉不归!”   张鉞心里高兴,他念着兄弟,然而当两人收入差距百倍千倍的时候,就很难再坐在一起喝酒了。   一个人穿金戴银,一个人沽酒都心疼,聊起天来也是小心翼翼不欢而散,好没意思。   “大后日,云娘和白圭就要去读书了,我拿了一匹纱,一匹细棉,给她俩做套新衣裳。”   张镇:?   “谁?”   “云娘。”   见张镇望过来,赵云惜小心护着自己的花露,一边解释,说白圭去林宅读书,他家女孩也一起读书,她就问了一句,过了考校,到时候一起去读书。   张镇想想她有钱,便不说话了。   “你想如何便如何。”   说话间,她已经做出来一瓶茉莉花露了,用手在瓶口轻扇,就能闻到清幽的香味。   “大伯瞧瞧,这茉莉花露可好卖?”她笑着道。   细长颈的瓷瓶,约摸有一两,凑近了些,馥郁淡雅的香味便窜入鼻腔。   “再看看这栀子花露……”   两者相比,后者更加浓烈霸道,高雅的甜香让人欲罢不能。   张鉞沉浸式地吸了一会儿,满脸感叹道:“真香啊,我喜欢这茉莉花露的香味。”   “我还是喜欢栀子花香,炽热浓烈。”张镇哼笑。   两人一起看向张文明。   他顿时头大,又看向自家娘子。   “成年人不做选择,来回换着用,不必非得挑个最喜欢的。”赵云惜随口道。   几人聊着天,就见李春容提着一篮子排骨回来,见张鉞在,连忙让他留下来喝酒吃饭。   “那我就却之不恭了。”张鉞摸了摸张白圭的小脑袋,有些迟疑着问:“想着让他去找你大娘来,他会传话吗?”   张白圭放下抱在怀里的文房四宝,奶里奶气道:“会!”   但赵云惜不肯叫他去,开春了,家后的小河涨水了,可不敢叫幼儿去。   “相公,你去走一趟。”她眉眼盈盈。   张文明:……   除了娘子他最小,可恶。   很快就把人请来了,她家没舍得买好东西备着,待客就略有不足,赵云惜就把点心给拆开了。   四色点心很常规,桃花酥、豌豆黄、蜜糖瓜条和糖角摆得很漂亮。   她一一摆盘,放在几案上,又单给白圭抓了一把,让他端着小碗吃。   他眨着眼睛夸:“这个粉粉的好吃,黄黄的也好吃,糖包包好吃!”   反正都香甜。   他陶醉地眯起眼睛。   手上若是粘上一星半点的碎屑,他就用小手帕擦干净。   “娘,吃点心。”他挨个捏着喂娘亲吃。   赵云惜从善如流地尝了一口,确实很不错。   在物资匮乏的明朝,能吃上油炸的果子,和糖渍的小玩意儿,真的很幸福。   见她吃得快乐,白圭擦了擦手,又给她喂一轮。   而堂屋里,张镇和张鉞兄弟俩已经聊开心了,正把对方的肩膀拍得啪啪响。   真有劲。   她小声嘀咕,也不嫌疼。   从坛子里捞出一把淌着粘丝的酸辣菜,清洗过后,切成小段,投到排骨锅里。   酸菜炖排骨,吃起来很香,又不腻,她能吃一碗肉喝一碗汤。   排骨被炖煮出浓白的汤汁,小火炖着,咕嘟咕嘟地冒着泡,浓郁的香味都快将人笼罩。   赵云惜看了一眼,想想他们要喝酒,又淖了一把藕带,等会儿凉拌了吃。   想想多了大男人吃饭,常规备着的菜怕是不够,又炖了一块肉,合着酸菜包成拳头大的小包子,吃起来香气扑鼻。   再炒两个菜,这就出锅了。   刘大娘在帮忙烧火,被香味勾着,眼神一个劲儿往锅上看。   “怎么这样香?”她要受不了了!   李春容得意一笑:“你不知道,云娘做吃食极有天分,同样的菜,她炒出来就是香。”   面对刘大娘惊叹的眼神,赵云惜客气一笑:“我娘为了哄我而已,她人善,不肯说让我难过的话。”   刘大娘半信半疑,一则云娘年轻漂亮,不像踏实能干的人,二则护着面子故意说对方做饭好吃,也是常情。   她家有钱,跟着张鉞走南闯北,吃过不少好东西,可闻见这味儿,就是香得受不了。   近来因着蜡烛,属实赚了一笔,往后科举不断,这蜡烛的生意就能一直做。   这也是侄媳带来的,她也愿意给几分面子,一直很捧场。   很快饭菜就做好了,熬到浓香的白米粥,一碟子凉拌藕带,一碟子凉拌胡瓜,喷香的酸菜炖排骨,清淡的小炒青菜。   摆上桌,瞧着家常又亲切。   “大伯、大娘快坐,准备的仓促,你们别嫌弃。”赵云惜客客气气地请两人坐了,把酒坛递给张文明,便在大娘的拉扯下也跟着坐下。   小白圭被她抱在怀里,陶醉地嗅闻着空气,奶啾啾地夸:“娘炒菜越来越香了,白圭要吃两大碗!”   他的豪情壮志让大家顿时笑起来。   赵云惜捏了捏他的脸,见大家都吃起来,这才给他夹了些酸菜吃,张鉞见了,直接给他夹了几根排骨,笑着道:“小子多吃肉,长得跟你爷那么壮实,一拳头打死一头牛才好。”   暮春时节,天气渐暖,但早晚依旧寒凉,但面前的大人盆里,酸菜炖排骨冒着热气,极为吸引人。   大娘早闻着香味,听着夸赞,心里期待地不得了,她在端午时,没吃上侄媳做的菜,主要几个孩子吃得香,谁会跟自家孩子抢吃食。   赵云惜给她盛了汤,笑着道:“大娘别做假,这就是自己家,想吃啥就夹啥。”   大娘养得富态,雪白的圆月脸,弯弯的柳叶眉,笑起来慈祥又亲切,并不端架子。   穿着簇新的细布袄裙,头上挽着发髻,插着木簪,纵然有心低调,但看着就跟村妇不一样。   “是啊,菊月嫂子,快吃吧。”李春容喝了一口汤,满足地眯起眼睛。   真鲜。   排骨被炖烂了,肉香完全激发,和着微烫的汤汁,让人一口忍不住接着一口。   小笼包也香,三瘦七肥的大肉,蒸熟了还有些淌肉汁,让人忍不住吸溜。   张鉞原本想着和兄弟、侄子喝酒,结果饭菜好吃到不行,很快就把下酒菜也吃完了。   他看着光洁如新的盘子,有些尴尬。   小白圭正捧着小碗,吸溜吸溜地喝粥,黑漆漆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他们闲聊。   张鉞这次来,就是给他们送文房四宝和布料,当然也想旁敲侧击下,赵云惜怎么会这么多。   “我印象中有这么一本书,记载了市面上农业、手工业很多生产方法,配的有插图,有文字,无意间看到,把内容都记下了,再去找书就找不见,我记得里面还有一句……贵五谷而贱金玉。”   就是《天工开物》,应当是明朝晚期的,这时候作者都还没出生。   张鉞见她神色诚恳,问不出什么来,便不再多说,见天色不早,带着刘菊月走了。   张镇喝酒红脸,这会儿正端着茶沫子,一边喝着醒酒,一边对月兴叹。   张文明带着娘子、儿子回后院。   他拄着额头,满脸痛苦道:“娘子,我喝多了,头有些疼。”   赵云惜不说话,只静静地看着他。   张文明有些羞恼,也顾不得装模作样,坐在床沿上,盯着她清亮的眼神,磨了磨后槽牙,这才认真解释。   “你近来在想什么?摆摊赚钱暂且不说,你还要读书,也就罢了,为何和我夫妻生分?还想和离立女户,如今这世道,你当真不知?若是漂亮姑娘单过,地痞流氓、坏心思的男人,没多久就要把你生吞活剥了。”   “便是你厉害,能自己做生意,也学的一肚子的圣贤书,可那些酒囊饭袋,瞧见女人只能瞧见皮肉,他们没有脑子去看你的才情和本事。”   张文明叹气,他看着对方执拗的眼神,低声道:“早先我们也算琴瑟和鸣,过了如胶似漆的几年,你在家里侍养双亲和孩子,我在外头读书,各自相安无事,自打你上回病了,便再也不愿意看我一眼,云娘,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?”   赵云惜垂眸,暗暗掐了自己大腿内侧一把,这才抬眸,眸中泪意涌动,一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滴落,她上前一步,双手捧住他骨节修长的大掌,开口的话带着哽咽和颤抖:“你总说我病了以后再不愿理你,可曾想过,我要病死了,都能瞧见提着青灯的牛头马面了,我相公却不曾问过一句,该是如何痛苦难熬,心灰意冷,治卿,你我少年夫妻,你的相安无事,是成婚多年不曾细看我一眼,你觉得安稳罢了,可曾知道我这几年如何煎熬难堪,一颗心在油里煎了多少回!”   她舍不得再掐自己了,便别开脸幽幽地看着别处。   “夫妻漫漫一生,我们路走慢些可好?”她声音暗哑。   但面前伸出一只手,握住她的手掌,轻轻地覆在温热的肌肤上。   她眼角余光瞥见,对方扯开了衣襟,露出大片雪白结实的胸膛。   “云娘,你别生气好不好?”他低声问。   赵云惜抬眸望着他的眼睛,他的眼睛也漂亮,略圆的柳叶眼,正饱含苦痛地看着她。   他在卖惨。   他是个聪明人。   赵云惜轻轻地抚摸着有弹性的肌肤,在他眼含期待时,收回了手。   “相公,你且睡吧。”   张文明薄唇紧抿,看着跳动的烛火,心里就噗噗地冒火。他直挺挺地躺在床沿上,小心眼地把上床的位置都给挡住。   赵云惜忙了一天,有些困了,懒洋洋地打着哈欠,见他使坏,长腿一迈就进了自己被窝。   闭上眼睛就睡着了。   张文明瞪着眼睛看窗外的黑影,没等他想好措辞,就听见对方均匀的呼吸。   “一颗心在油里煎了多少回。”他脑海中浮现出娘子说这句话的可怜样子,又疼又爱又气,半晌才幽幽叹气。   原来,这滋味这样磨人,他尝到了。   甚苦。   甚苦啊。   *   隔日。   赵云惜带着点心,又拿了六瓶茉莉花露,这才带着张文明和小白圭回娘家去了,想着多看看爹和娘。   远远就能看到刘氏正在磨刀,而赵云升在剔骨,身边围着买肉的村民,正七嘴八舌地说自己要什么。   “娘!二哥!”   随着她的喊声,两人望过来,一见是他们赶着骡车过来,连忙迎上前。   “龟龟长高了!也胖了!你多来割点肉,现在天热了放不住,总要隔三差五来一回。”   刘氏抱起白圭颠了颠,乐呵呵地夸。   赵云惜挨着张文明,亲亲热热地戳戳小白圭的脸蛋,笑吟吟道:“你女婿也是这么说的,叫我们娘俩吃好点,他在县学有吃有喝不着急。”   刘氏连忙喊,让赵云升留个大肘子,中午炖了吃,给龟龟好生补补。   “去跟你表哥玩。”她笑着道。   把孩子哄走了,赵屠户出来跟张文明一起进堂屋喝茶,而赵云惜陪着刘氏在外头卖猪肉。   “娘,你闻闻这个。”她揭开小瓷瓶的盖子,给她闻里面的茉莉花香味。   “这是花露,还有瓶栀子花香味的。”   刘氏听她说,便好奇地凑过来闻,果然很香,却还是有些莫名:“有啥用啊?”   赵云惜仔细跟她说了,她便惊叹不已:“这么多用处,你还不如让货郎帮你卖给贵人,肯定好卖。”   她顿时扶额,她娘也是个财迷。有什么好东西第一反应是卖了换钱,而不是自己用。   赵云惜放她荷包里,笑着道:“跟文明大伯约好了,把方子给他做,分我三成的利,我觉得极好。”   “我先前送来的面脂,你们用着咋样?”其实赵家人整天接触油脂,吃得又好,当真细皮嫩肉,但用起来香香的,肌肤也不容易出问题,区别还是很大。   “好用。”刘氏一边砍着筒骨,一边随口回。   赵云惜想了想,认真道:“我先前给了蜡烛的方子给婆家大伯,就想着把做面脂的方子给你们,你看要不要开个做面脂的作坊,就像你说的,不拘是自己卖,还是让货郎帮着卖,都能挣钱。”   家里是杀猪的,这上好的猪油定然不缺,最大的原材料有了,那些草药、香料也能买,是个好做的生意。   刘氏不肯,她皱着眉头道:“你有这法子,自己做来卖,不都能换钱?娘就算赚钱了,你兄弟们都成家了,要是把钱分给你,又要闹是非出来,还不如你自己做这个生意赚钱。”   赵云惜心中感动,不等她整理好措辞,就被刘氏握住了手,低声道:“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,但娘也要为你着想。”   听她这么说,赵云惜心里就安宁了,笑吟吟道:“我还会做羊毛袜子、羊毛衫,这些也能卖钱,还能放心让村里帮忙做活,这面脂要干净,要保密,还真是自家人才好办。”   羊毛制品可以外包,她随时能放下,而面脂要盯着火候、材料、卫生,她一个人分身乏术。   还得是大家族,人多才好办。   而且觉醒记忆时,她的第一桶金就是亲娘捧给她的,投桃报李,她给的心甘情愿。   见刘氏还要推辞,她便捂着耳朵不肯听,对方不说了,她就笑眯眯道:“今天尝尝我酿的黄酒。”   “你还会酿酒?我先前教你,你听了晾糯米酒跑了!”刘氏惊讶。   赵云惜:?   她以前这么调皮吗?不可思议。   “你说的这些肯定不是我,我这样乖巧听话!”赵云惜挠了挠脸颊,贴着娘亲,软乎乎地撒娇。   “我想着叫你几个侄女也去读书。”   东寺边上就有私塾,离他们特别近,只收八岁到十八岁的启蒙少年。   “家里有余钱就送去读书吧。”赵云惜随口道。   眼瞅着晌午了,零星有几个来买肉的村民,刘氏想和闺女说体己话,也没心思守摊子了,让小树守着,带着闺女回院里了。   赵云惜一回院子,就见张文明和赵屠户相对而坐,边上吊着炉子在煮茶。   “他们说今年南方打仗,估摸着糖要涨价。”刘氏絮絮叨叨道:“点心都贵了。”   赵云惜对古代历史细节并不明了,她知道土木堡之变,知道叫门天子,知道经血炼丹皇帝,知道二三十年不上朝皇帝,但具体细节还真没细细了解过。   但现在交通不便,如果百姓都知道打仗,那说明打仗很多年了,或者已经快打完了。   “多买点备着。”赵云惜随口回。   她看向赵屠户,甜甜地喊了一声爹,这才坐在两人中间,捧着茶盏喝了一口,思考片刻,才认真道:“爹,我想在张家台附近买几亩良田,你可有人脉?帮我介绍介绍。”   她有钱了,第一反应也是买地,她抗拒不了这种诱惑,就知道为什么王朝中后期土地兼并那么严重。   有钱了,有权了,这些转瞬即逝,但土地永恒。   赵屠户看了一眼斯文的女婿,犹豫道:“要水田?”   “嗯!”   “最近是听老张头说想卖几亩地,他家小孙子不成器,送去江陵读书,不好好干,就爱吃喝嫖赌,多少钱给他都不够败坏的。”   “咦~”   赵云惜觑了一眼张文明,他倒是认真读书,没整那些幺蛾子。   正说着,小白圭手里举着小风车,脸上挂着灿烂的笑,噔噔噔地跑过来,兴奋道:“嘎嘎家的嘎嘎腿瘸了,会用翅膀支着走路,太好笑了哈哈哈哈……”   说着就拉她一起去看。   赵云惜寻思能有多好笑,小孩就是见什么都兴奋,但是看见那一眼,还是绷不住跟着笑了。   “不是,它怎么这样走路啊?哈哈哈哈……”   它还知道伸出一只翅膀支着。   身后还跟着学它走路的大黄狗。   小白圭盯着看,没忍住哈哈笑,结果大鹅恼羞成怒,扑腾着翅膀过来啄他,把他吓得花容失色。   手比脑子快,一把抓住那粗实的长脖子。   “娘!娘!”   赵云惜连忙上前踢开大鹅。   随着小白圭惊叫声响起,刘氏、赵屠户、张文明连忙冲了进来。   “咋了咋了?”赵屠户气势汹汹问。   小白圭和赵云惜看着一动不动的大鹅,有些心虚地对视一眼。   “它啄我,我攥它脖子,然后它就不动了。”   “我还踢了它一脚。”   娘俩都没收力。   赵屠户上前一看,乐了:“你俩这力气,像我。”   大鹅被折腾晕了。   他连忙叫人拿刀来,趁着晕着,赶紧放血,要不然吃着腥,不好吃。   “嘎公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小白圭双眸湿漉漉的,有些愧疚地低头,手里攥着的风车都跟着垂下去。   “这算啥,今天中午本来就要吃它。”刘氏连忙哄。   几人说着话,大鹅很快就放血、拔毛,收拾的干干净净。   “鹅鹅鹅,曲项向天歌,拔毛滚沸水,红烧需铁锅~”   赵云惜笑眯眯地念。   小白圭瞬间瞪圆眼睛,他默背一遍,满脸纠结地看着他娘:“娘,不是红掌……”   “是红掌。”她毫不犹豫地点头。   两人闹着,明显轻松许多,张文明默默地看着,又被赵屠户拉着去喝茶。   “大嫂、二嫂。”赵云惜笑着打招呼。   大哥家的孩子又跟小白圭嘀嘀咕咕地背书,她听着,就觉得他很勤恳踏实,就笑着道:“淙哥也快八岁了,该送去私塾了。”   周菊一听小姑子说私塾的事,顿时很感兴趣地凑过来:“前儿还在说要送,但我们不知道其中章程,还想着有空问问你们。”   赵云惜略懂一二,就细细跟她说了,当年张文明去私塾读书,一年的束脩要三两银子。   “考试内容不光从四书五经里头选,还有礼乐这一块的论述,再者经史时务策也免不了,还有骑术、射箭、算数、明律也要抽内容,都要考的。”   “这买书就是一笔支出,一年备三五两银子,扣扣巴巴也就过去了。”   “再有吃喝衣衫都得过得去,又是一笔支出。”   “再就是考举人要去荆州府,车夫和马车就要二两银子,住宿、吃食也不便宜,没个十两银子下不来。”   “听说京城里头拜师要二十四两贽见礼,那是名师的价格。”   赵云惜想想,她家真的不穷,就是供养读书人,看起来穷困,要不然刘氏也不会把女儿嫁过去。   大嫂周菊闻言就皱起脸,半晌才咂舌道:“咱家五个兄弟,一个兄弟生两个读书的孩子,加起来也有十个,这要是去读书,得多少银钱,多大的家业才撑得住。”   赵云惜便不说话了,这花钱的事,得自己做决定。   两人闲聊时,炖肘子、炖大鹅的香味也出来了。   赵云惜耸了耸鼻子,快乐地想,吃肉吃肉,她爱吃肉。这若是能天天吃肉,她不敢想自己有多活泼开朗。   周菊瞧着她眉眼弯弯的样子,也跟着轻笑出声。不管读书多贵,她砸锅卖铁也要送淙哥去读书。   “吃饭咯~”刘氏笑呵呵地喊。   还是分了两桌坐,女客一桌,男客一桌,菜品一分为二,各聊各的,各喝各的。   等酒足饭饱后,赵云惜捧着茶水,懒洋洋地坐在阴凉交界处晒背,把小白圭搂在怀里,拍着他睡觉。   “那你觉得东寺那边的私塾如何?”周菊没忍住问。   赵云惜对科举的所有印象都来自张文明,闻言点点头:“远了点,贵了点。但现在出了文明这个秀才,感觉还挺火,孩子先送去启蒙,若是有天分,家里钱粮也够的话,在江陵找私塾也未尝不可。”   “那你家白圭以后想送哪?他可有天分了,淙哥这么大都比不过他。”   周菊认真问。   “白圭定了去林宅读书,他家在京城做大官,刚回来立了门庭,先读着看,不成了就再换地方。”   赵云惜也不确定,很多事情都是开始千好万好,时日久了千难万难。   “林宅?他家咋收学生?”周菊连忙追问。   听见两人在聊这个话题,二嫂也跟着凑过来细细听。   “没背过的书,随意翻一页,领着读一遍,让你片刻后背出来,年纪大会写字就要默出来,旁的不知道。”   赵云惜一一答了。   这好难。   周菊心想。   日头正高的时候,张文明那桌也散场了,几人走出来,互相寒暄着告辞,赵云惜就抱起小白圭,准备回家。   刘氏有些舍不得,拉住她的手,舍不得放开。   “时常回来看看……”   *   告别赵家,她一时有些无话,开始琢磨要去读书的事。   刚一回去,就见李春容把绣花针快挥舞出残影了。   “这是书包?”赵云惜吃惊。   李春容点头,笑眯眯道:“给你俩做的,都是青布的,边上绣了小蜜蜂。”   赵云惜拿过来细细打量,心生感动,她想着趁明日,给婆母也买个银手镯。   晚间早早地睡了,三更时,听见李春容淘洗糯米的动静,她也跟着起来。   “你起来这么早干啥,这往后都是我一个人弄,你别操心了。”   “没事,反正也睡不着。”   两人一起,很快张镇、张文明也起了,帮着装骡车,抱孩子,一家人往江陵走去。   “你们都歇歇,跟着我去干啥?都卖好几个月,周围的乡邻都熟了,没得事。”   李春容笑眯眯道,儿媳和孙子都圆润不少,她还是那么干瘦,不过家里什么活,她都要冲到第一个。   果然卖熟了,见赵云惜在,都吵着让她帮忙起名,她也没推辞,按着以往的惯例来。   “你以后不带着小白圭来了?那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。”   “就是啊,小白圭也是一景。”   在熙熙攘攘的声音中,很快就卖完三桶糯米,李春容高高兴兴道:“我昨天自己来卖,卖到了晌午头,街上快没人了。”   还得是儿媳他们过来,一两个时辰就卖完了。   赵云惜带着几人往银楼走,进去后就开始挑银手镯,婆母估摸着当是给她挑的,一个劲的看鲜嫩的,还说她挑的太老成。   “这个感觉还不错。”赵云惜对着婆母细瘦的手腕比划。   宽宽扁扁的镯子,刻着缠枝莲花纹。   李春容缩回手:“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,戴啥,你自己买了戴。”   但赵云惜见她不住抚摸着银手镯,眼神流连,就去和掌柜的谈价格。   掌柜的还记得她,之前想让她做店丫头来着。   “你这个粗实,五钱银子。”掌柜的没要价,直接说了实诚的价格。   赵云惜有些意外,笑着付钱,把手镯上的银楼标志给去了。   “娘,近来你辛苦了,好生戴着,先前就说,等有钱了给娘从头买到脚,现在只是一个手镯算啥啊,是文明孝敬你的,可不能拒绝。”   赵云惜神色柔和,殷切地劝。   李春容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,高兴毁了。   “我家儿媳就是孝顺,文明娶的好娘子,你要是让云娘受委屈,娘非揭你的皮!”   张文明抿着嘴不说话,看向赵云惜的眼神充满控诉,分明是她欺负他。   赵云惜握着李春容的手,笑眯眯道:“娘,你放心,我会和文明好好过日子,疼爱龟龟,还要孝顺你和爹!”   把婆母哄高兴了,她这才准备走,谁知掌柜的没忍住问:“小娘子,问句冒昧的话,你衣裳熏的什么香,闻起来清幽雅致,很是好闻。”   赵云惜心中一动,她已经把方子给了张鉞,自然不会许第二家,但帮着接一笔订单也极好。   要是能把花露在银楼寄卖,倒也相得益彰,来这地方的,那可都是有钱人。   “你知道蔷薇露吗?大明境内没有大食国那种蔷薇花,只能做简略版的,目前做了茉莉花露和栀子花露,这时节正开花,我就做了几瓶。”   赵云惜从袖袋中掏出蜡封的小瓷瓶给掌柜看。   蜡封一抠开,霸道的香味悠悠传出,掌柜精神一震,就是这样浓烈迷人的香味。   “你还有多少?要价几何?”   “跟酿酒差不多的价,人工、包装都要钱,又是京城的好玩意儿,那得卖三钱银子一瓶,我两钱银子可以出,就看你要几瓶了?”   掌柜开始拨算盘。   “先要五十瓶我卖着,若是好卖,那再谈后面的生意,若是不好卖,那往后不提此事,如何?”   赵云惜心里直点头,把大头利润都给她了,三钱银子是很合理的卖价了,给她二钱银子,几乎都是利润,看来银楼掌柜这人能处,她看向算数小达人龟龟,他立马奶里奶气回:“十两银子!”   掌柜低头看向正好奇观察店内的小孩,哟一声笑了,乐呵呵道:“真不错,你还会算数,真是个聪慧孩子。”   “这是三两银子的定金……”   不等掌柜的说完,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我没有材料,五十瓶需要几千斤鲜花呢,民间收不来这么多优质的鲜花。”   所以这买卖能不能成,还得看掌柜的给不给鲜花。   掌柜:……   “原料我提供,鲜花不费几个钱,就当是第一回 合作的添头了。”   赵云惜这才乐呵呵道:“谢掌柜的,祝你财源广进发大财。”   说着把那瓶茉莉花露直接递给他了。   “什么时候交货?”   “做好了我就送来,你是拿花露回来自己罐装,还是我罐装好了送来?”   两人又讨论细节,掌柜有些看不上她的瓷瓶,打算做一批精致漂亮的银瓶,故而不要她灌装,只要花露。琉璃瓶太贵,他就算能买来,在江陵也难卖。   那就更省事了。   赵云惜心花怒放,她不敢想从她这两钱银子进的,掌柜到底会卖多少钱。   目送她出去,掌柜呵呵一笑,就算这花露卖不出去也不打紧,他拿来送人做人情,要是能调到荆州府的铺子里,怎么也比窝在江陵强。   踏出银楼的门,李春容看看儿媳,又回头看看掌柜。所以他们买了粗实的银镯走了,还倒赚二两五钱银子。   她这儿媳不得了。   赵云惜带着小白圭去买贽见礼,十条猪肉,她已经让刘氏给她留了,按着规矩还要有芹菜、桂圆、红枣、莲子、红豆等,凑成六礼,今日都要买齐了,她和白圭各一份。   她还添了花露,送单礼不好,就得再添一样,想了想,又添了羊毛袜子。   都备齐了,这才放心下来。   隔日一大早,张镇去当值,张文明去县学读书,赵云惜赶着骡车,带着小白圭,先回赵家拿肉,二十条猪肉几乎分了半扇猪,赵云升和赵云文不放心,索性送他们去林家。   林家在江陵一带,属于深宅大院那个范畴,还有家丁、护院、丫鬟等,看得几人啧啧称奇。   赵云惜和张白圭二人在前,赵云升和赵云文抬着礼物在后面,很快就到了书房。   林修然端坐在太师椅上,等着他二人上前拜见。   赵云惜老老实实地磕头问安,最后捧上小厮递来的茶水,口称夫子,等林修然接了,才算礼成。   而张白圭——   他穿着月白滚蓝边的簇新直缀,小小的身子,脊背挺直,肉嘟嘟的脸蛋颤着,却还是一板一眼地行礼。   林修然面对他,神色柔和,很是说了一番勉励的话,这才躬身扶起他,温声道:“你既开蒙,便要认真读书,不可懈怠。”   张白圭闻言,便俯身作揖称是。   他入了男席,而赵云惜入了女席,两人都在开蒙组,由上回见的林子坳教书。   从三字经最浅显的开始讲,张白圭听得很认真,后面的小孩已经开始抓耳挠腮,他还端坐如初。   赵云惜顿时放心了。   半个时辰后,林子坳合上书,让大家去喝茶更衣。   赵云惜这才走到小白圭跟前,轻声问:“可还坐得住?”   他自然坐得住,便露出个甜甜的笑容,丫鬟送过来点心、茶水,示意他吃。   而这个待遇,赵云惜就没有,她琢磨应该是内门亲传弟子和外门偏远弟子的区别。   但是她不介意,穿到明朝中后期的农村,能读书,已经是祖坟冒青烟那种程度的幸运了。   书房里的小孩,张白圭最小,才三岁,而其他人最小的就有六岁,还有七岁、八岁的男孩,十岁左右的女孩,赵云惜年岁最大,她二十了。   她这才知道,林修然只有独子林志远,林子坳是长房嫡孙,年十三,林子境排行第二,年七,林子垣是最小的庶孙,年六。   她同桌是个性子腼腆的姑娘,叫林念念,笑起来甜甜地还有酒窝,是这家最大的嫡孙女,年七。还有个庶妹林妙妙,年五。   “云娘,你为何要来读书?”林念念好奇地望着她。   她一问,几个女孩便凑过来听。   “我想读就来了。”她打开自己的书包,拿出里面备着的小瓷瓶,笑吟吟道:“这是我做的花露,不如海上的好,但用起来滋味也不错,我带了几瓶,送给几位同窗。”   幸好她备得多,要不然还真经不起这样送。   林念念原本有些不以为意,乡野村妇,不曾见识过京城的纸醉金迷,知道什么是花露。   但她性子和善,便没有说话,只笑着问:“是你身上的香味么?果然怡人。”   林念念主动搭话,也是因为她看起来是个香香软软的漂亮姑娘,笑起来很柔和,让人很容易亲近。   “是呀,我做了茉莉花和栀子花的,看你更喜欢哪一种。”   被蜡封都有隐隐的香,打开后更了不得,小姑娘就喜欢这些东西,她们顿时凑过来看,各自选了,待赵云惜也和善很多,愿意把茶水、点心分享给她。   “云姐姐~”两节课下来,林念念已经握着赵云惜的手,撒娇般的喊姐姐了。   “你的手为何这样软?”她对她好奇极了。   她符合她心中关于农妇的刻板印象,又觉得她矜贵又雅致,像是京城的贵女。   赵云惜反握住她的手,柔和道:“每次涂面脂的时候,也会抹手,时间长就漂亮了。”   上午就两节课,讲完再布置作业就完各自散了。   张白圭亦获得一致好评。   面容精致的乖巧幼崽,不吵不闹,跟小大人一样坐着读书,让人稀罕坏了。   他的手胖胖的,手背还有肉窝窝。   粉粉白白的手指还没有笔杆粗。   “好可爱!”   “好乖!”   “叫声哥哥听听。”   张白圭抿着唇瓣,求救般地望着娘亲,却见对方收拾好书包,快乐放学,留他面对一群虎视眈眈的小屁孩。   然而——   赵云惜的快乐并没有维持很久。   因为她刚出门就碰见了林修然,对方先是考校她功课,见都记下了,这才皱着眉头问:“你不去隔壁学琴棋书画,做什么去?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她的读书计划里,只有上午,下午回家还有事。   面对夫子威严的视线,她一作揖,老实回去了。   下午学琴。   赵云惜看着古琴,听着女夫子讲古琴。   “五音、七弦、十三徽……”   “宫、商、角、徵、羽……”   她瞬间老实了,古代的内容和现代真的截然不同,这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领域。   好在觉醒记忆后,她好像灵性了很多,随着女夫子的授课,也能跟着弹一段小调了。   申时过半,就放学了。   她带着张白圭赶着骡子回家,回家还要写功课,练两张大字,明天上交。   小白圭不用,他就背会,记住就行了。   对他来说,完全不是问题。   赵云惜认真地写了两张,这才去忙活自己的事。   一抬头,就见夕阳西下,天色昏黄,橙黄色的光芒笼罩四野,张家台村中,炊烟袅袅,鸡鸣狗吠声偶尔响起。   赵云惜弯唇轻笑,提着水壶,去给门口的菜园子浇水,她种了茄子、扁豆、丝瓜、胡萝卜、莴苣等,现下长得正好。   小白在篱笆外面汪汪叫,很想进来看看的样子。   小白圭就蹲在地上,摸着它的脑袋安抚:“不能吵娘哦。”   赵云惜忍俊不禁。   浇完水又去喂鸡,好一番收拾,这才消停下来。   她牵着小白圭往村里走去,不时和村人打招呼,还有跟固定npc一样的秀兰婶子。   走到村头,就看见一棵结满桑葚的桑树,她顿时心动了,想要摘点桑葚回去酿桑葚酒。   两人又返回去拿竹筐,回来摘了一筐,小白圭喜欢甜甜的桑葚,偷偷地吃了几颗,唇周都留下桑葚的颜色。   赵云惜用棉帕给他擦拭干净,回家特意洗了一碟子给他吃。   “离远些,别弄身上了,这颜色洗不掉。”她叮嘱。   张白圭乖乖点头,他很注意保持卫生的。   两人说着话,很快就把桑葚淘洗好了,放在一旁晾干。   此时,李春容也提着肉回来了。   “今天晚上炖鸡,人家都说读书费脑子,得吃好点。”家里有钱,她也没那么勤俭节约了。   “耶~娘真好,给我们炖鸡吃,明明是娘辛苦了,应该娘多吃点!”   赵云惜一边说,一边去给她打下手。   自家养的走地鸡,要炖很久才酥烂入味,她烧着火,背着书,因为她发现,几个姑娘也都是启蒙过的,跟着一起读书,更像是复习,真正的新人只有她和小白圭。   可恶。   脑袋记快些,她不想当那个年龄最大的笨蛋。   张白圭还想看书,被赵云惜阻止了:“不能竭泽而渔,要懂得适可而止,像这样昏暗的光线,不要读书写字,画画也不行,太伤眼睛了。”   “好~”他乖乖放下书,搬来自己的小马扎,坐在赵云惜身侧,捧着小脸蛋,冲她奶呼呼的笑。   “娘,我喜欢读书,想做一个贤德的人,娘,做什么才能成为一个贤人?”   “等小白圭把书都通读一遍,年岁再大些,娘就告诉你。”   “嗯,白圭听娘亲的。”   赵云惜摸摸他的小脑袋,温和一笑。   张白圭清澈黑亮的眸子中,有灶膛中火焰跳动的影子。   “好香。”片刻后,他陶醉地吸了口气。   赵云惜也闻见香味了,她打开锅盖用筷子戳了一下,很遗憾地宣布:“还要一刻钟才能吃,要不然咬不动。”   “嗯,白圭不饿。”随着幼童声音落下,一阵咕咕声响起,张白圭小脸一红,腼腆地看着娘亲。   “给你摊个鸡蛋煎饼,要不要吃着垫垫?”   “嗯。”   赵云惜切了葱花,打蛋和面糊,在旁边的鏊子上摊煎饼。   灶台还有火,移过来后,锅很快就热了。   松软的鸡蛋饼,带着葱花的香味,张白圭捧着小口吃着,还乖巧地给娘亲留一半。   “娘也吃。”   赵云惜没有拒绝,等会儿还有炖鸡可以吃。   两人折腾一番,李春容端着洗衣服的盆子回来了,随口道:“你多生俩孩子,咱家人丁太少了,都支应不开。”   赵云惜挠了挠脸颊,催生总是来的突如其来。   “看缘分了。”她都不和张文明同房,要是生个孩子,估计这男人得疯。   为了男人不发疯,她还是别生了。   她真是一个体贴的好妻子。   赵云惜笑了笑:“娘,可以吃饭了。”   三人都累得不轻,李春容独自一人去摆摊,她和龟龟读书,吃起饭来都是如狼似虎。   也不谦让了,大口地吃着。   “你们中午在林宅吃得如何?”李春容有些担心。   赵云惜喝了一口白粥,这才缓过来一口气,笑着回:“他们是大户人家,吃用都极精致,但我俩跟他们都不大熟,收着性子自然吃不好。”   也怕人家嫌弃。   毕竟人家是想造福积德,要是惹了夫子不喜,挥舞着扫把扔出来,也无话可说。   李春容顿时心疼了:“那你俩早晚吃饱点,免得中间饿了,又丢脸又委屈。”   “嗯。”她笑着应了。   第一天上学,她也有些兴奋激动,躺在床上时,硬是复习一遍,这才闭着眼睛睡着。   连着几日下来,她已经习惯了读书的节奏,想着银楼老板快要送鲜花过来,便着手准备。   先是架着骡子去江陵买两套蒸馏设备,又请瓦工师傅来砌三台大灶,用来蒸馏鲜花。   还去木匠处打了带盖的木桶,要十个。   再去竹匠那里定十个细密的竹筐盛鲜花。   把这些洗洗刷刷,收拾干净,张鉞便送来羊毛,银楼掌柜送来鲜花。   鲜花最要紧,她不停地挑水清洗、晾干,从放学忙到天黑,也才收拾一半出来。   李春容跟着收拾,她看看大锅,又看看鲜花,很是不明白这些之间有什么关系。   小白圭坐在灶台前,帮着添柴。   他人小手小,掰不动细棍,就把细棍支在板凳上,抬脚啪地一踩,就断成两截。   他用着正好了。   小白圭有许多疑惑,想要问个明白。   他歪着脑袋,乌溜溜地眸子盯着娘亲,奶里奶气开口。   “娘,为什么不直接把煮花的水倒在篮子里呢?”   “为什么天锅里面要不停地换井水?”   “明明是雾,为啥碰到天锅就变成了水?” 第21章   小白圭挠着脑袋,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充满求知欲。   赵云惜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解释,组织语言后,这才认真回:“你早晨起床,是不是有很多雾?树叶上还有露珠?”   小白圭更加疑惑,点头如捣蒜:“对!龟龟看见了!”   赵云惜摸了摸他的脑袋,温和道:“晨雾落在凉凉的树叶上,就成了露珠。”   “冷得狠了就变成树叶上的冰片!”   “我们做花露,就是根据这个原理,下面大锅煮花,水蒸气通过这个大圆桶往上,碰到上面的冷水天锅,就变成水珠流到桶里。”   “大自然里也一样,太阳晒着江河湖泊,水蒸气上升就汇聚成云雾,云雾积累的太多就化成雨落下,天冷了就变成雪,是不是很神奇~”   小白圭满脸惊叹,星星眼地望着娘亲,软乎乎地夸赞:“娘,你懂得也太多了!我都不知道这样的道理。”   李春容心想,她也不懂。   看来能识文断字确实厉害。   几人聊着天,忙活到半夜,才把这些鲜花都给蒸馏出来,这得先放着,等隔日放学再复蒸几遍才行。   都收拾好,已经过去了三日。   赵云惜趁着放学时,背着背篓,将一桶花露背到银楼,按着掌柜的要求,用木桶装了,并未分装。   “掌柜的验货。”她笑着道。   五十瓶也就五斤,她各给了三斤的余地,笑着道:“多的可以给别人试用,闻一闻、抹一抹、尝一尝,感受到花露的好,才好卖。”   掌柜听见她考虑这么仔细,连忙点头。   “这花露对众人来说,确实陌生了些,见都没见过,自然谈不上喜欢,能叫人试试,定然好很多。”   赵云惜打量着银楼,心中艳羡,不知道她什么时候,才能置办下这么大的产业。   要是能如此,让她开豪车住园林她也愿意。   “若是不好卖,还可以退货给我,我拿来送人做人情,也是极好的。”赵云惜道。   做生意,最看重的就是能卖钱,好卖。   掌柜嘿地一笑,提着木桶放在柜台后面,顺便给她称银子,还让她去挑个木簪戴。   “掌柜已经多加优容,使不得,使不得。”赵云惜摆手推辞。   原材料人家出的,她就花了几日蒸馏,就赚了十两银子,再拿就过分了。   掌柜却不听,亲自给她挑了一支玉兰木簪,随口道:“你年纪轻轻的小娘子,做什么老气横秋,戴着吧。”   赵云惜心中感念,老百姓还是好人多啊。   她笑眯眯道:“我在用羊毛做袜子,到时候给你送两双。你秋冬看店的时候穿着,又柔软又暖和。”   江陵地处长江以南,放在现代是很暖和的,用不着很保暖。但是小冰河时期,隆冬时节,冻死不少稚童老人。   见掌柜乐呵呵应了,她这才赶着骡车回家,小白圭正蹲着,用木棍拨弄着细长的小木棍。   赵云惜毫无防备地凑近,突然:“啊啊啊啊!~”叫声惨烈,像是那日被小白圭攥住脖颈的大白鹅。   他满脸无辜,还用木棍挑过来给她看。   “娘也喜欢?”他双眸亮晶晶的。   赵云惜拍了拍胸口,努力地压下惧怕的情绪,心有余悸道:“不要玩蛇,快打死。”   张白圭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她,又看看小蛇,鼓着脸颊道:“是小白狗送我的礼物,罢了,谁叫娘亲害怕,还是打死了事。”   他干脆利索地扬起板砖,砸死后用木棍挑着扔掉。   “娘亲不怕,它是菜蛇,不会咬人。”   赵云惜小脸煞白,用指尖捏着小白圭的衣领,催他去洗手。清水洗过,她尤不知足,恨不能拿香皂来给他搓搓。   “娘……”小白圭试图唤醒被蛇覆盖的母爱。   赵云惜松了口气,努力忘掉他观察蛇的样子,而是想想他可爱白嫩的小脸,对了,亲起来还又软又弹。   这时,李春容从菜园里薅了一把菜回来了,她看正在亲香的娘俩有些无语。   好生腻歪,没眼看。   她进灶房做饭去了。   赵云惜牵着小白圭的手,跟他一起坐在灶膛前烧火。   两人一边烧火,一边跟李春容讲在林宅读书,长了什么样的见识。   “你还学弹琴绣花?那你别烧火了,仔细把手指磨粗糙了。人家说粗手绣不得绸缎,会勾丝。”   小白圭还在惦念着他的小蛇,蔫哒哒说娘亲害怕蛇,让他把蛇打死,还期望奶奶能说不怕。   李春容炒菜的手都停了,连忙念了佛号:“打死了事,奶也怕。”   赵云惜这才轻哼一声,用脸蛋去碰他被火烤得红彤彤的脸颊。   “你回去歇着,别跟着忙活,仔细累得狠了伤身子。”李春容现在是万分佩服这个读过书的儿媳,什么都会什么都懂,比她这个老年人见识还厉害。   “乖孙也是,以后要比你爹强。做举人老爷的人,不能整日里接触这些泥腿子活计。”   小白圭嘻嘻一笑,挨着娘亲坐,并不搭话。   最近吃肉多了,便炒了小青菜吃,李春容笑着道:“茄子、豆角都开花了,估计再有半个多月就能吃了。”   几人聊着天做着饭,倒也热热闹闹的,等天黑时,吃过饭,又各自洗漱睡了。   赵云惜在数自己的钱罐子,从张鉞处赚了一百两,今日又赚十两,还有前几个月摆摊赚了五两,加起来让人心里暖暖的。   她陶醉地嗅闻着钱罐子。   “钱钱来钱钱来,钱钱从四面八方来~”   收拾过,这才睡了。   第二日,三更时,她如常起来,陪着李春容把糯米蒸好、油条炸好,再搬到骡车上去,这才去喊白圭起床。   看着李春容清瘦的身子,她觉得怪不落忍的,她去读书,家里的活计都落在她身上,从半夜忙到闭眼,没个消停的时候。   明明伙食好了,她和白圭都肉乎很多,她却还很瘦。   婆母也太能吃苦耐劳了!   “娘,路上小心些,若是累了,便歇歇,别扑去摆摊了,莫为难自己!”   赵云惜扬声吩咐。   听得李春容心头暖暖的,她笑着回:“累啥累,看你们好好的,我一点都不觉得累。”   赵云惜便不说话了,去菜园里薅上一把小青菜,煮熟了,再煎个鸡蛋,加在糯米包油条里面,塞得鼓鼓囊囊,小白圭捧着,快比他脑袋大了。   小白圭笑得眼睛弯成小月亮,脸颊鼓鼓的,跟小松鼠一样进食。   瞧着他吃得这样香甜,就想起昨日,葛大姐定定地盯着白圭瞧,说是他家女儿丢时,跟小白圭一样的年岁,叫她行走间看牢些。   赵云惜想,她确实要注意些。   吃完了,赵云惜背着两人的小书包,一起往林宅去。   晨雾微曦,浅金色的暖阳洒下来,照耀在人身上,便极温暖舒适。   赵云惜想着婆母应该也到东街了,估摸着已经开始卖吃食了,糯米包油条不复杂,一个人确实做得来。   两人走着走着,就见小路边上有一大团破布,赵云惜心头一跳,想着莫不是谁家人死了扔的衣裳堆,顿时皱起眉头,打算绕行。   两人刚抬脚,小白圭就奶里奶气道:“娘,会动。”   赵云惜戒备地从地上捡了一根木棍,缓缓走近了些。   她定睛一看,这破布团子还有乱糟糟的头发,一动不动更吓人了。   “走……”她扭头就走。   她一个女人带着三岁稚儿,收起同情心,平安离开才是道理!   张白圭回头看了一眼,抿了抿嘴,他想救,见娘亲面色凝重,就不说话了。   平日里娘亲也教过,大人想要求助,自然会找大人,没道理寻他这样话都说不清的小孩。   他遇见了,不必判断好人坏人,快快离开才是道理。   赵云惜走远了,到底心底不安,她抱着小白圭,气冲冲地走回来,一边骂自己圣母心发作,一边把带的水和馒头扔到那蠕动的黑团子手边。   “走了!”她觑了一眼,抱着小白圭大踏步走开。   约摸是个小孩,头发如稻草般蓬乱,身上黑色的棉袄破洞,露出内里的芦花,脸和手覆着厚厚的黑垢,看不清模样。   闻见食物的香味,指尖抠着泥土,更显吓人。   “江陵怎么有这样可怜的乞儿?”她小声嘀咕,这里可是鱼米之乡!虽不富裕,却也没这么凄惨的。   “娘,要是放学他还在,就帮帮他吧。”小白圭红着眼眶:“他好可怜。”   赵云惜有些苦恼,半晌才低声道:“给他拎河里洗洗,如果身上没有炮烙印记,再说。”   等上课了,两人就把这茬给忘了,因为林子坳说大家进度不错,今天要考试,不光考默写,还考释义。   赵云惜有些紧张,这是到入学后第一场考试,需要认真对待。   小白圭倒不怕,他虽然年纪最小,但学识最扎实,记性好,无事时来回背诵,而且他这样的年岁,并不知考试的厉害。   他不会写字,便让他拿着卷子去林修然面前答,他也答的很好。   林修然心生喜悦,索性多问了几句,不是卷面上的也要问,见他答得好,便赞赏地抱起他,放在腿上,握着他的小手,教他写千字文三个字。   小孩的手腕没有力气,写的字也不大漂亮,林修然没有苛责,教了基础的笔功让他先练着。   “每日练一张大字便可,你年幼,骨骼未成,不可贪多。”他叮嘱。   小白圭喜欢手捏着笔的感觉,他瞬间就投入进去,练得不亦乐乎,一张纸很快就用完了。   他还想再练,却对上夫子不赞同的眼神,顿时乖乖听从对方的话,拿着一旁的点心吃。   他吃饱喝足,又看了会儿书,书房里才渐渐传来动静。   “啊啊啊啊我明明背得很熟练,为什么提笔忘字!可恶啊!错了三道!我要被爷爷打板子了!想想都疼啊啊啊啊!”   林子垣惨叫出声。   赵云惜看向林念念,没敢问,不过她这个小同窗聪慧踏实,比几个男孩坐得住,应该考得不错。   林念念见几个哥哥面色凄凄惨惨戚戚,和赵云惜对视一眼,压低声音道:“云姐姐考得不错吧!”   林妙妙满脸兴奋地凑过来:“我就喜欢看哥哥被打,想想就爽。”   赵云惜摸摸她脑袋,头挨着头正要小声蛐蛐,就感受到一道强烈的视线,就见小白圭黑着小脸,控诉地看着她。   她连忙离远了些。   几个小男孩哀嚎一片。   林子坳收上试卷后,立马开始批改,越看脸越黑。   “林子境!你这默写也能错!”   “林子垣!你错这么多!瞧瞧这字写的,狗爬出来都比你好看!”   “林妙妙你不准笑!你写的很好吗?”   林子坳翻着手里的试卷,看着那硕大的墨团,头疼地捏着眉心,苦恼极了。   他读书挺顺,便以为大家都这样。   “云姐姐倒是全对,字也写的一板一眼。”   他惆怅一叹,当初还嘲笑这母子俩,一个乳牙都没长齐,一个村妇。   谁知道,成绩最好的反而是两人,实在令人诧异。   赵云惜上讲台把自己的试卷拿下来,盯着看了半晌,这才松口气,她来上幼儿园,要是还有错的,那就惭愧了。   这时,丫鬟又捧着托盘过来送点心茶水,点心是炸米糕、桃花酥,茶水是杏仁露,她吃得很快乐,琢磨着送的束脩礼根本不够这么吃,再送夫子点东西才是。   对方财大气粗不计较,她却不能白占便宜。   下午学绣花。   赵云惜甚至不会劈线,就听上面的绣娘师傅说,要把这股线劈成二十股。   绣娘给她们仨示范,看似慢条斯理,没一会儿就劈了一百股。   赵云惜顿时哑然,看着林念念手指都快抖成帕金森了,才劈出来一股,顿时生出天要亡我的恐惧感。   好在——   她到底是成人,控制力比较好,很快就劈了二十股,还能帮着林念念和林妙妙一起。   “第一天就看看针法……”   等下课后,她就觉得满脑袋针法,而小白圭抱着据说是永乐年间侍讲学士沈度的书帖,打算回家练字。   也就是时兴的台阁体,讲究方正、光洁、乌黑,大小一致,基本是科举专用字体了。   赵云惜盯着看了两眼,她在书法一道上的造诣不深,但她发现,相对比古人来说,她在现代接收的庞杂信息,确实让她称得上见多识广。   这字帖匀圆丰满,却又不失灵气,让张文明亲手给她写的字帖黯然失色。   林修然当时冷漠,待弟子却极好。   赵云惜心中感念,牵着小白圭的手,踏着阳光,打算回家。   原路返回,刚踏上那条路,小白圭就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。   “娘亲,再碰上救一救吧……”   “行。”   远远地,就能看到那个趴在地上的黑坨坨,赵云惜叹气,走近了一看,就见馒头和水已经没有了,可见是对方已经吃掉了。   小白圭昂着白生生的小脸,眸中满是救救他的渴求。   赵云惜到底心软了,提着小孩来到小溪边,撩着被晒得温热的溪水给他洗脸。   小孩的脸晒得黝黑,人又干瘦,属实算不上漂亮,赵云惜提着她破烂的衣衫,厚厚的污垢让她无从下手,索性直接给他脱了。   小孩便挣扎起来,枯瘦的小手捏着衣襟,睁着一双狼崽子一样的眼睛瞪着她。   “瞪么司!再瞪揍你!”赵云惜故作凶狠。   她强行脱衣,脱一半发现人家是个女孩,就让白圭和她背靠背站着,从书包里拿出他的备用衣裳,这才接着给她按在小溪旁洗了个澡。   倒也不是故意为难挣扎的小孩,主要是看她有没有传染病、外伤之类,若带回家是要祸害全家的,她没那么圣母。   她拍了一下她的背,“不许动,给我洗干净了!”   小乞儿身上的污垢多到令人发指,泡了一会儿才洗干净,黑瘦的小身子看着跟白圭差不多年岁,她在心里叹气,把白圭的衣裳给她穿。   还是有点心疼,这是为了读书特意做的细棉直缀,新的,才过了两水。   她也怕把小乞儿折腾病了,拎着她就回家了,到家后,又烧了桶水,重新给她洗了一遍。   已经清醒过来的小乞儿皮被搓红,也一声不吭,就是这一头深度打结的头毛,让人没办法,赵云惜索性给她剪掉,留下一头凌乱的发茬,看着更凄惨了。   过了端午,天气说热就热,现在快六月,太阳愈加毒辣,大家都穿上单薄的春衫。   给小乞儿收拾一番,倒利利索索像个人了。   李春容拎着衣裳盆子回来,见多了个黢黑的小孩,唬了一跳:“谁家的小孩?”   “不知道,路上捡的,穿着破烂的芦花棉袄,躺在地上,估摸着是逃难的乞儿。”前些日子还在说,南方在打仗,转脸就碰见乞儿。   赵云惜见她跟小狗一样缩在角落里,有些头疼,养孩子可不容易。   她苦恼地看向李春容:“娘,咋办啊。”   谁知道李春容完全没当回事:“养着呗,咱家摆摊赚了点小钱,不缺养女孩这点,她又不用抱,让她陪着我卖东西去,还能看摊子呢。”   “既然救回来了,就是咱家的缘法,旁的不必想,养着吧。”   李春容拉着她的手,问她是哪里人,家里可还有什么人,对方抿着嘴,一声不吭。   但是接着递过来的馒头,啃得格外凶狠。   看她身量和白圭差不多,又给她拿了一套穿旧的衣裳,那套摔破膝盖的,小白圭嫌丑,不肯再穿,给这小姑娘正好。   “可惜了这好料子,她上过身,就不能再给白圭穿了,明儿去扯匹布,给乖孙再做几套新衣,旧衣裳都给小乞儿穿,给她起个啥名?总不能一直喊小乞儿。”   李春容絮絮地说着话。   她一回头,白圭已经端坐在书房里,小手捏着笔,正一板一眼地写字。   鸟虫的鸣叫声,在此时格外动听。   赵云惜翻出些碎布头,拼拼凑凑地给她做了身睡衣,到底是小女孩,要注意隐私。   小乞儿一直不说话,狼吞虎咽地吃掉馒头,就戒备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。   不管谁动一动,都能吓她一跳,恨不能夺门而逃那种。   赵云惜觉得好玩,故意弄出动静来,几回下来,小乞儿冲着呲着牙齿,倒是平静下来。   “给你起个什么名?”她托腮,近来起名起太多,人反而麻木了,感觉是个名字,能叫应就行。   望着小孩黝黑的瞳仁,映照着烛火,像是细碎的星河,她琢磨片刻,低声道:“叫甜甜吧,未来的日子甜甜的,永远不做乞儿。”   甜甜眉眼微动,盯着她蠕动的嘴唇,半晌没动静。   赵云惜也不再管,而是认真练自己的大字,白圭只有一张作业,她可有五张。   夫子评价她的字:伤眼睛、鸡啄狗爬之辈。   她才知道,看似仙气飘飘的老者,还有毒舌属性。   不服气地盯着自己的字半晌,她觉得还挺好的!横平竖直,一板一眼,已经不滴墨,会构图了。   白圭坐在她身侧,练得极慢,她在边上看了一会儿,才发现其中问题。   他下笔慢,并不追求把字写完整,也不追求一张纸写得干净漂亮,而是往字帖上靠。   她立在一侧,看着他写完,才满眼赞赏。   “龟□□一回写字,便能耐住性子,真棒。”她俯身将他抱起,蹭了蹭他的脸颊,见天色擦黑,便让他出去走走,别一味地在家里。   晚上甜甜窝在柴房睡觉,李春容给她拿来稻草编的床垫,还有备用的被子,安抚她不要害怕。   *   如此过了几日,赵云惜刚从林宅回来,就被人堵在村口。   见是银楼掌柜,她一边往家里带,一边笑着问:“怎么寻过来了?”   掌柜一拍大腿,乐呵呵道:“你上次送来的五十瓶卖一半了,想着再跟你定五十瓶。”   用香的历史太悠久了,猛然间这样小的县城出现好闻的香露,江陵的贵人都在买。   “那你送鲜花来,我明日刚好休沐,请人来做成,后日给你送去。”赵云惜满脸喜色,笑吟吟道:“你若有鲜花的路子,不若每隔些时日送一批鲜花过来,要知道,鲜花有时,多做些香露放着,免得花谢了,就只能空挠头了。”   掌柜沉吟片刻,还是应下。   “成,我多给你送来些鲜花,茉莉花和栀子花都开不长,你给我准备三百瓶,我备着慢慢卖。”   掌柜有些肉疼,想想近来赚的银钱,他又内心火热起来,只要这一波卖好了,营业额上去,那他转到荆州府做掌柜就指日可待。   “成,那我回了,这几天安排人送鲜花过来,你受累。”   赵云惜连忙留他:“留下来吃顿便饭,不要急着走。”   掌柜知道她家只有婆母和她两个女人在家,便骑上自己的小毛驴,懒洋洋道:“店里还有事,耽搁不得,你别送,我走了。”   赵云惜琢磨再给他让点利。   牵着小白圭回家,就见小树正蹲在甜甜跟前,做鬼脸逗她。   “姑姑,哪来的小孩?”他不满,自己都不能跟姑姑住。   赵云惜看了一眼甜甜,她乖巧地蹲在门口,被她训过,不敢再缩在墙角,也不敢随地躺着。   “抱来的。”她随口回。   “姑姑,我奶说叫你有空去教她做面脂,她说我们一群小兔崽子束脩太贵了,要再挣点钱。”   屠户已经很富了,送一俩孩子读书轻轻松松,但好几个孙辈,一口气得交十来两束脩,就有些吃不消。   男娃去读书,女娃也要去读书。   适龄的就有八个。   让人眼前一黑又一黑,亮不起来了。  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了,乐呵呵道:“成,我知道了,明儿放学直接回家,让你奶把材料都备好,上回回去跟她说过了,她知道。”   小树脆生生地应下,又跑到白圭跟前,把他抱起来抡了一圈,把小白圭气得小脸通红,这才满意离开。   赵云惜连忙把他拽过来,以前穷,礼节不到位就算了,现在不缺钱了,就不能让孩子空手走,左兜装了一把松仁糖,右兜装了一把云片糕,让他走路上吃。   “谢谢姑姑~”小树乐呵呵地走了。   赵云惜冲着甜甜招招手,拿梳子给她一头乱毛梳干净,她一站起来,才看到她腰间绑着绳子,估计是李春容出门,怕她跑丢了。   把绳子解了,她温柔叮嘱:“既然跟着我们回来,这里就是你的家,要是还记得自己家,记得画下来,等你长大了还能找出去,现在就不要出去乱跑了,你到底年岁小,不好在外头生存。”   “能听懂吗?”她有些纠结地问。   甜甜点了点头,像是不习惯人的碰触,被人碰到就跟被点穴一样僵硬。   赵云惜连忙去写作业,虽然她是编外人员,但林修然依旧严厉苛责,默写错一个字,就要被打手心。   她今天就挨揍了。   来自现代的习惯,让她总带出点小毛病,夫子指了两回,这第三回 她又存了,便被抽了一戒尺。   真疼啊。   手心肿起一道棱,现在还疼。   但杀鸡儆猴的作用很好,最调皮的林子垣都不闹了,乖乖地背书,再也不哭着找姨娘了。   作为被杀的那只鸡,赵云惜发誓,再也不能被捉住小把柄。   甜甜蹲在她身边,黑漆漆的眼珠子不错眼地盯着她,赵云惜练字间隙回神,戳了戳她的脸,轻哼:“出去跑跑,现在能吃饱,别光呆着不动。”   她说完,就沉浸式地练字了。   结果——   甜甜是个实心眼子,说让她跑跑,她就一直跑到天黑,小脸从红转到煞白,也没停下。   赵云惜又好气又好笑,让她停下,带着她慢慢散步两圈,这才给她倒水喝。   “让你跑跑,是活动活动,不是罚你,觉得不舒服就停下,下回不能这样,记住了没?”   甜甜点头。   小白圭听到动静,也跟着过来,他冲着甜甜笑了笑,这才看向娘亲,软声道:“饿了。”   赵云惜见天色不早,李春容还没回来,便去菜园薅一把小葱,打算给他们做鸡蛋煎饼吃。   “娘,我烧火。”白圭兴致盎然,他要和娘亲一起做饭。   赵云惜点头,吩咐他,要小火。   两人说说笑笑,摊着鸡蛋饼,第一张自然是给小白圭吃,第二张她吃了,她眼角余光看着门口的小身影,对方一动不动,好像没被香味吸引。   小白圭用眼角余光看见他一挪开视线,她就偷偷耸动鼻子,便故意在挪开视线时,猛然回头。   四目相对,甜甜吓了一跳。   小白圭顿时笑起来。   第三张给甜甜吃,他捧着碗递给她,学着娘亲哄人的样子,乖巧道:“甜甜吃,不够了还有,慢点,别弄到衣服上。”   三人都吃饱了,又多做三张放着给李春容吃,还用一张煎饼做面片青菜汤吃,眯眯缝。   等李春容着急忙活地回来,三人吃完了,还给她留了饭,连忙解释:“你二婶家妹妹说人家,叫我去参谋参谋,多聊了几句,这就回来晚了。”   赵云惜点头,让她赶紧吃饭,想必饿得狠了。   “过几日是你爹和文明旬休,一家人好生在一处聚聚,近来忙东忙西,脚后跟打后脑勺。”   “累了就歇歇,别累着自己。”赵云惜劝:“钱是王八蛋,永远赚不完。”   李春容应了。   她这样劝自己,但三更时,还是摸黑起来蒸糯米饭。   赵云惜听见动静起来,有些无奈:“不是说歇歇?”   李春容讪笑,悠悠道:“醒的比平日里还早,索性起来。”   两人合力蒸糯米饭,炸油条,把餐备好,这才把木桶都提到推车上。   刚要走,就见门口蹲着个黑影,甜甜乌溜溜地眸子在夜里发光。   “咦?”李春容见小孩起了,拍拍她,示意她跟着一起走。   赵云惜鼓励地拍拍她:“跟紧奶奶,别走丢了。”   甜甜小手从腰间摸出一根绳子,递出来,看得李春容心疼坏了,连忙说她有事出去,没办法才给她绑住,这好好的,跟着走就行了。   两人走了,赵云惜才回屋喊小白圭起床,到上学的点了。   两人吃了糯米饭,背着书包,手牵手又往林宅去。   “娘,手心还疼不疼。”   “不疼了。”   “我给娘吹吹就好了。”   两人絮絮地说着话,到林宅后,也算得上轻门熟路,自己往书房走去。   林修然正端坐在太师椅上,她顿时噤若寒蝉,乖巧如鸡,这老头是真打啊,力气还贼大。   他考校一番功课,又检查了作业,这回揍了林子垣这小屁孩,主要是他不爱读书,写到后面急了,开始乱画。   林子垣瘪着嘴啪嗒啪嗒掉眼泪,还不敢哭出声。一张小胖脸皱巴到一起,看着可怜极了。   林修然声音冷冷:“若再有下回,便要再添三板。”   他收拾完就走了。   林子坳黑着脸走进来,说他们是他带过最差的一届,很难带,重点又骂了林子垣一顿,还扫射林妙妙背书不认真,磕磕绊绊。   赵云惜:嘻嘻。   她挠了挠脸颊,死道友不死贫道啊,不骂她就成。   “还有你,赵云惜,年岁最长,那手字却并无多少长进。”   林子坳看着赵云惜垮着小脸,却还是冷冷的扔过来一个小盏:“以后每日要写满一小盏的墨水才成。”   赵云惜:不嘻嘻。   唯一没有挨骂的小白圭便格外显眼,林子垣冲着他喷了喷鼻息。   林念念也有些紧张,因为她的作业也有些敷衍。   上课不足一个月,启蒙书籍已经教完了,从三字经、百家姓、千字文、幼学琼林都教了。   而下午的琴棋书画,各有涉猎,赵云惜勉强能和林子垣对弈一局,能弹一小段春江秋月,能画一支寒梅,能绣竹叶了。   她很满意。   充实自己的感觉很棒。   想想她又从家里提了十瓶香露来,呈给林修然八瓶,林子坳两瓶。   林子坳小脸紧绷:“贿赂我也没用,该严还是要严,不能堕了我的名声。”   赵云惜看着半大少年,有些无语,冷哼一声:“不要还我。”   林子坳捏紧了瓷瓶,不肯给她。   他身量未成,唇边还有毛茸茸的胡子,又哪里有什么名声。   赵云惜心意到了,就去练字,她的时间恨不得掰成两瓣用,就这都不够。   中间休息时间,她也用来练字了。   林子坳见她刻苦,在心里一叹,她的学识极好,思维开阔,也有灵性,如果是男子,参加科举也未尝不可。   可惜,时下并未有女子科举的先例,她怕是不成。   但他惜才,方会对她严苛。   等回家了,赵云惜就提着礼物往张鉞家去,听说他今日回来。   “大伯、大娘。”她立在门口喊。   刘大娘听见她的声音,笑着来开门,“云娘来了,快进屋坐。”   赵云惜提着东西,笑眯眯道:“我有事寻大伯……”   正说着,张鉞从院里走出来。   见她提着礼物,就斥道:“以后不许提东西!有什么事尽管说就是。”   “大伯帮我收一千斤的薄荷和一千斤的橘子叶,我做香露用,夏天到了,这样凉凉酸酸的香露,不拘是闻着还是吃着都清爽。”   张鉞闻言顿时很感兴趣,笑着道:“我近来忙着修蜡烛厂,还没来得及管花露的事。”   “那成,薄荷和橘子叶都简单,三日后我给你送去。”他不假思索地点头。   赵云惜这才松口气,温和道:“我跟银楼掌柜合作,他两钱收一瓶花露,近来卖得不错,大伯也该准备起来,要不然被他占了份额,到时候又要闹了。”   江陵虽然大,对花露感兴趣的富人却有数。   张鉞笑眯眯道:“那我往公安卖去,比江陵小点,有几家富户很能吃东西。”   见他不急,赵云惜就也不说了,笑着走了,刘大娘连忙说留她吃饭。   “我娘做好了,就等着我吃回家呢!”   她话音刚落,就见李春容擓着篮子,从他们面前走过。   身边还跟着一个瘦巴巴的小孩。   赵云惜:……   可恶,被打脸来得太快。   刘大娘顿时哈哈一笑。   赵云惜跟着婆母一道回家,试着商量:“要不,就不去摆摊卖糯米包油条了,帮我在家做香露,近来要忙一段时日。”   李春容当然没意见,唯独担心时日久不去,摊子被占了。   “占了再找一处,左右赶集的人那样多,咱东西好,不怕不好卖。”   话是这样说,李春容却不肯放弃,少做了一桶,每日还是去。   她舍不得自己的老顾客。   隔了两日,张鉞很快把薄荷、橘子叶送来了,刚好张镇、张文明都在家。   赵云惜不再耽搁,喊着他们过来一起做事,特别是张文明,花着她赚的钱,她现在看着他心气不顺,他要一起干活,她心里才好过。   要不然总觉得自己给男人花钱了,怎么想都不得劲。   张镇打水,张文明清洗,开始做香露。   这两样没有鲜花贵,各一千斤也不过二两银子,主要是运送的车马费就要一两。   四人忙着,这两千斤,光来回淘洗一遍,都累的腰酸,更要不停地打水、倒水,李春容根本干不了,她没这个力气,只能守着烧火。   赵云惜闷不吭声地跟着两个男人干活。   “云娘,你歇歇,我来就好,这些太重了。”张文明薄衫湿透,脸颊红透,总算尝到些许赚钱的艰辛。   赵云惜确实有些累,她抹了一把汗,活都干了,她觉得好听话也要跟上。   “只要想到攒钱让相公和白圭读书科举,我就不觉得累了,为你们付出再多也值得。”   她甜滋滋地说。   张镇听了都忍不住点头:“你是好孩子,但别累着自己,他读书总归没有要娘子养着的道理,他老子养不了,他就别读了。”   张文明:……   上回回来,她还把他踢到一边,这回又说为他心甘情愿。   他心底难免生出隐秘的快乐,可见她心里还是有他。   凉了的心肠,又撩起火星子。   等到天黑透了,四人才弄一半,想着薄荷和橘子叶不容易坏,索性摊开晾在竹排上,自去洗洗睡觉了。   她刚进入被窝,小白圭就自动滚到她怀里,赵云惜弯了弯唇,便心满意足地搂着崽。   真香真软真美。   张文明立在房门前,看着熟睡的娘俩有些无语,他俩是不是忘了还有人没睡。   “云娘,往里边睡睡。”   累极的赵云惜隐约听见有人在拨弄她,不高兴地一甩手,打掉烦人的苍蝇,快乐入睡。   “啪。”   张文明铁青着脸,捂着被打到隐隐作痛的小腹,呆立半晌,仍旧无话可说。   小白圭酣睡,有些热了,就踢开被子,露出雪白柔软的肚皮。   一只细白的小手伸过来,给他盖好被子,还安抚地拍了拍。   张文明:……   方才被打到的地方更痛了。   待遇差别太大,心也好痛。 第22章   天还蒙蒙亮,小白圭就被亲爹挤醒了,他爬起来抱着娘亲的头,再次睡下。   赵云惜做梦都觉得自己被捉妖师控住了头颅,睡醒后,就发现小白圭跟抱脸虫一样粘在脸上。   把崽撕下来,拍拍他如今肉多多的屁股,示意他睡好。   她自己却睡不着了,这时候也没有钟表,她出去看了一眼,见启明星正亮着,猜测应该是寅时末卯时初。   她索性起身。   天还黑着,刚起来趁着天光练一张大字,就见李春容窸窸窣窣地起身了。   两人没出声,接着昨晚的活计,收拾着橘子叶和薄荷叶。   她心里也有些忐忑,不知是否好卖,但总归要试试才知道,路都是走出来的,光想没用。   树叶子装满一篓沉甸甸的,赵云惜来回翻腾,看得李春容心疼不已:“劳力干这活都累,你仔细身体,不行就雇短工来干。”   赵云惜闷闷地应了一声:“等大伯忙过蜡烛,开始忙花露,我们就不用做了。”   主要他是男人,自然更注重男人常用的东西,女子喜爱的花露,他就不大上心。   “不如请你秀兰婶子来帮忙,她干活利索,劲儿也大,平日里种水田,比男人干的好多了。”   李春容絮絮道:“一天给三五个铜板就够了。”   村里头做活,就是价便宜,三个有点薄,五个就比较厚成,看中价格都能来做工。   赵云惜想了想,这回有俩男人在家,叫他们累点不算什么,就低声道:“我们都快弄完了,下回再请。”   两人忙着,他俩也醒了,二话不说跟着一起淘洗、烧火。   从天明忙到天黑,三个灶台齐齐烧火,把家里囤的柴火都烧完了,才算是做好。   “你明日走时,多拿些花露去,各拿二十瓶,送给银楼掌柜各十瓶,留下的你自己留着用,或者送人都成。”   赵云惜叮嘱,又往张镇跟前推了二十瓶,示意他可以尽数拿去。   张镇没有拒绝,收进包里,他累的不想说话。张文明也是,他是书生,这两天有种被当成牲口使的错觉。   看着两人疲累不已,赵云惜便想着做着糕点让他们走了带着吃。   上回的红糖鸡蛋糕就极好,她琢磨着再多做些。   做得少没什么味道,做的多了,那香甜的味道跟肉香一样霸道,离很远就能闻到。   小白圭皱了皱鼻子,闻到记忆中香甜的味道,就拉着甜甜一起过来坐在小马扎上等吃食。   就连张镇也诧异:“怎的这样香?”   猪油、红糖、白面、鸡蛋、红枣,拿出来都是极珍贵的吃食,若不是她做生意赚钱,以前还真舍不得吃。   赵云惜在打发蛋白时,就在琢磨,现在还没见过白糖,是别处都没有,还是单江陵没有。   这也是生意可以做。   她抿了抿嘴,心想,再次感谢天工开物,她甚至有些后悔,没有将天工开物给背下来。   毕竟在现代,各种方便的工具都有,很多物资便宜好买,她当初翻看这本书,纯粹是书翻哪页读哪页,碰巧罢了。   白糖她也会,等花露安定下来,她要做白糖来吃。   现在能吃肉了,她又开始馋糖。   谁能拒绝一口甜食,她不能。   松软香甜的鸡蛋糕出锅,赵云惜尝了一口,满意地眯起眼睛。   “春容妹子,在家吗?”外面传来秀兰婶子的声音,紧接着她就走了进来。   “什么味儿?这样香甜。”   赵云惜捧着一块递给她,笑着道:“这是红糖鸡蛋糕……”按着给众人解释的话,又给她解释一遍。   秀兰婶子顿时舍不得吃了,她大大咧咧道:“那得拿回去给小子尝尝,他都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。”   她说着,把竹篮里兜着的鸡蛋放下,有些不好意思道:“我家也想卖糯米包油条,你啥时候去卖,我给你打下手当学徒……”   李春容本来笑眯眯地接鸡蛋,一听要抢她饭碗,笑容顿时垮了。   “秀兰嫂子你干啥呀。” 她不高兴道:“那我咋弄啊。”   她赚钱了,眼瞧着隔三差五去割肉吃,大家都盯着数,自然眼热。   秀兰婶子讪讪一笑,有些愁:“咱也是邻居这么些年,你也是知道我家八个小子,一人一口糙米,都给我吃穷了。”   “实在没法子,这才想着赚点银钱,好悬让孩子们吃饱。”   李春容冲她喷了喷鼻息,还是不高兴,正要起调子骂人,被赵云惜按住了手。   “秀兰婶子,我先跟你说说这准备工作,每日三更起来备菜,这就不必说了,再就是拉车的牲口,我家买的骡子三两五钱,打的推车要五钱,糯米、白面、猪油、红糖少备些,要一两银子……”   这也是说给张家人听的,这摊子置办起来,全是刘氏的功劳,她全出了。   “你也知道,做生意不是包赚的,多的是赔的血本无归。这些都考虑好了,还想跟着我娘卖糯米包油条,我准不拦你。”   赵云惜笑吟吟地把鸡蛋推回去,诚恳道:“都说远亲不如近邻,有好事,我也愿意拉拔,只是有些事实在替不了。”   秀兰一听摆个巴掌大的小摊,就要砸进去五六两银子,不由得啧啧称奇,嘟囔道:“我要是有五六两银子,我去买良田了。”   “前两日我娘还在说,家里头活多,想找秀兰婶子帮忙,一日有五个大钱,你看看,是去摆摊还是来做工,都是可以的。”   赵云惜没想着和邻居闹翻,因此和和气气地说了。   秀兰婶子反而犹豫起来,那个摆摊成本蛮大,来做工可是现钱。   她左手举着鸡蛋糕,右手提着篮子,一脸神游地走了。   李春容对她竖起大拇指。   村里人花钱那不叫花钱,那叫刮命,穷得一屁股两肋巴,哪还有闲钱置办这些。   赵云惜见鸡蛋糕多,索性提了一小篮子,又带些花露,牵着小白圭的手,溜溜达达地回娘家。   刚开始她回家,是快乐打秋风,如今也能想着给娘家捎带些东西了。   走近猪肉铺,就能听见刘氏把猪骨剁得邦邦响。   “娘!”她笑着喊了一声。   把篮子放在钱匣旁,赵云惜挽着袖子就帮她剁筒骨。   “云娘回来了,你坐着歇歇,别忙活。”刘氏笑得眼都眯缝在一起。   赵云惜拍拍小白圭,笑着道:“陪你嘎嘎吃鸡蛋糕,给你哥哥姐姐也分了。”   白圭近来来多了,也不再拘束,拿起用荷叶包着的鸡蛋糕递给刘氏,奶里奶气大大方方道:“嘎嘎吃糕!”   刘氏俯下身接过,感动地眼圈都红了:“你小时候跟他一样,又乖又甜,都说你娇气,可娘就是稀罕。”   赵云惜回想以前,心头也跟着一软,笑眯眯地掐着嗓子打趣:“娘亲~云娘要吃糕糕~”   刘氏:“滚。”   听得她头皮发麻。   小白圭一躬身,这才兜着几块鸡蛋糕去找表哥表姐。   赵云惜帮着装好猪骨,催她:“娘,赶紧尝尝。”   刘氏知道糕点的滋味好,有些舍不得,砸了咂嘴:“留给孩子吃,我不爱吃甜的。”   买猪骨的客人也不急着走了,乐呵呵道:“刘嫂子,你不吃给我家孙子吃,瞧瞧我们这口水都快把你这摊子淹了。”   她也是心疼自家孩子可怜,穿着洗出破洞的麻衣,小脸糊的快看不清脸,而方才这猪肉铺的外孙子都穿着细棉直缀,精致雪白的小脸,跟小少爷一样,她心里嫉妒。   刘氏啪地颠起砍骨刀,脸上的横肉也跟着一抖,方才那慈爱劲儿收了,看着顿时凶悍莫名。   客人就不敢说话了。   赵屠户跟铁塔一样的身量,刘氏看着就壮硕,他家的孩子也随了他俩,都跟牛犊子一样。   就这小闺女柳条细长个,笑起来也甜滋滋的,看她剁猪骨不费力那样,估计力气也大。   随便拎出来一个就是不好惹。   赵云惜瞥了小孩一样,也觉得他可怜,可小白圭先前也是整日喝糙米粥,偶尔才有蒸蛋吃。   小白圭掰下一小块递给小孩,又给外婆递了一块。   “这样香甜可口?还是枣泥馅儿的,这多费功夫!”刘氏咂摸咂摸嘴,感觉还没品出味儿。   小孩尝一口,反而躺在地上哭,不肯走了。“还要吃!还要吃!”他边哭边打滚,过会儿还要伸手抢小白圭兜里的鸡蛋糕。   刘氏脸上横肉一抖,面色就阴沉下来,那老妇看着害怕,就想拽自家小孩的手。   赵云惜拦着刘氏不让她动,想看看白圭怎么处理。   就见白圭丝毫不怵,小脸一板:“你敢碰我一下试试!”   小孩顿时被他凶巴巴的表情吓得一顿。   那妇人扯着孙子踢着骂着就走远了。   看得赵云惜满意了,知道维护自己的利益,很棒,她想象一下小白圭为了一口吃的,躺在地上打滚的样子,还是觉得想象不到。   他是谦谦小君子。   “他不可以抢龟龟的鸡蛋糕。”小白圭望着娘亲:“可以不给吗?”   赵云惜很赞同:“你的东西,你给不给都是你自己的意愿,他想要就得征求你的同意,强抢必然是不成的,但若是就你一人在外头,旁人抢了,给他就是,一点子东西不值当什么,你不用护着,你的安全最重要,其他都是身外之物,回来后,我们人多,可以一起抢回来,可以去找他要说法。”   白圭紧绷的神情才松懈下来。   刘氏叹气:“有时候也盼着百姓都富点,日子好过些……”   猪肉摊前,也是百家样貌,看惯了人生。   赵云惜拍拍她,也跟着感叹:“百姓苦呢,地里头刨食,勤快的才够糊口,粮食产量也太低了。”   正聊着,就见小白圭又捧着空白荷叶回来,奶里奶气道:“娘,分完了,哥哥姐姐都很喜欢,夸你做的好吃。”   “白圭喜欢吃吗?”   “喜欢。”   赵云惜若有所思,鸡蛋糕确实香甜,营养也高,她立马道:“娘,你看你还可以卖鸡蛋糕。”   “用荷叶包着,麻绳一系,走亲访友提着,多有面子。”   刘氏杀猪杀惯了,一时间脑袋转不过来弯,随口道:“啥能比提条猪肉还有面子?”   赵云惜无语:“谁家送礼只送一样,有厚有薄,猪肉是厚,鸡蛋糕是薄,主要孩子爱吃。”   “嗯,白圭也爱吃。”小白圭为自己亲娘扯大旗。   刘氏擦擦手把他抱起来颠了颠,笑眯眯道:“胖了,坠手了,可见近来吃得不错。”   白圭有些害羞地捏捏自己的脸,一本正经道:“不胖,白圭不胖。”   刘氏哈哈大笑,喊小树过来,让他拿五花肉进去:“等会儿给白圭炖红烧肉吃,不胖就养胖点。”   小白圭对这样亲热的话题无从招架,求救地看向娘亲。   赵云惜装没看见。   几人一起进院子,赵云升出去看着猪肉摊,一边笑眯眯道:“昨日给你侄子送私塾去了,束脩都有二两银子,啧啧,涨价真快。”   说说笑笑地回屋,大嫂凑上来,待两人格外和善。厨房里老妈子已经开始炖肉了,能闻见喷香的味道。   赵云惜坐在院中,面前已经摆了做面脂的材料,等着她示范。   往常做惯的,她便依着步骤一一教了,赵家众人都围着学。   “这样简单?”大嫂有些懵。   反而是刘氏过来说了一嘴:“秘方秘方,难算啥啊,主要就在秘上。”   “大家手里捏着方,从来不肯往下传,就算是点豆腐,大家也就知道个点豆腐,怎么点,用什么点,你弄不明白,就永远做不出来。”刘氏冷冷地看了老大娘子一眼。   赵云峰连忙道:“不听你大嫂胡诌,我们都知道里面的道理,你心里别在意。”   张白圭睁着乌溜溜的眸子,正捧着云片糕慢慢吃着,见嘎嘎和大舅反驳,挺直的脊背就软了些许,不再戒备。   “小白圭读书读到哪了?”小树满脸艳羡问。   “在夫子那该读四书了,自己在家背了孟子、唐诗宋词也在背。”他说起读书来,双眸神光湛湛,条理清晰。   小树听不懂,神色黯然地垂眸,赵云升拍拍他的头,问:“你也想去读书?”   “可以吗?”他眼含殷切。   赵云升不说话,家里的小子都去读书了,许多活计谁来做,大人就算再能干,疲累极了时,也想有人给烧碗茶喝。   赵云惜看着小树强笑着说自己没那么想读书,转头的时候,又偷偷掉眼泪。   刘氏一拍大腿:“读!”   她接触张家多了,实在眼馋,觉得他们读书人这也会那也会。   “就算考不上童生秀才,只识得几个字,不做睁眼瞎总是好的!”   刘氏比较喜欢催着孩子去读书。   赵云惜不再说话,而是轻轻哼着歌,这样掏空家底的决定,还是得自己做。   张白圭依偎在她怀里,睁着澄澈灵动的眸子,认真地观察着大家。   等商议定了,二嫂已经学会怎么熬面脂,陶醉地嗅闻着:“没糊底!好了。”   赵云惜去查看,确实好了,就冲她竖起大拇指。   “现在做,就是攒着货,等冬天拿到集市上卖。一时倒也看不见钱,但这东西,在江陵好卖,不行了,到时候我收来,放银楼里卖。”   她已经琢磨好了,不能叫家里亏本。   “要想看见现钱,还得是鸡蛋糕。”赵屠户这临着大路边,去江陵赶集啥的都会路过,回来捎一块肉,常有的事儿,人流量肯定不缺。   “小树,去把我的竹篮提来。”篮子里还有几包鸡蛋糕,还有她拿来的花露。   打开荷叶,就能闻见鸡蛋糕喷香的味道。   挨个把鸡蛋糕分给众人,几个大人就推辞,说自己不吃,留给孩子们吃。   “尝尝,这是一门生意。”在赵云惜一无所有时,刘氏帮衬她,家里的兄嫂一句话没说,她也记在心里。   几人一尝,表情如出一辙的震惊。   赵云惜满意了,笑吟吟道:“我想的是,那面脂不像吃食,把炉子往门口一架,谁都能闻见香味,南来的北往的,难免要给家里小孩带口零食……能来买肉,要么是家中来客,要么是家中富裕吃得起,和鸡蛋糕的顾客群不冲突。”   赵屠户蹲在门槛上,听了半天,算是明白意思了,他大大咧咧道:“你没钱买食材?问你娘拿钱就是,我们有这肉摊子就够了,不占你便宜,你日子也不容易。”   读书真他娘的费钱!   赵屠户想想刚给几个崽子交完束脩,他的钱袋子就下去一截,就忍不住嘴角抽抽。   刘氏却不以为意:“云娘也要读书,哪有时间做这样的苦力活?她那双手又白又嫩,是做秀才娘子的矜贵手!要握笔的!”   赵云惜着急了,她不觉得自己矜贵,就想给家里找点营生。   小白圭察觉到娘亲情绪,便挨着她,奶里奶气道:“娘亲懂得最多,她不会伤害嘎嘎和嘎公的。”   刘氏神色温和下来,摸摸乖外孙的脑袋,一拍大腿,这就决定了:“这样,我们做鸡蛋糕卖,但是抽一成的利钱给云娘,你们都是亲骨肉,可不许吃你妹妹的血汗!”   初夏时节,太阳不燥,微风轻抚,但动多了还是有些热。   大嫂和二嫂神态焦灼,生怕公婆为了疼小姑子而拒绝,听见说抽一成的利,有些不满,却没说话。   家里头还是赵屠户和刘氏做主,俩人能挣钱,有本事,晚辈还真没几个会忤逆他俩的。   赵云惜挠了挠脸颊,张鉞和她娘家都这么好,她实在太幸福了。   “五钱利吧,到底我没出力,又是亲人,当初娘帮我支应摊子,嫂子也没问我要钱,现在拿着一成利钱有点烫手,也不该收这个钱。”   她心里暖暖的,软得一塌糊涂。   如果娘家不好,她定然要自己做这门生意,但刘氏待她这样好,她自然愿意报答一二,她能赚钱的方子实在太多了。   不过钱帛动人心,未来的事不好说。   她只看当下。   刘氏揽着她窄窄的肩膀,又把白白胖胖的小白圭搂在怀里,一个劲地掉眼泪:“闺女长大了……”   当年那个跟小白圭一样软糯可爱的小女孩,会缠着她要猪油渣吃的小女孩,长大了。   赵云惜有些受不了刘氏充沛的感情,她笑着举起小白圭的手,给她擦眼泪。   “跟嘎嘎说,不哭不哭。”   “嘎嘎不哭不哭……”   小白圭读了书,瞧着愈发有清贵小书生的模样,浅绿的棉衣穿着他身上,更衬得他小脸粉白,同色的发带束起鸦青长发,有些无措地看着长辈,才显出几分稚儿可爱。   刘氏一时忘了哭,盯着看了会儿,心满意足道:“我闺女会生,一下就生这么好的伢儿。”   众人:……   “就这么定了,刨除人工、成本后的利润,每家一成,剩下的充公。”赵屠户大手一挥。   赵云惜还想再说,他就眼睛一瞪,蒲扇大的巴掌不耐烦地挥了挥:“别跟你爹犟嘴,听着烦。”   小白圭紧张地捂住娘亲的嘴,小小声道:“娘,咱回家小声蛐蛐。”   赵屠户气闷,他就吓唬吓唬而已,这伢儿是吊起来打,但云娘真没动一根手指头。   几人哈哈大笑起来。   赵云惜一看天色不早,连忙叫他们备工具,想着快些教会,她就回家。   “这鸡蛋糕很简单,最复杂的一步是把蛋清打发,能立筷子才算好。”   “老天爷呀,那得把胳膊打到酸痛?还没见过呢。”   赵云惜从篮子里把自己的工具拿出来,让白圭帮忙扶着,就开始示范。   “喏,有工具也还好,这叫弓钻法。”   “娘,给我试试。”白圭很想帮娘亲的忙。   他抿着嘴,一板一眼地转动着,手指还没那木棍粗,看起来可可爱爱。   没一会儿功夫,蛋清就被打发,能立筷子了。   “哇,白圭真棒呢!”她连忙夸。   几人看得啧啧称奇,赵屠户盯着看了半天,才若有所思:“木匠打孔,是不是就用这个?”   赵云惜冲他竖起大拇指:“爹真是见多识广。”   几人笑闹着,打好面糊,放入红糖,这才放在灶膛里烤。   “我在家是用锅盔炉子烤的,你要是做买卖,就得让泥瓦工来砌个大炉子,先卖着看。”   赵云惜笑呵呵道。   而此时,晚霞满天,她叮嘱烤一盏茶闻见香味就差不多了,连忙带着小白圭回家。   “嘎嘎,嘎公,舅舅、舅母,哥哥姐姐我走辣。”   他乖巧地挨个道别。   刘氏上前摸摸他的小脑袋,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项圈,笑眯眯道:“戴着,给你的礼物。”   素银项圈,没什么花纹,刘氏直接套在他脖颈上,笑吟吟地夸:“长大定然是个俊小伙!”   白圭红着小脸腼腆一笑:“嘎嘎谬赞了!”   刘氏:哈哈哈哈!   看着外婆笑,他委屈地看向娘亲。   赵云惜把他搂在怀里,笑着道:“跟你爹染上一身酸腐秀才味,自家亲人,不用这样外道。”   两人踏着火红的夕阳,吹着初夏的晚风,缓缓地走回家。   “还记得你说家是唯一的城堡~   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~”   赵云惜轻轻哼着以前爱听的歌,心中很是治愈。   张白圭抬眸看着娘亲,夕阳在她身上映出温暖的光芒,温婉细腻,仙姿佚貌,像是和夕阳融为一体,会发光似得。   “娘亲唱歌好听。”他笑得眉眼弯弯,跟在她后面哼:“不要哭让萤火虫带着你逃跑~”   四下无人,田野青青,赵云惜一直压着的情绪释放出来,她轻笑着拂过田边的青草,蹦蹦跳跳地让白圭来追。   “娘~”   “慢些!” 第23章   小白圭昂着头,久久不能回神。   娘亲神态温和柔软,回眸笑时,灿灿生光,闲适中透着洒脱。   “娘~”   小白圭抓着她衣袖,眼神软糯:“龟龟长大要和娘亲成亲。”   赵云惜捏捏他小脸:“不行哦,母子不可通婚,我也不想成婚,你死了这条心吧。”   小白圭不想死心且伤心。   红着眼眶,委屈地像是被暴雨浇注的小狗。   赵云惜仍旧笑着,觉得很是好玩,也就这会儿,才能瞧出来他是个三岁稚儿,没了平日的老成持重。   她捏捏小孩的脸,笑得眉眼弯弯:“龟龟真可怜哦~”   小白圭眼泪汪汪。   两人刚走到村头,就见黑黢黢地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,赵云惜心头一跳,担心是坏人,将孩子抱起,随手捡了棍子,慢慢地走近,打算有异常随时跑路喊人。   小白圭察觉到气氛不对,便缩在娘亲怀里,一声不出。   “云娘,龟龟,是我。”   成熟低沉的声音响起,是张文明那熟悉的声音。   赵云惜扔掉木棍,大踏步走过来,将白圭递给他抱着,昂头看了他一眼。   男人神情温柔,正专注地低头看她。   “回吧。”  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,等到家后,李春容已经做好晚饭,正等着两人吃。   “嘎嘎炖的红烧肉,已经吃过了。”白圭摸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,腼腆道。   几人这才不说话,坐下吃饭。   小公鸡炖蘑菇,闻着很是鲜香,还炒了肉沫茄子,并一碗浓香的白粥,还有雪白的馒头。   家里的伙食是肉眼可见的好起来。   吃完后,就各自睡了。   隔日,李春容累的胳膊疼,照着往常三更的点醒了,却没什么想去摆摊卖吃食的心。   好疼,好累。   就像是犁地三天的牛。   想想云娘还活泼的样子,不由得感叹,真是岁月不饶人。   *   赵云惜起来时,大家都起了,她洗漱过,就往厨房去,朝食一般吃的简单,煮一锅粥,蒸几个鸡蛋,再热几个馒头,若是得闲就炒菜,没工夫一碟咸菜也能吃。   围着吃过,天才蒙蒙亮。   张镇去王府当差,张文明回县学读书,而赵云惜和白圭要去林宅读书,家里就剩李春容和甜甜二人。   “娘,你请几个相熟的利索妇人来,把我屋里堆着的羊毛用热水淘洗晾晒。”赵云惜叮嘱一句,觉得婆母太过勤快,可能会抢着干活,又补充:“你别做了,若累得身体不舒服,反而划不来,上回我病得一脚踏进鬼门关,梦魂悠悠入地府,想明白许多事,什么都没有身体康健重要。娘,云娘整日里绞尽脑汁想赚钱,也是为着你和白圭松快些,有吃有喝想玩就玩,要不然我忙着还有什么意思?再说文明也是个孝顺孩子,一心想着他娘,到时候回来看你忙累,该怪我不知侍奉你,也是亏心的慌。再者若是被外人知道,就该说是文明不孝顺了,乱传话出去,他科举名声不利。”   “娘,我知道你是个勤快贤惠的好女子,但是我心疼你,想让你松快松快,可不能再累着了!”   赵云惜言辞恳切,知道她病重时,对方如何照顾她的,明明抠门到吃糙米饭,请大夫抓药花了不少钱也没星点懈怠,至今没提一句。   李春容听她说完,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,连忙应下。心中暖融融的。   她勤快,闲着就难受。   等都走了,便去村里找秀兰,一并几个玩得好的,问她们要不要来家里做工,一天十个大钱,就是烧热水洗羊毛,再晾晒。   “行行行,我现在就去,要干几天?保管给你搞搞好。”   “就是就是,春容啊,嫂子干活你还不知道,利索呢。”   “你们是不知道,云娘走的时候,恨不能揪住我耳朵让我别干活,说她赚钱就是让我享福的,我却觉得自己年轻呢,咋能不干活?就是怕她回来又念叨我,你们不知道,她病了一场,竟长大许多,懂事的我都心疼。”   李春容笑得见牙不见眼。   把人叫来开始干活,李春容坐立难安,索性把里里外外清扫一遍。   *   赵云惜牵着小白圭的手,慢慢地往林宅走去,等他累了,就俯身把他抱起。   这时候,就无比想念自行车。   要是有二八大杠就更好了,又能骑又能驮。   “娘,你还唱歌~”白圭眼巴巴地望着她,他喜欢娘亲温柔地给他哼着歌。   赵云惜听歌比较杂,没有专一特类的喜欢,被他一说,还真有些想不起来。   “还记得你答应过我,永远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~”   “可你跟那远去的候鸟飞得那么远~”   她俯身抱起小白圭,让他趴在自己肩膀上,轻轻地哼着这首《西海情歌》。   “娘亲,我去哪都把娘亲带上,不让娘孤零零地呆家里。”小白圭还记得,娘亲生病前,有时候会抱着他在村口等着,怔怔地望着通往村外的路,半晌都不错眼珠子。   等爹回来了,她就高高兴兴地迎上去,想跟爹说几句话,但是爹总是很忙,脚步匆匆。   后来病那一场,就很少带他去村口了。   赵云惜见他声音闷闷的,还有些纳闷,笑着道:“就是小曲而已呀,不是娘心里的想法。”   白圭支起身子,捧着她的脸颊,盯着她的眼睛看,“娘不骗龟龟。”   赵云惜知道他聪明,不好糊弄,便把他当成小大人,并不一味地想着糊弄他。   “不骗你,那我换个欢快的小曲。”   她那时候听歌是混邪派,情歌、古风、暗黑、摇滚,碰着什么听什么。   这会儿非得挑个欢快的,她果断掏出来儿歌。   “小小的一片云呀~慢慢地走过来~”   赵云惜把他抱好,哼着《踏浪》这首歌,是她比较喜欢的儿歌了。   “请你们歇歇脚呀~”   唱着唱着,她有些想掉眼泪,那些儿时的记忆汹涌而来,让她无从招架,五分钱一根的冰棍,吱呀吱呀的风扇。   还有那句“夜夜想起妈妈的话,闪闪的泪光鲁冰花~”   想到这句时,赵云惜猛然间安静下来。她以前听《鲁冰花》没什么感觉,还有些疑惑。   “天上的星星不说话,地上的娃娃想妈妈。”   她想家了。   赵云惜吸了吸鼻子,背着白圭往林宅走去,到底没忍住,眼泪丝丝险些流出来。   她妈以前会笑她,“被屁崩下就要哭,小性多。”   眼瞧着快到林宅,赵云惜缓缓吐出一口气,将情绪整理好,重新哼起欢快的踏浪。   白圭就在她怀里,乌黑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,他又想睡觉了。   赵云惜用脸颊贴上他的脸颊,蹭了蹭,笑眯眯道:“醒醒哦,马上要到了。”   小白圭乖乖地睁开眼睛。   两人休沐两天,猛然间回到林宅,还真是有些不习惯。   赵云惜书包里放着她做的鸡蛋糕,一到书房就跟大家分着吃了。   “尝尝,我娘做哒!可香可甜了!”白圭倾情推荐。   一听见有吃的,林子垣眼里就再也看不见其他,猛然间冲过来,乐呵呵问:“在哪呢在哪呢!”   荷叶一打开,就能闻到浓烈的香甜味道,林子垣咽着口水,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,瞬间心满意足:“白圭,你乡下来的,日子过得也怪舒坦,竟然还能吃这么好。”   张白圭冲着他腼腆一笑,“你喜欢就好。”   刚开始大家都说不饿,但林子垣跟恶狗一样抢着吃,林子境顿时不甘示弱,自己拿了一块,还给林念念抢了一块。   “家里短了你的吃喝不成!这样为嘴痴狂,丢了林家的脸面。”林子坳一走进来就老气横秋地斥责。   林子垣二话不说,给他塞了口鸡蛋糕吃。   松软的糕点透着甜蜜的香味,他品了一下,就被征服了,连吃了两块。   赵云惜见他们爱吃,这才捧着荷叶包去找林修然,她有些害怕他,这老头板着脸,眼风一扫就能找到打板子的点,看见他就手疼。   “夫子,这是云娘在家做的一点糕点,用鸡蛋、蜂蜜、细面、枣泥做的,您尝尝。”   赵云惜垂眸,乖巧万分。   林修然瞥了她一眼,淡淡地指了指桌子。   赵云惜放下就跑,片刻都不带停留的。   想着她名字又是云又是惜,太薄了,想给她起个字的林修然还来不及张口,人就没影了。   他皱了皱眉,看了一眼敞开的门窗外面没人,这才满脸正气的打开荷叶包,露出金黄松软的鸡蛋糕。   甜甜的香味。   他喜欢。   林修然板着脸,心想这是弟子孝敬上来的,不可太过伤她的心,总要尝尝味道。   尝一个就罢手。   尝两个定然罢手。   尝三个不会更多了。   还剩最后一个剩着不好看。   一包八个鸡蛋糕,他尝着尝着就没了,林修然矜持地伸手,荷叶却空空如也。   他盯着荷叶看了半晌,终究是放过上面的碎屑,慢条斯理地将荷叶折了起来。   赵云惜回去后,连忙趁着空档开始练大字,她年纪最大进度却低,总要自己努力的。   她以为今日还是林子坳代为授课,没想到,过了一会儿,走进来一个清瘦的老头。   她鼻尖微耸,闻到了鸡蛋糕的味道,顿时在心里微微一笑。   她就说,老人小孩皆宜的小吃,定然是好卖的。   林修然授课第一日,先是看了几人的大字,又考校了背书,看着他们眼睛瞪得像铜铃,一动不敢动,就知道这些时日树威树起来了。   但还是把功课最差的林子垣揪出来,赏了一戒尺,打得他手心发红眼睛包泪,再不好有丝毫懈怠。   先是教执笔,“唐朝时,陆希声便阐明五字法,分别有擫、押、钩、格、抵等等,字迹是考生的第一张脸,考官不见你们人,却先认识你们的字,都说字如其人……”   “下笔时,指要实,掌要虚……”   他声音清朗,不疾不徐,手中戒尺晃动,瞧见谁的姿势不对,啪得就抽上去。   赵云惜有些担心白圭,她偷偷用眼角余光看他,见他小手白嫩,没有任何伤痕,这才放心下来。   却不知,白圭也很担心她。   林修然讲了技法规矩,在讲台上示范一遍,又给各桌示范,这才叫他们自己练。   一练就是十天。   各笔画拆分,直线、圆圈也要练,赵云惜觉得自己盯着鼻尖都要成斗鸡眼了。   和孩童相比,她还有在现代用硬笔养出来的毛病,更是要掰过来。   小白圭人小,作业是他们减半,他却闷不吭声地按着他们的来,没叫过一声苦。   他眉眼清亮,五官精致,林修然教了些时日,便愈发喜欢他,在不住感叹,觉得他有天分,愈加要好生打磨才是。   面上便愈加严苛,吹毛求疵,规矩多到令人发指。   白圭有时迷茫,有时委屈,就算憋红了眼眶,也没有说什么,只按着夫子的要求,步步前进。   赵云惜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,她就打算给他找个幼儿园,没打算让他如此刻苦。   才三岁出头呢。   然而白圭搂着她的脖颈,奶乎乎道:“夫子待我严厉,是要我上进,我心里都明白,娘,读书所经历的一切,我不觉得苦。”   赵云惜便沉默了。   她开始想着法地给他做好吃的。   又是一日休沐。   先前做的薄荷露和橘叶露,都卖得极好,银楼掌柜过来送钱,高兴地跟什么似得,还给她送了一车原材料,笑眯眯道:“我这都是挑得好材料,你尽管做便是,我还按着价收,现在市面上流行薄荷清露、橘子清露,就是一瓶薄荷露兑一桶水,清清凉凉,微热的天气,喝着很是舒爽,一大碗放了蜜才一文钱,比单卖好卖多了,我要很多,你紧着做。”   赵云惜看见掌柜笑得满脸红光,就知道这是他私下卖的,也没多说,只笑着约定了交货时间。   但是对方这么快就掌握了兑水卖法,也是厉害了。   “掌柜的,那水要烧开了,人喝着才不容易生病,要不然后续麻烦。”   赵云惜提醒。   全民喝开水是从19世纪末开始,现在也就有钱人家才讲究饮茶,平民百姓并不注重这个。   夏天热得狠了,井里刚打出来的水沁凉,喝一口舒服死了。   谁还去慢慢烧水喝,也没个热水瓶盛它。   银楼掌柜品了品,笑眯眯地应下。   他带着快乐走了,赵云惜带着快乐数钱。   拢共给了二百瓶,每瓶二钱银子,一转手就是四十两银子,这可比卖糯米包油条赚多了。   这还是江陵的店铺,如果能去荆州府,她是不是就能卖一千瓶。   还能提一钱的价。   那一回就有……三百两。   可恶,做梦好爽,恨不得现在就达成目标。   赵云惜畅享一番,看着院里摆着成堆的薄荷、橘子叶,只觉得脑壳痛,清洗、蒸煮实在太累了。   “娘,羊毛先收起来,请秀兰婶子过来,在前院清洗,挑到后院蒸煮,光咱几个做事,太累了,好不容易休沐一回,累得一刻也不消停,实在受不了。”   在不能生存时,首先是让自己动起来,赚钱、存粮,当达成衣食无忧成就,那就要兼顾精神。   生产队的驴,也不敢这么使唤。   李春容有些舍不得,想想上回,文明一个握笔杆子的书生,竟然累得直不起腰,她就心疼。   “成,我明早就去叫。”   她狠狠心,花点钱就花了,她都不敢猜儿媳妇手里捏着多少钱了。   她太能挣了!   赵云惜满意点头,看着张文明也有好脸色了。   甜甜蹲在小白狗身边,昂着脑袋看着白圭。   “这孩子咋不说话?”赵云惜上前,示意她打开嘴巴,看看她的牙齿和喉咙。   都好好的,没什么损伤,估摸着是打小在外面流浪,没人教她说话。   “大牙都长俩了?”   赵云惜观察着,她觉醒记忆时,她家伙食差,她看小白圭的牙齿,单侧大牙才长了一颗,现在吃得好了,就又冒一颗。   而这个小女孩,有三颗大牙。   赵云惜有些心疼,她和小白圭的身量差不多,却有五六岁了。门牙还是乳牙,估摸着不足七岁。   都是猜的,她自己也不会说。   小白圭也跟着伸头过来观察,乌溜溜的眼睛充满了好奇:“妹妹。”   甜甜就对着他笑。   “你不说话,咋给你送学堂去。”她现在有钱。   甜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攥住她的衣角。   赵云惜摸摸她的头,正要说话,见李春容提着菜篮子回来,笑眯眯道:“早上去你家割了两斤五花肉,给你们炖红烧肉吃,这是刚去地里薅的芹菜,清炒一下,解腻。”   “成,我酿的黄酒也好了,等会儿咱一家好好喝一杯。”赵云惜去端坛子。   黄酒比较浑浊,喝起来有些甜,她还特意用蒸馏设备过了一遍,这时节也不用温酒,直接喝也舒坦。   张文明帮着抱坛子,乐呵呵道:“云娘,我抄书挣了一两银子,等会儿给你。”   赵云惜斜睨他一眼,轻笑:“成。”   给钱就是好男人。   她奖励似得拍拍他的肩:“等会儿给你多倒一盏。”   “好!”张文明笑逐颜开。   他笑起来,颇有些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洒脱清爽。   可恶,都是拿她钱养出来的。   她一想,就觉得碍眼了,辛辛苦苦挣的钱,得养个好手好脚的大男人,在外人看来还名正言顺,简直没地说理。   “哼。”她扭头就走。   张文明脚步一顿,怀里的酒坛子格外沉,片刻后又嬉笑着追上去,乐呵呵道:“哎呀,好沉!今晚不醉不归!”   “不醉不……!”啪嗵。   某人一杯酒倒。   赵云惜还在给白圭和甜甜夹菜,一转头看到这个,顿时哭笑不得。   张镇也表示没眼看,这儿子真是不大像他,没有半分武艺,热爱读书也就罢了,还一杯倒。   “这酒醇厚绵甜,口感独特,澄亮微黄的酒色,是文明这小子不会喝。”   “真跌我千杯不醉的……份!”   啪嗵。   又倒一个。   吓得赵云惜连忙收起酒盏,不给李春容喝了。   “这酒怕是有什么问题,公爹有名的好酒量,这怎么一下就倒了。”   她特意抿了一小口来品,入口甘甜温润,没什么问题。   赵云惜满脸无辜。   李春容才喝了几口,也有些不解,她晃了晃脑袋:“自家酿的,喝起来还甜甜的,这俩男的不中用,你娘就没感……觉!”   啪嗵。   赵云惜满脸无语,一下就倒了仨,这肉还没吃两口呢。   “白圭,你带着妹妹吃肉,我把你爹和奶奶抱卧室去。”   幸而她力气大,将身量修长的张文明抱起来也毫不费力,把他鞋袜脱了,放在床上,他脸颊微红,乖巧地躺着,一双醉眼迷蒙,颇有活色生香的味道,她看了两眼,就用被子盖住了。   又去把李春容抱回卧室,就是张镇有些不好办,到底是公爹,她不好直接抱回去。   她直接开了一瓶薄荷精油,在他鼻间萦绕,见他被刺醒了,连忙道:“爹,你自己走卧室去……”   张镇迷蒙间被小白圭牵着回卧室,倒头就睡。   赵云惜和两小只一起吃饭,他们仨吃不了多少,红烧肉还剩了大半,她收拾起来,用碗扣着就拿厨房去。   “啊啊啊啊……”她忍不住大叫。   小白圭吓了一跳,跌跌撞撞地冲过来,就见赵云惜一边叫一边追着老鼠踩。   “娘……”   小白狗跟在后头风风火火地冲过来,跟着主人一起逮老鼠。   赵云惜头也不回,压低声音道:“别来,我给它打死!”   以前家里没多少存粮,还没发现杰瑞,现在家里有钱了,总是买肉买米,她刚才对上老鼠的豆豆眼简直要吓死了。   在一人一狗的围追堵截下,她踩着老鼠的尾巴,用烧火棍把它敲死,赵云惜这才心有余悸地将老鼠扔掉。   然而她坚信,明面上能看到一只,说明暗地里不知有多少。   “明天抱只猫回来捉老鼠。”赵云惜道。   这东西不光偷吃东西的问题,还很脏,携带寄生虫或者病毒,她看着就恶心。   做过最恶的梦,就是被一群老鼠围在院子里,求救无门。   她连忙洗了两遍手。   白圭连忙拍着她安抚:“娘不怕不怕,龟龟在,龟龟保护娘。”   赵云惜顿时笑起来,温和道:“娘不怕,娘就是恶心。”   两人带着甜甜收拾收拾睡了,现在张镇给甜甜做了一张小床,李春容给她做了被褥,让她自己睡着。 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,李春容就出去叫人来了,等赵云惜捧着碗喝粥,秀兰婶子几个就到了。   她连忙起身打招呼。   秀兰婶子看着她喝着浓稠的小米粥,面前摆着一碟子腌胡瓜,掰开的咸鸭蛋,蛋黄流出来的油都把蛋白给染黄了,还有雪白柔软的大馒头,顿时羡慕坏了。   她家过年都没舍得这样吃。   “云娘你先吃着,娘带你婶子她们先去洗薄荷叶,让你爹去挑水!”   张镇看见儿媳还有些不好意思,喝酒喝不过一个女人,让他觉得十分抬不起头。   张文明却还记得,她抱他进来的!她抱他了!   几人各自去忙,白圭回书房背书,这时候就是让小孩背书,先把四书五经来回背得滚瓜烂熟,等年岁上来了,再一一跟你讲释义,学得快还不容易忘。   甜甜亦步亦趋地跟着小白圭,片刻也不曾远离。   赵云惜连忙吃完,就也跟着干活去了。最关键的步骤还得是自家人来。   等她赚够一定的钱傍身,就不再这样抠抠搜搜地捂着了。   毕竟,人性不可赌。   请了五个婶子,干活就格外快,清洗好放在竹排上沥干,五个人也弄了整整一日。   剩下的就是全家开始蒸馏,就这也忙忙碌碌地把旬休日给渡过了。   夕阳漫天时,银楼掌柜赶着牛车过来了,他穿着簇新的绸衫,带着头巾,乐呵呵地下车。   手里提着猪头肉、卤大肠等,还提着一坛子好酒,他想和赵云惜拉近关系,但只能在她家里男人在家时过来。   “赵娘子可在?”他立在门口,对着来开门的张镇作揖。   “你是?”张镇满脸疑惑问。   “啊,老头是银楼的掌柜,其实来拿货、送原材料都是我家,只不过来得少,大人不认识我。”   掌柜看着张镇,心里就明白这赵娘子为什么敢这么胆大,这男人身上可穿着皂吏的深红衣裳,一看就不是寻常村人。   张镇轻轻嗯了一声,回身喊:“云娘!是银楼掌柜。”   赵云惜听见声音,就和张文明肩并肩走出来,瞧见银楼掌柜,便露出个亲和的笑意,温声道:“已经做好了,就等着你来提。”   她把人往院里让,张文明连忙上前招待,张镇知道送钱的是他,神色也温和几分。   人看待自己的财神爷,总是万分亲和。   李春容听见动静,笑着道:“刚好了,今天晚上杀鸡,掌柜留下吃一口。”   以前他都推辞,不肯留下,但今天掌柜的一拱手:“叨扰了。”   几人坐在一处喝茶,掌柜瞧见桌上的小瓷瓶,随口问:“这是什么?”   赵云惜把薄荷精油给他看,笑着解释,说是百瓶香露才能得这一瓶精油。   掌柜毫无防备地嗅闻,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,被薄荷刺得眼泪汪汪。   他满含期待问:“这怎么个卖法?”   赵云惜迟疑片刻,想了想做精油确实太麻烦,她做这么久,也不过收集了五瓶,耗费几千斤原材料。   仪器不行,效率低下,做来不划算。   “目前铺不开,若是把蔷薇露比做醪糟,那精油比陈年佳酿还厉害,还费事。”   “都说酒是粮□□,可一斤粮食也能出三两酒。五斤鲜花出一瓶纯露,五十斤却只出米粒那么点精油。”   赵云惜说话有保留,但基本情况却差不多。   掌柜顿时沉默,放弃了精油,有市场才叫好东西,没有市场,那便一文不值。   几人聊着天,李春容很快把肉炖好了,又炒了几个素菜,把掌柜带来的猪头肉切片凉拌,也收拾出来六个菜。   “你见谅,农家小院,没什么好东西。”张镇客客气气道。   几人围着八仙桌坐了,掌柜拿着酒坛子要倒酒,张镇有些犹疑,经过昨天那一遭,他有些怀疑自己的酒量。   李春容是真的不敢喝了,连忙说自己不会喝,让他不要客气。   掌柜没多说,他也默认女子不会喝酒,甚至给赵云惜倒酒时,只倒了浅浅一点。   张文明没说话。   几人吃吃喝喝聊着天,从掌柜的口中,才知如今香露多好卖,他每日只上架十瓶,刚一摆出来,就被人抢走了。   甚至有人加价要买,他也忍住诱惑了,想做长久生意,就不能贪一时小便宜。   赵云惜赞同地点头,笑着道:“茉莉花和栀子花再做一批应该就没有了,近来能收到鲜花,尽管送货过来,我们都是现做的,可没有存货。”   掌柜猛然一惊,才想到这个问题。原先银楼卖首饰,可没有时节的说法。   “成,我知道了。”掌柜的想,今天没白跑一趟。   几人说说笑笑的,天色也不早了,掌柜踏着月色,小厮赶着牛车,他提着装满香露的小桶,心满意足。   等送走掌柜,张文明这才稀罕地看向妻子,好奇问:“你如何得知这些怎么做的?”   “以前夫子家的书啊,我都乱看的,儿时不爱读书,四书五经看着就头疼,只看这些杂书,不知在什么书上看到的。”   赵云惜老神在在道,她已经想好借口,能从容不迫地回答。   张文明望着天上一轮弯月:“我从未看过杂书,竟错失许多良机。”   他侧着身子,抬高下颌,已经摆好了戏台子,看戏的人却走了。   赵云惜抱着白圭颠了颠,笑眯眯问:“你怎么又溜回书房背书,往后可不许了!”   白圭迎着微弱的烛火,眸光清亮,年岁虽小,依稀有端方君子的品格。   “嗯。”他颔首。   两人说着话,见天色不早,就带白圭去沐浴,明日要读书,今日便要从头洗到脚。   赵云惜把小白圭洗得粉嘟嘟,才放在床上,用细棉布给他擦拭头发。   都收拾好了,这才自己去洗,出来后,她懒洋洋地靠在床柱上,任由水珠滴落。   此时,张文明走了进来,拿起一旁的细棉布,轻柔地给她擦拭着头发。   “澡豆快用完了,明日我回江陵,再买些回来,你喜欢什么香味的?”   张文明从脑海中回想关于妻子的一切,却只有微弱的印象,记得她温柔倾慕的眼神,旁的一概不知。   她爱吃什么爱穿什么,爱说什么话,他从未关注过。往常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,区区女人,不值得他挂在心头稀罕。   可如今,他尝到了被百般忽视的滋味。   他发现自己的思维太贫瘠,有些思绪像是裹着湿透的棉袄,又湿又重,堵的人心口发慌。   他想跟她说点什么,最后确实悠悠叹气。   张文明攥干了她发丝上的水珠。   “劳烦你了。”她随口道谢。   有人伺候果然爽。   白圭瞧着两人,有些疑惑地歪着脑袋,上前亲了亲娘亲的脸颊,趴在她肩头,软啾啾撒娇:“想要娘亲抱抱,娘,我是不是你最爱的人。”   赵云惜毫不犹豫回:“在这个世界上,你是我最爱的人,没有之一。”   要是回现代,那她爱的就有点多。爸爸妈妈肯定爱的,她闺蜜她也好爱,她爱炸鸡爱烤串爱汉堡包~   一想到炸鸡,她就馋得不行。   小白圭同学顿时心满意足,他越想越高兴,没忍住嘿嘿笑出声,自己嘎嘎得笑个不停。   “你是大鹅吗?”张文明很想把他揪下来。   刚洗完澡的娘子闻着香香的,看着软软的,就是不给他近身。   小白圭脸颊红扑扑的,现在长肉了,也鼓鼓的,看着肉很好捏。   反正赵云惜没忍住捏了捏。   他趴在娘亲胸口,笑得眉眼弯弯,被爹说了也不恼怒,还冲着他呲着小米牙,露出大大的笑容。   赵云惜心软成一团,把他搂紧了些,在小白圭看不到的地方,横了狗男人一眼,示意他安分些。   张文明心里跟火烧的一样,他寻思,这是他的娘子,总有一天他会暖热她的心。   他便不再闹,爬到床里面睡觉了。   香香的伢儿他也喜欢,但还是故作威严地拍拍儿子的屁股,严肃道:“你都开蒙了,当知道男女不同席,该和你娘分房间了。”   小白圭:“呼呼呼~”   熟睡着,勿扰。   *   第二日睡醒,几人都走了,就剩下两人,赵云惜做起来愣怔片刻,才反应过来今日要去读书。   天气炎热起来,她想穿短袖,想穿短裤,但在古代只能包得严严实实。   起床吃饭,李春容已经做好放着了,她吃完背着书包走,就见她在前院带着秀兰婶子在刮羊毛,用竹签做成排梳,两个对着梳,很快就能把羊毛理顺。   “这东西虽然麻烦,磨性子,好在比较轻省,天长日久也干的。”李春容就喜欢。   淘洗鲜花那种体力活,腰就受不了,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废物。   赵云惜笑着点头:“当初想着作为自家产业,就是图的这个,轻省好干,上手了就轻松许多。”   秀兰婶子热情地跟她打招呼,这些日子,也跟着攒不少大钱,还省下一顿饭钱,实在是快活。   赵云惜客客气气地回应,笑着道:“我带白圭去读书了。”   对着外面,她总是说得很含糊,说带白圭去读书,没明着说她也去了。   等到了林宅,就该教作业了,她罕见的有些紧张,夫子太严厉了,根本不会念着她年纪大了给她留面子,对他来说,他们都是小孩,想揍就揍。   才十日下来,戒尺便变得油亮,被盘出光泽来了。   赵云惜乖巧如鸡,交上自己的作业,根本不看夫子的眼睛,在心里临时拜拜孔子,必过必过。   林修然看着她瑟瑟的样子,眸中闪过一丝笑意,他对她严苛,和对白圭严苛一个道理,是觉得她有天分,才抓的严一点。   她是很有灵性的女子,思维开阔,并不拘泥于形式,总会说一些让他点头的话。   可惜,是个女子,断了科举路。   而小白圭就比较坦然了,他尽力了。   林修然点头,他在写字上,也很有天赋,刚捏笔,就能做到形似。   而林子境中规中矩,他略扫了一眼就觉得懒得搭理。   “林子垣。”他冷冷点名。   小孩蔫头耷脑地走到跟前,从善如流地伸出小手,被啪啪打了两下,这才蔫哒哒地走回去,背影萧瑟,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。   他尽力了!   林子坳露出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。   刚开始,都觉得这是一个女人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,谁都没放在眼里,这个组合,对他们来说,老弱妇孺占全了。   谁曾想,他们林家子弟,便是连那年岁大的女人都比不过。   “上课!”林子坳走上讲台,在把四书五经背会前,这讲课的人还是他。   赵云惜跟着听。   林子坳还是有些气不顺,哼笑道:“云娘,你多跟白圭学学。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她没惹他!他气她干嘛。   “嗯,好哒。”她笑眯眯应下,装没事人一样。   林子坳见她心性坚定,更加气不顺了,却无话可说。他翩翩少年郎,也没有什么给人穿小鞋的想法,就是有些惆怅。   赵云惜没再气他,而是在下课时,跟林念念和林妙妙姐妹俩咬耳朵。   “我下回来,给你们做炸鸡吃。”她很是描绘一番炸鸡的令人欲罢不能。   “巨巨巨好吃,根本忘不掉。”   “好吃到哭!”   “家里没有香料,做不了,只能等下回去江陵买了。”赵云惜自己也越想越馋。   林念念想想她上回拿来的鸡蛋糕,她让厨房做,却怎么没有那样香甜的味道,一听她说炸鸡那么好吃,顿时上心了,小小声道:“需要什么,我让大厨房准备,我们中午就吃。”   赵云惜眼前一亮:“行。”   “嫩鸡剁成块,倒入牛乳淹没,再撒入胡椒粉和盐,腌制一个时辰,等时间够了,把牛乳倒出来,拌上鸡蛋、细面、芡粉,外面再裹一层干的芡粉,等油温5成热,下去炸一盏茶的功夫,捞出来控油,再复炸片刻捞出,撒上孜然、茱萸粉,香死了……”   她想想就有些受不了。   林念念听着这步骤,又是牛乳又是鸡蛋又是炸的,就估计很好吃了,顿时万分上心,让身旁的小丫头去把厨娘叫来。   等来了,再复述一遍。   然而三人看着厨娘那茫然的眼神,顿觉绝望。   赵云惜恨不能一挽袖子,她就炸算了。   好在对方理了理,便想明白了,连忙去忙。厨房怕担责,连忙道:“小主子,这炸鸡从未听过,奴家且去试试,若是有所出入,还请海涵。”   林念念摆手:“去吧,不会怪罪你。”   很快又上课了,赵云惜还惦记着炸鸡,头一回盼着放着。   林宅家大业大,炸鸡的料,对她来说,很难凑齐,对方却不觉得有什么。   那牛乳难寻,芡粉亦难,孜然粉、胡椒粉更是要去江陵买,但人家就是有。   什么时候,她也能有这么大的宅子,有厨娘天天给白圭做好吃的。   林宅虽然大,但厨房也在宅院中,炸鸡的香味飘出来,林子垣头一个闻到。   “啥味?”他好奇。   小白圭读了一上午的书,也饿了,鼻头不自觉地耸动了一下。   好在,下课了。   该丫鬟送吃食过来了。   “这是何物?”林子垣迫不及待地看向食盒。   就见一物,极像鸡腿,上面裹着面粉炸过,起了许多鳞甲一样,躺在盘子中,还有油脂往下滴落,闻起来喷香。   林子垣啊唔咬了一口,酥脆喷香的表皮,鲜嫩多汁的鸡肉,真的好吃到想哭。   赵云惜正在提醒他仔细被烫,他已经囫囵吞枣地吃了半块。   小白圭秀气地吹了吹,这才开始吃。他眼睛刷地就亮了。   “真香。”好好吃的样子。   赵云惜吃到炸鸡,顿觉心满意足,一旁的林念念也跟着感叹:“真的好好吃,往常觉得鸡肉吃腻了,不曾想还有这种吃法。”   “给夫子可送了?”她问。   老头可能也爱吃。   丫鬟点头,说是已经送了,她这才放心下来。   却不知——   上回吃鸡蛋糕极为喜爱,这回看见炸鸡,林修然突然有了一丝明悟,觉得这个没有出现在他们菜单上的菜品,定然是和鸡蛋糕的出处一样。   他没有任何抗拒的心,果断地第一个夹起来。   真香。   皮薄肉嫩,汁水丰润。   真好吃啊。   他都想认赵娘子做干女儿了,日日孝敬他一些新鲜吃食。这样教课起来,也更加名正言顺。   但他吃完了炸鸡,又觉得可以再观察一下品行。   “把书房边上那个竹院收拾收拾,带云娘和白圭去休憩,跟他们说,以后这个院子就归他们住了。”   说是院子,其实很简单,被墙围着,就两个开间,前头种了一丛竹子,倒也清幽。   “是。”丫鬟应声而退。   *   当赵云惜接到这个消息时,她便有些感动,没想到林老头总想揍她,还会惦念着他们午休。   “替我谢谢夫子。”她甜滋滋道。   白圭也跟着她笑:“谢谢夫子。”   中午有一个时辰的午休时间段,以前她俩就待在书房,看看书背背书,倒也相安无事。   但是夏天来了,中午燥热,难免想午休片刻,但人在屋檐下,有困难也得咽下。   能读书已经是万幸,再挑剔其他就是不懂事。   没想到夫子主动提供住处,她看向白圭,定然是沾了儿子的光!   “啾啾!”她连亲两口,爱就要讲出来。   跟着丫鬟往竹园去,白圭好奇地望着客房,他奶里奶气道:“跟我们家的竹林一样哎。” 第24章   小白圭面容姣好秀白,立在竹林旁,唇红齿白的小模样,隐隐带出几分如松如柏的挺拔悠远。   赵云惜便觉得,自家孩子,怎么看怎么香。她眉眼间带着笑,就连一旁知了叫声也不觉得吵了。   竹院是惯常的客房,装潢简单大方,入门摆着八仙桌、太师椅,极为庄重,和她家比,正厅挂着书画、对联,已经极为奢华。   赵云惜心满意足。   一旁的丫鬟笑眯眯道:“重新打扫过,换了簇新的被褥,您先睡着,若有缺的,跟丫头说一声,就有人来给你拿。”   “老爷说,往后这个小院子就您和白圭少爷住。”   丫鬟说完,就躬身退下,瞧着特别规矩有礼。   赵云惜连忙道谢,确实是新被子,还散发着阳光的味道,铺着竹席,码着瓷枕,收拾的清楚明白。   搂着白圭躺在床上,赵云惜片刻就睡着了,燥热的夏季,能够小睡片刻,实在太舒服了。   等睡醒后,果然神清气爽,精神百倍。   下午白圭回书房读书,而她去跟着林念念姐妹俩学琴棋书画。   等放学后,她亦觉得十分轻松。   正要走,就被林子坳叫住,说是明日老太太大寿,要摆三天的大宴,并请大戏来唱上三日,叫她尽管带亲友来,坐席给她留了十位。   赵云惜眼前一亮,能有大戏听,那真是太棒了,不过说得急,她一时间不知该送什么寿礼给老太太,顿时有些着急。   谁知林子坳像是看透她的想法,直接交代:“都是自家人,不必送礼。”   越是这样说,越是该好生送礼物,还不能落入俗套。   “大多是什么戏?”她兴致勃勃地问,通过老太太爱听的戏,约摸也能知道点性子。   林子坳也很期待,听她问,便如数家珍,笑眯眯道:“东游讲的是八仙得道还有王母娘娘蟠桃赴会,听起来可有趣了!西游就更了不得,讲孙行者!”   “还有以前最爱听的《忠烈传》、《英烈传》等,还有杨家将一系的辕门斩子等等……”   林子垣说说就期待地不行,他回了小村落,失去了京城所有的繁华,时日久了也是熬馋。   赵云惜没怎么听过戏,但大约猜测老太太倾向道教,爱听些忠肝义胆的戏曲。如此一来,便送些热闹炫烈的。   应下后,在回家路上就开始琢磨送礼物的事,她突然灵机一动。   以前做的科学小实验,现在就能派上用场,但她没有材料,看来还得去求银楼掌柜,他那定然有全套材料。   说去就带着白圭去了,她琢磨着,这东西作为礼物应该是够用了,真叫她拿出金银来,她反而寒酸。   赵云惜来了银楼,刚好瞧见掌柜要落锁,连忙叫住他:“掌柜的,想求你办点事,你那里有铜箔吗?”   “要点铜箔算啥求人?你自己进去拿都行。”掌柜本来满脸凝重,什么事值当她过来求,一听是铜箔,顿时松口气。   当即就问:“要几斤?”   赵云惜在心里盘算了下,算上失败率,三份够用了,她就比划了大概的大小。   “三张就能拼成了。”   “那要九张,我多做两份,万一失败了,来不及再过来拿,还要些胶,能把铜箔粘在纸上的……”   掌柜有点听不懂了,这能是啥东西,很感兴趣道:“那就在这里做,我让小二喊你相公过来,等会儿晚了陪着送你回家。”   赵云惜犹豫片刻,独自回家她觉得没问题,为了不节外生枝,有男人陪着名头上好听,便点头应允了。   掌柜待她挺好,整日里送鲜花材料过去,从未多说半句,给钱也是不要的,两人合作万分愉快。   赵云惜索性道:“你那可有善画之人?帮我把画也画了。”   她刚学不足一个月的画画,线条还描不直。她本来打算做个简单版,但是掌柜的愿意参与,那就简单多了。   听赵云惜解释是送给夫子家做寿,心里就有数了,拿来的纸也很好,洒金的印花红纸,看着就华贵非常。   一并工具也都送来了。   红纸、临摹纸、铜箔、鱼胶、烫斗、硫磺等。   赵云惜当即不再耽搁,选了麻姑献寿的花样,让画工帮着描画在红纸上,然后在画上涂上鱼胶。   她自己在一旁把临摹纸浸润在硫磺水中,小心翼翼地捞出来。   掌柜的看到这里有些不明白,这些贴箔都是最简单的法子,他却知道,下面定然是机密了,当即就要回避。   “掌柜帮忙扶下纸。”赵云惜却没什么要规避的意思,笑着跟他说。   掌柜心里好奇,见她不介意,就在一旁瞪着眼睛看。   见她将沾了硫磺水的临摹纸拓在红纸上,掌柜连忙阻拦:“使不得,硫磺会腐蚀铜箔……”   赵云惜随口应声知道,动作却没停,用装满烧炭的烫斗来回熨烫。   水雾萦绕,让掌柜的心比雾还迷茫。   小白圭坐在远远的椅子上,他好奇地探着脖颈来看,恨不能也站在边上看。   实在是神神秘秘太引人注意了。   赵云惜也不知道效果怎么样,毕竟和现代设备比,她这些东西都像草台班子。   掀起临摹纸的一角,底下的铜箔已经呈现出瑰丽迷人的彩色,她顿时笑逐颜开。   “成了!”赵云惜放下烫斗,把临摹纸揭掉,下面就只剩下色彩陆离的铜箔。   掌柜猛然睁大双眸,惊讶极了:“为啥了?”   白圭也噔噔噔地走过来,望着娘亲的眼神像在看仙女。   赵云惜小心翼翼地用刷子将多余的铜箔给扫掉,原先画的画便显露出来。   掌柜猛然支起身子,盯着看了半晌,冲她竖起大拇指:“真不知道你怎的知道这么多好东西!这画成本低,但颜色款式可控,这样的品相,作为装饰品,价格极高。”   赵云惜拿起来看了看,满意极了。   “我幼时的夫子有一亲朋,才学不显,在杂学一道却极为精通,可惜这些于科举无益,懂得越多,越不会科举,反而被同窗嘲笑耽于奇巧淫技,有辱圣贤门第!后来见我感兴趣,教了我许多,只那时我年幼不懂事,竟然没有细心学,许多东西记了个似是而非,如今想起,便觉遗憾。”简单的焰色反应,在此时却占了奇,送来送礼相当不错。   老夫子和那个老秀才都挂墙上了,如今死无对证,有本事去地下问他去,许多事,都往他们身上扯。   她自己也很小心,拿出的东西都是市面上常有的。   那糯米包油条是本地特产,法子也是亲娘教的,那竹纸如今更是风靡,蜡烛是自古就有的,香露更是唐宋时期便极为普遍。   在心里过一遍,这才放心下来。   “再帮忙用木框裱起来,明儿送你一瓶薄荷精油。”赵云惜笑眯眯道。   给钱不好算钱,送瓶精油倒是正好。   小白圭望着桌上剩余的铜箔,又看看那流光溢彩的画,大大的眼睛里全是疑惑。   赵云惜摸摸他的小脑袋,心满意足地跟着掌柜去装裱。   掌柜期期艾艾半晌,忍不住道:“我可以做成摆件来卖吗?我拿一百两买这个方子!”   他要调去荆州府,手里也要捏着秘方才行,而他觉得这个就正好。   赵云惜随意道:“可以。”   又有钱赚咯。   想想就爽。   正在装裱,张文明匆匆赶来,一身月白襕衫,看得出来赶得很急,脑门上都沁出汗珠,见娘子一切都好,这才松口气。   赵云惜心情好,冲他微微一笑:“相公,来看看。”   桃木的外框,洒金印花的红纸,还有上面那瑰丽陆离的画,他眸中带出疑惑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他凑近了看,这样一幅画,瞧着就绚烂多彩,在喜庆的礼节摆出来极合适。   赵云惜但笑不语。   反而回首望着张文明,笑问:“你觉得应该叫什么?”   张文明沉声片刻,望着面前的麻姑献寿,像是沉浸在一片美好的梦。   “落霞仙。”脑海中一瞬间出现这几个字。   赵云惜细细品了品,觉得是像那么回事。   “成,就叫落霞仙。”   东西做好了,瞧着天色擦黑,也不敢耽搁,和掌柜道谢,这才大踏步离开。   张文明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,满腹疑惑地望着她,关于她的过往,他的记忆太过悬浮,甚至不确定,她是否一直这样。   他从未关心过身旁的女子,对他来说,女人和读书比起来,就是书架上的一粒尘灰,寂寞时的一杯清酒。   “你……”他唇瓣蠕动,却没话可说。   赵云惜却没顾及到他,夜晚的风有些凉,她将白圭搂在怀里,让他趴在自己的肩头挡风,踏着月色,轻轻哼着歌。   “黑黑的天空低垂~亮亮的繁星相随~”赵云惜轻轻地哼着歌,她现在很需要儿歌来进化心灵。   白圭很喜欢娘亲温柔的哼歌,他闭着眼睛昏昏欲睡,粗短的胳膊搂着她脖颈,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和身上属于母亲那令人安心的香味,有一种搂住全世界的感觉。   张文明心生感念,快步走近了些。   大半个时辰,才能看到村子的轮廓,映在月亮银辉中,宁静安稳。   村头的大树下,突然传来熟悉的汪汪叫声。   白圭瞬间睁开眼睛:“小白狗!”   “汪!”小白狗立马跑了过来,热情地围着三人转圈。   这时,李春容才带着甜甜从大树下走过来。   “怎的这么晚才回来?”李春容满脸担忧。   一家人一起往回走,李春容接过白圭抱着,这才松了口气:“我生怕是你自己一人回来,多危险。”   赵云惜笑了笑。   回去后,锅里温着粥,竹箅子上放着菜,等他们回来,这才开始吃。   “温得久了,不大好吃,将就一下。”李春容歉然道。   赵云惜就笑:“是我们耽搁了娘吃饭。”   几人吃完,也没耽搁,就各自去忙了。   白圭完全没有送礼压力,他就去写作业,每日临摹一张字帖,完成地特别好,夫子不许他多写,也是过犹不及的道理。   赵云惜打量着画,寻思单礼拿出来奇怪,把自己酿的酒拿出来一坛,上回腌的咸鸭蛋也正好能吃,再去娘家割一刀肉,凑成四色礼物。   “再上二两银子做礼钱。”本来一两就够了,但今天给了竹院做日常居住,再加上平日里的一应吃食,都是比着公子小姐的例。   赵云惜盘算好,洗漱过,就睡了。   第二日一早,等她起床时,张文明已经走了,她看着里面叠放整齐的被褥,拍了拍小白圭的脊背:“起床!”   白圭蹭的一下就坐起来。   不管夏冬,从未赖过床,这一点上,赵云惜便十分佩服他,她以前总要哄自己一会儿才肯起床。   “走咯,去吃宴席!看大戏!”她很期待吃席,各种大鱼大肉,吃着肯定香。   白圭爬到凳子上,对着小小的铜镜整理衣裳,左顾右盼,好一会儿才自己爬下来。   赵云惜就笑,没想到还是个爱美的崽,以后成亲不会喜欢美人吧。   “娘,你也一起去,好不容易有大戏。”江陵县不算穷,过大节也会有庙会,大家都搬着小马扎去占位。   李春容犹豫片刻,她理了理衣裳,不好意思道:“我大字不识,去了他家,丢你们的人怎么办!”   “丢就丢呗,我和你同宗同源,顾及着我的面子便不会对你说啥,真有这想法,说明也看不起我。”赵云惜随口道。   李春容还是有些犹豫,就被白圭推着去了。   “奶,一起。”   甜甜亦步亦趋地跟着,小土松犬跟在几人身后,摇着尾巴,开开心心。   “娘,回头逮只猫回来,咱家现在有老鼠。”上回把她吓坏了,后来忘了这茬,看看福米又想起来了。   “好哎!”李春容连忙应下。   先回娘家割一刀肉,喊着他们谁有空一起去看戏。   然后——   “我我我!我们没空!”   从赵屠户到刘氏都眸带绝望,他们是真没空。   “云娘,你知道吗?林宅订了三十头猪。”他家每日杀一头猪,一下将未来三十日的猪都杀完了。   “刀都卷刃了两把!剃骨刀都劈叉了!”赵屠户说起来就是血泪一把。   赵云惜:“挣钱还不好?”   一提这个,他们确实高兴,但真累啊,都过去两天了,手还是抖的。   “算了,让孩子守摊子,去林宅!”赵屠户大手一挥:“钱是王八蛋,永远赚不完。”   但刘氏有些担心,就说她留下看着摊子。   “走。”赵屠户不容拒绝地让她赶紧回去换衣裳。他想的是,女儿在林宅身单力薄,总要去支支场子。   两人快手快脚还洗了个凉水澡,刘氏正在拼命地换棉巾擦头发,恨不能把头发架在火上烤。   等半干时,见天色不早,也顾不得了,便直接挽了发髻,拿出压箱底的银簪,收拾地利利索索。   李春容看着还是艳羡她那一身膘,看着就非常有安全感。   几人割了肉,一道往林宅去。   骡车拉了一堆东西,吱呀吱呀的,等到了林宅,赵云惜让小厮带李春容、赵屠户他们去座位,自己先去上礼钱。   正写着,就见林子坳穿着簇新的月白锦绣襕衫,风风火火地闯了出来:“快些走!快些走!你上什么礼!怎么还带了这好些东西,罢了,快提着来。”   赵云惜:?   这端庄持重的小童生,何时如此急躁了。   带着去了内厅,让她和白圭换上衣裳,都是月白的锦绣襕衫,款式都一样。   赵云惜更加迷茫了。   小白圭穿上锦衣,瞧着愈发像个金尊玉贵的小仙童,会闪闪发亮一样。   “我儿真好看。”她小小声夸。   让小厮把礼物先送过去,自己跟着林子坳走,等近了,能瞧见熙攘的人群。   而林子境、林子垣、林念念、林妙妙也在门口等着,见几人过来顿时露出大大的笑容。   “快来,在这里。”他们摆手。   赵云惜头一回穿襕衫,还有些不习惯。锦衣微凉,带着被熏香阳光炮制过的味道。   等以后有钱了,她要把白圭的衣衫全换成绫罗绸缎,确实穿着不一样,端的锦绣辉煌。   几人凑齐了,就有丫鬟上前来,引着他们入内。   赵云惜跟着众人走进去,用眼角余光望着,就见堂屋中立着许多人,她都不怎么认识,林修然坐在左侧位上,穿着苍蓝色的襕衫,宽袍大袖,风度翩翩。身旁坐着一个年轻的妇人,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,瞧着却不过双十年华,和她相差无几。   而主位上,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。   不等她观察完,就有丫鬟在几人面前摆上蒲团,显然是让几人磕头。   “母亲,这位女子是我新收的女学生,这位小童是我新收的学生。”   赵云惜闻言便带着白圭上前磕头,她夫子的娘她喊什么,也是老太太么?   老太太年岁大了,眼神不好,眯着眼睛看他俩,索性抬抬手,示意她俩到近前来。   赵云惜牵着小白圭的手,上前来。   “是个标致娘子,这小脸生的,又粉又白,真有灵性。”   老太太拉住她的手,一眼就稀罕上了。等转过脸看小白圭,更是不得了,直接搂到怀里,一阵心肝肉的稀罕。   “把我新得那金簪拿来,时兴的海棠花样式,就适合这样漂亮的小娘子,再把那碧玺金项圈拿来给小孩戴。”   她笑得一团和气。   赵云惜觉得有些贵重,就看向一旁的林修然,对方冲她点点头,她便依言收下,笑眯眯道:“云娘夸大,喊您一声祖母,瞧着跟那老封君一样,精神头好,气质也好,叫人心里一万分的尊敬。”   白圭睁着乌溜溜的双眸,像是印证娘亲所说不假,不住地点头。   “老奶奶,我家里也有老奶奶,你二人都长寿,今日是您的寿诞,祝您寿比南山不老松,福如东海水长流。愿您平安喜乐,笑口常开!”   白圭按着娘亲路上教的,奶里奶气地说。   老太太顿时更稀罕了,搂着他好生亲香,这才乐滋滋道:“是个伶俐的好孩子。”   她接过项圈,亲手替他戴上。   白圭喜欢上面的宝石,却还是看向母亲,有些不敢收。   “别看你娘,这是老奶奶给你的。”   老太太满脸慈爱,笑着托住他,老年人就稀罕乖巧的俊孩子。   林修然这时这笑着道:“这娘俩还给你备了礼物呢,自家酿的酒和咸鸭蛋,还有一副漂亮的画,石叔,拿来给老太太瞧瞧。”   他看见的一瞬间就惊为天人,从未见过的做法。   老太太见儿子提,便很给面子的做出期待状,谁知——   当装裱精致的画抬上来时,她看着那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绚丽色彩,也觉得很是惊奇。   “好生精致漂亮!”她迎着光来回照,稀罕地不行,拉着赵云惜的手,一个劲地说她破费了。   赵云惜笑了笑:“能得老太太喜欢,就是这画的福气,一点小巧思,算不得什么。”   几人聊着天,赵云惜又和那年轻的妇人见礼,才知道她是林修然的继妻,她身后那老成的女子是妾室,侍奉着主母。   赵云惜面色不改,笑着互相见礼,   右侧坐着一个三四十岁的容长脸男人,阴沉着脸,不苟言笑,是林修然家的独子。他身旁坐着一个圆脸妇人,应当是他的妻子。   赵云惜带着小白圭上前一一见礼,大家竟然都准备了见面礼,她有些赧然。   而老太太还在赏画,她眼神不好,寻常的画作已经看不大清楚,这样瑰丽的颜色反而更和她心意。   “真好看,挂我卧室去。”老太太笑眯眯叮嘱。   看着娘俩身上和自家重孙一样的衣裳,就知道对他俩的看重。   拜会过后,林子坳又带着两人出来,说是要招待客人。   赵云惜指了指自己,她算哪根葱,招待林家客人,而白圭更是小小年岁,怎么看都不像能招待的样子。   等到了影壁后,行谢寿礼才知道,就是子侄立在门口作揖谢礼,几个男孩在左敬男宾,林念念领着林妙妙和她在右,身前是林修然的继妻,帮着迎女客。   林家亲戚自然认识林子坳几人,却没见过赵云惜、张白圭,难免立着寒暄两句,问问是谁。   “爷爷新收的两个学生。”   众人便知道,这是把自己学生拉出来露脸,以后莫要冲撞了。   没想到,还看到了熟人。   张文明跟着一个山羊胡的老年男子身后,提着寿礼,恭谨地跟在身后。   他作揖行礼后,抬眸瞧见妻儿,还呆滞一瞬。   “爹~”白圭脆生生地唤。   张文明这才回神,看着他俩身上的锦衣,久久没有回神。   云娘好像会发光。   他出神。   白圭皱了皱鼻子,也不愿意搭理傻爹了。   张文明身前的老者这才一怔,用眼神示意他。   林子坳装作没看见几人的眉眼官司,笑吟吟道:“这位赵娘子、这位张白圭是晚辈爷爷新收的学生。”   老者眼神一闪,看向才到人大腿,穿着月白锦绣襕衫,乌溜溜的眼睛很大,唇红齿白,肌肤细腻,端的是一个可爱小仙童。   不过张文明就生得好看,倒也能想象到。   “请……”赵云惜客气道。   心想他俩快别堵门了,后面那家已经写完礼单开始观察他们了。   没想到县令也来了,还夸了林子坳年轻有为,而他也彬彬有礼地回了。   等近晌午时,重要宾客都来了,剩下的都是远亲,林子坳便带着他们回去休息。   “等会儿一起去看戏!”这是他最期待的精彩片段。   赵云惜也期待。   戏台子连夜搭好了,她方才路过时瞧见了。   小白圭拽了拽她的衣袖,奶里奶气问:“娘,可以喝水吗?”   他昂着头,咽了咽口水。   “喝吧。”桌上有。   又玩了一会儿,许是宾客也寒暄过,众人就往戏台去。   戏台周围最好的位置摆着许多小几和椅子,供他们坐。   赵云惜在人群中寻找赵屠户他们,一时还有些茫然,好在他们来得早,赵屠户又跟铁塔一样的身板,非常鹤立鸡群。   “爹!娘!”赵云惜冲他们摆手,但她换了衣裳,几人扫一眼又别开眼,根本没细看。   她就让小厮去帮忙喊过来。   不过看到了在人群中坐着的山羊胡老人和张文明,她也装没认出来,眼神扫了过去。   赵屠户和刘氏过来后,还有些拘束,蹑手蹑脚道:“我们在后面站着就行。”   这里是核心区,坐着的亲戚非富即贵,他这样的小老百姓有点战战兢兢。   李春容也是连连摆手:“我们回去站着就成。”   赵云惜知道他们拘谨,认真劝慰:“若以后文明考中举人,这样的坐席还多着,哪能再推。”   白圭拍拍自己的小胸脯,笑眯眯道:“还有我!”   他也要考科举。   赵屠户这才依言坐下,却有些惊,坐不踏实,还低声问:“你和白圭咋换衣裳了?”   “今天在门口迎宾,和同窗的衣裳换成一样的了。”   “人靠衣裳马靠鞍,白圭穿上锦衣极漂亮。”   “是啊,真的很好看。”   “这孩子集合父母的优点,怎么看怎么好看。”   “有句话咋说来着,什么集天地之灵气?”   几人压低声音聊着天,小白圭骄矜地挺着胸膛,昂着白生生的小脸,羞涩地小小声问:“栀子清露带了吗?我想在衣襟上撒一点。”   赵云惜从荷包里拿出花露,滴了几滴在衣裳内侧,笑着给他整理衣裳,她也琢磨出来了,这孩子爱洁爱美,非常注重自身的好孩子。   “白圭好看。”她直接夸。   白圭羞赧地抿着唇笑,来自母亲的夸赞让他眸子亮晶晶的。   几人聊着天,赵屠户也找到了平时杀猪的自信,神态变得自然起来。   甚至还得意地去看后面一直看着他们的人,方才站在一处,现在他坐下了!   靠他女儿!   而在此时,司礼站在戏台上讲话,赵云惜大概听了下,就是回忆过去展望未来,夸赞老太太是怎样一个慈爱、具有优秀品格的好老太太。   李春容听得动容,有些神往:“咱家啥时候能办这样一场戏,给我贺寿,实在是太排场了。”   “她家儿孙都孝顺,把老太太放在心里。”   “亲家母,你放心,云娘以后敢不孝顺你,我打断她的腿。”   李春容讪讪一笑,不好再说。   赵云惜桌上还有茶水、点心,一看就是主位的待遇。   她和白圭穿得衣裳也招摇,在农村地界,能见回锦绣不容易。   刘氏细细打量着,半晌才在心里嘀咕,她觉得自家俩孩子,来林宅读了一个月的书,被诗书浸润,浑身透着不一样的气质。   她说不上来,就是觉得跟主位上的贵人一样。   赵云惜心想,别叭叭了,快让我们听戏。古代没有电视机,但是有近距离看戏,也很有意思。   儿时只觉得戏曲吵闹嘈杂不堪,对庙会上的江米团、雪糕感兴趣些,如今竟也生出期待。   “天波府走出来了俺嘞娘啊,手扯手交给我父七员战将啊~”   她唇角勾着惬意的微笑。   白圭挨着她坐,乖乖地看着高台上来回的伶人。   片刻后,她就笑不出来了。   “大郎替主把命丧,我嘞二哥替你一命亡……”   “三哥马踏如泥烂……”   赵云惜也忍不住,眼泪刷地就下来了,她以前看过杨家将的电视剧,却没听过相关戏曲。   隐隐听见抽泣声,她眨眨眼,收回眼泪,一转头就对上双眼红成兔子一样的白圭。   “娘,若白圭有幸为百姓效命,便是死也甘愿。”   赵云惜不知一语成谶,有些话不可说出口,她心里酸涩难言,搂着白圭,低声道:“不会有那一天。”   “天波府里他先见见俺嘞娘,俺嘞娘一见我父就把儿来要啊……”   周围抽泣声逐渐增多,显然都绷不住了。   白圭呢喃:“七子出征六子归,原来是第六子归。”   还有七郎万箭穿心。   “娘,我喜欢杨家将满门忠烈。”白圭长睫都被泪意打湿。   赵云惜用鼻腔嗯了一声,现场看真的劲儿太大了,那些演员一个个地倒下,冲击力不比寻常。   就连赵屠户也哭的眼泪汪汪。   高台上的老太太目不转睛地盯着戏,也是眼眶红红,拿着锦帕擦眼泪。   赵云惜听着那不疾不徐的唱腔,平稳中带着哭音的悲痛,让人更加身临其境。   白圭凝视着戏台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  等一场戏结束,已经晌午了,林子坳来喊她,还客气地跟赵屠户几人见礼,端的风度翩翩少年郎。   赵云惜和白圭跟着他走了。   几人还留下听戏。   主家和客人要回去吃席,戏台上唱的就不是正经的大戏,为暖场就请了人说书。   一时间台下的人,都舍不得走了。   白圭被林子垣牵走了,他们要去男客那片,而赵云惜跟着林念念往女客去。   两边隔着水榭,隐隐能看清楚,却离得远远的,以天然的绿植、流水隔开。   赵云惜跟着林念念坐上了主桌,老太太、师娘几人都在。   林妙妙挨着一个貌美的女子,软语轻声地撒娇,一瞧就知道关系不一般。   赵云惜大大方方地和众人见礼,跟着学了些时日的琴棋书画和规矩,她比先前好多了。   老太太叫她上前来,拍拍她的手,笑眯眯道:“好孩子,别拘谨,我听说今日的前菜里头还有你教的鸡蛋糕和炸鸡,可见你是个心灵手巧的,又会读书又会生活,不像我这孙媳,一味地钻研诗书,却忘了人活着就是三餐四季,好好吃饭。”   赵云惜抿着唇笑,软声道:“老太太夸赞,云娘心里高兴,您心善,才看什么都好。云娘也打心底里觉得,人活着就是要看太阳从东方升起,看着夕阳晚霞,被春天的风拂面,为冬天的雪伸手……”   两人寒暄过,才各自落座,过了一会儿,饭菜呈上来,果然有鸡蛋糕和炸鸡,大家原先就听孩子说好吃,头一回吃到,也颇有些念念不忘。   “这方子好,这红糖鸡蛋糕吃起来松软香甜。”林子坳他娘亲一直听着几个孩子说什么云娘、云姐姐、白圭的,虽然没有见过面,但心里早已熟识,自然有几分亲切。   几人闲闲地聊着天,老太太精神不济,没一会儿就犯困要回去睡觉。   这一桌也就散了。   赵云惜回竹院等了片刻,白圭就被送回来,同行的还有张文明。   “娘,那个戏讲的是什么呀?”他满脸好奇地问。   赵云惜想起来就鼻尖泛酸想掉眼泪,看向张文明,示意他来讲。   他讲得很是详细,从宋朝历史到杨家将的人员,娓娓道来,让她也听得入迷。   “睡吧,醒了还有戏要看。”赵云惜拍拍又红了眼眶的小白圭,发现他看似老成持重,其实内心火热火热。   原来小孩也有复杂性。   她不好意思用焖烧来形容她家小朋友,但确实有一点。   “嗯,娘亲抱抱。”白圭软糯道。   张文明坐在床沿上,眉眼带着微笑,轻声道:“等会儿我就回了,你可有什么话要叮嘱?”   赵云惜想了半天,也觉得和他无话可说,她抬眸觑了他一眼,笑了笑,不曾开口说话。   她斜倚在床柱上,姿态闲适,怀中的白圭闭着眼睛昏昏欲睡。   娘俩的相貌都出挑,乌发雪肤,唇红齿白。   近来读书多了,又学了规矩、琴棋书画,气质便偏向于内敛柔和。   迎着初夏的阳光,愈加清艳逼人。   这浅色的锦绣在身,亦无违和,无端地让他想起“淡妆浓抹总相宜”。   赵云惜见他不走,清凌凌的眼神瞥了他一眼。   张文明从怀里掏出一根白玉兰的银簪,轻轻放在几案上,沉默地出去了。   他以前总有几分少年郎的意气风发,刚发现娘子不要他了,气愤羞恼居多,甚至还觉得,你不过一个无知妇人,怎能轻看于我。   如今——   白圭读书,如鱼游水,自在畅快。   而那个总是在他背后模糊成一团的妻子,不再掩饰自己的光芒,赚得银钱无数,重新入学读书,像是璞玉被打磨掉碎屑,又像是珍珠被擦拭掉了尘土。   他再无一日清晰地察觉,他是那打磨掉的碎屑,是那被擦拭掉的尘土。   张文明心下酸涩。   脚步凝滞,却一步步走远了。   赵云惜正在默背孟子,她发现,就连林念念都背过了,她也得追上进度。   只能挑着有时间慢慢来。   白圭睡得小脸红扑扑,他的气色极好。   “天上的星星不说话~”   “地上的娃娃想妈妈~”   她无意间哼出的歌,让她微怔。   一连三日,村民每日早早地来,晚晚地走,队伍越来越壮大,赵云惜这才知道,原来十里八村,能来的都来了,一听说有大戏,大家都很欢喜。   白圭就爱听那出杨家将,其余地并不热衷。   “你以后还要做忠君良将呢。”赵云惜调侃。   白圭抿着唇,神色笃定地点头。   第四日,热闹繁华褪去,仍旧有人不死心过来看,可惜戏台子都拆了,没有就是没有了。   赵云惜和小白圭又恢复往常的读书生涯,她喜欢这种安宁稳定的生活,感觉还挺爽。   白圭的进度之快,让林子坳直呼受不了。   “我三岁背书也能背,前脚背完后脚忘,我娘说,辛辛苦苦地教完,去吃口点心喝口蜜水都忘了。”   “白圭如今亦三岁,字都写得一板一眼,教会的东西从未忘过,他这那教启蒙,都能正经读书了。”   背得快,理解能力好,记性好,实在让人叹为观止。   私下里,就连林修然都说:“此子心性纯良,天性极高,未来必有大作为。”   白圭面对同窗的夸赞,丝毫不为所动,只满脸沉静地看着对方。   “侥幸罢了。”他还知道谦虚一下。   赵云惜想,幸而白圭的脾性和张文明不同,要是他被这样夸,定然要骄傲地显摆。   她手里拿着小包子,比小笼包还小些,青菜豆腐馅儿的,很是鲜甜。   近几日大鱼大肉吃多了,这边的饭菜都换成素食了。   就连汤也是生汆青菜丸子汤,油也没滴,肉也没放,几人却吃着很是鲜香。   赵云惜舀了些汤来喝,表层还带着热气,到嘴里就是微烫,她哈了口气,缓缓咽下。   丸子是青菜、鸡蛋、葫芦丝等,汤底喝着像是羊骨汤,很香。   小白圭捧着自己的小碗吃着,一旁的林子垣还叫人喂,见白圭吃得好,也不肯叫人喂了,自己拿着筷子吃。   他不怎么会使筷子。   被娇养长大的小孩,像他这个年岁,许多还没断奶,开蒙了,回去还要嗦几口奶。   这吃饭定然也是有仆妇奶母来喂。   林子垣是妾生的,她仗着自己年纪小,非得要过去自己养孩子,这么一个小靠山,宠得不像话。   林妙妙见林子垣自己吃饭,就也自己吃。   等回去了,姨娘见他俩自己吃,顿时红了眼:“咱这样的人家,哪里叫小主子自己动手,是不是主母叫仆妇苛责你们了!我找你们爹去!”   林子垣有些疑惑地看着她:“我自己想吃,你为甚一句不问,就说母亲的错?”   读多了书,大人间的弯弯绕绕,他也能察觉些许不对了。   林妙妙见姨娘脸色难看,顿时不说话了,流着眼泪放下筷子:“娘,我们自己不吃了。”   林子垣想起在学堂上,张白圭和他的母亲,他的母亲是村妇,这是他姨娘说的,她是村妇,只白圭一个儿子,可他能自己做主,想自己吃就自己吃,想自己读书就自己读书。   他心里羡慕。   林子垣把筷子一扔,不高兴道:“给我喂饭!”   姨娘又高高兴兴地叫丫鬟给他喂饭,笑着道:“这才像个爷们。”   林子垣叉腰,自豪起来。   *   赵云惜牵着白圭回家,一般让他自己走走锻炼身体,等累了,再抱起来。   路程短,娘俩背着书、唱着歌,这段路就显得格外短。   自从在大宴上给她做了衣裳,又连给了十套,每日里换着穿都够了。   刚走到村口,就见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立在那,见她过来就笑眯眯地打招呼。   “里正爷爷。”白圭认出来,奶里奶气地打招呼。   里正笑呵呵地拍拍他的小揪揪,这才看向赵云惜,笑着问:“读书回来了?近来村里都知道,你也出息了,被林家收为女学生,想问问你,他们还收不收人,是个什么章程。”   赵云惜想想林家书房的大小,显然没什么收学生的念头,收了白圭估计是阴差阳错。   “没听放出消息,若夫子说要收学生,我立马来知会你一声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   里正其实知道,就是不死心想问问,再说,连云娘个女子都收,女子读书无用,还不如收他孙儿,将来考科举。   “白圭小娃,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。”   张白圭:……   这句话,这两日听了不下十回了。   “是龟龟的荣幸。”他复述。 第25章   “想吃鸡蛋糕?你看我长得像不像鸡蛋糕。”   “再闹,老子扇死你!”   “可是我想吃嘛!你不知道,白圭给了我一块,我含在嘴里半个时辰,还是化了。”   “娘,你去问漂亮婶婶要一点呗!”   “那东西一听都贵,人家舍了你一点,你便要知足,不能这样胡搅蛮缠,咱家穷,但是也要有骨气。”   “他家不是做生意吗?你买不就好了?要吃鸡蛋糕鸡蛋糕……”   “滚!”   他家邻居时不时就要闹一场,赵云惜也有些无奈,村人嗓门大,吼一声就能炸天了一样,她听得清清楚楚。   索性烤了一锅炉,让白圭提着小篮子,挨家挨户送一块。   免得闹的沸声盈天,徒惹怨憎。   白圭送了,几家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,提了一兜糙米过来,说谁家也不容易,这鸡蛋糕都是珍贵材料。   鸡蛋、猪油是家家都有,但是红糖、细面没几家舍得造了吃,也就他家有钱,家底厚。   秀兰婶子心疼坏了,低声道:“送这东西干啥,拿去走亲戚都使得,村里头……吃了你的照样说你闲话。”   她整天帮着张家做工,日日在一处,也有几分感情,自然不愿意他们受委屈。   “怕你受穷可怜,又怕你真得富了。”秀兰婶子听过不少酸言酸语。   赵云惜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,她自然不是做冤大头、滥好人,而是推出的试吃政策。   小孩嘴馋,知道了什么东西好吃,只会更加惦记。总有疼爱小孩的父母,会忍不住给孩子买些零嘴吃。   “再想吃就要去我娘家买了,她们卖鸡蛋糕呢,秀兰婶子去了,叫我娘多给你送俩,咱感情不一般。”   她笑着哄。   秀兰婶子一听就知道她有主意,便不说什么了。   *   下雨了。   星星点点的雨滴像是轻雾一样飘下来。   赵云惜用手搭成小帐篷挡着雨,连忙去接小白圭。   “白圭~”她喊。   小白圭提着空篮子,高高兴兴地回来了,奶里奶气地说大家都很喜欢。   那个回味的小表情特别可爱。   “娘,大家都很喜欢吃,小虎还对着我笑。   他想想就觉得极为快乐。   赵云惜摸摸他的脑袋,温和道:“喜欢就好。”   经此一遭,大家都知道赵屠户家卖香甜的鸡蛋糕,一升糙米可以换一块,有点贵,但还能接受。   宣传到位后,她便不再关注,而是专注自己的学业,达到林修然的要求真的很难。   闲暇时也会看院子里的柿子,现在才指甲盖大小,青绿色的,像是个小磨盘。   她琢磨,等到秋日无事时,便要摘些柿子做柿漆,到时候可以染羊毛用。   不过后头沤着的竹竿应该差不多了,该到做竹纸的时候了。   赵云惜就牵着白圭的手,一起去找张鉞,见他在家,寒暄过后,这才笑着道:“我后院沤着竹子,想试试做竹纸,不知道大伯可有兴趣?”   张鉞当然有兴趣,他连忙道:“还按着前头的分成走,一百两买方子,再给三成利。”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大伯爽快,那你们等会儿过去。”   她交代过,辞别大娘的热情挽留,又回去拿了镰刀割杨桃藤,这东西也是随处可见。   赵云惜就觉得,古代人真的很有智慧,他们懂得将大自然中的每一棵小草,每一棵树都派上用场。   杨桃枝摆在一旁放着,把先前备着的竹帘从杂货间找出来,清洗干净后放着。   夏天阳光明媚燥热,赵云惜甩了甩胳膊,回院子后,就捧着自己的书来读。   “云娘!”门外传来喊声,张鉞带着他妻子过来了。   赵云惜笑着道:“竹竿我已经捞回来了,这玩意儿就没什么技术含量,砍成熟的竹子,劈开,放在河里沤着就行。”   造纸其实很简单,大家模糊也知道点程序,但造出柔软洁白的纸,就显得格外难。   “沤成这样烂烂的,在河里顺便给清洗干净,带回来把青皮剥掉,只要内侧的白丝,然后放在石灰水里再沤上一天。”   赵云惜笑眯眯道:“隔日就用木徨桶蒸煮八天八夜,再漂洗过,再蒸煮几日,反复蒸煮漂洗,这样的原料放在石舂中捣成烂泥状,放在水槽中,加入杨桃枝压出的水,想要多大的纸,就做多大的竹帘,就能捞出纸了。”   赵云惜说着都累,突然理解为什么好纸卖得那样贵。   张鉞:……   他听得眼晕。   “等等等,我都忘了。”他求救地望着白圭。   小白圭就奶里奶气地复述一遍。   张鉞瞪大眼睛,还是记不住。他惆怅一叹,“老了老了……”   赵云惜抿着唇笑:“破竹、沤竹、清洗、捣烂、蒸煮、打槽、捞纸、榨纸、分纸、晾纸……等你看着做上一回,就理解了。”   张鉞低头看侄孙,小白圭从善如流地复述一遍。   “罢了,还是看看再说。”他不为难自己了,记不住真的记不住。所以这母子俩到底什么样的记性,实在太厉害了。   赵云惜轻笑。   两人见他们还有事要忙,便回家了,掐着时间点,后头赵云惜要动作,他们夫妻俩非得自己干。   “我们自己做一遍,心里才有数,记得住。”   赵云惜笑了笑,当初弄这竹纸的时候,没想到会有现在这样的造化,竟然不缺纸用了。   不过正好卖给大伯,换了一百两银子也很爽。   她好喜欢钱。   这竹纸薄薄一张,做来却万分麻烦,先是沤上百日,又煮上八日,再加上那些零散的工艺,要四个月才够。   “烘焙……夹巷……烤……”她喃喃思索,总觉得这中间蕴含了她很需要的东西。   半晌才一拍大腿:“火炕啊!”   在寒冷的冬季,烧火剩得余温,再添一把柴,就够渡过一个温暖的冬夜,那滋味别提多舒坦。   想想就觉得等冬日定要打一个。   她刚觉醒记忆时,已经是初春,却依旧冷得厉害,她睡觉时不自觉地会靠近小白圭,他身上真的暖融融,像个香喷喷的小火炉。   忙了一通,她也饿了。   赵云惜想着去菜园摘些菜回来做,刚一出门,就见荷塘中长出几朵荷花。   她弯了弯唇角。   真漂亮。   多看了两眼,她看向自家菜园,六月天是菜最多的时候,什么都长得很茂盛。   摘了茄子,打算做个茄盒,又掐了一把青菜,炒个青菜吃。   做茄盒也简单,切开,加肉馅,再裹上鸡蛋面液,下锅用油煎,她就喜欢这样吃,吃起来特别的香甜。   外皮炸得焦黄酥脆,内里绵软带着肉香,她尝了一个觉得挺好吃,给小白圭盛上几个,让他端着坐在院子里吃。   小白圭便乖乖捧着瓷碗,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,迎着风,嘴巴塞得鼓鼓的,慢慢吃着。   赵云惜回眸看一眼,也忍不住弯起眉眼。   有一种心软软的感觉。   小土松犬窝在他脚旁,偶尔摇摇尾巴,闭着眼睛睡觉,偶尔听到声音就警觉地支起耳朵。   它现在长大了,趴在那里好大一坨。   “白圭,给你弟弟一块吃。”   小白圭歪头:“我只有妹妹呀。”   赵云惜笑眯眯道:“小白狗不是你弟弟吗?”   白圭呆:“哦。”   他还没吃饱,对着茄盒咽了咽口水,却还是端着自己的小碗,满脸不舍地给小白狗的碗里夹了一块。   茄盒真香啊。   酥脆馅香的炸茄盒,一口爆汁,他很喜欢。   赵云惜又给他盛了一小碗。   都做好了,青菜也炒好了,外头天色擦黑,李春容急匆匆地回来了。   “你先前买的地,他们已经收割好了,我想着去把地整一整,弄了半日就受不住,还是得请人。”她手上磨得全是水泡,有些受不住。  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出来,温和道:“再租出去便是,我们收着租子够吃就罢了。”   “种地是最苦的,面朝黄土背朝天,劳作一整年,也不见得能落下多少东西。”   “农民苦呢。”   赵云惜也了解过现在的种地,会沤肥施肥,会用草木灰杀菌杀虫,会用苦楝子当杀虫剂。   明朝中后期,科技已经到临界点,非常成熟了,就等着量变引起质变,她除非现在啪一声掏出钢材,那估计还能往上跳一跳。   赵云惜把茄盒端上来,笑着道:“娘,先吃饭,你今天辛苦了。”   李春容叹气,她觉得自己白受罪了。主要赵云惜和小白圭都忙着读书,她一个人在家,这羊毛也理完了,就等着纺线了,她想着趁空档去把地里的活做做,秀兰嫂子他们都是这样的。   “咦,这么香?”具体咋个说,她也说不明白。   连吃了两块才缓过神来。   “乖乖,你要是摆摊卖茄盒,肯定也可赚钱了。”这哪是儿媳妇,简直是金蟾送钱。   赵云惜眉眼微弯,笑着道:“哪有功夫,先把羊毛线纺出来,到时候还要染色。”   她现在又有了许多新的想法,比如可以做成小垫子、小毯子,这样精致漂亮的小物件。   李春容这才作罢:“这能卖上钱吗?家家户户都有织机,都能织布出来,谁能舍得掏钱买人家的。”   “那要是你,你上街是自己带个炊饼吃,还是在街上花三个铜钱买糯米包油条?”赵云惜问。   李春容就懂了,就不是卖给她这个抠门思想的人。   两人絮絮地聊着天,吃完饭后,赵云惜顺手把锅刷了,这才回去练了一张大字。   她把自己的字和白圭的字摆在一处,竟然分不出孰优孰劣。   那她就是输了。   毕竟她前世上过二十多年的学,又是成年人,却被个小岁稚儿比下去了,简直令人惊诧。   看来小白圭的天赋比她想象中更好一点。   赵云惜盯着看了片刻,这才收起来,放进书包。   第二日,一早起来,李春容已经做好早饭了,还是家常的清炒小菜,流油的咸鸭蛋,还有黄澄澄的松软煎饼,再就是白米粥。   甜甜捧着自己的小碗,乌溜溜地眸子望着小白圭,她张了张嘴,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,先红了小脸。   “啊。”发出一阵短促无意义的声音,她蔫哒哒地闭上嘴巴。   小白圭鼓励她:“敢开口就很棒了。”   甜甜就抿着嘴笑,和小白圭的动作如出一辙。   她在外流浪多年,跟小狼崽子一样,戒备心极强,总是用眼睛盯着家里的每一个成员,然后小白狗就紧紧地盯着她。   赵云惜说了,让大家都不要太过紧张关注,在家待久了,自然放松自然。   时日久了,果然如此。   她开始没那么排斥了。   赵云惜给她剥了个咸鸭蛋,笑着道:“甜甜,你让你奶奶有空时教你说话,让她不要总是忙着干活。”   踏着晨露,她牵着白圭柔软的小手,慢悠悠地往林宅去。   她摸了摸他的小脑袋:“是不是长高了?”整日在跟前晃,她总觉得他没长个子。   小白圭萌萌地看着她。   两人到了林宅,就见林子垣哭红了眼眶,坐在座位上大发雷霆。   赵云惜一看过来,他倔强地擦了擦眼泪,露出带着红肿指痕的脸颊。   她皱起眉头。   等林子坳进来时,就见他也满脸憋火,不住叹气。   “你是个爷们,就叫你姨娘辖制住了算什么!好歹才读几日书,比不过我就要来打你,到底是打你的脸,还是骂我教得不尽心!若不是长辈,真想问她一句,可知道什么叫升米恩斗米仇!连亲儿子也打成这样?”   林子坳火气喷发,忍不住愤怒地拍桌子。   这时,林妙妙转过脸,亦是小脸红肿。   “我带你们去见祖奶奶去!打下人尚且不打脸,宅子里的公子小姐倒脸上挂了相!”   林子坳当即一撩衣袍,扭头就要去。   赵云惜捋了捋,大概是姨娘拿孩子撒气,觉得功课、书法都不如林子坳,就捡林子垣、林妙妙这两个亲生软柿子捏,惹毛了长子嫡孙。   于是——   林子坳当真左手拽着林子垣,右手拽着林妙妙,往荣恩堂去了。   不过一刻钟又回来了。   “你俩搬梅园住去,就挨着前院,往后隔着二门子看一眼,亲香劲儿有了,也省得她打你们。”   林子坳解决过后,便心平气和地叫他们拿书出来读。   白圭尚且理解不了这些复杂的场景,他都记在心里,等下课了,再悄咪咪吃瓜。   “为啥娘亲打了亲生孩子就不让在一起了?”   “那娘亲打我我不告诉别人,还跟娘亲在一起。”   赵云惜拍拍他的脑袋:“我打你做什么!”他懂事的令她害怕,恨不能要他调皮些才好。   小白圭盯着她的眼睛,辨别她话语信息中的真假。   赵云惜没见过这样深宅大院中的宅斗,也很是兴奋,想知道最后林子坳能不能胜利。   却没想到,事情到这里就画上了句号。   林子坳长子嫡孙的名头太好使,就是下一任继承人,他已经过了县试,再下场就要考秀才,让他来教弟弟妹妹读书,也是再把思路理一遍,好生沉淀一番再上场,他的话语很有分量。   赵云惜若有所思,这应该也是林子坳能力强的原因,打铁还需自身硬。   张白圭被顶着指痕的林子垣拖走了:“光围着你娘干啥,哥带你去玩。”   于是——   小白圭被带着去假山后面,拿林子垣藏起来的鱼钩,偷偷钓林修然养的大锦鲤。   许是运来的名贵品种,那鱼肥嘟嘟,在清澈的池水中自由游动。   “走,坐假山尖尖上。”   两人坐在假山尖尖上,晃动着小腿,托腮看着不吃钩的鱼。   “我们今天是姜太公钓鱼哦。”   林子垣拍拍他,小小声地咬耳朵:“你要跟我比比谁尿得远吗?”   张白圭薄唇轻抿:“不比。”   几个丫鬟路过,见两个穿着淡绿直裰的小孩坐在假山尖尖上,吓得跟什么一样,偏偏还不敢猛然出声,万一吓到两个小主子就不好了。   赵云惜接到消息,想想那嶙峋怪石,也是心惊肉跳。   等走到了,发现林修然、林子坳都铁青着脸立在不远处,显然也不敢惊扰两人。   赵云惜想了想,温温柔柔地唤:“白圭,你在钓鱼么?”   小白圭回眸见是母亲,便露出大大的笑容:“我们会像姜太公一样钓到鱼吗?”   他无知无畏,林子垣被打惯了,却知道害怕,他缩了缩身子,看见不远处的爷爷、大哥,恐惧这才涌上心头。   刚才往上爬的时候简单,现在往下流觉得无处下脚。   赵云惜温温柔柔道:“不好下来吗?没事哦,我搬梯子来把你俩抱下来。”   林子垣观察着她。   云娘穿着浅绿的暗花纱袍,被阳光照出一片光晕,她脸颊细腻白净,眉眼都是慈母的温柔。   他暗自思忖可否信任。   “好呀。”小白圭眸子亮晶晶的,丝毫不担忧。   林子垣怔住,他不怕挨揍吗?打得可疼了。   赵云惜就唤人去拿梯子,再把两个胖墩墩摘下来。   林子垣小心翼翼地觑着她。   赵云惜微微一笑,去小路边捡了一个花盆,和颜悦色问:“你觉得你的头硬,还是这粗陶的花盆硬?”   林子垣满脸茫然。   赵云惜爬上梯子,当着两人的面,松手。   粗陶花盆坠地,应声而碎。   “你看,从高处跌落,就是这般危险!”赵云惜神色严肃,她摸摸小白圭的脸,温和道:“君子不立危墙之下,却也不能没有血性,想要玩刺激危险的项目,要想好自己的安全退路。”   小白圭乖乖点头。   林子垣对上爷爷那狞笑的脸,瞬间就觉出不对了,惨兮兮道:“爷爷,我下回不钓你的锦鲤了。”   他就是觉得好玩。   但是看着大人的表情,就觉得危机四伏。   果然。   林修然长袖一甩,冷哼一声,罚他俩对着假山背书。   背三百千。   一个字都不许错。   赵云惜看着就替他俩点蜡。   林子垣只觉晴天霹雳,此时赵云惜悠悠给他配音:“先帝创业未半,而中道崩殂……”   他俩半只锦鲤都没钓上来,就坐着吹了会儿风,结果被罚。   林子垣心有戚戚然地看着白圭,小小声道:“是哥哥连累你了,你放心,以后上刀山下火海,我都罩着你!”   林子坳眉眼凌厉:“你偷偷看话本。”   林子垣安静如鸡。   小白圭歪头,这样的惩罚根本不算惩罚,他当即就要背,顷刻间,脆甜的童音就在柳树下响起。   林子垣:……   等小白圭午睡起来,又要上课,他还偶尔卡壳。   下午要站着听课。   他满脸艳羡地看着小白圭,对方才到他肩膀处的小奶娃子,脑瓜子怎么就这样厉害。   “你以前平日里吃什么?”他试图探听食谱。   “糙米,蛋羹,肉沫蛋羹……”小白圭一板一眼地回。   赵云惜轻笑,确实是这样。   “那现在呢?除了在林宅你吃什么?”   “炸茄盒、炸鸡、鸡蛋糕、红烧肉、干笋老鸭汤、炖排骨……”数不完,根本数不完。   林子境上前,把林子垣拖走,无语道:“人家娘聪明,生的孩子就聪明,和吃什么没关系。”   几人笑笑闹闹的,各自放学去了。   赵云惜牵着小白圭回家,这条大路,如今两人已经走惯了,路边哪里有棵小草,隐约都有印象了。   如此过了几日,又是旬休。   而赵云惜还惦念着她的竹纸,已经到最后的步骤——荡料入帘。   张镇、张文明、张鉞帮着搅浆,赵云惜和菊月大娘一起荡竹帘。   两人学着配合,几回下来才找到节奏。薄薄的一层纸,看得众人激动坏了。   一层一层地摆,最后合成厚厚的一沓,赵云惜让几个男人搬石头去压。   “真真费时费力,怪不得竹纸卖的那样贵!”张鉞在心里把算盘打得啪啪响,不敢想能赚多少钱。   这样造纸需要的水、毛竹、石灰都是现成的,最大的开支是人工,自家文人多,定然用不上,那得请人养着,签了长契,成本还能降。   能赚。   张鉞笑呵呵道:“没想到啊,这不光是纸药有讲究,荡帘有讲究,就连捻纸也有讲究。”   没人教永远摸索不出来系列。   他连忙道:“我先回去准备着,明年开春,竹子长得正好,就能做了。”   赵云惜客客气气地留人:“回去做什么?就在这随便吃一口,你们兄弟也好生亲香亲香。”   “今天做了炸鸡,你帮着品品味,看能不能开店。”赵云惜笑吟吟道。   她弄羊毛弄烦了。   到处都是羊毛,喝水的杯子里是羊毛,有时候张嘴,嘴里还要有根羊毛。   还是想回归到吃食上,她对这个兴趣大,提起来就兴致勃勃。   张鉞犹豫片刻,还是留下了。   赵云惜就进去做炸鸡,鸡肉已经腌好了,就等着裹生粉去炸了,她已经做过几回,很是轻门熟路。   就是有些费油,但赵云升隔三差五就给她送油,她说吃不完,说吃完了自己去拿,他才没送了。   赵云惜做了炸鸡,早先做的碗蒸羊肉也快好了,再做一道小葱拌豆腐,而李春容快手炒了几个小菜,还去买了卤肉,硬是整治出一桌来。   张鉞看着桌上的桑葚酒,有些心有余悸。   “这不能醉人吧?”   赵云惜点头:“这次就蒸馏一道,定然不醉人。”   张鉞假装信了,先吃菜填饱肚子,那炸鸡看着有酥脆的外皮,他咬了一口,瞬间就被炸鸡征服了。   这又是咋做的,太香了,外酥里嫩,汁水充沛。   还想着就是鸡肉而已,能做出什么花样来,不曾想香得他很快就吃点一块,筷子不自觉地去夹第二块。   嘿,这滋味真香。   “这怎么炸这么嫩,你真是做什么都香。”   他们以前也试过把鸡肉炸着吃,但炸出来很柴很硬,并不好吃。   入味的要命。   张鉞又吃一块,把鸡腿夹给小白圭吃。   “有腿孩子吃。”他说。   小白圭奶啾啾地道谢。   他也喜欢吃炸鸡,最喜欢吃鸡翅中间那段,但他不会独享,会分给娘亲。   “这碗蒸羊肉尝尝。”赵云惜揭开最中间大碗的盖子。   胡椒和麻椒粉腌制过的羊腿肉,带着独特香味,格外浓郁,这样蒸好了,汤汁金黄,瞧着嫩嫩的,上面撒着葱花和芫荽,闻起来香,看着就令人期待入口的滋味。   张文明起身,给大家分食后,这才尝了一口。   “细滑软嫩。”他惊诧。   赵云惜笑吟吟地看着,乐呵呵道:“我是个俗人,提起来吃,那真是精神百倍。”   张鉞顿时哈哈大笑起来。   “有花露的分成在,你永远不缺钱买肉吃,我听说银楼掌柜卖得特别好,一瓶难求。”   赵云惜也跟着笑。   碗蒸羊肉和炸鸡被吃得干干净净,就连小葱拌豆腐也被抿完了。就剩下清炒的蔬菜,李春容自己都不爱吃。   又趁着月色聊了一会儿,这才各自散了。   赵云惜以为,到了三伏天会很热,毕竟江陵地处南方。   没想到,小冰河时期的夏天,竟止步于目前舒适凉爽的温度。   若是天阴下雨,还要觉得阴冷。   她不免忧心忡忡,盼望着她这一生,不要碰见极端天气。天灾之下必有人祸,个人的些许抵挡,是那样的微不足道。   她记忆中的冬天,大雪封路,铺天盖地的白。   赵云惜抿了抿嘴,手捧着白圭的小脸,心想只求他平安长大就好。   寒来暑往,门前院内的植物,也渐渐地发生了变化,鲜嫩的花朵变少,而深绿的叶子变多了。   “白圭,你靠着门框,我量量你多高了。”她愁得很,总觉得他长不胖,也不怎么高。   白圭靠在门框上,脊背挺直,好奇地望着母亲。   赵云惜看看过年画的印子,又看看现在,诧异道:“长了三寸?”   她拎着他看。   索性将先前那套玉白的交领小袄拿出来,她觉醒记忆时,他就穿的那个。   小袄压箱底放着,收拾地干净整洁,婆母在收拾卫生的问题上,让人毫无指摘之处。   她拿出来比着试,竟然短了一大截。   “你穿上我看看。”赵云惜心里高兴。   小白圭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折腾的娘亲一眼,还是乖巧地张开双臂,任由给他穿上厚实的袄子。   胳膊就粗得不好进。   勉强戳进去,非得穿上,弄得小白圭又蹦又跳,把自己往紧绷的小棉袄里面塞,只折腾得小脸红扑扑。   “娘,紧。”他胳膊都被绷紧的小袄给架起来了。   膀子炸着,看着可有意思了。   赵云惜没忍住:哈哈哈哈。   她教他抡圆了胳膊,学着人猿泰山的动作捶胸口。   小白圭嘎嘎了两声,就跟着学,但他身上的小袄太紧巴了,让他没办法完成这个动作。   赵云惜顿时也哈哈大笑起来。   “真是太可爱了哈哈哈~”   她笑得直不起腰,把小白圭搂在怀里,亲着他头顶的发旋,把小学究逗得小脸红红也很有成就感。   白圭依赖地靠在她怀里,昂头望着快活肆意的母亲,也跟着露出快乐笑容。   “娘,喜欢你笑。”   两人笑闹着,就见葛大姐从院外往里看,神情犹豫纠结。   “甜甜不在家吗?”她问。   赵云惜心头一跳,瞬间就明白,她家丢了女儿,便想来看看。   不等她为难,便笑着问:“你家孩子身上有什么特征?”   她顺手给她倒了一碗红糖水的热茶。   葛大姐捧着热茶,抖着手,半晌还才回神,憋得眼睛都红了,没敢掉眼泪。   在别人家哭,主家会觉得晦气。   “你知道的,我家最前头那个姐姐,掉到冰窟窿里冻死了,后来又生了个女儿,三年前丢了,我心里惦念着,就叫我男人去找,可他出去也掉进冰窟窿冻死了。”   “后来我就死了心,在家养着他老母,总该养老送终,可前儿瞧见甜甜……你娘说她是你在东台捡的,我就想看看,她是不是我家闺女。”   葛大姐才二十出头,但常年劳作和悲痛,让她面容憔悴,两鬓苍苍十指黑。   她饱含期待,眼眶红彤彤的。   赵云惜也觉得是缘分,就连忙问:“身上可有什么特征?痣啊疤啊,总归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。”   葛大姐顿时兴奋坏了,她迫不及待地撩开衣襟,露出细白的腰肢,肚腹上面却密密麻麻都是皱成一团的老皮,她却丝毫不介意,让她看腰侧的黑痣。   “栗米大的黑痣,现在年岁长了,估计是像米粒了,我们全家都这样,一模一样的位置,一模一样的痣。”葛大姐兴致勃勃。   赵云惜看着她殷切的眼神,便垂下眼眸不敢再看,轻轻摇了摇头。   她给甜甜洗过几回澡,那孩子屁股上倒是有一颗胎记。   “甜甜,过来。”赵云惜喊。   在二院跟福米玩的甜甜听见她喊,赶紧过来,好奇地望着她。   在家里养了一个月,甜甜的面容也有极大改变,干瘪的小脸长肉了,她小脸粗糙,就日日用面脂,别人一冬天用不完一罐,这一个月给她用了两罐,又是厚敷又是抹,已经变得白白嫩嫩水灵灵。   穿着白圭往日的小衣裳,玉白的直缀,洗的很干净。   头发剃了,现在就长出毛茬,李春容觉得不好看,就把龟龟的虎头帽给她戴。   红色的棉布底,上面绣着小老虎,后面还有搭下去很长,可以挡着脖颈进风。   猛然一看,谁也不知道她上个月还是乞儿,就像是家里娇养大的小姑娘。   葛大姐看着甜甜,心里跟火烧一样难受,就算听见说甜甜腰上没有痣,她也不肯放弃。   赵云惜让小白圭闭上眼睛,才把她衣裳撩起来给葛大姐看。   光洁平滑,别处都有疤,看出来吃过苦,但腰上没有。   听着耳边的嚎啕大哭,赵云惜心里也有些不好受。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,索性不说话,等她静静地发泄着情绪。   片刻后,赵云惜瞧着葛大姐情绪平息些,这才满脸凝重道:“念着我们是多年邻居,彼此间情分足,你想看孩子也给你看了,只是以后再不能提一句,甜甜就是我家孩子,谁提我会翻脸。”   她眸光不善。   “对不住,是我太想念我家二丫了,你别生气,以后我把嘴闭紧。刚才没忍住在你家大哭,等会儿回去我在路口烧点纸,给你家带来的晦气引走。”   葛大姐说完,掩面就走了。   等人走了,一回头就瞧见甜甜在掉眼泪。   “不、不走。”她害怕地捏着衣角。   赵云惜拍拍她小脑袋,轻声道:“你不盼望被亲生父母找到吗?我待你总归比白圭差几分。”   是差很多很多。   她学不会贤妻良母和事无巨细地照顾别人孩子。   不过李春容勤快又良善,待甜甜倒极好,行走都带着,她在家才会放家里。   吃穿上,家里现在有点小钱,就让她和白圭一样,确实没苛待过。   但小孩需要关爱。   甜甜短暂地冒出不走二字后,再想开口又不会说了,急得眼泪汪汪,拽着赵云惜的衣角,憋得小脸红彤彤:“娘……”   又回头看小白圭:“哥……”   她在心里念叨了无数遍,在逼急了时,终于脱口而出。   赵云惜笑着捏她小脸:“不是你的父母,就带不走你,放心哦。”   甜甜眼尾都红了,拽着她的衣角不撒手。   “不走不走。”白圭拍拍她的背,学着娘亲哄他的样子,哦哦地轻声哄着。   赵云惜看了看,见甜甜还有些坐立不安,连忙解释:“她找上门来,又是邻居大姐,自然得让她看看,免得日日暗中窥视,我们日子没法过,这个时代,丢的姑娘,若是尽心去寻,那就不存在重男轻女的问题,你就算跟着回去也有好日子过,跟我们当做一门亲戚走,也是极好的。”   甜甜看着她神色,半晌像是确定了一样,破涕为笑。   “妹妹会说话了,妹娃真棒。”白圭冲她竖起大拇指。   几人说说笑笑,李春容提着小篮子回来,捶着腰道:“这羊毛看着轻省,勾得我脖子疼,太磨人了。”   赵云惜想想确实磨人,她连忙安慰:“不做了,这个弄完,我做些毛毡、小毯子,留着送人,往后不做了。”   “你累了就别做,请人来做就好。”她有些无奈。   李春容皱着鼻子轻哼:“他们哪里有我做得好?我得盯着才行,再说了我闲着也是闲着……”   她一边喊着累,一边又拿起扫把扫地,地上就两片落叶。   “娘,你歇歇,仔细保重身体,文明说,等他考上举人,一定好好孝顺母亲,若是累坏身体,可就只能干瞪眼了。”赵云惜劝她。   李春容嘴里应下,手却停不下来。   赵云惜万分佩服,她就没有这样勤快,闲暇时就想看个花看个草,再发会呆,偶尔还想明媚忧伤一下。   “今天刘猎户打了只野鸡,我要了几根鸡毛,想着给甜甜做个毽子,瞅着兔子挺肥的,又买了只兔子。”   李春容絮絮地说着,野鸡的鸡毛色彩斑斓,做毽子好看又好玩。   说着她就去做了。   甜甜亦步亦趋地跟上。   小白圭跟着甜甜去了,福米跟着小白圭去了。   看着他们颠颠的背影,赵云惜就露出温和的笑容,她在用自己造的纸写字,那种成就感真的不一般。   想了想,整理一刀纸,明天带去给同窗分分。   走半道她就后悔,纸比较重,像是背着个秤砣,她自忖力气大,没当回事,但背篓磨着她肩膀,很疼。   受不了。   提在手里磨手。   扔了又是自己辛辛苦苦做的。   等到了书房,她整个人都蔫吧起来,把背篓往地上一摆,有气无力道:“我带了些自己做的竹纸,你们拿去分了吧。”   林子坳走进来,见她难得不支棱一回,就忍不住笑:“这么点重量,你就受不了了?”   他说着,笑嘻嘻地去拿背篓。   没拿起来。   “这样重?”他吃惊。   赵云惜缓了片刻,肉更疼了。   林子坳到底是半大小伙子,再次多用些力,就能抬起来了。   “你自己做的竹纸?”林子垣好奇地凑过来,满脸都是惊叹:“乡下人这样能干吗?”   “啪。”林子坳给他后脑勺来个大巴掌:“云娘是我们的姐姐,不可以总是把你姨娘那套乡下人理论压在她身上。”   “你如今也在村里住!她是乡下人你也是!”林子坳斥责。   林子垣捂着后脑勺,趴在她桌子上摇着屁股嘿嘿笑:“好姐姐,别跟我生气。”   他们各论各的。   问她喊姐姐,问小白圭喊弟弟。   赵云惜忍着疼,看着林子坳给大家分了,这才慢悠悠道:“乡下人这话,可万万不能提。”   当朝太祖朱元璋就是从小乞丐捧着碗,结局一个国,厉害到起飞。   就算是再威武不屈的帝王,穿到朱元璋身上,捧着一个碗也攒不下他这么大的基业。   林子坳自然也懂得其中关窍,要不然不会直接揍他。   小白圭挨在娘亲身边,虎视眈眈地把林子垣隔开,他要跟他抢娘亲不成? 第26章   小白圭眸子湿漉漉的,望着人时,很专注。   赵云惜猜测,这崽长成后,会有传说中看狗都深情的眼神。   “大学之道,在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。”林子坳清脆的声音响起。   赵云惜看着手中薄薄的书册,认真听着他讲课,《大学》比较短,在四书五经里面是比较早学到的。   她现在也摸清楚林宅的讲课思路,让林子坳带着众人先通读、粗浅地讲一遍释义,最重要的是背。   趁着年幼,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,年岁再大些,理解能力上去了,再重新学习一遍释义,这时候就要着手准备参加科举,八股文、诗赋、策论等都要开始学习、写作。   赵云惜不需要参加科举,她读书只要为了以后自己站得足够高时,能够听懂对方说话。   免得别人指着她的鼻子骂“赵子昂的马,宋徽宗的鹰”,她却不懂什么意思。   况且她喜欢读书,读大学时,周末别人出去玩,她都在图书馆泡着,被书香萦绕,会让她觉得安宁和满足。   她侧眸看向白圭。   小孩读书像开智,往常觉得他已经足够聪慧,但读了书,眼神清明,比往常瞧着更显出灵性。   她儿子,越看越好。   赵云惜盯着多看了两眼,便收敛心神看书。   因为——   林子坳的戒尺马上就要抽她了。   晌午放学后,赵云惜带着白圭往竹院去,刚走出门,林子垣嬉笑着冲出来,他兴致勃勃道:“你家是什么样啊?我读到那首诗……鹅湖山下稻粱肥,豚栅鸡栖半掩扉。正好明日休沐,想去你家看看是不是这样,可以吗?”   赵云惜回眸,他今年六岁,生的粉雕玉琢,讨喜得就像年画娃娃,正经的城里小少爷,对乡下好奇也是理所应当。   “那你跟家人说好,等晚上我带你去我家。”她笑着道,家里倒也住得下,就是担心他睡惯了高床软卧,没办法接受硬板床铺着稻草席。   “你先去看看,若是不习惯,我再给你送回来,反正离得近。”就五六里地,脚程快就是半个时辰。   林子境听到几人对话,连忙闪现出来,眼巴巴地瞧着她,他也想去!   但他性子内敛,不如林子垣皮实。   赵云惜索性去问其他几个小同窗要不要去,得到想去的肯定答复,就让他们去问自己家长。   “夫子,明日休沐,我带他们去我家玩两天。”   林修然立在抄手游廊旁,头顶是盛开的紫藤花,蓝紫色堆叠得如烟似海。   他一袭青灰色暗纹直裰,沉稳低调,夏风送着花香,衬得老头也有几分英朗俊逸,清直如竹。   她心中感慨,果然能做上高官,不光要有好文采,还得有一顶一的好相貌。   幸好张文明生得不错,她相貌也还过得去,而小白圭像是基因彩票,骨相漂亮到令人惊诧的地步。   抱出去大家都会盯着看,夸赞声不绝于耳,就没人夸夸他老母亲也清艳秀丽。   见他不说话,神色淡淡,赵云惜福至心灵:“夫子可愿垂青农家小院?去我家瞧瞧。”   “可。”林修然允了。   既然说好了,那回去后就得好生准备,好在先前想请江陵那个老秀才做夫子,张诚叫人起房子盖学堂,现在挂完白灰,住着倒是正好。   赵云惜逮了鸡、杀了鸭,还会娘家割了一刀肉,打算晌午做好吃的,毕竟他们茶饭一直很好,总不能来了这里就不好。   李春容有些紧张:“要不要请人来做?万一……”   赵云惜笑了笑,柔和道:“碗筷都拿新的出来就成,他们惯常吃好东西,来乡下就是为了农家风味,不必过于紧张。”   后世那些农家乐那么火,也是有道理的。   两人天不亮就起床收拾,在晨光微熹时,听见福米对着大门吠叫,赵云惜连忙出来看,果然是一辆马车,上面挂着一二三四五个小朋友。   林子坳一路走来,多是茅草屋,符合他对村落的幻想,但村东这一块,有几片青砖瓦房,一看就知道家境殷实。   望着面前的小院,有些惊讶,房前是一片竹林,再远些能看到亭亭玉立的荷,近些挨着院墙是一片整齐的菜地,种着各类菜蔬。   而赵云惜穿着初见时的布衣,腰间围着一块青布,袖子挽到臂弯处,显然正在做事。   她身后是一只肥壮的白橘色土松犬,毛发油亮,贴着白圭端坐在地上。   “夫子来了,快,屋里请。”赵云惜打招呼时,张镇和张文明也抬着去张鉞家借的大桌子回来了。   几人寒暄过,把大桌摆在院子中间。   林修然打量着院子,到处都打扫得干净,院子里有一棵柿子树,还有指肚粗的枣树,一看就是新种的。   在屋檐下,还有一窝小燕子,燕窝下面钉着木板,免得鸟屎落下。   非常有生活气息的农家小院。   “夫子,你坐着喝茶,我带几个孩子去摘菜玩。”   赵云惜带着他们出去了。   菜园里——   “这是啥!茄子这是草还是树?”   “啊啊啊啊有虫啊啊啊啊!”   “别吵!”   “这胡瓜还扎手!”   “这是什么?豇豆?芸豆?”   “这是……葱?”   林子垣和林念念进了菜园就节目不断,两人瞧见什么都惊奇。   林子坳也没见过菜园,他好奇地打量着,顺手还帮忙薅了小草。   赵云惜掐了一把青菜回头,满脸震惊地发现,林子坳把她的韭菜给薅了。   她顿时上前捡起扔在地上的韭菜根,又重新种回去,悠悠道:“杜甫有诗曰夜雨剪春韭,新炊间黄粱。这是韭菜!”   赵云惜甚至想把麦苗、韭菜、稻秧、稗草混在一起给他们认。   林子坳呆住,他精致的鹿皮小靴子沾染上泥土,清俊的脸庞染上薄红,有些不好意思道:“我以为是草。”   “我知道。”在京城长大的小郎君,不认识韭菜很正常。   林子坳抿了抿唇,有些丧气地垂眸:“那我不裹乱了。”   赵云惜摆摆手:“没事,庄稼皮实着呢,种回去就好了。”   摘了一篮子带着露珠的菜,回院子后,就开始择菜,几人生来就有丫鬟照顾,自然没做过这样的活计。   林妙妙兴致勃勃地剥蒜,一点絮皮都不肯留,指甲把蒜瓣抠得坑坑洼洼,极为认真。   林子垣在折豆角,要折成寸长的小段,都挑得嫩的,也不用抽筋。   林子境在择青菜,就他不怕虫。   而林念念在给芹菜抽筋。   几人热热闹闹地干活,就连小白圭也蹲在一旁,帮这个拿篮子,那个端盆的。   赵云惜微微一笑。   李春容小声嘀咕:“哪能叫小少爷干粗活?”   赵云惜看向院中。   林修然正端坐在八仙桌前,喝着茶水,听着张镇和张文明聊天。   他没有看过来,显然是赞同的意思。   “我去打水。”她说。   林子坳跟着就去了。   水井旁,一根麻绳系着水桶,需要巧劲才能把水桶掷下去打到水。他不服气,试了好几回,水桶都飘在水面上。   “怪不得爷爷说,我年少轻狂,不知天高地厚,不许我再下场,要我好好沉淀沉淀。”   原来人生还有这么多学问。   他所有的一帆风顺,都是有人给他铺好了路。   “打个水你还打出学问了!喏,这样倾斜角度下去,木桶吃点水自然往下沉。”   “那我再试试。”   等打满一桶水,林子坳有些不好意思,又说要帮着提水。   赵云惜索性抱臂等着。   林子坳:“嘿呀!嘿!”   水桶纹丝不动。   他后槽牙都咬碎了。   赵云惜这才上前来,轻松提走,感受到他震惊的目光,不由得神清气爽。   平常读书时,把她当狗训,严厉极了,不对就用戒尺抽,虽然时下读书都这样,说打就打,但不妨碍她会想小小地让他看看她的厉害。   林子坳提不动一桶水,她一口气提着两桶不费劲。   等回院子后,已经传出来炖鸡的香味,上回买的大料还剩下很多,便留着炖鸡。   “小鸡盖被也安排上。”赵云惜笑着叮嘱。   大娘在帮忙烧火,李春容在切菜,她炒菜。   忙得不亦乐乎。   张镇见灶上的柴火不够了,就去院子里折了些,他身上肌肉鼓胀,肩膀头子宽阔有力,做起活来,也是有板有眼。   林修然观察着这一家人,心里就有数了,彼此都有眼色、不藏奸,瞧着能力也不错,怪不得能一家五口有三口读书,日子也不曾捉襟见肋。   很快饭菜就呈上来。   红亮软烂的东坡肉,淌着油脂的炖鸡,还有竹笋老鸭汤,素菜都是方才去菜园里自己摘的,还有一碟子桂花莲藕。   用簇新的粗瓷盘装了。   而硕大粗瓷碗里是香喷喷的白米饭。   林念念捧着比自己脑袋还大的粗瓷碗有些懵,弱弱道:“我吃不完……”   她平日里就是一茶碗,再多就不礼貌了。看向白圭,就见他面前的瓷碗里面的饭,不比她少。   这么小一只,就能吃这么多不撑。   她呆愣。   赵云惜从库房搬出自己酿的桑葚酒,笑吟吟道:“初夏时,带着白圭在村头摘的桑葚,现在酿的正能喝。”   这是原浆,没有过滤过,不会让人醉酒,免得失态不好。她一一倒酒,轮到林子坳的时候犹豫了一下。   以现代论,未满十八就是小孩不能吃酒,以古代论,他已经过了县试,又满十三,是个大人了。   “夫子,他能喝吗?”她索性直接问家长。   林修然嗅着杯中酒的味道,摇头:“林家家训,未及冠不可饮酒。”   赵云惜就不给他倒了。   倒完酒,还有饮料,用薄荷露、橘子叶露、栀子露混合在一起,加了蜜水,酸酸甜甜带着清凉的花香,喝起来很适合夏天。   她甚至想,有冰块镇着会更好喝。   “夫子尝尝这东坡肉,是我爹娘家养的猪,我们家从祖上就是杀猪的,传到现在,这肉不柴不腻,很是好吃。”   “这鸡是我和白圭养的,你尝尝。”   随着赵云惜介绍一样,白圭就用公筷给夫子夹一样,还给两个姐姐也夹了。   厨房内。   菊月、甜甜和李春容在小桌上吃饭,菊月压低声音道:“云娘和白圭一点都不怕!大大方方的,真好,我不行,想起来林夫子的身份,我就腿肚子转筋。”   李春容疯狂点头。   “也就他俩了。”她给甜甜夹了肉,低声道:“快吃吧,追着我干啥,你该跟云娘坐在一处。”   甜甜抿着唇笑,不说话,小嘴巴裹着东坡肉,油汪汪的。她知道今天来客人太多,家里桌子坐不下,她不会闹的。   院内。   几个小孩夹着菜,就吃得不亦乐乎,刚开始还有些拘谨,等男人们喝酒喝开了,他们几个也端着自己的饮料,非要玩飞花令。   “花飞花谢花满天!”   “天凉好个秋!”   “秋水共长天一色!”赵云惜也加入战场。   几个小孩还没学滕王阁序,有些疑惑地看着她,林修然倒是有些意外,她懂得还挺多。   张文明望着她瓷白的小脸,心想,她又长进了。   “色……色深林表风霜下!”这样难的句子,几个小孩还不会,就得是林子坳来。他唐诗宋词都背过了,自己也要作诗。   “下……下……下自成蹊!”   一时间倒也续上了,大孩子也还好,这小的看着才三五岁,竟然也会。   张镇表示深深地震撼。   特别是儿媳,他一直觉得女子读书无用,虽不曾阻拦,但也无几分赞同,觉得她幼时读书都不成,年长了,又能有几分才华,不曾想,竟真的长进不少。   “我输了,我喝一杯薄荷露。”林子垣快乐勾唇。   “错,赢的人喝,输的人不许喝。”林子境打断了他的幻想。   在林子垣震惊的眼神中,几人把自己的饮料喝完,又把他的给瓜分了,看着他眼泪丝丝,就鼓励他:“那你下回赢了就能喝。”   林修然今日过来,也是想考察一下云娘和白圭的家庭,若家人混沌不堪,那有朝一日鸡犬升天,必闹得不大愉快。   如今看来,倒也明理。   他心里放松许多。   “它是浅橘色的狗,为什么叫小白狗?”林子坳疑惑问。   “因为我叫小白圭,它是我的弟弟,它叫小白狗,我们有一样的名字,就像你们的名字。”小白圭眼神亮亮,他很喜欢自己起的名字。   林子坳无言以对:“是个好名字,你起名的水平好高。”   听着几人聊天,张镇和张文明也松了口气,林家这样的大户人家,他们也担心会欺压这单薄的妇孺二人。   如今看来,品行十分好。   双方探过底,对彼此都很满意,这酒场便愈加酣热。   “这桑葚酒酿得甚好。”林修然着重夸赞。   赵云惜便从善如流道:“我还酿了许多,等会儿捎一坛回去喝。”   笑着闹着,等吃完饭,林修然要走时,林子坳都有些不想走,院子和院子是不一样的,村落里的自然放松,让人很舒服。   “那你们留下来玩,后日跟着云娘一道回去。”林修然交代一句,和张镇、张文明告辞,这才坐着马车扬长而去。   赵云惜目送他离开,回首就见四个男孩立在枣树下:“这能吃吗?”   一个说能,两个说不能。   四人都回眸看向一旁正在帮着收拾桌子的赵云惜。   “不能吃,打枣子是在秋天吧?”她记得。看着几人期待的眼神,赵云惜索性不做事了,琢磨带他们玩什么。   “带你们去捉鱼。”赵云惜认真道。   夏日的小溪,只能漫过脚腕,并不会有什么危险。   几人拎着小箩筐就往小溪旁去,林念念好奇问:“这样就能捉到鱼吗?好神奇!”   林子垣才因为钓锦鲤被揍一顿,有些心有余悸。那日,刚开始以为背书就好了,谁知道他稍有磕绊就不行,最后揍他一顿才过了。   要揍直接揍,害他背了半天书。   一群小孩叽叽喳喳地往后面的小溪旁去了,林子境有些纠结:“这就能有鱼了?”   他不理解。   一路上有蝉的鸣叫声,有青蛙、蟋蟀、蚂蚱在蹦。   林妙妙好奇地看着飞舞的蝴蝶,满脸艳羡:“姨娘说不要靠近乡下人,我还以为很不好,没想到你们的日子真的快乐。”   林宅很漂亮,也很大,虽然在村里,但他们一般不会出门,只在院子里玩,自然不知道外面的风,从这头吹到那头,树叶莎莎的响,她就想笑。   林子坳再次警告:“不许说乡下二字!”   见他生气,林妙妙挨着姐姐不说话。   福米出来,撒欢一样跑。   但时刻注意着赵云惜和白圭的动静,不时还要回来再找他俩,欢快地不行。   大路旁,蜿蜒曲折的小溪流水清澈,涓涓细流连绵不绝。到了平坦坚实的一段,她这才停下,让大家自己挑位置下箩筐。   小溪中,偶尔有游鱼,色彩斑斓的鳑鲏和叉尾鱼不时能看见。   林子垣眼尖,看见一个高兴地乱叫!   “啊啊啊啊快来我框子里!”   他伸手去捉,手刚挨着水,小鱼就嗖的一下窜远了。   带出来玩,并不是非要捉到鱼才快乐,小孩思考怎么捉到鱼,在小溪旁快乐玩耍,亦很重要。   赵云惜把带来的糠麸撒在背篓里,静静地看着。   几人也有样学样过来,林子垣已经开始无师自通学会了钓河虾。他好像很有天分,一个小棍戳呀戳,就能钓到。   林子境在翻螃蟹,半天没找到,他不服气,小声嘀咕:“明明有一只!”   他觉得自己没有看错。   赵云惜听见也很感兴趣,凑过来一起找,最后在一个泥块后面找到一只绿豆那么大的半透明小螃蟹。   把泥块掀开,还有一只大螃蟹,夹着小螃蟹在啊呜啊呜。   “传说中的虎毒尚不食子,我儿delicious?”   她小声嘟囔。   小白圭在一侧听见,有些好奇地看一眼她,又盯着小螃蟹看。   他这样蹲着,小小的一团,脑袋圆圆,身子圆圆。   赵云惜摩挲着下巴,思考着踢他的小屁股让他尝尝人间冷暖。但小冰河时代的夏日并不炽热,她只能作罢。   养孩子不玩,将毫无乐趣。   小白圭不知危险来临又褪去,他伸出白嫩的小手,轻轻戳了戳被林子垣捏着壳的小螃蟹。   “凉凉的,”他惊叹。   赵云惜抿着唇笑,看着一旁小白圭快乐的样子,也觉得心中愉悦。   她在边上薅了柔韧性比较好的野草,想把螃蟹绑起来,试了试不好绑,就给螃蟹钳子塞东西让它夹着,放在小篮子里。   林妙妙看着自己的小篮子唉声叹气:“鱼啊鱼,你倒是进来啊,我还给你薅了小草,你不爱吃吗?”   林念念刚开始还有些拘束,碰了碰沁凉的小溪水,觉得很舒服,慢慢地放开了,不停地撩着溪水玩。   小溪清澈,缓缓流动着。   “云姐姐,我可以脱了鞋子踩水吗?”她看着脚上精致的小靴子,认真询问。   赵云惜有些犹豫,还是摇头。   “别了。”这样清澈流动的小溪水,两侧水草丰茂,瞧着确实很漂亮,可这样好的水质,容易养寄生虫、水蛭等,她都有些害怕。况且他们姐妹俩是千金小姐,将来怕是要和官宦人家联姻,受伤留了疤就不好。   林念念闻言并不觉得失落,兴致勃勃地又去扑蝴蝶。几人玩到橘红色的夕阳出现,仍旧不想走。   “太好玩了!白圭你整日这样快乐吗?”林子垣满脸艳羡地问。   小白圭想想和娘亲在一处就是快乐,就乖巧点头。他侧眸看向林子垣,温和道:“和你们在一起玩,我也很快乐。”   赵云惜带着几人回家。   太阳将要落下时,从村东走回去,路过大片深绿的稻田,和隐藏在高大树木中的村落。   有茅屋草舍,亦有青瓦白墙。   一路走来,能瞧见柳树、榆钱树、水曲柳、苦楝等村落常见的树,还有人家门口种着柚子、橘子等。   林子坳快要走进村落时,回头去看,就见远处一片蒙蒙中,亦有绿树、村落和袅袅炊烟。   旁人想起8陶渊明的归园田居,他理想中的田园生活,是否就是这样。   福米蹦蹦跳跳地跟在几人身侧,村中传来的狗吠听见它叫便停了。   赵云惜左手抱着小白圭,右手抱着林妙妙,两人靠在她肩头酣睡。   幸而她力气大,要不然真的肥嘟嘟的两个崽,睡着了沉得像小猪。还真是运不回来。   把两小只放在床上,赵云惜一出去,就见李春容正在挽袖子做饭。   “中午吃得腻,晚上就简单点,你那个肉羹吃着香,再做个酸汤开胃,烤些锅盔来吃。”   “成,娘安排的很好。”   几人捉到的小鱼小虾都合着小溪水养在盆子里。   林子坳坐着有些无聊,就试着拿起扫把扫地,他从未做过这样的活计。   “伢儿,快放下。”李春容连忙道。   哪里能叫客人做活。   赵云惜洗了把手,打算去厨房忙活,见此冲着林子坳招招手:“小夫子,来试试烧火。”   林子坳依言进厨房,赵云惜由着他生火,半晌生不起来,她这才笑眯眯道:“边上的火折子吹一下就有火,拿干枯带叶子的小树枝,堆乱一点,不能整齐,氧气进去才能生出火……”   说着示范了一下。   林子坳:哇!   小小一个生火,竟然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,属实令他没有想到,觉得诧异极了。   照着做以后,果然生起火来。   衬着跳跃的火光,他眸中愉悦跳跃,很有成就感。   当小夫子让他被迫保持老成持重,现在能够有片刻松快,就觉得舒服极了。   赵云惜快快做了几道菜,还给他们做了水蒸蛋,天色已经擦黑了,这才让他去喊白圭和妙妙起床。   “简单吃一点。”李春容客气道。   林子坳便也只能跟着客气:“白圭奶奶不用顾看我们。”   小白圭看看他,又看看奶奶,抿着嘴笑。   “你还会看笑话。”赵云惜跟他小声蛐蛐。   两人说着话,气氛就松快许多。   林子坳这才发现不同,和世家大族严苛规矩比,农家显然不注重很多东西,大家一起吃饭,说说笑笑的,不知不觉就吃了一大碗。   “这锅盔是梅干菜猪肉馅儿的,你们尝尝合不合胃口,我特意切成小块了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   林妙妙喜欢,她连吃了两块。   张文明多看了她一眼,心想,如果娘子生下女儿,是否也这样软萌可爱。   “蛋羹也可以吃了。”他提醒。   赵云惜给每个人分了一块蛋羹。   等吃完饭,林子坳不动声色地挺直脊背,可恶,吃撑了,这真是前所未有。   并没有什么稀罕吃食,粗茶淡饭,竟然这样好吃。   林子境瞧见哥哥的动作就知道是什么意思,因为他也一样。   云娘家里的伙食怎么那样好。   林子垣性子皮实,他毫不掩饰自己吃撑了,还试图让云姐姐给他揉肚子。   赵云惜轻轻揉着他鼓鼓的肚腹,无奈道:“往后常来,你饱了就别吃了。”   “你们今日住在我院子里,几个女孩和我住东屋,几个男孩自己住西屋,文明,你住前院西屋去。”   “这回将就一下,今日已经安排人修葺后院了,地面平一下,重新挂白灰,明儿带你们去木匠那,打了新的床铺,下回来就各有各的床睡。”   赵云惜捏捏林妙妙的小脸,问林子坳:“你觉得如何?”   “很好。”他很满意。   看着天色渐黑,家里却没有点灯,林子坳抿了抿嘴,寻思下回来带点蜡烛。   “走吧……”   正想着,一个高大的身影举着三个火把走了进来。   张镇把腰刀都挂上了。   挨个分了,这才一起往外走去,笑着道:“带你们摸知了去。”   林子垣就喜欢冒险的活动,激动地乱蹦。恨不能立马窜着出去玩。   “妙妙、白圭、甜甜你们仨在家睡觉。”赵云惜随口道。   她觉得这个点他们该困了睡觉了。   白圭噔噔噔跑上前,拽着她衣角撒娇:“娘,把我带着,我乖乖的。”   “不闹。”他发誓。   “我也想去,云姐姐让我去吧。”   “娘。”   三小只站在她面前,昂着白嫩圆润的小脸,眼睛闪闪发亮。   “好叭,走。”她被萌得心软软,根本舍不得拒绝。  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去了。   福米一会儿往队伍最前面走去,一会儿又去巡逻队伍最后面。   十人一狗,就数它最忙。   微凉的月辉洒在树梢枝头,偶尔有黑色的鸟盘旋,张镇说那是蝙蝠,到了夏日就特别多,还喜欢压低了飞。   “明月别枝惊鹊,清风半夜鸣蝉。”林子坳说着,眉眼弯弯:“儿时让我背诗时,我只觉得他们烦,闲的时候睡一会儿也行,做什么非得作几首酸诗,让我整日里背个不停,背不好还要挨揍。”   说起儿时来,就他一个孩子,母亲寄予厚望,管得就格外严厉。   林子境抬眸,望着黛青色苍穹上闪烁着的星光,显然也随着他的话,想到了以前。   林子垣没有那么多伤春悲秋,他一会儿觉得半夜出来玩实在太棒了,一会儿又觉得漆黑的夜里,会随时出现不明生物。   老老实实跟在张文明身边,一点都不敢松懈。   赵云惜左手牵着林妙妙,右手牵着白圭,笑吟吟道:“夏日这样风凉,还是在外面玩舒服。”   张文明和她并肩走在一处。   张镇走过来,把白圭抱起来,直接放在肩头,笑眯眯地问:“金孙,怕不怕?”   白圭兴奋地抱着他的头,呐喊:“举高高!举高高!”   他要很高很高!   张镇哈哈大笑起来。   出了村,闹出点动静就不怕什么了。   “我去前面看着,文明你就站在这,让他们在我们中间这条路上玩。”   “福米,你负责保护小主人安全!”   张镇安排过,三个火把间隔的距离,刚好彼此能看清。   赵云惜笑着道:“好啦,自己找吧。”   鸣蝉是夏日独有的信号。   她还挺喜欢的。   小白圭左手牵着甜甜,右手牵着妙妙,三小只一起去找。   时下知了特别多。   片刻后,也有家人带着小童出来散步,顺便让小童捉知了。   碰见他们这一大家子,把林家几个孩子,当成张镇大哥家的孩子,倒也没觉得异常,打过招呼,就去别处玩耍了。   林子垣故意指着树逗弄白圭:“你看,这里有知了。”   “谢谢子垣哥哥。”白圭乖巧上前,摘了只知了下来。   林子垣顿时整个人都不好,他就是故意逗弄他,这才骗人的,他还没摸到过知了,但凡有,他自然自己都摘了,哪里还轮得到旁人。   可恶呀。   一时之间,不知道是白圭的运气好,还是他自己的运气好。   “可恶,我还能找到的。”他握拳。   小白圭渐渐地体会到乐趣,便放开了去找,自己的小布袋里装了三只,他甚至还学会看看树的侧面。   林念念也找到了,她看着爪子抓着粗糙树皮爬行的知了,觉得有点不太漂亮。   但野物的吸引力比她想象中还要大些。   纠结片刻,还是伸出两根纤白的指尖捏住,坚硬的壳上还有泥土,没有碰到时心中万分膈应,真的碰到了,倒也觉得还好。   突破心理防线后,她心细,捉起来就还好了。   她捉了八只!   她骄傲地挺直胸膛。   小白圭捉了十只!快乐地拿去跟娘亲献宝。   林子境和林子垣捉了三只,蔫哒哒地头对头交流心得。   “我们没有姐姐心细眼尖。”林子垣总结。   刚想要总结经验后再战一场,天空落下几滴雨星,不远处有人在喊:“下雨了!”   张镇就举着火把走近了,带他们回去。没抓到知了的两小只还有些不想走。来的时候神清气爽,回的时候恋恋不舍。   赵云惜捉到一只,体验一下,觉得快乐就挺好。   等回去后,李春容已经烧好热水,让男人提着桶去院子后面洗,他们在浴室慢慢洗。   赵云惜让福米蹲坐在浴室门口,自己和李春容守着,一边闲闲地聊着天。   “先前说家里有老鼠,想抱猫回来,可寻到人家了?”她笑着问。   李春容点头:“寻到了,你秀兰婶子家有只狸猫,生了一个崽,养得肥嘟嘟,爪子大,看着机灵,感觉很能抓老鼠,过两天满月了抱回来养。”   她去看过了,小奶猫还很亲人。   赵云惜也有些期待。   闲暇时光,晒着太阳,怀里抱着发出咕噜咕噜咕噜的声音,肯定治愈极了。   “成,过两日去看看。”   “云姐姐,明日能带我去看看么?我喜欢小奶猫,可我不能养。”林念念立马凑过来,声音都变奶几分。   她母亲不喜猫咪掉毛,不肯让她养,实在是遗憾极了。越是不让碰,内心深处越是存了念想。   “我把我零花钱给你,你给它打个金铃铛,漂漂亮亮的,给它买肉买鱼吃!”   林念念说着就要掏荷包。   赵云惜按着她的小手,温和道:“小猫咪的耳朵非常灵敏,戴着铃铛会难受,你的零钱留着吧。”   她就是稀罕。   “那买肉买鱼买虾买鸡蛋!给它吃最好的!给它买最漂亮的衣服!做最可爱的猫窝!”   赵云惜用手捧着林念念的脸,让她挺直输出。   “乖娃儿,你也太爱猫了。”   放在现代,怕是自己吃泡面也要攒钱给猫咪买罐头的猫奴一个。   林念念满脸陶醉:“没法子,我瞧见就心中欢喜,想给它最好的一切,爱到不行了。”   幼儿的喜爱总是这样直白。   赵云惜摸摸她的头,轻轻点头:“好。”   两人说着话,就见兴奋过头的福米跑过来,用头顶着白圭的屁股,给他顶歪了扭头就跑,尾巴甩得跟风火轮一样。   见不理它,福米咬一口再跑。   白圭推它,不等伸手它就跑,要是追了,它就窜上狗屋的顶,伏着身子叫:“汪!”   它知道人类幼崽上不来。   白圭只好陪着它玩。   福米更兴奋了,还用一条腿挡住眼睛,剩下三条腿甩得飞起,让白圭来追它。   白圭不理它了,它就又过来撩拨。   “贱兮兮的狗。”赵云惜拍拍狗头,颇有些忍俊不禁。   人多了,就一个浴室,洗澡都慢,排队排了半天,才洗了三个人。   幸而夏日清风徐来,又不用特意早起,这样等着,聊着天,倒是挺有意思。   “云姐姐,你身上好暖好香。”林妙妙靠着她,眉眼带着倾慕,没忍住贴贴。   赵云惜用一根手指把她戳远了些。   “幸好你是小女孩,性别一换,我要给你打出去的!”跟个小流氓似得。   *   隔日,天刚蒙蒙亮时,大家就起床了。   昨日趁着夜色摸的知了,早上择了以后,油炸过,撒上茱萸粉、盐巴,吃起来香极了。   “白圭,你每天也太幸福了,有这么多好吃的。”林子垣艳羡极了,他拿筷子还有些不熟练,但吃东西挺利索。   李春容看一眼,就发现不对,却什么都没说,一般长牙吃东西都教着用筷子,这么大还不会的少。   赵云惜把染好色的毛线、毛衣拿出来,带着林念念和林妙妙做小玩意儿。   她想的是,做棉花娃娃当成小礼物,但是她不确定人形会不会惹忌讳,索性做成小猫的样子,林念念喜欢。   拿一大坨毛线,用竹签戳戳戳,戳出小猫的雏形,再把毛线戳上去,当五官和胡须。   她也是头一回做,思路是对的,东西丑得惨不忍睹,当她试图用布料给小猫咪做衣服,那更是不忍直视。   反正李春容看不下去,直接照着她的思路,很快就用羊毛戳出来一个相似但漂亮的猫咪。   赵云惜点头如捣蒜:“对对对,就是这样。”   做衣裳对惯常拿针的李春容来说更加简单,才巴掌大点,她甚至懒得拿尺子和顶针出来,素手就缝完了。   “真可爱。”白圭凑过来看,好奇地戳了戳。   林念念两眼放光:“原来还可以这样?”   她小心翼翼地把巴掌大的小玩偶猫放在手里,卡通化后,没有那么像,反而不会有恐怖谷效应,让她心里更加喜爱。   林念念眼巴巴地看着白圭,想要开口,却不好意思,她是姐姐,怎么和小弟弟抢东西。   “念念喜欢就拿着。”白圭大大方方地小手一挥:“过几日奶奶得闲再给我做小白狗!”   他眉眼清正,注视着你的时候,真诚极了。   反正念念感动坏了,她发誓,要把白圭当亲弟弟还亲。   “还看不看真猫崽?”李春容打趣。   “看!”白圭靠在娘亲身上,昂着小脸撒娇:“我喜欢呢。”   林念念心下便更加感动,她笑眯眯道:“那我避开些,我怀里有了!” 第27章   “喵~”   巴掌大的小奶猫缩在白圭双手中,毛绒绒一小团,琥珀色的眸子到处看着,又奶里奶气地喵喵叫。   “天呐……”赵云惜简直要被萌晕了。   她一说话,白圭和猫崽同时看过来,玉雪可爱的人崽抱着绒团子猫崽,看得她心软软。   几个孩子围成一圈,林念念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轻轻碰触小猫。   “它要起个什么名字?”林妙妙稀罕地不行。   赵云惜在心里猜测,根据白圭给福米的起名习惯,难道要叫小白猫。   “小白猫。”张白圭用脸贴着小猫,稀罕地不行。   林子坳、林子境、林子垣三兄弟亦是围着小猫崽,夹着嗓子喵喵叫。   福米从艰难地从几条腿中钻出来,用粉鼻子嗅闻着小奶猫,好奇极了。   “你起名有点新意好不好。”林子垣挠着下巴:“踏雪如何?它的四只爪爪是雪白的哎。”   林子境表示有话说:“踏雪被旁人起过,多俗,应该叫威武!”   林妙妙紧紧挨着小白圭,闻着奶猫身上的奶味儿,陶醉道:“我叫妙妙,它会喵喵叫,我们才有缘分,叫圆圆吧,脑袋也圆圆的。”   几人不服气地抬眸看向赵云惜,想让她断案。   她扭头就走。   在这个世界上,她就向着她儿小白圭,所有人都要往后排。   小院中。   张镇挥舞着斧头在劈柴,张文明提着水桶在打水,李春容在晾衣裳。   明媚的阳光透过院中的果树照耀下来。   赵云惜便想着去豆腐坊打一刀豆腐回来做豆腐粉丝包,说起粉丝,她有些想吃土豆粉了,可恶,土豆、红薯、玉米什么时候传进来!她已经迫不及待了。   感觉应该在沿海地区有了,只不过还没有到江陵地界。   “谁陪我去打豆腐?”她笑着问。   白圭捧着小猫,林子垣跟在他后面,林妙妙牵着甜甜,显然都不打算留下。   “你仨不去?”她问。   林子坳摇头,他长大了,自然不像弟弟妹妹那样胡闹。   赵云惜招呼福米也跟上,几人便往豆腐坊走去。白圭护着怀里的奶猫,心里软软的。   “娘,小白猫吃什么呀?”   赵云惜沉思:“羊奶?蛋?肉?”她记得猫是肉食动物来着,但家养的小橘猫又好像什么都吃。   “把我的肉肉给小白猫吃。”白圭声音柔到有点夹子了。   赵云惜含笑揉揉他脑袋,正要说话,便听到货郎鼓声音响起,连忙跟着声音去寻。   “子垣,你和白圭唤货郎货郎。”   “好嘞~”   片刻后,身材瘦小肤色黝黑的货郎挑着担过来,停在几人面前。   “自己挑。”赵云惜大手一挥。   小白圭挑了糖葫芦和一筷头麦芽糖,就停住不动了。   而林子垣、林妙妙素来娇惯,不知钱贵,挑了满满一把,快要抱不住,才算作罢。   赵云惜照着他们挑的,给在家的四个崽也买一份。   这才算钱要结账。   “那小木剑要三文,你要了七把,小毽子二文钱三个……”货郎笑得见牙不见眼,没想到出来一趟就能卖出这么多货。   白圭在他开口时,便已经开始计算,货郎话音一落,他立马报价。   “多稀罕啊,我能做货郎,就靠我眼好使,算术厉害,这么小的孩子,脑子这么好使?”货郎好奇地望着。   他方才一直盯着货架没注意,此刻才发现,立在他跟前的小娘子年轻又漂亮,带的三个孩子亦是金童一般。   “哟,你家真有福气,这么好的孩子生三个。”   他嘴里絮絮地夸,顺便抹了零,笑眯眯道:“我每回走到你们张家台,刚好半晌午,你下回想买什么,我还给你抹零。”   他收了一百铜板,笑眯眯地打着货郎鼓走了。   提着东西,赵云惜带着满载的孩子,接着往豆腐坊走去。   说起豆腐坊不得不提豆腐西施,这豆腐店的老板是个极能干的小寡妇,养着两个半大小子,半夜起来磨豆腐,还能再种三亩良田,就这还能再开小片荒种黄豆。   厉害地一塌糊涂,没叫孩子饿一顿。   赵云惜想想就心生佩服,她是个很棒的女性。豆腐坊门口插着旗子,她一眼就瞧见了。   院墙开了个小窗子,她透过喊了声,就窜出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小子,粗声粗气问:“你要多少?”   “小铁,给我来两块。”赵云惜递了两文钱过去,再把自己的盆递给他。   “给。”小铁给完就跑了。   赵云惜提着豆腐,带着小孩回去了,一到家,就把东西给几个孩子分了。   林子坳抱着幼稚的玩具,嘴里逞强:“我都长大了。”   林子境和林念念倒是欢天喜地来选,甜甜远远站着,不敢过来,赵云惜冲她招手,把她的那份递给她。   甜甜有些无措地被玩具淹没,渐渐红了眼圈:“娘……”   赵云惜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。   小孩被李春容养得极好,小脸粉白,头发用红绳绑着两个小揪揪,怯生生地看着她。   “拿去玩吧。”   将几个孩子安抚好,她便进灶房开始做饭,先把面和上,再去弄菜,豆腐切丁后,焯水去腥备用,再把绿豆粉丝泡开。   想着人多,一屉小笼包可能还不够吃,炖只大鹅,再炒几个菜,焖一大锅米饭。   她家人少,米缸也小,一顿就下去半缸米,她终于知道秀兰婶子给她抱怨的意思了。   那日坐在一处闲聊,说起家里孩子的事,秀兰婶子就满脸忧愁地开口:“我家那几个小子,你就是拌一盆萝卜丝,一错眼也给你吃完了,跟恶狼一样,吓人得很。”   她如今懂了。   李春容晾完衣裳,就连忙来厨房中帮忙,她扫了一眼,又是择菜又是洗菜,看向挽着袖子忙碌的儿媳,心中慰贴极了,连忙道:“你去歇着,家里的活儿给我做就行,你那手是读书赚钱的矜贵手,别弄糙了。”   赵云惜没让位,只笑着道:“娘,云娘说过让你过好日子,原打算这次旬休带你和娘去银楼买耳环,但是他们几个孩子来了,总要陪客,就下回去。”   “老婆子买啥耳环,我不要。”李春容一口拒绝,在村里戴耳环,反而遭贼惦记。   “你给自己买就行了,你看看你小小年纪,通身素净,连个花儿都不戴,我上回在街上见他们小娘子戴着一种什么银簪,说是什么坠儿,一晃一晃的,可好看了。”   李春容知道,自家儿媳读过书,懂得多,现在赚了这好些钱,但她不往自己身上花,光给她们两个老婆子花算啥。   两人对视一眼,不用开口,就知道说服不了彼此。   赵云惜也不犟了,一边炒菜,听着院中招猫逗狗的笑闹声,温和道:“那咱们都买。”   她是现代习性,头上越松快越好,一个缠髻儿就很舒服,绑上发带,轻便又好看,有时候狄髻也好。   那日去林宅,给她全套梳妆,戴了镶嵌珍珠的银冠,发髻要梳得很紧,猛然间还有些不习惯。   两人闲聊着,李春容瞅着外面满头大汗的爷俩,兑了薄荷橘子水给两人喝。   “云娘,你会做酸梅汤吗?”李春容满怀期待。   赵云惜摇头,她不会,她疑惑地望向婆母。   “早先去你大伯家喝过一回,酸酸甜甜的很适合夏日,还想着你会……”李春容表示对儿媳万分信任,她是读书人,肯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。   赵云惜闻言黑线。   “我懂得也不多,不过林宅藏书多,可以看看,到时候文明考上举人,我们去荆州府,可以去书店看看,许多方子都有官方刊印的书,可以找来呢。”   “我拿出来那些方子,书里都有,只是幼时玩闹随便看的,反而说不出来历,就知是夫子家的。”   赵云惜认真解释。   正说着,饭菜做好了,便喊几人来吃饭。   “吃饭咯~”李春容喊。   她很喜欢几个孩子,孩子能引来孩子,多带孩子来玩,云娘赶紧怀上,趁她老婆子年轻,不管女孩还是伢儿,她都喜欢,都给带!   林子坳连忙过来帮忙端菜,林子境带着几个小孩坐好不要裹乱,甜甜挨着妙妙坐,笑得眉眼弯弯。   福米闻见香味,尾巴快摇成风火轮。   张镇和张文明听见声音,就洗手过来。   炖好的大鹅汤汁浓郁,她甚至怀念白糖想炒个糖色,但加了酱油,色泽也极好,红亮的汤汁流淌,冒着白烟,看着香,闻着更香。   盛在盆子里,特别壮观。   边上摆着小儿拳头大的包子,白白胖胖又暄软,刚从灶上盛出来,冒着热烫的白气。   张镇坐下后,说:“别客气,都吃吧。”   他动筷了,几个孩子才动筷。   白圭在给甜甜夹菜,哄她:“妹妹吃多多长肉肉。”   吸满汁水的大鹅被铁锅炖得几乎脱骨,摆在冒尖的晶莹米饭上,还往下淌肉汁。   甜甜先吃边上有肉汁的米,这才露出个快乐的笑容。   白圭秀气地吹了吹,这才慢条斯理吃起来,家里所有一切都尽着他来,他就有种从容不迫的底气。   而林家孩子更是打小足衣足食的长大,从不馋肉。   就是架不住赵云惜焖得特别香,这才显出几分急迫。   “真香哎,云姐姐,做你的孩子真幸福。”林子垣艳羡不已。   白圭呲着小米牙,笑得十分得意,嘴角的油脂都在闪闪发光。   “尝尝这小笼包,看好不好吃。”赵云惜感觉没那么烫了,就让他们分着吃。   “好小哦。”林念念感叹。   时下的包子都讲究大,要皮薄馅大,鲜少有这样小小一个。   但是一口下去,就咬掉一半,皮也有馅儿也有,又鲜又香,明明是素的,却生生被她吃出肉味。   “云姐姐家的饭菜就两样好吃。”她故作玄虚地开口。   林子坳以为她要暴言,条件反射地抬起筷子要揍她:“慎言!”   都说端起碗吃饭,放下碗骂娘,这还没放下,在端着呢。   “这也好吃!那也好吃!不是两样吗!出来了你还想打我!”林念念噘嘴。   赵云惜顿时笑了,这就是说话大喘气,一个不小心就挨揍。   林子坳知道自己误会了,羞了个大红脸,狠狠地瞪了她一眼。   他脸上滚烫的温度好半晌才下去。   赵云惜又端来薄荷橘子露给大家分着喝,含笑道:“等会儿下午你们想去田里玩,还是在家玩?”   林子垣毫不犹豫接话:“田里!”   林子境犹豫片刻,眼巴巴地看着她,试探着道:“能去摆摊吗?我还没见过。”   现下时辰还早,远不到散集的时辰,赵云惜看了看,把骡车拉出来,决定卖炸鸡。   她家那半大的小公鸡肉嫩,倒也合适。   “快,杀鸡!现在腌上,等走到了时辰正好。”赵云惜想好了,卖不出去就自己吃。   李春容由着他们胡闹,当即就抓鸡、杀鸡,张镇忙得不亦乐乎。   不过半个时辰,就弄好三只小公鸡,车也套上了。   “你们得自己走着去……甜甜和妙妙可以坐在车辕上。”这车小,坐不下许多人。   但一群小孩,只要能出去玩,便兴奋极了,连忙举手表态,说是自己可以走。   赵云惜有些犹豫,后来想着累了换着坐,就没说什么,正想着喊李春容,就见她冲着书房扬声喊:“文明,陪云娘去江陵!”   他们就离十里地,走路大半个时辰,一路上笑笑闹闹,沿着乡间小路往江陵去。   “娘!唱歌!”白圭双眸亮晶晶的,他喜欢听娘唱歌。   看着他捧场的样子,赵云惜就想,自己唱歌有那么好听吗?   她想了想,一群小孩,就带着他们唱《送别》,希望等他们长大分别时,听到这首歌不会哭。   “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~”   她轻轻地哼着,几个孩子也跟着唱,她一句一句地教。   伴着清风和夏阳,还有知了的叫声,很快就走到了熙熙攘攘的江陵。   张文明听着,见几人不唱了,才满脸惊叹问:“这是你做的词吗?真好听。”  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,她已经会做词了。   赵云惜摇头:“不是,听来的。”   送别在学校简直是必备曲目,就像她每次军训都要唱军中绿花一样,催泪圣品。   旋律一响,抽泣声必起。   张文明抿了抿唇,给众人交入城费,又给骡子交了钱,拴在指定位置,这才大踏步追上去。   “都紧紧跟着我,大手牵小手,记住彼此身边的人,有异常立马喊我,在城里人多,旁的都是次要的,我们一定要注意安全。”   赵云惜殷殷叮嘱。   带一群小孩来卖东西,她也有点担心。   等到了东街,他们往常摆摊的地方,已经被一个微胖的中年妇人给占了,瞧着也是卖糯米包油条,她就在附近找了个空位,支起锅开始做炸鸡。   将腌好的炸鸡滚一层馒头碎,当成面包糠,这才下锅炸。   一股浓郁霸道的香味,在街上蔓延。   赵云惜先炸了一锅,给几个孩子吃,走这么久,许是饿了。   “先说好,谁帮忙了,等会儿就给谁分红!这可是你们自己赚的钱!刚才甜甜帮着拦鸡了,她要多一个铜板。”   “好!信我!我都过县试了!区区卖炸鸡,手到擒来!”   “可恶,我是男子汉!不要小瞧我。”   几个男孩自然不惧,但林念念和林妙妙是被教着温柔娴静,这样叫卖实在接受不了。   赵云惜把炸鸡盛出来,笑着道:“女孩帮着记价格就成,刚炸的香,趁热吃,赚钱是次要的,来玩才是主要的。”   几人果然抵挡不住,用荷叶捧着炸鸡吃起来。   原本在观望的众人,瞧见几个漂亮孩子吃炸鸡,自己嘴巴就也有些馋。   “这是啥啊?好吃吗?”立马就有人问。   甚至还认出来赵云惜。   “你咋不摆摊了?我日日都来瞧,还想问问你咋回事。”那老妇人满脸担忧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温声道:“我送孩子读书去了,平日里没空。”   那老妇人看着四个男孩三个女孩,一水七个孩子,穿得干净漂亮,长得也不像普通农家子,顿时满脸艳羡:“你咋这么会养会生,瞧瞧你家这七个,多好的苗子。”   赵云惜听着她夸赞,并不反驳,只笑吟吟道:“大娘,您的炸鸡好嘞~这个酥皮要趁热才好吃。”   时下聊天,喜欢连你祖宗十八代都深入聊一聊,提起来都是如数家珍。但她来自现代,更喜欢保护自己的信息隐私,不爱和萍水相逢的人说太多细节。   “大娘,这炸鸡是自家养的小公鸡,我想着头一回开业,买半斤送一两,多给您两块,回头多照顾生意。”   张文明立在边上,一句话都接不上,看着自顾自忙碌的娘子,神色愣怔。   她穿得上襕衫读书,也系得起围裙做生意,如一棵挺拔坚韧的修竹,经历过风露后,愈加苍翠。   白圭奶里奶气地招揽生意:“香喷喷的炸鸡哦,小孩最爱的炸鸡,买半斤送一两!”   林家孩子就叫卖不出,林子坳涨红了脸,一个字也憋不出来,顿时有些苦恼,他也想自己赚点钱,感觉很厉害的样子。   谁知——   “走过路过不要错过!香掉牙的炸鸡!”林子境有些迟疑的声音跟在白圭后面。   赵云惜也有些意外,林子境和甜甜的性子有些像,默默的,不爱说话,在人群中不爱冒头。   但叫卖几声下来,语气便流畅了许多。   “子境,厉害了。”敢在人群中开口,对于少爷们来说,应该是要莫大勇气。   而林子垣素来胆大包天,见此笑嘻嘻地喊:“好香的炸鸡!快来吃哦!”   下午街上的行人没有早上多,毕竟赶集都趁早,晌午要赶回去吃饭,很少有人舍得在城里吃。   留下来都是有事耽搁的,这会儿忍着没吃的人,定然饥肠辘辘,更闻不得香味。   赵屠户就是。   他上回跟林家做生意,硬是把趁手的砍骨刀给劈得不能用了,就来城里再打几把,今天刚好来拿,结果那铁匠走亲戚去了,说晌午就回,他就等着,结果回这么晚。   他饿得狠了,就想着来东街吃碗馄饨或者肉面,结果闻到了很浓的肉香味,抬眸一扫,就瞧见自家闺女带着姑爷,边上跟了一圈小孩,正在忙着。   “云娘。”他高高兴兴地喊了一声。   赵云惜回眸,瞧见他也高兴:“爹!”   “嘎公!”小白圭赶紧拿荷叶,笑得很甜:“给嘎公做炸鸡吃。”   赵屠户上前来,先是和张文明打过招呼,这才笑眯眯地把白圭抱起来,闻着喷香的味道,耸了耸鼻子,哈哈大笑:“咋来卖炸鸡了?家里缺钱了给爹说,我给你!”   小白圭抱住赵屠户的头,兴奋地笑,嘎公和爷爷一样高壮,坐在肩膀上,风景好极了。   “带几个孩子出来玩,说是想体验一下摆摊的感觉。”赵云惜笑着道:“接下来我只负责炸了哦,男客就子坳收钱,女客再让小姑娘收钱。”   赵云惜很快就炸好了,用笊篱滤油,片刻后复炸一遍,撒上盐巴、茱萸粉。   泛青的盐巴有些粗,就这还没买粗盐,味道并不好,有些苦。   她知道晒盐,但是不敢碰。   盐、铁,任何一样拿出来,对于张家就是灭顶之灾,甚至敢把你祖宗挖出来磨成灰扬了,传说中的十族消消乐。   “爹,你尝尝,这味儿可香啦。”赵云惜笑眯眯道。   她对赵屠户的印象很好,人狠话不多,有情有义,非常好的一个爹。   “你弄那鸡蛋糕,现在卖得可好了,一天来买的比买肉的人都多,人家要求也高,让弄漂亮的纸包着,不让用荷叶,说掉价。玉娘在学着包漂亮的桐油纸,还要用麻绳系着,中间用红纸写上鸡蛋糕,就是她字不行,你说起个啥鸡蛋糕啊?让别人一听就是我们的。”赵屠户把鸡骨咬得嘎吱嘎吱响。   那纸也贵得拉血。   赵云惜摸了摸下巴:“赵记?刘记?”   赵屠户有些无语:“比你娘的文采还差,人家要起喷香鸡蛋糕。”   赵云惜望天,索性看向几个孩子:“来,有奖征集,你们起名,谁要是起的被我爹采纳了,给谁十文钱!想买啥买啥!”   林子坳顿时眼睛亮了,论叫卖他确实碍于面子张不开口,但是论文采,恕他直言,在座的除了张文明皆无对手。   “就叫珍馐鸡蛋糕!”   林子境反驳:“还不如美味呢,简单易懂。”   林子垣苦思冥想,急得挠头。   小白圭还在和路上的行人对视,笑眯眯道:“客官,香喷喷的炸鸡哦!”   林念念迟疑着道:“赵记或者刘记美味鸡蛋糕?”   赵屠户一拍大腿,果断点头:“就这个!”说着依照约定,数出二十枚铜板,给林念念和林子境各十个,又掏出一把铜钱,再给其他孩子各分十个。免得别人手里有,他的乖龟龟没有。   “我先回了,免得你娘在家支应不开,昨日就盼着你去,结果干等你没回,下回旬休记得回家,你娘和你兄弟都等着你。”赵屠户笑着说。   赵云惜连忙应下,笑着道:“那你跟娘说,下次旬休我回去,到时候腾开时间陪我玩。”   赵屠户点头。   赵云惜塞给他鼓鼓一荷叶包的炸鸡,不等他拒绝,笑着道:“回家让我娘热热,香喷的,给我娘我哥我外甥吃的!不许拒绝,这回少了,我下回多带点。”   统共就杀了三只小公鸡,卖了些,给她爹有一只的量,还剩下两只,卖了有小半只,给孩子吃了小半只,没多少了。   “老奶奶,来尝尝炸鸡,买半斤送一两,我们小孩都喜欢吃!”   林子境跟一个老太太对上眼神,看对方衣裳整洁簇新,像是有钱的,连忙招揽。   老太太打量着他们,一家子气质斐然,穿得好,生得也好,身上没有穷苦相,不像能舍下脸摆摊的,她就笑眯眯问:“闻着是挺香,哪个卖的?”   “买半斤送一两,二十二文一份!”林念念忍着羞开口,在街上观察一会儿,发现这里和京城中不同,女子出来逛街、摆摊的特别多,还能看到戴着钗鬟的千金小姐。   她以前在京城林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现在说这句话,就突破了很大的心理障碍。   赵云惜闻言,满是赞赏地看她一眼。   “十五文都能买一斤鸡肉了,你这买半斤送一两,才多少,就要二十二文……”老太太有些迟疑。   “奶奶,那是囫囵鸡,毛和杂物就占不少,这可是精鸡肉,不用你费事,还炸好了,油也要钱呢!”白圭笑眯眯地解释:“这拿回家就能吃,保管你孙子孙女都喜欢,围着你喊奶奶好~”   他这些时日,跟着娘亲,学会了小嘴叭叭。   “对呀对呀我们可爱吃了!”   几个小孩七嘴八舌,哄得老太太不再迟疑,连忙道:“那给我来一份。”   林念念和林妙妙满脸兴奋地去收钱,成就感满满。   就这样,这么点炸鸡很快就卖完了,主要真的很香,闻着就走不动路。   时下本来就缺肉吃,鲜少有家庭能肉食不断,闻着香味更是受不了。   很快不用叫喊都卖完了。   林子境还有些意犹未尽。   “太少了……”   赵云惜轻笑,温和道:“回吧,本来就是出来玩的,真要卖东西,那得凌晨三点起来备货,到东街刚好天微微亮,占好位置,收拾好,天亮了就有人买东西了。”   她细细说着,把小推车收拾好,几个年岁小的孩子坐上,让张文明推着。   白圭和甜甜挨着,摸摸她的头,老气横秋:“叫哥哥。”   “哥哥。”甜甜语气干涩,露出个软软的笑容。   张文明看着两人互动,笑了笑,又看向身侧亦步亦趋地小娘子,心里满足不可言喻。   曾几何时,他也会为这点小事而觉得心中快活。   几人一路买,一路回家。   从糖葫芦到小风车,什么都稀罕,都要买来看看。   赵云惜也纵着他们。   于是——   几个孩子回家后要兴高采烈地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,赵云惜把赚的钱平分成九份,总共有八斤鸡,送给赵屠户两斤出头,还剩下五斤多,刨除送的搭头,还有约五斤,半斤二十二文,统共卖了二百文,每人分20枚,剩下的,分给林子境了。   他看似腼腆,却很喜欢赚钱的感觉。   赵云惜鼓励道:“把钱收起来,谁想买什么,就有钱花了!”   几人兴奋地小脸通红,林子垣小胖手抓着一把钱很是不敢置信,他简直要快乐疯了。   “啊啊啊啊我自己赚的钱!”   倒是林念念考虑问题全面些,连忙道:“这都是你家的鸡,应该还你一半才是。”   总不能他们把毛利拿走了,叫人家赔个底朝天。   赵云惜把她和张文明的铜板,又分成七份给他们分了,笑着道:“本来就是玩的,会算就行。”   几个孩子高兴地不成,临近天黑还有些不肯睡觉。   晚饭在非特殊日子都讲究养生,临睡前只能吃好克化的食物。   吃完饭让他们洗澡睡觉去,明儿还要早起回林宅读书。   “两天这样快?”林子坳震惊。   赵云惜微微一笑,快乐的时光当然短暂。   *   隔日,换上月白镶蓝边的锦绣襕衫,竖起发冠,昨日还玩野的几人,重新变成谦谦小书生。   赵云惜还想着要自己走去,林宅就来了两辆马车,显然是要接人回去。   几人就走了。   张镇和张文明目送一群人离开,也快步向外走去,一个往辽王府去,一个往县学去。   热闹过去,李春容抱着甜甜,看着空旷寂寞的小院,很是楞了会儿神。   她缓了缓,让甜甜自己玩,才起来把院子里收拾干净。   *   坐马车就是快,两人平时要走小半个时辰,但现在一盏茶就到了。   等进了林宅,就见林家众人,除了林家独子林志远回京当差,他的娘子、妾室都立在门口,殷切地看着马车。   “娘!我好想你啊!看!我给你带的绢花!”   “娘!你想不想我!”   “姨娘……”   几人见了娘,好一通亲香,少夫人和姨娘瞧见孩子神采飞扬就知道他们开心,自然不好说什么,一个劲儿的说她费心了。   赵云惜看着两人并肩立在一起,关系瞧着还不错的样子,心中好奇,却没说什么。   因为林修然拿着戒尺黑着脸出来了。   大家一哄而散,连忙回到座位上。   看着几人的样子,林修然眸中闪过一丝笑意,却还是板着脸开始教书。   他严厉不好说话,众人都不敢造次,只认真听课。   林修然当了多年官,还能全身而退,回原籍教孩子读书,自然有两把刷子,讲起课来,幽默风趣,侃侃而谈,引经据典,就没有他不会不知的。   赵云惜很是佩服。   她很庆幸自己在赚了钱想要飘起来时,遇见了夫子,见识了许多。   古代的深门大户传承极多,后背盘根错节,手段深沉,就连县太爷对林修然也是毕恭毕敬。   赵云惜先前还轻飘飘地说让张文明纳妾、娶平妻,也是用现代思维来看的,觉得互不干涉、各过各的日子就好。   可林志远一妻一妾立在一处,当有人真切的站在你面前,看着感觉就不一样。   现在孩子年纪小,林修然也活着,不到争家产的时候,就这,暗地里的鸡毛蒜皮特别多,她是府上客人都听说了。   她此刻想起那句话‘大郎,该喝药了’。   可见在古代想要解决男人这个麻烦,还是一剂药来得快。   幸好张文明是个需要好名声考科举的文弱书生,幸好她长在红旗下,三观超级正,心肝也是红的!   下午的课是刺绣,要绣桃花,先从绣花瓣起。绣娘也没为难她们,线都不用劈,直接全线绣。   “用长短线绣桃花瓣,在花样上最宽的地方出针,在第二层最宽的地方下针,一针长一针短……填满后再绣第二层,这次是在上一层最长处出针……”   赵云惜捏着针线,就觉得两根手指在打架,勉强绣完,松得松,歪得歪,和绣娘的示范截然不同。   人家虽然是粗线,但看着就规整漂亮,过渡也自然。   “可恶啊。”她盯着针,絮絮叨叨地念:“死手!快听话地下针啊!”   她绣出来的成品,和林妙妙相差无几。   赵云惜:……   可恶啊!   见林念念有些疑惑地望着她,她振振有词:“这刺绣克我。”   绣娘正在收绣绷子,闻言有些牙疼,琴棋书画几个老师,都夸她有慧根,偏落到她手里是个朽木,她都怀疑自己有毛病了!   赵云惜鼓了鼓脸颊,听绣娘说,刺绣一定要静心,要耐心。   她想着自己练习时,挺静心和耐心,看来确实不喜欢刺绣,她就喜欢看。   真心不喜欢,也是没法子的事。   她在心里问自己,不会刺绣影响吃穿生存吗!不影响!   那就不用为难自己。   没有人必须做到十全十美。   赵云惜决定放过自己后,不跟自己较死劲,瞬间快乐似神仙。   “芜湖~放学咯~”她交上那惨兮兮的刺绣,果断背起书包跑路。   绣娘:……   你给我回来!   但赵云惜已经没影了。   她回书房接上白圭,在几双泪汪汪眸子的注视下,快活挥手:“明天见啊宝贝们!”   众人:……   你给我回来啊!   两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,一侧是高大的树木,一侧是青青小草,低矮的稻田一览无余。   还没长旺盛的水稻看着就挺好玩的。   两人紧赶慢赶地回来,李春容又带着甜甜、福米在村口等着。见了两人就笑:“总算回来了。”   他俩不在,家里冷冷清清的,她觉得有些寂寞。   “菜都备好了,你回去洗洗,我把菜一炒,正好能吃。”李春容絮絮道。   时下婆媳关系紧张,她没想到,和云娘有这样的缘法,一刻不见实在想得慌。   赵云惜把抱着的白圭放下,让他跟奶奶、甜甜、他的小白狗亲香亲香。   “小白猫怎么不来?”他有些失落。   李春容笑呵呵道:“在院子里睡觉,我就没带它。猫不像狗,那么小,不懂回家,丢了可难找。”   叫也叫不应。   白圭点头,牵着甜甜的手,一起回家了。   “妹妹乖,给你带糖吃。”他从书包里拿出来个荷叶,里面抱着点心和糖。   打开一看,点心压碎了,有些散,他顿时有些失落。   “怎么不漂亮了,是个粉粉的小桃花,我还说给你瞧瞧。”   甜甜捧着荷叶,冲着白圭笑:“哥哥!哥哥!好!”   白圭抿着唇笑,他见娘和奶还忙着,就自己去书房练大字,写作业了。   “白圭,甜甜,吃饭!”   李春容喜气洋洋地喊,他们娘俩在家干啥都有劲。   桌上摆着家常小菜,一碟苦瓜炒蛋,一碟清炒葫芦,配着清粥、中午吃剩的豆腐粉丝包,没一会儿就吃了个肚圆。   赵云惜见天色尚早,就也回书房练大字,没一会儿,就听见人在喊。   “云娘?云娘在家吗?”   等她出来一看,是张鉞夫妇相携而来,正喜气洋洋地看着她。   “大伯、大娘快坐。”   “大爷爷、大奶奶喝茶。”   赵云惜和白圭招呼着,就见张鉞红光满面,笑得很是快活。   “先前的蜡烛方子,如今赚了许多钱,你大娘说,当初是你心好,愿意低价把方子卖给我们,我们却不能就这么算了,这秋闱眼瞅着就到了,那蜡烛真好卖啊,我跟你说,他们一箱一箱的买,我一箱一箱的往家抬铜钱,大伯也不瞒你,真是赚得盆满钵满,通体舒坦,我还用你给的香露,做出了香味蜡烛,卖得也极好,你大娘的意思是,当初定了香露分你五钱的利,这蜡烛也得给,今日就是送分红来了!”   赵云惜有些意外,没想到他还挺实诚,那时候没有自己去做买卖,一是想着她是女人,在男人堆里就是没人愿意和她做生意,强行去做,肯定生出许多是非。   二是到手的现银比分利钱更干脆明了,那蜡烛说是方子,其实卖的就是信息差,一句话的事,没有任何技术含量。   “大伯、大娘,你们两个仁善,按着当初定下的就成。”光是香露,她就能分不少钱。   张鉞却不听,戳戳自家娘子,示意她把小匣子拿出来。   “这里头是银票,和一支金簪,大娘瞧着这花好看,觉得衬你的花容月貌,就买了!是空心的,你别嫌弃。”   金簪多贵!这么大的金簪,实心的听着就心疼。   赵云惜原先跟他们客气虚伪的推拉,是因为她不了解,自然要客套些,现在手里捧着匣子,难免感动。   古代人,同宗同族,亲兄弟两个,一个从商,一个子弟从文,好像确实相辅相成,彼此间友爱多了。 第28章   张鉞心情激荡,把白圭捞过来,笑着道:“伢儿真是个小福星!林宅的管事说,你和白圭在林宅读书,既然家里有这层关系,往后每季的蜡烛都从我们这定,他们家真大啊,一晚上就要耗费一箱子蜡烛,有时还要翻倍,光是他家的单子,就够我忙活的了。”   隔壁县的乌桕子都被他收完了,又往公安县去收,这才够用。   张鉞现在对未来充满了希望,如今蜡烛、香露卖得好,他已经开始期待竹纸了,可惜这竹纸有时令,要三月初的竹子为好,只能等明年,不过他已经在招力工开始建作坊,先把准备工作给做好。   见天色昏黄,他便带着老妻,乐呵呵地离去了。   赵云惜满怀期待地打开匣子,猜测是五十两还是一百两。   谁知——   二十两一张的银票,足足十张,还有那漂亮的金簪,让她露出深深陶醉的表情。   她好爱钱。   将银票收好,她琢磨这样把钱捏在手里也不是事,想着置办成田产,这样年年有产出,不至于做吃山空。   而且读书的事已经稳定下来,她就想着做点营生,卖方子只能解燃眉之急,天长日久生活用钱,还得有进项才成。   琢磨着,就睡着了。   小白圭睡得迷迷糊糊,撅着屁股拱啊拱,挪着捂得红扑扑的小脸,精准的一头扎进她怀里。   赵云惜搂着香香软软的崽,梦都是甜的。   *   隔日,一到林宅就见林修然肃容坐在主位上,手上拿着大字,显然是在考察学业。   他手中戒尺克制地晃了晃,随手指向林子境,颇为不可思议:“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,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!竟错两个字!你那眼睛出气使得不成!”   林子境低头,看着那错字,委屈地红了眼睛,却连忙道:“我马上改,再不会错了。”   见他挨训,林子垣就幸灾乐祸地捂着嘴偷偷笑。   然后惹祸上身。   “你都没默出来。”   林修然虽然不教,但对他们的进度了若指掌。看向林子垣有些恨铁不成钢,这孩子有些滑,整日里想着玩闹调皮,一分心思都不肯放在读书上。   若启蒙过还是如此,就要送到学堂中,请夫子来教,和林子坳、林子境隔开,免得误了旁人。   林修然望向女桌,瞧见赵云惜,心下就满意,她是很棒的学生,读书不用操心,自学倾向非常高,若是男子,便是从今日发力读书,好好努力几年,亦有科考可能。   可惜了,是个女子,注定满身才学埋没。   “你教孩子们唱的曲很有意境,可是你作的?”林修然问。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并非学生所作,是我以前夫子的好友教我唱,我便记住了。”   “天之涯,地之角,知交半零落,此句甚好。”   林修然说了一句,显然没有心情,将他们的课业放在桌上,负手离去。   书房中顿时安静片刻。   她大概能体会到他的意思,他沉浮半生,怕是至交好友遍布国土,如今却称得上天涯海角。   车马很慢,书信很远,分别便是零落。   林子坳捧出书,接着开始讲,赵云惜便收回思绪。   她能进来林宅,也是因为几个孩子年岁小,她得珍惜这机会。   等下课后,正要走,却有丫鬟来请她,说是夫人有请。   赵云惜记得那个沉默温和的继妻,便牵着白圭的手,往内院去了。   内院和书房相比,添了许多生活气息,有晾晒的衣裳,有盛开的花朵。   穿过垂花门,便是抄手游廊,石榴开得正艳。   她到了,直接引到客厅了。   赵云惜入目便觉得锦绣辉煌,粉地绣芙蓉花的纱帐,珍珠的短流苏,还有紫水晶的竹帘,开着门窗,那阳光便照耀出璀璨的光彩。   “甘夫人。”她笑吟吟地上前见礼。   “师娘安好~”白圭奶里奶气地问安,手上作揖。   甘玉竹连忙握住她的手,亲切道:“不必多礼,原先瞧你就喜欢,只是我这身子骨不争气,总是怏怏的没力气,今日可算是把你请来了。”   说着,她又叫小丫鬟拿点心果子来,捧给白圭吃。   好一番寒暄,才说明来意。就是相中她做的羊毛小玩意儿,想跟她商量做买卖。   “我家在京城,我娘给我的嫁妆铺子都在那,不曾想,突然来了江陵,没有铺子傍身,我心中不安稳,想着让京城的货来江陵来,但是瞧着你那小玩意儿也挺好,想着摆在铺子里卖,想问问你,是个什么章程。”   那小猫娃娃她看着很有意思,那什么毛线的小手垫,亦觉得很有意思。   “你那小手垫色彩漂亮,瞧着像云朵一样绵软可亲,令人瞧着就心生喜爱,想必是好卖。”甘玉竹很喜欢那种氛围感。   赵云惜懂了,软糯的毛线制品,蓬松柔软,色彩漂亮,意外得了她的眼。   “那小手垫简单呢,羊毛炮制过,纺成线,染色,过后再用技法织起来,弄成松软的圆片片,你若喜欢,我教给你。”赵云惜和和气气道。   甘玉竹握住她的手,一双眸子细细地打量着她,片刻后才笑道:“知道你是孝顺夫子,但做生意不能这样,我从你这里进货,正经做生意,瞧着价多少?”   她说得恳切,再者她手里不缺钱,不需要坑她那仨核桃俩枣。   就是给自己找点事做,免得后宅无聊。自家相公罢官回乡,往后余生,便只能困于小小的江陵城中,再无回京可能。   赵云惜仔细思量过,才认真道:“我家宅院小,弄这一批羊毛,清洗时极臭,我都快染上那股味儿,好不容易过去了,开始炮制羊毛,那真是锅灶上有,地上有,一张嘴空中还要飘两根羊毛过来,因此我试过觉得不大成,便没打算多弄。”   “若夫人想做羊毛生意,我教给你,你自己远远地开了作坊弄,在自家是定然不成的。”她第一次打退堂鼓。   有些钱她赚,有些钱还真是赚不来,她实在受不了洗羊毛那把人腌入味的臭,和羊毛乱飘。   甘玉竹一听,也跟着皱起眉头,她无法想象那是什么味道。   “那你不能白教我……”   “夫子也白教我许多,为何我不能白教你?”   赵云惜立马反驳,跟林家还真是不能算太清楚,甘夫人想要,给她便是。   让她一妇人入后宅读书尚且不说,上午读书亦算了,但那琴棋书画刺绣茶,随便拿出去一样,都能挣钱,且想学要花大价钱。   投桃报李的道理她懂。   甘玉竹性子绵软,闻言便不说话,皱着眉毛开始想说辞,她没有占便宜的意思,就是觉得从她手里买,还能帮衬一把。   白圭小嘴巴鼓鼓,吃罢点心果子,又喝了甜滋滋的蜜水,肚子圆圆的才停下来。   见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,便上前来,亲热地挨着娘亲,糯声道:“夫人,你就收下吧,娘亲说,对待亲人要像夏天一样火热,她愿意给,定然把夫人当成亲人了,快不要推辞。”   他小嘴叭叭的,条理清晰地劝,甘玉竹顿时稀罕地不像话,她嫁给林修然做继妻,老夫少妻,再难有自己的孩子,瞧见玉童一般的白圭依偎在娘亲怀里,小脸粉白,嘴巴粉嘟嘟,真是爱得不行。   “那成,你把方子给我,到时候卖货了,我给你分成便是,你技术入股,我拿钱入股,一人一半!事儿就解决了!”   甘玉竹很快便想明白了,不等赵云惜反驳,便立马道:“我也是弄着玩的,你不要再反驳。”   白圭见事情解决,便不再关注,心想这桂花糕很是香甜,还带着奶香味,也不知怎么做的。   “你上回送的香露,我用着好,想拿到店里卖,从你那进货怎么说?”甘玉竹又想起这茬。   赵云惜做惯了香露生意,立马回:“香露三钱银子二两露,有茉莉香露、栀子香露、薄荷香露、橘子香露,夫人要多少?”   “先各要五斤。”甘玉竹回。   赵云惜点头,想着又有小钱钱到账,顿时心情愉悦。   一切讲定后,她便告辞回竹院了,白圭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,嘴巴里念念有词,她竟没听出来背的什么。   “这是……”她好奇问。   “夫子在教我背《孟子》。”他已经在开小灶了。   赵云惜俯身将他抱起来,心想他的进度可真快。   夫子教他和教别人不一样,像林子境、林子垣已经执笔,书法要求就高,而白圭年岁小,骨头尚未长成,便压着他不许多写,以背书、释义为主。   等下午时,她去学琴棋书画,他还是读书。   赵云惜就想,像他这样读书便觉得快活,也很罕见,大多数都觉得读书比较痛苦,哪有玩着快活。   她也是喜欢读书的感觉,背下来一篇课文,要比打赢一把游戏要更快活些。   除了刺绣。   她捏着细细的绣花针,满脸深恶痛绝,一生之敌就是刺绣了!   赵云惜很想随便戳戳,但也要尊重绣娘,便耐着性子地绣,这样不管成品如何,她也心安理得。   而林念念非常喜欢刺绣,不管描花样子还是劈线、绣花,她都热情饱满。   林妙妙年岁小,针都捏不稳,跟她一样苦大仇深。   等下课后,两人迫不及待地跑路。   赵云惜回去带上小白圭,快乐回家。   刚走到村口,又见李春容和甜甜带着一猫一狗等着,瞧见两人,露出大大的笑容。   “娘!甜甜!”赵云惜喊了一声,捏捏甜甜胖嘟嘟的小脸,笑眯眯问:“想不想我呀?”   甜甜有些害羞地红着小脸:“娘……”   她会说的字眼还是少。   赵云惜牵着她的手,正要回家,就听婆母说,今日老宅杀猪,叫他们回去吃饭。   “成。”她应下。   几人便往老宅去,一路上李春容絮絮叨叨说着羊毛终于快纺完了,说东头一家儿子在江陵做买卖发达了,以后不回来,要卖地。   “你说卖地干啥,买着多难啊,这么多年,我们才攒二三十亩地,再苦再难都舍不得卖,只要地在,不管干啥都有底气,大不了回来种地,总归饿不着一星半点。”李春容不解。   “他家地咋样?要是好了我想买,留着给白圭做祖产。”赵云惜很感兴趣。   “他家的地就在南坡,连着一片上好的十亩水田,平日里收成可好了。”大家都觉得诧异,但一口气真吃不下十亩。   那得一百两银子,现银。   赵云惜心动。   想着再买十亩地,自家虽然不种,但是租出去,每年收租子,往后就算出了什么变故,田地才是硬通货,什么房子、生意都不行。   她微一愣神,白圭牵着甜甜的手就走到她前面,见她没动,还停下来等。   赵云惜这才回神,她打量着甜甜,把她抱起来颠了颠,满脸若有所思:“是不是胖了?”   总觉得她现在比龟龟大块。   甜甜被抱起来,有些无措地涨红着小脸。   李春容闻言也打量着甜甜,她时时带在身边,根本看不出。但是被别人点出来,就能看出确实不同。   到了老宅,人声鼎沸,还听见赵屠户的声音,赵云惜往人群中一看,果然是赵屠户带着赵云武和赵云升两兄弟在此处杀猪。   赵云惜眉眼弯弯,脆生生地唤:“爹!”   赵屠户听见声音,侧眸望过来,就见闺女穿着竹青锦绣襕衫,精致漂亮的不像话。   他闺女,就是美。   “云娘!”他满脸自豪地应了一声,大踏步过来,打量着白圭也是竹青襕衫,便问:“刚放学?”   赵云惜点头,拍拍白圭的脑袋瓜。   “嘎公安好。”他奶声请安。   身后赵云武和赵云升走过来。   “大哥、二哥!”   “大舅、二舅!”   互相打过招呼,赵云惜这才看向已经被收拾利索的猪肉,一眼就看中肥硕的猪蹄,她小小声跟赵屠户交代:“爹,明天让小树给我送对猪蹄,想吃黄豆炖猪蹄了。”   谁知——   刚好张鉞在她身后,听见了,立马道:“你想吃?这四只猪蹄都交给你了。”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谢谢大伯。”   赵屠户杀完猪就要走,不肯收钱,张鉞便说要跟他喝酒,让他留下吃一口。   两人寒暄着,李春容就拉着赵云惜去厨房帮忙,今日人多,家里定然忙不过来。   果然,她俩一进来,就见几个小媳儿忙得不可开交。   “云娘,你上回做得炖鸡极好吃,这回也挑个大菜做,叫我们尝尝味儿。”菊月笑着道。   赵云惜想吃黄豆炖猪蹄,顿时也不再推辞,先把黄豆泡上,这才拿了砍骨刀来,将猪蹄剁成块,打算炖来吃。   赵屠户把猪蹄外头那层皮剥了,猪毛又是刮又是烫,收拾得很干净,他看着粗狂,干活却认真细致。   赵云惜想着,便先加了葱、姜、花雕酒把猪蹄焯水出血沫子,再捞出来冲水,她本来还想炒个糖色,但没有冰糖、白糖,只能作罢。   用热油煎得金黄,再涂上酱油,重新切了葱、姜,倒了花雕酒进去,再有黄豆、大料等,盖上盖子焖煮着。   没一会儿,浓烈的香味就传出来,人在馋肉时,对肉味便格外敏感,很快几个小孩就在厨房外头探头探脑。   菊月一眼就瞧见自家大孙子晃来晃去,登时黑了脸,这么多人,他竟不庄重。   “奶,二婶。”张茂跳进来,乐呵呵问:“做的么子哦,这样香?”   菊月瞪了他一眼,示意他有点正兴,张茂却不以为然,上前给她捶着肩膀,笑嘻嘻地等着她回来。   “炖的猪蹄和肘子,都是你爱吃的。”菊月很疼爱这个孙子,他胆大、嘴甜,经常把她哄得很开心。   赵云惜打量着张茂,他是个半大少年,唇边有毛绒绒的胡子,跟张文明有几分相像,雪肤乌发,五官秀致。   这会儿嬉皮笑脸,倒显出几分灵动活泼的少年意气。   “上回吃的炖鸡是二婶做的,就香极了,二婶厉害。我吃了一回,实在念念不忘。”张茂眼巴巴地看着。   他恨不得钻锅里去!   菊月瞧着他那没出息样子,觉得有些丢人,抬手就想揍他,却有些舍不得,轻飘飘地拍了拍他清瘦的肩。   赵云惜看着好玩,笑着道:“半大小子正长身体,肚子时时都是空的。”   张茂想,他二婶果然是知音,他在厨房里头,越闻这味儿越觉得香,他肚子都开始咕咕叫,恨不得说别炖了快给我吃一碗吧!   要了他命了。   终究没忍住,咕咚咕咚地咽口水。   菊月苦恼地把他推出去,小声训斥:“别做丢人事!”   家里有钱,从未短过他吃喝,还这样没脸没皮,着实不像话。   她暗暗掐了他一把。   在一阵煎熬中,和越来越多路过的小孩的眼神期盼下,开饭了!   男女分桌,各坐各的,围成一圈吃饭,白圭被赵屠户跟抓小鸡一样提走了。   他那大巴掌,比白圭的腰都粗。   赵云惜瞥了一眼,就收回视线,李春容搂着甜甜,让她搬着小板凳坐在她后面,手里端着小木碗,给她夹着肉吃。   甜甜乖乖听话,给什么就吃什么,小嘴巴一裹一裹,进食速度特别快。   大家的眼神都钉在炖猪蹄上,统共就四只猪蹄,男女桌各分一半,桌上了就没几块了。   看起来就软烂入味,肉汁裹在肉上,缓缓滴落。   赵云惜啃口猪蹄,顿时心满意足,肥而不腻,软糯可口。   老太太也在吃,她满怀期待地尝了一口,顿时美滋滋地又夹一块,真香啊。   她老太没有牙,就适合吃这样炖得烂烂的。   太少了!   她又伸筷子时,就没了?欺负她老太婆动作不利索。   好在还有黄豆和汤汁,淋在大米饭上,香得人恨不得再吃三大碗。   “还有吗?”她问。   男客那边应该是没吃完,但老太太年岁大了,晚上不能吃太多,因此都哄她,说想吃下回再做。   “奶,你放心,只要奶一声传唤,我飞也要飞过来,给奶做好吃的。”赵云惜笑眯眯道。   她说得有趣,大家便笑起来,老太太被打岔,也忘了这回事。   就张诚这一支,但凡在张家台,今日都来了,女客都坐了两桌,如今张文明考上秀才,白圭也在读书,大家便都来和她敬酒。   “嫂子,真不会喝,从来没碰过酒,云娘以茶代酒……”   “你随意你随意,不必拘束。”   “婶子,你如今瞧着越大精神头好了,我真不会喝酒,你问我娘,沾酒就倒,可吓人了。”   “成,那你多吃点。”   寒暄了一圈,只笑得腮帮子疼,才算过去。   李春容在边上看着,骄傲地挺起胸膛,以前也有人嘲笑她,说她跟屠户结亲,现在知道她眼光多好了!   云娘好!白圭也好!   旁人不好太过逗弄赵云惜,面对李春容就没有那么客气,几十年的老妯娌,谁不知道谁,她要是不喝,就敢捏着下巴灌,几人下来,李春容的神气劲就下去了。   被灌酒灌得没脾气。   等散场了,李春容已经摇摇晃晃,甜甜心疼的直掉眼泪。   “奶。”她憋得小脸通红才出来这么一句。   赵云惜就牵住她的手,温和道:“没事没事,就是喝多了有点晕,睡一觉就好。”   甜甜眼圈微红,可怜兮兮地守着奶奶。   看她这样软糯乖巧,赵云惜心头一软,哄她:“没事,你别怕。”   两人正聊着,男客也散了,赵屠户喝得满脸红光,小白圭被他扛在肩上,踉跄的样子吓得小孩抱住他的头,一动不动。   瞧见娘亲,顿时红着眼眶求救:“娘……”   赵云惜瞪了她爹一眼,赵屠户就赶紧把小白圭放下来,小声辩解:“我心里有数!”   她把小白圭抱起来,和赵屠户一起往外走,笑着道:“这么晚别回了,就住下,外头天都黑了,走夜路不安全。”   赵屠户大大咧咧道:“有啥不安全的?我们仨大男人,身上一个铜子都没有,截不了财,也截不了色。”   赵云惜一想也是,就放他们走了。   *   隔日,又是按部就班的上课,她就有些坐不住,琢磨着做点什么生意。   小生意能赚钱就行。   结果甘夫人风风火火,已经开始筹备着作坊,叫她把需要什么流程,都给交代下去。   赵云惜没有建作坊的经验,就把弄羊毛需要的步骤和器具说了,甘夫人立马道:“那就做成一条线,前头清洗,传到后面晾晒、梳理、染色、纺线、做成品,和我家织布一样,只是布是织好了再染色,染色还要明矾固色,染料要的也多,改明要买了来……再就是寝室要建……”   她立马下笔画了图出来,又添了茅房、会客室、饭厅、茶室、幼儿室等,甚至和作坊还是有隔断的。   赵云惜满脸惊叹:“夫人,你太厉害了。”   正说着,就见她又画了几个圆。   “这是啥?”   “大水缸,蓄满水,以防走水。”   赵云惜叹为观止,表示学到了,甚至还有简易幼儿园。   “建这么大的作坊,投入有些多,到时候若是不赚钱……”她犹豫。   若是她自己,试试也就试试,反正试了可能会不赚钱,但不试肯定不赚钱,做生意就没有万无一失的说法。   “赔就赔呗,总要试试才知道,我觉得不会赔,大不了我玩个高兴。”她轻抬头上的镶宝金簪,就这一根簪子,都足够她建个作坊使不完。   赵云惜懂了。   “那成,你再定制一批竹签,两头尖,粗细不一,从一厘开始,一毫一毫的添,多做几样,不同的针,织出来的花样瞧着也不一样。”   甘玉竹兴致勃勃地应了。   人活着,就得有点盼头,她给自己找了事做,日子总归好过些。   两人在一处,商议来商议去,转眼十来天过去了。   处得也格外熟,彼此也了解很多,赵云惜便越发怜惜她,若放在现代,甘夫人定然能乘风遨游的,她有一颗向往的心。   读过很多书,做过很大的生意,对山川日月都心生向往。   “你怎的也从未提过你相公?”甘玉竹坐在假山边的长廊,在给下面的金鱼喂鱼食,满脸好奇问。   赵云惜便沉默了,她和张文明,情况有些复杂。   她好久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。   “我先前跟他说过,等他考上举人,有了功名,不拘是纳妾还是娶平妻、和离,我都随了他。”   但接触林宅后,她就知道这样的想法不行,因为太复杂,多个人,就是对资源的抢夺。   她不介意,对方还介意。   这想法,在古代久了,她自己都觉得颠颠的。   可要她为了忍受这些,就和张文明亲密,她也是做不到的。   人生总是有舍有得。   甘玉竹把鱼食尽数撒下,看着鱼儿争抢,回神静静地望着她。   “你怎的小小年纪被伤透了心!”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心疼。   赵云惜垂眸,觉得有些无法解释,就苦恼地转移话题:“不提男人,就说那作坊,第一批羊毛就洗出来了?我教你们织……”   谁知,甘玉竹笑了笑,神情平静:“那样明确的纹理,绣娘一眼就能分出怎么织的,过几日带花样过来给你瞧。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可恶,这个没有秘密的古代。   白圭睡醒找不见娘亲,心里有些慌,哭唧唧地过来找,一把扑进赵云惜怀里,搂着她的脖颈,闭着眼睛不说话。   赵云惜就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哄。   小白圭反应过来后,抿着唇,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颊,乖乖靠在娘亲颈窝。   甘玉竹眼神闪了闪,心里有念头一闪而过。回院子后,她先是挽着袖子,和厨娘一道做点心,又掏钱置办席面,就守在二门处。   “相公回了。”她温柔小意地上前招呼。   林修然察觉到她态度变化,有些好奇地望着她:“有事?”   甘玉竹柔柔一笑:“近来和云娘合伙开了个小作坊,日日和她娘俩接触,你知道我……膝下寂寞,想着白圭那孩子实在得我的眼,想认他做干儿子……”   “巧了。”林修然挑眉。   甘玉竹顿时眼巴巴地望着他。   “我先前也曾想过收云娘为干女儿。”林修然直言。   甘玉竹:不嘻嘻。   她懒得再献殷勤,一甩手回了内室。   *   赵云惜认真在跟作坊进度,能够跟着大佬一起开作坊,让她觉得受益匪浅。   原来自己摆摊和开作坊是两码事。   她从中学到许多道理。   隔日旬休,天刚蒙蒙亮,赵云惜迷迷糊糊间感觉脸上糊了个毛绒绒的小东西,她睁开眼睛,就见小猫咪蜷缩成一团,紧紧地挨着她的脸,尾巴尖一扫一扫的,她刚一动,小猫咪就睁开眼睛,喉间呼噜呼噜响。她顺势噘嘴亲亲,这才起床,就见大家都起了,正在各自忙着。   张镇把树下的土松一松,扎上篱笆,张文明就帮着递竹条。   李春容正在洗鞋,一家子的衣裳、鞋,到旬休时能摞起来半人高。她天刚蒙蒙亮就起床开始收拾,想着等大家起来,什么都弄好了。   赵云惜洗漱过,把小白圭从暖融融的被窝里挖出来,笑着道:“快起床,今天带你和家人去逛街!我们需要购物!”   她前世抠门,年薪那么高,却分币不花就是存,这辈子她要花,要不然人死了钱没花,卡里只有冰冷的钱,那也太惨了。   小白圭搂着小奶猫睡得香甜,被叫起也不恼,乖乖地起床穿衣,白糯糯一团坐在床上,等着娘亲给穿衣。   等两人收拾好后,小院里已经收拾得干净整洁,院中的餐桌上摆着浓稠喷香的小米粥,再就是一碟子凉拌胡瓜,摊几张黄澄澄喷香的鸡蛋饼摆着,这会儿还在冒烟。   “云娘,快来吃饭。”张文明亲热地招呼。   待两人落座,小奶猫就蹲在脚边,嘴巴张着喵喵叫,殷勤地看着餐桌。   而福米用前腿拦着它,用鼻子把它往后拱,让它看着饭盆。   显然是让它不要围桌子,而是等待主人投喂。   “早上我去河边晾衣裳,瞧见拐枣树开花了,等到霜降后,给你们摘拐枣吃。”李春容笑眯眯道。   张镇就笑:“到时候我给你们砍竹子,绑把镰刀就能折枝了。”   几人吃着笑着,等收拾完,天色已大亮,赵云惜便招呼着众人一起上街,想着给大家都置办点行头。   带着众人又往赵家台去,带赵屠户和刘氏一道去。   “我们就不去了……”刘氏不想花闺女的钱,云娘原就日子艰难,她不想她受苦。   “走!我和文明都商量好了,以前你们俩老人待我们好,一直不辞辛苦的托举这个小家,现在我们长大了,就想孝顺你们,对两边的爹和娘都要好好的,也让白圭和甜甜看看,怎么孝顺爷爷奶奶、嘎嘎嘎公,长大了心里才有数。”   赵云惜笑吟吟地拉着刘氏的手撒娇:“娘~走嘛走嘛~”   张文明也连忙上前道:“云娘言之有理,岳母、岳丈,就随我们一起去,是女儿、女婿的一点心意。”   白圭眼珠子一转,拍拍娘亲的手,示意把他放下,他转身就噔噔噔跑到嘎嘎、嘎公跟前,张开小胳膊让嘎公抱,亲亲热热道:“嘎嘎、嘎公,一起去呗,白圭想你们了。”   刘氏脑门一热:“走!”   赵屠户也有些受不了,香香软软的乖崽,说话条理明晰,水汪汪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你,充满了恳求。   “走!”   两人衣裳都备好了,早一晚也沐浴更衣了,只是心疼女儿,这才推辞两句。   正聊着天,那边赵云升和小树忙坏了,割猪肉的、称鸡蛋糕的,忙得不亦乐乎。   “这鸡蛋糕太好卖了,用桐油纸包了,麻绳系上,包装的漂漂亮亮,你别说,现在也传开了,提一兜,就能走亲戚,小孩、老人都能吃,很有面子。”刘氏一想到,就笑得不行。   赵屠户帮腔:“可不是,我都被拉去打蛋清,累死我了。”   整个人都快乐起来。  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江陵去,都是走惯的路,笑闹着也不觉得苦。   “看到那边新建的房屋了吗?是甘夫人和我一起开的羊毛作坊,打算做些小玩意儿卖。”   “到时候成了,打算雇几个牙子到处去推销,看能不能多卖些。”   此时没有广告传播途径,一般都是口耳相传,和亲力亲为。赵云惜就琢磨着雇牙子帮着卖。   赵屠户倒是不知,闻言立马看向不远处吆喝着拉木头的厂地。   “盖在这里,临着江陵,一般贼人确实不敢来,但费用不低。”他评估一番,这才认真道。   赵云惜远远地多看两眼,心里也热腾腾的,从刚开始就想吃块肉,谁曾想,竟然能攒下这么多银钱。   果然只要开始,一切皆有可能。   交了入城费,把骡子拴在存放处,几人推着小推车就走了。   赵云惜目标明确,先去买首饰,几人在村里头,不能张扬,便是赚钱了,也不会穿金戴金,都会表现得比较朴素。   但是会买,压在箱底,这就是攒下的家业,金银、田产、祖宅,就是东山再起的根本。   赵云惜开始看银簪,直接找适合老年人那种端方的款。   “这些银挑心不错,看着就实诚,佛陀、观音、麻姑、刘海等都有,俩娘各挑一个呗。”赵云惜让店小二拿出来,笑着让俩娘挑。   李春容谦让,说亲家辛苦,亲家先挑,刘氏也要谦让,说婆母辛苦,婆母先挑。   赵云惜排出白圭捧着银簪。   “奶,嘎嘎,累。”他抿着唇,小嘴巴崩得紧紧的。   他装的。   刘氏和李春容顿时不争了,各自挑了一个,拿在手里爱不释手,听了掌柜报价又觉得心疼。   这也太贵了。   赵云惜毫不犹豫地掏钱,连价都没讲,倒不是她财大气粗,而是她知道银楼掌柜给的最低价,没有利润可谈了。   掌柜顺手就给白圭、甜甜各两根红头绳,带着小小的银铃铛,看着特别可爱。   赵云惜想了想,又给赵屠户、张镇大帽,给张文明买了儒巾配襕衫穿,瞧着蝉腹巾不错,也买了。   银楼掌柜笑眯眯地看着,他现在看见她就恨摇钱树一样,十分喜欢。   “云娘,我特意给你珍藏了绒花,还在想你怎么还不来。”掌柜从荆州府带来的小玩意儿,特意给她备的礼物。   “升调令已经下来了,等年后我就去荆州府当掌柜,这是送你的礼物。”   掌柜说着,心中还是难掩激动。   赵云惜也替他高兴:“能更进一步也是好的,等我相公考上举人,或许我们也要去荆州府,到时候还可以一起合作。”   掌柜说着,拿出绒花。   “你瞧瞧,淡黄的素馨花,清新雅致,我一瞧就觉得衬你这个姑娘。”是一整套头面,银为骨,丝为皮,在烛火映照下,有流光溢彩之感。   赵云惜有些喜欢,她隔着盒子看了一会儿:“太贵重了,我不能收。”   掌柜笑吟吟道:“好不容易你们夫妻俩都在场,送首饰原就有特殊含义,只是我做这个生意,只能送这个,倒没旁的意思,就是庆祝我升迁罢了。”   他很是知恩图报,当初职业陷入困境,还是赵云惜拿出来香露,他用香露送礼,卖得盆满钵满,心里十分受用。   赵云惜打量着他神情恳切,便收了。   “如此便谢谢你了,往后有什么新鲜玩意儿,我还拿来。”   两人寒暄几句,问了现在香露卖得如何,当得知在江陵府已经形成风潮后,心里便有数了。   看来卖得极好。   掌柜又说,每日在店中只摆十瓶,但根据他的订单,每日最低三十瓶,她心里就懂怎么回事了。   但她一个厂家,是不管经销商是私卖还是开店卖。   出了银楼门,先给两个孩子安顿好,从糖葫芦、点心、瓜子、油果子、面窝,两只小手都占住,大人再逛自己的。   瞧见干菜就买木耳、腐竹、黄花菜、豆皮、萝卜干、豆角干等等,瞧见羊肉买羊肉,小推车很快就放满了。   “前面是布庄,买几匹布。”赵云惜想,她和白圭的衣裳现在都是林宅做的,大多为直缀,各色式样都有。   李春容以为她自己想买,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,现在已经开始卖厚实些的棉布了,开始为做秋装准备。   “这茜红的漂亮,做成石榴裙,再配个白绫袄,滚着绿色边,多漂亮呀,给你和甜甜做衣裳,这浅碧色衬白圭,这月白做襕衫……”刘氏如数家珍,很快就琢磨好了,女儿给她买银簪,她就给女儿买布料!   自家女儿自家疼!不靠旁人。 第29章   各色布料搭在白圭身上,比照着看哪个颜色好看。赵云惜想着,既然不缺钱,孩子的衣裳就要多备几套。   棉布和麻布就摆在桌面上,棉布尚有清浅的好颜色,而麻布多为灰、褐、青、白几色。   李春容看都没看,她在盯着缎子,印象中在卖糯米包油条时,曾瞧见一个小姑娘穿丁香色的缎子,配着白绫袄,衬得跟小仙女一样,她当时就记在心里,想给云娘也凑一身。   今天她带足了钱。   “要三尺白绫,五尺丁香缎子,再给些湖蓝的布头,给白绫袄滚边……”这样一想,觉得极好看。   大家各看各的,赵云惜先是买了给俩爹的布,再给俩娘买,轮到张文明她就问:“文明,你衣裳可够穿?”   张文明自然说够穿,让她不必给他买。   刘氏觑了一眼,连忙道:“我给女婿买,那湖蓝做个襕衫就好看,清爽素净。”   几人你选一个我选一个,很快选了一堆,几个男人的好选,青、绿二色随便选。   最后堆出来有二十匹布,看的掌柜笑歪了嘴,没想到还是个大买卖。   “这细棉布三钱一匹,统共三匹,这几匹颜色漂亮的细棉布四钱一匹,统共十匹,弹熟的棉花七十铜板一斤,统共二十斤……”   白圭掐着手指,在心里暗算,等掌柜说完,他便咬出数字了:“十二两三钱零六个铜板。”   掌柜手里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,刚一停下,尚未说出数,就被奶音给盖了,登时有些诧异,回过神来,连忙夸:“你家小子专门学数算的?怎的这样厉害!”   赵云惜已经习惯了,腼腆一笑:“掌柜便宜些吧。”   她讲价能力并不好,往后退一步,把战场让给刘氏和李春容。   果然,掌柜神色都紧张起来。   和面皮软的小娘子比起来,人过中年,就没那么好糊弄了,人家就要实打实的优惠。   “我们买这么多,掌柜你说个实诚价……”   “就是啊,我们平日里都念着你老倌实诚,今天咋报价这么高。”   一番争辩,掌柜一副不赚钱不赚钱的表情下,只收了十两,并搭了两斤各色布头。   赵云惜冲着俩娘竖起大拇指。   “你们两个太厉害了。”   把给赵屠户和刘氏的分开装了,几人饥肠辘辘,这才找地方下馆子去。   赵云惜还没吃过这时的饭馆,便觉得很好奇。   狠狠心,找了个装修漂亮干净的店,几人走了进去,小推车上全是货,店小二眼尖地看到,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。   能买这么多东西,可见不差钱。   赵云惜了解家人口味,便点了招牌菜,每人爱吃的也点一份,七口人点了十份菜,这才作罢。   “鱼糕、皮条鳝鱼、千张扣肉、龙凤配、冬瓜鳖裙羹、笔架鱼肚、松滋荞麦豆皮、米圆子、欢喜坨、八宝饭……”林林总总点了这许多,她都没吃过,顿时搓了搓手,很是期待。   这边一点菜,后厨已经吆喝声起,能听到切菜备菜、开锅炉的声音。   赵云惜很想去后厨看看,可惜厨艺也属于不传之秘。   刘氏笑眯眯道:“今天让你看看你娘的饭量!”   李春容有些心疼钱,都是大菜,听着就很贵,一顿怕是得几钱银子,但亲家在,她不愿意丢面子。   这家酒楼火爆是有原因的,上来的菜,分量大,看着色香俱全,就等品尝味了!   “快吃吧,这八宝饭小孩爱吃,给白圭和甜甜盛点。”   “爹,你爱吃鳝段。”   “娘,尝尝欢喜坨。”   赵云惜劝几句,挨个尝了尝,觉得招牌菜和地方特色还是有道理的,真的有自己独特的风味在。   张镇在和赵屠户喝酒,两人往那一坐,都是铁塔类型,店小二倒酒时,脸上的笑容都诚恳几分。   实在是两人看着就不好惹。   赵云惜瞥了两眼,快速进食,都好吃。   几人吃吃喝喝,最后花了八钱银子,店家送了桂花糕、炊饼、桂花醪糟等,让几人手里又提上许多东西。   赵云惜吃饱了就有点困,不想逛了,见众人都没有兴奋劲了,这才打道回府。   *   刘氏和赵屠户肩上扛着,手里提着,故意捡人多的路线地往家走,刘氏笑得格外开怀。   结果迎面走过来她好友和她女儿,她呲着的大牙更是收不回来。   以前云娘嫁给秀才做娘子,但张家清贫,她白白胖胖的闺女嫁去,每回回来,穿着半旧的棉布衣裳,人也干瘦的不行,怀里的娃娃倒是可爱圆润,可把她闺女拽得眼窝深陷,她每回看着心里都不好受。   而面前的葛娘子就心疼得不行,每回来还要送点好吃的来,说是自家闺女自家心疼,别指着旁人。   她心里就更难受,两人话题就更多了。   “哟,刘娘子,你这咋还扯这么多布?你家云娘怀了?”葛娘子凑近了些,笑眯眯问。   “害,我家云娘也真是的,非得说她娘好,要给她娘穿金戴银买衣裳,自己还打扮的那么朴素,一根丝带绑头发,非说我头上插戴少,要给我买银簪,现在又说我手腕空空,要带大泥鳅背的银镯子,瞧瞧,我分明不要的,非买非卖,讲不听!”   “瞎日白(闲扯)许久,还多添了布料,说叫她老娘穿得鲜鲜亮亮的。”   刘氏昂着头,笑得见牙不见眼,看着葛娘子:“你说说看,买这么多东西,给她娘累的!”   赵屠户摸了摸鼻子,这得意劲儿都快冲天了。   葛娘子看看那粗实的银镯子,漂亮的细棉布料,顿时艳羡极了,一叠声道:“云娘知道疼你!你也别吃拿你闺女,他家没你男人能挣钱,叫她自己吃好点。”   “不过云娘现在有本事,小时候没白读书,那时候就看她机灵,果然学到东西了,我到时也送我大孙子读书去,你家几个孙子送了没?我看小树那孩子行,踏实能干还聪明,像她姑。”   葛娘子还要再说,迎面走来一群人,几人寒暄起来,截住她话头。   周小娘子笑着夸:“云娘现在过得越来越好了,恭喜你呀,刘婶子。”   刘氏这才笑眯眯道:“二丫有空去我家玩,给你鸡蛋糕吃,别带你娘哈。”   葛娘子顿时无语,留儿还和以前一样,瞧见赵大娘子就生气。   不过半个时辰,整个赵家台都知道赵屠户家闺女极孝顺,给她娘从头买到脚。   刘氏晚上睡觉,睡着了还咯咯笑出声。   *   踏过石桥,穿过家后那弯曲流淌的小溪,就能闻到青竹独有的凉风味道。   晴朗的天气,树荫碧绿之下,是成排的茅屋,清幽绿草点缀其中。   张镇和张文明将东西运回来,收到仓库,爷仨坐下就不说话了。   逛街逛到累挺。   赵云惜、李春容、甜甜三人就围着新买的东西很感兴趣,布料、小玩意儿都喜欢。   甜甜往那一蹲,裤腿就短了一截。   赵云惜瞥了一眼看到了,这才若有所思地观察她,甜甜现在吃得饱穿得暖,除了说话不流利以外,身子跟黄豆芽一样见风就长。   之前穿不上白圭的旧衣,如今自己新制的旧衣也短了,幸好是夏日,短了还凉快,但秋日冷,衣裳的放量就得大一点。   “你又高了点。”赵云惜满脸欣慰。   甜甜抿着唇瓣,腼腆地笑。   李春容也跟着看过来,笑着道:“确实不像以前的小鸡崽样了,我就说多吃有用。”   有一种饿,叫你奶觉得你饿,每回甜甜拍着肚肚表示饱了,她就让多喝两口粥,慢慢胃口撑大了,身子也跟着长。   但是她自幼流浪,亏空太多,早先都没什么变化,这就这个月开始猛长。   把东西都收好,几人懒洋洋地坐在树荫下,白圭有些热,靠在娘亲怀里打瞌睡,被热得小脸泛红鼻尖冒汗也不肯走。   张镇看了一眼,就拎着斧头出门了,过会儿砍了一堆毛竹,就在小溪边给破开,再抱着回来,开始做竹编。   他用刨子抽丝,又用手抹掉竹刺,看着白圭身子长短,这才开始编。   没一会儿,就成了一个。   又给甜甜编了一个。   “给。”张镇把竹编递给两人。   然后——白圭抱着竹编又窝娘亲怀里。   赵云惜被热得昏昏欲睡,索性抱着白圭回房睡觉,一觉睡醒,天色已经擦黑了。   她在等盛夏。   那种炎热到心烦气躁,需要空调降温那种。   正想着,就见李春容捧着一堆衣裳过来,笑眯眯道:“看看,新给你做的衣裳,这个白绫袄配石榴裙穿,里面再给你做个棉裤,天冷也能穿……”   “这套嫩草绿的上衣,配着粉粉的马面裙穿,活泼俏丽,就适合你这个年纪穿。”   “这套中规中矩,青布衣裳,干活了穿。”   李春容安排地明明白白,她拉住儿媳的手,温柔道:“先前家里不富裕,让你受委屈了,你是个好孩子,没叫过一声屈,现在你有本事能赚钱了,多想想自己,前些日子去江陵给爹娘买,给文明买,你自己还素着。”  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,里面装着她去江陵买的首饰。   “挑了很久,给你买了两支玉兰的,你看看喜欢不喜欢,银楼掌柜说,到时候拿去换也行。”   李春容心里想的很明白,她家文明是要考科举的,有个聪慧知礼的娘子很重要,而且家宅安宁,他也不用操心。   “家里的羊毛都纺成线了,你看还要弄什么?教我织东西吧,我和甜甜在家,闲着也无趣。”   “还是再瞅个什么买卖?”   人一赚钱,精神就很满足。   赵云惜闻言若有所思,笑着道:“跟甘夫人合作的作坊快好了,这批毛线放着,过几日就有绣娘来要,研发一些小东西,到时候作坊可以直接用。”   “咱自己做生意……我的意思是,现在大伯那有分红,银楼有分红,娘就算在家玩,家里也够花了,还忙着做什么?”   她是想着,若张文明三年后真能再进一步,就得去荆州府,到时候需要的钱多,但也攒够了。到时候去那做买卖,想必也挣钱。   若是李春容的身体累坏了,那她就只能留在张家台照看孩子、公婆,那日子想想就没劲。   她喜欢读书,喜欢奋斗,喜欢钱掉进钱罐里的脆响,实在让她着迷。   “累啥?我不觉得累。”   赵云惜就推荐她做炸鸡吃,他们上回卖过,感觉还挺好。   “炸鸡也是做惯的,这种炸物香飘半条街,带去的小孩没人能抗住。”他们那天去那么晚,都那么好卖,她表示信心十足。   李春容一听,找个事儿做,顿时有劲许多。   “那我去收鸡,可我不会杀鸡。”她脸一垮。   “找你秀兰婶子杀!她干活利索,我跟你说,过了九月天就冷得出不了门,下个月我们也该囤冬粮了,那一下冷到来年三月呢。”李春容一想,急迫劲儿就来了。   赵云惜呆住,记忆中确实很冷很冷,九月就冷得出不了门,有一种看东北天气的感觉。   张镇也道:“下个月把窗纸重新糊上,冬天就不用管了。”   她还在等盛夏呢。   结果没有。   这就是小冰河时期?   赵云惜也有了些紧迫感,本来她悠哉悠哉,不当回事,毕竟现在有分红,有学业,她打算沉淀一下,好好地把明朝了解透,再多读些书,赚钱的事不着急,反正她和白圭不缺钱花。   但是还有寒冰屯粮这事,她终于理解李春容为什么抠门地吃糙米了,冬季太过漫长,对种庄稼的打击很大,收成一减再减。   “成,我们家收的租子倒是够吃,就是冬菜也要备,门口的菜园子该给菘菜、萝卜育苗了。”   李春容笑着道。   赵云惜点头,冬日严寒,那她和白圭出门读书就要做好防护措施,衣裳一定要穿厚实些,到时候做生意怕是也要停了,很多人家春夏的衣裳有,冬日还真不见得能凑齐见人的衣裳,自然无从出门逛街。   “我托大哥给我们捎一车煤炭,到时候屋里点着炉子,你们没那么冷。”张镇沉声道。   张文明立在一侧,他整日里县学读书,能跟衙役有几分交情,一是他有功名在身,二则张镇是王府侍卫,在王府这名头不好使,在外面,足够震慑了。   此刻他甚至充分体会到,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。   小白猫喵喵叫着,从他脚面踩过去,直奔小主人。   白圭伸手将小奶猫抱起来,笑眯眯道:“还要给小白猫做个暖和的猫窝,要不然它冷。”   小奶猫很乖很可爱,窝在白圭怀里一动不动,小白狗见状,就把脑袋搁在白圭腿上,眼巴巴地看着,主打一个争宠。   赵云惜有些无语,拎着它的耳朵,让它在一边,重量都在她身上压着,她也嫌沉。   “汪!”小白狗表示也要抱抱。   赵云惜没想到,不光人类生二胎后老大会争宠,原来家养宠物,老大也会有争宠行为。   “乖。”   她敷衍地摸摸头。   福米顿时吐着舌头高高兴兴地摇尾巴。   “喵~”小白猫喵喵叫着,抬起自己的小爪垫,轻轻印在白圭手上。   夏日微风吹拂,树叶沙沙响,知了在声声地叫着,奶猫、肥狗、胖小孩。   赵云惜眉眼微弯。   秋季说来就来,下了场雨,吹了些冷风,她就感觉到冷意,甚至过日子也是混沌的,没有日历没有手机,看季节更多是靠环境变化。   但嘉靖年间,她往常那些经验不大管用,明年应该就会好很多。   瞧着前面荷塘里头的最后几朵晚荷,她便多看两眼。   “你想吃藕了?等九月起塘,有鱼有藕,叫你娘给你做鱼糕和蜜藕吃。”   菊月大娘瞧见她在看荷塘,笑眯眯道。   赵云惜反应过来,这应该是他家的。   “成呀。”她没拒绝。   亿点点馋嘴罢了。   两人碰见了就在一处闲聊,菊月现在吃得白白胖胖,脖颈间隐隐能瞧见大金链子,看来赚钱确实不少。   但是在农村不好张扬,就藏在衣领里头。   “你大伯又往南方去了,他带着三车蜡烛,三车香露,他说南方战事平定了,人们都传,出了个女将军,很是厉害,他在边缘徘徊,都听得好多传言,说南边放开了政策想跟朝廷做生意,现在去了好多商人,你大伯非要跟他同伴去,说是赚一波回来,往后就在周围做做生意,他再跑不动商了!还给你带了土仪,都是从南边带过来的。”菊月满脸劫后余生:“上回回信说进了湖广地界,再有半个月就回了,现在估计近了。”   赵云惜听得很感兴趣,竟还有女将军,不过听她的话音,应该是南方直隶州地区那些土皇帝家的事。   “回来就好,钱是赚不完的,个人的安全才重要。”她连忙劝慰。   怪不得,说是张家大伯会做生意,她却只见他在小村落晃,消失十天半个月又回来。   这回走得远,许久不见,确实行商去了。   “是这个理,到了南边,他们这里打仗那里打仗的,你大伯的信里说,过了咱这片往南,那蜘蛛跟咱的巴掌那么大,可吓人了。”   菊月有些担心她相公,这会儿冒险走得太远了。   赵云惜也懂这险情,古代交通不便,土匪、地痞、倭寇随机冒出来给你一刀,抢走你的货物和财物,还会要你的命。   “活着比什么都重要,以后别冒险了为好。”她温声劝。   小白圭捧着自己练的大字来找娘亲,满脸期待地看着她。   赵云惜细细打量,认真夸赞:“白圭宝宝的字写得真好!很有风骨!继续保持!”   小白圭抿着唇,笑得含蓄又得意。   菊月大娘瞧了,就觉得稀罕地厉害,也凑过来看,跟着不住点头:“横是横,竖是竖的,像个字!真厉害呀你。”   她不识字,偶尔见自家儿子练大字,知道好字是什么样。   白圭捧着字,眉眼清正地望过来,双手作揖,奶声道:“谢大奶奶夸赞。”   他今日在家,不像往日去学堂穿得那么庄重,以凉爽为主,棉麻交织的琵琶衫,同色的长裤,脚上是布鞋,露出一截藕节似得胳膊。   被蚊子叮了个大包。   菊月正聊着,就听见大孙子在喊,连忙走了。   赵云惜就牵着白圭的手,往家走去,回家后,用紫草膏给他涂上止痒。   她该练大字了。   近来她的字也不挨骂了,也算大有进步,林修然以前只圈出她写得好的地方,除此之外,全是不好。   现在偶尔圈出不好的地方。   她认真写着,读书写字对她来说就像是核武器,可以没有时机掏出来用,但不能没有。   她默写《中庸》,姿态极为认真。   等回神时,桌上点着蜡烛,而张文明立在一旁看着她。   他双眸晶亮,紧紧地盯着她。   “相公。”她盈盈一笑。   张文明有种无力感,并且十分生气,他习得圣人文章,并过了童生试成了秀才。   原以为可以一路高歌猛进,考中举人、进士,就可以大展拳脚,从此平步青云。   可他对娘子就有些无可奈何之感。   他终于长大了,却知道人心难测,不可掌控。他和白圭一样,被人夸着赞着,一路托举至此。   娘子……娘子。   他清俊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自嘲的笑意,理了理袖口,自顾自地离开了。   有时候觉得她凭什么如此,有时候觉得他自己活该。   一颗心揉碎了一样。   赵云惜隔着窗子,只能看见他离去的朦胧身影,眉眼微垂,低下头收起桌上的纸张。   琢磨着书房有些小了,到旬休时,就有些挪不开,有空再想法子扩大些。   有个整洁明亮的书房至关重要。   “吃饭了!”李春容喊。   赵云惜应了一声,收起纸笔,这才察觉饥肠辘辘。   她牵着正在背书的小白圭出去,就见张镇提着刀从外面进来,他整日里忙个不停。   张文明就被李春容养得只知读书读书读书。   赵云惜瞥了一眼,没多看,连忙进厨房帮着盛饭、端饭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她好奇地看着树杈。   家里已经开始吃树皮了?   “茄树皮,茄子老了,不结果了,我就薅出来,看这茄树长得不错,蒸来吃。”   李春容随口解释。   这是饥荒时吃饭的,后来饥荒是过了,但还记得茄树皮的滋味,一直没忘。   还挺好吃的。   赵云惜将信将疑。   等放到餐桌上,她尝了一口,觉得还行,甜甜的,能吃。   果然大家都尝个味儿就不碰了。   哪有放着肉不吃爱吃树皮的,就连李春容自己,尝了几口就放下了。   隔日。   早上最早起的是张镇和李春容,紧接着就是张文明要赶去县学。   而赵云惜和白圭离得最近,起得也晚,等她起来时,李春容已经在门口和秀兰婶子商量着收鸡、杀鸡的事,狗娃子在跟福米玩,他试图骑狗,但福米不给骑。   等听见白圭的声音,福米嗖的一下窜过来。   “小白狗。”白圭拍拍它。   “秀兰婶子。”赵云惜客客气气地打招呼。   “奶奶,秀兰奶奶。”小白圭也上前打招呼。   两人进厨房端着早餐出来,坐在餐桌上吃饭,秀兰婶子盯着吃饭的娘俩,夏日的阳光有浅金色的光芒,照在两人身上,像是一层柔白的光晕。   明明是旧桌旧椅,两人生的感觉,吃相也好,硬是衬出几分说不清的意境。   跟他们农家不像。   身上那布料也不知是什么,细软流光,好看的厉害。   她一时怔住。   狗娃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,他吸着鼻涕看小乌龟,他和他们不同,一直干干净净,被抱在怀里娇宠,他们还嫌他不够皮实。   可此刻,他也想成为他。   “娘,我也想读书。”狗娃子擦了擦鼻涕,满脸向往。   狗娃子是王秀兰的老来子,素来疼得厉害,但是读书花费太多了,他家马上有三大半大小子要成婚,哪有那么多闲钱给孩子读书。   “别闹。”她沉着脸训斥。   她家没有一个做王府侍卫的老子,早先也是军户,后来没落了,就需要征丁时,会被征走。   赵云惜没说话,读书是一件颇费家资的事,一般人还真是没法子。   白圭抬眸,看见他眸中从期盼变成一片死寂。   秀兰婶子踢了他一脚,狠狠地瞪了他一眼。   赵云惜觑着,都是邻居,狗娃子这孩子虽然皮,但确实有灵性,她想着,能帮一把是一把。   “秀兰婶子,我娘打算去东街卖炸鸡,我的意思是,你可以配着卖糯米包油条,或者是面窝、烧饼、锅盔之类,这样别人买了肉再买点吃的配,不过摆摊做生意这事,还是以前那句,可能会赚钱,可能会赔钱,谁也说不好,现在离下雪还有两个多月,累点,也能挣不少了。”   赵云惜笑了笑,温和道:“你和我娘也是个伴,她一个人,我怕她受欺负。”   李春容瘦巴巴的,吃的少干的多,个子也小,看着就好欺负。而秀兰婶子就不一样了,整天干农活,透着一股粗实泼辣。   古代想要好过,还得是凑堆儿,单打独斗不行。   王秀兰搓着手,激动极了,还想拉着赵云惜细说,被李春容挡了。   “叫他们先上学去,有空回来说。”   赵云惜歉意一笑,牵着小白圭就走了。   两人整日收拾得干净漂亮,李春容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,笑得心满意足。   “你真当亲闺女养?瞧瞧你儿媳那衣裳,那手嫩的,我刚才伸手都没处捏,怕咱这糙手刮花了衣裳刮花你儿媳。”王秀兰也盯着两人背着书包的影子。   “衣裳是他们夫子家绣娘给做的,咱没有那手艺,手养得娇?你知道我身上穿的、手上戴的……云娘是个好孩子,给我买银镯子都给挑泥鳅背那么粗的!”   李春容提起来就笑容满面。   王秀兰拨开她衣袖,果然见是粗实的手镯,顿时羡慕坏了,心里也带着期盼:“你说说看,云娘家还有妹妹没?说给我家老三,他进城当店小二呢,往后也可有出息。”   李春容得意一笑:“他家就她一个小女儿,她娘疼闺女,打小就送去跟他哥一起读书,她哥都没她能读。”   两人又商议一番关于杀鸡的活,如果王秀兰要摆摊卖东西,那就不能帮着杀鸡了,就得再找人,嘀咕半天才确定人选。   *   赵云惜坐在书房中,和林念念挨着,正听夫子考校功课。   张白圭满脸严肃,玉白的小脸昂着,静静地盯着夫子,有问有答,便有不懂的,也立马问了。   林修然满意至极,面上却半分不漏,甚至给他的题目也严些,让他自己多看书多思索。   轮到林子境、林子垣,亦是严厉。   而到了女桌这边,会背、懂释义,他便点头称赞,看得出来他也很疼爱林念念和林妙妙姐妹俩。   待赵云惜更是宽容,因为他知道,她会以最高标准要求自己。   “近来你们的课业很不错,我的戒尺竟无用武之地,甚是遗憾,别让我捉到机会。”他不紧不慢地威胁一句,这就走了。   林子坳拿着书进来了。   他神采奕奕,笑吟吟道:“我已经定了明年下场参加童生试,过了以后,就要去县学读书,不跟你们打铁了。”   教孩子读书哪有那么容易,把他个半大小子气得头脑发蒙,气得头疼掉泪。   辅导课业真的很上头,他控制不住。   但爷爷说,这就是他要经过的路,未来的路比辅导课业难一万倍,连这点都克服不了,趁早死了科举的心。   林子坳就当是修心了。   猛然间得知可以摆脱他们,整个人的快乐无以言表。   赵云惜心下一顿,她便知道,她能用来读书的时光,只有这一年了。   白圭坐在第一排,眸子乌溜溜的,小孩的眼睛很亮,亮的能映出他的身影。   林子坳爱怜地摸摸他的小揪揪,心想,这个学生除外,他娘都比他气人。   虽然他娘也挺好的。   不过……   等下课后,林子坳扭捏了半晌,还是凑过来,压低声音跟赵云惜道:“你等会儿能来凉亭,我跟你说点话吗?”   他想想要说的话,忍不住想笑,又忍不住脸红。   赵云惜凑近了看他红红的猴屁股,满脸若有所思。   小白圭虎视眈眈。   索性一起带上了。   等到了凉亭,已经摆好了茶点,丫鬟在不远处侯着。   “云姐姐……你知道的,我父母在京城做官,如今的继祖母年岁和你一样,爷爷替我说了一门亲事,我想让你和继祖母一起去看看,我信你的。”   林子坳说的可怜。   他和继祖母鲜少见面,可说亲这样的事,他还是想让亲近的人看看。   赵云惜犹豫片刻,还是点头:“成,但我婚姻也是一团糟,并不知怎样才算好。”   她以前谈过两次恋爱,结局不太好,再加上信息爆发时代,看多了负面新闻,加上工作996,没有时间认识和了解男人,对婚姻并不盼望。   觉醒记忆后,张文明留给她的感官很复杂,她目前一心想着赚钱、读书,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,就不想去思考夫妻问题。   “你就帮着看看她的性子,要有蓬勃的生命力,要有柔和的心,要有处变不惊的能力,还要……”林子坳认真思索。   “还要漂亮的脸蛋,和柔美的身段。”赵云惜接话,她吃着枣泥山药糕不错,递给白圭吃,这才哼笑:“你想许愿,去找许愿池里的王八,别为难人家姑娘,世间哪有这样好的人。”   林子坳有些委屈,他小声嘟囔:“可你一个村妇,就是这样的性子啊?”   他没有多说。   甚至没说知书达理之类的话。   赵云惜手上的点心都吓掉了,万分惊恐:“兄弟不要啊,我还想读书呢?但凡你再多说两句我就要被扫地出门了!!!”   林子坳:……   “我近期接触的女子,就你。”他幽幽道:“你再多说一句,爷爷的戒尺能把我抽死。”   两人对视一眼,皆心有余悸。   赵云惜连忙道:“快走快走,别出现在我面前,我去帮你看看,喜欢温和知礼读过书的是吧?懂了,告辞。”   她说完就走。   林子坳喝着茶,落寞困顿地望着不远处的花草,若娘亲看中他三分,不那样粘着父亲,他也不必求别人。   和云姐姐尚能说得上话,叮嘱几句,和旁人,当真就毫无发言权了。   他爷爷许是会听,却只会觉得他小儿胡闹,继祖母看似一团和气,实则从不管他。   林子坳捧着发烫的脸,心里还是期盼的,期盼有人能与他知冷知热。   白圭吃着手里的点心,半天才反应过来,原来小夫子要说亲了。   “娘亲,我也会说亲吗?”他问。   赵云惜点头:“会,等你跟我一样高,应该就要说亲了。”   他胳膊腿都修长,照着张文明那身条长就行,不胖不瘦,宽肩窄腰。   白圭摇头:“我不说亲,和娘亲在一起。”   赵云惜敷衍地拍拍他小脑袋:“好吧好吧。”   但愿他长大不爱美色,不会找十个八个美人。   回书房后,林念念神神秘秘问:“是不是给我哥说亲了?”   赵云惜一边镇定地回没有,一边心想,大宅门果然没有秘密!   等到下午,她才知道她的刺绣课落后一大截,绣娘已经懒得搭理她了,属于交作业就行,绣不好也不骂了。   但是琴棋书画茶,她都嘎嘎乱杀。   林修然也知道她的偏科,倒是没有苛责,她家庭这情况,她会不会刺绣,影响都不大。   索性随她去了。   而对张白圭依旧严厉,甚至开始接触下棋。   三岁半的崽,指甲盖还没棋子大,就已经能杀个两来回了。   林修然盯着棋盘,又看看年岁小小,目光沉静的奶团子。   心里便有数了。   步步为营,不疾不徐。   他竟挑不出什么错来,大概就是太过年幼,心思一览无遗。   小白圭倒是喜欢下棋,连林子垣这个臭棋篓子都愿意包容,他下棋就是莽,干就完了,什么都不考虑。   一身勇猛,奋力拼杀。   赵云惜立在边上看了一会儿,恨不能把林子垣拽着,让他看看屁股,都快被戳成窟窿了。   “啧,观棋不语真君子。”她劝自己。   等下课后,白圭把自己的书包整理好,乖乖地背着,在一旁等待被留堂的娘亲。   赵云惜沉着脸,盯着手里的刺绣,不是说不管她了,怎的还得绣出鸳鸯。   看着两只彩色的鸭,她也觉得有些伤眼睛。   “罢了,你回去自己看看。”绣娘侧开脸。   赵云惜瞬间生龙活虎,抄起绣样就跑。   等回家后,练完大字,继续跟绣样搏斗。李春容在边上盯着看了半天,迟疑着问:“你们怎么还绣野鸭?”   赵云惜悠悠道:“这是鸳鸯。”   李春容尴尬地脸都红了,憋了半天,才讪讪道:“怪像的。”   她都没看出来。   赵云惜当然知道她在安慰自己,丝毫不在意,温和道:“娘,你把鸡放着,我给你剁,明天我再去拿个砍骨刀,这样省力些。”   “跟油条一样,我们在家炸半熟,去了过油,好得快。”   李春容提起来做生意,顿时感兴趣了,她一再击掌:“你说的有道理。”   “葛大娘子想跟我们一起去,她想卖芝麻烧饼,她家就有炭炉子,烤起来方便。”   “去呗,她也是个要强的人,独身一人挺可怜,能做点事,也是好的。”   “还有你小二婶……”   赵云惜黑线:“你们要占领东街吗?”   主要是她家赚钱了,邻居都看在眼里,难免想试试。   庄稼人,从来不怕苦不怕累,就怕嘴里没粮兜里没钱。   “想试就试,能不能赚钱,就看个人的缘法了。”   *   隔日,三更时分,赵云惜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,她跟着起身,帮忙剁肉、腌着,再备料,把油锅架上。   第一天,准备了六只鸡,先卖着看怎么样。   李春容心里十分没底,但闻着香喷喷的,又觉得肯定好卖。   却不曾想——   超级好卖。   清早的油锅一架,喷香的味道出来,原先的熟客多看她两眼就认出来了。   “咋不卖糯米包油条了?你们走了我们惦记很久。”   “你儿媳和小孙子还没来陪你啊?”   “这是鸡肉?炸了能好吃?”   “买半斤送一两?”   “来一份尝尝,你咋想出来这样做的?”   众人围着她,七嘴八舌地聊着天,第一个妇人买了半斤,炸好的鸡肉上撒着秘制香料,那一瞬间更是香味扑鼻。   “嘶……皮是酥的?好香?这是面糊还是啥?真香,肉好嫩!这么嫩的肉熟了吗?还淌肉汁,吸溜……”   “再来半斤,带回家给老头吃。” 第30章   “娘,这就是天街小雨润如酥吗?”白圭伸出小肉手去接游廊坠下的雨滴,又满怀忧虑问:“奶不会被淋吧?”   赵云惜揣着手,明明才过三伏,应该很热的天气,但是一下雨,她却觉得冷极了。   “推车上备的有雨布和蓑衣,对付小雨足够了。”   听到这里,白圭才放心下来。   雨中细雾升腾,将林宅衬得像仙境一般。   “草色遥看近却无。”赵云惜想,古人的诗词是真厉害啊,远远看去草色青青,近看却稀疏地露出地皮。   林子垣看看地,又看看天,半晌挠了挠头,他闻见烤鸡蛋糕的香味了!   果然中午的点心是鸡蛋糕。   赵云惜发现,现在鸡蛋糕已经变异了,她甚至吃到葡萄干、干果之类,变成了奢华版。   果然不管啥东西吃上两回,他们就要改良。   吃完后,抱着白圭撑着青竹伞回竹院,青竹被雨打湿,竹叶沙沙作响,听起来还挺有意思。   竹叶隐在雾里,幽幽明明。   但赵云惜不喜雨天,会让她有一种郁结沉重的情绪翻涌。白圭倒是喜欢,难得调皮地伸手去接雨玩。   等放学时,雨停了,赵云惜看着面前泥泞的小路,有些纠结地穿上木屐,林子坳提议骑马走,或者住下,但赵云惜不会骑马,也不肯住下。   她踩着泥巴往前走。   背着白圭,不让他身上沾泥。   小小的人儿趴在她背上,带来温暖的触感,白圭奶乎乎道:“娘,让我自己走,白圭重了,娘会累。”   “不累。”赵云惜缓缓吐出口气,她力气大,背着三岁半的小娃跟没事人一样。   但脚下的路不好走,她要克服泥点子甩到衣服上的情绪,和控制脚下不要打滑。   远远,看到有人赶着小骡子走过来,她多看了一眼,总觉得有些眼熟。   小白圭倒是眼尖:“奶奶~”   他脆爽的声音传出去很远,对面的一人一骡,速度明显加快。   “娘,你怎么来了。”赵云惜连忙问。   “我一看下雨就说来接你们,套了车说你俩都好坐,结果那车轮老是滚泥,我送到村头你庆爷家,耽误了一会儿。”   李春容后背都湿透了。   赵云惜心中感怀,让李春容抱着白圭坐骡子,她却不肯,说自己已经一身泥,让她坐。   两人争执片刻,天边又翻滚起黑云,赵云惜只得作罢,连忙抱着白圭上骡车,三人一道回家了。   “快走,甜甜还在家里,我让福米看着她。”   “那快些走,孩子一个人在家不安全。”   好在离得不远,三人一道回家,刚一开院门就听见小狗汪汪地叫声,赵云惜心中一紧,抱着白圭就翻身下来,让他立在前院,连忙去找福米。   就见——   甜甜小脸上黑灰、白面随机排布,两个小揪揪也歪了,福米正咬着她小揪揪往外拽。   吓得赵云惜心都不跳了。   “福米!你干什么!”她顺手就是一个大巴掌,把它的嘴拍开,去检查甜甜有没有受伤。   发现没事才松了口气。   “干啥?”   她拎着福米的耳朵凶:“欺负甜甜干啥?”   结果一抬头,就见厨房被弄得一团乱,面撒了半袋,灶还在往外冒烟。   她突然琢磨出味儿来了。   怕是福米要救甜甜,才咬着她小揪揪往外拽。   甜甜抠着小手,眼巴巴地看着她:“娘……娘……不、打。”   赵云惜摸摸她的脑袋,和李春容进厨房一看,约摸是她想学着做饭,结果弄得比较惨烈。   “你饿了吗?那等等哦,我跟你奶现在做饭吃。”   赵云惜摸摸甜甜的头,又亲亲福米的头,刚才白挨一巴掌,再去把白圭抱回来,这才开始做饭。   “不……不……”甜甜急得眼眶红红,却张不开嘴,恨恨地抿着嘴巴。   “没事,我知道甜甜宝宝是想让娘、奶、哥哥回来就有饭吃,对不对?你还小,做不来很正常,不必懊恼。”   赵云惜安慰她,这孩子也是实诚。   她择菜,李春容和面擀面条,两人很快就做好了,给他俩打了荷包蛋。   “快吃吧。”赵云惜道。   白圭捧着比他脸还大的碗,愉快地吸溜吸溜,还碰碰身旁的甜甜,美滋滋道:“妹妹快吃,好香。”   甜甜腼腆一笑。   赵云惜看着俩小孩吃得香,就露出笑容来,这才腾出空问:“今天卖炸鸡怎么样?”   说起这个,李春容就上劲,她捧着钱匣子过来,笑眯眯道:“跟你上回的定价一样,半斤二十二文,再送人家一两,我带了有六只小公鸡,净肉十八斤多,偶尔再给人家添一块,下来也卖了七百文!天呐!七百文!六只鸡总共花了三百文,这都能赚一半多了,我爱卖炸鸡。”   一把铜钱放在钱匣子里,响的声音简直悦耳动听。   赵云惜极喜欢听。   “你大伯要给你抽份子,我要不要也给你抽?”李春容兴致勃勃道。   赵云惜懒洋洋地喝着面汤:“娘,你跟我分这么清,我会伤心的。”   看着她眉眼间盈满笑意,李春容只得作罢,现在家里不愁吃喝,而且她发现摆摊的进项不错,有了盼头,对钱就抠得没有那么死,对身边人也会更加宽容。   等吃完饭,赵云惜要去洗碗,被婆母拦了,说她读书也好绣花也罢,不能把手给弄糙了。   “没事,多抹点面脂。”她随口道。   李春容仍然不许:“你娘老了,糙点就糙点,但你和文明还年轻,他下场考科举,万一考上了,你就是举人娘子,跟着他去做官家娘子,可不能伸出一双大粗手。”   再者有更深层次的,她作为婆母不好说,小娘子供着男人读书,他们是飞黄腾达了,可转头来嫌家里娘子糙,这样的男人多的是!   她是当娘的自然不怕,可云娘不是,她也不敢说自己儿子就不花心。   村里就有一户花花肠子,后来赚了些钱,喜欢上一个当垆卖酒的寡妇,那寡妇细软的身段杨柳的腰,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可贴心了,纵然比那同村大了几岁,他却迷得不行,险些为了寡妇要休了他娘子。   幸而那寡妇一心只想卖酒,不想为男人舍弃家业。   李春容想想就觉得,女子读书、美丽,自己要好好的,才能拢住男人的心。   赵云惜也就不再坚持。   回书房后,她先把要背的背了,这才拿出字帖练字。   还记得当时刚有穿越记忆时,瞧见张文明的字,就觉得他特别厉害,写出来跟印刷不差什么。   现在她也厉害了。   果然还是别人有不如我有,自己有是最爽的。   她认真练着大字。   白圭在她身侧,小小的身子坐得板正,小手执着笔,姿态格外娴熟。   他好像很喜欢读书习字,练大字这样枯燥,他小小孩童却露出甘之如饴的表情。   赵云惜弯唇轻笑。   小白猫跳上书桌,挨着白圭的胳膊窝下,尾巴轻轻地晃动着,喉间发出呼噜呼噜的轻响。   白圭顺手摸摸它,又接着练大字。   赵云惜看着就觉得好玩,摸摸小龟龟的脑袋,再摸摸小猫猫的脑袋,这才温声道:“今日天阴,天黑的快,别练字了,休息休息吧。”   白圭听话地放下笔。   赵云惜牵着他的手来到院中,甜甜正在跟福米捡球的游戏。   “弟弟。”她喊。   白圭鼓着脸颊:“叫哥哥。”   “弟弟。”   龟龟求救地看向母亲,不知道该怎么说。   “那你叫姐姐,甜甜原本就比你大。”   “姐姐。”他乖乖喊。   赵云惜放着两人玩,来后院看当初养的鸡鸭鹅,现在都吃完了,就剩下三只下蛋的母鸡。   看来吃得还挺猛。   她又去前院看看自家的菜园子,菘菜、萝卜已经育上苗了,她有些震惊。   “娘,这么早就育苗?”她惊讶。   “这是早的,萝卜吃缨,晒成干菜放着,我已经备了很多干菜,但是还不够,还得再备。”   李春容细细解释。   赵云惜点头,她突然反应过来:“那我的香露存的货,根本顶不到来年开花!”   天呐。   她顿时急切起来,还想着等九月桂花开的时候,做一批桂花的,这样掺着卖,就能顶得久些。   那现在就备猫冬菜,那还有机会等到桂花开吗?   她的木樨香露!   “能开,只不过花期短些。”李春容点头道。   赵云惜这才放心下来,她压迫感也起来了。   她有两套认知,一套是古代版小冰河时代,一套是现代版,江陵的冬季短暂且不冷。   有时候这两套认知会打架。   第二日雨停了,凌晨听见李春容起床的声音,她就也起床,跟着一起处理鸡肉,炸的欠点火候再放着,等有人买过一遍油,吃起来就跟现炸的一样了。   李春容勤快又干净,小推车和桌面被她收拾得极为整洁,一看就很有安全感。   “娘,你路上小心,和秀兰婶子他们结伴,天亮了再走。”她殷切叮嘱。   赵云惜又踩着木屐,背着白圭回林宅读书。   上午读书,下午学琴棋书画。   她到底是成年人的灵魂,成长的很快,已经在闲暇之余,开始借书回家看了。   她想看遍藏书,当你沉浸进去,只觉得学得越深越爽。   又下了场雨。   先前做的秋装就用上了,她这才真切地感受到,原来真的冬天快来了?   明明她还在等待盛夏!   赵云惜开始备货,让银楼掌柜多送原材料过来,免得中间青黄不接的尴尬。   很快,成车的原材料往这里拉,赵云惜庆幸自己力气大,体力好,忙起来也能抗住。   要是柔柔弱弱,还真是没办法承担这些体力工作。   赵云惜一连忙了好些日子,等旬休时,张镇、张文明回来,又帮着弄了两日,才算作罢。   看着收集一地窖的坛子,她就觉得心满意足,香露这个生意做得,古人喜香,又是从唐朝就出名的香露,没见过也听过,根本不愁卖。   她自己去卖可能赚得更多,那她就没机会提升自己了,而且张文明不考中举人,她还是隐在后方赚点小钱就挺好。   能做自己想做的事,能赚钱,是她理想中的人生了。   前世996,这辈子拒绝。   虽然不躺平,但也不会为了搞钱拼命。   赵云惜细细算了算自己手里的银钱,其实很多了,卖的方子、分红加起来,到手的银钱有四百多两,买地花了一百多两,她的名下也有十几亩地,还剩三百出头,够她吃吃喝喝养老了,这回大伯从南方回来,还得再给一批分红,她猜测,上回都有二百两,这次冒着生命危险跑过去,定然是也有的。   她在心中猜测。   结果还真有。   天色擦黑时,黑沉的夜色中,飘着几颗星,门被轻轻叩响,福米汪了一声,对着大门的方向虎视眈眈。   “谁?”张镇问。   无人应答,又敲了两下门。   赵云惜和张文明对视一眼。   她掂着斧头,张文明拎着锄头,张镇见两人神经兮兮,也跟着抄起佩刀。   三人拎着武器来到门后,李春容带着白圭、甜甜躲在屋里。   “谁呀?”张镇又压低声音问。   “我,张鉞!”门外声音压得很低。   赵云惜听出来熟悉的声音,这才开门,一开门就见他怀里揣着一兜东西,鬼鬼祟祟地观察着周围。   “快进屋。”张鉞风尘仆仆。   等进了院子,关了门,这才往客厅走去。   “给。”他将怀里的包裹递过来。   赵云惜接过来,疑惑问:“咋了,神神秘秘的?”   谁知,全是银子。   略微氧化发黑的银子,满满一兜。   “南边没有银号,只能拿现银回来,一路上战战兢兢,都要吓死了!往后真不去了!”张鉞掀开兜帽,露出一张消瘦黝黑的脸。   “看看下面,我还换的大多是金子,要不然太沉了拿不动。”张鉞一笑就露出一口大白牙。   有点不忍直视。   他们家基因好,长得都好看,晒黑了也是个俊老头。   “大伯,你拿命拼来的,给我分点意思意思就行了。”   这么多拿着烫手,赵云惜扒拉出来好多碎金块,顿时瞪大眼睛。在前世,论克卖的,她自始至终没买过金子,很是舍不得。   没想到,现在自己挣来金子了。   “都是按着份额分的,该是谁的就是谁的,我是拿命拼的,所以多拿了两份!我赚得比你多,你不用心疼我。”张鉞想起来自己埋下的一兜黄金,就忍不住脊背挺直。   赵云惜这才不多说,轻轻抚摸着银子,笑眯眯道:“大伯讲信义,是张家的福气。”   她目前拿出来的都是小头,像是竹纸、蜡烛这些看似能赚钱,但还有很多没有拿出来,她也要投石问路,看看彼此能不能合作成长。   她拿出来时就想过了,如果张家和赵家不能共同成长,形成一股势力,单靠她一人,根本做不起来生意,甚至不如直接摆摊卖个炸鸡来的好。   幸好,幸好。   赵云惜捏着银子,心里也高兴。   张鉞这才起身,笑着道:“我这里,以后就卖卖竹纸、香露、蜡烛,再也不跑商了,怕是赚不多了!”   “田州如今还乱着,说是湖广总督王大人平定了叛乱,也不知具体是个什么章程,我做了生意就走了,我们这没有战乱危险了!”张鉞说了几句,拱拱手就要走。   张镇和张文明起身,就要拦着:“回去作甚,在这吃一碗。”   “她做好饭,就等我了,多日不见,我先回去,咱有空再叙。”   看着那黑瘦的身影从眼前消失,张镇关上门,视线从银子上拔开,低声道:“你快收起来。”   就这样摆着,他快忍不住了!   李春容也是别开脸不看,再看一会儿就想让他们充公了。   张文明看看银子又看看娘子,抿着薄唇,脸沉了下来。   他想说话,却说不出来。   这次休沐回家,她娘把上回买的布料都做成衣裳了,他都有三套缎子的,以前家里哪有这条件。   都是云娘带来的好。   张文明垂眸低声:“云娘,你收起来吧。”   张家从不苛待自家人。   赵云惜温温柔柔道:“相公,你买笔墨纸砚、程文书籍时,不必再委屈自己,我努力赚钱,就是想让你和白圭过上好日子,你往后不用再操心钱的事,只管安心科举便是,我会好好支持你的。”   她想明白了,既然给张文明花钱拦不住,那她得要个好名声。   通过张鉞赚的钱,根本瞒不住,那就不瞒了。   若是张文明一味的奢侈、乱花钱,让她的小白圭没钱花,那她就要好好想想怎么办了。   张文明见她眉眼清亮,翦水秋瞳中映出他的身影,一时无话。   她好像,除了拒绝和他同房,一直都很好。   见小两口情意绵绵,张镇和李春容对视一眼,一个抱着白圭,一个牵着甜甜,火速离开。   堂屋一时间只剩下二人。   赵云惜决定改变策略后,认真思索自己未来要走的路,发展确实绕不开张文明,便审视地盯着他看。   牵着他的衣袖,领着他进了内室。   张文明薄唇紧抿,想着她到底要做什么,紧张地心里怦怦跳。   然而赵云惜腼腆一笑,用目光在他身上打量,她收回目光,捧出书,慢慢读着。   张文明就在猜,她到底是什么章程,目光定在那秀致的下颌上,半晌移不开。   片刻后。   “夫子讲说,让我们这个月备好冬衣、被褥,今年冷的早,怕大雪封路,来不及备。”张文明低声道。   “嗯。”赵云惜懒洋洋地应了一声:“娘会给你备齐的。”   看了会儿书,她困了就躺下睡了。   张文明却有些睡不着,想起前日宋微跟他说,听说他家卖炸鸡,让帮着捎一点。   又想起来那截雪白秀致的下颌。   他若是再考不中举人,娘子的学识超过他,那他的脸面真的没有地方搁了。   又想起白圭,他读书后,性子越发沉静,不似凡童,和他说话,偶尔会有种错觉,他在和一个智者对话。   她把他养的很好。   隔日。   赵云惜一觉睡醒,就敏锐地察觉到人的呼吸声,她睁开眼睛,就见张文明正躺在床外侧,睡得正香。   她懒洋洋地打个哈欠,跨过他就要起床,还要帮李春容去弄鸡肉,也得忙活好一会儿。   结果刚一动,就踩着了被子,被子下滑,张文明一动,露出结实的臂膀。   她向来觉得男人穿兜肚有些伤眼睛,因此别开脸没看,扬长而去。   床榻上的某人,疑惑地眨眨眼睛,也跟着起身。他特意在夹层放了玫瑰花和排草,没想到她竟没反应。   看来宋微提的法子,无用。   “娘,我剁肉,你先收拾别的。”赵云惜提着砍骨刀,很快将八只鸡给剁好了。   “今天卖八只,看卖得咋样,要是行,就再添两只。”这是真赚钱,愿意买炸鸡的人比她想象中还要多,她才知道,江陵城中的百姓也很富,买东西吃不眨眼。   若是来客,他们就一斤两斤的买,阔绰得很。   赵云惜笑着点头:“娘别累着自己。”   八只鸡够呛。   杀着都累。   “请秀兰婶子帮着杀的?”她随口问。   “是的,把鸡杂给她就行,她杀得干干净净拿来,她可真能干,二更就起床了。”起床把鸡杀了,再把面揉好开始贴饼子,攒着拿来和他们一起摆摊。   李春容想,她那个吃苦的劲,她真做不到。   “女人能干,村里大多都是女人知事,肯干。”赵云惜看出来,村里女人是真能干啊,面朝黄土背朝天,挖起地来真的很猛。   两人正说笑着,就见张文明穿好衣服出来了。   赵云惜上前温柔地替他整理着衣襟,含笑问:“怎么不多睡一会儿。”   张文明目光沉沉地盯着她。   “啪。”李春容一巴掌拍在他肩头:“云娘恨不得把心掏给你吃,你摆个脸色给谁看。”   张文明:委屈极了。   他黑着脸,薄唇紧抿。   赵云惜腼腆一笑,这可不关她什么事。   没一会儿,白圭被张镇抱着出来了。要帮着烧火,被赵云惜赶走了:“这是油锅,小孩不能靠近,你出去玩吧。”   油锅太过危险,和普通炒菜做饭不同。   白圭就回去背书了,他还非得捧着书,现在灶房门口能瞧见娘亲的地方。   被这么一打岔,张文明洗把脸回来,也不好有情绪了,就帮着烧火。   张镇检查了柴火和水缸,这才拎着佩刀走了。   李春容觑了他一眼,唇瓣蠕动没说话了。老夫老妻,好像确实没什么话说。   张文明也该走了,他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娘子。   “相公路上慢些走,等到县学了,别委屈自己,缺什么尽管买,该吃吃,该喝喝。”   赵云惜低着头,看不清神色。   “嗯。”   张文明应了一声,心里雀跃了些,出门时,抱了抱白圭,笑吟吟道:“爹走了,你在家保护好娘。”   白圭圈住他的脖颈,奶里奶气地交代:“爹去县学要想我和娘,我们也会想你。”   说起这个,张文明表示心中酸涩,他娘子都不想要他了,在他努力下,已经会关心他了!   他翘起唇角:“嗯。”   张文明起身往外走去,临关门时,又瞧了一眼挽着袖子在忙的娘子,她迎着晨光,冲他微微一笑,他心头顿时软成一团。   人都走了,她们鸡块也炸好了,李春容就也套车要走,赵云惜便牵着小白圭也跟着走。   “娘,我晚上带着白圭回赵家台,就不回来吃饭,你和甜甜早些吃,不必等我们。”赵云惜交代。   她打算回娘家一趟。   早春时,她娘帮了她一把,她都记着。   想着要去找娘,她心里就生出几分雀跃,觉得时光过得有些慢。   晌午听课高高兴兴的,下午刺绣也高高兴兴的,看得绣娘疑惑不已。   等下课了,她扭头就走。   林子坳在身后想跟她打声招呼都没有喊应。   回赵家台时,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,赵云惜晃了晃神,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。   她觉得自己也曾踏着夕阳,踩着影子走路。   “云娘回来了?”刘氏端着盆水往外倒,一见她的身影,顿时高兴坏了。   “快进屋!”刘氏乐呵呵地站在门口。   “姑姑!龟龟!”小树噌一下窜出来,给他们看身上的直裰:“看!我也读书去了!”   赵云惜捏捏他的脸:“那真好呀,要跟我们比一次吗?”   小树有些没信心,他试探着道:“不许欺负我。”   白圭点头。   “那我们比背和默。”   小树想想都简单,就果断点头,他还捡了个软柿子捏,给白圭捶肩,要跟他比。   然而他比起来才发现自己简单了,小白圭能把他问懵。   等他反问时,对方答得有理有据,比他流利多了。   小树发现捏软柿子失败,就立马转移目标。   赵云惜他照样打不过。   写字环节——   三副字并排摆着,谁最好不好说,谁不好一眼出。   小树到底没读几天,练的时间短,连基础的横平竖直不滴墨都做不到。   可恶啊。   他有些不服气。   “菜就多练。”赵云惜哼笑。   刘氏笑骂:“你也是出息了,跟个小孩比什么,你自小读书,被他个新人蛋子给比下去,那才丢人。”   赵云惜牵着她的胳膊晃了晃,软声撒娇:“娘不疼我,还凶我。”   顿时把刘氏闹得没脾气,捧着她的字,怎么看怎么喜欢。   “白圭这字写得也漂亮、工整。”她很喜欢读书人,要不然当初也不会把女儿嫁给读书人。   小树一看:“奶,你拿倒了?”   刘氏顺手给他一巴掌。   几人闹着,听着她们声音的周菊走出来,笑着道:“妹妹回来了?让老妈子给你做红烧肉吃!”   赵云惜连忙喊嫂子。   “快坐下,我给你倒红糖水去。”周菊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手坐下。   这小姑子送来的方子,让他们赚了不少银钱,孩子都送去读书了,虽然很忙很累,但是能赚钱,就让他们很高兴。   有盼头,人干啥都有劲。   “分你一成利,都给你存着呢。”刘氏小声跟她咬耳朵:“娘盯得紧紧的,谁都别想欺负你。”   赵云惜心里暖暖的,温和道:“我相信你和哥嫂,当初要不是娘送我去读书,教我摆摊做糯米包油条,我也不会想到这些玩意儿,不会有勇气去赚钱,娘,功劳都是你的。”   她一说话,眉眼亮亮的,特别真诚。   刘氏握住她的手,半晌才说:“好孩子。”   白圭也凑上前来,奶香的身子挨着刘氏,乌溜溜的眼睛一直看着她,软声道:“龟龟也喜欢嘎嘎,很亲。”   把刘氏哄得高兴,笑得见牙不见眼,连忙道:“真是嘎嘎的小心肝,怎么养出来嘴巴这么甜的小孩?你几个表兄,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。”   “是娘亲生的。”白圭软糯回。   刘氏哈哈大笑,摸摸他的脑袋,让他去找表亲玩,这才看向女儿。   “回来可是有什么事?”她连忙问。   “没,半个月没回家,想你了,回来看看。”赵云惜真想她们了。   “龟龟,你娘呢?”一个大嗓门问。   赵云惜从窗户探头探脑:“爹,我在这。”   赵屠户乐呵呵道:“听淙淙说你回来了,我去买了只兔子,晚上做红烧兔!”   赵云惜笑逐颜开:“好耶…吃肉吃肉!”   赵屠户就心满意足地走了。   “娘,你叫什么名字,我咋没听别人叫过?”她记忆里也没有,都是叫她刘娘子。   “庄户人家,以前不兴起名字,都是大丫、二丫的混叫着,不过我小名就叫留儿、刘儿,我很烦这个小名,正好长大了没人叫。”刘氏稀罕地看着她:“问这干啥?”   “哦,问问,要不你再起个名?”她问。   “起过,时间长没人叫,我自己都忘了,都说留儿这个名字好,我才能生你五个哥哥,但是我不喜欢。”刘氏哼笑:“好没意思。”   赵云惜懂了。   留儿。   “你娘吃过的苦,不叫我女儿吃!我小时候天天听戏,就为了给我女儿起名,后来才给你起了云惜这个名。”   刘氏说着也有些唏嘘:“你爹也没啥正经名字,原先叫柱子,后来接手你爷的衣钵做屠户,就叫赵屠户了,喊出来能喊应就行。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“那我哥的名字?”她觉得起得怪好。   还以为是请人起的。   “也是听戏听来的。”刘氏得意地抬了抬下巴:“选了很久才选出来的。”   两人闲闲地聊着天,赵云升回来了,他先是把在院里玩的白圭抱起来甩了一圈,这才把晕乎乎的龟崽放地上,看他踉踉跄跄走不直,就哈哈大笑。   小白圭:!!!   哇,坏舅舅。   赵云惜探出窗,虎视眈眈地看着她:“赵小二!你干啥!”   赵云升笑一半被警告了,顿时憋住不敢笑。   赵云文走过来,立在窗前,笑眯眯道:“吃不吃猪头脸,今天卤肉店买了猪头,感觉时辰差不多了。”   “来点吧。”赵云惜有亿点点想吃。   等到吃饭时,赵家人对她更加热情似火:“你那鸡蛋糕好卖得很,我们都快忙不过来了,想着建个作坊,请人来帮忙和面。”   打发鸡蛋清和烤是最关键的步骤,他们得捂着不让别人知道。   赵云惜随口道:“可以啊,或者是每个人就负责一个工序,做得久了,不就格外熟练吗?”   流水线搬上来。   周菊眼前一亮:“可以试试,我和面是真没耐心,又是和又是筛,麻烦得很,我给你们打鸡蛋。”   几个妯娌很快各自领了活,打算明天试试。   赵云惜见大家忙,笑着道:“那你们别忘了面脂!冬日这个也好卖,我还想着订购五十瓶,拿来送人,包装漂亮一点。”   她拿出一块银子当定金。   周菊连忙道:“这不收钱,就是一点草药钱,咋能要你钱呢。”   刘氏也点头。   赵云惜笑:“我还给你们来个开门红,可不能拒绝。”   周菊还要推辞,刘氏直接应了:“五十罐是吧!没问题!”   赵云惜登时轻笑出来。   “娘,爽快!”   几人聊着天,赵屠户已经把兔子杀好,拿去给老妈子炖了。   他洗干净手上的血,又换了衣裳,这才凑过来,笑眯眯道:“好几天不见白圭,胖了,高了。”   白圭努力挺直脊背,望着高高的嘎公,奶里奶气问:“我以后可以和嘎公、大舅一样高高壮壮的吗?”   他满脸艳羡。   “你们胳膊比我腰还粗!”   刘氏连忙道:“小孩没有腰!没有腰!”   白圭掐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:“有!”   刘氏:“没有!”   “好吧,没有哦。”白圭不争了。   赵屠户哈哈大笑起来,特别鼓出肱二头肌给他摸:“你呀,小书生,怕是难咯~”   他这扛猪扛出来的肌肉。   “吃饭了!”老妈子喊。   赵云惜特别喜欢别人喊吃饭了的声音,对她来说,宛若天籁之音。   “来咯~”她快活应答。   “来咯~”白圭也跟着学。   大家瞬间哈哈大笑起来。   等落座后,赵家人并不馋嘴,家里做屠户的富裕不说,还天天接触肉,吃多了自然不馋嘴,因此聊着天,气氛火热。   “小树,背千字文给你姑姑听。”   “淙淙,背幼学琼林给你姑姑听。”   “小溪背三字经!”   赵云惜认真听着稚嫩的童音,唇角勾出惬意的微笑。   几个孩子也都聪明,背得很好。   “龟龟背个啥?”   “孟子?”   稚嫩的童音在室内响起,小白圭背了两句,就迫不及待地啃肉肉吃。   他跟他娘一样爱吃肉。   众人见他小嘴巴鼓鼓,顿时会心一笑。   “白圭聪慧,读书上你得抓紧点,小孩都爱玩,偷摸地就想玩一会儿。”   刘氏随口叮嘱。   谁知——   白圭放下手中的肉,满脸郑重道:“白圭喜欢读书,背书很快乐,不想偷玩。”   刘氏顿时被萌得满脸开花:“好好好,白圭不爱玩,爱读书。”   赵云惜想,她儿时就是那个抽空想玩一下的。   等吃完饭,天色也擦黑了,万物昏黄起来。   “娘,爹,我回张家台了。”她摆摆手,又和哥嫂打招呼,这才慢慢往家走去。   风吹过她身上的锦绣直缀,束发的发带被风吹得飘起。   刘氏心中感念,她的孩子,在她不知道的地方,悄悄长大了。   白圭背着小书包,里面装满了刘氏给他装的糖和点心。   “娘,你的娘在你小的时候也会抱着你吗?”他好奇问。   赵云惜回忆以前,不光刘氏整天抱着她,赵屠户也爱抱,整天把她圈在怀里,顶在肩上。   “会。”她答。   白圭慢吞吞地嗷了一声。   两人手牵着手,踏着月色回张家台,走到村口时,又瞧见熟悉的配置。   李春容坐在石凳上,怀里抱着甜甜,福米卧在他们脚边,头上顶着小猫咪。   “汪。”福米最先发现。   赵云惜快快几步走过来,笑眯眯道:“娘,冷不冷,快回吧。”   小白圭抱起他的小白猫,又摸摸他的小白狗,这才心满意足地和两人打招呼。   “奶奶,姐姐。”   几人一起回家。   村里偶尔有狗叫的声音,更多的是蛐蛐、青蛙、不知名的鸟虫。   “明月别枝惊鹊,清风半夜鸣蝉,稻花香里说丰年,听取蛙声一片。”小白圭念着诗,昂着小脑袋问:“就是现在么?”   赵云惜笑着点头,温和道:“早稻呢五六月割,晚稻就差不多再有几天了。”   “此情此景,用这首诗,确实贴切。”   看来龟龟崽把诗意也了解了,并不是一味地胡背。   “原来这样。”白圭小小的脸蛋满是思考。   赵云惜捏捏他的脸:“小孩不要想太多,会长不高。”   小大人一样。   白圭的小脸被她捏红了,顿时没有那股老气横秋。   “娘。”他有些无奈。   赵云惜舒服了。   回去后,也是累了,各自洗洗睡了,赵云惜再琢磨跟他分床睡,想着给他单独打个小床。   谁知跟李春容一说,她就受不了。   “这孩子这么小,一个人睡多可怜,冬天冷得很,很多老人小孩都挺不过去,就得跟大人睡一起,啥小男孩,从你肚子掉出来的肉,跟他娘睡天经地义。”   “可不能叫他自己睡。”   李春容不放心。   赵云惜摸了摸鼻子,这还是对方第一次起高腔,她连忙安抚:“我就问问。”   她记得什么育儿专家说,小孩三岁分床比较独立,才想着问问的。   “自家孩子自家疼,你不搂着他睡,孩子晚上多冷啊。”   李春容直接就是你死了这条心,不可能。   赵云惜表示知道了。   “娘。”小白圭眼巴巴地看着她:“我就缩在墙角,我不挤你了,我就睡一点点位置。” 第31章   见白圭说得可怜,赵云惜笑到不行,把他搂在怀里一顿心肝地哄。   说起睡觉的问题,她就想起来,火炕还没盘。   隔日她就去找张鉞,让他帮忙介绍瓦工,把自己的基础需求说了。   “也是先前做竹纸时想到的,那烘干纸张的夹巷,若是能做成屋子,那不是很暖和吗?就废点炭,但是人舒服。”   “我的设想是弄在西屋,用砖石垒个床,像是夹巷那样,弄个烟道进床下,这样又省炭,又能暖和。”   “我娘的西屋,和我的西屋,都要弄。”   赵云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最近总听江陵地区十月就下大雪,就觉得人力抗不过去,还是得想法子。   这时候可没羽绒服,她也折腾不出来。就只能从睡觉的地方想法子。   再说猫冬猫冬,当然要猫在家里过冬。温暖舒适性就至关重要,先前没钱就不说了,现在赚钱了,她就不肯再吃这个苦。   她就怕冷,以前初冬要开水暖毯,稍微冷点就抱着暖气,要不然被窝根本暖不热,脚冰得像石头。   张鉞听她说了以后,很感兴趣,夹巷烤纸,温度确实适宜,而且竹纸那样脆弱都没事,想必人也能适应。   最重要的是,还极省柴火,最费钱的也就是做夹巷建筑,平日里一捆柴能用好几天。   他就承诺这两天去找瓦工,想着若真能成,给老娘也做一个。   大家都受过冻,一听确实能保暖,张鉞都极上心,他年纪大了,冬天和老妻哆嗦嗦暖不热。   在大风雪面前,人显得格外渺小无力。   时下也听过什么火炕、火墙等,但是具体内里的细节不知道,和夹巷联系在一起,他瞬间就懂了。   “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好使,我那时候亲自去过夹巷,都没想到还可以弄到房间里,确实暖和,我想着灶台设在房后面,这样面上好看,离得还近。”   张鉞俯身抱起小白圭,满脸感叹。   张白圭想起近来在林宅看的书,就笑着奶里奶气解释:“早在北魏时,郦道元所著《水经注·鲍丘水》卷六中有记载,说是‘水东有观鸡寺,寺内有大堂,甚高广,可容千僧,下悉结石为之,上加涂塈。基内疏通,枝经脉散。基侧室外四出爨火,炎势内流,一堂尽温。’是不是就是这火炕?咱不需要容千人,想必一床尽够了。”   张鉞一听他咬文嚼字,捏着眉头道:“原先听三弟和你爹张嘴就是之乎者也,现在你也读书,也会之乎者也了!我听着就头疼。一家子咬笔杆的,真叫人受不了。”   张白圭腼腆一笑:“那我不说了。”   张鉞和她们仔细商议过,心里有数才走了。   “这玩意儿冬天能暖和?”李春容有些不解。   她那西屋要是也搭火炕,希望到时候好使,她还挺期待的。   “那要把前后西屋都收拾出来,那你们书房岂不是也得弄?到时候冻手冻脚,读书写字伸不出手也不好。”李春容建议。   赵云惜一想也是,但是这样格局动得太多,书房也小,根本折腾不开。   “要是建新房子就好了。”她小声嘀咕一句。   越想越觉得可行,她连忙开始盘算所需的银钱。   现在的三进院子,是早些年的老宅,张诚他爹盖的,一切都好,唯独有一条,和现在的赵云惜需求不匹配。   在现代习惯宽阔明亮的房间,古代这狭小幽暗的房间,在有能力改善时,她就想改改。   “娘,你说我们重新起个院子咋样,这冷年眼瞧着一年又一年没个尽头,这样把西屋搭火炕,那改了睡觉的地方,做什么都不方便。”   赵云惜在心里盘算着她手里的钱,感觉足够了。   “还盖个三进的大院子,现在略微局促些,你和爹的房间改成最大最排场的,后面第三进也改漂亮些,等白圭成婚了,他们一家子住。”   “现在人多了,东西也多,堆得满满当当,快没有下脚地了。”   李春容认真思索,开始算:“你大伯家是四层的院子,十来个劳力花两个月时间建成,人工就要快十两银子,砖瓦加起来十来两,木材顶重要,那横梁贵,加上门窗也要十来两,打地基、砂石,加起来又要十来两,并起来就是五六十两,咱只盖三层院子,那也得五十两左右……”   她想想就心肝疼。   赵云惜却觉得可以,有一座自己住起来舒坦的房子太重要了。   “钱是王八蛋,花了还能赚!家里银钱够了!主要林宅要是来人,再和我们挤不方便,我们在林宅就有专门的小院子,没道理咱有钱却委屈人家,我的意思是,趁着下大雪还有两个多月,干脆咱也新建院子好了,也建四进的!给夫子留一进!几个同窗孩子留一进!”   这往后都是人脉,他们出自小村落,有个人脉不容易。   李春容抠着手指,越想越结巴:“可我拿不出五十两……”   她在心里仔细盘算,把自己压箱底的钱都算上,没有。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你三我七,咱合出钱就好了。”   这么大的事,李春容一时心神不定,连忙道:“等你爹和文明回来,咱商量商量。”   赵云惜点头。   一时按捺下来,每日上课、下课,等到休沐日,赵云惜早早就牵着小白圭等在门口。   “相公!”她脆生生地喊。   张文明背着书箱,闻言抬眸望过来,就见她眉眼飞扬,满怀期待地望着他。   “云娘。”他快步走过来。   赵云惜迎他入院,让他坐在桌椅前,又是端茶又是倒水,还让小白圭给他捶腿。   她眉眼婉转,伺候地极为精心。   张文明受惯冷待,突然被热情包围,瞬间吓得坐立不安,他捏着茶盏,谨慎问: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   是她看上别人想和他和离怕他闹,然后来稳住他?还是终于觉得书生无用,要弃了他?他有些不敢想了,心里的怒气快要冲到天灵盖。   捏着茶盏,因为紧张,连语气都变得硬邦邦:“有什么话,你尽管说。”   他刚才被迎进来的高兴劲彻底褪去,心里酸涩难受起来。   赵云惜挨着他坐下,抬高他手中的茶盏给他喝水,盯着他笑吟吟道:“先前教大伯做竹纸,说了夹巷烘干,后来娘说今年冷得早,我就想着,把我们房间也引入烟道,那多暖和,后来又一想,咱这是大几十年的老房子了,布局难免不美,何不另起个院子,到时候不拘带你的同窗回来,还是白圭的同窗,都是极好的。我和娘算过了,统共花费要五十两银子。你觉得如何?”   总而言之,想新建房子。   张文明不可否认的是,他松了口气,又提起一口气。   “我才赚了三两银子……”还是勤勤恳恳抄书得来。   五十两银子对他来说是不可触碰的天价,他挫败地捏着杯盏,他拿不出钱。   赵云惜眉眼温存,语气柔和:“不打紧,相公有这个心就好,银钱的事,自有爹娘和我操心,你如今读书,顾不上这些,是理所应当的。”   张文明不知她手里具体多少钱,却知道真的有钱,闻言立马道:“你自己做主就成。”   赵云惜抬着茶盏,亲自喂他喝了,带着工具人小白圭撤退。   张文明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,又看看面前盯着他看的甜甜,他娘子还要他,心情愉悦之下,冲她笑了笑。   甜甜戒备地看着他,撒腿就跑,娘说她没学会说话前,离村里任何男人都远一点。   张文明笑容一收,片刻后摩挲着茶盏,止不住地笑。   灶房内。   “娘,相公应了。”赵云惜笑吟吟道。其实张文明的意见并不重要,又不用他出钱。   李春容想想大哥家漂亮的房子,心动极了,火热热的,但心里却没底:“这样的大事,你爹不一定同意,他恋旧。”   赵云惜把冲过来要烧火的甜甜拎起来,自己烧火,一边随口道:“成不成的问问再说。”   “行吧,他估计也不会说什么,咱今天包饺子,割了一把芹菜,做了芹菜肉馅儿和韭菜鸡蛋馅儿,一荤一素,想吃啥就吃啥,就想着你们吃得开心就好。”   包饺子费时费力,从剁馅儿到擀面皮、包饺子,要废半日功夫。   赵云惜心下感动,李春容也是认真生活的性子,这样浓浓的烟火气,让人心里跟着烫烫的。   两人刚把饺子煮上,张镇就回来了。   赵云惜眼睛亮亮的,期待地看向李春容,知道她是什么意思,在张镇疑惑的眼神下,一一解释清楚。   “家里钱够吗?”他问。   赵云惜点头,够自然是够的。   张镇长胳膊长腿缩在小椅子上,他叹气:“是我和你娘没本事,用你一个女子赚的钱起房子,哎……”   赵云惜连忙劝:“要不是你和大伯是亲兄弟,大伯做什么掏那么多钱来买我的方子,杀人夺宝的法子多得是!我心里都明白,爹娘和文明都待我好,我们是一家人,一荣俱荣一损俱损,我现在看着是好起来了,但早先我生病难受的时候,是娘照顾我的!”   擦身、洗衣服、喂饭,照顾将死的病人没那么容易。   张镇这才不说话了。   “新房子落你和白圭名下。”   赵云惜欢呼一声:“耶~”   “有你们做我的家人,真是我的福气。”她说得情真意切。   接触下来,她觉得张文明性子挺不错,也被她划拉到家人这一档。   而李春容勤快能干,对她比较包容,她自然比较喜欢。   最最最喜欢的小白圭,更是深得她心。   就连甜甜也乖乖软软,很懂事。   福米也好,小猫咪也好。   她握了握拳头:“给小白猫和小白狗也做个窝。”   李春容笑了笑:“好好好,但是先吃饭。”   她还调了酸汤。   赵云惜吃一碗素的,又吃一碗芹菜肉馅的,小肚子圆滚滚,心满意足。   “今天下午说要做火炕时,白圭说了一串啥,也太厉害了。”   李春容骄傲地夸。   赵云惜随口道:“就是郦道元那水经注里的一段话,我还没看过呢。”   张文明好奇看过来:“北魏郦道元?你连这书都看?”   小白圭点头,软萌萌地望着他。   “原来书里有这么多好东西,啥都教啊,我还以为只有之乎者也呢。”李春容表示大为震撼。   “科举考的部分,叫圣贤书,除此之外,都是杂书,讲农事、工业、经商、草药,什么都有。相公怕是一心只读圣贤书,半分不读破杂书吧。”   赵云惜笑吟吟地调侃。   时下大多这样,并无例外,光是科举所需的书籍,已经耗尽了人的心神,再读其他,实在没有精力。   张文明点头,他平日里从未关注过类似的书籍,就听她说了,才发现原来真的有很多杂书。   赵云惜也就随口一说,大家吃完了,各自散了。   李春容抱着甜甜,张镇抱着白圭,都不叫他俩操心。   两人回了二院。   张文明已经习惯各自睡了,把自己的被筒铺整齐,侧眸望过来,想要说话,却见娘子已经和衣躺下,他要说的话,就咽下了。   她有钱也是给张家盖房子,没有盖到别处去,可见她心里还是有他的。   他在细微处,总想确定些什么。   *   隔日,赵云惜一觉睡醒,天光大亮,小猫咪窝在她枕边,喉间咕噜咕噜地响。   小白圭趴在她床头,见她睁开眼睛,就露出大大的笑容,在她脸上叭叭亲两口,抬眸看向他爹:“爹,你也亲,娘可喜欢了。”   赵云惜:这就是传说中的家贼难防?   张文明俯身定定地看着她,见她眨眨眼有些紧张,嗤笑出声,把白圭抱起来,漫不经心道:“我亲你娘还用你教?”   白圭回身喊:“娘,吃饭了。”   早餐特意做了面窝、糖糕,吃得几人嘴巴流油。   “真香啊,娘,你这得几点起来弄。”赵云惜笑着问。   李春容随口道:“跟往常差不多。”   好不容易家人都在家,当然要做好吃点。她就情愿做这些。   等都吃完饭后,就提着几样点心说去找张鉞,跟他说说想法,赵云惜想了想,先画图纸,她技术不好,但农家小院没什么讲究,能看懂就行。   前后四进院子,前面是大门加小厅,后面是老两口的院子,侧门进去就是二进,赵云惜他们住,后面第三进留着给林宅几个女孩子当客房用,第四进就是客房,给男孩当客房。   她把前院留着,问公婆喜欢什么样的,让他们自己说。   “你们这怎么安排的?”李春容好奇地望着。   “左边是书房,隔壁浴室和灶台设在一起,能烧热水能热火炕,还能洗澡,烟道通右边的卧室,挨着客厅、卧室……”   赵云惜笑着解释。   李春容看来看去,“你这个好,我们不要书房,也按你这个来。”   赵云惜把图画下来。   几人围着商议,想要什么什么的,都说了。   “这小路铺上鹅卵石,下雨不沾泥,再把院里种花种果的地方圈出来……”   “我喜欢葡萄!”   “我喜欢柿子……”   “柑子来一棵!橘子也要!”   “石榴也种吧,开花好看。”   “桃树!李树!”   “这是院子不是果园,种不下这么多果树。”   几人七嘴八舌地说着,把商议好的东西都画在上面,这才拿着图纸去找张鉞,跟他说了旧宅不动,想建新房子。   张鉞震惊,前几日还说想做个火炕,今天就要起房子,想想他们的房子是有些老,房顶的瓦整天修修补补,确实该弄,便点头,又带着他们去找张诚。   张诚正哼着小曲在锻炼身体,一把长剑挥舞地特别有味道,赵云惜形容不上来,跟她看电视不一样,有种凛然正气,不像是花架子。   “爷!你咋这么厉害!宝刀未老啊。”赵云惜笑眯眯地夸赞一句。   张诚笑呵呵地收了剑,挑眉:“你想学?”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是有点。”   艺多不压身。   张鉞抖了抖图纸。   赵云惜这才想起来,她来是想商量建房的事儿,几人围上来,七嘴八舌,将自己的想法说了。   “行啊,我给你们赞助二十两银子,做大点,盖得阔气漂亮才好,等白圭成婚就不用动了。”   张诚抖着手里的图纸,正要细说,一转眼就看赵云惜正捧着他的剑,稀罕地来回打量。   他顿时也兴致勃勃道:“我这剑,可是大有来历,传说是和龙泉剑一个师傅打出来的。”   赵云惜听过龙泉剑,她顿时两眼冒光。   “我那还有五把,你喜欢就送你了,就是得注意些,不能伤着人。”   张诚随口道。   手执利器,杀气自生。   赵云惜一听有五把,手里的剑确实不错,她很喜欢,就没有推辞,当即收下。   “谢谢爷爷,爷爷你真好。”她美滋滋地夸。   张鉞看得叹为观止,他们见张诚这才多大会儿功夫,这云娘已经得手一把龙泉剑,二十两银子了。   几人又商议说是宅子定在哪,最后一致决定,现在这片挺好,门前有荷塘有竹林,平日里邻居处得也挺好。   赵云惜倒是没意见,其实她想住大路边,还能做个生意之类,但古代独居太危险了,夜里都睡不安生,还是在村里好。   张诚、张鉞、张镇就拿着图纸去找里正,争取在上冻前,把房子给盖出来。   赵云惜、张文明、李春容带着俩孩子回家去。   “书房设得很大,我们家的藏书、还有咱仨的书桌,都能朝南,冬日读书时,阳光照在脸上,想必极舒服。”   赵云惜幻想一下,在冬日的早晨,外面是白雪皑皑,雪停了天晴了,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她捧着书,小奶猫窝在她膝盖上,简直舒服又美好。   她也没想到,为着盘炕,竟然新起房子。   有钱真快乐。   几人回去后,李春容看着面前的老院子,一时愣神,住了几十年,突然说要弃了,心里还怪舍不得。   她弯腰,又去拾拾掇掇。   而张文明捧着书,开始考校小白圭的功课。   他尚年幼,多少问释义和背诵,这些对白圭来说,不过信手拈来,算不得什么。   张文明心里想,确实比他年轻时强。   赵云惜就在一旁听着,她手里捧着家中藏书,从这头看到那头,还记得刚有穿越记忆时,她瞧见这书都头疼。   说起来,明时文字,也有很多和现代一样,而中间夹的繁体字,连蒙带猜,还是能知道些许的。   但问题是,竖版,不符合阅读习惯,看起来就格外吃力。   还没有标点符号,翻书从后往前翻,颠倒她所有习惯。   满页都是字,她的眼睛乱飘,无法正确阅读。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阅读障碍了。   现在读起来,竟不觉有什么了。   她一时看得沉浸,这时张文明走过来,盯着看了两眼,好奇:“《幽兰居士东京梦华录》?你怎的看这书?”   “我若不看,又怎知东京的繁华迷人眼?又怎知炒蛤蜊、鹅鸭排蒸荔枝腰子这样的奇菜?又怎知百索、艾花、银样鼓儿?”   赵云惜鼻子微皱,笑吟吟地打趣。   张文明姿态舒展,他靠在门上,清风和日光打从他俊秀的眉眼上拂过,片刻后带出一缕香,他笑了笑:“娘子,还请绕了则个……”   他长作揖,眉眼含笑。   赵云惜用书拍他,笑骂:“怪模怪样,仔细带坏了龟龟。”   小白圭正在练字,听到自己名字,懵懵抬眸,歪着脑袋:“娘?”   赵云惜神采飞扬,上前捏捏他小脸:“没事,练吧。”   张文明望着她,一时出神,也不说话了。   “这砖石就去王家坡拉,他那口碑还不错,贵是贵了点,但都是好东西。”   “这木材我给你,我攒了好几条好木头,想着等茂儿成婚了给他分房,但不着急。”   “木工、瓦工也得赶紧找,把家具也给做出来,这费时。”   “今年眼瞅着快上冻,多请些人,速度快些为好。”   张鉞和张镇一路商商量量地回来了,两人对着隔壁的空地就开始规划,看看图纸又看看地,再喊几人过去商量。   “就跟老宅齐挨着,但是扩大很多,根据你这个图纸建四进,要是院子撇大点,这围墙的砖就费,你看是咋弄?”   “我的意思费点就费点,隔壁老宅以后可以专门做香露,这可是个长久买卖。”   以后赚钱的路子也要留好。   几人听了,都觉得有道理,索性把院子也留大一点,包括鹅卵石之类,所有的原料需要多少,都得自己先算出来,这样跟匠人谈生意的时,心里才有数。   赵云惜听着,把计算小能手张白圭同学薅出来,让他听着。   “行,需要啥你们不用操心,反正我在家闲着无聊,这房子我给你们办,你爹要去当值,都来些粗人,你们娘俩也不方便。”张鉞一口揽下。   赵云惜连忙道谢,这算是帮了她大忙,她整日里读书,李春容要做生意,确实没空盯着看。   张镇拍了拍大哥的肩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   这一茬定好了,赵云惜就要回屋拿钱,张鉞笑着道:“不用,不用,我先给你垫上,每天找你要账就是。”   赵云惜坚持先给他三十两银子。   这些钱都是从他这赚来的,她明确知道,他不稀罕她这仨核桃俩枣的,就没必要抠抠搜搜,不大气。   商议定了,让张鉞留下吃饭,李春容拿出自己新割的扇子骨,笑着道:“炖着吃!”比啥都香。   张鉞自然不置可否。   小白圭昂着脑袋,好奇地问:“什么是蛤蜊?”   张文明一看,见他手里拿着云娘方才看的东京梦华录,正是有菜品那页。   “春季时,你和你娘还捞了河蚌、小贝壳上来喂鸡鸭,那些小贝壳是河蚬,那蛤蜊是海边的,我也没见过。”   蛤蜊对几人来说,都遥远地不可思议。   “娘,你见过吗?”在小白圭心里,她娘无所不知无所不晓。   现代的赵云惜吃过很多,古代的赵云惜没有吃过。   她果断摇头。   “那等白圭长大了,带娘去吃蛤蜊。”他满脸认真地承诺:“带娘吃遍天下的肉肉。”   他知道,他娘爱吃肉。   赵云惜眉眼微弯,轻笑着摸摸他脑袋。   张镇扛着小白圭,和自己的老兄弟话话家常。   赵云惜一边烧火,一边琢磨自己的房间,衣柜在何处摆,衣桁在何处摆,她都要放在合适舒服的地方才行。   要是张文明去府学读书就好了,那这么大的房间就她和白圭住,不知道多快乐。   “刺啦……”   她闻到了煎肉的香味。   “今天晚上吃豆沙包,我煮了好些红豆,等会儿捣成泥,合着蒸枣做馅儿,我们一起包。”   李春容加上水,让扇骨在锅里闷着,一边笑着道。   “他们要喝酒,再调个凉拌胡瓜。”   “再凉拌个豆角,那豆角秧子都枯了,这是最后一茬,往后只有干豆角吃了。”   李春容絮絮地说着话,赵云惜偶尔迎合一声,灶中的火柴烧得很旺,火焰跳动,把她的手都映红了。   “再多买点柴禾,到时候冬天可劲地烧,免得没有白受冻。”赵云惜想想都冷得慌。   李春容点头。   “是得多买点,光做这么多人的大锅饭,就得不少柴,都得提前备着,要不然到时候不好说。”   两人商商量量的,很快也把饭做好了。   “吃饭!”   随着李春容一声令下,几个男人连忙进灶房端菜。   张鉞也揣着手进来,满脸怀念道::“当初咱哥俩年岁小,那时候三弟要读书,家里也是不富裕,咱俩扒着灶台,头恨不得伸锅里去,想想都是……”   张镇一听也乐了:“娘总说小三读书费脑子,叫他多吃蛋多吃肉,给咱俩馋得直流口水。”   兄弟俩回忆往昔几句,就拿着酒杯开始碰杯,满脸不能释怀。   赵云惜听他们讲古,也觉得有意思。   “东坡那个小河,娘说那里有狐狸精,你要是不小心路过它的家,就会断腿,狐大仙不容冒犯,咱俩不信,非得去跳那个小河,你崴了脚我扭了腰,咱俩可算是老实了。”   “还有说村南头那家,老二叔他们,说他没娘子,然后有个黄鼠狼精假扮女人,做了他娘子,天天给他吃蚯蚓和泥巴。”   小白圭一双眼睛瞪得溜圆,他目不转睛地盯着,见两人话音一落,便咽下口中的肉,好奇问:“不是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,她为什么不给老二叔吃鸡?”   张镇还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,闻言登时一怔,紧接着哈哈大笑:“因为这都是哄小孩的故事呀,自然怎么新奇怎么来。”   小白圭:“哦~”   失望。   还以为是真的。   李春容用棉帕子给他擦了擦小嘴,这才笑眯眯道:“这世间就算有妖魔鬼怪,人家也不来给泥腿子做娘子,真会扯,人家那么有本事,最起码也去榜下捉一个探花郎,要不然回妖精洞里说出来也丢人。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论探花郎的吸引力,状元、榜眼、探花郎为三甲,他们的学识可能相差无几,但有一条可以确定,探花郎绝对是最帅的。   就是好看。   学识高,长得好,说出来真是风光无限。   “小白圭到时候不说考状元了,考个探花郎回来,咱老张家的祖坟就冒青烟了。”   张鉞捋着胡子,满脸笑意,他很看好龟龟。   张文明正在啃扇子骨,闻言觉得嘴里的肉也不香了,他清了清嗓子,表示自己的存在。   张镇觑了他一眼,和大哥碰了碰杯,悠悠道:“文明啊,你两年后下场,争取考个举人回来啊。”   举人就是官老爷了,那身份地位一下子就拔高了,就算考不中进士,也能做官去了。   张文明恨恨地啃肉。   赵云惜反而很认真地夸他:“我看相公就有进士之才,字写得好,文章做得好,只要你愿意,进士唾手可得。”   张文明挺直脊背,目光灼灼。   “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。遥想相公坐在高头大马上,穿着深蓝罗衣,胸前绑着大红花,头戴进士巾,皂纱飘带,一对簪花,何等潇洒快意……”   具象化的形容,让张文明心生向往。   他抿着唇,心想,既然云娘这样喜欢,他定然考个举人给她看。   李春容跟着想想自家儿子那潇洒的样子,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。   “想想都爽,不知道考中了会是什么样。”   张镇也跟着向往。   “你要努力了。”他拍拍张文明的肩。   吃完饭,天色已经不早了,把桌上的骨头收起来,几个男人喝了会儿茶,这才散了。   *   赵云惜发现,张文明也不围着她转了,行走间手里都捧着书,竟然是跟着白圭一道,重新开始背基础知识。   她有些意外,却很惊喜他的转变。   若是她能考科举,那就好了。   没想到隔几日,从林宅传出令她惊讶的消息,说是皇家在招女官,年十五到年四十之间都可以应考,但是要读书识字的未婚女子才行。   她就想,怪不得民间也有女子读书,并且大家都不觉得奇怪。   林念念跟她说,在京城还有女子学堂,大家为了进宫当女官,也是头悬梁锥刺股,要极有才华才行。   赵云惜就想起那句,你是过五关斩六将那不世出的天才,飞升后也不过是十万天兵天将。   日子按部就班地过,她明显能感觉到,晚上黑得早了,往常回家写完作业,吃完饭,差不多天擦黑了,而现在,写一半作业,天就灰蒙蒙的。   邻边的空地上摆满了砖石、沙子、石灰、木材等,张鉞弄了两只大狗,又派人专门守着,以免半夜三更被贼惦记。   很明显能感觉到,村人忙碌起来,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严寒做准备。   林宅亦是如此。   “你喜欢什么色?自己来挑布,这织银妆花缎不错,做来年节时穿,里面配上双面烧的貂皮内胆,剪得短短的,不显臃肿,再填充一层厚实的蚕丝,这缎子能拆下来洗,内胆平日里爱惜些,别弄脏了就成,下大雪了,放雪里搓搓貂绒,就干净了,又好打理又漂亮。”   赵云惜听着耳边温柔的话语,手被甘玉竹握着,她心下也感念,温和道:“夫人,哪里能叫你这样操心。”   这不光是操心,还费钱。   她的嫁妆那样丰厚,百姓最好的袄子也不过是灰鼠皮的,寻常人有羊皮袄穿,便十分难得,那真的是缝缝补补又三年。   有点钱买棉花,那也是做成被子,并且非常容易破,就连杜甫都感叹:‘娇儿恶卧踏里裂’。   他家孩子睡相太差,把被褥都踢裂了。   赵云惜十分感动,但什么样的人,就过什么样的生活,她买不起貂绒,就不去穿它了,免得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。   “夫人,知道你为着我好,但哪能叫你这样贴补,实在过意不去。”   她连忙推辞。   谁知,甘玉竹小脸一板:“你若再啰嗦,我就找你夫子,请他认你做干女儿,我就是你干娘!到时候还得是听我的。”   赵云惜目瞪口呆。   “夫人,你……”学坏了啊。   当初的柔软心肠,现在浑然变成黑芝麻馅儿了?   甘玉竹哼笑:“跟你说了,我家里有钱,你若没有好衣裳,我瞧着你受冻,也心疼,你若把我放在心上,就不要计较银钱,情分哪里是银钱能比的?”   赵云惜在这一瞬间红了眼眶,瞬间明白了什么叫士为知己者死。   “甘夫人……”她俯身,一作揖,“在下,恭敬不如从命!”   左右一件衣裳,给就给了。   “我家起房子呢,做了烟道,给你和夫子留了房间,到时候你们带着几个孩子去住,尝尝百姓家的滋味!”   赵云惜眉眼含笑,她很高兴。   甘玉竹也高兴,兴致勃勃道:“那好,我到时候去你家住!”   她知道张家的男人一个在辽王府当值,一个在县学读书,想去住都是现成的。   “我们后面的马场建起来了,到时候我带你去骑马!”甘玉竹想想就有些迫不及待。   赵云惜:……   糟糕,她不会。   “我没碰过马。”她甚至没见过几回。   “没事呀,我教你。”甘玉竹小小声跟她咬耳朵:“子坳挺有前途的,说不定还能回京,你家白圭,若是不出意外,应该也有前程,到时候你这骑马社交必不可少,要是不会可不成。”   赵云惜点头。   两人又说起毛线来,她把自己辛辛苦苦做的歪扭毛裤拿出来,略有些羞愧道:“手工实在差劲,我尽力了。”   甘玉竹瞧着,也是沉默。   半晌才想到词夸:“给福米穿的,多有新意啊。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“给白圭穿的。”她说。   裤腿是细了点,屁股是大了点,那也不至于给福米穿的。   可恶。   甘玉竹捏着毛裤,沉默了。   “罢了,女工还是给绣娘来。”她说。   说着就从室内捧出绣娘新做的作品,很厚一沓。   “瞧瞧,按你说的,做成围领,还有这样的毛毡小玩意儿,还有桌垫、杯垫、手垫、坐垫、靠枕,做了几十样。”   “这是各种花纹,简单的小花朵、小动物,你帮着想想还能做什么。”   赵云惜一样一样看着,绣娘拿出来的比她精致一万倍,怪不得甘夫人失语。   古代的手艺人太厉害了。   “都好都好。”她一个劲地夸,半晌才琢磨过来:“这是绣娘织出来的?咋想的哦,脑子和手都好使。”   她记得看缂丝视频,那真是看半天看的眼晕,她没看懂,感觉绣娘是不是把毛线当成缂丝来做了,这也太精致了。   “毛线和丝线还有个区别就是它毛茸茸的,你像这个图案,若是能凸出来,就跟动物皮毛一样,摸起来很柔软,是不是很可爱?”   赵云惜不记得具体怎么做,但是她相信绣娘,她们是一群令她万分敬佩的女性,实在太厉害了。   甘玉竹若有所思,当即叫丫鬟请绣娘来,让她再复述一遍。   绣娘听罢,当即就实验一下,露出一截毛绒绒的短毛。   “是这样,具体怎么弄,还得仔细研究研究。”赵云惜两手一摊,反正她不会,只知道样子。   两人商议过,赵云惜回去午休,这才分开。   回竹院后,赵云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,把小白圭手中的书抽掉,哼笑着道:“快别看了,都要变成小老头了。”   整天看书,沉迷极了。   眼神都快看直了。   小白圭脾气很好地笑了笑,他把桌面整理干净,这才奶里奶气道:“夫子让我歇歇脑子背唐诗,我想着多背背。” 第32章   赵云惜翻着手中的书,她和白圭一起启蒙,他背完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、《孟子》,林修然觉得他进度太快,得停一停,这才让他背唐诗。   而她,还跟着大家一起背《中庸》,进度和崽比较,真的差一截。   “龟龟,你别急着学,才三岁半,二十岁下场科考都要夸你一句青年才俊,不必着急,你现在就是要吃好玩好睡好,快乐长大。”   他学得太快了。   小白圭轻轻嗯一声,苦恼道:“可我没着急,也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,就是慢慢在背啊。”   只能说,天赋异禀。   赵云惜摸摸他的头,老怀甚慰。   放学后,她一回家,就见十来个男人正挥汗如雨,隔壁的平地挖了大坑,一个老头正提着扁水壶,给大家倒水喝。   张鉞瞧见她回来,就过来了,乐呵呵道:“材料就位,直接叫人来挖地基了,把地基打好,再往上建房子就简单。”   赵云惜脆生生道:“你全权负责就好。”   李春容正在做饭,她絮絮道:“原本和秀兰嫂子一起做事挺好的,现在她去卖烧饼卖上瘾了,整天早出晚归见不着人。”   “给我累的,又喊你花婶过来帮着给工人做饭。”   买菜、备菜,一群几十个男人,忙起来也是要命。特别累人,需要专门有人照看着。   赵云惜连忙安抚:“建房子是人生大事,要娘多操心了。”   张鉞坐在院门口喝茶,眼睛还盯着做事的工人,一刻也没松懈,见有不对的地方,茶也不喝了,连忙过去看着。   甜甜坐在灶前烧火,小脸被火光映得红红的,她冲着白圭甜甜地笑。   “姐姐,走,我教你读书。”白圭兴致勃勃道。   甜甜小脸一垮。   她不是很喜欢读书,那些文字在她面前乱蹦乱蹦的,看得她十分苦恼。   但还是跟他手牵手出去了。   “春容嫂子,在家吗?”   “在,进来。”   王秀兰手里提着一兜烧饼过来,放在桌上,笑着道:“今天多做了些烧饼,你拿去给工人吃,这东西耐饿。”   赵云惜连忙道谢,打量着面前的女人,瘦了,黑了,但精神头很足。   “是不是丑了?本来嘴都大,一瘦更明显了。”王秀兰嘴里说着,脸上却带出几分笑。   李春容顺便接话:“嘴大吃四方,好事。”   两人寒暄几句,便各自分开了,王秀兰也要回家给一群孩子做饭吃。   晚上是糙米粥,跟以前的纯糙米不一样,两把白米一把糙米,煮出来喝着清爽浓香。   吵了茄子肉沫、豆角炒肉,还蒸了喧软的花卷。带着葱香的花卷微黄,带着麦面特有的香味。一口咬下去,像是咬在云朵上。   小白圭很喜欢,连吃了三个。   赵云惜也饿了,和小白圭你一个我一个的吃着。   刚有穿越记忆时,家里只有糙米饭、糙米粥可以吃,她恨不得顿顿吃肉,闻到肉香味就很香。   但吃多了肉,会发现最简单的粗茶淡饭亦有妙处,五谷杂粮特有的甘甜味,叫人吃了还想吃。   “尝尝你秀兰奶奶做的烧饼,烤得焦黄,上面还撒了芝麻,吃起来焦香扑鼻,可好吃了。”赵云惜将烧饼一分为二,俩孩子一人一半。   白圭捧着跟他小脸一样大的烧饼,慢慢地啃着。   而甜甜一口下去就哎哟一声。   “怎么了?”赵云惜连忙问。   甜甜一张嘴,一颗小牙齿就从嘴里蹦出来,砰地一声掉在木桌上。   “掉牙齿了!”赵云惜看她是下牙中间掉了一颗,有些慌张。   还是李春容有经验,不以为意道:“乳牙,没事,下牙扔到屋顶上!”   说着捡起乳牙,对着房顶一扔。   本来满脸惊慌的甜甜瞬间嘿嘿笑起来:“扔咯~”   赵云惜笑了笑,拍拍她小脑袋,现在头发都长到眉心了,头顶的小揪揪一晃一晃的很可爱。   缺了一颗牙齿的甜甜有些害羞,特别是被白圭盯着看的时候。   几人又重新坐回去吃饭,就听门外乒里乓啷地响,李春容连忙出去看。   就见刚才说回家做饭的王秀兰,气势汹汹地拿着擀面杖,追在一个小姑娘后面。   那小姑娘瞧着八九岁,到大人的肩膀高,小圆脸上一对吊梢眼,见有人出来,立马躲在李春容身后,大声嚷嚷:“我说错了吗?我是姑娘不假,我五岁就烧火,六岁就踩着凳子学烧汤,割猪草、喂鸡喂鸭,哪样不是我干的?还要洗全家的衣服,洗不干净还要打我?我就想问问,我是亲生孩子吗?”   “割稻谷、插秧,我啥不会?”   “就这还要说养闺女不如养头猪,猪养一年还能杀着吃,闺女没啥用。”   “就你小儿子有用!想读书你就起早贪黑地卖烧饼!”   “他说我偷吃他的烧饼我就偷吃了?你要不想要我,那就把我给春容大娘,我给她干活!当童养媳也行!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虽然但是,她家不要童养媳。   她吃瓜吃明白了,大概就是家里的姑娘活也干了,坏处也落了,为着家里狗娃子一句话挨打,就来搬救兵。   李春容听了连忙道:“丫儿,你说啥胡话,你知道童养媳过得啥日子就敢说?你娘……”   她要劝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。她命里缺孩子,连捡的甜甜都稀罕地整天带着。更别提是亲生的。能干的活都是她自己干,不叫甜甜沾手。   但王秀兰不一样,生了八个站住六个,儿子闺女一大把,她看见就烦。   “老子不欠你吃穿,就是对你好,谁家姑娘不是这样过来的?老子打你一下你就想翻天,家里就咱俩,我忙不过来你就得干活,要不然家里的活谁干?”   王秀兰也委屈,她半夜三更就起来做烧饼,忙了一天,就啃了一口烧饼就两口水,回来还得给一大家子做饭,偏偏小闺女和小儿子闹得不行,她就打了闺女,结果闹开了。   小女孩丫儿蹦着骂:“要干活一起干活,要挨打一起挨打!”   丫儿被王秀兰揪着耳朵拎回家了。   赵云惜和李春容对视一眼,都有些唏嘘,家里那么多嘴要吃,一个人确实支应不开,一般都落在家里女儿身上。   “我看丫儿挺有主意,人机灵,叫她试试能不能进甘夫人的作坊。”赵云惜是赞同丫儿的话,有个出路总是好很多。   李春容点头:“那丫头是可怜,人也勤快。”   吃了回瓜,几人也饱了,就把餐桌收拾起来,再把灶房给收拾干净。   李春容神色微怔:“突然觉得人少少的也挺好。”   一个和尚挑水吃,两个和尚抬水吃,三个和尚没水吃。   赵云惜深有同感地点头,她安抚道:“每家过日子的情况都不一样,咱先顾住自己。”   李春容做事勤快,聊着天,就把灶前抽乱的柴火码整齐,闻言笑呵呵道:“你快忙去吧,家务不叫你沾手,咱家人少,家务也少,你别担心。”   两人说着话,厨房又恢复干净,这才出去各忙各的。   赵云惜把自己的作业尾巴补上。   “其本乱而末治者,否矣。其所厚者薄,而其所薄者厚,未之有也。”当最后一笔落下,她才舒了口气。   侧眸一看小白圭,他窝在太师椅上,靠着福米的脖子,怀里抱着小猫咪,橘色的夕阳洒在他身上,微微翘起的唇角可爱极了。   赵云惜露出温柔的笑容,看着福米求救的眼神,连忙把白圭抱起来,揽在怀里,轻手轻脚地抱回卧室,放在床上。   小白圭睁眼看了看,长长的睫毛颤动,又睡着了。   赵云惜坐在床边,盯着看了一会儿,忍不住就笑,这孩子真是太可爱了。   他长得真好看。   她竟然找不出一点缺点。   白嫩的小脸,粉嘟嘟的嘴巴,挺翘的小鼻子。   完美。   她越看越喜欢。   心里的喜爱快要溢出来,她想起以前看到的一句话,那就是,当母亲生下孩子,她大脑中的某个区域就开始工作,从此再也不会停歇,终其一生,都将爱她的孩子。   赵云惜垂眸,轻轻地握住他的小手。   孩子反馈过来的爱,纯净,炽热,是他生命的全部。   怎能叫人不爱。   她笑了笑,轻手轻脚地回书房接着练大字。看书、学习、赚钱、漂亮崽崽都有了,真是令人满足极了。   隔壁传来施工的号子声,也令她勾起唇角,日子在慢慢变好。   见天色昏黄,她就去洗洗睡了。   第二日,她刚醒来,又听见号子声,懵了下才反应过来,是隔壁在建房子,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,起身洗漱,收拾好,再把白圭薅起来。   白圭向来是一喊就起,今天也不例外,他读了书,知道害羞,还学着自己穿衣服。   “我会。”他说。   赵云惜就随他折腾,有不合适的地方,帮忙整理一下。   她今天起来得晚了,李春容已经摆摊去了,灶上还给热着饭。   赵云惜吃过,把门锁钥匙交给张鉞,看着已经挖了大坑的地基,瞬间为大家的效率点赞,真是厉害。   两人手牵手上学去了。   张鉞守着盖房子,他二弟家里,人丁薄,当年做生意靠张镇的钱,这回发达靠侄媳的方子,做起事来,自然尽心尽力,完全当成自己的事情在做。   周围的工人瞧着他坐在一旁喝茶,领头的上前,笑呵呵地恭维:“这张家台,就数你们这一支发展的好,瞧瞧你们几个兄弟,你这赚钱赚的多,拔下一根汗毛比我腰都粗,你这老二家,原本说他老镇是个浪荡子,谁能想到,人家会生,孩子考秀才,孙子又机灵,听说也是聪明的很,想必读书不成问题。”   “这娶的娘子是赵屠户家的?那人也是个汉子!”   张鉞听罢,顺手给领头的倒茶喝,慢悠悠道:“那时候我爹流血又流泪,你们是一概不记啊,你现在好好带着做工,往后有你小子的好,这房子,你给踏实了干,到时候盖得漂亮了,你名声打出来,再想找活就容易了。”   领头的是个三十岁的汉子,名叫沈况,征兵两回征到他头上,都活着回来了,虽然没长什么本事,到底胆子练大了,跟着做了几年瓦工,硬是琢磨着起了个施工队。   沈况点头:“张哥,我办事你放心,但凡出一点差错,我以后都不干这行了。”   他说完就监工去了。   *   赵云惜刚到书房,就发现林子坳讲课时有些走神,她初时还不知为什么,等晌午见甘夫人穿戴整齐,一副见客模样,而林子坳也换了一套月白的蜀锦直裰,头发也重新梳过,心里就有数了。   她抱着白圭,跟着上了马车。   林子坳在前面骑马。   他频频回头。   赵云惜被他弄紧张了,而甘玉竹一开口,她就笑了。   “我好紧张,我才这样相看不久,转脸就要陪孙子去相看,好生奇怪。”   两人对视一眼,空气都干涸几分。   “是呀,我也这么觉得。”   赵云惜想,她还没相看过,有穿越记忆后就直接有了相公,现在也要陪着别人去相看了。   “没事,咱就去看看,不行就当积累经验,哪有一回就相中彼此的。”   没有那么巧的事情。   两人互相打气,整理了衣冠,这才进了江陵县的一处私宅。   私宅很是雅致,假山草木,各有排布,但处处透着低调的气息。   两人相携下了马车,就有人过来引荐。   “若是紧张,在门外深呼吸一下,等入门了,就算天塌下来,你的表情也稳住。”赵云惜小声交代。   林子坳面色凝重地点头。   一行人往内走去。   正厅坐着一个貌美柔婉的妇人,挽着髻,斜斜地插上一根镶着宝石的金簪,简约又奢华。   穿着白绫短袄,织金撒花的马面裙,端的富贵。   赵云惜心想,她也算是见识到富贵了。那布料瞧着真的不一样,质感很好。   各自上前见礼,林子坳在门外时,紧张又忐忑,这会儿端正行礼,瞧着就是翩翩少年郎。   玉带锦衣,意气风发。   赵云惜在心里点头。   她和甘玉竹并肩坐着,笑吟吟地听着妇人和小夫子聊天,从日常活动聊到功课,林子坳一一答了。   “去请三姑娘出来见客,有远亲到,她应当见见。”   赵云惜猜测,这是初试满意的意思,还要再看看孩子的意见。   她看向林子坳,就见他眉眼微垂,很懂礼的没有乱看。   很快就进来一个小姑娘,约莫十二三岁,瓜子脸,杏仁眼,眸光灵动地望着几人,脆生生请安行礼,走到林子坳跟前时,顿了顿,这才侍立在妇人跟前。   两家的根底,早已互相透过,这回来,应当是看看孩子自己的意愿。   片刻后,小姑娘跟丫鬟回去了。   甘玉竹和妇人寒暄片刻,也带着赵云惜、林子坳、张白圭坐上马车回家了。   “这姑娘不错,面相好,性子端方不失灵动,生得也好。”甘玉竹极满意,她看向门帘外骑马的男孩:“子坳,你觉得如何?”   门外静了片刻,只有风呼啸过的声音,才有粗噶的男音响起:“全凭祖母做主。”   几人回到林宅后,坐在亭子里喝茶,甘玉竹端着茶盏,看着清澈的茶汤,用杯盖撇了撇浮沫,这才温和道:“你母亲不在此处,有什么想法,你尽管跟祖母说,结亲结亲,都是一辈子的事,不光要门当户对,你喜欢那姑娘也至关重要,回去好好想想,再给我答复。”   她说完就走了,亭中一时间只剩下三人。   “云姐姐,你觉得如何?”他问。   赵云惜回忆着见到的女孩,觉得确实不错,就看着林子坳,温声道:“是个好姑娘,家世也妥当,就看你喜不喜欢了。”   林子坳满脸茫然。   赵云惜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,他不懂,瞬间也是,两个小学生,都是孩子,哪里懂这个。   “走了。”她牵着白圭的手,离开了。   她看不懂婚姻,也谈不上有什么经验。   白圭拍拍自己吃吃喝喝圆滚滚的肚子,有些回味:“娘,小夫子什么时候还相亲。”   他去就是吃喝气氛组。   这种局大家对小孩都特别宽容,给吃给喝给玩,他就抬个耳朵听,还挺有意思。   “你这孩子。”果然都吃瓜是人的本性。   赵云惜也有些意犹未尽,看着青涩的少年相看,那种濛濛细雨下的青梅汁水感,太令人感叹了。   “再看看两家接触。”她说。   谁知——   就这么定下了,能叫孩子看,两边家长都看好了,说的是林宅清贵,虽然是退休的老臣,但孩子有前途,过了县试,想必考秀才不难,生的也好看,没什么能让人指摘的。   那姑娘不排斥,这边积极些,就开始走礼了。   赵云惜叹为观止。   但甘玉竹有些崩溃:“我才二十出头呢,他们过几年成婚,我该抱重孙子了。”   这话头止住,都没再提,当初选择嫁个老头,这些都是眼见会发生的。   *   从林宅回来,她吃了一肚子瓜,还有些意犹未尽,畅想一下白圭长大、成婚、生子……   根据婆婆需要帮着小儿带娃的习俗,她就觉得,多赚钱势在必行。   她不会带孩子。   没带过。   她的记忆中,这时候没有尿不湿,只有尿布,也就是说,不管屎尿都是手洗的,甚至没有橡胶手套。   这样发散思考一下,她顿时呆滞起来。   孩子虽好,尿布难洗,且生且珍惜。   她想,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,小白圭不必快快长大,她还没做好当婆婆的准备。   她害怕。   她没有李春容那横扫家务的日常和勤快。   赵云惜捧着白圭的小脸蛋,珍惜地啾了下,这幸好是个宝宝崽,要是跟林子坳一样,很大一坨少年,她也受不了。   白圭反亲回去,呲着小米牙笑。   两人坐在院中玩了一会儿,就见李春容背着甜甜回来,累得喘气:“不行了,背不动了,这孩子跟小猪崽一样。”   甜甜红着小脸,捏捏自己的脸。   赵云惜听她这么说,也跟着打量,她伸手也捏了捏,甜甜的肉很紧实,现在是胖了些,小脸肉嘟嘟的。   “那你别背了,让她自己走,累了就歇歇。”   小孩跟秤砣一样,沉甸甸。   甜甜乖乖点头:“走,自己。”   李春容看着她又短一截的衣裳,摸了摸下巴:“甜甜是不是又长高了。”   感觉还壮了。   “是有点,没事,女子壮了,有力气是好事。”赵云惜拍拍她的肩膀:“多厚实,多有安全感,刚捡到跟小鸡崽一样。”   她说完,脸皮子就是一抽。   她震惊地发现,自己竟然也觉得大胖孩子好。不过在古代确实是这样,代表着伙食、发育不错,不容易生病夭折。   “你大伯问地窖设在哪?我就定了设在厨房边上,拿东西也方便,不敢设外面,万一被贼惦记上,偷走事小,冬天可没粮食卖。”   李春容絮絮地交代着:“这群梓人行,干活肯下力气,不过我每天都找你娘定半扇猪,给他们添伙食。”   她心疼。   自家都没吃这么好。   但是一想人家干体力活,就是要吃肉吃干粮,要不然支撑不了这么强的体力劳动。   “咱也吃好点!我每天带十只鸡卖得正好,也很能赚钱,让你们仨都吃香的喝辣的!”   李春容很有干劲。   赵云惜被她情绪感染,也跟着勾出笑容,愣是多练了一张大字。   她端详着自己的字。   “写得很好,我虽然不会写,但时时给文明收书房,也能看懂些,你这字,美的像幅画。”她越看越喜欢。   “女子也能读书识字,写得一手好字,你真厉害。”李春容摩挲着微微湿润的字迹,眸中满是艳羡。   赵云惜望着外面的夕阳,温和道:“这世道,总有一天,女子也能像如今的男子一样,读书、科举,走上朝堂。”   李春容想象不来是个什么场景,她咂舌:“乖乖,女人能做官吗?”   赵云惜笑了笑,“也许。”   两人没多说,李春容过来把书房顺手整理过后,这才哼着小曲出去了。   她儿子好,儿媳好,孙子好,相公老了也省事,她身体好能赚钱,简直越想越有劲。   赵云惜把书包整理好,就出去陪着她一起做饭。   “你别来忙,把你功课做好就行了。”李春容笑眯眯道。   就两大两小的饭,她做得很快。   赵云惜轻笑着不说话,又是添柴烧火,又是剥蒜,手里也没闲着。   “我看银楼掌柜又送来一车花瓣,你多做些放着,到时候也轻省。”李春容笑着道。   赵云惜腼腆一笑。   等吃完饭,请了人过来帮着清洗花瓣,她连夜把香露蒸馏出来,这是很漫长的活,到凌晨才熄火去睡觉。   连弄好几天,才算把这一批给弄出来。   而李春容三更起床收拾炸鸡,卖到晌午回来,歇晌一个时辰,再起来囤冬菜。   赵云惜帮着她囤,先前育苗的萝卜苗长大了,她俩全部都摘了,清洗、焯水,略微生一些,再放到箅子上晾着。   晒干了就收起来。   “菘菜和萝卜再种一茬,冬天就靠这了。”   赵云惜看着仓库里摆着的菜,眼花缭乱,从茄子干、豆角干、木耳、黄花菜、腌黄瓜、芹菜干……   “能晒的都晒了?”她问。   李春容笑眯眯点头,他们种那么大一片,家里人少,根本吃不完,她当时就淖水晒干了,一点点囤这么多。   “小半年呢,我还担心不够吃,等你二婶开塘了,我们买点藕、鱼,还能吃点新鲜菜。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“到时候我们房间烧起炕,屋里暖和,试试在房间里种菜,万一能成呢?”这时候没有大棚技术,但她相信农作物肯定坚强。   李春容连忙点头:“我就信你一句话,试试不一定有用,但不试肯定没用。”   把萝卜缨都晒干,又重新种了一回这回是要等着长萝卜的。   白圭怀里抱着小奶猫,身后是小白狗,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,小腿踢腾地勤快。   在院里来回窜,忙得不亦乐乎。   等忙完了,天色已经擦黑,赵云惜刚一坐下,小白圭就依偎在她怀里。   “娘亲,我还想听杨家将。”他露出意犹未尽的表情。   赵云惜想想,请一出戏的钱,现在还真是舍不得。   “杨家将这样的大戏,耗费金钱很多,娘亲现在没有能力请,等以后娘亲能办到了,带你去看,好不好?”   杨家将出场人物众多,要大几十人的剧团才能撑起来,这真的是没点丰厚财力,根本撑不起。   由此可见,低调的林宅,背后的银钱更是数不胜数。   白圭乖乖点头。   赵云惜就哼给他听:“三六九我嘞父,点兵校场……”   白圭也跟着哼。   两人曲调乱七八糟,但词都记个大概,两人拼拼凑凑,把关键选段也给哼出来了。   李春容听着都震惊了。   “你看过杨家将的词本?”   两人摇头,就那日听过一场戏,后来就没有接触了。   李春容顿时无言以对,那日听戏,她也是在的,大概剧情是记得一点,像这样的细节,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。   “你俩这记性……”她惊叹。   赵云惜和白圭冲她腼腆一笑。   见天色擦黑,李春容就带着甜甜回屋睡觉,赵云惜带着白圭回屋睡觉。   她枕头下放着斧头,这样才安心,隔壁建房子,来来回回都是人,再加上别人都知道这里放着砖瓦,这偷走是能拿去卖钱的,万一冲撞了,她手里有武器也不慌神。   人员来往复杂时,枕着睡也安心。   古代真的让人很没有安全感。   特别是贫富差异大,她家又都是老弱妇孺。   还是防备些好。   隔日睡醒后,李春容又忙去了,她起身,和白圭吃过早餐,这才手牵着手去林宅。   刚踏出家门,她有些恍惚。   “叶子黄了。”明明三伏天刚过,她还没等来盛夏,却有种初秋的感觉。   “早上的空气也有点凉了。”她喃喃自语。   “所以这就是穷苦的原因。”在气候很好的时候,一年能种两茬稻子,可冬天来得早走得晚,日照和气温不足,所以只能种一茬水稻,缴税后,剩下的自然不够一年嚼用。   中间倒是能种点芝麻、黄豆、高粱,但对于人口多的家庭来说,实在不够吃。   “百姓苦。”赵云惜叹气。   穿越后,她那段时间过得日子已经很苦了,却是读得起书的小康人家。   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至极。   白圭背着小书包,蹦蹦跳跳地往前走,他身上的白缎子随风飘摇,绿色的发带搭在身上,像是冬雪里植物的嫩芽。   小书包里装着作业,他的作业最轻。   等到了林宅,就见门口套着马车,马车上放着用红绸绑着的大雁,还有各色箱笼,浩浩荡荡。   赵云惜牵着白圭刚走近了些,管事脸上就挂着喜气洋洋地笑,过来打招呼,说是今天要去叶宅下聘,老爷都准备好了。   她好奇地望着聘礼,古代重礼节,收拾好马车,就见林修然带着一群人出来,她遥遥作揖行礼,没往近前去,但对方冲她招招手,示意她过去。   赵云惜:我吗?   说实话,当初林子垣总说她村妇,她无从反驳,因为确实就是村妇,对贵族礼节一无所知。   但对方让她去,她便抱着小白圭上了马车。   甘玉竹正无聊地抠着手手,见她上来,顿时高兴起来,握住她的手,眼巴巴地望着她:“本来不该你去的,是我叫等着你的,你愿意陪我去吗?”   赵云惜无奈点头。   甘玉竹顿时高兴起来,她打开食盒,笑眯眯道:“给白圭备的一点点心果子,路上占着嘴巴不无聊。”   白圭奶里奶气地拱手道谢:“谢谢夫人。”   把甘玉竹稀罕地不行,她搂他怀里,一顿心肝肉地叫他。   “我真想有个这个可爱的孩子承欢膝下,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你,孩子漂亮又聪慧,真想抱走。”   甘玉竹满脸诚恳。   赵云惜听她一番话语,不由得无语:“自己生哪有顺手快,是吧?”   甘玉竹点头,觉得很是贴切。   几人聊着天,长长的队伍前行,林子坳坐在高头大马上,穿着月白直裰,瞧着沉稳多了,颇有些翩翩少年郎的味道。   赵云惜隔着门帘子看,片刻瞪大眼睛:“娘!”   刚好路过赵家,她一抬眸就瞧见爹娘了,正好还有一头杀好的猪,也绑上红绸带,正要往车上抬。   刘氏茫然抬头,看见自家闺女坐在马车里,顿时露出惊喜的笑容,紧接着白圭的小脑袋从窗户处冒出来:“嘎嘎!”   他惊喜极了。   刘氏瞅瞅马车又瞅瞅自家两个崽,骄傲地挺起胸膛,跟来买肉的顾客笑眯眯道:“看看!我们家云娘!”   装好猪肉,车队又开始走。   甘玉竹好奇地问:“你爹娘是屠户?”   赵云惜笑眯眯道:“对呀,我娘可厉害了,一把斩骨刀使得虎虎生威,我爹都砍不过她。”   像她那样彪悍的女人不多。   甘玉竹掀开帘子,看着身高体壮的刘氏一刀下去,厚实的脊椎被砍成两截,顿时颇为震撼。   “她好有力气。”她惊叹。   赵云惜骄傲点头:“是吧,她是很有力量感的女子。”   两人闲闲地聊着天,白圭小嘴巴裹着点心,吸溜着甜水。   “也就这时候,才能觉出你是孩子。”赵云惜将他抱在怀里,用棉帕子给他擦拭着嘴角,笑容温柔。   甘玉竹看着,心里就热切。   “我想抱个孩子来养,就这样两三岁,能听懂点话,陪着玩。”她想象很美好。   赵云惜不置可否。   有钱人家养孩子有奶娘、老妈子,还是比较简单的。   甘玉竹兴致勃勃地望着外头骑马的林子坳,突然发现优点了:“子坳快些成婚也好,快些诞下子嗣,晨昏定省来请安,倒是能抱着玩玩就好。”   赵云惜不喜小孩,她就不凑腔。   当然,她喜欢白圭。   很快就到了叶府,这次去的是正院,男客被迎到左边院子,女客被上回的妇人迎到右边院子,各自安顿下来。   “甘夫人,这位是……”刘夫人好奇地望着。   “是林宅的学生,赵娘子和她家儿子张白圭。”甘玉竹笑吟吟地介绍。   刘夫人瞬间明了,她俩自打上回在林老夫人的宴会上出现一次,大家都知道,这小儿极聪慧,有读书的根骨。   几人说说笑笑地往里走,一团和气地坐着聊聊天,为了表示诚意,林宅几乎阖府出动,显然极为重视。   刘夫人面上好看,心里也高兴,牵着三姑娘的手,叫她出来陪客,和赵云惜多聊几句,见不管天南海北都能聊,便更加感兴趣了。   “怪不得林古板愿意收她做学生,叫我我也愿意,你可愿意跟我学苏绣?”刘夫人一手苏绣极厉害,平日根本不愿意收学生。   赵云惜小脸一垮。   上来就拿捏住命脉了。   “刘姐姐,你是不知,这云娘啊,哪哪都长了玲珑心肝,唯独这刺绣一道,怕是被老天爷收了神通,那是一窍不通,不生慧根。”   甘玉竹替她解围。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夫人莫笑,这双手它不听话啊,我叫它扎针,它说它不肯。”   刘夫人顿时用帕子捂着嘴轻笑,温和道:“罢了罢了,你既然不擅长,那我就不为难了。”   “我家这三姑娘啊,倒是学得一手好刺绣,一双手巧着呢,就是我舍不得使她,叫她绣着玩罢了。”   这话说得有意思。   赵云惜听得叹为观止,一旁的甘夫人来时忐忑不安,这时候却极为端方,应对得极好。   “刘姐姐放心,到了林家,她就是长孙媳,最娇娇了,我今日还在眼馋云娘身边有龟龟作伴,等青瑶嫁过来,我拿她当孙女疼,你且放心就是。”   甘玉竹满脸慈爱地望着小女孩。   叶青瑶害羞垂眸。   赵云惜看着她害羞的样子,就觉得很可爱。   几人说说笑笑,聊了好久,甘玉竹作为男方家人,还不能让话掉在地上,一直在找话题。   她就觉得很厉害,两个陌生的女子,聊天气聊衣裳聊家庭聊未来聊邸报。   “邸报?”赵云惜静静地听着,她对邸报很感兴趣。听起来就是官方发行的报纸,实在太有意思了。   明朝那么多官员,都需要了解中央政策,就算是闲散官员,你有钱有渠道也能拿到邸报,了解中央行情。   她想看!   她动了动眼神,甘玉竹就知道什么意思,安抚地拍拍她的手,意思很明显。   晌午还要留下吃饭,叶青瑶刚开始还小脸红红,后面便大大方方的,行事极有条理。   不由让赵云惜想到自己十二三时,那真是每天就想着吃啥、盲盒、谷子、小卡、酷酷女孩。   但是古代,已经要学着做个大人了。   她不由得唏嘘。   好在刚结亲,彼此都在试探着想要给对方一个好印象,特别能装,再加上互相试探,话题还挺多,她听着不觉得无聊。   而白圭已经和叶青瑶手牵手去玩了。   他生得玉雪可爱,性子又软糯,读了书,能听懂人说话,软软糯糯地叫青瑶姐姐,真是让人无从拒绝。   叶青瑶稀罕地不行。   赵云惜看着两人走了,暗暗扯了扯手帕。   可恶,还说只喜欢娘亲。   “青瑶姐姐,你比花花还漂亮。”张白圭手里捧着小花花,举起来递给她。   赵云惜在心里疯狂啧啧啧。   叶青瑶接过小花,笑得眉眼弯弯。   刘夫人多看了两眼,稀罕道:“你会养孩子,这样漂亮乖巧,真是少见。”   各家的孩子,一贯娇宠着,三五岁正是调皮的时候,哪里肯坐下来安安静静不吵不闹,还会哄人开心。   人精一样。   她家大姑娘成婚,现在有孕几个月,要是能生个白圭这样的孩子,那她是愿意的。   白圭回来时,腰间多了两个坠坠的荷包。   赵云惜猜测应该是小吃,就没有多管。   结果——   回去的路上,坐在马车上,张白圭打开荷包,就见几面是各色黄豆大小的银锞子,有小元宝、金鱼儿、瓜子、小狗、小乌龟,应有尽有,瞧着极可爱。   另外一个荷包就是常规的糖果了。   “哎呀,这样贵重。”怪不到腰带都坠弯了。   赵云惜把荷包推过来,连忙道:“这可不能收。”   她不肯收,这么一荷包,快有三两银子了,做这样精致,价值还要翻倍。   “收着吧,是青瑶给他的。”甘玉竹自己心里也高兴:“咱龟龟可人疼呢,要不然咋不给旁人。”   小白圭嘴里含了一颗松仁糖,把装糖的荷包递过来:“夫人,娘亲吃糖……”   他倒是毫不吝啬。   赵云惜接过吃了,示意甘玉竹也吃,两人吃着糖,心里就格外美滋滋。   “你别说,从小孩嘴里抠出来的糖格外甜。”甘玉竹办成事,去了一桩心事,就格外高兴。   糖果对于小孩来说,就是他们的全部了。愿意把全部捧给你,何尝不是一种炽热赤诚的相待。   赵云惜摸摸小白圭的脑袋。   一行人回了林宅,等回内院后,大家坐在正厅中,看着坐在下手的林子坳。   “你接触这么久,觉得如何?”甘玉竹含笑问。   林子坳起身,走到厅中俯身作揖:“子坳一切听从祖母安排。”   赵云惜发现,他确实沉稳了许多,没娘管的孩子要自己考虑很多事情,自然会成熟些。   “那成,你若是和叶三娘子成婚,便要好生待她。”林家有纳妾的规矩,甘玉竹想说,最终咽下了。   说出来就跟不满林修然的妾一样,她懒得说。   林子坳又一行礼,这才走了。   赵云惜也跟着离开。   两人走到凉亭里,风从面前飘过,吹动着枝叶簌簌作响。   “云姐姐,你觉得叶娘子如何?”林子坳身上的成熟凛然褪去,露出茫然的底色。   “性子是极好的,待白圭也极好,你好生待她,夫妻俩有商有量好好过日子。”其实少年夫妻,要么怨偶要么恩爱。   这世间,唯有恩爱会辜负人。   “我不太懂婚姻相处之道,你也莫听我的,从自己的本心,喜欢一个人,是知道怎么对她好的。”   赵云惜挠了挠脸颊,她也很愁,离又离不了,休又休不掉,爱又爱不上。   一个月就见两回,还没记清长什么样,又读书去了。   看着她这样,林子坳笑眯眯道:“云姐姐,竟还有你不擅长的东西?平日里课业那样好。”   赵云惜横了他一眼,扭头就走。   林家长孙,极坏。   林子坳勾起唇角笑了,当凉亭中只有自己时,又落寞地摸了摸鼻子。   他想听听他娘的意见。   可惜他娘懒得管。   他哂笑一声,扔掉手中的枝叶,自顾自地走了。   他往后,绝不叫自己的孩子见不着父母,就连想念也无处可去的滋味,太难受。   *   赵云惜回了书房,发现自己堆积了许多作业,顿时小脸一垮。   救命啊。   怎么还有抄书这样可恶的作业。   前生今世都逃不了。   白圭倒是乐滋滋的,他只用背下就好,这会儿还有闲心看《水经注》。   林念念和林妙妙把她围在中间,目光炯炯:“叶三娘子是个什么样的姑娘?可好相处?漂亮吗?”   “她喜欢我们家龟龟吗?”   赵云惜慢条斯理地磨墨,看着两人急得不行,突然想起来红楼梦中关于贾宝玉的外貌描述,笑眯眯道:“漂亮极了,有言道,面若中秋之月,色如春晓之花,鬓若刀裁,眉如墨画,面如桃瓣,目若秋波。虽怒时而若笑,即嗔视而有情。”   林念念瞪大眼睛:“你这么好的文采,竟从来不曾用在我身上?”   赵云惜裂开:“我没这样好的文采,还有是你让我形容的?!” 第33章   小白圭在一旁听着,忍不住偷偷吃瓜,见娘亲受挫,连忙上前护:“我今日读古诗,学到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,对应念念姐姐也是极好的。”   林念念原就是闹着玩,不是真心生气,闻言哼笑:“还要一句!”   “天生丽质难自弃!”小白圭信手拈来。   很快,林子坳捧着书走进来,显然要教授下午的课,赵云惜就和林家两姐妹一起去隔壁学琴棋书画了。   今天又到了刺绣。   女红对古代小姑娘来说非常重要,就像刘夫人会很自豪地说叶青瑶的苏绣技艺得她真传。   赵云惜苦着脸,拿起绣花针。   这针和线,越来越细了。   “今天学习毛发的绣法活毛套,动物毛发特有的毛绒感,就需要技巧来完成,也可以用来绣鸟的绒毛,要注意边缘参差不齐……”绣娘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。   赵云惜按着她的说法跟着绣,那细如牛毛的绣花针在手里毫无分量感。   她的力气大,一不小心甚至会捏弯。   绣娘满脸不忍直视。   赵云惜无辜地笑。   每次绣花课,赵云惜放学就跑得格外快,抄起小白圭就跑,跟后面有狗咬她脚后跟一样。   等回张家台,发现院子前的荷塘围了一群人,她多看两眼,就发现李春容也在。   “娘!”她喊了一声。   李春容瞧见俩,兴致勃勃道:“今天起塘,我们在挖莲藕、抓小鱼呢。”   赵云惜应了一声。   “姐姐呢?”小白圭茫然问。   李春容指着池塘边的小泥娃,对方听见声音就呲着小米牙笑,露出白白的牙齿,和黑白分明的眼睛。   “姐姐?”小白圭迟疑。   甜甜提着小木桶,里面有一堆寸长的小鱼,都是人家网到,她拼命抢来的,弄得满身都是泥。   她身边的小奶猫也成了小泥猫,正喵喵喵地吃小鱼。   赵云惜上前,拎起小泥猫放在小木通里,无奈道:“走,回家,炸了给你吃。”   小泥猫被鱼包围,震惊地瞳孔都缩小了,它快活地到处miamiamia舔着吃。   鱼上的泥都被它舔干净了。   赵云惜嫌它埋汰,又捏着它后脖颈拎出来,丢到水盆里洗干净,用白圭的旧衣服给它抱起来,团成猫猫虫,放在灶台前烤着。   李春容把甜甜拎到浴室洗洗漱漱,还煮了一碗浓浓的红糖姜汤,给她灌下去。   辣得她委屈巴巴地红着眼眶。   赵云惜在择小鲫鱼,简直没脾气,那鱼有的比她指甲盖大不了多少。   一点点地刮鱼鳞,挤出内脏,把腮摘干净,这活儿很考验耐心。   弄好了用葱姜蒜腌着,再去起锅倒油,把小鲫鱼复炸两遍,弄得喷香喷香。   焦香的小鱼仔,吃起来还挺有意思。   “小白圭吃,小白猫吃,小白狗吃,小白姐吃。”小白圭嘴里嘀嘀咕咕的,喂完这个喂那个,忙得不亦乐乎。   赵云惜轻笑,就那么一点,小孩都不够吃。   “我买了一片藕,没让挖出来,到时候想吃了再去摸。”李春容想想这么多藕,也能吃很久了。   “这油收着,明天炸藕盒吃。”她有点想吃了。   人的嘴巴在欠的时候就格外欠。   赵云惜轻轻嗯了一声,见两个孩子吃得开心,就有些心疼。   村里吃鱼不方便,人对水有一种天然的敬畏,担心会落水,而且捕鱼需要技巧,一般人逮不住。   花钱买那是不可能的。   根本舍不得。   哪有大肉吃着香。   “他家的鱼我们也买点,做成鱼丸、鱼糕给两个孩子吃。”赵云惜笑眯眯道。   李春容就笑:“买了!甜甜舍不得这小鱼仔,非要去抢。”   甜甜嘿嘿笑:“香!”   她现在也会表达自己的情感。   赵云惜摸摸她小脑袋,声音温柔:“喜欢就好。”   说着话,饭就吃完了,张鉞立在院门外,敲了敲门,隔着门交代:“今天打完地基,明天开始下桩了!我买鞭炮放,你记得!”   他说完,听见李春容应下就走了。   “真好,幸好有你大伯盯着,要不然咱也不懂啥建房子,地基啊大梁啊,都得盯着才行。”   李春容心里热热烫烫的。   赵云惜也满脸感激,她笑吟吟道:“进度还挺快,看来上冻前真的能建好,本来就是一时兴起,还担心今年完成不了,白高兴一场,现在看来这效率真高!”   两人说着话,又各自忙去了。   赵云惜今天去叶府耽搁了,还有好些作业,就连忙去写,白圭却很悠闲,甚至蹲在书房门口看蚂蚁运一个油渣。   这就是来自学霸的压迫,比不上根本比不上。   她在后面拼命地追呀追,就能比林家子弟强些,可他们是小孩,她是成人。   比不了比不了。   古代小祖宗们恐怖如斯。   赵云惜心里想着,手下却不停,认真地练着大字。   等收书包时,瞧见了原先刚有穿越记忆时,张文明给她做的字帖,她盯着看了一会儿,发现还有详解。   她那时有些惊惶,都没发现。如今再看,神色间便有着怔忪。   将字帖妥善放好,又拉开书桌的抽屉,里面摆了几两碎银,还有几个磨到光亮的铜钱,显然都是张文明赚的,他都交给她了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将碎银收好,见天色擦黑,就把在外面玩的白圭叫回来,带着他去洗澡。   有点冷了。   特别是出浴盆的片刻,明显感觉到白圭蜷缩在一起。   她赶紧用布将孩子抱起来,擦干净放在被窝里,这才自己去洗。   都收拾好,她这才搂着香香软软的崽,闻了闻被窝的香味,她不满意:“这次的澡豆有些过于木质香了,我要换成甜甜的花香。”   小白圭也跟着闻了闻,奶里奶气道:“娘亲喜欢什么香味我就喜欢什么香味。”   在最早,赵云惜甚至想过用香皂赚钱,但是等她去杂货店跑一趟,就死了这条心。   澡豆也分很多种,美白、润肤、祛痘,各种香型都有,专门洗手、洗脸、洗澡、洗脚都有不同的花样。   还有皂角豆、无患子皂、洗头皂、香胰子、羊脂皂……   应有尽有,目不暇接。   古代的老字号,买一个好用买一个好用,这是需要用钱的,还有不需要用钱的,去摘俩皂角,捡把无患子,都能洗。   再不济从灶膛中抓把草木灰水,洗衣裳、洗碗,特别简单。   让她失去整个清洁用品市场,根本没有任何竞争力。   想了片刻,她倒头就睡。   第二日,她刚一睡醒,就见李春容提着竹筒进来,她一边剁鸡肉,一边好奇问:“啥呀?”   “去豆腐坊打了豆浆,你们等会儿喝,买了一斤腐竹,晚上炒着吃。”   李春容起得早,见豆腐坊亮着灯,就去了。   “村里好几户亮着油灯,豆腐坊一早就是,她家小毛驴都累瘦了,还有你秀兰婶子家、小二婶家,还有宋姑娘家,她要跟着卖粥,一早就起来煮粥,你三叔他们要卖包子,霞婶子要跟着卖馄饨,都说先试试,成不成的试试。”   李春容唇角挂出笑,哼着歌。   “明天去聋大夫那买点田七,你秀兰婶子说吃着好,她觉得怪好。”   她絮絮地说着话,把自己近期的动态交代地很是清楚。   赵云惜挠了挠脸颊,她感觉自己的耳朵听错了。   “聋大夫?那他咋看病啊,都听不见病人说的话。”她大为震撼。   李春容却露出个见怪不怪的表情,她说聋子聪明,望闻问切都好,一看都知道你是啥病,一剂药下去就好了,他不会治,就指指江陵,大家就知道严重,赶紧去。   赵云惜还是觉得厉害,聋子治病这么厉害,肯定是付出很多努力。   刚把鸡肉炸完,李春容就去揉面炸油条,还炸了几个面窝,笑着道:“时辰快到了,把白圭喊起来洗漱,等会儿做好了刚好能吃。”   赵云惜应了一声就去了。   两人收拾好出来,刚好也炸好了,把竹筒里的豆浆倒出来分成四碗,各自一根油条一个面窝一碗豆浆一个鸡蛋,吃得肚子圆圆。   把炸鸡装车,把甜甜放在车上,李春容就赶着骡车往江陵去。   赵云惜和白圭锁上门,读书去。   刚走到林宅门口,就受到了视觉冲击,就见林子坳和一个少年穿着身穿青色方领斜襟罩甲,正在门口商议什么。   紧接着两人长腿一垮,赵云惜瞬间瞪大双眼。   她甚至没看清那少年郎是怎么手一撑马镫就跃上马了。   戎装,白马,大长腿,肆意张扬的少年。   赵云惜努力收回视线。   就见林子坳策马走到她跟前,勒住缰绳,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。   挡住了身后英挺的少年郎。   “做什么去?”她问。   “表哥游学,来江陵玩,我陪他去游历两日。”他笑得灿烂。   赵云惜摆摆手,示意他赶紧从面前滚蛋,她也好想出去玩。   少年郎这会儿也骑马过来,跟两人客气地寒暄。   两人带着随从骑马走了。   把赵云惜的心也带走了,她真的好想出去玩,这么久了,还在面前这一亩三分地转悠。   那马腿真长,真帅啊。   赵云惜到书房后,就见林修然坐在讲台上,平日里眉眼飞扬的林子垣安静如鸡。   大家都格外听话懂事。   包括她。   将作业交上去,林修然仔细地审视过,认真地打量着,从讲台的桌兜里翻出她以前的作业。   将她第一次上交的作业和现在摆在一起,差距特别大。   “不错,你近些日子用心了。”   林修然还是觉得遗憾,她这一手好字,和身上的聪慧圆润,旁的不说,考个秀才断然不成问题。   赵云惜顿时心花怒放,不用挨戒尺了,真好。   夫子他是真打。   就见林修然又拿起林子垣的作业,明显看得出来脸黑了几分,他把宣纸抖得哗哗响,冷笑着道:“你何苦糟蹋我的竹纸,这纸也挺贵的!”   林子垣小脸惨白,不敢说话。   林修然拿出他最早的作业,墨团、黑团、东倒西歪。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:“你这手字……哎……”   他摆摆手,示意他下去。   林子境就好很多,他年岁略长些,练了好几年的大字,虽然不见风骨,却端正有型,只要继续练就行。   林念念和林妙妙从不担心自己的功课,她二人聪慧又踏实,进度一直都有,鲜少挨戒尺。   “白圭这手字真不错,小小年岁就有如此掌控,云娘,你记得让他少练大字,仔细伤了手骨,多养着,有些事莫要操之过急,等骨量长成再努力也不晚。”   赵云惜听见夫子的话,心有戚戚然地点头。   小白圭就是太努力了,三岁半的崽,按道理来讲,整天就知道玩泥巴都要夸一句健康快乐。   但他却会卷了。   林修然点评完作业,就开始上课,和林子坳拿着课本,一一讲释义不同,他显然对四书五经倒背如流,并且不怎么限定课本上的知识。   “讲大学,就绕不开龙场悟道,圣人之道,吾性自足,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……”   “我们阳明学派……”   赵云惜猛然抬眸,怪不得她当初在得知林家女孩也跟着读书时,那样冒犯地提出想要入学,林修然纵然神色不虞,却并未斥责、折辱。   致良知。   知行合一。   他信奉地并非朱子学说。   赵云惜松了口气,果然世间万物,都会留有生门。   林修然显然对王阳明如数家珍,他的学说和思想。   “先生如今年岁已高,却在南宁袭剿断藤峡叛军,但愿他能平安归来。”林修然思绪有些惆怅。   赵云惜听完就有种神奇的感觉,和历史名人生存在同一时空,如果有机会见一见,她得多荣幸。   她也是出息了,现在的江陵属于湖广地区,而王阳明听这意思,是湖广总督。四舍五入一下,对方是她上司。   好奇妙的感觉。   要是有机会见见张居正,那就更奇妙了。   看看他到底有多帅。   甚至野史说他是大明魅魔、万人迷,她有些想象不到。   她正在发呆,就被戒尺敲了敲桌子,连忙收敛心神,认真听课。   下课后,就有丫鬟过来奉茶,林修然喝着润喉,一边布置作业。   赵云惜记下作业,这才松了口气,夫子的课,知识量太大了,她听着有些累。   怪不得他不教,实在是对牛弹琴怪没意思。   下午是琴和画,她都很喜欢,上得很是快乐,林家两姐妹学得很是认真,并未有丝毫懈怠。   很多优秀的小姑娘,非常努力。   “过几天就是中秋,江陵应当有庙会,我们那日去江陵玩!”林念念小声咬耳朵,回江陵后,她们跟前出门玩。   赵云惜跟着点头,她也很期待。   中秋时,天已经有些凉了,几人备了披风,免得早晚寒凉时,穿着寻常的衣裳会冷。   三更时就起了。   赵云惜搓着手,空气都有些凉了,她起身洗漱,都收拾好了,给白圭的衣裳找出来,给他穿上。   白圭闭着眼睛,满脸都是没睡好,她顺手又给他塞进被窝。   小孩人到了就行,不必一早就醒。   她刚吃完,林宅的马车已经到门口了,她抱着白圭就上了马车。   甘玉竹正打量着她,见她行走都得把孩子抱上,才意识到,孩子是暖暖的小可爱,也是绑着大人的绳子,她去哪都丢不开手。   “你吃早餐了没。”甘玉竹瞧着就心疼,察觉出没孩子的好处了。不过他们这样的家庭,就算生孩子也有奶娘带,自己是不会抱来抱去的。   赵云惜回了句过早了,这才望着外面的冷风,有些不可思议道:“才八月都凉凉的了,不敢想十月了。”   甘玉竹闻言诧异:“这都八月了!我们在京城,早已经把夹袄穿上了。”   赵云惜佩服小冰河的威力。   一路上倒也说说笑笑的,她撩开帘子看外面时,还看到了那个骑马的俊秀少年,那种青春种透着无限生机的感觉,真好。   甘玉竹显然也很高兴,她笑眯眯道:“等重阳节的时候,我就开业了,到时候看看这羊毛制品可还好卖。”   她觉得是好卖的。   “试试再说。”赵云惜随口道。   很快就到了江陵城,城里到处都是一片欢腾,这里成了集会,到处在卖石榴、月饼、烟花、炮仗、花灯等。   赵云惜也很兴奋地买了好些东西。   “少买些!我们等会儿逛累了,在小院里睡一下午,等晚上再出来玩!那时候才是正经卖东西的时候。”   赵云惜想象不到晚上有多热闹,毕竟古代人睡得早,能有多热闹。   然而——   真的很热闹。   她感觉整个江陵的人都出来了。   赵云惜担心白圭被拐走,她抱着不肯撒手,想了想还觉得不安全,就用布条将两人腰腹绑在一起。   小白圭乖乖地窝在她怀里,娘亲怀里很暖,他喜欢。   林宅一群人约有三十余人,除了林修然和老夫人都出来了,大家穿着锦衣,被仆从丫鬟围着,一时间旁人瞧见,也不敢惹。   “人真多,好热闹。”平日里哪有这么多人,夜里有宵禁,这个点该睡都睡了。   “前面有舞狮!还有那是啥,耍猴吗?”   赵云惜在人群中,看着沸腾的场景,惊奇地睁大双眼。   “那还有打铁花!”   林子坳也激动得不行,他只恨自己不够高,不能一眼就看出去很远很远。   林子垣被家丁抱着,眼睛就盯着吃,他已经从街头吃到巷尾了!   “有扮佛的,我们捐个铜板。”   林子垣把铜板往佛人手中的砵里扔,扔中了就高兴地欢呼。   从这头逛到那头,还有些意犹未尽,但人多到底不太平,几人便坐着马车回家了。   刚出江陵城,就能瞧见烟花绽放。   “烟花哎~”白圭侧眸看向烟花的方向,手里的糖葫芦也忘记吃了,清亮水润的眸光中,火树银花,漂亮极了。   赵云惜贴了贴他微凉的小脸,把他从身上解下来,这才上了马车。   等被马车送回张家台时,她还有些意犹未尽,很想再回去玩一会儿。   “夫人,劳烦你了。”   “小夫子,注意保护好夫人。”   她挨个交代过,和大家挥手告别,刚抱着白圭转身,就见门口立着一道黑影,在银辉照耀下,能瞧见璀璨的眸子。   “治卿。”她轻声道。   张文明从大门下走出来,上前抱过睡着的白圭,温声道:“回来了?我们都在等你。”   她一时沉默下来。   中秋,团圆。   她没想到张文明会放假。   一进院子,就见桌椅上摆着茶水、月饼、螃蟹、各色点心等,显然准备等她回来赏月。   张文明把白圭抱回卧室,这才出来。   院中摆着小炭炉,还温着黄酒。   张镇和李春容并排坐着,笑着道:“云娘快坐,就等你了。”   赵云惜有些歉意,提着酒壶,给大家倒酒喝,笑着道:“回来晚了,该罚酒。”   张文明走出来,见她正举着酒盏,顺势截过来喝掉,笑着道:“一家人,不必客气。”   赵云惜抬眸看他,又垂眸坐下。   张文明想起她拎着裙摆从马车上下来的样子,矜贵、美丽,他心里就翻腾得厉害。   连喝了两杯酒。   “吃螃蟹!是爹从王府拿回来的,刚发的大螃蟹,一个足有四两重,蟹黄跟多,很香。”他低声道。   张镇轻轻嗯了一声。   李春容把小勺子递过来,笑着道:“用这个撬开。”   几人看看天上的大月亮,吹着冷风,再吃着螃蟹喝着酒。   “尝尝月饼,县学和王府都发了。”张文明给她切成小块递过来。   “谢谢相公。”赵云惜尝了一块,有些以为,甜滋滋的,她以为会是五仁的,没想到是水果馅儿。   吃起来还挺有意思,而王府发的月饼显然精致漂亮许多。   但也是水果馅儿。   竟然没有五仁月饼!   赵云惜在南北月饼大战时一般不吭声,因为她就喜欢吃五仁月饼,里面的仁喜欢、软冰糖喜欢、青红丝也喜欢。   香酥松软,甜而不腻,迥异寻常,简直仙品。   “喝点茶水,月饼放着明日再吃,免得不好克化。”张文明殷切叮嘱。   张镇和李春容对视一眼,自己也困了,便起身:“甜甜睡觉不老实,我们去看看。”   两人回了前院。   二院一时只剩下两人,赵云惜原就不饿,捧着酒盏,望着天上的月亮。   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”她低声呢喃。   张文明坐在躺椅上,仰望着星空,试探性地伸出手,想要握住那微凉的小手,指尖微微碰触时,却又缩了回来,故作无事地问:“冷不冷?”   赵云惜摇头,她并不觉得冷,杯酒下肚,还有些暖暖的。   张文明望着自己指尖,半天没话说。   “回了。”她说。   今天跑一天,她都快累哭了,去沐浴更衣,这才躺进被白圭已经暖好的被窝。   赵云惜以为,他会放假两天,没想到第二日清晨就走了。   还挺意外。   她看了一眼隔壁正在动工的房子,不由得瞪大双眼,不愧是基建狂魔,才半个多月,框架已经立起来,开始砌砖头了。   就算天天要路过一遍,还是觉得很震撼。   白圭也好奇地瞅了两眼。   两人在李春容和甜甜走后,也跟着去读书了。过节熬夜固然快乐,这学还是得上。   刚一到学校,就见甘玉竹在门口等着,身后的丫鬟捧着托盘,见她来了,就捧着给她看。   “这是你上回说的毛绒绒小毯子,看,做成小垫子样,还做了小猫咪这样的柔软摆件。”   甘玉竹颇为自得,她就是闲来无事折腾,结果爱上了。   赵云惜看了看,惊讶极了:“这岂不是工艺比原材料都贵?”   做的非常精致漂亮。   甘玉竹见她喜欢,心里就更有底了,笑吟吟道:“已经大批量投产了,招了许多小丫头来做事,你上回荐的小丫头,管事说手脚麻利,人也聪明,现在已经学会织袜子了!”   赵云惜点头:“是我们邻居家的孩子,平素有个面上情,不必顾及我太多。”   甘玉竹自然知道,对于赵云惜的亲戚朋友,她近来也了解不少。   “你去上课吧,我回去了。”她有些艳羡,她能这样不顾别人眼光,察觉自己读书是弱项,就直接来读书了。   她当初要是再勇敢一点,是不是不用嫁给林修然,老夫少妻,了无生趣。   赵云惜牵着白圭回书房,林子坳晒黑了些,人也瘦了些,但精神头极好,瞧着很是快乐的样子。   “今天我们该讲孟子了。”   她翻开书,认真地听着,四书五经是根基,许多人的学说,也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。   包括林修然颇为推崇的阳明学派。   林子坳讲课水平直线上升,比早先强多了,语言组织能力明显上升。   她就懂了为什么耽搁时间过来给他们讲课了,在科举考场上,环境、时间,甚至还不如授课时,能够在短时间内,做出想要的文章,平常必然要思索千百回才成。   而教课要把四书五经的知识和释义捋得清楚明白,能表达出来,这就赢一半了。   多少人心里有数但说不出来写不出来。   果然,林修然不愧是官场老兵,就是有经验。   上午学四书五经圣人文章,下午学琴棋书画现实生活,还挺有意思。   除了她稀烂的女红。   如今过了些时日,在某一个清晨,她发现打霜了。   枝叶上有白霜,还有晨雾,入目一片白茫茫的,李春容还要去江陵卖炸鸡,赵云惜就不让她去了。   这样的路,天不亮比青纱帐还恐怖,太过危险,她一个弱女子带着小孩,还是不要去了。   李春容也有些怵得慌,她有些舍不得钱,但也害怕,见儿媳坚持,心里甜滋滋的答应了。   “也就你心疼我。”她笑眯眯道。   赵云惜轻笑,温声道:“我们家现在的钱足够很好的生活了,虽然没有大富大贵,但大伯是个很厚道的人,一直都有分成给过来。”   她那时候在心里仔细思量过,大明律例,金额和规模超过一定规格,就会被定性为商户。   商户自有商役,而且士农工商,出自工商阶层,到底对科举不利。   她又认真盘算赚来的钱够不够轻松愉悦的供白圭科举,答案是够的,那她就不再挣扎。   现在已经很好了,朝廷并不禁止军籍经商,但自己心里要有一杆秤,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。   有舍才有得。   赵云惜想的很开,李春容却属实舍不得,每天都有进项,不用等着男人发月例就有钱的日子太爽了。   “不去了不去了,地滑了,人不好走,车不好走,也看不清。”她在心里劝自己。   但是光在家闲着,她也有些受不了,把院子里从这头到那头,全部都收拾整理一边,把菜园子浇水、薅草,各种收拾。   把门前的柑子树修枝,刷一层石灰,再用破布裹起来保暖,这样来年才长得好。   等赵云惜放学回来,她已经里里外外收拾好几遍,还颠颠地去赵家买了大骨头和鸡蛋糕。   “你先前说要面脂,你娘说做好了没见你去拿,就叫我捎回来。”李春容把背篓放下。   里面有许多小瓷瓶,梅兰竹菊花样最多,还有仕女、小儿等,里面都装着香香的面脂。   赵云惜给自己留了十瓶,又捧出来十瓶让白圭和甜甜送老宅去:“交给你大奶奶或者老奶奶都行,避开水走,送到就回来啊。”   两家离得不远,在大门口都能看见。   白圭牵着甜甜的手,两人颠颠地往前走去。   赵云惜打量了一眼:“甜甜好像又高了。”   她年岁原就大点,营养跟不上的时候不长个,现在吃喝都涌着她来,想吃就吃想喝就喝,长得就快。   “是,她这孩子敏感,刚开始咱家有鸡蛋糕,我给白圭拿,她就闭着眼睛装睡,但小孩装不像,眼球一个劲儿颤动,看着就让人心疼。”   李春容想,如果家里是以前吃糙米那么穷,那她可能会让甜甜少吃点鸡蛋糕、蛋羹、肉这样比较贵的东西,但是现在家里不缺这些,自然随她吃了。   好东西随便吃,长得自然快。   两人目送孩子进院子,又目迎孩子手牵手出来。   “娘,老奶奶要给我一兜钱,我说这是白圭和爷爷奶奶爹娘孝敬老奶奶的,不能收钱,我们不做面脂生意。”   白圭歪头:“这样对吗?”   赵云惜摸摸他小脑袋,轻笑:“是对的。”   白圭顿时翘起唇角,他回书房读书去了。   “砰砰。”有人敲门。   赵云惜和李春容停下手里的活,看向门口立着的男人,是张鉞。   “大伯,快进来坐。”   赵云惜笑着招呼,起身去灶房提热水过来泡茶喝。   “给你们看看账单,目前为止,已经花了四十两,主要是原材料都买了,现在就剩木工的尾款和梓人(建筑队)的尾款,剩下的不多了。”   他没笔都记账了。   赵云惜看着上面蹩脚的碳笔字,没忍住笑出来,还以为是段子,没想到是真的。   就见那些字,要么缺胳膊少腿,要么直接画个简笔画,价钱倒是标的明白,边上还摁了红印。   “大伯费心了。”她笑着道。   张鉞叹气:“我以前不会写字,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,能认点字、认钱会做生意就行,没想到,在这跌跟头。”   他以前不赞许云娘去读书,跟脑子有病一样,生完孩子去读书,但现在看来,聪明人想法就是不一样。   “书到用时方恨少?”小白圭见他书、书的说,帮他说出来。   张鉞重重点头。   这一家子读书人,就是不一样,他回头让孙子也读书去,之前他会做生意,赚的钱多,日子也滋润,对读书就有些不以为然。   现在想想,这个世界,终究还是读书人更好些。   李春容看不懂字,又把单子递给赵云惜,她掐着指尖算了算数,发现对上了,就点头:“是对的。”   张鉞:?   “你掐指尖就对上了?”他问。   赵云惜看了看指尖,笑得无奈:“我没龟龟厉害,他心算就成,我得模拟算盘,掐指尖你可以当成拨珠子呢。”   “掐指尖的时候,就是在心里拨虚盘。”   当初学珠心算,都说没用,一穿越,立马很有用了。   张鉞看看自己的指尖,努力在心里回想算盘的样子,半晌摆摆手,罢了罢了,没这个天赋,不为难自己了。   “那成,我先回了。”   “大伯慢走。”   李春容也好奇地看看她指尖,问:“咋学会虚盘的,我要是会了,每次算账的时候,就不用嘀咕半天了。”   她想学。   小白圭也好奇地看过来,很想知道。   “这个方式叫珠心算,以算盘做底,首先要熟练,也有一定的规律和口诀,你先用算盘练会了,再收起算盘,在脑海中描绘出算盘的样子,用先前学的那一套法子算,这样就好了。”   赵云惜笑吟吟解释。   李春容想象了一下,想象不了,果断放弃。   白圭倒是很感兴趣,他想学。   “夫子在教珠算,你先把珠算学会了,再谈其他。”赵云惜拍拍小白圭的小揪揪,看着他崇拜的眼神,顿时乐了。“好乖乖,你长大肯定比娘厉害。”   一个人的天赋,是埋没不掉的。   她也会努力呵护他的天赋。   想想用去那么多钱,赵云惜就有些心疼,好在羊毛制品马上就开始卖,而且张鉞、银楼掌柜、赵家都有分红给她,有进有出,就感觉挺好的。   赵云惜在想,明朝的环境确实恶劣,冬日漫长,极度严寒,让人们只能像动物一样冬眠。   那她的分成也会变少,她想想就觉得心疼。   隔日,李春容凌晨又起床,坐在院中,半晌没动,她有些懵,不知道该做什么。   炸鸡的生意不做,她整个人跟没魂了一样。   坐了会儿,去把早餐做了,就等着儿媳和孙子起床。   故而,等赵云惜起床,院子里清扫干净,衣裳也晾了,早餐也做好了。   “娘。”她喊了一声。   李春容端着簸箕出来,笑着道:“我想着发点豆芽吃,现在没啥菜吃了。”   赵云惜懂了。   这是真无聊了。   “成啊,豆芽清炒起来好吃,和饼丝炒也好吃。”   两人聊着天,甜甜也醒了,她自己穿好衣裳出来,蓬着细软的头发。   “娘,奶。”她软软地喊了一声。   赵云惜笑眯眯地冲她招手,拿着牛角梳,给她绑了个丸子头。   李春容表示没眼看。   “你去林宅读书读书,人家都不教你发髻吗?”   她现在就是绑着高马尾,配一根发带,为了表示对古代发型的尊敬,还每天费心费力给额前做了编发,她表示尽力了。   有时候就团成丸子头,又方便利落,又好看。   给孩子扎个小揪揪,那是顺手的事。   “等开春再给孩子剃发,现在长长了。”李春容随口道。   时下幼童都要剃发,有的剃成地中海,有的剃成哪吒,有的在囟门留一撮,她受不了,夏天李春容要带着龟龟去剃头,她给拦了。   那发型,想想就可怕。   *   赵云惜看着面前的甘夫人,笑着问:“怎么了?”   “看看,冬衣做好了,你和白圭各一份,拿回去吧。”   甘玉竹说得云淡风轻。   但赵云惜一看,就感动坏了,先前说过,她以为忘了,没想到,现在已经做好了。   果然是织银妆花缎,内里是柔软的貂绒,还特意做了里衬,这样容易清洗。   “夫人……”赵云惜上前握住甘夫人的手,感动地不行:“夫人,能得你的照看,实在是云娘三生有幸遇见你,一时间,倒不知如何报答了。”   她能拿出来给甘夫人的东西太少了。   甘玉竹拍拍她的手,温和道:“这些对我来说,不过举手之劳,我喜欢你的性子,自然愿意对你好,当初你我二人并不熟稔,你不也二话不说把羊毛的底细都告诉我了?你都把心掏给我了,我自然要珍惜。”   “人和人之间的缘法,有时候说不清,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,我心里也高兴。”   看着甘玉竹温柔的眼神,赵云惜有些没出息地想哭。   她眨眨微红的眼眶,抚摸着漂亮的衣裙,半晌不说话。   “漂亮的衣裳,还要漂亮的发髻配,你整日里一根发带过日子,这哪里能行,我从妆奁里头挑了两套戴腻的钗鬟,你拿去用吧。”   甘玉竹说得云淡风轻。   赵云惜想,这世界上果然不能没有女孩,为你考虑的仔细又周到。   “那我就却之不恭了。”她笑眯眯道。   “正好,我也给你带了面脂,今年春天我涂过了,用着确实不错,你现在手上用着试试,觉得好再上脸。”   赵云惜眉眼柔和。   她想,她交到朋友了。   “行,刚好最近天冷了,脸要润润地才舒服。”   甘玉竹笑纳了,心里也高兴,她在惦念着对方时,对方也在惦念着她。   这样就极好。   两人又闲话几句,甘玉竹笑着道:“你那香露,我卖得极好,你再给我二百瓶,我送到京城去卖,在江陵只能卖五钱银子左右,再高没人碰了,但是在京城,能卖到二两银子,还极为热火。我卖得贵,你这里进价也提一提,三成的话,是六钱银子一瓶,咱俩做生意,不叫你吃亏。”   赵云惜盘算着,近来还收了好些桂花,这几日就可以做木樨香露了。   三成左右的进价很合理,人家要承担路上的运费、折损、压货等风险,最终利润可能也就在三成左右。   “到时候卖得好了,还可以开个香露作坊,让京城都是我们卖的香露。”赵云惜做梦。   毕竟香露的用途真的特别广,衣食住行都能用到。   甘玉竹跟着她畅想一番,也极高兴。   “上课了,我先回了。”   “去吧。”   两人寒暄过后,赵云惜回了书房,就见小白圭迎着初秋的朝阳,立在廊下,雪白清俊的脸庞上被浅金色的阳光照着,正一字一句地背着书。   林子坳闭着眼睛听,不时晃动着戒尺。显然两个人都很放松,觉得他没问题。   不远处,桂花开得正香。细小的花朵密密挨挨,散发着幽香。   林修然正立在树前,看似随意,很显然在注意着白圭回答问题的情况。   赵云惜翘了翘唇角,有些不忍心打扰了。   谁知——   林修然睁开眼睛,眸光冷然:“你来。”   赵云惜紧张地快要同手同脚,和林子坳比起来,小老头真的特别严厉。   “你对万乘之国,有什么看法?”   林修然声音低沉随意。   但鹰隼一样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她。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万乘之国乃大国……”   她按着自己的思路侃侃而谈,对自己甚为满意,她也能引经据典了。   果然林修然不置可否地摆摆手,示意抽查结束。她松了口气,果断消失在夫子面前。   进书房后,就见一片愁云惨淡,很显然林子垣没过关,皱巴着小脸,拿着毛笔画乌龟。   “云姐姐,我挨戒尺了!”林念念幽幽道:“我就这两天没认真背书,回答不上来而已。”   赵云惜摸摸她的头:“你这叫顶风作案啊。”   每天林子垣被揍得那么惨,这就是前车之鉴。   等放学后,赵云惜把面脂送去给甘夫人,她就遣马车将箱笼送回张家台。   村里第三回 进马车了。   大家还是很稀罕,最平常的青鹏马车,没什么装饰,对乡下来说,我不可多见。   “都姓张,人家张镇这一支,短暂的落魄以后,也跟着起飞了。”   “他张诚有本事,会生孩子,仨都有出息,就看孙辈了,现在出俩秀才了。”   “是啊,咱村的秀才都出他家。”   听着一路上的讨论,赵云惜也觉得挺有意思,等下马车后,马夫帮着把箱笼抬下来。   李春容有些茫然,看着箱笼,问:“你买啥了?”   “没,都是甘夫人给备的衣裳,我和白圭的都有。”赵云惜解释。   李春容不以为然地帮着抬箱笼,等送走马夫,放回卧室打开时,顿时瞪大眼睛。   “我的天呐,传说中的妆花缎?真美啊,这里子是啥,这么软这么暖?”   赵云惜也惊叹不已。   “这就是有钱人家的日子?”也太爽了。   赵云惜羡慕了。   两人把衣裳收起来,看着古朴大气的红木箱子,有些犯愁。   “要不要还回去?”   “要吧,这箱子看着木头不错,箱笼也贵啊。”   赵云惜说罢,就见箱笼底还有字条:“香樟木的箱子,防虫防潮,冬衣可收纳至此箱。”   她便懂了,这是要送给她。   “白圭,来试试你的毛衣毛裤。”她眨眨眼,笑着喊他。   柔软的浅米色毛线,织成贴身的毛衣,穿在身上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怪诞感。   赵云惜忍着笑打量。   “完蛋,龟龟变羊羊咯~” 第34章   龟龟长肉了。   内里是棉质中衣,外面的毛衣毛裤裹着,兜出肥嘟嘟的屁股。白圭察觉到娘亲的笑意,害羞地缩进被窝。   小孩软糯可爱。   赵云惜笑着把衣裳整理好,等冷得很了,再拿出来穿。   李春容帮着她收拾,摸着那精致的短袄,好奇地啧啧出声:“这摸着真舒服。”   赵云惜挨着她坐下,笑眯眯道:“到时候文明考上举人,咱的体量再大些,就也给你做这样的长袄穿,外面再罩一层比甲,可暖和了。”   李春容是信的,她先前说要给她买银饰,都买了。   “等会儿去豆腐坊打一板豆腐,回来做腐乳,到时候早上也咸咸嘴。”她也跟着笑。   只要儿媳待她好,她就是干劲十足。   赵云惜就起身跟她一起走,出去走走也好,索性把白圭、甜甜一起带上。   两人擓着箩筐,边说边笑往豆腐坊去,一路上遇见王秀兰,她连忙问:“春容嫂子,你咋不去摆摊了?生意多好啊?”   时下冷了,村落里隐隐都是雾气。   “云娘不让去,说早上大雾,咱天不亮就出门太危险了,等来年开春再去。”   李春容乐滋滋说着,骄傲地挺直腰板。   王秀兰放下手里的衣裳盆,满脸艳羡,她要是有这么听话懂事的儿媳就好了。   “你那炸鸡多赚钱啊,不做可惜了,不成了咱晚点走,天亮了再去。”王秀兰还是觉得跟李春容一起比较有安全感。   天亮了没好位置,只能在偏僻位置吃冷风,她才不情愿。   “我家是儿媳做主,我都听她的。”李春容笑眯眯道。   赵云惜客气一笑:“我娘辛苦一辈子,带大相公,还帮着我带白圭,现在我能干活了,不舍得叫我娘受苦。”   话里话外就是不去了。   王秀兰敢和李春容拉扯,不敢和赵云惜呛声,在读书人面前,她有一种敬畏感。   她琢磨着,她也想找个这样的儿媳,那她也能穿金戴银有大房子。   两人一路走到豆腐坊,那俊俏的小寡妇正在磨豆子,见两人来,连忙招呼:“要多少?”   “一板。”   “三十文钱。”   甜甜从荷包里数出三十枚铜钱递给她。   “做什么吃呀春容婶?”   “做腐乳,你切小块。”   两人一来一回地答着,把切成块的豆腐摆在箩筐了,赵云惜提了大份,把小份给李春容提着,正要走,就就小寡妇拦住了。   “云娘,你见多识广,我想问问你,这小孩读书,要花费多少?八九岁去读,可迟了?”小寡妇眼巴巴地看着她。   赵云惜闻言看向在院子里沉默寡言的小男孩,猜测就是他。   “读书这事,也是丰俭由人,束脩是固定的,东台寺的私塾,一年差不多二两银,再就是出门见人的衣裳、书箱、吃食等,而买书……这就没数了,再就是去参加科考,秀才尚在江陵,找廪生做保花银子,其余的也看自己。至于再往上,你考了秀才,再想往上就容易了。”   “初始读书阶段,一年大约五到十两银子也能过。”   若是五两,那就是一件衣裳晚上洗了早上穿,笔墨纸砚都买最便宜的,有的苦头吃。   见那小孩侧耳倾听,她笑了笑,又接着道。   “在我们建朝初期,有一位宋太史公,他有文章就讲得是读书的事。”   “余幼时即嗜学。家贫,无从致书以观,每假借于藏书之家,手自笔录,计日以还。天大寒,砚冰坚,手指不可屈伸,弗之怠。录毕,走送之,不敢稍逾约。”   她高中读到宋濂的《送东阳马生序》,就觉得不可思议,浙江怎么会天大寒,砚冰坚,还想着不愧是文化人,文笔修饰就是好。   现在中秋刚过,被冷风扑一脸,勤勤恳恳跟小松鼠一样准备冬藏。   已经可以想象到传说中的‘穷冬烈风,大雪深数尺,足肤皲裂而不知。’   她又解释一番这段话的意思,反正穷苦有穷苦的读书法。   小寡妇满脸惆怅地道了谢。   等两人走远了些,李春容就小声嘀咕:“乖乖,你那一长串啥叽里咕噜听得我耳朵发晕,你读了书,现在越来越厉害了。”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还是相公学问最深,最厉害,我也是想要靠近他一点点,才想着去读书的。”   李春容提着豆腐,听着身边的软语温声,白圭牵着甜甜的手,晃晃悠悠地在她们前面走,刚离家门近一点,福米就汪汪汪地冲上来。   那尾巴摇得跟风火轮一样。   赵云惜拍拍它脑袋,一起往室内走去,鼻子湿漉漉,眼睛亮亮的小狗很难不喜欢。   “先下水淖一下,再摆到箩筐里,让它自己长毛就行。”李春容交代。   赵云惜不会做,就听话地在一旁烧火,看着婆母忙前忙后觉得很有意思。   “冬日天冷,什么吃的都没有,能有一口腐乳就粥,都能吃一顿了。”   李春容絮絮说着。   两人聊着天,说着话,很快就把豆腐弄好了。   “我们炸了萝卜缨、菘菜,做了腐乳,买了时令干菜,地里的菘菜、萝卜又种上了,让我想想还缺点什么。”   李春容在脑海中巡视自己的仓库,以求没有遗漏。   赵云惜觑着她的神色,过了会儿才道:“不做腌肉吗?”毕竟下雪封路,那可真是没东西吃。   “那得再冷点,去你娘家买点好肉,到时候也有大车来卖鱼,再做腌肉腌鱼。”   李春容笑眯眯道:“你还是更爱吃肉些。”   “再做点腌菜,把辣菜多种点,迎冷的时候,正好能腌。”   两人没事就絮絮叨叨地准备冬菜。   这和现代的感觉完全不一样,他们那时候就不爱屯菜,想吃现买,也挺好的。   “明天去江陵再买个汤婆子和脚笼,到时候抱着也舒服很多,再多买点炭,到时候你们不受冻。”   李春容想着,别的应该就不用了。   米、面、菜、肉、衣、住都折腾好了,再等等就行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心想幸好她当时果断选择摆摊,要不然就惨了,毕竟看婆母如临大敌的样子,就知道冬天真的很难熬。   两人立在门口,看着隔壁的大院子,赵云惜心里爽到不行:“一眼一个样,这么快就建这么高。”   “快上瓦了。”李春容也忍不住笑。   一看快盖好了,四人就忍不住天天看,看着看着,要上梁了。   而此时,张镇、张文明也休沐回家。   “我给你们买了鞭炮、糖果,你们再抓些铜钱,等明天上梁的时候用。”张鉞交代一声,就和沈况吃酒去了,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,两人就成了忘年交。   张镇看着他走,带着几人去看房子。   雏形已经成了,就连火炕也砌好了,看着砖头床,还是有些不习惯。   “这能暖和了?”他问。   张文明摸了摸冰凉的砖石,也有些疑惑。   赵云惜也不确定:“应该行吧……”   不行还得敲了重新砌。   这样不确定地回答,几人都有些方。   但问题不大。   几人在院里来回转,越看越喜欢,这样宽阔舒服的房子,想想都快乐。   赵云惜指着院子里的袖珍版小房子,笑着道:“这一楼是福米住的,二楼是猫咪住的,它俩也有房子。”   福米已经撒欢地跑进去了,来回窝着找角度。   “还做了地平,有排水沟?”张镇诧异,看来真的用心了。   小白圭撅着屁股看狗窝。   几人转悠一圈,对自己的房间都很满意。   赵云惜期待极了。   “大伯说,木工师傅也把家具打好了,等房子盖好就能用。”   “那快了,就是这几天的事。”   “暖灶酒席等下次休沐再办。”张镇心里也热乎起来。   几人又回了老院。   “新的来了,旧的就怎么看都缺弦儿。”   李春容感叹。   她之前还很舍不得。   现在:想搬。   张镇看了一眼柴火,见没多少就去劈柴了,要在冬天来之前,攒够一冬要用的柴火。   张文明就挑水去。   白圭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爹。   李春容烧火,赵云惜在做饭,想着天冷,就爱吃口热乎的,索性做炖菜。   五花肉切成细丁,慢火细煸,把金灿灿的油脂都炒出来,吃得时候筋道又不腻。   当肉丁卷曲焦黄时,香味便是最浓郁的时候,加入开水,把白菜、豆腐、放进去煮。   瞧着不大够,又放入蘑菇、面鱼儿、豆皮等,咕嘟嘟地炖着。   “再蒸点花卷吧,五花肉我还剩下一点,剁成肉泥做成肉馅儿花卷,撒点茱萸粉,吃起来香香辣辣。”   赵云惜弄完花卷又勾芡,想着一点点浓白的汤汁,喝着也很舒服。   白圭闻见香味,和甜甜一左一右坐在门槛上,福米贴着两人蹲在门外,不离不弃。   赵云惜索性先给他俩盛一碗,免得眼巴巴看着,心疼人。   白圭捧着小碗,呲着小米牙笑,面鱼儿白白嫩嫩在乳白的汤汁中,上面飘着一层油花,闻起来香气扑鼻。   娘亲的味道!   香。   他和甜甜头对着头趴在椅子上,一边吹气一边吃,又烫又香。小半碗下去,鼻尖就沁出细汗来。   “娘,好香呀。”白圭眸子亮晶晶的,举着自己的小木碗:“娘,尝尝。”   赵云惜低头喝了一口,确实好喝。   “不错,很香。”   她满意了。   “花卷也好了,尝尝。”赵云惜给两人一人一个,让他们吃着。   把小孩的肚子填饱了,他们不闹,大人才有空闲做别的。   赵云惜给每人盛了一碗炖菜,再两个花卷,她吃得十分满足。   “下回放点葫芦条,这也好吃。”李春容笑着道。   险些都把葫芦条给忘了。   赵云惜小脸一垮:“故意没放的,夏天的葫芦太可怕了。”   葫芦和豆角,永远都在结,每顿都在吃,而且还吃不完,被李春容摘下来淖水晒干,收在仓库里,现在又要拿出来吃。   “葫子等馋了再吃。”她便是拒绝。   李春容笑了笑,没再说了,她不爱吃就算了。   等吃完饭,天色擦黑,李春容眼疾手快地抱走甜甜,张镇一把捞过白圭,往肩头一扔,扛着就出去玩了,他难得回来一次,总要跟老兄弟聊聊天,交流交流感情。   一灯如豆。   赵云惜和张文明各自捧着书,各看各的。   影子落在墙上,倒有几分欲语还休的纠缠。   张文明觑了片刻,心中哑然,人的习惯性果然可怕,这才半年功夫,他已经学会了如何自如的和娘子相处。   只每每瞧见她,难免心湖颤动。   “我去沐浴更衣。”他故意压低了声音。   赵云惜点头:“去吧。”   她接着练大字,沉迷其中,已经能察觉到个中妙处了。   片刻后。  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。   “不要回头。”男音响起。   赵云惜听见不字时,反骨雷达自动开启,直接抬眼去看。   瞬息又收回视线。   就见雪□□壮的脊背微微弓着,线条流畅漂亮,男人穿着小衣,正在穿兜肚,显然不防备她转身,脊背猛然一僵,肌肉发力,露出漂亮的线条。   这兜肚真白真结实啊。   她想。   抖了抖耳朵,她故作无事。   身后目光如炬,张文明意味不明地盯着那微红的耳根。   还真当她清心寡欲,断情绝爱了。   他心里有数,却不再冒昧,将寝衣一件一件穿上。   赵云惜的字,乱了一笔,紧接着又平静下来。将一页练完,这才收进书包,去洗漱了。   张文明坐在书桌前,将她每日练的大字拿出来,一一翻看着,都说字如其人,他好像看着字,就能看到她漂亮的灵魂。   娟秀柔和,如涓涓溪水。   他沉迷其中。   等赵云惜出来,就见他坐在书桌前,微黄的烛火照在他身上。   “睡觉吧。”他说。   赵云惜吹灭蜡烛。   “需要暖脚吗。”   “不用,谢谢。”   “哦。”   室内又归于平静。   忙碌一天的赵师傅闭上眼睛就睡着了,她气血充沛,脚丫子暖融融的,还不到暖脚的时候,根本感觉不到被暖脚的快乐。   *   隔日。   “娘,奶说去田里摘橘子,去不去?”奶里奶气的声音隔着窗子响起。   “去!”她一听就兴奋。   起来喝了粥,背着背篓,牵着小白圭、甜甜的手跟在李春容身后。   “能摘多少啊?”她问。   “一文钱三斤,随便你摘。”李春容回。   “价钱便宜,那多摘点,我最爱吃橘子,没事就想炫俩。”赵云惜觉得这价钱很不错。   等到地方后,发现这橘子园到处都是人,老板懒洋洋地坐在躺椅上。   “柑子要吗?”李春容看着黄澄澄的柑子也不错。   “要。”赵云惜回。   浓绿的枝叶间,一个个橘黄的橘子像是小灯笼,挤挤挨挨,长得极好,她咽了咽口水,已经能想到吃着晶莹果肉的酸甜滋味了。   “我们多囤点橘子,等到冬天时,升着小炉子,煮着茶,边上烤着板栗、橘子,别提多惬意了。”   赵云惜想想就觉得爽。   所以花生、红薯、土豆什么时候能传入中国,万历年间能有红薯了吧……但愿她能活到看见红薯,她肯定会很感动。   冬天有烤得软糯香甜的红薯,何其有幸。   “成,那多弄点。”   “风高榆柳疏,霜重梨枣熟,梨子和枣子也熟了,这两天我们也多买点,放在地窖里,想吃就掏一点出来。”赵云惜抱着白圭,教他选橘子。   他今天没穿襕衫,而是短打小衫,显然是做足干活准备的。   小白圭嘿呦嘿呦摘橘子,小脸都憋红了。   “成呀,柿子不用买,咱家有,这时候还是青的,干涩,你要想吃,我们懒点柿子吃。”   两人絮絮地说着话,小白圭摘,赵云惜接,没一会儿就摘了一筐。   两大背篓竟才要二十文钱。   “这两筐差不多上百斤了。”橘园老板笑眯眯道:“我们这橘子是上百年的老品种,甜度高,一点点酸,可好吃了,回家放地窖里,能吃到来年开春,柑子更甜一点,汁水也多,好得很,你们多囤点,这一开园,要不了十天就没了。”   他都没体验过摆摊卖橘子的滋味,周围的乡亲父老都来买完了,根本不给他留机会。   橘园老板傲娇地想,收下一把铜钱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   他还不用摘橘子。   嘿。   赵云惜瞧着这么大的橘子园,突然灵光一闪:“你之前是不是卖过橘子花、橘子叶?”   橘园老板震惊:“你咋知道?”   她笑了笑,想来这么大的橘园,银楼老板不可能放过不薅羊毛。   “这一片明显枝叶稀疏,橘子饱满圆润,大了很多,显然被折过枝叶,那边树枝密实,橘子也偏小,光照不透,北边的橘子还有些青,可能就是原生态。”   赵云惜仔细观察过。   橘园老板捧场地竖起大拇指:“这位娘子懂得真多。”   四人慢慢往回走。   等回家后,就见张文明在门口择菜,张镇在张望。   “我想带着龟龟去里正家喝酒。”张镇扛着白圭就走。   赵云惜又拿了箩筐来,把橘子整理好,把叶子捋掉,摆放整齐,有破损的部分,就拿出来,近期吃掉就好了。   “东台有家菊花应该开了,下午去摘菊花回来,多摘点。”李春容潜意识觉得,儿媳应该喜欢。   “好~”赵云惜应了一声。   “酿点菊花酒,还能炸菊花吃,再包个菊花肉馅儿的饺子。”李春容已经想好怎么吃了。   赵云惜没吃过,有些期待。   “不苦吗?”   “菊花有股微苦的清香味,好吃,你放心就是。”   赵云惜点头,只要说好吃,她就想尝尝咸淡。   中午张镇和白圭不在,就他们四人,也认真地做了萝卜丝猪肉渣馅饼儿,很香。   下午,太阳正好。   照在身上暖融融的。   赵云惜提着箩筐,往东台方向去。   漫步在村路上,路边的小草不知不觉间从嫩绿变得枯黄。   “娘!~”   远远一道模糊的声音,却让赵云惜猛然抬眸,她想起白圭在里正家,就忍不住往那个方向看。   就见白圭颠颠地跑过来,红扑扑的小脸上挂满兴奋,手里还拿着鸡腿,小嘴巴油汪汪的。   “我坐在门槛上吃鸡腿,等着你呢。”没想到真的看到了,但他娘好像没看见他,没关系,他会喊。   赵云惜俯身将他抱起,掏出棉帕给他擦手,随口道:“赶紧吃,食物不要拿在手里。”   “给娘的,我没舍得吃。”白圭眸子亮亮的,把鸡腿递过来。   赵云惜心里感动地厉害,轻轻咬了一口,笑着道:“好了,娘吃了,剩下的白圭帮我吃掉好不好?”   小白圭这才啊呜啊呜把鸡腿吃了。   “你去跟你爷说一声,你出来了,省得等会儿找不见着急。”赵云惜拍拍他。   他去了,片刻后又回来。   两人便一道往菊园去。   小白圭挂在娘亲怀里,快乐地像只小麻雀,一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。   “爷爷能让我站在他肩膀上,真厉害。”   “锁儿也去读书了,说要考秀才。”   “铁柱也去,但是人家不收。”   他趴在娘亲耳边小声嘟囔,恨不能连中午的菜单也说了。   “娘,想你了。”他奶里奶气道。   赵云惜拍拍他的屁股,孩子嘴巴甜得她心肝颤。   “娘,你中午有没有想我?”他歪着脑袋问,目光灼灼。   赵云惜摇头失笑,用指尖戳戳他圆滚滚的龟屁,无奈道:“龟龟崽,娘当然想你。”   时下讲究含蓄,就算心里百转千回抓心挠肝都要想死了,也要矜持地住口。   偏他年岁小,把想挂在嘴边上。   赵云惜:啧。   她还是没忍住笑了笑,和他一起往村外走去。   离菊园还有段距离,都能看到大片的黄色,她看了一阵,觉得有些不对:“这不是林宅的菊园吗?”   “是吗?”张白圭倒是不知道。   果然两人提着篮子走近了,守门的门子认识小白圭,多看了两眼,不确定地喊:“是不是张小少爷?”   张白圭盯着他看了两眼,不确定问:“刘二?”   刘二点头,连忙打开篱笆,让两人进去,笑着道:“尽管摘就是,马上开败了,东南角开得正好,老爷说让我摘点给你送去,刚摘了一篮子呢。”   他指了指地上的篮子。   “我们自己摘。”赵云惜说了一声,就找了一片开始摘。   盛开的菊花带着清香味,特别好闻,大片大片的菊花很漂亮。   “待到秋来九月八,我花开后百花杀。”小白圭叉腰唏嘘。   赵云惜觑了她一眼,看得出来是真的在认真读书,连这都知道。   “你喜欢这句?我也喜欢,还喜欢那句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”赵云惜笑着回。   小白圭在认真干活,一朵菊花两朵菊花,他人小手小,那些娇嫩漂亮的花朵快比他手掌都大了。   “娘,菊花是种来吃的吗?”   “这种是可食用的菊花,还有比较珍贵的品种,可能就只用来观赏了。”   “菊花香味好闻。”   “你喜欢?这个味道确实很特别。”   “那折两支长的,摆在床头。”   赵云惜和白圭聊天间隙,挑了枝开得好的,折下来,簪在龟龟的小揪揪旁,她打量片刻,不住点头:“不错不错。”   明时有簪花传统,张白圭并不排斥,只是亲自挑了一支,也要给她簪上,还振振有词。   “礼尚往来,有福同享。”   赵云惜微微垂首,静静等着他给簪花。   小白圭:“哇哦!娘亲是菊花仙子。”   赵云惜见他肉嘟嘟的小脸蛋上满是震惊,笑眯眯地捏捏,又给他挑了一朵小点的。   “我儿,好看。”   “真好看。”   她不住口地夸赞,越看越喜欢。   简直喜欢死了。   恨不能抱住白圭啾啾两口。   “娘子!白圭!”菊园外,张文明过来接两人,远远地就看到母子俩笑闹成一团。   娘子盯着白圭的眼睛会发光,脸上的愉悦快活不加掩饰,他又忍不住盼着能和他也如此。   他扳着指头,从相处的琉璃渣子里面拼命抠糖吃。   他一颗心简直都被自己磨烂了。   赵云惜一无所觉,她搂着小白圭,在阳光正好的菊园里,笑得十分快活。   听到男人喊声,白圭看过去,脸上笑容灿烂:“爹~”   赵云惜也笑着跟他招手。   “把菊花裹上鸡蛋液,放到油锅里炸,隔壁小孩都馋哭了。”她说着就忍不住笑。   “娘亲。”小白圭软啾啾地围着她跑。   两人你来我往,很快就摘了一大箩筐。   “够了够了,多了吃不完也是浪费。”赵云惜道。   菊花和青菜一样,一箩筐炒出来也就两盘子,正好够吃,也就是个稀奇罢了。   三人往菊园外去。   刘二还守着,赵云惜按着价钱给他,他也不敢收,只一个劲道:“主子吩咐要给小少爷送,小的没送已经是失职了,可不敢收钱。”   赵云惜笑了笑:“那实在麻烦你了。”   她把钱放在窗台上,该人家的钱不能少。   张文明接过箩筐,抱起白圭,笑着道:“娘子辛苦了,我来就好。”   赵云惜笑了笑,眉眼温柔:“谢谢相公,有你在身边实在太棒了,要不然这么多东西,我实在不好拿回去。”   张文明听着夸赞声,感觉更有劲了。   “娘,等龟龟长大也会变得有力气,帮娘亲背背篓提箩筐,给娘亲干活,让娘天天坐着晒太阳吃肉肉~”白圭捧着肉嘟嘟的小脸蛋,连忙表忠心。   赵云惜听到心头发软:“好~”   等回去后,两人一起把菊花摘掉花瓣,然后清洗,对于洗花,大家都很有经验。   毕竟之前做香露,真的天天洗花,怎么洗干净又不伤花瓣,真的是手到擒来。   晚上果然做了菊花宴,从炸菊花到凉拌菊花,菊花肉馅儿的饺子,都吃了。   刚吃过,银楼掌柜送来的木樨花又堆满了前院,几人又勤勤恳恳地开始做香露。   一连忙到月上西楼。   “明儿还得早起,双日子该上梁了,要放鞭炮,大家别忘了。”张镇叮嘱。   一听要上梁,赵云惜高兴地睡不着觉。   这处房产是在她和白圭名下,她名下还有十五亩良田,有房有田,若是有什么意外,她自己有力气,只要肯吃苦,有地有技术,她也就有了独立行走的机会。   她睁眼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影,心中激荡,想东想西,半天才睡着。   隔日。   一大清早,就听见沸沸扬扬的人声。   赵云惜起床洗漱过,到前院一看,就见几人都穿戴好了,正在忙着,见她出来,小白圭兴奋地扑过来:“娘!你醒了!”   把他抱在怀里,拍拍他的背,赵云惜就笑:“是,你起这样早?”   “吃饭吃饭!”   李春容端着饭碗出来。   赵云惜就抿着唇笑,也跟着端饭出来。   张镇拎着他的长刀,武得虎虎生风,而甜甜又蹦又跳,奶声奶气地喊:“爷爷厉害!厉害!”   她词汇量比较匮乏,但情绪渲染到位。   张镇听见喊吃饭才收起大刀,一把抄起甜甜:“吃饭咯~”   甜甜猛然升高,吓得尖叫出声。   把正踩着猫步悠闲自得地小白猫吓到炸毛。   “哈哈~”白圭嘲笑。   “喵!”不准笑?   小白猫弓着身子,横着蹦过来,一副我要跟你打架的样子,被福米抬高前腿给拦了。   “小白狗,你真好。”白圭拍拍狗头,夸赞。   又摸摸小白猫:“你也好。”   “吃饭。”李春容喊。   几人吃完饭,就迫不及待去隔壁了。这时梓人们已经准备好,就等着他们了。   张鉞见他们来了,笑呵呵地把东西递过来,指了指房梁:“快放鞭炮,都等不及了。”   张镇爬上房梁,用竹竿挑着鞭炮放了,噼里啪啦的声音入耳,硫磺味入鼻,赵云惜捂着白圭的耳朵,在外面,纵然心里高兴的要蹦起来,面上却仍旧要淡然,要矜持。   李春容高兴地合不拢嘴,拍着王秀兰的胳膊,半天说不出话。   老二这一支,财比不过老大,文比不过老三,他们一直都悄声闷着,没想到也有起势的一天。   “全靠云娘和白圭两个福星。”李春容乐呵地不行。   张镇站在房梁上,先是贴上求来的镇宅符,后贴福字,再挂上喜庆的红绸,最后才悬上一柄剑。   等仪式结束,大家就安静下来。   “今日上梁,劳诸位亲至,张镇不胜荣幸!”   他话音刚落,便有主持大声道:“抛梁馒头抛得开,好比青龙游四海。   抛梁馒头抛得高,好比王母娘娘献蟠桃。抛梁馒头抛到南,南海观音送子来。抛梁馒头抛到北,金玉满堂全家福。抛梁馒头抛到东,寿比南山不老松。抛梁馒头抛到西,子孙状元三及第!”   随着主持话音响起,张镇就从箩筐里抓东西往下撒,有糖果瓜子,有馒头点心,用荷叶包起来,收拾的整整齐齐。   王秀兰抢到两大包,乐滋滋道:“你家讲究,还用荷叶包起来,好多人直接撒地上。”   李春容笑了笑:“地接福气,人也接福气,多好。”   大家都忙着抢东西,一身人声鼎沸,就要这样热热闹闹才好。   人气才是最好的东西。   赵云惜昂头望着,见人群沸腾的厉害,就抱着白圭出来了。   李春容紧随其后。   两人立在院外看着村民,听着张镇大声喊,说是九月初六摆暖灶酒,请大家一起来吃酒。   两人听着就觉得期待。   “不醉不归!”   “一定来?”   “多备好肉啊张老二!”   “你小子出息了!”   各种人声混杂在一起,就连张文明也被调侃,说他儿时的一些糗事。   有时候太熟了就是这样,装相都装不起来,人家连你穿开裆裤的样子都见过。   装不了一点。   然后随时在人多的时候把你的糗事说出来,看你脸颊涨红的样子哈哈大笑。   赵云惜听着,也觉得很好玩。   “他小时候一边吃西瓜一边挺着肚子尿尿。”   “是吧,吃肉还要藏到最后再吃。”   “还可干净了,农村长大的娃子,脚上一个泥点子都受不了,哭着要洗干净。”   “文明确实聪明,白圭就是随他。”   “就是长得太小白脸了。”   张文明脸颊涨红,有些不敢看不远处的娘子,童年糗事被拿出来说也就罢了,为什么要在他娘子跟前。   他威武雄壮、文韬武略的形象,还能保住吗?   赵云惜听得津津有味。   跟白圭确实有点像,父子俩,幼时是有共性的。   这样一想,她就忍不住笑。   张文明眼角余光瞥见她弯着眉眼,顿觉天都塌了。   小白圭双眸瞪得溜圆:“哇哦。”他听得津津有味。   赵云惜捏捏他小脸:“别哇哦了,等你长大了,他们也会这样围着你,说你此时的糗事。”   端的可怕。   小白圭想了想,觉得死道友不死贫道,搂着娘亲的脖颈,连忙道:“快走快走。”   赵云惜:哈哈哈!   热闹一阵,大家参观够了,聊开心了,也就各自散了。   剩下梓人开始上瓦。   又过十日,眼瞧着天气越来越冷,晚上睡觉需要汤婆子,有些暖不热了,终于建好了。   家具一应都是新的,房子也新展,门前摆着林宅送来的花,木架子上缠绕着鞭炮,就等着主家来引燃。   亲戚客人一家一家的来,赵云惜跟着认人,和大家打招呼。   忙的不亦乐乎。   林子坳带着林子境、林子垣也过来上礼,笑眯眯地跟她恭贺。   “今日忙,可能招待不好,你别介意,白圭,你带小夫子去看看他们的房间。”   总共四进,第一进是公婆二人住的,第二进是他们夫妻俩,第三进是留给林修然夫妻俩和女孩,第四进就是给林家仨男孩的。   都安排的清楚明白。   林子坳高高兴兴地去看。   “这就是火炕?”他摸了摸,今天是第一天,火炕烧得旺旺的,摸着就舒服。   “真好哎,哪家瓦工做的?去给我也做一个!”冬天实在冷。   书房和正厅倒是有火墙,他们这些小孩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。   大家都对火炕表示万分惊奇。   张鉞乐呵呵地跟大家解释:“我那侄媳妇聪慧,读书读多了,从书里看来的。”   更清楚明白的解释应该是从造竹纸的夹巷中得到启发,但这是秘密,不能外传,只能说得语焉不详。   但众人不管,只打听这火炕咋样,费不费事,费不费柴火。   “不费柴,两把柴就够一夜了,要是心疼柴,把炕造大点,一家子一个屋就好了。”   “就是砖和木工费钱了。”   张鉞点头,他喊沈况过来给大家报价,当初教他盘火炕时,私下里商议过了,以后盘一个火炕,就要给   他家分成,不能白教。   “比普通瓦工师傅工钱翻倍,但是包你好使,砖和泥可以自备,也可以用我们的,但是自家备的要买好的,质量不好合不严就不能用。”   几人摸摸热乎乎的火炕,又打开门往里看,真就一点柴,顿时都心里比炕还热乎。   好东西都想要。   这火炕真暖和啊。   张鉞倾情推荐,自家二弟这回建房子花钱了,能赚回来一个是一个。   赵云惜听见了,不由得对张鉞表示佩服,他这样会做生意,怪不得有钱。   李春容带着王秀兰他们,在外面准备宴席,正弄着,就见刘氏和赵屠户拉着半扇猪来了。   “娘嘞,这爹娘真是没话说,把姑娘当伢儿疼!”   “云娘好福气啊,亲娘疼,婆母也疼,这日子过得跟蜜里调油一样。”   “小妹!出来帮忙!”   赵云升大大咧咧地喊。   半扇猪是惹眼,但是下面还压着半车好菜呢。   赵云惜眼眶红了。   她上前,“娘……”   白圭看看大黑猪,又看看嘎嘎,奶里奶气地跟着喊:“嘎嘎、嘎公、二舅、小树哥哥好~”   他今天穿的喜庆,一身桃色的直缀,衬着雪白的小脸蛋,跟小仙童一样。   赵屠户上前把他抱起来,扛在肩头,笑眯眯道:“想不想嘎公?”   “想!好想!”   他大声回。   赵屠户顿时哈哈大笑起来,把牛车赶到厨房,众人连忙帮着卸车。   “乖乖,一整车都是礼物啊。”   “真多啊,赵家真有钱……”   “人家疼闺女啊。”   “还上礼单,看看多少……”   在门口闲聊的人,眼睛一下就盯着赵屠户看。   他左手抱着小白圭,右手抱着陶罐。   陶罐放在桌上,把桌子都压得晃了晃。   “我家女婿、女儿、外孙孝顺,年节都有孝敬给我赵屠户,我心里感动,跟她娘商量了,就加一倍给她姑娘甜甜嘴!”   赵屠户身强体壮,声如洪钟,把孝顺二字咬得极清楚。   “是不是呀小白圭?”   张白圭被他摇得快要散黄了,连忙道:“嘎公晕晕晕!我永远孝顺你和嘎嘎!” 第35章   热闹过后,便是满地狼藉。   村里的婶、娘在吃完后留下帮着收拾碗筷桌椅,大木盆里是烧开的热水,撒了好些秸秆烧成的草木灰。   碗碟很干净,一口菜肉都没留,在物资不丰富的古代,席面真是汤汁都不会留。   一群人做事,桌椅碗筷很快就收拾好了,还把院子顺手给扫了。   宽敞干净的房舍,一应器具、床品都是新的,旧的收拢在老宅。   小白圭在院里追着小白狗跑,小猫咪跟在他后面,不时地邦邦给福米屁股两拳,以此公报私仇。   赵云惜坐在书房里,隔着窗子望出来,笑吟吟提醒:“慢些,仔细摔了。”   白圭听见娘亲声音,一分神,左脚绊右脚,险些摔了,福米连忙挡住他,小猫咪也惊恐地伸爪子捞他。   三小只滚作一团,你压了我的肚子,我踩了你的尾巴。   “汪汪汪?!~”   “喵喵喵?!~”   “娘娘娘?!~”   赵云惜唬了一跳,连忙出来给三小只捞起来,平日里端方持重的小君子,竟然也有这样调皮的时候。   她温婉维护他的童年,拍拍他膝盖上蹭到的灰,让他接着去玩。   反而是白圭有些不好意思,他小脸红扑扑的,凑过来撒娇:“娘亲~”   赵云惜捏捏他小脸,擦拭掉鼻尖上的汗水,搂着他坐在房檐下晒太阳。   她突然就想到了林宅。   当初进林宅读书,她是冒了极大的险,甚至抱着和那个老秀才一样会愤然拒绝她的心态。   她向来觉得,世间万物,不怕被拒绝,怕的是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。   赵云惜想,她是有点气运在身上的。   谁能想到,林修然是王阳明的学生,他是心学传人,因为反程朱理学而被排挤,无法进入权利核心区。   所以当王阳明传出病重失势,他就被扫地出门,回乡了。   “所有发生的一切,都有利于我。”她在心里默念。   小白圭窝在她怀里,昏昏欲睡,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中颤啊颤。   “龟龟太可爱了!”她没忍住啾啾小脸蛋。   给他调整了舒服的姿势,赵云惜轻轻拍着他屁股,哄着他睡觉。   自己也晒得想睡。   困到不行,索性回房睡觉,娘俩一觉睡到天黑,还是闻见炖肉香味才醒的。   “你爹送了鱼,晾在房檐下做腌鱼,今天晚上炖了黄豆猪蹄,你尝尝。”李春容见她醒了,笑呵呵道。   赵云惜从小灶里舀热水,给自己和白圭顺手洗了。   “噜噜噜……”白圭吐泡泡。   “你变成小鱼鱼了吗?”赵云惜问。   “嗯。”   他一本正经地点头,看着可可爱爱。   赵云惜摸摸他的小脑袋。   新灶房很大,墙上刷着白灰,看着整洁明亮。几人坐在偏厅里,乐呵呵地啃着猪蹄。   “你别说,这样餐厅和灶房连着,就是挺暖和的。”   李春容越看越满意。   赵云惜也很喜欢,屁股下面的椅子也是新捏的竹椅,套着软软的毛线垫子。   几人吃完饭,又各自回房睡了。   属于自己的新房子,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,赵云惜这里看看,那里摸摸,精神愉悦地要升天。   张文明在铺床,他要把每一个褶皱都拉平。“真的很暖和。”被褥里面暖融融的,还有阳光的味道。   赵云惜坐在床沿上看着他忙,等他收拾好了,就滚进被窝。   “新棉花、新被里新被面、真舒服啊。”她简直爱死了。   天色昏暗,一灯如豆。   赵云惜在织围巾,她想着早晨太冷了,去林宅读书,一路上吹着冷风,给白圭织一个厚实的围巾,把他的脑袋和脸都围上。   张文明伸手摸了摸,心里艳羡得厉害,他抿着唇瓣,摩挲着柔软的毛线,半晌才底气不足地开口:“能给我也织一条围巾吗?”   他很想要,感觉围起来很柔软很舒服。   赵云惜抬眸看着他,男人的眸中映着星光,璀璨又破碎,真真一副好皮相。   沉默。   “你要是没空也没事,我也不是很怕冷。”张文明补充。   “好。”赵云惜点头。   张文明短促地笑了笑,他笑的眼睛亮亮的:“你真好。”   赵云惜横了他一眼,接着织自己的围巾,织多手熟以后,也快了几分。   一条围巾,花了三日才织好。   又给张文明织了一条米白色的围巾。   连忙忙了好几日,将围巾叠好,放在男人的枕头边。   赵云惜正要给自己织围巾,就被甘玉竹喊过去,给她一箱子的毛织品。   “这是绣娘做的,有围巾、毛衣、毛裤、手套、袜子,你上回给我说的,都做出来了。”   赵云惜打开箱笼看了看,顿时沉默了。   那她辛苦好几天织围巾算什么。   只见……   箱笼里的毛织品精致又漂亮,上面的图案特别漂亮,她很喜欢。   “这个云朵还是立体的?”   “这个小猫咪好可爱。”   赵云惜挑了个米色的围巾,上面织着一直黄色的小猫咪,她觉得有点像家里的猫崽,当时就围上了。   “香香软软的围巾,真舒服啊。”她觉得肯定添了她不知道的工艺。   甘玉竹笑吟吟道:“这几年有你的,有白圭的,给你家人也备了几件,你看着送人。”   她照顾地妥帖。   赵云惜软乎乎地叫夫人。   “你喜欢就好,我们在江陵的铺子已经开了,还有很大一批运到京城去了,应当是好卖,你那香露,记得多备些,我估摸着还得要。”   甘玉竹见林修然走近了,皱了皱鼻子,扭头就走。   赵云惜摸着脖颈间围着的围巾,高兴得很。   能卖钱就好,她等着收分成。   钱来钱来!   赵云惜的快乐,很快就消失了。因为旬休过后,林修然就要考校功课,那被磨得油光水亮的戒尺,他直接就拿在了手里。   她绷着神经,一一回答对方的问题。   林修然抬抬手,示意她过了。   而对于四个要考科举的崽,他就没有那么容易放过了。   小问题都要揪着盯,严厉至极。   旬休时,张家又是去玩,又是乔迁,白圭的课业没有用心,和往常的比,差了一截,被林修然严厉批评了。   “每时每刻都要认真,不可有星点懈怠,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打盹时记岔的三两句,会不会出现在考卷上!”   林修然目光冷然。   小白圭耷拉着脑袋,蔫哒哒道:“是,夫子,白圭知错,以后不会如此了。”   他确实有些放肆了。   课业顺利地不像话。   “我知你自觉课业简单,觉得同窗的进度比不上你,你可知,世上的天才成千上万,数不胜数。”   林修然索性放下戒尺,语重心长道:“旁人尚且不说,我湖广总督王阳明王大人,幼年天才,龙场悟道,学子遍布明廷。”   “年岁小些的有李春芳,我在京中已经听说他的才名,考秀才的试卷印成书册卖,相传他明年便要下场考举人,若能成,他也不过二十!”   “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,越是有才华的人,越是勤勉。”   “就说你娘,她一介女子,不论寒暑,从未有丝毫懈怠,学问才情亦是顶尖。”   “白圭啊,你年岁小,人又极聪慧,夫子担心你伤仲永啊……”   林修然不仅仅是因为旬休时的课业没写好,而是将他的心态放在眼里。   白圭垂眸,一言不发。   赵云惜觑着,有些心疼,却没有出声,毕竟做了旁人的学生,就要有学生的样子。   林修然叹气,他心里有些焦躁,近来有人给他传信,言心学式微,王大人怕是挺不过今年冬日。   若他死,他必追随。   没有多少时间了。   “夫子,我知道错了。”白圭无措地捏着手指,眼眶红红的。   林修然拍拍他的肩膀,知道是自己过于焦急了,说到底,他尚且年幼,不能给他压太重的担子。   “没事,你往后记得便是。”他声音又低沉下来。   赵云惜蹙着眉头看,觉得有些不大对。夫子向来反对揠苗助长,连白圭多练字都不肯。   但她按捺下来了。   等下课后,她把给白圭的围巾围在他脖颈间,宽宽的米色围巾毛绒绒的,衬得他小脸玉白。   “娘……”瞧见娘以后,所有的委屈都涌上来,鼻头变得酸酸的,眼圈也红了。   “龟龟伢儿。”她给他整理好围巾,轻轻地拍着他的背。   小孩的情绪也要及时疏解。   小白圭很快就缓过来,吃着香甜的桂花糕,笑得眉眼弯弯。   赵云惜松了口气。   等下午时,她发现该担心自己了。   学骑马。   给他们找的都是温顺低矮的小马,她想起那日骑马的少年,很帅。   “先骑上来适应适应。”   女教练言语温和,扶着她的手却很有力。   和林念念对视一眼,两人的眼神显然都显示有些不妙。   好在第一日真的就是骑在马上,由女教练领着在马场上骑了两圈。   书房正厅。   林修然坐在太师椅上,望着手中的书信,半晌没有回神。   “先生病得越发重了。”他垂眸,神色复杂难辨。   片刻后,将信纸在火上引燃,看着火蛇吞没纸张,神色间便添了怅惘和难过。   “人生自古谁无死。”谁无死。   林修然整理着书桌上的书籍,分类别类,放得清楚明白。   *   马场。   赵云惜跑两圈后,便觉得十分胆大,凑过去看白圭。   他年岁小,骑的也是小马,正溜溜达达地走,看着特别有意思。   “白圭,感觉怎么样?”她笑着问。   “好玩!”张白圭兴奋不已。   赵云惜也跟着笑,不说世家大族,光是林宅的子弟教育就已经很先进了,不敢想那些世家大族的教育资源得有多丰富。   林宅连骑马都教,这家底实在太厚了。   背靠大树果然好乘凉。   等放学后,两人还有些意犹未尽,帮着给小马喂食,跟它拉近关系。   “走吧,回家。”   赵云惜抱起小白圭,贴贴他的小脸,温柔道:“你现在做得很好了,不必太过苛责自己。”   白圭奶里奶气地嗯了一声。   “娘,想吃橘子。”他喜欢吃。   赵云惜点头。   两人走出林宅,就见马车在门口停着,见两人出来,马车夫连忙道:“夫人命小人送两位回家。”   “劳烦了。”她猜测应该是毛织品。   上车看见大箱子,瞬间就懂了。   赵云惜回家后,一打开箱笼,瞬间就明白了,她和白圭的单当在一边,而另外一边码着整整齐齐的围巾,各色都有,显然是让她拿来送人。   她翘了翘唇角,甘玉竹还是这么贴心。   赵云惜挑了给李春容的,还有甜甜的粉色小花朵围巾,听到两人回来的声音,这才捧过去,笑着道:“你们先戴着,想要其他花样了,我们去店里买。”   甜甜当时就把围巾围上,软糯的触感让她呲着小米牙笑。   “好舒服。”她惊奇。   李春容也试了试,围在脖颈间,试着感受一下,喜欢的不得了。   “先前整天整理羊毛烦的要命,没想到成品这样好。”   李春容惊叹。   更令她惊叹的是,知道了羊毛制品的样子,她发现,隔壁村有人成婚,就要添一床毛线织的毯子。   “那毯子花样很多,摸起来很柔软,盖在身上可暖和了,主要是新奇,拿出来就眼气人。”   “我观察好几天了,确实是这样,你要不要?我也给你买一床,看着就稀罕。”   李春容絮絮道。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房间很暖和了,有火炕在,晚上睡觉还烧背呢。”   还要把脚伸到被窝外面晾晾,要不然热得厉害。   李春容只得作罢。   眼瞧着越来越冷了,赵云惜真切地感受到小冰河时期的温度,那真是令人发指。   冷啊。   她穿着甘夫人给她做的新衣裳,围着围巾,戴着兜帽,就这被呼啸的冷风一吹,整个人都凉透了。   狂风呼啸。   赵云惜围巾被吹开了,她松开手去系围巾,然后小白圭跟只小乌龟一样,被风吹得东倒西歪。   “哎呀,龟崽!”她连忙捞回来。   小白圭心有余悸地拽着娘亲的衣角,在狂风中艰难前行。   “罢了,不去了。”赵云惜抱着他回家。   这天气也太恶劣了。   天空黑沉沉的,阴风阵阵,冷的人没法子。   “有种被发配宁古塔的感觉。”真冷啊。   这不是荆州该有的温度。   她索性把白圭抱起来,万一崽被吹跑了怎么办。刚走进村口,鹅毛大雪飘落,大朵大朵的雪花落下。   “漫天风雪。”她昂头。   沁凉的雪落在她眼睫毛上,赵云惜赶紧低头,抱着白圭快步回家。   李春容正在门口徘徊,见两人回来,连忙道:“看着起风了,急得不行,幸好你们回来了。”   赵云惜点头:“白圭快被吹跑了,只能回来。”   风太大了。   前两日就说过了,冬日气候比较差,若是逢着大风大雨大雪,他们就不去了,免得路上不安全。   自己在家看看书,练练大字,也是成的。   毕竟她俩都没有科举压力。   既然回家来了,赵云惜也就不急了,把小炉子支起来,铁网放上,煮着茶水,烤着橘子、板栗,懒洋洋地抱着小猫崽。   “溪柴火软蛮毡暖,我与狸奴不出门。”她轻声哼笑。   小白圭乌溜溜的眸子望过来,也跟着摇头晃脑:“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~晚来天欲雪~”   “能饮一杯无!”两人异口同声。   小白圭嘿嘿地笑起来,他蹲在火炉旁,看着橘子的表皮被炙烤的微微发黑。   “糊了!”他连忙提醒。   赵云惜看了一眼:“没事,没糊。”   呜呜的风声跟鬼哭一样,外面的枯枝被吹得东倒西歪,她就庆幸,当时没有犹豫,直接建了新房子和火炕,这样的天气要硬抗,真没那本事。   外面天阴沉的像是要天黑。   赵云惜索性和白圭一起画画,看书伤眼睛,就玩点有意思的。   “画什么呀?”白圭问。   赵云惜指了指窝在小炉旁的小猫咪和大狗。动物毛绒绒的触感还挺难画,值得研究。   她先抱着小猫咪好一顿揉搓。   “好可爱好可爱胖宝宝胖宝宝。”她陶醉其中。   小白圭眼巴巴地看着。   赵云惜放下小猫咪,把他抱在怀里亲亲,笑眯眯道:“白圭香香软软白白嫩嫩可可爱爱!”   小白圭得到夸赞,顿时高兴了。   他乖乖地画画去了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小孩都没有什么安全感,需要家人表达爱意。   外面的雪,越下越大,没一会儿路上就铺了一层白。   “娘,下大了!”白圭指着门外,满脸惊奇。   赵云惜也稀罕雪,她没忍住打开门,去外面抓了把雪。   “真冷啊,风能把衣裳吹透。”   雪抓在手里很冰,她捧着进来,这么一会儿功夫,手就冻红了。   小白圭伸出细细的手指,轻轻戳了戳白雪,眼睛顿时亮了。   “能吃吗?”他问。   “不能吧。”她回。   说起吃,确实饿了。就见灶房方向走炊烟,赵云惜拿着披风,把小白圭护在怀里,就带着往灶房去。   “娘,做饭咋不喊我。”   甜甜在烧火,李春容在做饭,两人相依相伴,关系越发热切了。   “甜甜起来跟你弟弟玩,我来烧火。”她太懂事了。   见她不动,直接把她拎起来放在一边,自己坐着烧火。   “晚上吃什么?”她问。   李春容絮絮道:“做了梅干菜锅盔,再做个酸菜肉汤。”   梅干菜锅盔好做,已经在锅里烙着,现在在做汤。   酸菜自有一股特有的酸香,就适合和肉做汤。   “再勾一层薄芡,热乎乎的喝一碗,定然极舒服。”李春容笑呵呵道。   赵云惜闻言也有些期待。   灶房内云雾缭绕,都是水蒸气,暖融融的,特别舒服。   几人索性也不出去了,直接支着小桌子,就在厨房吃了。   “娘做饭越来越好吃了,真香!”   赵云惜连喝了两碗,喝得肚子圆圆,这才笑吟吟地夸赞。   小白圭很捧场地点头,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,奶乎乎道:“是呀,好香!”   他还拍拍小猫崽的头:“快说,很香。”   “喵~”   小猫咪嘴巴张成响尾蛇来抗议。   “奶,小白猫说它也觉得香。”小白圭若无其事道。  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出来,帮着把碗筷收拾了。   晌午时,风雪停了。   赵云惜犹豫片刻,还是决定带着白圭去林宅读书。   果然,他们到时,大家还在背书,并没有因为下雪就停下。室内摆着炭盆,弄得暖融融的。   赵云惜来了,林子坳看了一眼,示意他们进来坐下。   赵云惜连忙回到座位。   上午太冷,也没讲什么,就让复习早先学的,顺便等他们的进度。   幸好两人基础扎实。   “上课时间也调整一下,冬日太冷,天亮的晚,晚一个时辰再来。”   赵云惜闻言松了口气,按着以往的时辰来,确实天才蒙蒙亮,而且大多有雾,走着怪吓人。   今天的课紧凑许多,下午的课也放了一节文化课。   小白圭不疾不徐地跟着进程,他特别厉害,什么都会,能掌控地特别好。   赵云惜都表示佩服,努力跟上他的进度。   这就苦了林子垣和林妙妙。   他俩年岁小,在后面吭吭哧哧地追,简直都要累哭了。   “云姐姐,你为什么一扫就会啊?我得读十来遍还能背下,还会结巴,但你不会。”林妙妙哭丧着脸。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你知道的,我没事就爱看点小书。”   林妙妙不懂,并表示大为震撼。   “怎么会爱看书呢……多无聊啊。”她不解。   两人短暂地聊了片刻,就各自练大字去了。   因为他们从窗子看到了林修然那小老头的剪影。   多可怕。   赵云惜心里都一个机灵,在现代时,要面对班主任从窗户的死亡凝视,穿越了还要面对夫子的死亡凝视。   真是可怕。   她挺直脊背,认真地读书。   谁知——   “云娘,出来。”林修然的声音响起。   赵云惜茫然抬眸。   她起身,向外走去。   两人来到书房正厅,刚一坐定,就见林修然轻抚着面前的一堆书册,眼神深邃中带着缅怀,半晌都没有出声。   “这些书,你带回去,若有一日,朝廷中出现我姚江学派,心学兴盛之时,你再拿出来。”   心学。   赵云惜觉得手里的书沉甸甸的。   她记得,心学应该极为兴盛才是,又怎么会沦落到藏书这一步。   “去吧,这不是违禁书,收着没事,只是在心学兴盛之前,不要告诉别人你知道。”   “谁也不能说。”   赵云惜背起书箱,放回竹院,满腹心事重重,她觉得林修然有些不大对劲,但他不说,她就猜不出。   对明朝历史是懂一些,但具体细节,她不是历史专业,属实不太了解。   因此只能干着急。   “夫子,有什么事,你尽管说?”她问。   林修然望着门外的积雪,笑了笑:“拔雪寻春,烧灯续昼,天总归会亮,无事,去吧。”   他眉眼间,带着冰雪淬火的冷硬。   赵云惜欲言又止,还是走了。   回家时,甚至让马车送她回去。马车里,还堆着许多好炭。   两人都快没地方坐了。   赵云惜心里暖暖的,她想,也许是她想岔了,可能夫子就是想给他们炭。   等回家后,她直接背着书箱回书房,妥善安置了,再去卸炭。   送走车夫后,和白圭迫不及待地打开书箱看书。   她一直以为这个时代,书是珍贵的,这个想法没有错,但是更珍贵的是书上的注释。   那些注释才是千金不换。   而她手里的书,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注释,有的甚至另外夹了一张纸,用蝇头小楷细细地写着注释。   她爱不释手。   捧着书一本又一本地看,极为喜欢。   先是囫囵吞枣地看一遍,有空在慢慢看,睡觉时,做梦,梦里都是书。   白圭看书的样子,让她想起来了,那日捉了一桶鱼,小猫咪趴在桶里满脸震惊两眼发光miamiamia舔鱼的样子。   “好可爱。”   她忍不住道。   小白圭疑惑地望着她,乌溜溜地眸中映着她的身影,甚至来不及等她回答,又低头去看书。   因为冬日恶劣天气,时常下雪,她们两个有时被困在家里不能出去,就靠这些精神食粮度日了。   只看得两眼发晕。   “娘子?”低沉的男音响起。   赵云惜茫然抬眸:“相公?”她记得张文明说他不好回家来。   “县学放假了。”他说。   主要是想她了。   赵云惜慢吞吞地哦了一声,把书珍重地放回书箱,这才笑吟吟道:“回来几天?”   “年后再去。”张文明道。   赵云惜茫然地看着他,现在才十月,年后再去,那就是要在家近三个月。   都快高考了,还在家玩,成何体统。   “雪大,把寝舍压塌了。”他也有些无奈,冬日又不好动工,只得等年后再说。   赵云惜连忙问:“相公你没事吧。”   “是在上课时塌的,没事。”张文明连忙道。   他回来后,反而任务更重了些,颇有些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在。   “我有一些文章,想让林夫子帮我看看,你能不能帮我问一句。”张文明搓着手,有些不好意思。   但他没办法,闭门造车总归要不得。   赵云惜歪头:“我试试,不一定成。”   她看着手中的文章,现在练字久了,有一定的鉴赏能力,才能看出来,他的字虽然乍一看好看,但比划凝滞刚直,不够美感。   文采也不错,却能看出生涩,没有那么浑然天成。   “你……”她迟疑片刻,认真打量着张文明。   她觉得他应该去游学。   “你……多看书吧。”她说。   张文明心头一沉,他脸上有些挂不住,却还是认真问:“我是真心想认真读书,你若看出来问题,能告诉我为什么吗?”   赵云惜挠了挠脸颊,低声道:“我还没学,说不出具体,但我能看懂好坏,你这个做的,太过于局限于书本了,你应该着眼整个荆州府,着眼整个朝廷,从大局观入手,就算是眼前的一草一木,也自有情分在,为民请命,而不是说一些漂亮的场面话。”   他的文章,像他这个人,花团锦簇,一片繁华,漂亮的不像话。细细看来,却品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。   张文明脸色一白,他垂眸,有些难堪,却还是低声道:“请娘子教我。”   赵云惜满脸无辜,她真不会。   “白圭,来教教你爹。”她喊。   张文明面皮子一抽,真是倒反天罡,三岁半的伢儿教他爹读书,奇怪奇怪真奇怪。   然而——   白圭虽然不懂政局,但他懂文章,小手一指,张文明跟着他说得改,别的不说,文章脉络清晰明了不少。   “我儿这样厉害?”张文明震惊。   他可是秀才!   小白圭拍拍他爹的肩膀:“还得沉淀沉淀啊爹。”   张文明捏捏他小脸:“哼,等着你爹考上举人,带你和你娘吃香的喝辣的吧!”   赵云惜哈哈大笑。   睡着的小猫咪被惊醒,警惕地环顾周围,又趴下睡觉。福米耳朵微动,把小猫咪往怀里一圈,接着睡。   张文明看得艳羡不已:“小猫小狗都享福。”书房里暖融融的,整个人都是舒展的。   他回卧室一趟,再出来时,眼睛都亮了,兴奋道:“这是给我的?”   一条米色的围巾放在他平日睡觉的地方,织得不大规整,他猜测是云娘织的。   赵云惜看了一眼,笑:“先前你不是要么?给你织了一条,边上还有一条是绣娘织的。”   张文明兴冲冲道:“我就看这条合眼缘。”   小白圭挺着胸膛,努力让他看见自己脖颈上的围巾。   “娘亲给我织了三条哦,担心我换不过来。”他显摆。   张文明不听,他有一天都是老天开恩,他可太懂了。   跟儿子比,他比不了。   “谢谢娘子,娘子辛苦了。”张文明眉飞色舞。   赵云惜看着他高兴的样子,也跟着笑了笑,温柔道:“你喜欢就好。”   隔日。   赵云惜带着他重新写的一沓作品去找林修然,让他帮忙看看。   “伤眼睛。”林修然皱眉。“你相公考不上举人,别折腾了,差得太远了。”   赵云惜扶额。   “他这文采漂浮,言之无物,先沉淀下来,多看书吧。”林修然吐槽:“还没白圭写得好。”   把张文明的文章又原样带回去,面对他期待的狗狗眼,和白圭如出一辙,她心软了。   “夫子说你的文章还不错,有很大的进步空间,就是现在年轻,需要再沉下心来多读书,年岁长些就好了。”她温声安抚。   张文明喜不自胜:“好!我定然努力读书,不辜负娘子期望。”   他又奋斗去了。   赵云惜便和白圭挨着坐,两人写作业。   窗外是冰天雪海,房檐下还有冰溜子,尖尖的,看着就冷。   “娘,想吃烤橘子。”   “成。”   赵云惜就去找小炉子,支起来煮茶,再在边上烤着板栗、橘子、柑子。   “甘蔗吃吗?”她想着烤几根。   “吃!”小白圭兴致勃勃点头。   两人把甘蔗头剁下来,合着红枣、枸杞煮水喝,把甘蔗段放在炉上烤热了吃。   张文明闻见甜香味回身,才发现娘俩嘀嘀咕咕地跟小仓鼠一样忙。   他也凑过来,烤着火,吃着板栗、橘子,再等着甘蔗水煮好。   “会好喝吗?”   “好喝。”   小白圭倾情推荐。   “奶、甜甜,来喝甘蔗水!”他喊。   李春容和甜甜从厨房探头,笑着道:“先晾着!我在包饺子,等会儿吃饺子。”   正说着,张镇顶着风雪回来。   他帽子上全是雪,围巾上也堆了一层雪冰。   李春容心疼地不行:“怎么不打伞?”   张镇乐呵呵道:“懒得打,也没多冷,走起来身上还冒汗。”   他取掉帽子,给她看冒烟的头顶。   “去,脏兮兮的。”李春容白了他一眼。   正说着,院子外有人敲门:“老镇?”   “大哥?进来吧!门没锁!”张镇连忙回。   张鉞推开房门进来,直接进了暖融融的厨房,他感受到里面的热气,羡慕地不行:“要不是我那房子刚盖的,我真想再比着你们的盖一回,真舒服啊。”   张镇笑了笑,揉了揉冻僵的脸,笑着问:“啥事啊?”   “就是分成的事,冬天来了,香露、竹纸卖的不如从前,但总体还成,这个月合起来有八十两!这三两银子是盘火炕的分成,这个钱少,让云娘别介意,实在是梓人收不起价钱,都是穷苦百姓,为了过冬把过年的钱拿出来买砖头砌火炕,收不上价,提成也低……”   只能说聊胜于无了。   赵云惜看着细碎的小银子,笑了笑,温和道:“这么冷的天,确实不容易,收不起价?看来沈工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汉子。”   若是心黑些,管你有钱没钱,只管给有钱人家做就是,自然能收上价。   她看着银钱,唇角翘了翘,用荷包装了,这才笑吟吟道:“今天晚上包饺子呢,大伯留着用一碗。”   张鉞摆手推辞:“你大娘做好饭了,就等我回去呢,你老奶近来闹得厉害,说是晚上小鬼老锤她腿,让她腿疼呢。”   她年纪大了,天冷了,就容易腿疼。   “找大夫来瞧瞧。”赵云惜有些担忧。   张鉞害了一声,无奈道:“她不肯,非说我们请大夫是要药死她。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还有这样的?果然老小孩。   张镇也有些担忧,低声道:“娘睡了没?我等会儿去看看。”   “睡了!你明日再去。”张鉞说完就走了。   *   灶上还炖着萝卜羊肉,咕嘟咕嘟地冒着泡,一股浓香在鼻腔萦绕。   “咕嘟?”白圭咽了咽口水。   发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有些大,他害羞地埋进娘亲怀抱。   赵云惜哈哈一笑,索性给他和甜甜盛了一碗,让他俩先喝着,等会儿饺子煮好再一起吃。   几人在灶房里,云雾缭绕如同仙境,守着灶台等饭好。   “近来朝廷不太平。”张镇咂摸着,觉得有些不对劲。   江陵离京城十万八千里,大家对朝政都两眼一抹黑,闻言也说不出个所以然。   只有面前的一碗汤热腾腾地冒着香气,在寒冷的冬夜最能抚慰人心。   张镇从怀里拿出一个木匣子,笑吟吟道:“这是一把金叶子,王妃赏的,云娘你拿去打个首饰。”   因着建房子用的几乎都是赵云惜的钱,所以他一直在惦念着,怎么表现好些拿赏钱,蹲了这么久,总算找到机会了。   赵云惜看着精致的金叶子有些意外,笑着道:“爹,你拿着,你和娘手里也得有钱,还是咱都客气客气,我手里的给你们,你们的给我?”   张镇挠了挠头,有些不知道该说啥。   “听云娘的!她心里有数!”李春容知道儿媳不是那种刻薄老人的性子,连忙道:“你要是缺钱了,做生意要钱了,尽管跟我们说,到时候你再拿去。”   赵云惜笑着点头:“快吃饺子,一会儿凉了。”   吃一碗饺子,喝一碗羊肉汤,整个人都舒坦起来。   “晚上的饺子,没敢放太多肉馅儿,以素为主,下回晌午多放点肉。”李春容解释。   谁做饭谁做主,大家都没意见。   小白圭骑在张文明脖子上,死活不肯被李春容摘下来。   “要跟爹娘睡!”每次都把他抱走。   赵云惜就哄他:“好,你仔细摔了。”   三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厨房,回二进院了。   院里铺了一道鹅卵石小路,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,在雪色下,形成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。   “这雪得下到什么时候?”   “来年开春。”   赵云惜裹着厚厚的披风,怪不得明朝的衣裳一看就像冬装,实在是冷啊。   “娘,抱抱,高处不胜寒呐。”坐他爹头上,冷风一吹摇摇晃晃真得很冷。   赵云惜哈哈一笑,连忙把他摘下来,忍俊不禁,把他裹在披风里面,也基本回房间了。   火炕在天擦黑的时候就点起来,吃完饭,要睡觉的时候,被窝就暖融融的很舒服。   她先把银子都放到陶罐里,再藏起来。农家小屋一览无余,她还能找到地方藏银子,也是难得。   “哎,咋藏都不放心。”那是她的心肝。   她现在还有八百两银子,就是银楼掌柜这两日也该来送银子了,怎么还没来。   时下寻常农家的一年花销嚼用在十二两银子左右,她手里的银子够她和白圭生活几十年。   满足了,满足了。   “金满仓银满仓~”她默默念叨。   不敢想床上铺满金银,她该是多么活泼开朗的小女孩。   想想都爽。   她又想她的三十万存款了,辛辛苦苦攒的还没花,她人没了,可恶啊。   小白圭掀开被褥:“娘,别数钱了,快来睡觉。”他拍拍空位。 第36章   冬夜寒风呼啸,室内温暖如春。   赵云惜放下钱罐子,听从孩子的召唤,躺进被窝。   她趴在床沿上,还有些不肯睡,和小白圭玩诗词接龙的游戏,一人说上句,对方接下句。   赵云惜挽起袖子,兴致勃勃:“看我把你虐哭!”   小白圭趴在她怀里,嘿嘿笑:“比就比!”   他没再怕的。   赵云惜陪他玩,也没有折腾他的意思,先从很简单的“夜来风雨声”开始。   没想到小白圭接得很好。   想到他在背唐诗,她心中了然,故意逗弄他,往“江南可采莲”上面引。   张文明在旁听着,也忍不住加入战场,跟他们一起玩。   小白圭趴在娘亲身上,脚搭在张文明胸腹上,白皙的脚丫子一晃一晃。   赵云惜挖空词汇,只得偃旗息鼓:“困了,睡觉吧。”他的诗词储备量根本不像三四岁的小孩。   白圭乖乖窝在她怀里,闭上一只眼睛装睡,奶里奶气道:“龟龟睡着咯。”   赵云惜好笑,亲亲他脑门,闭上眼睛:“睡!”   室内便安静下来,一时只听见绵长的呼吸声。   隔日,依旧大寒。   赵云惜起身去灶房做饭,就见李春容正在裁纸,她瞧着像是衣裳的模样。   “这是……”总不是做纸扎吧。   “今年格外冷,我看你爹腿冻青了,给他做套纸衣,套在羊皮袄里面,还保暖些。”李春容絮絮道。   赵云惜搜索记忆,发现她小时候也穿过纸衣,套在里面确实保暖。她猜测是因为不透气,所以才保暖。   “娘,你真厉害。”她笑眯眯地夸赞,看着李春容就着灶房的热乎气,认真做事。   “厉害啥呀,你们读书人才厉害,我一辈子都佩服会咬文嚼字的人,这么冷的天你起床干啥,明天我给你端床边去。”   李春容看着她从二院走出来,鼻头就冻得红红的,有些心疼。   “没事,我扛冻。”赵云惜看着灶膛还在烧火,就打开锅盖看了一眼,煮了粥,蒸了蛋和馒头,便是是洗好、切好的萝卜和肉。   见粥煮得差不多,赵云惜就开始炒菜,猪肉煸炒出油,要微焦的状态吃着才不腻,炒出来的油脂用来炒萝卜丝,又软和又香。   炒肉的香味一出来,就见从雪地里跑出来一个扭着屁股的小猫崽,它站在灶台旁,冲着赵云惜喵喵叫。   “喵~”肉啊!   赵云惜看着稀罕,戳戳它小脑袋:“不许给我哇哇叫,老人动筷你才能吃哦。”   “喵~”小猫咪不管。   门吱呀被推开,就见张文明把小白圭夹在腋下,两人冲了进来。   小白圭还嘎嘎直乐。   看得李春容想打人:“那是个孩子,你就那么随意?”   张文明满脸无辜。   他洗了手,帮着端菜、盛饭,忙活地不亦乐乎。   李春容看着小夫妻俩一道忙活,没忍住嘿嘿笑,打趣道:“你爹这辈子都没帮我端过饭,混像我活该伺候他!”   顶着满头雪回来的张镇:?   “咋了咋了?”他问。   小白圭拍拍肚子:“肚子说它饿了!”   “甜甜还在睡?”赵云惜问。   冬天天冷,人也跟着懒,小孩就是爱睡很多。   “嗯,给她留一碗在锅里就行。”灶下还有余温,等会儿醒了,再热一遍也是行的。   赵云惜点头。   几人吃过饭,又各自散开,李春容还在做纸衣,而张镇就揣着手,溜溜达达地出去玩了。   他们三人回房接着看书去了,还要把作业写了。   “巴山楚水凄凉地……”她下笔,险些跟着Baby can youkiss me,她顿时没忍住笑出声来。   张文明表示大为震撼,原来真的有人喜爱练字到看见就会笑的程度。   “想吃甘蔗了,在炉子上烤一烤,热乎乎吃一根。”一惦念上,反而真的馋了。   张文明望着外面的大雪,有些犹豫。   “我给娘亲拿!”小白圭起身,噔噔噔往外跑,不等娘亲拦,便冲进了雪里。   赵云惜担心他受凉,担心他摔倒,连忙起身往外追。   撩开门帐子,就感受到扑面的风雪,小小一只的崽,提着长长的甘蔗,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甜甜。   “娘!快回屋!好冷的!”小白圭甜滋滋地喊,颠颠地跑过来。   赵云惜连忙出来接他,接过甘蔗和崽,都搂到怀里,又接过甜甜手里的刀,连忙道:“多危险,你俩。”   甜甜嘿嘿一笑,冻得缩着脖子,扭头就回厨房陪奶奶去了。   张文明也跟着冲出来,无奈道:“娘俩都是急性子,我鞋都还没打算穿好,你俩都飞二里地了!”   赵云惜皱着鼻子哼,把甘蔗砍段,放在火炉上烤着。   “云娘,晌午喝鲫鱼汤不?”   “喝!”   “好勒~”   中午果然做的鲫鱼汤,对着豆腐炖,鲜香味美,吃得人心口都暖融融。   下午雪又停了。   赵云惜就带着白圭去林宅读书,张文明撑着伞,把两人送去,再撑着伞回来。   “相公不必忙,你这样受冻,我心疼。”她轻声道。   张文明不置可否。   赵云惜也只得作罢,她进了书房,大家正在如痴如醉地背书,赵云惜也跟着背。   冬日天寒,出不得门去,只有缩在书房里看书,偶尔能够伸出头,闻闻外面沁凉的空气,都觉得神清气爽。   “仔细伤了鼻腔。”小孩鼻腔幼嫩,这样冷的天气,呼吸时会很疼。   果然林妙妙捂着鼻子回书房。   “好冷!”   书房正厅,林修然身形清瘦,正端坐着,面前摆着许多书信,他盯着其中一封。   “此心光明,亦复何言”。   “此心光明,亦复何言”。   林修然颤着手,捧着薄薄的信纸,却像是有千斤重。   “今年的冬天越发冷了。”   他低声道。   紧接着,他收起桌上的书信,提笔,重新写了一封又一封信。   林子坳亲启、赵云惜亲启、张白圭亲启、吾妻亲启。   将一切安排妥当,天色已经擦黑了,他轻轻擦拭着手中长剑,缓缓入鞘。   隔日,天色大晴。   赵云惜和白圭来得早,刚一坐下,就敏锐地发现夫子又隔着窗户在盯他们。   她连忙坐正背书。   还戳了戳正在叽叽喳喳说趣事的林念念,感受到夫子的死亡凝视,顿时安静如鸡。   “云娘,你出来。”林修然道。   赵云惜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,有些战战兢兢地跟着去了正厅,坐在夫子面前。   “你先前做的鸡蛋糕和炸鸡极好吃,多给我做些,把炸鸡放在窗台下冻着,明日拿来给我。”林修然沉声道。   赵云惜应了一声,琢磨:“冰天雪地的,您为何要出远门?”   林修然这才有些意外地打量着她:“你倒是聪慧。”   “我往南边去,你晚上回去就做,明天一早就冻得很厚实了。”他又补充。   赵云惜有些莫名,心里有什么一闪而过,却没有串联起来。   她揣着满腹疑惑回去听课了。   晚间回去,她先是让李春容帮着她买小公鸡,又请张镇帮忙杀了,这才开始忙碌着炸。   一边炸,她一边在思索。   冬日天寒地冻,人们非必要不会出行,并且再有两个月就过年了,更加不会出行,那有什么事,让夫子必须得走。   南边,打仗,王阳明。   她锤了锤脑袋,有些想不起他具体的生卒年。但林修然表现的反常,肯定有什么原因在。   她穿越后,觉得记忆都好上几分,可关于王阳明,她知道的更多是“格物致知”、“知行合一”、“龙场悟道”等等。   赵云惜烤着鸡蛋糕,半晌没想明白。   她怔怔地发呆。   但冬天出行,实在要命。年轻人尚且撑不住,更别提老人。   她还是想去问一问,留一留,她很感激林修然,让她在明朝也有书读,他看似严厉,却对她和白圭如同亲子。   他包容了她所有的离经叛道和反骨。   赵云惜将炸鸡和鸡蛋糕做好,放进背篓里,回屋把自己裹得厚厚的,提着剑,带着福米,便要出门去。   张文明连忙道:“你做什么去?”   他连忙穿衣裳。   “爹,随我们一起去!”他喊。   小白圭见娘亲开始穿衣裳,就已经预料到,已经很乖巧地把自己披风穿上,跟着往外走。   天色擦黑,阴沉沉的,入目一片雪白。   赵云惜迎着风,背着的背篓被张文明拿去,她就抱起白圭。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林宅走去。   渐渐地下起雪来。   三人用围巾将脸裹住,慢慢前行。   等到林宅时,天黑了,雪大了。   “砰砰。”她敲门。   “谁呀?”门子问着,就打开门来看,见是赵云惜顿时吓了一跳。   “赵娘子、张小少爷,快进来,怎么满身都是雪。”   赵云惜道谢,接过背篓后,笑着道:“刘二你帮我安顿下我爹和我相公,我先去找夫子了。”   说着她就牵着白圭的手去书房了。   书房正厅的灯还亮着。   她立在门外,能看见橘黄的光芒。   听到丫鬟禀报,说是她和孩子是冒着风雪来了,连忙开了书房门请她们进来。   “这么冷的天,你这浑身是雪,太不爱惜自己身体了!”林修然满脸不赞同。   “还有你,张白圭,怎么不劝你娘?”   赵云惜放下背篓,将里面带来的炸鸡和鸡蛋糕给他看,并不回他抱怨的话,而是问:“夫子,都在这了。”   林修然看着还冒热气的炸鸡,心中滋味复杂难辨,她真是个傻孩子。   “先生病了,我吃着觉得这两样新奇又好,想送给他尝尝。”林修然声音淡然。   先生多次上折子,祈求回乡,却一直没被批。他不是胡闹的人,如此急切催促,怕是知道自己……命不久矣。   他想去看看,听他再讲一回。   赵云惜立在书桌前,看着桌上正在练的大字。   “志不立,天下无可成之事。故立志而圣,则圣矣;立志而贤,则贤矣;志不立,如无舵之舟,无衔之马,漂荡奔逸,终亦何所底乎?”   她哑然。   她不懂古时的文人气节,自然探不到林修然内心真实的想法。   看着桌上的字,她陷入其中。   林修然见她看得认真,笑着道:“这是先生的字,清婉通神,堪为临池模范……”   “给你俩备的字帖,你多学学,也能长几分灵秀。”   夫子还是个嘴巴毒毒的夫子。   “冒昧问一句,夫子是什么样的病症?”她不通医理,但有时古代的绝症就是能用现代的常识治。   林修然沉默片刻。   “阴阳两虚型肺痨。”   在此时简直是绝症中的绝症。   赵云惜听罢,也有些可惜,肺痨这病确实很麻烦,还是个富贵病,你好生的养着没什么事,若是劳累、严寒,还真是不容易好。   “王先生得了肺痨,你明年开春再送也不迟。”她盯着夫子的眼睛慢慢说。   她对肺痨的了解,仅限于红楼梦中对林黛玉病情的猜测,她们那时候寝室的一群舍友,还专门搜了怎么治肺痨。   有说肺痨的,又说先心病,她们都搜了。   略记得一二,具体却不太清楚了。   “我看杂书中有些,此病要用补天大造丸的方来治,具体的不大清楚,那时候年岁小,只扫了一眼。”现代医学发达,能扫一眼,也是对林黛玉太过惋惜,恨不能穿进书中救他一回。   林修然笑了笑:“无事,我就去看看他。”   陪他走一程。   赵云惜欲言又止,低声道:“人活着,才能看到以后,夫子,我们在家等你。”   张白圭纵然不知发生什么,但他察觉到气氛不对,便循着娘亲的话,奶里奶气道:“我们等夫子回来!”   林修然摆摆手,示意她们出去。   赵云惜抿了抿嘴,手里拿着字帖,立在书房的窗户外头,她还记得头一日进林宅,他风骨如竹。   她一步三回头,还是走了。   隔日。   赵云惜早早来书房,却得知夫子已经架着马车离去,顿时心中酸涩。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,谁都拦不住。   白圭望着苍茫的大雪,牵着娘亲的手,软软糯糯大道:“这样大的风雪,昨夜娘亲为了心中一点担忧,不也来了吗?”   大家都是一样的。   赵云惜摸摸他小脑袋。   “气节……气节!”她好像要好好了解一下了。   上班后,她变得圆滑世故了。   从不曾有这样,千里迢迢,只为给自己敬佩的人送一口炸鸡吃,听他讲一回话。   她不懂。   “四书我们串的差不多,年前天太冷了,我们先复习,年后再学五经。”   林子坳没想到进度这么快,他那时候用了两年才把四书给讲透。他甚至怀疑,是不是自己讲的太粗略了。   但该讲的确实都讲了。   只能说这一批学生太可怕了,天资远胜他当年的同窗。   赵云惜跟着他复习一遍,林修然的悄然离去,对林宅并没有太大的影响,一切还照旧。   只是偶尔,担心地望着窗户时,却没有死亡凝视了。   林念念都有些不习惯,她小声嘀咕:“云姐姐,也不知道爷爷什么时候回来了,我想他了!都没有分开过这么久!”   赵云惜摸摸她的脑袋:“那就给他写信。”   林念念顿时高兴起来,兴冲冲地回去找甘玉竹,结果失望地回来:“漂亮奶奶说没有地址哦。”   他是移动的。   赵云惜也跟着担心,到处冰天雪地,他带的物资也不知够不够。   几日过去,天放晴了,绣娘又带着她的绣绷子和绣花针出现了。   “啊,这世界上为什么有绣花。”   她在心里嘀咕。   “今天我们学着绣兰花,它看似简单,实则很难。”   赵云惜给予肯定。   确实很难。   她下课就跑,一秒都不想多留,甚至想把这堂课给删了,但是夫子不许,说是学不会,但是要懂,一是有话题,二是不被人骗。   她深以为然并且还想把这节课给删了,只能捏着绣花针继续上课。   而且还被拿来磨她性子,说是修心。   赵云惜回书房,抱起裹得像个熊崽的龟龟。天气冷了,那真是里三层外三层,直接裹得圆滚滚。   “走吧,回了。”   短短五里路,两人来回走了近半年,熟悉到路上的村民都认识俩人了。   冬日,到处都没人,就连鸟鹊也失了踪迹。   赵云惜一张嘴就吃一口冷空气,只得抱着白圭不说话,他乖乖窝在娘亲怀里,因为穿得太厚,把胳膊架起来,都圈不住娘亲的脖颈了。   两人到家后,进了暖融融的厨房,感叹道:“这天可真冷啊。”   李春容在炸面窝,闻言笑着道:“等会儿喝碗热乎乎的大骨汤就好了,你二哥今天送来的,说你好久没去买肉吃,连忙给你送来,我就说先前送的半扇猪刚吃完,还不馋肉。”   赵云惜知道是她娘想她了,在催促她回家一趟。   “那正好和萝卜炖了吃。”她道。   这时候的萝卜,很是清甜好吃,赵云惜切了一段青头来吃。   “嘶,辣辣的。”有点烧。   白圭和甜甜并排坐,见她嘴动,就好奇地望过来。   赵云惜给两人也切了两块,让他们抱着啃。   李春容一抬眸,发现三人并排坐在一起,跟小猫咪一样在啃萝卜,顿时有些心疼:“我明日去江陵买些点心,桃酥吃不吃?你们饿了吃点心,干啃萝卜也太可怜了。”   赵云惜笑了笑,点头:“吃!”   她在古代待久了,也有些嘴馋,想念火锅、麻辣烫、毛血旺、螺蛳粉、酸辣粉……   总之,想念辣椒了。   她没有很爱吃辣椒,但一直吃不到就是会很惦念,心里念到不行。   辣椒什么时候传入中国啊……   这时的辣味对她来说有点偏,多是芥末和茱萸,她就想吃口辣椒。   “各种能放的点心都买点,冬天就比吃点甜的、辣的,这样身体才舒服。”   赵云惜啃完萝卜,又去烧火。   李春容把面窝放着沥油,闻言点头:“成,我再秤点茱萸,近来文明在家休息,等你下回旬休,让他跟你回家一趟。”   赵云惜接过她递来的面窝,香喷喷的,里面还放红糖豆沙了,一口咽下去,又甜又烫,香死了。   “奶奶做的面窝真好吃!给奶奶竖起大拇指!你真是太棒了!”   小白圭抬着油汪汪的小嘴,夸人的话倾泻而出。   哄得李春容眉开眼笑:“你想吃啥,明儿还给你做。”   “舍不得奶累,随便做就行。”小白圭奶里奶气道。   李春容嘿嘿一笑,琢磨着明天做什么好吃的。冬天冷冷的,这样有烟火气的晚上,也是极抚慰人心的。   “我在想,去林家铺子买点毛线回来,给你们勾毛衣,你别说这穿着确实暖和。”   她实在闲得无聊。   心发慌。   “先前织布,那些粗棉布拿出去卖,添点钱就能买细布,但是这个废时间,一弄我就没空好好给你们做饭了。”   “我先前还想着跟以前一样,但是没空给你们做饭洗衣服了,家里也收拾不清楚,但是这些做完以后,真的没事做了,还有大半日空闲。”   李春容纠结地不行。   想着用毛线给孩子织点东西,这样随时能放下,能做家务,想来是极好的。   “带着甜甜去找秀兰婶子玩,不要忙得没时间,家务都让你挑了,也是很辛苦的事。”   她跟着一起做,但她课业繁忙,自己的事多,根本做不了多少。   “辛苦啥呀,趁着还能动,多做做事,也是应该的。”她是真勤快。   再说王秀兰和那几个,天天忙到不行,冷成这样,只要逢集,她们就要去做生意,再苦再累也忍下了。   “狗娃子都送去读书了。”李春容满脸唏嘘:“就是做烧饼赚的钱。”   农村人只要有个手艺,就能干到死。   “读书去了?那挺好的。”赵云惜也为她高兴。   “村里院子跟着我做活那几家,都赚了不少钱,她们比我肯吃苦,家里人多也有个帮衬,把家里活全丢了,一味地摆摊做生意。”她艳羡极了。   “你二婶家还要建房子,说是家里的茅草屋实在住不下那么多人。”李春容絮絮地说着。   赵云惜闻言轻笑:“都挺好的,先富带动后富,张家台都姓张,大家沾亲带故的。”   就像赵家,现在面脂卖到十里八乡,赚了不少银子,那鸡蛋糕更是风靡江陵,卖得特别好。   赵云惜想想就觉得快乐。   “是呀,大家的日子都越来越好了。”李春容穿着细棉的长袄,里面是新棉花,以前哪里舍得,都要把钱留着给文明读书用。   赵云惜也跟着笑。   大骨头炖出奶白的汤汁,萝卜也被炖的晶莹透亮,撒上绿绿的小葱花,看着就极好吃。   “快尝尝。”李春容笑眯眯道。   小白圭捧过汤碗,浅浅地喝了一口,瞬间惊喜地眼睛都亮了:“好喝!”   赵云惜也跟着尝了一口,确实很香,古代的添加剂很少,更多的保存食材本味,好肉清炖都很香。   “娘做饭越来越拿手了,真好吃。”她捧着喝了一碗,一边盛第二碗,一边夸赞。   李春容乐呵呵道:“你喜欢吃,我就多给你做。”   几人喝着热汤,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暖起来。吃完顺手把碗给洗了,赵云惜这才回书房练大字。   她很认真,对待练字很虔诚,把手洗得干干净净,也换了舒适的衣服。   “什么时候有钱了,买点熏香,这样洗手、熏香,才有练字的仪式感。”赵云惜小声嘟囔。   张文明也在练大字,他凑过来看了一眼,瞬间怔住:“你什么时候字这么漂亮了?”   “在你不知道的角落。”赵云惜哼笑,她每天都要练上三张大字,从未间断过。   张文明又去看正在练大字的小白圭,他盯着看了半晌,沉默了很久。   “你俩……”   “衬得我很呆。”   赵云惜一手字,娟秀灵动,带着蓬勃向上的生机。   而白圭年岁小,看得出来力道不够,字迹绵软圆润,并不十分有筋骨。   但他才三岁半,能写明白就很厉害了。   他顿时失了玩笑的心,变得很有危机感,连家中妻儿都比不过,那谈何科举。   赵云惜没空顾及他,还得赶自己的作业。文化课她都不觉得为难,就那个刺绣,她要绣一片兰花叶子,真的觉得很难。   等作业赶完,天色已经暗了,她果断地放下这些,保护她的眼睛。   白圭还要再看,被她拎着脖颈拎走了:“看啥看,往后几十年要看书,不要为难儿时的自己。”   白圭:“嗯。”   赵云惜顺便把睡着的小猫咪拎起来:“你俩玩一会儿去。”   她又戳了戳正在发愤图强的张文明,笑眯眯道:“我最好的相公,能给我和白圭提桶热水吗?”   虽然天太冷不洗澡,但是要洗屁屁和泡脚。   “嗯。”他去提了一桶热水回来。   赵云惜和白圭先洗了,都收拾好,张文明就也去了。   “天黑黑。”一点娱乐活动都没有。   她想念电视电影游乐场商场……   可恶啊。   她戳戳白圭肉嘟嘟的小脸蛋,捏了捏。   算了,睡觉。   赵云惜无聊到躺下就睡,怀里搂着白白软软的小龟龟,睡得十分香甜。   *   月圆月缺,太阳东升西落。   小院前的雪,下了又化,化了又下。   村里不时有人拿着毛线、羊毛回来,有的织围巾、毛衣等,有的就织简单的坐垫、羊毛线毯等。   一问,就说是林宅的小活,说是只要报张家台,就能看在赵娘子和张小公子的面上领私活。   毛线制品在附近风行起来,和棉布差不多的价格,但是套着穿很暖和,根本拒绝不了。   就算是顶着风雪,也要拿活回来做,反正冬天在家闲来无聊,干坐着不如做点活儿,就是林家铺子要求比较高,只要手巧的。   不拘是大姑娘小媳妇,能拿出活儿就成。   那不会的,看见别人做工赚钱了,难免眼热,就去买毛线、竹针回来跟着学。   偶有不会的,就拿来找李春容。   “婶子,你瞅我这咋回事,这里不平整。”先前刚成婚那新娘子,现在肚子鼓起来了,在家就织织毛衣,但她不大会,只得来请教。   李春容一看就知道:“你这是力道不匀,一会儿轻一会儿重,要力道统一才成。”   “这样吗?”新媳妇立马又织了几下给她看。   李春容点头:“是这样。”   “春容婶子,我叫桃儿,我这心里没谱,就想着来问问你。”桃儿成亲时,就和李春容、赵云惜坐一桌,她还记得那个温柔的女子。   “横竖在家闲着,你有空多来玩,我教你几个花样。”李春容笑眯眯道。   “好,婶子不嫌弃我就常来。”桃儿满脸稚气未脱,笑眯眯道。   李春容点头。   有人喜欢织毛衣,有人喜欢织毯子,大家各有选择。   李春容什么都有,都是从店里拿来的好货,但是她闲不住,就算每天织,回收的价格很便宜,她也想赚。   这按照成品的品质来给工钱,你要是花样好看,又精致漂亮,就能多两个铜板,要是平平无奇,针脚不够细腻,就没有。   李春容在女红上很有天分,织出来给的都是高价。   有她有店铺里做对比,大家对自己水平也心里有数。   外面的风雪大,但张家台许多人家都砌了火炕,往炕上一围,手上随便织几针,就把柴钱给赚回来了。   其实织毛衣赚头并不大,就是辛苦钱,但还是很多人来做。   *   赵云惜旬休,就带着张文明、张白圭、甜甜回娘家了。   三人赶着骡子,装着大包小包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来。   白圭瞧见小树快乐地向前冲,然后消失在雪地里。   小树吓坏了,连忙冲过来,一个劲儿的扒拉雪:“龟龟呢?”   赵云惜忍俊不禁,去雪窝里把人小腿短的某龟薅出来。   “娘。”他眼眶红红。   忘了这里有个大坑了,被雪埋着,看着跟平地一样。   赵云惜:哈哈哈!   张文明:哈哈哈!   嘲笑孩子果然要趁小,可把刘氏心疼坏了,上前来,拍了一下赵云惜的肩膀,埋怨道:“抱起来哄哄!哪有大人的样!”   赵云惜哼。   “我还想画下来呢。”   两人说着话,连忙往屋里去,把小白圭身上的雪都给扑腾掉,给他倒了红糖水。   “泡了几个姜丝,去去寒气。”   刘氏交代。   赵云惜:“哦。”   等回了暖融融的房间,赵云惜脱掉外面的披风,这才舒展身体。   “人都快绑起来了,还是穿少点松快。”   把小白圭的披风也脱掉,最后残存的一点雪也轻轻拂掉,赵云惜贴了贴他的脸:“冷不冷?”   “不冷。”小白圭奶里奶气道。   “带着甜甜去跟你哥哥姐姐们玩吧。”她说。   整日里跟小老头一样,光知道读书可不成,别读傻了。   小白圭喜欢和几个哥哥玩,欢快地去了。   赵云惜留下来帮刘氏干活。   “娘,咋感觉你瘦了?”她道。   刘氏点头…“是瘦了,天天烤那个鸡蛋糕,烤的我心力交瘁,能不瘦吗?”   “你爹说,临近过年,再有一个半月就要赶大集办年货,这可是送礼的大日子!非得让人天天不停歇地烤鸡蛋糕,说免得到时候要卖的时候没有。”   “每次我累得不想干他就给我算钱,我就舍不得歇了!”   硬是把她累瘦了。   赵云惜挠了挠脸颊:“请人啊?光可着自己使干啥?”   “那不是怕秘方泄露吗?”   赵云惜觉得她说的有道理,认真思索后,这才道:“把做鸡蛋糕分割成几个步骤,把打发蛋白这一步给捂紧了,别的都没事。”   刘氏懂了,这一道自家人做,其他的都交给小工。   “也成吧……”她道。   实在累得受不了,她觉得自己极能干,还是认输了。   “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,不说那些,你要是缺钱了跟娘讲,娘最近攒了不少钱,你想要了你拿去用,别亏待你和白圭,年前你养得黄黄瘦瘦,我都心疼死了,又不好说什么!”   赵云惜抱着她胳膊撒娇:“我不缺钱,我现在也有钱了。”   她笑眯眯道:“我好久没去江陵了,到时候给娘买金耳环!”   刘氏捏她的脸:“胡闹,咱庄稼人要金耳环干啥,啥用没有,尽招贼惦记。”   “那买回来藏家里,睡觉的时候戴。”锦衣不夜行,但在农村穿金戴银真得夜里才安全,自己高兴高兴就行。   刘氏:……   “你给自己买!不用给我,我天天杀猪,不需要好东西,你年轻多买点首饰,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,别亏待自己。”   她语气温柔。   赵云惜乖乖点头,刘氏真是个好娘!两人絮絮地说着话,刘氏瞧着她就高兴很多。   “听小树说,你家的猪肉吃完了,刚好赶着骡车来的,等会儿再提半扇回去,一天三顿的吃肉,也别委屈自己的嘴。”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肘子就行,吃完了再回来拿。”   寒风刺骨,呼啸不停。   刘氏咧开嘴笑,高兴到不行。   “文明啊,你年里都在家,有空的时候,多陪陪云娘,她在家被我们惯坏了,要是有什么小毛病,你多体谅。”   刘氏看着女婿,心里的担忧倾泻而出。   张文明幽幽地看向娘子,就见对方双手合十朝他拜拜,满脸祈求。   “娘,相公可好了,他长得好看,人品贵重,还懂体贴人……”赵云惜笑眯眯道。   刘氏听了又高兴又担忧,这孩子,一颗心系在男人身上可不好!容易受伤!   张文明听她这样说,那双水润润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,看着又乖又甜,他脑子一热,脱口而出:“我会一辈子对云娘好的!”   刘氏:哈哈!   赵屠户审视地打量着他。   小白圭本来在玩飞花令,闻言狂奔而来:“我才是一辈子对娘最好的人!”   别来沾边啊可恶,你好的明白吗?   赵云惜捂着红扑扑的小脸,亲了亲白圭,笑眯眯道:“哎呀,害羞了。”   她眸中盛满了笑意。   小白圭还惦记着他的飞花令,敷衍地回亲了一口,扭头就跑了。   赵云惜笑了。   刘氏也跟着笑。   “这孩子,多可爱。”小白圭真的很惹人喜爱。   赵屠户表示赞同,他就中意这个外孙子,恨不能抢过来自己要。   “贤婿啊,好好喝一杯。”他笑眯眯道。   张文明想想岳丈的酒量,嘴角抽了抽,还是认真道:“小婿愿奉陪。”   赵屠户的嘴角也抽了抽,就很烦这些读书人非得文绉绉的说话。   “来……”他做出邀请的手势。   因着女婿来了,属于大客,硬是做了十个菜,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,有荤有素,有飞的有游的。   赵云惜吃的心满意足。   “真香啊。”   刘氏见她喜欢,把她碗里堆得冒尖。   赵云惜连忙道:“饱了饱了,吃不下了。”   她把不喜欢吃的先捡出来给张文明,满脸柔和道:“相公近来辛苦,多吃些。”   刘氏看着她的眼神,顿时带上几分看恋爱脑的恨铁不成钢。这孩子,也不知道多顾顾自己。男人还能缺块肉吃了。   赵云惜撇开不爱吃的,顿时神清气爽。   小白圭吃得嘴巴鼓鼓,奶里奶气地夸:“在嘎嘎家吃饭都好香哦,好喜欢嘎嘎和嘎公。”   赵云升不服气:“二舅呢?”   “大舅二舅三舅四舅五舅都喜欢!还有大舅妈二舅妈……大表哥二表哥……”   小白圭挨个点兵点将。   赵云惜哈哈一笑,把他从点兵点将中解救出来:“吃饭吧你,再喊菜都凉了还没轮到。”   小树给他夹了鸡翅:“小白圭爱吃,给你吃。”   “给甜甜吃鸡腿。”   “谢谢小树哥哥。”   几人聊着天,喝着酒,吃着菜,一时欢畅无比。   等用过饭,张文明说要回,刘氏顿时舍不得了。   明明刚来,怎么就要走了。   赵云惜连忙安抚:“下回旬休要是好天,我还带着文明和俩孩子过来。”   “雪天不好走,你们路上慢点啊。”   赵云惜摆摆手,四人便慢慢远去了,刘氏脸上的笑一垮,变得失落起来。   赵云惜心里也有些酸酸的,刘氏真的是很好的母亲,她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。   张文明觑着她神色,哄她:“舍不得咱下回再来,别伤心。”   在赵家,她会添上几分可贵的活泼灵动,他很喜欢。   “云娘……”他欲言又止。   小白圭抱着她脖颈,软糯糯道:“娘亲,我永远陪着你,不和你分开。”   赵云惜笑了笑,把他抱紧了些,感觉还是有些冷,就放在骡车上和甜甜挨着坐,用棉被裹紧了。   “和姐姐坐一起,乖哈。”   几人刚走近自家,就见刘二架着马车在门口,显然等候她多时了。   “怎么了?”她心中一紧,连忙问。   林夫子应当平安吧。 第37章   北风忽紧,雪落成霜。   马车前的青布帘子被缓缓掀开,露出一张清俊成熟的脸庞。他起身下马车,垮着肩膀站在风雪中,一言不发。   眼神悲凉死寂地望着白圭,脸上分不清是雪化了还是泪珠,半晌才狠狠地一抹脸,神情疲惫。   “先生叫我送书来,白圭以后有空多看看。”老者愈发清瘦了,颇有形销骨立之感。   张白圭抬起头:“我看不懂,得夫子教我。”   他年岁小,并不知发生了什么,但大人间气氛涌动凝滞,他情绪也不好。   林修然转身要走,背对着二人,声音闷闷的。   “再说。”   他嗓音暗哑,见两大箱书被搬下来,沉默地上了马车。   赵云惜不放心,掀开帘子道:“夫子别走,下车喝碗热汤吧。”   马车内一片平静。   小白圭脸上落了许多雪,有些发抖,他趴在车辕上,小脸冻得通红,努力地踮起脚尖看夫子:“夫子,吃口热饭吧。”   林修然望着他晶灿的眸子,眼尾一片猩红,半晌才缓缓道:“成。”   他三日粒米未进,浑身已没有知觉。可不忍拂了学生好意,终究下了马车。   小白圭用头顶着他的手,笑眯眯道:“夫子扶我!”   赵云惜从另外一边搀扶,笑眯眯道:“灶房暖和,夫子先去灶房喝杯热茶,文明,你去豆腐坊买刀豆腐,再买点豆皮!”   冬日里,人在冷透了的时候,有一碗烫烫的酸辣羹,吃起来最是抚慰人心。   林修然纵然心里定了主意,却仍旧贪恋这人间温情。他搂着小白圭,温柔地用锦帕将他脸上的雪拂落,用围巾把他小脸裹住,才握住他冰凉的小手一起烤火。   白圭乖乖地任他折腾:“夫子,我好想你哦,我练了你给的字帖哦,但是有好多不懂的地方,望夫子解惑。”   “慢慢来。”林修然声音涩然。   赵云惜生火烧灶,择菜洗菜都十分麻利。   家里条件有限,把炒的油渣拿出来复炸一下,加入开水,菘菜丝、萝卜丝、木耳丝、豆腐丝放进去煮,见差不多了,再打个蛋花,勾芡,稠呼呼的一碗,再放醋和茱萸粉,闻起来就辛香酸辣。   “夫子尝尝这酸辣汤,酸中透着辣,又开胃又暖和,最适合冬天喝。”   室内冒着暖融融的热气,赵云惜在一片云雾缭绕中,盛了四碗,让白圭和甜甜陪着林修然喝汤。   小孩天真无邪,他俩吃东西也香,人在不愉快的时候,非常需要小孩来治愈,比大人说一千道一万都强。   她端着饭碗站在灶台边上喝。   林修然让她坐。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不用了,我就是个伴奏的。”   林修然:……   热辣酸香的汤羹进肚,整个人都暖融融起来。   赵云惜又快手快脚的摊了个鸡蛋煎饼,笑眯眯地呈上来:“白圭,哄着夫子吃点。”   暄软的鸡蛋饼微黄,上面撒着葱花,闻起来就香。   “夫子乖乖吃饭哦。”小白圭奶里奶气地哄。   林修然几欲落泪。   先生已经吃不下饭了,鼓着最后一股气,硬是把他赶走。   他说,心学不能没有传承。   他说,他要死了。   他说,心学是他一生的心血。   他让他走。   可朝中上下,心学传承者众多,不缺他这一个。   他跟先生讲了,他碰到一小儿,资质绝佳,若先生见了定然欢喜。   林修然眨眨眼睛,闭着眼睛靠在太师椅上不说话。   赵云惜偏偏又盛了一碗酸汤,在他面前吸里呼噜地喝。   “作甚?”他不耐。   “喝汤啊,我胃口大,一顿要喝三碗。”赵云惜哼笑:“蘸雪吃酸汤,都知滋味好。”   林修然看着她,有些无奈,满腔愁绪被她绞了个稀碎。   “先生没事吧?”赵云惜觑着他的神色问。拿来两箱书,林老头又半死不活,看来情况非常紧急了。   但有些话,得他自己说出来才好。   “不大好了。”林修然一直沸腾的心,在农家小院终于安顿下来。   “夫子今天别回去了,就在小院住,第三进就是你和夫人的房间,都备得好好的,棉被、暖炕都有,你将就着睡一晚。”   赵云惜笑眯眯道。   林修然瞥了她一眼,神色缓和下来,摇头道:“不必了,我回去看看他们。”   他说走就走,怕是让妻子吓坏了,回去再看他们一眼,把事情都给安排好。   赵云惜欲言又止,拍拍白圭:“去,送你夫子回林宅去。”   林修然哭笑不得。   “不必了,我还得送他回来,这么冷的天,你们在家便是。”他道。   然而,马走不动了。   它这些时日在风里来雪里去,这会儿和骡子依偎在温暖的牛棚里,动都不肯动。   刘二尴尬地看着他。   “罢了,刘二,你回去报于夫人听,我回来了,在白圭家,明日再回去。”林修然道。   他也累了。   赵云惜让张文明给他提了一桶水。  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后院走去。   林修然便想起来,那伤眼睛的一沓文章。   “劳烦。”   “夫子客气了。”   张文明恭谨地寒暄,给热水提过去后,赵云惜去房间把床铺好,又烧好火炕,把日常用品都放在房内,拿了一套张文明未穿过的新衣。   林修然立在门口看着她忙碌,温和道:“我自己会,你不用忙了。”   赵云惜应了一声,絮絮道:“夫子头一回住,当然要弄得舒服点。”   不过她没有过多干涉。   “夫子晚安~”小白圭冲着他甜甜一笑,快乐道:“我家被窝可舒服了,你喜欢什么香味?桌上有木樨、栀子、清莲、茉莉等等香味,喜欢的味道可以撒在被窝里,就会香喷喷的,我可喜欢了。”   他指着桌上的香露,奶里奶气地叮嘱。   林修然点头,摆手:“行了,你们回吧。”   把林修然安排好,刘二安排在客房,都休整好了,这才回去睡觉。   隔日。   赵云惜在晨光微熹时就起床了。就见身量清瘦的看着穿着张文明的衣衫。   她这才发现,他身量和骨架都大,穿着张文明的衣裳,竟然没什么余量,甚至正好的程度。   “夫子,早啊~”她道。   “夫子,早啊~”小白圭道。   两人一起看向甜甜。   甜甜:“夫子,早啊~”   林修然扶额,却也忍不住勾起一抹笑。   “早。”   清晨的阳光金灿灿的,照在人身上带着温暖的光。   林修然眯着眼睛看,挽着袖子道:“早餐呢?”   他饿了。   赵云惜顿时乐呵呵道:“估摸着我娘在做了。”   甜甜连忙道:“在做,在做。”   林修然垂眸看着她,感觉这孩子言语上不太灵秀,但他没说什么,只是温和道:“昨天运来的书,你们都保存好。”   赵云惜点头。   “放心好了,绝对妥善保护。”她笑眯眯回。   “漫天风雨你会选择了我,只是为何如今我们不顾一切,追求真爱坚持理想~”   赵云惜轻轻地哼歌,把面前的山茶花都收起来,打算拿到旧屋去,到时候做香露用。   这是特意挑的品种,山茶大多无香,面前的却幽香扑鼻,她很喜欢。   林修然听完猛然怔住。   “你再唱一遍!”他声音急切。   赵云惜茫然地抬眸望他,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哼的什么。   “漫天风雨……”林修然提醒。   她这才想起来,轻轻地唱着,见面前男人的眼眶又红了,她小心翼翼地问:“你不是见先生去了吗?难道还有什么……意中人?”要不然怎么会对情歌反应这么大。   林修然一口气梗在喉头。   吐不出来咽不下。   “你脑袋里就装这么点东西吗!”他皱眉。   赵云惜腼腆一笑。   吃瓜不积极,思想有问题。   “夫子吃饭咯~”小白圭颠颠地跑过来。   几人一道往灶房去,昨日心情不佳,林修然没来得及打量这小小的院落,今天看了,才发现格外不同。   很清爽雅致的农家小院,古朴又不失趣味,很有烟火气。福米凑过来,不停地嗅闻着,小猫咪在他腿边蹭来蹭去。   林修然皱着眉头,看着衣襟上沾了猫毛,他俯身捏住小猫咪的脖颈。   “喵~”   小白圭过来把肥嘟嘟的猫咪摘下来,一本正经道:“夫子,不能欺负你的学生哦。”   林修然慢条斯理地捏住它,跟它眼对眼,就要欺负!   “吃饭!”赵云惜喊。   李春容出来,连忙道:“林夫子屋里请,农家小院没什么贵重东西,您将就着吃两口……”   见她诚惶诚恐,林修然眉眼微抬:“李娘子不必客气。”   说着他就进了厨房。   桌上摆着六副碗筷,炸的有面窝、油条,煎的有鸡蛋饼、馅饼,蒸的有包子馒头,煮的是浓香的米粥。   还有炒的清爽小菜,满满当当一桌子。   李春容转身就出去忙了,她不爱和大人物坐一起吃饭,实在是拘谨的慌。   张镇看了她一眼,紧接着招呼林修然:“快尝尝,看合不合胃口。”   林修然吃东西很优雅,进食速度适中,动作却很好看。   赵云惜多看两眼。   琢磨着等白圭老了,也是这样装正经的可爱老头,面容清俊,头发花白,应该很有意思。  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活到那时候。   林修然眼角眉梢都带着颓唐死气,却被他藏得很好。   “爷爷爷爷~”   “爷爷爷爷爷爷~”   林子垣和林妙妙狂奔而入,直接趴在林修然怀里,惨兮兮地控诉:“爷爷!你怎么一走就是许久,我好想你啊!”   他们真的太想他了。   林子境、林念念和林子坳随后就到,乖巧地看着他。   “爷爷。”   几人往厨房一站,瞬间挤得不行,林修然心中颇为感怀,正想说句什么,就见林子垣闻见他手中面窝的香味,顺势就咬了一口。   “爷,好香哦。”他眼巴巴地看着。   林修然满腔愁绪被冲个稀巴烂。   林子垣咽了咽口水,满脸都写着我好饿。   赵云惜摸摸他脑袋,自己站起来让他坐下:“吃吧,做得很多。”   农村的冬日,做这样麻烦的吃食,一般都会做很多,备着能吃好些日子。一句话,管够。   林子垣欢呼一声,快乐地拿起面窝啊呜啊呜。   “真香啊,我在京城怎么没吃过?”   这是江陵这片的特产,他在京城当然没有吃过。   几人都没过早(吃早餐),直接就来了,这会儿见着一桌子香喷喷的早餐,实在忍不住了。   “都吃吧。”赵云惜招呼,还去隔间把油锅热热,给他们复炸一遍,这样热乎乎的才好吃。   “云姐姐做饭还是这样好吃。”   “这是奶奶做的。”   “你奶奶做饭好好吃。”   几人心满意足地夸赞,几个小孩,看似不显,硬是将备着的几日存粮给吃完了。   林子坳心满意足。   家中的饭菜虽然好吃,但天天吃也没味道,还得是换换口味才舒服。   几人吃完了,又熙熙攘攘地回去上课。   *   书房正厅。   林修然端坐着,将抽屉中的书信拿出来,仔细地摆放整齐。   他不能完成先生的心愿。   望着纷纷扬扬的雪,他神色复杂,半晌才垂眸静坐。   “老爷,夫人过来看你。”   “进来。”   甘玉竹容颜憔悴,身形消瘦,眸中含着一泡泪,逆着光,立在门口,怔怔地望着他。   她侧开身,露出身后佝偻着背的老夫人。   *   书房。   赵云惜揣着手,满脸愁容。   她面前是摊开的五经,《诗经》、《尚书》、《礼经》、《周易》、《春秋》,本本如雷贯耳,本本令人头大。   往桌上一栽,她突然对张文明心生佩服,在不熟悉时,她可以很刻板印象地觉得区区秀才。   但是当她深入了解后,发现他的学识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,能学的都学了。   “啧。”她也会学完的。   市面上以儒家经典为经典,她打不过选择加入。   赵云惜把书翻了一遍,有些头疼地揉脑壳,比她想象中还要艰涩高深些。   好在有林子坳教。   冬日漫长,冷起来像是没有边沿,彻底治好了她关于冬日所有浪漫的幻想。   眼瞧着,就到了年节下,天突然暖和几分,整天缩在家里不出门的百姓,也开始走出家门。   *   李春容专门等他们休沐,才说要去江陵买年货。   赵云惜很感兴趣,不知道过大年有多热闹。一等休沐,她就迫不及待地早起,要去赶集。   “把骡车套上,免得东西太多不好拿。”张镇连忙道。   这可是过年!要备的东西实在太多了。   赵云惜跟着一起去,她好奇地到处看,在过年时,江陵格外拥挤,城门外排队的人群排了一里地。   “我的天呐!”她好久没见过这样密密麻麻的人了。   张文明左手护着龟龟,右手护着娘子,生怕她被挤到。   几人随着拥挤的人群进了城,就听李春容和张镇小声蛐蛐:“要买椒柏酒、桃木、屠苏酒、胶牙饧……年画、鞭炮……”   赵云惜听得眼晕,她暗暗记下。   “还有小孩爱吃的桃酥、桂花糕、云片糕……”   “云娘爱吃甘蔗,给她买甘蔗、橘子……”   李春容还没走三步远,就已经买了一大堆,张镇跟在后面付钱、拿东西。   赵云惜、白圭、甜甜负责吃。   张文明护着三人。   大家分工明确,顺着人流往前走,一双眼睛根本不够用。   “那家店铺卖啥的?人山人海,肯定有好东西,挤进去看看。”李春容兴致勃勃道。   几人吭吭哧哧挤进去,才发现有些眼熟,就见摆着许多毛线制品,还有毛线、棉布等。   “林家铺子?”李春容多看了两眼,发现毛衫也分档,比较好的又细又软带花纹,就像送去她家的那样。质量一般的就粗糙些,也没什么花样。   但卖的特别火。   冬天的冷根本没辙,能够暖和些,是很不容易的。平日里也就算了,过年要穿新衣,听说这个好,都来买。   李春容看了一会儿,又辛辛苦苦挤出去。   “今年的屠苏酒贵了好多!”   屠苏酒需要的原料贵了,说是大黄、白术、桂枝、防风、花椒、乌头、附子等药材均有涨价,这酒的价格就要往上窜。   李春容嘀咕,一斤酒贵了一文,她买了十斤就是十文,天杀的!   张镇提着两坛酒,放在小推车上,回神望她:“买点藕,清炖藕汤好喝。”   “再买条大鲢鱼,炸着吃。”   “买两条草鱼做鱼糕。”赵云惜道。   她还挺喜欢鱼糕的。   把嘴巴里的糖葫芦咽下,她心满意足,江陵的繁华,她总算是见到了。   “还有卖糖纸、面人的。”她连忙去买。   过年就是买买买。   她看得眼花缭乱,街上甚至还有耍猴的,她凑过去看。   “给老爷们作揖~”随着耍猴人的声音响起,就见小猴子站成一排,对围观的众人作揖行礼。   赵云惜踮着脚尖看。   小白圭也是流连忘返,很明显也有些眼睛不够用的感觉。   她想起清明上河图,那上面关于汴京城的热闹,实在令人艳羡。   “甜甜的梨枣汤!甜甜的梨枣汤~”   “冰~糖葫芦~”   做生意的小贩不时喊着,期待有人能过来买自己的货物。   “娘,买点梨,我们回家无事也煮梨枣汤喝。”赵云惜连忙道。   “好!”李春容应了一声。   东西清单才买了一半,张镇身上挂满了东西,实在拿不下,大家这才回去了。   “累啊。”逛年货是真的累,要买的东西太多了,不光要买过年的吃食,还要买走亲戚要送的礼物,林林总总,硬是去三回江陵才买齐。   买完还要盘点一下,免得有遗漏,等到年节下,发现没有再去买就迟了,大家都过年去了,可没人愿意做生意。   家中柜子都塞满了,李春容盘点三遍才作罢。   赵云惜早起有些无聊,就提着剑,缠着张诚教她,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还不如锻炼身体。   张诚本来每天快乐地找自己的老伙伴去聊天冬钓,结果每天应付孙媳妇和重孙子,硬生生的在家拖一个时辰才能出门。   偏偏俩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,他心一软就答应了。   罢了哄孩子玩,也就年节这功夫。   “我这剑法,来自上清观,属于上清剑法,你俩试试看有没有慧根。”张诚兴致勃勃道。   他整天拿着剑耍,就他俩感兴趣。   赵云惜兴致勃勃地摆开架势,上清剑法!这简直太酷了。她跟着一招一式地练,好几日下来也不嫌苦。   练上几日,感觉身体都松快很多。她就当是广场舞了。   还是超帅版。   小白圭在读书上极有天分,属于一看就会,一读就懂,但是在武力上,比娘亲略微逊色几分。   “娘!你好厉害啊!”他昂着头,眸中都要冒星星出来。   赵云惜骄傲地挺直胸膛,挽了个剑花,笑眯眯道:“待我学成之日,我给你引个紫霄神雷看看。”   小白圭满脸笃定地点头,很是捧场。   赵云惜顿时哈哈大笑起来,如果这世界上当真有神佛,有紫霄神雷,能不能给她一百斤金子,她不想奋斗了。   上清剑法用来锻炼身体极好,她在家没事就带着白圭一起练,她记得古代科举也需要一个好身体。   她了解过古代科举流程,就觉得他们现在科举是真苦。   在贡院的号房里,需要呆上三天三夜,睡觉也只有一块米长的横板,还关不严实,这小冰河时期,不管春闱还是秋闱都要冻死个人。   有一副好身体太重要了。   她舍不得白圭生病,身体壮壮的才好。   赵云惜每天读书、锻炼,日子过得也潇洒。   张文明看得心痒痒,就过来诚恳询问:“能教教我吗?”   赵云惜:“爷爷教的,你找他去。”   张文明无言以对。   正说着,就见外面有马车开过来,刘二架着马车,笑眯眯道:“夫人叫小的送箱笼来,您瞧瞧。”   三辆马车,满满当当。   赵云惜接过礼单,瞬间瞪圆了眼睛,表示万分感动,从吃食到衣裳,京中送来的土仪,尽数分了她一份。   “爹、文明,出来帮忙搬东西。”这么多,她一个人要搬到什么时候。   光是簇新的成衣就有三套。   赵云惜看着,觉得很是喜欢,和白圭的还是亲子装,相似的布料做成款,很好看。   二院都要摆满了。   张镇满脸感怀:“夫子家对你真好。”   赵云惜心有戚戚然地点头,甘夫人确实很好,她善良柔软,聪慧机敏,被困在后宅也很积极的生活。   “我们竟不知有什么可以送到林宅。”张镇有些头疼。   两家实力太过悬殊。   赵云惜摸摸下巴,文比不过人家,财也比不过,那就只能送心意了。   她琢磨半天,上回送了落霞仙,这次送个差不多酷炫的。   反正拼银钱拼不过,那就拼创意。   她把新家的铜镜拿出来,摆在桌上看,她那时候舍不得,建了新房子也就买个尺长的铜镜。   她用澡豆洗得亮亮的,又擦拭干净,摆在桌上,拿了张文明的圆规出来摆在一旁,又去翻龟龟的画画本,最后挑了一个可爱的小猫晒太阳,放在铜镜旁,做好准备开始。   把铜镜放在上面,圆规打开比了比距离,把画放在铜镜下方,以画作为圆心,用圆规在铜镜上画弧线。   “这是干啥啊?”张文明好奇地看着。   他还记得落霞仙,很漂亮很美好,见之忘俗。但这些线条,他还真看不出什么。   “铜镜都磨花了。”他心疼。   这铜镜还挺新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温和道:“送去给夫人,是个玩意儿。”   画很快就做好了。   小白圭的绘画技能还没练出来,还是超绝简笔画,但是这样弄到铜镜上后,晃动铜镜,就像是一只小猫缓缓晃动一样。   “啊!”张文明震惊。   他捧着铜镜去阳光下照,很是不敢置信。   “为什么呢?”他呆住。   圆规是他上数算课的圆规,平日里常用的。   没想到还能做出这个来。   “厉害叭。”她哼笑。   试了试能行,就让张文明去把铜镜拿回去磨新些,再去买个新铜镜回来。   张文明被指使,乐颠颠地就去了。   等回来,赵云惜重新做了一个完好的,又把自家做的农产品纠出来很多。   她亲自酿的桑葚酒、菊花酒各抱一摊子,香露各拿十瓶,腌的咸菜、萝卜、腐乳等,也都装车,这才凑出来一骡车。   赵云惜带着白圭,赶车往林宅去。   到门口就碰见了林子坳要出门送礼,见他穿得齐整,她就猜是去叶府。   “赵姐姐。”他喊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指了指骡车上的坛子、罐子,笑着道:“送点自家做的土仪来,你们有空可以尝尝。”   林子坳点头,羞涩道:“那我先去叶家了。”   “去吧去吧。”她摆手。   送走林子坳后,让骡车赶进去,她去后院找甘玉竹。她正坐在廊下晒太阳,昏昏欲睡,蔫哒哒的。   “夫人。”她温温柔柔地唤。   甘玉竹听见她声音,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,示意她坐到跟前,无奈道:“没有害喜时,做梦都盼着,真的害喜了,我好难受。”   赵云惜听得懵懂。   见她把手搭在肚子上,才震惊地睁大眼睛:“你有了?几个月了?”   “三个多月吧……”甘玉竹满脸郁卒,叹气:“老爷去南边时,我小日子没来,还当是伤心的。”   “他当时存了死志,想要以身殉道,冒着风雪,不管不顾要去寻先生,我以为他要丢下我们,日日哭泣,吃不下睡不下,小日子没来也没当回事。”   甘玉竹此时提起,有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松感。   赵云惜呆住:“存了死志?殉道?为啥?”   “你可知先生是何人?是王阳明,他主张心学,老爷对他极为推崇,奉为知己先导,心学式微,朝中多为排挤,一路艰辛,已不可表,他们将气节看得极为重要,早先听过他表露一二,愿誓死追随。”   “你当我们为什么突然阖家回江陵来,就是因为先生病重,多次上折回乡而不允,朝中愈发排挤我们。”   “我先前说,想收白圭为义子,可老爷说,曾经想收你为义女,还觉得你名字单薄,想给你起个表字,可到底什么都没做。”   “我知道,他怕自己的身份连累了你们!”   甘玉竹望着蓝蓝的天空,神情幽怨:“我有好久都想不明白,他怎么这么狠的心,既然想以身殉道,又何苦娶了我!我不想做未亡人,也不想做寡妇!”   甘玉竹轻扣小腹。   她先前一直说不出来,今天说出来了,心口一松,眼泪绷不住地往下流。   赵云惜不知其中还有这么多事,她坐在梨花带雨的女子身旁,惆怅一叹。   “以身殉道?”她震惊。   正说着,就见那清瘦的老者走了过来,穿着灰布棉袄,像是寻常百姓家。   她怔怔地望着他。   她头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文人风骨。   舍生就义,死不旋踵,千古文章,文人风骨。   林修然走近了,才发现她小脸煞白,皱着眉头问:“怎么了?”   赵云惜想起那日马车中,他脸上死寂,混着雨和雪,想必很是痛苦挣扎。   甘玉竹瞪了他一眼,别开身不肯看他。   “送点土仪来,还有个小玩意儿逗逗夫人开心。”她没提那茬。   “什么小玩意儿?”林修然问。   赵云惜就让人把铜镜拿来,给两人看。   “这是白圭画的小猫,我给复刻到铜镜上,看,像是流光一样。”   她对着光轻轻晃动,那些线条就像是活起来一样,一只小猫崽在面板上流动。   “哎?为啥?”甘玉竹震惊了。   林修然也凑过来,笑着道:“确实很有意思,你有心了。”   赵云惜老老实实道:“夫人送了那么多土仪过去,我却没什么能拿得出手,感觉过意不去,左右银钱拼不过,就拿心意出来。”   林修然望着她:“那是关怀小辈,你回什么礼?”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孝敬长辈是应该的。”   林修然回院子去了。   院中一时又只剩下两人,甘玉竹惆怅一叹:“他人虽然活着,心却被揪着,我看得心疼,却无可奈何!”   赵云惜不懂文人气节,只知好死不如赖活着,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。   “苟利学问生死以,岂因祸福避趋之!”她想起林则徐的这句诗,换在此处应该也是能行的。   甘玉竹捏了捏眉心。   赵云惜瞧着她不开心,就拿先前办年货的趣事哄她开心,说街上有什么新鲜事物。   甘玉竹听得入了神,艳羡道:“明年我就能出去看看了。”   她现在的身子,可不敢往外面去。   赵云惜点头,笑着道:“好好养身子,可仔细些,日常吃个七分饱就行,不能太饱了,免得胎儿长得太大,到时候不好生……”   “没事不能坐着,在林宅多走走,活动活动,身体好,到时候才好生。”   古代生孩子,那真是过鬼门关,医疗手段低下到无能为力的程度。   她想想都害怕。   当初生孩子是怎么生的!   鼻孔里硬是挤出来个西瓜,想想就让人打哆嗦。   赵云惜握住她的手,殷切叮嘱,她不想失去这个朋友。   甘玉竹陪她聊了会儿,心情好多了,笑着道:“今年过年,林家的亲戚不多,到时候我去你家玩去。”   赵云惜眼睛亮了:“那好,我保管让你玩得开心。”   小白圭从前院进来,身后跟着林子垣,两人穿得圆滚滚,一前一后地走着。   “娘,子垣哥哥说想去我们家玩。”快过年了,学堂也放假了,关在屋里,就算是再漂亮的院子也变得没有趣味。   “走呗。”赵云惜道。   “那我们回了,过几日再来找你玩,或者你直接也去玩,感受农村不同的风光。”   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么?”   甘玉竹被说得兴起,她立马对自己的丫鬟道:“去给我收拾两套衣裳出来,我要去跟云娘住。”   丫鬟一听,天都塌了。   “夫人……”   “快去!”   于是——   等林修然忙完出来,等到了晚上用完饭,也只有林子坳在他面前晃,他顿时觉出不对了。   “你祖母和你弟弟妹妹呢?”   “去张家了。”   林修然:?   都没跟他说一声。“他们玩得明白吗?”   很显然,他们玩的很明白。   *   赵云惜带着一堆小孩和孕妇回家了。   她一回去,就把火炉支起来,把甘蔗切掉头,跟梨子放一起炖汤喝,甘蔗段就放在铁网上,烤热了再吃。   “你们每天都这么热闹?”甘玉竹问,林宅太大了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院,大家反而并不热切。   “是啊,放假了没事,家里就烧两处炭炉子,一处是书房,一处就是这灶房。”   赵云惜又往铁网上摆板栗和橘子。   林子垣爱吃,他用肥嘟嘟的屁股把林子境顶开,硬是挨着白圭挤进去。   “喵!”小猫咪被怼了下,尾巴险些被踩,顿时愤怒地跳脚,蹦起来给了林子垣膝盖一个大巴掌。   “哎呀你敢揍我,我跟你说,等会儿不给你吃小鱼干。”他愤怒。   小白圭安抚地摸摸小猫咪脑袋,哄它:“不气不气,我给你两条小鱼干。”   几人说着话,甘蔗烤好了,各自分一根吃,大家谈天说地,一时间灶房热闹极了。   林子垣性子比较皮,看见什么都好奇,都要摸一摸,碰一碰。   “中午吃啥?”   他最关心这个。   “杀只大鹅炖了,吃了肉,添上汤,洗多多的菜,做个古董羹如何?”赵云惜道。   古董羹就是火锅,冬天吃起来很快乐。   “好耶!”林子垣欢呼。   “你知道是什么吗?”林妙妙好奇问。   “不知道。”林子垣回。   “那你好耶啥好耶。”林妙妙无语。   两人年岁相差无几,不是在吵架的路上,就是在打架的路上,整天也是忙到不行。   小白圭拱火,他啃着甘蔗,乌溜溜的眸子转动,就开始喊:“打起来打起来抠他眼珠子!”   赵云惜哈哈笑起来,把小泥炉上的吃食补充上,又拿桃酥、瓜子出来给他们吃。   “不许使坏。”她笑骂。   有林家孩子在,就连白圭都活泼几分,这样热热闹闹的,在寒冷的冬日才不难熬。   甘玉竹用手背碰碰白圭红扑扑的小脸,心满意足:“希望肚子里这孩子跟白圭一样,长的漂亮,又乖巧懂事听话,我要多看看他,万一祈祷有用呢?”   让她生个白圭这样的孩子,她甘愿的。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这孩子是好,我稀罕到不行,自家孩子,怎么看都爱的,我就不爱谦虚,喜欢你们夸孩子好。”   白圭被夸得小脸更红了,跑上前来,抱着娘亲的手,甜滋滋地笑:“我娘最好啦,我最喜欢娘!” 第38章   风雪渐停,外面出太阳了。   清冷的隔着糊窗子的纱绢照进来,甘玉竹穿着白绫灰鼠皮的长袄,头戴金簪镶宝石,垂眸不语时,便是温柔仕女。   小白圭趴在她腿上啃甘蔗,百无聊赖地逗弄着猫咪。小猫故意炸着毛,收起爪子,用爪垫跟他打架。   大家吃腻了,就喝茶水,过一会儿,甘玉竹和林子境下围棋去了,林念念和林妙妙看着小白圭练剑,不时爆出惊呼声。   “天呐,你简直文武双全啊龟龟!”林念念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,简直爱死了。   小白圭腼腆一笑:“哪里哪里。”   甘玉竹看着他们,心里的郁结就放下了。   几人离开读书那个环境,都是几岁的小孩,凑到一处亲亲热热地说话,累了就回房睡一觉,想看书了,张家的藏书也多。   眼瞧着就到年节下,该过年了,村里明显的热闹很多,大家见面时,不管平日如何,现在总是笑眯眯地打招呼。   特别是秀兰婶子,她勤快又能吃苦,天天早出晚归地卖烧饼,她家女儿也去林宅作坊当学徒,攒了好些钱,先前还上不起学的狗娃子也送去私塾读书了。   她家特意买了鸡蛋、猪肉过来做谢礼。   “要不是春容嫂子和云娘愿意带我,我哪有今天这样好的日子过,你对我们好,我们心里都知道。”她把一篮子鸡蛋放下,笑呵呵道:“云娘,你别推,给白圭补身子的。”   赵云惜神色温和,满脸感怀:“你家日子好,是婶子勤快能干,我都羡慕你。”   王秀兰笑眯眯道:“现在我家伢儿在说媒,有姑娘相中他踏实能干了,眼前说定,等年后开春就成婚。”   “那好,家里添了人,你真是享不完的福。”赵云惜笑着恭维。   王秀兰笑得见牙不见眼,越想越觉得心中满足:“要不是你带着我们卖烧饼,我们哪有这样的好日子过。”   她心里门清,就是张家婆媳俩待她好。   她说完就要走,最近过年,天天赶大集,她都在卖烧饼,有人一买就是一箩筐,她得提前做几筐子带着。   “我先回去忙。”她笑眯眯道。   赵云惜给她摆手:“那你去,有空来吃饭。”   她把鸡蛋整齐地码在橱柜里,心里很高兴,都是沾亲带故的,她愿意帮忙,但是对方没有一点表示就会很失落。   不图这东西,就是一点精神上的慰藉。   甘玉竹看了,笑着道:“都说看一户人家好不好,不要光听他嘴巴说,要问问邻里评价如何,要看看兄弟姐妹亲不亲,要看看孝顺不孝顺,云娘这一切都做的很好。”   赵云惜闻言微怔,腼腆一笑:“大家很好,我心里都念着。”   她笑起来眉眼柔和似星光,怀里的白圭和她露出同样的表情,甘玉竹摇头失笑。   看向正在发呆的林子境,笑着问:“怎么见你闷闷不乐?”   林子境垂眸:“我……听到你那句话,有些伤怀。”   那日。   风雪极大,和爷爷从张家台回去后,就把他和大哥叫书房去了。一番话说得他俩瞠目结舌,泪流满面。   他现在还记得当时情景,想起来依旧心痛。   “你俩跪下听。”   “爷爷的话,你俩要牢牢记得,你爹不在江陵,你曾祖母年事已高,你继祖母尚且年轻,你俩便是林家的顶梁柱,往后要撑起林家。”   “我不在,你俩要多孝顺她们,她俩性子柔和良善,你俩行走间多护着。”   “子坳明年下场考秀才,到时候县学读书,平日里谦恭些,不与人起冲突,有些事忍忍就过去了,不是爷爷让你生吃亏,实在是你爹娘糊涂,我再无法护你。”   “云娘不走科举的路子,四书五经过一遍,叫你祖母认她做姊妹,有张家这地头蛇护着,你们老弱妇孺少挨欺。”   “白圭性子好,人也聪慧,你所学尽数教他,家中藏书由他看,到时候他踏上青云梯,有云娘在,必回头保你们。”   “去县学了,交朋友也要细思量,近君子而远小人,那等欺辱同窗贪图富贵之人,千万远离。”   “若要深交,你要看他和家人亲不亲,问问乡邻他喜不喜,他若一味愤懑辱骂,子坳啊,这样的人千万要远离。”   “你俩起来别跪着了,听爷爷的话,万事俩兄弟商商量量仔仔细细,只是往后可要苦了你俩。”   林子境听完天都塌了,他不服气,去寻了继祖母和曾祖母,交代不用说话,就冒着雪立在门口去看爷爷就行。   后来爷爷果然没提起这茬。   这会儿听见继祖母说起,他回忆起来,心里愈发难受起来。   自古忠孝两难全,爷爷忠于他的风骨,可这家老的老少的少,紧紧地拖拽着他。   林子境回神,笑了笑,温和道:“没什么,就是想起来和光同尘。”   赵云惜看着从窗格中射来的光,里面有灰尘飞舞,她歪头看了看,幽幽道:“小孩总是考虑哲学问题,容易长不高。”   林子境顿时挺直脊背。   他会长高的。   赵云惜顿时哈哈大笑起来,果然还是小孩,装得跟小大人一样,深沉个什么劲。   穿越后,真是老学究、小学究扎成堆,都看腻了!   林子境神色幽怨起来,她不懂他的苦。   小猫咪跑过来,挺着圆滚滚的肚子,吭吭哧哧地往他身上跳,他这个地方适合晒太阳,小猫咪盯很久了。   “小猪咪不要欺负客人。”赵云惜把它拎下来。   林子境连忙护着:“我们是可爱的小猫,什么小猪咪?”   他看向怀中沉甸甸的猫,肚子肥嘟嘟,像个圆滚滚的木桶,纠结片刻,眼一闭,违心的话就脱口而出:“多瘦啊。”   赵云惜沉默了。   他说瘦就瘦吧,孩子刚才都快哭了,就宠宠他吧。   甘玉竹精神不济,玩了会儿就困,赵云惜就带她三进睡觉,笑着道:“火炕一直都开着,注意关门窗,留个小缝就行,我让福米陪着你,它很乖的,免得你害怕。”   “小白狗~过来!”她冲着福米招招手。   甘玉竹还是觉得橘色土松叫小白狗很值得吐槽,但狗都愿意,她还是别吭声了。   赵云惜把她安置好,这才出去。   在准备晚间的饭,说是做古董羹,索性杀只鸡做底料,这样吃起来香些。   又让张文明去廊下摘点羊肉下来,就二斤的就行。   让冻在外头,等晚上用刨子刨点羊肉片下来,应该是好用。   好一番折腾下来,天已经黑了,林子境帮着砍柴烧火,特别踏实。   众人又是择菜又是洗菜,几个小孩忙得不亦乐乎。   此时,门外传来敲门声。   张文明去开门,就见冷着脸的林夫子,和满脸无奈正作揖打招呼的林子坳。   “夫子请……”他连忙客客气气地把人往屋里让。   正在厨房忙碌的众人,瞧见林修然板着脸出现那一刻,都有些懵。   “咳。”赵云惜清了清嗓子,笑眯眯上来,温温柔柔道:“夫子来的正巧,我们刚好要开始吃饭了。”   “文明,去地窖里把我酿的桑葚酒拿出来给夫子喝。”   古董羹就是火锅,现在没有辣椒,但是有茱萸、麻椒、大料等,她总算是复刻差不多。大家的口味比较轻,她也照顾到了,没放太多茱萸。   用得是烧茶水的小炉子,把炒菜的小铁锅给揭下来用,大家也吃得尽兴。   羊肉片都是现刨的,格外香。   林修然刚开始还推辞,说自己不饿,但是古董羹咕嘟咕嘟地冒泡,涮出来的羊肉特别香。   “我跟你说,这羊是东村羊倌家养的,他家养了三代羊,肉嫩又不膻腥,特意去买了一只羊过年吃。”   林修然吃着香喷喷的羊肉,看着她用刨子刨羊肉还是觉得稀罕。   他吃得很香,满脸感叹:“你这开个店卖古董羹,肯定也赚钱。”   赵云惜轻笑:“等相公考上举人,要去荆州府读书,我们去荆州了,我就开个店,卖各色吃食。”赵云惜幻想一下,觉得很是快乐。   其实江陵也好,离京城很远,最大的土皇帝是辽王,但沾他的光,她公公是王府侍卫,这么点庇佑,就足够他们在江陵生活的很好。   林修然欲言又止,半晌才意味不明道:“有些人适合读书,有些人不适合,有时候多想想旁的出路,比死盯着一条路要好。”   他点到为止。   赵云惜想起他先前看了张文明的文章,直接闭眼让拿走,心里顿时有明悟,幽幽道:“等白圭长大也未尝不可。”   这话林修然没有反驳,甚至颇为赞同:“白圭只要踏踏实实地读书,修心、修身,未来的前途不会差。”   一旁的张文明听出味了,幽幽一叹。   连灌了几杯酒。   “吃菜吃菜,尝尝这冻豆腐,在锅里吸满了汤汁,也可好吃了。”赵云惜笑眯眯地劝。   甘玉竹尝了尝,点头:“确实好吃,你脑子灵活,主意也正,这肉是真好吃!”   她连吃了两碗,看得林修然很高兴,柔和地夸赞:“喜欢吃就多吃点,平时胃口不佳,吃那一点,给我心疼坏了。”   甘玉竹嗯了一声。   赵云惜一直在默默观察,她刚开始不太理解甘玉竹为啥嫁给林修然毫无怨气,接触下来,听她话音里透露出来才知道,她家有钱,却是商户,需要人庇佑,而林修然来的正好,他俊秀儒雅,纵然年长,却能免她所有烦忧。   赵云惜不太理解婚姻,想来她只要愿意就是好的。   “夫人不能喝酒,就喝点香露,吃这古董羹容易渴。”赵云惜连忙给她倒水。   林修然笑着接过来,递给甘玉竹,还轻声细语地示意她慢点。   几个小孩战斗力不行,吃一会儿就撑了,去一旁玩,而几个大人吃着菜,喝着酒,倒是吃了很久。   新院子够住,大家就都没离开。   赵云惜帮着安顿好,光是烧水都烧了五大锅,怪不得大户人家需要烧火丫鬟,是真累啊。   她喝得有些晕,用手背贴了贴脸颊,把大家收拾好了,立在廊下看星星。   雪夜,冷风,星辰。   家人,朋友。   她弯了弯唇角,本来有些迷糊,被冷风一吹,更是不大精神了。   张文明走过来,躬身哄她:“回屋睡觉吧,我把水拎过来了。”   赵云惜茫然地看着他,眨了眨眼睛,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:“福米,别闹。”   雪色下,她脸颊微红,唇瓣轻翘,张文明靠近了些,抵着她的额头,言语温柔:“好,我不闹,回房睡觉。”   冷风四起。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好。”   她跌跌撞撞地往内室去,酒意涌动,懒洋洋地窝着。   张文明无奈,脱掉她的鞋袜,用锦帕擦拭,这才塞进被窝。   他定定地望着她熟睡的模样,实在挪不开眼。   半晌才伸出手,轻抚她光洁微烫的脸颊,用掌心轻轻摩挲,神情中充满了落寞。   张文明低头,近到能听见她的呼吸声,却强忍着抽回手。   她素来温婉,突然要强起来,定然是伤透了心。   是他不好。   张文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,去浴室洗漱过,这才回来,躺在床榻内侧,借着雪色去临摹她的轮廓。   *   隔日。   赵云惜睡醒后,还有些懵,晃了晃脑袋,起身洗漱,她看向书房中正在练大字的某位,冲他欢欣地摆摆手:“相公,早呀~”   张文明眸光沉沉地盯着她。   赵云惜摸了摸自己的脸,有些疑惑地望着他,歪头:“相公不开心吗?”   张文明神色愈加复杂起来。   就见林修然和甘玉竹相携而出,见了她就笑着打招呼。   一时间,小院中又热闹起来,林修然吃过早饭就要带他们走,结果都不愿意,他只得自己回。   连玩了三天,甘玉竹才依依不舍地带着孩子们走。   室内猛然一空,赵云惜还有些不习惯,做饭时添水都多了,舀出来一半才对。   转眼就到了除夕。   天没黑,到处就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,还有人在放烟花。   漆黑的夜空中,星辰和烟花交相呼应,端的迷人。   赵云惜和李春容做了一大桌子的菜,张镇砍柴,张文明烧火,小白圭打水,甜甜剥蒜,各有各自要忙的事。   正吃着,张茂过来喊,说是他们还不去吃年夜饭,都在等着了。   几人索性把做的饭菜都端上,再提了礼物,这才往老宅去。   他们到时,张鉞和菊月大娘在门口等着,冻得直跺脚,见了他们来,连忙亲亲热热地迎进去。   “怎么还带菜来?”张鉞想想侄媳做饭的好吃劲儿,连忙伸手去接。   菊月也连忙道:“快去屋里坐,烧着炭盆,很是暖和。”   她俯身抱起小白圭,笑眯眯问:“想不想大奶奶呀?”   小白圭甜滋滋地回:“想,大奶奶新年快乐呀~”   “这就拜年了!明天给你俩大红包。”菊月笑眯眯道。   小白圭呲着小米牙,笑得很是快活,他确实喜欢红包。   甜甜牵着李春容的手,腼腆地冲大家笑着。   都坐定了,才开始招呼着吃年夜饭,这吃起来讲究慢,从天擦黑开始吃,吃到夜深了,再续上瓜子、点心、甘蔗等过年必备套装。   一家人热热闹闹的。   老太太很高兴,和张诚还玩行酒令,输了就灌儿孙们,赢了就盯着张诚必须喝。   赵云惜想,果然一个猴一个拴法,老太太这整治老头的手段真强。张诚素来有豪爽侠义的名声,寻常妇人还真管束不住。   张诚被灌多了酒,被张釴搀扶着回屋睡觉去了。几个孩子倒是兴奋地在院子里跑跳玩耍。   赵云惜一直以为,自己能熬年成功,然而生物钟打败了她,到点就困得不行。   桌上的盘子摞得很高,赵云惜和菊月坐在一起闲聊,就听她笑着道:“每年就咱家在路边倒的饭菜多。”   过年时时有客,这剩饭越积越多,等到年十二,就倾倒在路边,也算是辞旧迎新,来年富余的意思。   赵云惜点头,和菊月大娘聊着天,紧接着就有人上前敬酒,她就再把张家人认一遍。   “不行了,回去睡觉了,撑不住了。”她困得听不见江陵未来的地区规划了!   隔着一堵木墙,男人们那高昂的嗓门还是传来了,规划江陵未来属于常规,他大伯已经在规划荆州府的未来了?   李春容见她困,就跟她一起带着孩子走了。   白圭倒是兴奋,左兜里揣着饴糖,右兜里揣着点心,快乐回家。   踏着月色,福米跟在几人身后,空气中都飘着硫磺的味道,偶尔还有放鞭炮的声音。   赵云惜回去,倒头就睡。   太困了。   她的生物钟不容忤逆。   *   大年初一就更忙了,要去村里挨家挨户拜年,还要去林宅拜年,小白圭换上新衣,包得严严实实,这才去各处拜年。   跟走马观花一样,各家闲聊几句,就各自散了。   拜年时,各家都备了五辛盘,再有椒柏酒、桃汤、屠苏酒、胶牙饧等,大人来了喝酒,小孩来了吃糖。   赵云惜、张文明带着小白圭好一通跑,转悠一圈,客客气气地作揖行礼,说几句吉祥有意头的话,小白圭被塞了一兜兜的糖、瓜子、铜板。   赵云惜都想变成小孩了,收压岁钱真的很快乐。   等回去后,再拿着火纸去上坟。   张家祖坟也一大片了,刚开始墓碑和坟头还简单,后面明显能看出来有钱了,张诚他爹那辈,好多人的坟头都是砖砌的,看着就不一样。   赵云惜虔诚地拜了拜。   “祖宗们,保佑张文明和小白圭考上举人、进士,给你们烧纸了,你们在地下多保佑。”   “记住啊,他叫张白圭。”   她认真叮嘱。   小白圭在软垫上磕了两个头,奶里奶气地许愿:“祖宗保佑我娘称心如意,干啥啥行想啥啥有。”   几人烧了点纸,放了鞭炮,许了一堆愿,这才施施然回家。   回家后,就开始数铜钱,白圭的小兜兜里满满当当全是钱,普通村人给几个铜板,有钱人家给银角子。   “白圭,你自己收着钱。”赵云惜没有没收他的压岁钱,还给他一个钱罐子让他收着。   张文明在边上羡慕坏了。   “我儿时的压岁钱,都被娘收走了。”他满脸感慨。   赵云惜瞥了他一眼,哼笑:“还要还礼呢,想收就收。”   她家现在也是有钱了,若是没钱,肯定也要他上交的,毕竟还礼真的是一大笔钱。   *   一直到初十,她每日都和李春容有做不完的饭,和收拾不完的家务。   每天都有一群亲戚来,大家脸上挂着笑,你夸夸我我夸夸你,你来给我拜年,我去给你拜年   把她累到不想说话。   等年后过了十五,张镇去上值,张文明去县学走一趟,发现还没修葺好宿舍,又回来了。   赵云惜倒是恢复了读书。   张白圭亦是。   但教学的换成了夫子,林子坳拿着纸笔,虔诚地在底下听课,他要参加春闱。   她突然就理解了,甘玉竹年前跟她说的那番话,夫子人留下了,但心志未移。   夫子要求高,又严格,赵云惜不敢懈怠,跟着认真听。   从头到尾教一遍,先通读一遍,讲一遍释义,就花了三个月时间。   转眼,梨花就开了。   *   赵云惜立在厨房内,正帮着砍鸡肉,李春容要去东街摆摊,天气渐渐暖和,她在家闲不住,光靠织围巾那点小钱,实在不肥。   “头一日,少卖些。”她笑眯眯道。   李春容应了,她笑着道:“我没打算多卖,先去看看行情。”   行情很好。   原来摆摊的地方,已经被占了,卖炸鸡的换成另外一家,人家卖了一冬天,大家都已熟识。   但周围的街坊邻居都认识李春容,见了她来,连忙来买她的。   “你怎么一冬都没出来,我们可想你了。”   “就是啊,你家的炸鸡滋味不一样,皮酥柔嫩,实在好吃。”   “好久没吃了,真不得劲,你作甚去了?”   “你那个排场的大孙子呢?咋没带出来?”   好几个妇人围着李春容,七嘴八舌地问着。   “去年初冬,天冷雾大,儿媳妇不准我出来,说是早起太危险了,这世道不太平呢。”李春容笑眯眯地解释。“现在开春了,冰化了,才准我出来。”   众人这才恍然。   *   等晚间赵云惜放学回来,李春容笑嘻嘻道:“看看,五只鸡卖完了!”   她把鸡翅留下,打算晚上热热吃。   “娘,你真厉害,宝刀未老啊!”赵云惜夸赞,笑眯眯道:“家里还得靠你。”   李春容喜滋滋地点头。   两人说着话,赵云惜笑着道:“你可以跟秀兰嫂子他们说,今年还要卖小公鸡,会跟大家收,这样大家一起赚钱,彼此心里才好受。”   “我们自己多养点,反正老宅空着,干啥买别人的,贵啊。”李春容舍不得,这里面都是利润。   赵云惜连忙解释:“和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一个道理,沾了你家的光,还要来说你不好,那别人自会骂他们。”   李春容恍然,赧然一笑:“是我想岔了,总觉得要多赚点钱。”   赵云惜笑了笑,没说话。   跟以前上班一样,她隔壁的同事,每天都装着小饼干,等上班到一半,就投喂她,东西不贵重,但就是会念着她的好。   她也学来了,有时候花很小的代价就能办事,就是平时维护的好。   累也是很累,但有用。   他们卖炸鸡,要是自己养鸡自然可以,但是养出能满足每日半只鸡的需求,那得多大规模,规模一大就难养,就累人,现代各种科技维护,古代可没有,还不如卖个人情。   “就像我爹做屠户,他也养猪,但不会多养,收别人的听着是比自家养要贵些,但最起码都是健康猪。”养殖户家里的牲口,那真是一死一大片,血本无归。   李春容懂了,笑眯眯出去,没一会儿就回来。   “跟你秀兰婶子交代了,说咱家今年还卖炸鸡,让她多养些鸡,让她帮忙跟村里的乡亲说说。”她叉腰,办事效率绝对高。   她家要小公鸡,大家心里就有数了。马上到养鸡苗的时间,选择倾向也很重要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温和道:“说不定等明年夏天我就又要陪你摆摊了。”   她猜测夫子会重新梳理一遍四书五经,就把她扫地出门了。   但是像白圭他们考科举,那读书时间就要十年起,不光要来回背熟,背释义,还要积众家之长,主流当然是程朱理学,但还有很多经典释义,都要去记。   而赵云惜不需要科举,那就是囫囵吞枣一遍,知道有这么回事就行了。   她的课程明显紧了很多,学起来有些许吃力的感觉。但人会自我调节,她很快就适应这样的节奏,并且乐在其中。   琴棋书画也已入门,她目前秀才娘子的身份足够用了。   她心里都明白。   “回来好啊,我就盼着你回来,你在家,我就有主心骨了。”李春容喜滋滋道。   她是真盼着她能回来,儿媳有主意,人心也善,她很喜欢。   果然,等桃花开的时候,夫子通知,赵云惜的小灶时光即将结束,她明年就要结束课业。   她背着自己的小书包,快乐回家。   “明年只有小白圭上学咯。”她笑眯眯道。   小白圭:QAQ   “想和娘亲一起读书。”他艳羡极了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温柔道:“我读书,原本就是夫子宽容,要不然我怎么能进后宅读书,如今四书五经通读一遍,只要我用心,家里还有夫子给的那么多藏书,足够我研读了,不能给夫子带来麻烦。”   小白圭乖巧点头,牵着娘亲的衣角,乐滋滋道:“那我回来教娘亲!”   赵云惜笑得眉眼弯弯:“好呀,那白圭要认真听课,回来才好教娘亲读书!”   小白圭重重点头:“嗯!”   他会的。   两人手牵着手回家,就见李春容和甜甜正在门口蹲着洗衣裳,甜甜在帮着拧床单。   赵云惜上前接过,她看了看甜甜,琢磨:“我怎么觉得甜甜壮实很多。”   把床单拧干,晾在衣架上,她这才拉过甜甜跟她比身高。   “去年才到我胯骨,今年就到心窝了?长好快。”   李春容听见她说,也过来看:“是不是肩膀宽了?把白圭衬得跟小鸡崽一样。”   白圭:?   他看看地上乱跑的小鸡,再捏捏自己肥嘟嘟的小肚子,表示不服气:“我是壮实的大老虎!”   赵云惜哈哈一笑,把白圭大老虎提起来,摆在甜甜身边,确实有点小小的干巴一只。   单看他还是只斯文俊秀的小可爱伢儿。   “是甜甜壮了点。”她捏捏肉,都很紧实,没有虚胖的感觉。   两人好奇一阵,也就没看了。   毕竟不算什么大事。   “娘,壮壮的好,还是小小的好。”甜甜眼巴巴地看着她。   赵云惜毫不犹豫道:“以自我生存能力来说,自然是壮壮的好。”   甜甜安心了。   “不过甜甜会说话了,可以送学堂读书去了。”赵云惜笑眯眯道。   甜甜捂住小嘴巴,连忙装作不会说话的样子。   然而,她还是被打包送进族学了。   甜甜哭唧唧地和李春容分开,眼泪啪啪掉,然而李春容把她递给张茂,示意他多照看着,扭头就走了。   “小树,你也帮忙看着,甜甜性子软,你们谁敢欺负她,我揍你们!”   李春容挥了挥拳头。   小树:……   他看着肉嘟嘟的可爱小姑娘,无奈道:“我欺负她干啥,我还是个外人呢!”   也就是借着赵云惜的光,他才能进族学来,要不然还得去东台寺边的私塾。   “甜甜乖乖的哦。”他叮嘱。   小树年纪大了,并不适合送来读书考科举,但刘氏一口气全打包送来,束脩都按着东台寺那边给,一点没少,她想让孩子读书,但是不想占便宜,让女儿难做人。   是张诚和张鉞牵线建的族学,张家人都可在私塾读书,大家还是比较放心的。   李春容一步三回头,特别舍不得。   从捡回来到现在,两人日夜在一起,几乎没有分开过,她光是想想就忍不住掉眼泪。   “你说甜甜要是受不了,一个人哭怎么办。”   “甜甜还小,会自己如厕吗?”   “甜甜中午能吃饱吗?”   她就算在卖炸鸡,也不停念叨,赵云惜听得无奈:“要相信孩子,那是咱张家的学堂,谁疯了欺负她,至于小孩间闹矛盾,吵架拌嘴打架都是难免的。”   白圭也跟着劝:“奶,姐姐不会受委屈的。”   有夫子管着,非常严厉。   李春容这才消停了,想想也是,自己家的学堂,确实没什么愁的。   “你是不是秀才娘子?先前卖糯米包油条的?我记得我们家小女儿就是你给起的名字。”有个妇人走上前来,仔细打量片刻,这才笑着问。   赵云惜不记得她了,却没有点明,笑着道:“是你啊,你家女儿现在可好?”   “白白胖胖的好着呢,你现在卖这是啥?咋卖的?”   “闺女好,心里就踏实,我们这卖的叫炸鸡,就是鸡肉炸出来的,二十二文半斤,买半斤送一两,买一斤送二两,你要多少?”   见妇人犹豫,显然是先前没吃过,赵云惜笑眯眯道:“你尝尝,喜欢了再买。”   妇人尝了一块,品了品,毫不犹豫道:“我买一斤,刚好我男人今天回来了,给他下酒吃。”   真香,真好吃。   赵云惜给她称了一斤二两给她看,又给她添了两块,笑着道:“下回再来啊姐。”   那妇人见她送这么多,顿时高兴地笑了,数了铜板递过来,乐滋滋道:“还是你做生意实在。”   一个时辰就卖完了。   李春容目瞪口呆,那她每天呆到下午才卖完算什么,不过她没有儿媳会说,也没有她热情。   “留两斤,给相公送去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   李春容闻言期待:“那现在去吧。”   两人推着小车,一起往县学走去,赵云惜还记得头一回来县学时,对于学堂那艳羡的心情。   如今想来,竟恍若隔世。   到了县学门口,她先给门子窗台留了个铜板,这才笑着道:“我是甲班张文明的妻子,过来给他送些吃食,可否劳烦帮忙喊一下。”   门子本来斜着眼有些不耐烦,见了铜钱就笑:“小牙,去甲班喊张文明!”  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从不远处撒丫子跑过来,跟一阵风似得冲进县学,片刻后,带着男人出来了。   张文明穿着一袭雪白的襕衫,身姿挺拔清濯,正大踏步走过来。原本晦暗不明的眼神在看到三人时,瞬间挣开几分光明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快步走上前,冲他露出大大的笑容:“相公!”   她笑起来,眼睛像黑葡萄一样亮亮的。   “云娘。”他快步走过来。   “咳。”李春容牵着白圭,轻咳了一声,张文明这才看到娘和儿子也在,顿时有些羞赧,笑着道:“娘,龟龟。”   四人走远了些,离开县学门口,就听赵云惜笑着道:“我们来卖炸鸡,想着给你留一点吃。”   他在县学里头,学校食堂自古至今都难吃,让他补补身子。年前耽搁了两个月没有读书,现在一个月才休沐两日。   张文明提着荷叶包,心下感动,似有千言万语想跟娘子说,碍于亲娘在,只得咽下了,只低声道:“再有三天我就回去了,你怎么今日过来卖炸鸡?不是要上课。”   “今天休沐哦。”小白圭昂着脑袋,软乎乎道:“想爹了,就来看看你。”   张文明欲言又止。   李春容看出来了,她在这影响小两口培养感情,打算离开给他们腾位置,连忙道:“我还有事要忙,先去一步。”   然而赵云惜俯身抱起小白圭,立马道:“我们跟你一起,相公,你回去读书,我陪娘回家去了。”   张文明有些不舍,他眸光晦暗,拽着她袖摆不撒手。   李春容都走远了。   “你们这个月在家怎么样?可有什么难处?我抄书赚了二两银子,书肆说我的字大有长进,给开价高了。”   “云娘……”   张文明目光定定地盯着她。   春日风暖,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,空气中有槐花的香味,幽幽的,直往人心里钻。   白圭奶里奶气回:“我和娘很好,没有什么难处。”   张文明嘴角一歪:“我知道。”   张白圭满脸难以置信,用眼神控诉,知道你还问。   “我会照顾好娘的,你放心就是。”张白圭挺起肉嘟嘟的胸膛,拍了拍,自觉十分豪迈:“爹,你一年不回家都没事。”   赵云惜贴贴他小脸,快活地点头:“相公,你专心读书,我会照看好白圭的。” 第39章   县学前绿树成荫,偶尔有柳絮飘过,落在母子二人头顶。   张文明轻轻拂掉柳絮,心里软得一塌糊涂。   “我会好好读书的。”他昨日看见城中富户家的娘子,穿着绫罗绸缎,戴着金钗玉簪,闲懒地倚在栏杆上,他当时就想让云娘也拥有这一切。   张文明目光灼灼,亲昵地捏着白圭小脸,眸光却一直盯着娘子。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相公读书,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,吃饱穿暖,莫辜负自己,缺钱了尽管问我要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那我走啦,等相公回来。”   赵云惜冲他摆摆手,想了想,将怀中带着余温的素纱巾子,回首一笑,牵着白圭走了。   张文明握着巾子,半晌没回神,有柳絮纷飞,他垂眸浅笑,不可遏止。   *   赵云惜带着白圭刚转过街角,就见李春容在装模作样的看路边小贩,她没拆穿,远远地喊了一声。   三人推着小车,一道回家去了。   枯萎一冬的小路两旁,青草渐渐发芽生长,各色小野花也十分新鲜,绿柳拂堤,到处都极新鲜。   赵云惜最喜欢春日。   她的心情也跟着昂扬起来,牵着小白圭的手,想起来那句,“最是一年春好处,绝胜烟柳满皇都。”   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,这辈子可有机会往京城走一趟。   小白圭也很快乐,他不停地在田野上跑跑跳跳,摘一把小野花送给娘亲。   “娘,送你一朵小发发~”   赵云惜接过,别在发髻上,歪着头看他:“好看吗?”   白圭:“娘最美!”   两人一路嘻嘻哈哈地回家,等到村头遇见里正,他正带着个八九岁的小童,手里提着束脩,见了三人,连忙笑着打招呼:“你们家族学开了,我送宏儿去看看。”   李春容客气道:“尽管送去,咱张家的孩子,只要不在课堂上捣乱,都收。”   愿意读书的自然不会捣乱,不愿意读书的,听不进去,估摸着哭着都不会去。   里正乐呵呵地笑,温和道:“你们这一支是出息了,如今也知道回头拉拔村子,我们都感激你。”   几人寒暄几句,便各自分开了。   赵云惜打量着族学,她以为是只收张家人,没想到村人也收。   “你爷爷那时候散尽家财,只图一个张家仁善这样的名声,好在没有辜负,你爹进了侍卫,你三叔进了秀才,你大伯借此做生意。”   李春容捏捏小白圭的脸,笑眯眯道:“你要记得,钱不是最重要的,名声才是。”   赵云惜震惊:“散尽家财?”   李春容点头,笑眯眯道:“刚迁来江陵时,你爷爷的家资比现在我们三家加起来还丰厚,但是为了子孙前程,他还是散了。”   赵云惜抓住重点:“我爷爷迁来江陵?那我们大年初一给谁烧的纸?”   张诚还活着!   她瞬间瞪圆眼睛。   “衣冠冢啊,要不然心里没个寄托。”李春容笑着回。   两人打开院门,赵云惜还沉浸在张诚早年混过江湖的老黄历中,一时觉得还得是老年人,办事就是猛。   “我去接甜甜放学。”李春容看着天色,连忙道。   她这一天,想她想到不行。   赵云惜坐在书房中写作业,白圭坐在她身侧,两人都在练字。   白圭的一手字,让她相信什么叫天赋。有些人,你不管怎么努力,都比不上人家随便发力。   小白圭刻苦、努力。   小小年纪就很坐得住,两岁略识得几个字,如今快四岁,启蒙、四书已经梳理一遍,今年再过一遍五经,到了五岁,估摸着就算正式入学。   赵云惜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字,甚是满意地点头,她天赋不如白圭多矣,但她的目标是张文明。   过了一会儿,她练了两张大字,觉得手腕都酸了,这才敲敲白圭面前的桌子,笑着道:“走,娘带你去挖荠菜去,等晚上我们做水煎包吃。”   小白圭有些舍不得放下笔,却还是乖乖点头,跟着一起往外走。   春日风暖,他穿着细棉的直裰,更衬得小脸粉白。   “就去南坡,我记得去年就有很多荠菜,我们去看看。”赵云惜左手擓着竹筐,把镰刀放里面,右手牵着白圭。   其实在村里,像白圭这样三四岁的小孩,已经满村子乱跑了。但赵云惜是现代思维,总觉得小孩要看紧了。   两人刚出院门,就碰见族学放学,一群小孩蜂拥而出,背着书包,三五成群,聊着天回家。   甜甜跟在李春容身后,亦步亦趋,叽叽喳喳说自己今天在背幼学琼林。   “我会写人字了!”她握住李春容的手,一笔一划写着。   抬眸看见白圭,她噔噔噔跑过来,又写给他看。   “姐姐好厉害!到时候考个女秀才!”小白圭竖着大拇指夸。   甜甜乐滋滋一笑。   赵云惜索性带她一起去挖荠荠菜,想着人多热闹。   但是过分热闹。   以前的甜甜不会说话,在家里不显眼,现在好像要把以前没说过的话都补回来一样。   小嘴叭叭的,特别能说。   赵云惜捏捏她的小揪揪,忍不住笑:“读书开心吗?”   甜甜点头,她特别开心。   三人到南坡,就见王秀兰也在挖荠菜,她筐子里已经装了一满筐。   见赵云惜来,先是打量三人的浅色衣裳,又看看她嫩白的小手,无奈道:“怪不得你娘不让你干活,看着都心疼,你们娘仨玩着,我刚挖的分给你们,我手快,你别推辞。”   说着就把自己筐里的荠荠菜全都码到自己她们框里,根本不容拒绝。   赵云惜眨巴眨巴眼睛,她举着镰刀,有些无措,有时候村人就是这么热情,根本不容拒绝。   “谢谢婶子,你人真好,这样踏实能干,你家狗娃子肯定能考上秀才!”她笑眯眯地夸赞。   王秀兰就喜欢她这见人三分笑的劲头,闻言也跟着笑,爽朗道:“他们夫子给狗娃子起个名,叫张慊恒,我听着就喜欢。”   “张慊恒?好名字,如心即所谓慊也。”赵云惜瞬间就能想到对应的古文。   王秀兰连忙点头:“对,就是这个什么什么也。”   她也记不住,就是觉得厉害。   “你也厉害,懂得这许多。”   赵云惜蹲下,跟着一起挖荠菜,笑着道:“现下茵陈、紫地丁、车前草都长得正好,瞧见了晒干,平日里用得着。”   “好哦,我瞧见了就挖一点。”   两人闲闲聊着天,听王秀兰说她每天二更天就起床和面做烧饼,听她说每天卖几百个饼子,三个烧饼能赚一文钱,说她很开心这样努力奋斗就有钱的日子。   “我们庄户人家,也不图挣大钱,真挣了我们这脑子也留不住,现在这样就挺好的,我很知足。”王秀兰满脸都是感激。   她永远记得,她在落魄时,这婆媳俩拉了她一把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温柔道:“是婶子自己的功劳,你太勤劳了,让我很是佩服。”   王秀兰嘿嘿一笑,乐滋滋道:“听说你娘又开始卖炸鸡了?你放心,我每天早上陪着她,我保护她!”   赵云惜也跟着笑起来,乐呵呵道:“那得谢谢你,我们确实没啥功夫。”   把王秀兰的筐子又挖满,这才一起回家去了。   “秀兰婶子,我们回了。”   “成。”   两人告别后,赵云惜擓着筐子回家,甜甜和白圭非说要帮她抬,她还得小心些,别磕着两人。   等到家后,把荠荠菜倒在地上,先把嫩、肥的挑出来,打算明天擓去给甘夫人吃,她快生了,肚子圆滚滚的,看着就吓人。   剩下的都择出来,白圭和甜甜帮着择,福米按住要捣乱的小猫,喉间溢出低沉的威胁。   赵云惜拍拍福米:“不用管它,它能怎么闹。”   猫咪弓着背,侧着身子,一顿冲锋,把她刚摆整齐的荠菜都给撞倒了。   赵云惜气势汹汹:“小白狗!让小猪咪不许捣乱!”   吃得是挺胖,就是皮得很。   “我养俩孩子都没你一个调皮。”她小声嘀咕,说完后,觉得自己说得特别对。   白圭见娘亲不高兴,连忙把荠菜又给收拾整齐。   “乖乖没事。”   她连忙哄。   正择着,李春容洗衣裳回来,裙子上还有水珠。   “放着我来弄,你去和面。”李春容见她指甲都染青了,连忙道。   赵云惜点头,笑着道:“那我去和面,我晚上做水煎包来吃。”   李春容连忙点头,让她去忙。   赵云惜先把面和上,放在温水上发酵,见梁上挂着肉,就割了一块后臀尖下来,七分瘦三分肥,剁成肉馅儿,等会儿和荠菜合在一起做馅儿。   李春容很快就端着水灵灵的荠菜过来了,切成碎,笑着道:“你来拌馅儿,你拌得好吃。”   两人又是拌馅儿,又是包,很快就收拾一箅子出来。   锅里煮着粥,这会儿已经咕嘟咕嘟地冒泡了。   把鏊子拿出来洗洗,刚好够放满,她先是兑淀粉水,把芡汁、面粉、水、油按比例勾兑好,差不多到小包子三分之一处,就盖上盖子。   李春容满脸不解:“这能行吗?”   赵云惜也不确定:“试试看呗,不行了当包子吃,反正这么小,熟得很快。”   两人盯着鏊子看。   白圭、甜甜在外面跟小白狗赛跑,两人一狗玩得嘎嘎直乐。   赵云惜忍不住勾唇轻笑,小孩天真可爱的笑容真得很治愈。   很快就做好了,一篮子水煎包,一碗粥,一盘素菜。   “吃饭。”赵云惜笑着喊。   小白圭好奇地看着,水煎包底部焦香酥脆,上面撒着芝麻和葱花,闻着就很香。   “尝尝。”赵云惜给两人夹。   小白圭尝了一个,眼睛亮晶晶:“真香,皮酥酥脆脆的,里面的馅儿很多汁,真香!”   他娘真的太厉害了。   赵云惜也跟着咬了一口,汁水流出,有些烫嘴,新鲜的荠菜和猪肉,还有焦香的面食,凑在一起让人无比满足。   “真的很香很好吃。”李春容眼睛都亮了。   “明年你卖炸鸡,我做这个卖,咱家各摆各的摊子,一天赚两份钱,如何?”她被水煎包折服了。   赵云惜琢磨,觉得很是可行。   “先卖炸鸡,这水煎包有空再说,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,你要现包现煎,只有刚出锅才好吃。”   赵云惜笑着道。   都说贪多嚼不烂,她家现在卖卖炸鸡挺好的,现代人都戒不掉的肉食,又好做又好卖,单价高来钱快。   一炸起来,把人香迷糊了,油炸的东西,你甚至不需要吆喝,人们的鼻子会指引他们前来。   李春容一想还真是,连忙道:“那算了,我一个人确实支应不来。”   头一回吃水煎包,甜甜和白圭很喜欢,连吃了五六个,还是赵云惜不让吃了,晚上吃那么多不消化。   隔日。   她擓着荠菜,带到林宅去,说是给甘夫人做好吃的。   谁知道——   “三日后就是子坳参加府试的日子,到时候你也陪着去,带白圭去看看。”   府试需要五名村人和一名秀才作保,才可考试,对于林宅来说,非常容易就解决了。   至于路上更不担心,有江陵县令遣衙役护送到荆州府,至于家人想跟着,就只能自己想法子了。   对林宅来说,他家有马车,根本不成问题。   赵云惜想明白了,顿时很激动,她能去荆州府看看了,传说中的大意失荆州!也不知具体是什么样,不过肯定比江陵要繁华是真的。   她激动地搓手手,把荠菜篮子都给扔了。“不就是小小荆州府,我定要去看看,是个什么章程。”   甘玉竹瞧着肥嫩的荠菜,已经想好了吃法,无非就是包子、饺子、凉拌着吃。   “有什么新鲜吃法吗?近来胃口不好。”甘夫人叹气:“这孩子皮,一脚能给我踹得疼,我能感受它的脚丫子踹在我肋骨上,肉和骨头都疼。”   赵云惜满脸疼惜:“那确实听起来就很疼。”   她琢磨片刻,眼前一亮:“做成肉丸子酸汤如何?”   甘玉竹没怎么进过厨房,闻言满脸茫然。   赵云惜见她肚子圆鼓鼓,但四肢纤细,就知道她定然不好过,当初那个纤弱美丽的少女,现在粗糙枯黄。   忙柔柔道:“等晌午时,我去给你做。”   甘玉竹有些不好意思,连忙推辞,她哪里舍得让云娘去做饭。   但赵云惜没管,等到晌午时,就去厨房了,几个厨娘在等着她吩咐,她也没客气,直接道:“后臀尖的肉剁成肉泥,荠菜洗干净切碎,再把大料磨成粉。”   有别人在,她就不弄这些了。   等料都备好了,她这才开始做,先是把肉泥和荠菜碎、姜末、葱花搅上劲,再下锅油炸,炸到喷香焦黄捞出来备用。   另起锅烧油,把葱姜蒜沫炒香后做油酥,再加上开水,顿时变成奶白的汤汁。   一旁的厨娘瞪大眼睛。   赵云惜没管,忙着下丸子、荠菜等,再打入蛋花,就是一碗香喷喷的酸汤。   她盛了几碗,并着午饭一起送走了。   赵云惜做得多,回书房后,大家桌上也有一碗酸汤。   “这样香?”白圭喝得心满意足。   他娘做饭就是一绝,可惜不爱常做,他吃得心满意足。   林子垣喝完一碗,还有些意犹未尽:“还想喝!”   可惜没了。   做得是多,但主要不是给他们吃,所以想喝饱是没有的。   但越是不够吃,就越是想吃。   林子垣皱着眉头,喝了丸子酸汤,就吃不下其他东西了。   赵云惜就笑着哄他:“等下回多做点,你想喝几碗喝几碗。”   林子垣眼巴巴地望着她:“云姐姐,说定了哦。”   *   正院。   甘夫人正捧着酸汤小口小口的喝着,丸子炸得很香,她怀孕五感灵敏,其实有些腻,但酸味很好的中和了,就衬得很香。   “好喝。”她心满意足。   平日里只吃一小碗,现在恨不得吃上两大碗,最后克制地停下了。   免得一次吃太多难以消化。   *   吃完饭她牵着小白圭回了竹院,春天容易困,她要小憩一会儿。竹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,倒成了白噪音,让人睡得很熟。   小白圭躺在床上睡不着,他精神力很旺盛,索性蹑手蹑脚地起床,坐在门槛上背诗。   光是杜甫的诗集就够他背很久了。   小白圭很喜欢。   等赵云惜睡醒,就见他托腮,靠在门槛上,手里捧着杜甫的诗集,正一字一句地背着。   “怎么不休息一会儿。”还得是孩子,精力特别充沛。   小白圭捧着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小脸,软乎乎道:“不困呀。”   下午有刺绣课和马术课,赵云惜的刺绣课被优化掉了,知道针法,能看懂,不被人欺瞒就成,不一定非得自己绣得很好。   而马术课要精进才是。   等下课后,她刚要走,就见甘玉竹溜溜达达地过来,握着她的手满脸感怀,笑着道:“真盼望你是我亲姐妹,一处长大,一处生活,再不分开。”  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了:“难不成,这就是传说中的,你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姐妹?有时候情分到了,也不一定非得有血缘关系。”   甘玉竹一想还真是。   “确实,若不是有老爷这层关系在,我真想和你义结金兰。”   差辈了。   就很烦人。   赵云惜笑了笑:“我们如今的名分也很好。”   把甘玉竹哄好了,她这才牵着白圭的手一起回家了。   还记得去年,她刚有穿越记忆时,怀里抱着不满三岁的小瘦崽,现在却已经马上四岁了,再抱着就长长一条没那么方便了。   *   三日后。   一早天刚蒙蒙亮,还昏黄着,她把白圭的衣裳穿好,用披风一裹,抱着就上马车。   李春容在送甜甜去族学,见此有些舍不得,却还是摆摆手送她走。   马车骨碌碌地走着,刘二在前面赶马车,他笑着道:“老爷在村头等着了,听他说你家相公也在。”   赵云惜有些意外,这样带考的好事,一看轮不上张文明,她猜测是林修然使劲了。   等到了一问,果然。   这样的差事能在县令面前露面,一般都是山长的内门亲传弟子才有可能。   像张文明这样的外门弟子,那真是消息都听不到。   赵云惜有些诧异,却没说什么,只笑吟吟道:“那挺好。”   于是——   张文明在前面带着学生,赵云惜在后面带着林家几个孩子。   马车行进,她以为江陵离荆州府很近,就几十公里,大约一两个时辰就到了,谁知坐马车吱吱呀呀走了一整天。   坐得她屁股疼。   愈发佩服老头了,他当初冒着风雪,硬是往江西走了一趟,来回一个多月,实在是厉害。   看来当初他心里也是有一口气撑着。   他有个铁腚。   但她没有,她这会儿满脸难言之隐。   看林子境的样子,怕是也如此,不时抬抬屁股,偶尔蔫哒哒地跪在条凳上。   “到时候府试过了,还有院试,远的不说,再过三天我们还要坐马车回去。”   那真是……   太惨了!   赵云惜一想,也有些不大好,但通往坦途的大道上,总有一段崎岖不平的小路,她表示理解。   林子境叹气。   林子垣和小白圭倒是精神,两人凑在一处嘀嘀咕咕,还撩开马车帘子,看外面的风景。   赵云惜很艳羡小孩的精神劲头。   好在天擦黑时,就到了。   林修然把张文明叫过来,把他们扔做一堆,自己施施然走了。   赵云惜连忙问:“夫子,你去哪?”   “我去另外一处隔壁院子住。”他又不好和他们住在一处。   目送夫子离去,把林子境也带走了,小院中便只剩林子垣、张白圭两个小朋友。   小院一切都陌生,他们饿了,正要琢磨去外面吃东西,就听见有人敲门,张文明立在门口,问:“谁?”   “回公子的话,小人乃城东食肆的店小二,奉命来送外卖。”   听见外卖二字,赵云惜有种时空被破的感觉。不过外卖由来已久,确实古代就有,名字各不相同。   张文明这才松了口气,让娘子先回屋,就听她无奈道:“我穿的男装。”   为了方便,自然是男装最不惹眼。   “那也避一避,万一是坏人。”   “那我还得保护你。”   两人对视一眼,看向正好奇盯着两人的小孩:“你俩进屋躲一躲。”   小白圭:……   林子垣:……   两人乖乖回屋,把窗户打开个缝,往外看。   店小二拎着食盒,摆在桌上,笑着道:“你们且吃着,我晚一个时辰过来拿盘子碗,不必洗,摆回食盒就好。”   张文明提着食盒,表示很惊诧。   他来过荆州府,却没钱用来点外卖,头一次经历,颇觉意外。   赵云惜也觉得很新奇,她尝了尝味道,这保温做的也很好,确实很厉害。   “还挺好吃?”也有可能是饿了。   中午随便吃了点干粮,有点可怜。   “睡觉。”夜里的荆州也不好去玩。   *   隔日一早,赵云惜、张文明带着两个孩子出去玩,而林修然在给林子坳突击练习,他们要研究学政的偏好,来猜测试卷。   而他们几个就没有压力了。   林子境需要在一旁看着,下一个就是他了。   赵云惜捏捏小白圭的脸蛋,有些期待道:“也不知你到时参加府试是个什么样。”   荆州府相对江陵来说,实在是大太多了,令人惊诧不已。   房屋高大许多,路上的行人衣衫也漂亮很多,绫罗绸缎很多,不像江陵多是棉布衣裳。   而且衣裳的款式也很多,织银撒花的马面裙华丽极了。   赵云惜和张文明一人牵着一个孩子,到处溜达着逛,突然看到一个熟人。   “赵掌柜?”她迟疑着喊。   实在是有些不敢认,穿着青锻的掌柜和在江陵县时看起来区别很大。   听见他声音,正在柜台上擦拭首饰的赵掌柜茫然抬眸,顿时笑了:“赵娘子!你们来荆州了?”   赵云惜笑眯眯道:“是呀,跟着同窗过来的,他要参加府试呢,这会儿在闭关,我们就出来瞧瞧。”   她好奇地打量着银楼,很明显,这里的银楼要比江陵大很多,首饰种类多是金的,不像江陵,银首饰多,而且更加华丽精致,还有镶着宝石的金簪。   “真漂亮啊……这是碧玺吗?”粉色间绿色的碧玺手串,鲜嫩的颜色漂亮极了。   赵云惜有些喜欢。   “这得多少银子啊……”她问。   “这是碧霞希,你手里这串的品质好些,要五两银子呢,还有品质更高更剔透纯净的颜色,那得添十倍,你瞧瞧。”   赵掌柜从柜子里拿出品质好那条绿色碧玺,非常清澈莹润的绿。   “真好看哎……”   赵云惜还是喜欢粉绿相间那串,而且也更加便宜,她喜欢地不行。   想想五两银子,够买笔墨纸砚了,顿时有些舍不得。   谁知——   “这里可以讲价吗?”张文明问。   赵掌柜心念一动,看看眉眼精致的赵娘子,又看看斯文俊秀的小秀才,心里就有数了。   “能讲能讲……”他乐呵呵地笑。   赵云惜琢磨片刻,还是舍不得,满脸遗憾道:“我舍不得买,罢了罢了。”   五两银子呢,她也不知道能喜欢几天。   “你给四两五钱就行,咱都是老相识老朋友了,卖给旁人只能讲两钱的虚头,这给你五钱的虚头,咋样?”赵掌柜想,不愧是他,真是善解人意。   赵云惜留恋地看了几眼,摇头:“不买。”   赵掌柜絮絮叨叨道:“我给你送的分成我都不想说多少,你再推辞,我都想把碧霞希送给你了,又不是很贵重的东西,这个还有裂有棉呢……”   他不喜欢对自己抠抠搜搜的女人。   还有女人身边默不作声的男人。   张文明见她喜欢,掌柜确实没有降价的意思,当即就掏荷包。   “买了。”   小白圭也开始掏自己的袖带,把自己那叮里咣当的压岁钱都放在桌上,笑眯眯道:“给娘买首饰!”   赵云惜又感动又好笑:“你的钱是让你买东西使的,不是给娘花的。”   呜呜呜,龟龟崽太令人感动了。   张文明抿了抿唇,他从掌柜手中接过碧霞希珠串,轻柔地戴在娘子细白的手腕上,心满意足。   他以后还会给娘子买更多首饰。   赵云惜盯着手腕上的碧玺手串,想想她都赚这么多钱了,买个手串是应该的。   “买都买了,再买个项链。”要不然脖子上空空的。   赵掌柜顿时哈哈大笑:“这才对嘛,虽然我们银楼经常哄女人说,女人要对自己好,但我打心眼里这么觉得。”   赵云惜腼腆一笑,柔柔道:“可我想对相公好。”   她嘴上说得好听,其实给男人花一点钱她都要心疼死了。不过张文明的费用,都是父母出的,暂时还没怎么用她的钱。   她舍得给小白圭花,这是她的崽崽,她心里愿意。   赵云惜说是只买个项链,结果一选就没刹住车。   给李春容和刘氏、甘玉竹各买了一个项链,给林修然、张镇、张文明、林子坳各买了网巾,几个孩子买了平安锁。   林林总总加起来,约摸有二十两银子。   她觉得十分肉痛。   她掏出二十两的银票,很不舍得,递给赵掌柜都不肯撒手。   见她如此,赵掌柜无奈地笑。   “你要实在舍不得,从分红里扣也行。”免得在这跟剜肉一样。   “那扣吧,没到我手里我就不心疼。”她反正是这样想的。   赵掌柜给她打包的很漂亮,外面却套了很普通的包裹,笑着道:“你们现在属于外乡人,还是低调些好。”   “成,谢谢你。”赵云惜拎着一兜子首饰,心疼坏了。   “我当初还承诺俩娘,到时候从头到脚买银饰呢,那啥时候有这个钱哦。”   这样的细链子都这么贵。   真得很贵啊,不过在现代她也没舍得买,结果猝死时,银行卡里只剩下冰冷的余额。   这辈子可不能再这样了。   张文明也有些想象不到,他低声道:“会有那么一天的。”   两人对视一眼,先回家把首饰放起来,也不好拎着到处逛街。   一回去,赵云惜就不想再出来了,她昨天坐得屁股疼,今天又走这么多路,大腿表示受不了。   主要是一下花钱太多,她是个貔貅性子,实在心疼到无法自拔。   小白圭趴在赵云惜怀里,昂着头:“你说小白狗和小白猫想不想我呀?”   他都这么久没有回家了。   赵云惜垂眸看他,温柔道:“你在想它们时,它们肯定也会想你呀。”   小白圭没和它们分开这么久,一说更想了,眼圈红红地望过来。   “可我好想奶、想甜甜,想它们呀。”   赵云惜连忙把他搂在怀里,孩子的内心纯净又柔软,自然扛不住这样的分别。   “他们也在想你。”她轻轻拍着他后背安抚。   张文明沉默片刻,才幽幽问:“白圭可曾思念你爹到几欲落泪?”   小白圭抬起丝丝泪意的眸子,认真思索片刻,满脸笃定地点头:“想了,想哭了。”   赵云惜想起刚开始卖糯米包油条时,小崽也是这样说的。   可见是个黑芝麻馅儿的小糯米团子。   她抱住亲了亲糯米团子的皮,忍着笑作证:“是的,我和他都哭了。”   正聊着天,就见林修然带着林子坳和林子境来了,两人手里都捧着文章。   “张相公帮忙点评一二。”林修然客气道。   他才考过秀才,指导意见还是很有参考价值的。   赵云惜起身给两人烧水倒茶喝。   她也跟上去看两人的文章,半晌沉默了,她本来还挺骄傲自己连四书五经都学了,现在才知道,什么叫“好读书,不求甚解”,她就是囫囵吞枣地过一遍罢了。   这些文章写得花团锦簇,很漂亮。   但她细细读来,发现了问题。   “这么一段,约有几十字,都只是在堆彻词藻。”赵云惜拿着林子境的卷子,看出问题来了。   而林子坳地就言之有物,条理明晰,偏僻字词用得少,却自有一番清明感。   林修然意外地看了她一眼,点头:“对,是这样的。”   张文明仔细品了品,舒了口气:“子坳小兄弟的才华远在文明之上,如今看来,府试没什么问题。”   比他写的好多了。   京城来的小才子就是不一般。   林修然笑了笑,看向忐忑不安的林子坳,笑着道:“你今年才十四,若是能考上秀才,谁不赞你一声少年英才,若是名落孙山,明年再去,也不过十五,你慌什么。”   林子坳委屈:“考试紧张我也没办法,想想就紧张。”   赵云惜教他:“你这样深深吸一口气,再缓缓吐一口气,来回三次,再拍着自己胸口哄,学着你……娘的语气,就那种,哦哦宝宝乖宝宝不怕不怕,这样。”   林子坳垂眸,他娘不曾这样哄过他。   赵云惜头秃地挠挠脸颊。   “我试试。”他深呼吸慢吐气几次,哄自己的话,却怎么也说不出来。   看他脸都涨红了,赵云惜无奈:“你在心里说也行,主要是安慰自己,你脑子听见了就行。”   林子坳站着不动。   小白圭上前来,拍着他的胸口,奶里奶气地哄他:“哦哦哦,宝宝乖宝宝不怕不怕,有娘亲在哦~”   他被哄惯了,这样的话简直信手拈来。   林子坳果然不紧张了。   林修然笑了笑,他就知道,云娘有法子,她太聪慧了。   赵云惜腼腆一笑,温柔道:“重点在深呼吸,没事的,你就当去练练手,参与感最重要,旁的都不打紧。”   他们甚至不像其他贫穷读书人,来荆州府一趟,需要攒许久的盘缠,家中银钱也支撑不住,堪称孤注一掷。   这想来都来了。   他们在荆州府的县衙周围甚至有宅子,准备的极为齐全,根本什么都不怕。   林修然慢悠悠地喝茶,见林子坳的神色放松下来,眸色闪了闪。   看来他当初的决定是对的。   他家后宅里头,玉娘没有生育,纵然心性良善,对孩子的衣食住行也关心,身上却没有母性,没有那种包容关怀的娘亲感觉。   而几个孙辈,林子坳、林子境、林念念三人,都不在母亲身边长大,情感是有缺失的。   他当初听到云娘说想读书,愿意收她的原因之一便是,她们母子同在学堂,二人行事,总归能让几个孩子看看,什么是正确的母子关系,若连带着能关心一二,便也是极好的。   若是这女人有什么坏心思,在他林宅,他也能随时将她扫地出门,一切都是不怕的。   如今想来,他信了他几十年看人的功底,到底没有看走眼。   云娘是极好的。   “云姐姐,我没什么可害怕的。”林子坳深深地吸了口气,再缓缓吐出,看着自己新写的文章,神情坚定。   “对,林子坳是最棒的!”   “林子坳是最棒的!”   “林子坳是最棒的!”   几人都跟着重复,小白圭牵着他的手,甜甜道:“等你去府试,我们就在门外等着你,第一个来接你。你乖乖考试就行,隔着一堵墙,我们陪着你。”   他说起话来,小嘴巴真甜。   林子坳被他哄得心软软,连忙道:“在家等我就是,在外面等我多累啊。”   “等子坳哥哥很开心,一点都不会觉得累。”小白圭抱住他的腰,轻拍他脊背,笑吟吟道:“林子坳是最棒的!”   林子坳眉眼柔和,垂眸浅笑,早已忘了在隔壁宅子的紧张忐忑,他眉眼飞扬,往日那个成熟稳重的少年郎又回来了。   “那你们等我。”他抿嘴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把茶盏往他跟前推,做考前动员:“今天就别碰笔了,好好休息休息,让自己的脑袋放空,想想自己是一只鲲鹏,在星海中徜徉、遨游……” 第40章   赵云惜捧着热茶,立在窗前,望着繁华的荆州府,满脸感慨:“其实我就喜欢平淡而充满烟火气的生活,一座宅院,几亩薄田,一只白圭,三百万两纹银。”   林修然刚开始还露出赞同的笑意,片刻后无奈了,三百万两,她可真敢说。   小白圭抱着娘亲的腿,软啾啾道:“娘,等我长大了,给你赚三百万两金子!”   赵云惜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,想想就觉得十分快活。   她就爱吃白圭画的大饼。   很香。   念着林子坳后日要参加府试,大家闲聊片刻,便各自散了,让他回去好好休息。   四月天,早间还有些寒凉,小白圭一早就起床,见娘亲还睡着,就自己起来慢慢摸索着穿衣服。   他走到院落里,隐隐能听见学子读书的声音。此时万籁俱寂,太阳东升,离考试还有片刻时间。   小白圭听着读书声,心里就默默地背诵往常读过的书,虽然读几遍就能背过来,但他在嘴里念念,心里都高兴。   借着晨光,他有些冷,就把娘亲的外衣披在身上,再慢慢地诵读着。   赵云惜半梦半醒间,伸手去捞小白圭,结果捞了个空,瞬间吓得一激灵坐起来。   在脚头摸到了张文明粗实的小臂,她惊慌地从他身上摸一圈,没找到人,顿时清醒,起身来找人。   “白圭?”她喊。   “娘。”小白圭推开门,昂着小脑袋,软声道:“你醒了。”   赵云惜狂跳不止的心,瞬间安宁下来,上前抱起他,摸摸他小手,温和道:“怎么醒这么早。”   身后被摸醒的张文明:白高兴一场。   一家三口索性起床洗漱,又去隔壁房间把林子垣摇起来,让他洗漱。   “我出去买早餐。”张文明笑着道。   他很快买完回来,身后跟着的林子坳手里还捧着时文在沉心诵读,他把书本抖得哗哗响:“好害怕出偏题。”   林修然:“你要相信自己的气运。”   林子坳不确定自己身上有没有气运,只觉得紧张到无法呼吸。   张文明把买来的早餐摆在桌子上,有面窝、豆皮、白粥、小菜、鸡蛋等,林林总总好些花样。   各自拿了喜欢的吃,等吃过饭,赵云惜才认真道:“今天想想备什么东西吃,一连考三天,那吃食也至关重要。”   林修然看向张文明,他立马道:“我那时候拿了炸馒头干,和咸菜,还有糕点、粽子,并一竹筒的水。”   考篮不大,大家装东西时,都只装必备,要仔细思量才行。   张文明对这个有经验,他立马道:“考场里有水,但是水井每年就用这一回,水源不干净,并不敢用。”   “若是科举时,因吃水吃坏了肚子,那可大大不妙,还不如忍着渴,左右也就白日功夫。”   “考场里也提供饭菜,但是分量小也不好吃,一般人吃不饱,需要自带才安心。有钱就带小炉子进去,没钱就带干粮进去,就三日晌午饭,忍忍就过去了。”   “笔墨纸砚亦是。”   赵云惜懂了,她琢磨片刻,道:“能带小炉子,但水源不好,吃喝都拘谨。”   最后定了炸馒头干、又是油又是碳水,吃起来耐饿饱腹,凉的也好吃。再有梅子生津止渴,免得考场内的水源不好,渴了难受。   再有肉脯、咸菜、米糕等,这就是调口味用的。这样避免出恭,还能吃饱吃好,就极好了。   赵云惜就开始准备起来。   都做熟后放着,他要吃时,就着小炉子烧的热水,这样也算能吃口热饭,又能省时间。   要不然别人都在考试,就他窸窸窣窣在那做饭,也挺奇怪。   赵云惜双手合十,嘴里念念有词:“求漫天神佛保佑,盼子坳科考顺遂,一举过线。”   林修然嗤笑她临时抱佛脚,却还是将信将疑地双手合十:“三清在上……”   “佛祖在上……”   反正他终身所学之心学是儒释道三家大一统,这样也不算乱拜。   林子坳被他俩弄无语了。   但身体却还诚实的双手合十,闭眼许愿。   “没事,以子坳才情,必中!”林修然给他打气。   *   隔日,三更天时,天还晦暗着,城中各处深巷便传来狗吠鸡鸣之声,像是在提醒学子,及早动身。   林子坳精神亢奋,他听到动静立马就起床了。   吵得林修然睡不好,也跟着起,幽幽道:“你这养气功夫不行,回来再练练。”   不一会儿,又听鞭炮响声,隔壁院的小夫妻也醒了,赵云惜起床洗漱过,先是检查一遍考篮,对着单子盘点东西,这才放心。   几人住得近,便没有架马车,而是步行往县衙去。   赵云惜让林子坳擓着空篮子,自己擓着装满食物和笔墨纸砚的篮子,她低声道:“守好你的篮子。”   林子坳满脸凝重地点头,他年纪轻,今年才十四,在一群成人、老头中间,面容稚嫩的少年显得格外显眼。   不少人都在打量着他,似乎在评估他的竞争力。   他抿了抿嘴:“我有些紧张。”   林修然和颜悦色地安抚:“不打紧,就是去看看,体验一番,积累些经验就好。”   他四书五经早已背得滚瓜烂熟,又是京城出来的,有一定的政治敏锐度,整日里听着官腔长大,想要写给学政、知府看的文章,实在简单。   林子坳深呼吸,拍拍自己的胸口:“不怕不怕。”   他问自己,爷爷讲的那些文章、破题技巧,他可还记得。   答案是肯定的。   那就没什么可忧虑的了。   平日里写过那么多文章,根本不怕。   林子坳平日里在私学,又刚从京城回来,这么多考生,他一概不认识,接受着众人的打量,他垂眸不语,等待着衙役检查。   他跟着人群走了,赵云惜、白圭等几人守在门外,有些坐立难安,隔着高高的院墙,猜测里面是个什么情形。   林修然靠在墙角,闭目养神,这些时日,他也累得够呛。   赵云惜戳了戳张文明,牵着他的手,挤出人群,去买了马扎、酸梅汤、蒲扇,又拿回来,这才各自坐了。   林修然露出满意的笑:“还是你细心,没白带。”   赵云惜笑眯眯道:“女人就是这样呀,做什么都厉害。”   林修然瞥了她一眼,冷哼。   “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。”他眉眼低垂。   张文明望着她晶亮的眼神,半晌移不开眼,他家娘子真好看。   他往近前凑了凑,笑吟吟地跟她聊着天,小白圭见此,强行挤进两人中间,眨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,好奇问:“所以,人视线经常落的地方,就是心中所爱吗?”   张文明望着赵云惜卷翘的睫毛,笑了笑:“嗯。”   林修然用眼角余光瞥见他不值钱的样子,顿时有些无语。   “怪不得我每次都喜欢盯着娘亲看,也觉得娘亲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,心里时时刻刻想着娘亲,原来是因为爱呀。”小白圭靠在赵云惜怀里,小嘴巴甜滋滋地说着。   赵云惜把他搂到怀里,心软得一塌糊涂。   命都给他!   她简直要爱死了!   他才多大,哪里会说谎,定然都是真话。   赵云惜贴贴白圭的小脸,努力绷住表情,让自己在人群中不至于笑得太放肆。   张文明目瞪口呆,他学到了。在心里学着描述一番,沉默了,这样的话,他在心里想想都觉得脸红受不了。   可云娘爱听,他想试着讲讲。   几人一直等着日头西斜,外面等着许多人,大家凑在一处,小小声地商谈着,倒也不算太难熬。   很快考场的门开了,考生们蜂拥而出,人头攒动,看着很是热闹。   赵云惜在人群中寻找林子坳的身影,等见到了,忍不住摆手打招呼。   “林子坳!”她笑眯眯地喊。   随着她的声音响起,几人连忙看向她摆手的地方,学子们穿着相似的衣裳,还真是有些不好认。   林子坳满脸疲惫之色,头发都抓毛了,混像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,憔悴又狼狈。   赵云惜瞧着,就忍不住想,白圭到时也不知是什么情形。   会不会也翘起头发,变成一只呆毛龟。   林子坳蔫哒哒开口:“真难啊,倒也不偏,但问得深……我来回琢磨出三版,才敢誊抄上去。”   和县试完全不同,不光要有锦绣文章,还得会破题。   林修然摸摸他的头。   “没事,先回去休息吧。”   几人又往回走。   榜要等三天后才能出,几人老实巴交地回院子等,赵云惜也失了玩闹的心,老老实实地看书、练大字。   而林子坳要准备覆试,若三日后出榜有他的名,那就要参加覆试,一般再来两轮,就能确定最终名次。   赵云惜想了一下,覆试大概像是挑豆子,先挑出来一批优秀亮眼的豆子,第二场覆试再挑一波,最后出榜就是名次了。   而成绩较好者,还有机会获得学政的亲自面试,只要被召见,前几名就稳了。   如此三天过去,终于出榜了。   张文明一早就去看榜了,他们几个没去,就在家等着。   “我的座次是天字三号,可记清楚了。”林子坳有些紧张。   第一场挑豆子没有排名,榜上只有座次号,上者再参加覆试。   张文明很快回来了,乐呵呵道:“在榜!在榜!准备覆试吧。”   林子坳松了口气,压抑住满脸喜色。   他安心准备覆试,如此两回下来,林子坳一个翩翩少年郎,已经面色青白脚步虚浮,被张文明搀回小院后,硬是睡了一天一夜才醒。   彻底考完试,林子坳反而生龙活虎起来,结局已定,再忧愁也只是枉然。   “心态挺好。”赵云惜点评。   几人等了一日,不见学政来请,又坐着马车,吭吭哧哧地回江陵,这府试过后,还得等院试,还得折腾一回。   赵云惜回到张家台,手里已经拿着今年的几份考卷内容,她仔细地看了看,发现确实很难,那些默写都很全面,四书五经各有涉猎。   有八股文、试帖诗、经论、律赋、策论等,每一项都很难,她目前只学了皮毛,看得叹为观止。   小白圭盯着试题看,失落道:“我不太会答。”   赵云惜闻言顿时笑了:“你今年才四岁,若是能答这样的试卷,那旁人十年寒窗苦读算什么!”   这世界上从来不缺天才,更不缺努力的天才,他们真的很厉害,努力上进又聪明。   小白圭一想也是,便没有再纠缠,笑眯眯道:“娘亲说得对!”   张文明也过来看试题,回书房洋洋洒洒做上几份卷子。   要拿着回去给山长看。   *   等李春容回来后,她就把买的项链拿出来递给她,笑着道:“娘,这些时日你辛苦了,这是给你的小礼物,你看看喜不喜欢,大家都有,你别推辞。”   李春容捧着项链,很是精致漂亮,她顿时惊喜极了,说实在话,张镇都没送过她这些。   她心中感动,干起活来就更有劲了。   人活着一辈子,不怕为别人付出,就怕付出了对方却觉得理所当然,甚至反过来指责你几句。   可儿媳不会,她只会觉得她辛苦,帮着她做家务,给她买银饰。   “有钱你留着花,老婆子一把年纪,喜欢看你们小年轻收拾的漂漂亮亮,别光顾着我。”有人把她放在心上,枯寂干涸的心,便流淌过一阵清泉。   她对科举流程很熟悉,见此并不好奇,只是心疼道:“奔波几日,想必是累了,快好好休息休息,你想吃什么?我给你做。”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想吃娘做的清炖排骨。”   春天就喜欢吃原汁原味的清淡口。   “成,我再给你炸个香椿鱼,酥酥脆脆也很香。”李春容笑着道。   赵云惜进厨房帮忙,一起择菜、洗菜,等收拾好了,她再坐下烧火。   甜甜挨着她,眼巴巴地瞅着她,过了会儿,又噔噔噔跑出去,拿了一堆东西过来。   李春容看了一眼,有些无奈:“我给她买的吃食,她非得给你留一半,好说歹说,现在天热,放得久了吃了会拉肚子,她才只留一口,说是要给你看看。”   赵云惜搂着她,笑眯眯道:“甜甜是个好孩子,知道心疼娘了,对不对?”   甜甜软乎乎点头。   “想娘和弟弟,想给你们留,奶说会坏,这样娘和弟弟吃了会坏肚子。”她鼓着脸颊,惨兮兮道。   赵云惜笑着捏捏她的脸,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,温柔道:“没事呀,当我们分开时,只要照顾好自己,就是对对方最好的思念。”   “好呀。”甜甜歪头。   正说笑着,就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,原来是菊月过来了,她满脸喜色,脸带红光,笑着道:“张茂后日跟人相看,想让你娘俩跟着看看。”   张茂说亲的人家是江陵城中的富户,家中女儿送去读过书,她特意跟媒婆说,这是随着她侄媳挑的姑娘,也要读过书、漂亮、明事理的姑娘,好悬没被媒婆以为她挑事儿把她打出来。  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,她也是找到了。   她正说着,就见李春容脖颈上带着银项链,顿时多看了两眼,夸赞:“你这链子精致漂亮,不像在江陵买的?”   李春容骄傲地挺直脊背,把项链掏出来给她看,笑着道:“云娘给我买的!说给我带的小礼物,她可真是个孝顺孩子。”   菊月顿时艳羡不已:“你往后对云娘好些,她又能挣钱,又对你和文明好,还给你生这么可爱的大胖孙子!我的天呐,要是相看这个姑娘有云娘一半好,我也知足了。”   原先都说她比李春容有福气,说她男人能挣钱。   但有些人的福气在老年。   就像李春容,现在的日子,谁不羡慕。   “哎呀,云娘确实很好,我都是拿她当亲女儿疼,她嫁过来这几年,也属实没享福。”李春容心中觉得有些亏欠,之前为了给文明省钱考科举,硬是两人天天喝糙米粥,云娘都饿瘦了。   赵云惜腼腆一笑,上前挽住她的胳膊,笑眯眯道:“娘,不能这么说,我年岁小,都是你在顾着家里,我胡闹也由着我,平日里洗衣做饭都没叫我插手,明明是你慈爱,都说母慈子孝,是娘开了好头。”   菊月听了羡慕不已,她那时候和老太太就不和睦,也是吵架闹矛盾,整日里鸡飞狗跳,甚至还断绝过关系。   “我也想有个好儿媳。”她说。   又说让娘俩别忘了,这才转身走了。   *   三日后,张文明回来,带回来个好消息,说是林子坳考过府试,再等院试就是小秀才了!   如果他还能一把过,那他就是十五岁的小秀才!   张文明神色怅惘:“这就是家学渊源吗?”   他二十岁考中秀才,在江陵便很吃得开。不敢想十五岁的秀才,该怎样名扬四海。   赵云惜想了想:“应该是他很有天分,有些人,天生就爱读书。”   比如她家白圭,整天都惦念着读书,小孩子不爱玩,却爱背书玩。   林子坳也是个性子稳妥的人。   张文明悠悠一叹:“我大明王朝有人口几何?千千万人。科举录取几何?百人罢了。”   赵云惜肯定点头:“万里挑一的天才,大明每年能集结上万人,所以科举亦是尽人事,听天命。”   所以说,能考上秀才,已经是极优秀的了。   “准备礼物去恭贺子坳,想想备点什么。”赵云惜心生艳羡,要是女子也能参加科举多好。可恶啊,什么时候明朝女子能有同等读书科举的权利,她一定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卷王。   “一般都是文房四宝,这是最稳妥最应景的。”张文明想了想,又补一句:“像我们比较穷,别人都是给钱。”   赵云惜现在懂了为什么去年张家这么穷,因为这次去荆州府参加府试,从提前去,再加上正考到覆试,总归耗费近半月时间,如果要住宿,要住县衙附近,小院就很贵,基本需要三两银子左右,吃食需要一两银子左右,如果没有见人的衣衫,还要另做,这都是钱。   加上给保人的钱,林林总总需要十两。   而攒十两银子何其艰难。   特别是读书人家,平日里已经耗费殆尽。   张家也是事赶事了,张文明成婚、生子、童生试都凑在一处,攒多少银子都不够使,怪不得闹饥荒。   赵云惜在心里算算自己的小金库,冬日里下着雪,赵掌柜处的生意几乎凝固,好在过年卖了一波,给她带来上百两的分成。   这样躺着数钱的感觉超爽。   现在开春了,她打算这回忙完,把香露作坊给开起来,这个确实很好卖,提成非常多。   她琢磨着,小钱钱还是得赚起来,要不然以后白圭参加科举要受苦,她舍不得。   甘玉竹的羊毛作坊生意倒是很好,但羊毛卖不上价,就算提成给得很高,也攒不起多少银子。   不过大伯去年往南方跑那一趟,分成实在丰厚,怪不得都喜欢跑商,真能挣钱啊。   赵云惜心里转了一圈,就见小白圭从院里回来,拽着她的裙子往上爬,坐进她怀里后,这才举着小手:“娘,吃糖!”   他咽了咽口水,移开视线,奶里奶气道:“我在看夫子给的算数本,里面有一法为铺地锦,我觉得还挺有意思。”   赵云惜把糖塞他嘴里,有些惊讶道:“你都已经开始看这么复杂的算法了?”   她满脸担忧:“你少用点脑子。”   孩子太好学怎么办,当然是拦着了。年岁大些,爱学就学了,四岁的孩子,还是歇歇吧。   张白圭嘴里含着糖,他吸了一口甜甜的糖汁,心满意足,奶唧唧道:“都听娘的。”   张文明上前,把他从娘亲怀里薅出来,和颜悦色地哄他:“白圭已经长大了,是英勇的男子汉,不能整天窝在你娘怀里。”   张白圭被薅出来也不闹,他立在原地,眨眨眼睛,伸出短短的两根小胳膊,昂着白生生的小脸,委屈巴巴地看着娘亲:“抱抱~”   暖风熏得人欲醉,空中满是百花复杂的香气。   赵云惜毫不犹豫地抱起他。   张文明后槽牙都咬碎了,心里有些怀疑,他四岁时,也有这么多心眼子吗?   他没有印象。   小白圭依赖地靠在娘亲肩头,温温柔柔道:“爹,我也很爱你,并不比爱娘亲少,只是娘亲为我付出太多,所以我要珍惜娘亲的爱,可我也爱你。”   张文明面带寒霜,并不吃饼。   “娘也很爱你。”奶里奶气的声音传来。   张文明想,白圭说得也并非毫无道理。   他翘了翘唇角。   小白圭狡黠一笑,靠在娘亲怀里,软糯糯道:“娘,我荷包里还有两颗糖,都给娘吃。” 第41章   赵云惜含着龟龟塞过来的糖,正坐在院中晒太阳,就听院门外有人喊,说是再等一个时辰就要去帮张茂相看,让她赶紧来。   她听罢,连忙回屋去换衣裳,想想这是人家相看的主场,她就没穿甘夫人给她做的那些漂亮衣裳,而是换上素雅不挑眼的颜色。   梳一个围髻,缠着玉白色发带,身上穿着白绫袄,下面围着蓝缎裙,手腕上缠着碧玺的珠串。   收拾好,她就笑着跟张文明道:“你带着白圭在家玩,我去去就回。”   张文明半臂抱起白圭,伸手将她缠在耳后的发带摆正,低声细语道:“去吧。”   “走了!”李春容喊。   赵云惜跟着她一起走了。   等到了,就听菊月道:“那日回来我就去打听了,这姑娘性子温婉贤淑,读过书,最是知礼,我们且去瞧瞧,到底是个什么事儿。”   那姑娘今年十六,跟张茂差不多的年岁,她心里就有了主意。   她有这样的心思也是难免的,眼睁睁瞧着张家娶个好儿媳,日子蒸蒸日上,她定然眼馋。   “有云娘一半好,我都要。”她笑吟吟道。   赵云惜看向张茂,笑着问:“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?”   张茂年岁尚小,闻言满脸不在乎:“你们喜欢就好。”   一行人坐着牛车来到江陵,找了最大的茶楼坐下,先喊茶博士来泡茶,没等一会儿功夫,就见女方亲戚领着女方过来了。   赵云惜好奇地打量着。   领头的女子穿着素青色的扣身小衫,面上挂着温婉的笑,身后跟着羞答答的小女孩,穿着白绫小袄,配着大红的石榴裙,娇俏可爱。   李春容和菊月连忙上前招呼,笑着道:“快请坐,看看喝什么茶,让茶博士现泡。”   那姑娘脸颊晕红,落落大方地行万福礼,说话行事都极有章程。   张茂也变得端方稳重,极其有礼的问安行礼。   赵云惜露出吃瓜的快乐笑意。目前来看,两家确实相配,就看孩子的意思了。   果然菊月大娘的笑容都真诚几分,又添了四色点心。   对面那素色衣裙的秀才娘子也满意,他家不光有钱,伢儿看着也不错,生得俊秀白嫩,眼神瞧着干干净净清清爽爽,也斯文懂礼。   她颔首,点头:“叫孩子们聊聊……”   几人便起身出去,另换了间茶室坐,再互相聊聊平日的细节。   那女子盯着李春容和赵云惜,思索着道:“二位是不是在东街卖过炸鸡?”   赵云惜笑眯眯回:“是呀,就冬日没卖,近来还在东街呢。”   那女子顿时笑了:“怪不得今天没瞧见。”她家孩子都喜欢吃,路过时特意瞧了一眼,结果没摆摊,她还在嘀咕是为什么。   赵云惜笑了笑:“到时候两家事盛了,那都是一家子亲戚,想吃了尽管去拿。”   几人闲闲地聊着天,就见张茂护着那小姑娘出来,看两人略带羞涩的表情,就知道彼此没什么意见。   但不会让当面做决定,免得彼此尴尬。   短暂的相亲结束,彼此都回家了。   赵云惜听着她们在那说,对这个姑娘如何满意。   “你呢!”她问。   张茂抿了抿唇,别扭道:“挺漂亮的丫头片子。”   那就是合心意了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觉得这样青涩稚气的年华,真的很有意思。   菊月心里满意,这姑娘漂亮、知礼、温婉,一看就教养的很好,不是那等轻狂爱闹的。   *   张茂的婚事没两天就定了,彼此相中,走流程就很快了。   赵云惜听说后,道了恭喜,一般订婚后,走完六礼,基本要三年左右。   剩下的就不着急了。   赵云惜想着家人都在家,那就做个灌汤包来吃,她动手切肉,而白圭过来帮着择菜,他小小一团蹲着,正快乐地哼着歌。   “娘,想吃辣辣的。”他奶乎乎道。   “行,给你放点芥末,那你要吃糖包吗?”   “要吃~”   赵云惜笑了笑,她开始剁馅儿,灌汤包最主要的就是皮冻,但春日里显然不好做皮冻,索性可以将肉馅儿弄得汁水丰沛些也好。   肉馅剁好后,加入浸泡大料的水,一点点的加,让水都浸润进去,这样才好。   等肉馅儿收拾好了,这才开始做皮,灌汤包的皮又薄又透,是用两合面来做的,一半用凉水和面,一半是开水和面,再揉捏到一起。   赶薄,包馅儿。   小白圭也要过来包,赵云惜没拦他,教着他做,他以后要走科举的路子,她定然不能时时在他身旁,有技能傍身,总是好的。   但他人小手小,根本拿不住包子,赵云惜看着他包,反正是包子,露馅儿也是包子。   两人很快就弄了一笼,等张文明许久不见娘子来寻,就见两人正合伙做饭。   此时,天色擦黑。   张镇和李春容也回来了。   “再炒个菜就能吃了。”她笑着道。   李春容连忙上前炒菜,不叫她一个人忙乱。   等都收拾好,几人直接端着笼屉来到餐桌,就见几乎能透过透亮的饼皮看到内里的肉馅儿,很是稀罕。   张镇倒是吃过,他笑着道:“先开窗,后喝汤,仔细烫嘴。”   赵云惜笑了笑,记得白圭说想吃辣辣的,就将芥末酱和茱萸粉都摆在桌上。   “我不爱吃辣。”张文明道。   他口味淡。   “尝尝吧。”赵云惜没说是单给白圭的,她温温柔柔道。   张文明想,娘子既然说了,那他定然要尝尝咸淡,区区芥末,谈何挂齿。   他夹起汤包蘸一下芥末,轻轻地咬在汤□□上,看着汁水流出,他连忙吮吸一口。   “真鲜……嘶,好辣!”   但很过瘾。   鲜甜的汁水和芥末的刺激在口腔中交织,他忍着烫,一边呼气一边吃了一个。   小白圭也跟着尝味道,笑着道:“真香啊,娘你好厉害。”   还有几个露馅的汤包,这会儿汁水顺着笼屉留下,看着就怪香腻。   赵云惜慢条斯理地吃着,看张文明一边说好辣好辣,一边很诚实地又夹起第二个。   小白圭辣得鼻尖沁出汗珠,小嘴巴红彤彤的,跟抹了胭脂一样。   “太辣就别吃了。”她笑着道。   小白圭摇头,他觉得很好吃。就喜欢这样刺激的味道。   李春容和甜甜吃得斯哈斯哈,很快就放弃了辣口,本身的鲜也很好吃。   “上回的水煎包好吃,这灌汤包也好吃。”李春容满脸感叹。   赵云惜笑了笑:“我也是试着做的。”   她的理论知识很丰厚,懂得很多东西,前世的记忆空前明晰,那些看过的小视频、文字,许多都记得。   赵云惜想,幸好如此。   *   隔日,她陪着张文明回县学,把他送回去后,就想着去银楼看看香露的行情。   赵云惜在琢磨做香露作坊,想提前再调研一二,她知道香露在上层圈子很好卖,但没有人脉,别人根本不会买她手上的香露,这个圈子也是排外的,没有资格根本站不进去。   银楼掌柜能卖,并不因为他是掌柜,而是背后的东家势力高。   她盯着香露看了一会儿,谁知听到熟悉的声音。   “赵娘子。”银楼掌柜的声音响起。   赵云惜回眸,看向银楼掌柜,他满面愁容,不复在荆州府时的意气风发。   她欲言又止。   有些不敢问。   但是赵掌柜主动道:“荆州府贵人多,生意反而不好做,我没打过公安县来的同僚,被送还原籍了,哎。”   赵云惜也是幽幽一叹,赵掌柜真的挺好。   聊了几句,她又在琢磨作坊的事,有了羊毛作坊的经验,但她不打算做那么大,而且安排成流水线的步骤,那房屋规划就也要好。   她在心里开始画,做香露本质上,技术含量很低,就是清洗花朵、蒸馏、复蒸馏,装瓶等。   但是要有负责人,她琢磨半晌,没有合适的人选,张家人丁太少,而赵家人丁倒是多,人家有自己的生意,没有闲人。   她目光盯向赵掌柜,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负责人。   灵活、仁善、诚信。   她起了心思,一时也不急着走,把玩着玉如意,笑眯眯道:“不瞒你说,我打算开个香露作坊,每年的产出能高一点。”   “往常能提供得少,只能在江陵卖卖,若是开作坊,能卖到荆州府去!周边几个县城,那都能……”   “现在就缺个管事。”   她笑了笑。   赵掌柜闻炫音而知雅意,他瞬间意会,却很是犹豫,他在银楼做事挺好的,如果去作坊,一切都要从头再来,他年纪大了,不比年轻人有冲劲,但他儿子还年轻。   见他犹豫,赵云惜也不说什么,笑眯眯道:“你先好好想想,咱都是合作一年的老熟人了,彼此了解,待遇我们可以再谈再商议。”   他能做银楼掌柜,能力和待遇肯定不缺。   赵云惜觑着他的神色,温和道:“我大伯开了学堂,你家若有适龄儿童,也可以送过去读书。”   这句话,深深地戳中了赵掌柜的心。   他神色愈加复杂了。   “你让我好好想想……”他这辈子就这样了,他儿子也是,但他还有小孙子。   赵云惜并不过多纠缠,笑着道:“掌柜的好好想,我先回去。”   银楼掌柜纠结坏了。   她家懂科举这点,实在是令人难以拒绝。   他家小孙子看着就挺机灵。   若是搏一搏,说不定还能有条不一样的路,就算是考不上秀才,开个读书的头,后代也能转转路子。   他越想心里越热火,下值回家后,立马就问了自己家人。   “你们可还记得赵娘子?她相公是秀才那个,她想开个香露作坊,缺个管事,有意问我……”   众人皱着眉头,不置可否,他现在做银楼掌柜也挺好的,重新再去做管事,不一定比现在好。   “她家有学堂,若是我去做管事,估摸着能送孩子进去。”   赵掌柜道。   他几个儿媳顿时围了过来:“能送孩子去学堂?这是好事!寻常私塾太贵了,孩子多,根本送不起,这才村里头,应该好负担些。”   他家就赵掌柜挣钱多,但也供不起几个孩子读书,要不然早送去了。   单送一人去,谁也不愿意。   赵掌柜犹豫片刻,还是道:“人家就算是收学生的门槛低些,但只要有门槛,就不是人人能进,到时候人家选了谁,不要谁,你们不许有怨言。”   他时常觉得自己孩子太多。   孩子多,孩子生的孩子也多。   这么多围在跟前,张嘴要钱、要吃的,他都觉得受不了。   众人连忙保证,说肯定不闹。   赵掌柜还是有些犹豫,万一作坊没开起来,那岂不是……   但他转念一想,赵娘子和林宅关系密切,这后台只要愿意用在商界,那也是所向披靡了。   他脑子打架都快打疯了。   一群人眼巴巴地看着他做决定。   “爹,你就去呗,大郎如今也该支应门户了!我们愿意交公中些钱,你别有后顾之忧。”   “就是啊爹,去呗!”   赵掌柜摆摆手:“都别说话,我得好好想想。”   *   赵云惜扔下地雷,转身就去买自己需要的东西了。   她买了好些菜种,打算回家去种,还有果树苗等,回去种在院子周围。小推车上都满了,她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家。   回去后,把菜畦收拾整齐,把种子都撒上,再浇水,在上面铺一层稻草保温。   等做好了以后,她才怔住。   以前她妈做这些的时候,总不让她插手,嫌她做的不好,还不够耽误功夫。   如今在妈妈看不见的地方,她默默地学着她的样子做事。   她笑了笑。   拿着铁锨,看着预留的位置,又把果树给种下。   等收拾完,李春容卖炸鸡回来,见家门口焕然一新,连忙道:“这些粗糙的活儿,放着我来就是,何苦你自己来,伤了手怎么办?”   赵云惜把铁锨放好,笑着道:“不妨事,看娘又忙又累,我心疼,能做点事就做点。”   李春容又应了几声,看看天色,急匆匆地接甜甜去了。   等都回来,就见赵云惜已经在洗菜,她又过来抢活干:“你歇歇,累半天了。”   赵云惜被她推出去,只好去看甜甜的功课,她在练大字,墨滴成团,状若鸡爪。   她觉得有些伤眼睛,却还是鼓励道:“哇,甜甜好厉害,已经会写这么多字了!”   甜甜呲着兔子牙笑。   她的两颗门牙换了,长出来的新牙带着小锯齿,还黄黄的,赵云惜好奇地盯着看,还担心是牙齿有问题,去找别的换牙小孩看。   最后得出结论,新换的牙齿就是微黄带锯齿,她的没问题。   但是换了门牙,脸还小小的,就显得很兔子牙,她每次看见都很想笑。   甜甜听到她夸,顿时很有底气地挺直脊背:“娘,你放心,我会努力赶上弟弟的!”   她还记得自己是弟弟捡来的。   赵云惜摸摸她小脑袋,笑眯眯道:“好!超越弟弟!”   两人在暮色四合时,快乐起誓。   “吃饭!”李春容喊。   此时,张文明怀里抱着小白圭回来,他笑着道:“这孩子,硬是跟他三叔公论了一下午的学。”   他本来还想着,若是三叔说的太深奥,就由他帮忙补充,结果他一点用都没有。   小白圭一人就能答出。   “吃饭。”李春容笑着道。   晚餐吃的简单,一碗清粥,一碟子咸菜,馒头、包子,所有的大鱼大肉,最后都会回归于粗茶淡饭。   她很喜欢吃。   *   隔日,张文明去读书,赵云惜和小白圭也去读书。   等到林宅后,发现林修然已经端坐在讲台上,手中执着戒尺,正在考校功课。   林子坳圆满完成,林子境一紧张,早先背的孟子忘了,登时挨了一板子。   林子垣顿时安静如鸡。   他功课最差,最少坐不住,让他骑马骑到□□磨烂都情愿,背书却犹如杀他。   越紧张,忘得越多,最后挨了三戒尺,掉着眼泪回座位。   小白圭亦是平稳划过,轮着赵云惜,她顿时绷紧了面皮子,这老头打人可疼了。   好在她磕巴一下,照旧答出,倒是没挨揍。   林念念松了口气,看出来爷爷对姑娘的要求没那么高,她顿时不紧张了。   然后被揍了。   林妙妙:……   前车之鉴那么多,她的功课也一般,果然挨了两下。   一群小孩,心有戚戚然地对视一眼,听课态度都认真许多。   赵云惜看着手中厚厚的书,一字一句地读着,她前世绝对想不到,有朝一日会捧着《周易》读得津津有味。   等晌午时,她过去找甘玉竹,看着她纤细的四肢和硕大的肚子,心有余悸地摸了摸。   “什么感觉?”她问。   甘玉竹行动不便,身边跟着嬷嬷和小丫鬟,一直在搀扶着她,闻言笑着道:“生完这个,再不生了。”   她以前还不理解,为何云娘生下白圭这样可爱懂事的孩子,竟然不操心多生几个。   她还想过,如果她孩子和白圭一样,那她要生十个八个。   现在:生不了。   赵云惜跟着上前扶住她,甘玉竹便示意嬷嬷和丫鬟下去,听她道…“不生就不生吧……”   摸着肚子,甘玉竹神色怅惘:“我想给相公纳妾了,我以前不理解我娘,觉得她跟有病一样,就生了我,就开始给我爹纳三个妾,看着我爹经常去妾室院里,生下许多孩子,又暗暗垂泪。”   如今懂了。   人生从来都是有舍有得。   “我娘是不肯生了,又不肯被人拿住话头,原来在自己的命面前,男人真的不大要紧。”甘玉竹神色惶然。   她最近总是听着说怎么生孩子,才知道生孩子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真切含义。   “这话我只能跟你说说了。”甘玉竹神色惊慌。   赵云惜看着她,此时才能显出来她是个小女孩,失了淡然气度。   “会没事的,你吉人自有天相。”她温柔地哄。   甘玉竹苦涩一笑。   “我整日里忌口,不敢吃喝,生怕肚子太大。可我肚子还是这么大。”她有些想哭。   “云娘,我想我娘了。”   赵云惜拿出锦帕,替她擦了擦眼泪,温柔道:“想她就给她去信,告诉她,你很想她。”   她现在没有办法告诉妈妈,她很想她。   “吾不知青天高,黄地厚。唯见月寒日暖,来煎人寿。”甘玉竹泪眼朦胧:“我真的好难受。”   赵云惜握住她的手,她轻叹:“都会好的。”听她压抑低泣,声声唤着娘。她也心酸不已,跟着红了眼眶。   两人哭得眼眶红红,好半晌才止住。   “别哭别哭,马上生完,好日子就来了。”赵云惜哽咽着哄她。   甘玉竹抬眼看她,就见她哭起来鼻头微红,眼角都带着几分薄红,更衬得面有艳色,真真我见犹怜。   登时忘了哭。   吸着鼻子惨兮兮道:“你真好看。”   赵云惜:“嘎?”   她们刚才不是在抱头痛哭吗?   等平复好心情,让小丫鬟打水来洗脸,重新收拾好妆容,这才各自散了。   “给我来一碗酸汤饺子。”甘玉竹哭过了,食欲就来了。   赵云惜听见,噗嗤一声笑了。   她走回竹院后,就见小白圭怀里抱着书,坐在门槛上,可怜兮兮地望着院门。   见她走近,他眼睛瞬间就亮了,甜滋滋地喊:“娘!”   赵云惜上前嘿哟一声将他抱起,颠了颠他肉嘟嘟的屁股蛋,打趣道:“去年抱你还轻松,今年已经要喊号子,明年怕是就抱不动了。”   所以要珍惜孩子的年幼时光,真的转瞬即逝。   小白圭连忙道:“那我就少吃点,长慢点,还想让娘亲抱。”   赵云惜轻笑:“没事,我儿随便吃,我劲儿大,抱着不累。”才怪。四岁的小男孩,骨肉匀停,抱在怀里像个小秤砣。   “走,睡一会儿。”春日风暖,正适合小憩片刻。   等睡醒起来,她洗脸时发现眼圈还有些水肿,这才想起来,她要问问甘玉竹关于作坊的事,她一哭,她就忘完了。罢了,她今日心情不佳,明日再问。   谁知——   等回家后,就见赵掌柜等在村头,正望眼欲穿,身边有拘谨的李春容和甜甜。   福米乖巧地窝在两人脚边,警惕地看着赵掌柜。   “赵娘子。”赵掌柜连忙上前,和李春容如出一辙的拘谨。   他出现在这里,她就知道他的意思了,连忙笑着道:“先回去再说,甜甜、白圭,去请你大爷来。”   等回小院后,菊月和张鉞来了,一个提着菜,一个提着酒。   几人见面,先是寒暄过,菊月和李春容去做饭,赵云惜和张鉞带着赵掌柜去会客厅。   “我先前跟赵掌柜说,想建个香露作坊,但是缺个管事,千请万请他才应了,大伯今日好好陪陪我的贵客。”   赵云惜腼腆一笑,温和道。她知道大伯做惯了生意,对这些章程都很了解,又为人厚道,不会亏待赵掌柜。   很快就做了一桌菜送来,三人边吃边喝边聊,赵掌柜有些担心,但张鉞是经年做生意的老手,三言两语就打消他的顾虑,胸口拍得啪啪响:“你尽管放心,你能产出多少香露,我都能给你卖出去,大不了再跑一趟南边。”   赵掌柜喝得半醉,他捏着酒杯,惆怅一叹:“我是为着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孙子,给他们种下读书的根,若是他们的儿孙有一个出息的,我也甘愿啊……”   张鉞被他戳中心事,连忙道:“赵老弟你放心,不管这事谈得怎么样,我都让咱的孙子有机会读书。”   他举着酒杯和赵掌柜碰酒:“赵老弟啊,你这一片为子孙的心,我可太了解了,你说咱奋斗图了啥,不就是孩子好过些……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她的作用只剩下吃菜了。   张鉞的战斗力真强。   等喝完酒,两人涨红着脸皮,很快就敲定了待遇,延续他在银楼的待遇,并且添了年底双薪和一个点的提成。   等张鉞把赵掌柜送上马车,目送他远去,再回小院时,眸光清明,已经不见丝毫醉色。   赵云惜目瞪口呆,这就是传说中的男人三分醉,演到你流泪。   “赵掌柜是个踏实性子,攻击不足但收成极好,拿来当管事极好,你还挺有眼光。”   张鉞喝了口茶水,沉吟道:“咱俩之间的生意,也得好好谈谈了。”   原先定得比较低,是因为他们都没有把握,这个项目能不能赚钱,他需要投入的成本也很高,风险极大,所以分成对云娘不利。   如今知道东西好卖,原来的分成方式就对她不公平。她不提,他也得提。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大伯想怎么谈,”   “原先定的你一分利,实在亏你,如今看来你的方子很好,那得给你三分。”张鉞沉吟片刻,认真道:“这十分利分成三份,留你三分,留我四分,剩下的三分要拿来送礼、发福利等。”   赵云惜一听,顿时笑了:“我若开作坊,那你就从我这里进货就好,卖多少钱是你的本事,不必给我分成了。”   这样算起来就挺好的,干净利索,她这边好算账,不像以前,就是糊涂账,能分多少利钱,全看对方给她拿多少钱来。   “但是这样,谁都能来买,独特性就失去了。”独家手里有货就是好卖价,多了就容易冲淡,当然对她厂家来说,自然多多益善。   张鉞:!   他没想到刀会砍到自己身上,但问题不大。   “我有固定的渠道,没事。”他做这么多年生意,并非他人能轻易撼动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温声道:“这样彼此都好。”   张鉞点头,确实。   “但是蜡烛、竹纸,我还得给你分成,就按我方才说的,给你分三成,以前的也会给你补上。”   “不过没差多少,我和你大娘先前翻倍给,并未存心亏你。”   张鉞连忙解释。   赵云惜笑吟吟道:“我年轻不懂这些,先前行事确实鲁莽天真,也是大伯承担的,过去的事就过去吧。”   他们若是翻倍给,再加上帮她顶着建房子、金簪等,其实和三分真的差不多。   要不然怎么会给那么多分成银子,金陵才多大点。   张鉞单方面通知后,见她还要说,扶着额头起身,踉踉跄跄往外走。   “醉了醉了……”   菊月连忙上前扶住他,夫妻俩相依相偎地走了。   赵云惜摆了摆手:“慢走?”   关上院门后,就见白圭和甜甜双眸亮晶晶的,甜甜笑着道:“弟弟作了首诗,但是填不满……”   赵云惜接过纸,就见上面写着——   “春娘和羞回,绯花伴香留。邀问柳生处,跘得湖人醉。”   她满脸惊奇。   “你竟会作诗了?”   她细细地打量着,冲他竖起大拇指,满脸惊叹:“太厉害了!”   “春娘和羞回,绯花伴香留。邀问柳生处,跘得湖人醉。”   她忍不住又念一遍,抱住白圭亲了又亲,喜滋滋道:“四岁作诗……比你娘强太多了。”   赵云惜就觉得自己无甚文采,最起码四岁的时候就知道唱“小燕子,穿花衣,年年春天来这里~”   还记得“五只猴子荡秋千,嘲笑鳄鱼被水淹,鳄鱼来了鳄鱼来了……嗷嗷嗷~”   “小白圭,你真的好棒。”赵云惜抱着他亲了又亲,实在喜欢。   小白圭腼腆一笑,露出几颗小奶牙,软乎乎道:“娘亲喜欢就好。”   他其实不懂平仄格律,就是读多了唐诗,跟着作的。但是被夸奖,他就是很高兴。   赵云惜看了又看,决定把他第一副诗词裱下来,再抄下来,一整个妥善保存。   “先睡觉,夜深了。”李春容赶两人去睡觉。   赵云惜想了想,还是回去睡了。   她半夜兴奋地睡不着,心想,莫非我儿是天才?她已经开始做梦能够连中三元,震惊朝堂内外了。   做梦做得很爽。   她索性把白圭的草稿纸都整理一遍,最后梦碎在字帖的卡通小脸上。   白圭还未学画,因此技艺并不精通,但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画表情包和小乌龟。   她认真看了看,沉默了。总算记起来,白圭今年才四岁。   把草稿纸收好,回去倒头就睡。   隔日,她还是忍不住拿着白圭写的诗,去跟林修然嘚瑟。   “看看,昨晚白圭做的诗。”她骄矜地抬起下颌。   林修然斜着眼睛看她,接过她手中的纸,认真看着,半晌才震惊地瞪大眼睛。   “真有五言的味道,你教的?”   “你看学生有这个慧根吗?”   “那确实差点。”   赵云惜哼笑,不跟他计较。她家龟龟太厉害了,她满脸与有荣焉。   林修然抖了抖手中的纸,当即就铺在桌上,打理整齐,用镇纸压着,笑眯眯地摆手:“你去吧。”   赵云惜看看自己的手:“我伢儿的诗呢?”   林修然一本正经:“现在是我的了。”   赵云惜满脸晴天霹雳,又不敢跟夫子抢,一脸梦游地跨过门槛,惨兮兮道:“早知道不嘚瑟了。”   可恶啊。   夫子怎能夺他人之好呢。   林修然等她走了,看着桌上稚嫩的字体,越看越满意。   “多有瑕疵,但他四岁。”可以原谅。   *   赵云惜回了书房侧厅,趴在床上叹气:“可恶啊,诗被夫子抢走了。”   然而——   隔日她就看见那诗被装裱好,挂在书房里,和名家诗篇挂在一起。   她瞬间就不气了。   因为他也是爱白圭,才会珍惜他稚子诗作。她望着那手字,忍不住笑。   白圭真棒。   她也感激自己认真读书,要不然白圭做的诗,她却不解其意,那得少了多少乐趣!   赵云惜眉眼含笑,快活地想。   白圭倒是神色如常,根本不知道他这个年岁作诗有什么惊人之处。   “娘,想吃你做的槐花饼。”他馋了。   赵云惜点头,小小声道:“回家晚上做。”   然后——   几个小孩蹭蹭蹭地凑过来。   “我们也想吃,带我们一起去吧。”赵云惜又点头,现在这么熟了,带孩子去也没有心理负担了。   “去跟你们家长说一声,别到时找不到人又惊慌。”   她提点。   于是等她走的时候,就连甘玉竹也跟来了。   有她在,几人就坐马车回,到家时,太阳还很高。   赵云惜让他们在院子里玩,结果他们都不肯,非得陪着她一起勾花。   赵云惜先砍了一根竹竿,把细枝都砍掉,只留主干,再把镰刀绑在上面,让林子坳擓着筐子跟上,一起去勾花。   槐花不用找,闻着香味过去就行。雪白的串状花朵带着幽幽的甜香味,能传出去很远。   农村随处可见。   “就这吧。”赵云惜直接去勾树枝,林子坳看得心疼不已:“那这不勾坏了?”   赵云惜侧眸,笑着道:“不怕,吃槐花是常有的事,但村里还是有很多,它若不能吃,肯定没人种了。”   百姓都务实,存在就要有用上的必要。   林子坳:“哦……”   “嗷嗷嗷!”一声惨叫响起,赵云惜吓了一跳,就见林子垣拿着一串槐花要吃,结果哭着嚎叫。   赵云惜凑近了一看,这孩子倒霉,被蜜蜂蛰了嘴。   “别动,我给你拔了。”她忍俊不禁。   林子垣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:“怎么还有蜜蜂啊,蜇人好痛啊。”   他受不了这委屈。   甘玉竹被他吓得直拍胸口,见他被蜜蜂蛰,很是担忧,见他小嘴巴很快肿成香肠,又绷不住想笑。   “咳。”她忍着笑安慰:“没事,疼两日过去就好了。”   林子垣安静地呆在她身边,而赵云惜又去勾槐花。槐花开得很好,刚开,看着还根门。   她勾枝,林子坳带着几个孩子摘花,没一会儿就弄了一筐。   “够了够了。”她看见林子垣就想笑。   那小嘴肿成两根香肠,半边脸也肿了。回家给他抹了紫草膏,让他在一旁玩,他也不肯,非得来帮着清洗槐花。   等收拾好,赵云惜想着,人这么多,槐花饼烙到天黑也定然是不够吃的,还得做别的。   好在李春容回来了,说是再包饺子好吃,她来做。   赵云惜就煎槐花饼吃,把槐花洗干净,再沥水后,放入鸡蛋、调料、面粉、油,再放在热油锅里慢煎。   随着油煎,香喷喷的味道就出来了。   林子垣忘了自己嘴疼,他立在边上看着:“好香啊。”   在林宅吃得好,但那种好,和农家这样随着时令的新鲜感不同。   赵云惜轻笑:“你今天受委屈了,第一个给你吃。”   他太惨了。   林子垣顿时高兴起来,管他呢,有的吃就是好事。   两面煎到金黄焦香,内里却带着槐花特有的绵软和甜香,吃起来特别有味道。   “好香好香啊。”林子垣来不及说话,一边呼气一边吃,美滋滋道:“挨蛰值了!”   甘玉竹看着他肿起来的嘴,又吃得油汪汪,实在不忍直视。   赵云惜试了一个,心里有数了,就连煎了六个。   就连林子坳也在厨房不走了。   真香。   这样的烟火气,竟意外地迷人,他突然有点理解田园诗风格了。   以前他是不理解的,农村有什么好,破败、愚民、落后,可如今知道什么是袅袅炊烟带来的温暖。   “来,一人一个。”   几个孩子先吃,除了林子垣刚好六个。   第二锅就是大人的了。   赵云惜尝了尝,眼睛亮了:“明天早点起,起来摘点槐花,带去给夫子吃,他还没尝过。”   甘玉竹细细品尝,半晌才道:“这就是把春日吃进嘴里的滋味?”   赵云惜一边给槐花饼翻面,一边笑着道:“还有榆钱窝窝头,吃起来也有股香甜味,春笋、香椿、荠菜、鲜核桃……能吃的很多,你若喜欢,我便收集来,送去给你吃。”   甘玉竹坐在小餐厅中,吃着香喷喷的美食,突然不想走了:“明天我再跟你回来,还是在农家小院吃着有意思。”   回大宅院里,就失了这份野趣。   赵云惜算算她的预产期,感觉近期不会生,就放心道:“那成,随便住。”   甘玉竹笑了笑,她就知道云娘不会拒绝。   这是一种来自朋友间的笃定。   “饺子也好了,开始煮吧?”李春容问。   甘玉竹看着两人煮饺子,尝味,配合地十分默契,不由得艳羡,她婆婆都能做她太奶了,还没尝过婆媳和谐的滋味。   不过老太太慈善,并不苛待她,平日里虽淡漠了些,对她说得也明白,是为了彼此自在些。   甘玉竹乐得不去立规矩。   “吃饭咯~”李春容笑呵呵地喊。   把压箱底的碗筷都拿出来洗洗摆上,要不然这么多人,还真不够。   “林子垣吃大碗小碗?”赵云惜问。   “我要最大碗!”林子垣很享受被第一个关怀的滋味。   “念念妙妙呢?”   “小碗。”   把每人的饭碗都摆好,赵云惜见缺了一碗,顺手摆在白圭面前。   “娘先吃。”他立马道。 第42章   吃完饭后,见橱柜中有干桂花,甘玉竹就说教他们做桂花糕吃。   她学过糕点,为的是成婚后凸显自己的贤惠,没想到没用上。   “桂花糕很简单,知道诀窍就好,籼米粉和糯米粉合在一起,用清水和成沙状,先铺一层,如果需要馅儿,看你喜欢什么口味,枣泥、豆沙、黑芝麻都行,像现在材料少,用面粉、猪油、蜂蜜混合了铺一层做个甜心就行,上面再铺一层米粉,这才上蒸屉,出来香甜松软,小孩最爱吃。”   “啊对,别忘了撒桂花。”   赵云惜笑了笑,温和道:“那现在先试试,过两日看天气好,我们去踏青、郊游,有点心做野餐吃也好。”   几人左右无事,索性当时就开始试。   赵云惜便忙碌起来,开始折腾桂花糕,她没做过,但是在林宅也常吃,心里倒是有点谱。   结果很好。   桂花糕洁白如玉,松软香甜,点缀着些许金黄的桂花,瞧着便觉软糯可口。   “那其他糕点……是不是也是类似的做法?”赵云惜很会举一反三。   甘玉竹吃了一块,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,笑着道:“很像,这类蒸糕都大差不差,但糕点品种繁多,像糖角、各种酥皮点心就是油炸的多。”   这种点心是她们日常吃食,甘玉竹并不感兴趣,但此刻突然明悟,她在京城吃惯了,没觉得有什么特别,但江陵可没这么多品种的点心。   “不如我们再开个点心铺子?”甘玉竹越琢磨越觉得可行:“若是要开,我让甘家送个白案师傅过来。”   赵云惜闻言也很感兴趣,笑着道:“我觉得成,反正林家铺子的生意稳定了,羊毛生意也稳定了,再拓展其它是可以的。”   几个孩子刚吃饱饭,硬是能再填两口点心,赵云惜担心他们积食,就用木炭在青石板上画格子,教他们玩跳格子的游戏。   小白圭跟在甜甜后面,蹦蹦跳跳,双眸亮晶晶的,玩得十分开怀。   甘玉竹盯着看,半晌才轻笑:“那我回去就开始准备。”   眼见着天黑了,又开始烧洗澡水,她提水、倒水,颇有些生无可恋,烧火丫头太难做了!   可恶啊。   林子坳却很有眼色地过来过来帮忙,他笑着道:“我来提水。”   赵云惜看着他单薄稚嫩的肩膀,摇头:“小孩别逞强。”   才十四岁,骨头都没发育。   林子坳幽幽道:“我长大了。”他都要成婚了,就连爷爷也把他当大人,唯独她,看他和看白圭如出一辙。   “那你烧火。”赵云惜确实累了,没有一味地推辞。   等都收拾停当,她让福米去守着甘玉竹,交代她有事就喊她,这才回房睡觉。   小白圭睡着了,小脸红扑扑的,撅着屁股趴在她的枕头上,估摸着是等她等累了。   她心头一软,将他的小身子捋直,这才搂到怀里一起睡,香香软软白白嫩嫩的小孩,真的能让人心底柔成一片。   *   隔日睡醒后,李春容把菜备好,粥也煮好了,还给留了一盆炸鸡,就等着她们醒了吃。   赵云惜起床洗漱好,才去叫众人起床,她就去炒菜。   等她盛好饭,几人才过来。   “粗茶淡饭,随便吃一点。”赵云惜笑眯眯道。   桌上摆着白粥,一盆炒笋丝,一盆炸鸡,还有一篮子炸好的面窝。   林子坳道谢,正想要客气几句,竹篮中的面窝已经被拿空了。   他瞬间惊讶地瞪大眼睛。   “啊?”   他就耽误一下。   视线转移,看向林子垣,他的手里果然拿着两个面窝。   “真香哦!”   林子垣鼓着脸颊,故意吃给他看,每个面窝都咬一口,皱着小鼻子表现的蔫坏。   赵云惜将自己手里的给林子坳吃,闷笑着道:“没事,你们先吃,我再去炸,灶上还有。”   只不过竹篮装不下了而已。   她起身又去炸了一篮子放着,这才回来喝粥。她刚一坐下,就见白圭举着半牙面窝,不吭声地递给她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接过来就吃。   一群半大小孩的饭量是非常惊人的,将他们准备的食物全部吃完,这才意犹未尽。   “走咯。”她喊。   一群人又坐上马车,慢悠悠往林宅去,甘玉竹望着马车外的景象,好奇问:“你每日都有这样好的景色看?”   赵云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,突然就想到了陶渊明那首《桃花源记》,笑着道:“土地平旷,屋舍俨然,有良田、美池、桑竹之属……”   小白圭合着她的声音一起念:“阡陌交通,鸡犬相闻。”   林子坳笑了笑,也跟着道:“其中往来种作,男女衣着,悉如外人。黄发垂髫,并怡然自乐。”   晨雾微曦,行进的路旁还有一棵桃树,正开满桃花,便格外应景。几人一时望着车窗外的景象,不说话了。   等回书房后,就见林修然端坐在主位上,几人进来,他就笑着问:“可好玩?”   林子垣趴在他膝头,给他看肿起来的嘴巴。   “可好玩了,我们去勾槐花做饼吃,我想吃口新鲜的槐花,被蜜蜂蛰了,我没哭哦。”   他神色飞扬。   赵云惜有些歉意:“没照顾好子垣……”   林修然摆摆手:“不妨事,这样的事,谁也顾不住。”话是这么说,林修然还是仔细看看他的伤,见没事才放心下来。   又说几句,便开始上课。   四书尚且好动,五经对赵云惜来说就有些抽象了,她努力地去读懂这些文字。   她注意力集中,时间就过得格外快,到了晌午时,她才发现自己饥肠辘辘。   林子坳在做文章,他要准备院试,在听课之余,作业特别多。   赵云惜看着就替他震撼,原来考秀才这么难,写文章的难处在于,你不开窍时,怎么写都不对味。   她觉得她低估了张文明。   她怜爱地摸摸小白圭的脑袋,林子坳如今吃的苦,就是未来他要吃一遍的苦。   下午时,她就知道自己有多苦了。   又是刺绣。   绣娘拿来了一件苏绣的比甲,米色的底,镶着三寸的粉色宽边,上面绣着花朵和蝴蝶,细节处藏着金丝银线,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耀眼的光芒。   放在眼前,真的很震撼。   “好好看啊……”清雅中带着娇,正适合豆蔻年华的小姐们穿。   绣娘幽幽道:“云娘若是能开窍,定然比我手巧百倍。”   赵云惜讪笑:“那算了。”   融不进去的圈子,她不强融。   绣娘也没多说,只给大家讲解:“看花容易绣花难,这件衣裳有花有蝴蝶,难处更大,主要是还要考虑在比甲上的布局要漂亮。”   赵云惜点头。   她都不好意思用绸缎练习刺绣,总觉得以她的手艺,属实浪费那绸缎了。   等下课后,她反而没有急着走,而是看着那件精致又漂亮的衣裳,她在想,若是白圭穿上这么好的衣裳,该有多好看。   赚钱!给龟龟买锦绣华服买金钩玉带买玉冠!   见识了好东西,真的不一样。   绣娘见她盯着看,满怀期待地看着她。   “博士我走了。”赵云惜都不忍心看她期待的眼神了。   绣娘叹气。   赵云惜去接了白圭和甘玉竹,几个孩子跟上一起来了。   “今天还吃槐花吗?还是吃榆钱窝窝头?”林子垣顶着肿胀的脸颊,回味不已。   赵云惜忍不住笑:“都弄点,弄个春日宴!全吃春天的小物件。”   一旁的甘玉竹也有些期待,她搂着小白圭,没忍住跟他贴贴小脸,心里一个劲地祈祷,让她腹中孩子有几分白圭的灵慧。   等回去后,几人就开始忙着准备,提着昨日砍的竹竿,就去勾花了。   槐花、榆钱、香椿芽,能勾的都勾了,但这回品种多了,那数量上就有些许减少。   赵云惜很是忙了一圈。   林子坳跟着拉枝子,忙的不亦乐乎。   小白圭帮不上忙,暗暗跺脚,心想他今晚一定要吃两大碗!然后长得高高壮壮,以后就能帮娘亲的忙了。   几人回去后,甘玉竹也帮着摘花,她眉眼柔和,笑盈盈道:“都说农家生活苦,可各家有各家的日子过,见你过得好,就觉得还是看自己。”   赵云惜在漂洗花朵,古代就这点好,顶多花瓣上有点浮尘,什么农药重金属是一概没有的。   洗得干净正好,洗不干净也没事。   “这榆钱很嫩,估计蒸出来比较清甜。”甘玉竹好奇地掐了掐。   “是呀,春天吃起来正好呢。”赵云惜笑吟吟道。   今天的槐花就不煎成小饼,而是打个鸡蛋拌匀,然后撒上面粉,清蒸就好。   “白圭,剥个蒜。”她说。   “我呢我呢……”林子垣赶紧举手。   “你才菜园里拔两棵小香葱。”赵云惜道。   林子垣噔噔噔地跑出去,跟一阵风一样又旋回来:“小香葱长什么样?”   他没见过。   赵云惜呆住,示意甜甜带他去,说来也是,他是小少爷出身,不知小香葱也很正常。   等林子垣举着两根小香葱回来,她不由得扶额。说要两根真的只薅两根,好在甜甜手里薅了一小把。   “笃笃。”有人敲门。   “谁呀?”赵云惜顺手就拎起墙后摆着的锄头,扬声问。   “我,林修然。”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男音。   赵云惜把锄头又放好,这才上前去开门,笑着问:“夫子吃了吗?要不在这吃一点。”   “好。”林修然没有过分客气。   他穿着朴素的衣衫,身姿挺拔消瘦,却带着别样的风骨,瞧着有种隐世高人的飘然感。   果然能在这个时代做大官,那相貌风姿都是一等一的好。   “夫子先在客厅等会儿,马上就好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   “爷爷,你看,我认识小香葱了!”林子垣笑嘻嘻地凑过来,快活道。   林修然眉眼柔和地摸摸他的头。   他看向一旁的小白圭,他恭谨地行礼后,又去剥蒜了,便一边喝茶一边观察着众人。   甘玉竹在剥松子,神情淡然,而林子坳帮着烧火舀水,忙得不亦乐乎。   等饭菜的香味传来,他神色就没那么淡然了。   这个学生做饭是真香。   *   赵云惜做饭很麻利,很快就把饭菜端过来,笑着道:“吃饭了。”   蒜汁蒸洋槐花,榆钱窝窝头,炸香椿鱼,还有野蒜苗蛋炒蛋,汤是春笋腊肉汤。   摆在桌上,极有春天意味。   赵云惜谦虚道:“一点子家常菜,夫子多担待些。”   他正要客气,然而有早晨抢饭吃经历的孩子在他动了下筷时,瞬间清空窝窝头。   林修然筷子顿住,尚未反应过来,菜盘业已空了大半。   “慢些吃,锅里还有。”赵云惜连忙道。   她家的桌子小,碟子也小,十双筷子伸过来,一盘蒜汁蒸洋槐花就吃完了。索性不求好看,把小盆摆着。   不敢想真的生七八个孩子的家庭,都是怎么做饭的。   等吃完饭后,几个人先是做功课,林修然扶着甘玉竹出门去散步了。   赵云惜拍拍福米的头,示意它跟上,村里可能不认识他俩,但绝对认识福米。   她要刷碗,被李春容接过去了,让她赶紧写作业去。   *   清闲几日,等赵掌柜上门,她就知道,该把作坊的事提上日程。   原先她势单力薄,不敢做大生意,担心招来祸患,现在有林宅做后盾,她区区一个作坊自然不用怕了。   “先建小些,做成流水线的规模,每人只负责一点,比如清洗的工人只负责清洗,沥水的工人只负责沥水,从进门收货,到清洗、沥水、蒸馏、装灌、包装等,都安排好。”   赵云惜拿出自己画的图,大致呈回字形,转一圈后,就进了仓库。再有防火防盗装置,员工食堂、寝室等,也都安排好了。   “你看看如何?”她把图纸递过来。   赵掌柜认真打量着看,片刻后,才佩服地点头:“事无巨细,小的没什么意见。”   赵云惜把地图递给他,笑着道:“那就交给你负责了,我们的合作先从建厂房开始。”   两人又商议了细节,这才拿着图纸去找张诚,让他找里正去批条子,拿到条子才能开始建房。   “等建好,约摸得两个月,到时候栀子花、茉莉花正好开,刚好可以投入生产。”赵云惜笑眯眯道。   她已经迫不及待收小钱钱了。   有建小院的经验,她对流程也很熟,让赵掌柜去找张鉞,这就撒手不用管了。   上回沈况建房子建的极好,这回还找他,应当是成的。   *   又是一日旬休。   张镇和张文明先后回来,张镇向李春容上交了三两银子,张文明向赵云惜上交了一两银子。   “这是我抄书得来的,本来还有几百个大钱,我给你买了个锦帕,就花掉了。”张文明将锦帕塞进她怀里,笑吟吟道:“我觉得很适合你。”   嫩柳色的细绸,绣着一只翩跹的蝴蝶,特别好看。   “谢谢你想着我。”赵云惜眉眼柔和。   张文明笑了笑,俯身将白圭抱起,捏捏他白嫩的小脸蛋,笑着问:“想爹了没?”   白圭被他胡子刮到,抗拒地用胳膊抵着他,拼命求救:“娘~救救我~”   赵云惜上前来,把他从张文明怀里薅出来,瞪了他一眼:“不许扎孩子,孩子皮嫩,会觉得疼。”   “哦……”张文明塌下肩,他就是想陪陪他。   “你可以陪他散步、玩游戏,一起聊天。”赵云惜温柔鼓励。   他不常带孩子,不会带很正常。   张文明听话地去和白圭聊天。   “丰水有芑,武王岂不仕?诒厥孙谋,以燕翼子。”小白圭奶里奶气问:“我们可以去丰水看看吗?”   张文明想了半晌没想起来。   聊天结束。   小白圭控诉地看着他。   他噔噔噔地跑去找娘亲,见娘亲正在洗衣服,就拿着小锤子帮忙敲敲敲。   赵云惜看他鼓着脸颊,累得嘿呀嘿呀,不由得笑起来。   “放着我来就好。”   “和娘一起。”   两人正聊着,就见张文明又凑过来,就在不远处看着娘俩。   “爹,过来帮娘洗衣服呀,水这么凉。”小白圭连忙喊。   张文明神色微怔,正要上前帮忙,就见李春容走过来,直接端走盆子,笑着道:“你们带孩子出去玩,不要整天闷在家里。”   他们老年人还总是去村里串门,他们都没去过。   赵云惜索性拎着篮子,去南坡挖蒲公英,挖点带根的回来煮水喝。   小白圭亦步亦趋地跟着。   等张文明一个闪神,娘俩已经走远了,他怔了怔,没有跟上。   赵云惜擓着篮子刚出门,就见秀兰婶子在前头,她家姑娘红着小脸跟在后头。   “云娘啊……”王秀兰眼前一亮,笑呵呵地凑过来,压低声音道:“我家小丫头也长大了,她现在在林家作坊上公,学着织毯子,都夸她一把好手呢。”   赵云惜满头雾水。   “你娘家侄子那个叫小树的多大了?”王秀兰又道。   赵云惜就懂了,她有些茫然地看看面前小脸晕红的小姑娘,又想想小学生一样的小树,想想世情如此,古人成婚和相看就是早,还是道:“那我回家问问我娘,看是什么情况。”   王秀兰笑呵呵道:“那我等你的消息。”   两人寒暄两句就分开了。   赵云惜有些神游,这么小的孩子就要相亲了,有点炸裂。   但——   她往常要读书,来去匆匆,今日休沐,擓着筐子出来,看什么都新鲜。   “二婶在整菜园呢。”她笑着打招呼。叫二婶的并不是亲二婶,而是按辈分来,两家关系比较远,平日里就是点头之交。   “云娘啊。”二婶听见她打招呼,放下手中的草,笑眯眯道:“进屋喝杯茶?”   说着就走上前来,打量着赵云惜的穿着,她越看越满意,春日里穿着白缎扣身小衫,下面系着竹青的马面裙,外面罩着乳白比甲。   腰间垂着丝绦,雅致又漂亮。   她越看越喜欢。   “我前日里瞧见个男孩,比我高些,生得唇红齿白,斯文俊秀,瞧着就排场,我问了一圈,说是你娘家侄子!怪不得和你一样长得人才样。”二婶笑眯眯地夸了一通。   赵云惜听懂了,她什么都没说,只装作不懂的样子客气两句。   “他可曾婚配啊?”她问。   见她不接茬,她索性挑明了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温和道:“我不曾问过,有空了回家问问。”   王秀兰家姑娘生得漂亮,小圆脸吊梢眼,瞧着性子就厉害。而二婶家的小姑娘说起话来细细柔柔的,性子也弱,没觉得不好的意思,就是不适合屠户家。   屠户家又是杀猪又是见血,平日里还要当街卖肉,性子和软难免支应不过来。   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,万一小树就喜欢小软妹、甜妹呢。   所以她也没明说。   二婶盯着她,目光热切,她娘家是屠户,这日子好过,孩子也送来读书,就算考不上秀才,那识文断字也比庄稼汉强。   她家有钱,到时候小树生了孩子,那出生就是小少爷,蜜罐里长大,喝蜂蜜都用银汤勺。   越想越觉得小树要抓住。   她甚至琢磨,拿点鸡蛋去看看李春容了。   赵云惜这才知道小树有多受欢迎。   隔日,她收拾了四色点心,带着张文明、白圭,直接回娘家去。   她想吃瓜了。   她到的时候,刘氏又在卖猪肉,她总是很有精力,做起事来雷厉风行。   “娘。”她笑吟吟地喊。   刘氏听见,一看是他们仨,顿时笑逐颜开,将砍骨刀砸进案板,快步走过来。   “好些日子没来了!我都想嘎嘎了!”白圭笑眯眯道。   “好好好,我也想龟龟了。”刘氏笑得合不拢嘴,见两人还提着礼物,笑着道:“来都来了,还带什么礼物。”   “云升!出来看摊子!你妹妹回来了。”刘氏喊了一嗓子,就带着进院子。   赵屠户也跟着上前来,一张嘴就想起来女婿那咬文嚼字的斯文样,顿时嘴角抽了抽。   “贤婿啊……”他硬着头皮打招呼。   张文明躬身作揖:“爹,我和云娘来瞧瞧你。”   赵屠户目光隐晦地看向女儿,心想这孩子抽什么风,以前都是叫岳丈,突然叫爹,还怪不习惯的。   两人进内室喝茶去了。   白圭找表兄玩去了。   赵云惜就跟刘氏进内室,跟她说悄悄话。谁知第一句就劲爆到她差点不会接话。   “你相公是不是不行啊?那细马柳条的,瞧着就不大中用,白圭都四岁了,你再不开怀就年纪大的生不了了。”刘氏吐槽。   赵云惜被镇住了。   说张文明细狗她没意见,但是不能说她年纪大。   “我才二十一!虚岁!青葱一样的年岁!”她觉得这个问题还能辩驳。   刘氏惆怅:“书生就这点不好,没劲啊。”   赵云惜连忙道:“娘,你快别说了!”她是封建的现代人,还没学会和家人聊床事。   “害羞啥?”刘氏不解。   赵云惜捧着发烫的脸颊,幽幽道:“娘,你真的别说了。”   刘氏见她害羞,只得止住话头,从床头拿过来一个小匣子,笑眯眯道:“不说孩子,那说说钱的事,这是给你攒的分成。”   小匣子满满当当都给碎银子,看着就漂亮。   赵云惜爱怜地摸了摸,提什么男人啊,怪没劲的。还得是钱,让她爱爱爱不完。   刘氏把小匣子递给她,见她对刚才的话题不上心,忍不住叹气:“现在白圭小,那自然满心满眼都是你,娘亲就是他的唯一,但是他慢慢长大了,有同窗有夫子,有朋友有亲长,未来还会成婚。”   “孩子的长大,就是和娘亲渐行渐远的一个过程,你就他一个孩子,到时候多孤单啊?”   刘氏有自己的顾虑。   赵云惜懂。   “娘,孩子的事都是天赐的缘分,着急不来,还是随缘吧。”她笑着道。   刘氏知道她有主意,就没说了,握着她的手,温和道:“娘怕以后你孤单。”   她会老,会死。能陪着女儿走下去的只有她的孩子。   赵云惜亲热地挨着她,软声撒娇:“娘~”   刘氏就不忍心说下去了,她一撒娇,她就心软。   “罢了,随你的意,你高兴就好,娘只要活着,就不会不顾你。”   这样一样,又觉得坦然了。   赵云惜火速转移话题,将秀兰婶子和二婶看中小树的事说了出来。   “娘,你咋想的?”她目光灼灼,对吃瓜极有兴趣。   你爱我我爱他他却爱她的故事,多来点!   刘氏皱眉:“要是你大伯、三叔家的姑娘是成的,旁人不成。”   一个村的,沾点关系,到时候夫妻俩闹点矛盾,难免牵连到同村的女儿,她舍不得女儿被折腾。   赵云惜听罢解释,有些遗憾吃不到瓜了。   “吃饭了!”门外老妈子在喊。   刘氏便和她一道去客厅。   还记得刚开始张文明来,赵屠户还要请人过来陪客,现在来的多了,也就不折腾了,一家人在一处吃饭就好。   张文明挨着娘子坐下,又是给她倒茶,又是给她拿碗筷。   刘氏越看越满意。   心想,不行就不行吧,知冷知热也极好的。   “龟龟呀,这是你爱吃的糖醋排骨,这是炒鸡,还有新做的鱼糕,看你喜欢吃什么。”刘氏笑眯眯地招呼。   “谢谢嘎嘎,我都很喜欢。”他乖乖地吃着肉,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大家,抽空还给娘亲夹菜。   吃完饭,就坐在院子里晒暖,院中有一棵桃花树,花已经谢了,绿油油的叶子间,有豆粒大的小桃子。   风吹过,树叶沙沙作响,空气中还有槐花的香味。   “白圭前些日子做了诗,可厉害了呢。”赵云惜捏捏白圭的小脸蛋,笑着夸赞。   白圭害羞地捧着小脸,软啾啾道:“一时兴起,我并不会。”   张文明也有些意外地看过来,他仔细品了品,心中赞叹不已。   刘氏更是把他搂在怀里,一阵心肝肉地夸,笑着道:“你这孩子,打小就聪慧,会读书也就罢了,竟然还会作诗!往后好好读,不要懈怠,考个状元回来。”   白圭歪头:“我倒是愿意做状元。”   读书人都愿意的。   张文明想,他连举人的饼都没人给他画,白圭已经吃上状元的饼了。   几人闲聊着,见天色不早,他就起身,带着妻儿要离去。   赵屠户叹气,他喜爱女儿,也喜爱白圭,依依不舍地摆手:“路上小心些!”   院内的热闹瞬间消失。   刘氏落寞垂眸。   她的女儿啊。   她叹气。   回来一趟,板凳还没坐热,又要回婆家去了。   *   赵云惜走出小院,回头看了一眼。   张文明提着大包小包,感叹道。“娘真疼你。”   “还得是你,真爽啊,有仨好娘,你看亲娘好,丈母娘好,还有……”她故意停顿一下,在他探究地目光中,幽幽道:“新娘也好。”   张文明怔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,顿时故作羞赧地来哈她痒痒。   “娘,快跑哇,我保护你!”小白圭牵着娘亲就跑。   赵云惜就提着裙子跟他一起跑,笑嘻嘻道:“快跑哇,你爹追上来了。”   小白圭回头一看,亲爹的手快要碰到他了,顿时哇哇叫:“不要不要不要啊~”   他手甩成龙卷风。   赵云惜掐着他腋下抱起来,甩着龟腿不让相公靠近,笑眯眯道:“打倒小……鬼子!”   她差点脱口而出小日本鬼子。   张文明:……   幼稚!   他一把将两人都搂到怀里,笑着道:“被鬼绑住咯~”   三人笑闹着,见有人来,连忙做出端方样子。很快就走回家了。   李春容在给菜园子除草,甜甜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练习。   小白圭凑过来,和她一起写着玩。   “回来了?”李春容笑着道。   赵云惜笑着道:“回来了!”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回院子,就出来跟她一起薅草。   春日里,草长得特别快,见风就长,隔三差五就要薅一次,就这园子里还要冒出来小草芽,要时刻注意着才是。   “今年的菜长得都不错。”李春容很高兴。   春雨充沛,阳光也好。   赵云惜瞧着嫩嫩的菜,确实很不错。菜园子不大,两人很快就收拾好了。   这时候吃菜有些青黄不接,冬菜吃完了,夏菜还没长成,平日里也可怜。   “你秀兰婶子给了几棵木耳菜的苗,我给种在东南角了,到时候夏天凉拌着吃,她说很好吃。”   李春容带她去看自己种的木耳菜,圆圆的叶子泛着光,看着就肉质肥厚,很好吃的样子。   “好耶。”赵云惜拨弄一下去,笑着道:“菜园里的菜越来越丰富了。”   “老院子里你种得那些果树也缓过来,已经开花了,家里越来约好了。”李春容心满意足。   她去年春天还在吃糙米,就这还要一顿干的一顿稀的,不敢胡吃。今年有米有肉有钱,想吃什么就能买,再也不用苛待彼此了。   “云娘,你真是个福星。”她喜滋滋道。   赵云惜挽住她胳膊,笑眯眯道:“我倒觉得娘很会持家,有多大碗就吃多大饭,咱家日子才能越来越好。”   一回去,就见白圭坐在书房里,正在练大字,他读书、习字从来不用人催。   赵云惜净了手,立在他身侧看着,他人小,手也小,捏着笔,认真地写着。   长长的睫毛垂下,看着可爱又懂事。   赵云惜看得心里软软,他字练得比她还好。   天分这样的事,还真是说不准。   “娘。”他放下笔,昂着白生生的小脸,奶啾啾道:“瞧着我做什么呀。”   赵云惜轻轻地搓着他手指上磨红的地方,有些心疼。   “瞧你可爱。”她笑着回。   小白圭眉眼弯弯地笑了,捏着手指,乖乖道:“没事呀,我不疼也不累。”   见娘亲担心,他就起身,抱住娘亲的胳膊,用小脸蹭着她手心,软糯糯地看着她。   赵云惜被看得心软软,俯身将他抱起来,让他靠在自己颈窝,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安抚。   “娘亲~”他软声哼唧。   白圭满足地闭上眼睛。   然后就被一双结实的大掌给薅走了。   他睁开眼睛。   面前是他爹那张不悦的脸。   “爹。”他索性趴在他怀里,笑吟吟道:“想爹了。”   张文明顿时什么都忘了,喜滋滋地抱着崽,高兴地不成样子。   赵云惜:……   好大一傻蛋。   她有些没眼看,见父子俩亲香,也不去打扰,索性坐下就着白圭的字贴来练。   他的字写得极好,就算年岁小,握笔不稳,转折时不够锋利,但他字形有神,这就够了。   赵云惜练完一张大字,回神一看,父子俩都在盯着她看。有意让父子俩培养感情,她起身就往外走。   她也没去做什么,就是立在荷塘前,静静地看着荷塘。   荷塘如境,被风吹出细密的波纹,水面探出尖尖嫩嫩的荷叶,映在池水中。   她很享受这片刻的宁静。   好像天地间,都只剩下她一人,她可以好好地做自己。   “娘~”身后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。   白圭举着小手,兴奋地跑过来,奶唧唧道:“我练习好像突破了一点,先前这个折怎么都写不好,突然就开窍了。”   赵云惜看看他的字,又看看字帖,由衷感叹:“这世上多我一个开窍的女人又何妨!”   小白圭快活地眉飞色舞,他昂着小脑袋,双眸璀璨好似春日。   “白圭很棒。”她忍不住夸。   这一手字,写得太好了!   小白圭骄矜一笑,站在娘亲身旁看着面前雅致的美景,也跟着欣赏起来。   他小手托腮,脸上的肉肉被挤在指缝间。   赵云惜看着,没忍住捧住他亲了一口,也跟着托腮,在心里盘算作坊的事。   有张鉞和甘玉竹、银楼三个大客户,作坊就能稳定开展,还得想着拓展新客户才行。 第43章   白圭折了柳枝,轻轻拂着水面玩,见他无聊,赵云惜就想着有空做些风筝,带他去郊游。   “云娘。”不远处有人喊她。   赵云惜回头,就见是卖豆腐的寡妇,她笑了笑,牵着白圭上前道:“怎么了?”   “三日后我家招赘夫婿,想办酒席,需要一只猪,想从你家买,但是我一个人支应不开,想让你帮我走一趟娘家,行不行哇?”   小寡妇眉眼间带着羞涩,但双眸晶亮有神,看得出来很满意。   赵云惜连忙道:“恭喜你,往后苦尽甘来了!”   接过她递来的帖子,她一看,上面写着名字,她叫李小荷,她那个入赘的相公叫刘科。   李小荷见她收下请柬,笑了笑,就转身离去了。   等回家后,赵云惜把请柬给李春容让她看,这才知道两人之间的事,这李小荷死了丈夫,这刘科是个年轻小伙子,家里头穷,兄弟多,他是老大,一心拉拔着家里五个兄弟成婚盖房,反而把自己给耽误了。   今年二十八,再无人肯跟他,后来买豆腐认识了小寡妇,一来二去熟稔了些,就请媒人来说媒。   李春容正在扫地,闻言竖着笤帚看过来,笑着道:“好事,小荷命苦,又要磨豆腐又要照看两个孩子,现在有男人帮衬,想必也能轻省些。”   赵云惜慢吞吞地哦了一声,对入赘很感兴趣。   “会大接吗?”她好奇想。   *   答案是会。   三日后,一早鞭炮就响起来,村里热热闹闹地给她办喜酒,都在夸她和小科能干,往后肯定能过上好日子。   等她下学时,路过村头听到鞭炮声响,村人都围过去看热闹。   赵云惜没忍住也去了。   她已经见过成婚了,但是没见过入赘,很是好奇。   就见李小荷穿着素底红布的婚服,胸前披红,正牵着牛车往这边走。   赵云惜抱着白圭,和李春容并肩立着,好奇地看过去。   李小荷走男人礼,而刘科走女人礼,角色对换,看得她心里爽爽的。   要是让她娶张文明,想必她也是……好吧不愿意。   毕竟还得生孩子,她害怕。   看着新郎羞涩又紧张,一张脸涨得通红,她觉得好奇,多看了几眼。   是个实诚的庄稼汉子,身材纤瘦结实,捂了一冬变得白皙的皮肤,还有流畅的国字脸。   “小荷怪有福气,她男人怪好看。”李春容跟她小声蛐蛐。   赵云惜点头,江陵地区男子生得秀气古典,是挺好看。   三人吃席,李春容就在感慨,说是甜甜不在,她爱吃肘子皮,她若是在,肯定高兴坏了。   “下回碰着她休沐就能带了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   她家现在不缺肘子钱了。   正吃着席,新人过来敬酒,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实在是没喝过酒,我以茶代酒,祝你们百年好合、白头偕老。”   她没说早生贵子,她记得她家好几个男孩。   李小荷想着她是秀才娘子,也不敢劝,只笑着道:“你自便。”   等不上菜时,席面也就散了。   大家一起往回走,都在说李小荷这个相公看着不错,很踏实能干的样子。   赵云惜听了满耳朵八卦,比如隔壁村谁谁谁家男人去服兵役,说是死了,那谁谁谁就改嫁了,结果刚生了个大胖小子,服兵役的男人回来了,又高高兴兴地给她抢回来,伺候她坐月子。   赵云惜挠了挠头。   天呐,吃瓜还得是陈年老瓜。   等到家后,天色已经擦黑了,赵云惜就点着蜡烛写作业,白圭坐在她身侧,乖巧练字。   “娘,困了。”到寻常睡觉的点,小白圭搁下笔,打着哈欠喊她。   “那洗洗睡吧。”她笑着道。   现在火炕停了,就得自己烧水了,不过每次李春容刷完锅以后。都会烧一锅水放着,给他们洗漱用。   这次也是,她去提了一桶回来,给小白圭洗干净后,裹着棉巾塞进被窝,自己才去梳洗。   小孩好像都喜欢脱衣服,白圭亦是,晚上睡觉脱了衣服跟孙悟空卸下紧箍咒一样,活泼得要命。   赵云惜当时就给他穿上小兜肚。   “不穿不穿。”他把兜肚扯开,露出粉白圆润的肚皮。   “快盖住,一定要保护好肚脐别着凉了。”赵云惜给他整理盖好。   她接受不了肚脐露在外面,穿的露腰装,也一定是高腰裤把肚脐给盖好。   小白圭乖乖地把兜肚穿好,钻进被窝里,侧着身子看她:“娘快去吧。”   赵云惜有些不放心,警告:“盖住肚脐啊。”   小白圭点头。   等赵云惜洗漱完出来,他已经睡着了,兜肚好好地穿着,躺得整整齐齐。   赵云惜轻轻抚摸他小脸,把碎发抹到一边去,亲了一口,不自觉地嘿嘿笑了两声。   她这才满意地躺下睡觉。   隔日,她睡醒后,一侧脸,白圭就冲他露出个大大的笑,在她脸上啾了一口,软糯糯唤:“娘~”   赵云惜突然就get到“命都给你”文学,简直爱疯了。   “起床了宝贝。”   “嗯。”   两人起床,一起穿衣裳,一起刷牙洗脸,再去厨房找吃的。   甜甜正在喝粥,她见两人后就很高兴,乐呵呵道:“想娘和弟弟了!”   她功课不太优秀,时常被夫子留堂教训,好几日碰不上她俩了,心中自然想念。   赵云惜摸摸她的小揪揪,笑着道:“怎么不等我起来?光喝粥晌午饿得快,可不能行。”   她说着就连忙给她煎个鸡蛋,又炒了个菜,这才坐在一起吃。   甜甜叹气:“看你俩读书那么容易,我还以为很简单呢,结果那些字,真真地打脑壳。”   赵云惜把菜往她跟前推了推,笑着道:“学一学吧,不必学出状元才,但字要认全了。”   读多了,总归能聪明些。   甜甜嗯了一声,有些不敢说,觑着她的神色,捏着手指道:“我笔丢了。”   她神色有些懊恼。   也不知道怎么丢的,反正用的时候没有了。   赵云惜就去书房给她抓了一把笔,让她放到抽屉里,没有了就拿一支。   甜甜摸着笔,高高兴兴道:“谢谢娘。”   三人吃完饭,把甜甜送学堂去,赵云惜和白圭就去林宅读书。   一路上,草长莺飞,鲜花肆意开放,瞧着就令人心情愉悦。   赵云惜哼着歌,甩着手中不知名的野花,被春日暖阳一晒,整个人舒服地想飞起来。   等到林宅后,她就问大家有没有去春游的意思,弄些炭、肉,再买几个纸鸢去放着玩。   这天太适合了。   林念念一听就欢呼起来:“我负责做面,你们想要啥图案,尽管报来。”   小白圭举手:“小白龟!”   林念念茫然:“知道你叫小白圭。”   小白圭举手:“是一只白色的小龟。”   林念念恍然:“知道了。”   赵云惜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图案,就试探着道:“鹰可以吗?”   她记得古代鹰应该也是纸鸢的热门图案。   “好嘞。”林念念提笔写上,这时众人围过来,把自己想要的都写上,大家喜爱的各不相同。   “要不要把叶娘子叫上?”林念念促狭问。   林子坳一怔,笑着道:“可以的。”   他和叶娘子见了一次,现在定礼都下过,偶尔出去逛街游玩也无妨。   几人定下后,就盼着休沐日的到来,林修然捧着书来时,他们还在小声商讨。   “不若你们现在就做?明日能玩。”林修然提议。   就连赵云惜都当他是反讽,立马正襟危坐,和大家一起小手手背背后,小嘴巴不说话。   林修然琢磨着可行,笑着道:“喊夫人过来,陪着你们玩。”   林子垣胆大,他立马接了一句,笑着问:“是真的吗?”   林修然将拿来的书又收起来,笑着道:“这样好的春光,就适合你们去玩闹,去肆意潇洒。”   赵云惜见他是来真的,顿时快活起来,当即把书一收,快乐开玩。   小白圭也高兴地翘起唇角。   “去放风筝咯~”   想放风筝,要先糊风筝,几人开始分工,林念念负责画,林子境负责裁,林妙妙负责线,林子垣负责粘,而赵云惜负责砍竹子做竹篾,林子坳负责打磨,小白圭最小,负责在一旁吃点心。   等甘玉竹过来书房时,就见大家都忙忙碌碌在做风筝,她扶着肚子,挨着白圭坐下,看着大家忙,也有些蠢蠢欲动。   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?”她问。   白圭把点心往她跟前推了推,笑眯眯道:“他们都把活分完了。”   连他都不给活,可恶。   忙了一上午,才算是做出来雏形,几人都是生手,做出来歪歪扭扭,没有外面卖的做工好,但自己动手的成就感格外不一般。   赵云惜劈竹竿劈到胳膊疼,从刚开始的手生变得熟练,劈竹篾都劈出经验来了,刀一砍一别,就刚好。   林子坳也是,用篾刀一刮,就光滑很多。   等到晌午时,几人还有些意犹未尽。吃饭都不肯好好吃,还惦记着想要接着做风筝。   甘玉竹闲坐着无聊,就和白圭嘀咕明天带什么吃。   “听我娘说,把羊上脑切成拇指大小的肉丁,用竹签串起来,烤着吃可香了。”   “再烤些时蔬吃,想必滋味好极了。”   白圭想想就有些馋,他琢磨:“再弄个笋丝老鸭汤,去了热一热喝。”   甘玉竹见他安排的条理清晰,就按他说的来了,又补充道:“带点果干、干果等,蜜饯、点心,什么都有才好。”   两人絮絮地商量好,就决定了。   下午时,风筝做好了,明早杀羊也约好了,就等着第二日去玩,几人都有些兴奋,就连白圭回家也有些睡不着。   “娘,春游好玩吗?”   “好玩。”   春游会让人身心舒畅,接近大自然后,整个人都舒服很多。   *   隔日。   赵云惜还睡得香甜,就被一只小手给摇醒了。   “唔,咋了?”她眼都没睁,把孩子往怀里一带,闭着眼睛问。   “早点起来去玩。”白圭道。   “嗯。”赵云惜睁开一只眼睛看看外面,天还没亮,顿时无奈:“再睡会儿?”   白圭不肯睡。   听到李春容炸鸡的动静,她索性起身。先是帮着一起炸,弄好了,才回房洗漱换衣裳。   甜甜自己背着小书包去学堂。   赵云惜和白圭正在收拾,就听见外面传来欢呼声:“云姐姐!快出来我们一起去玩!”   林子垣有些等不及,他下了马车,噔噔噔跑过来,跳着喊:“云姐姐云姐姐快些呀!”   赵云惜整理下衣裙,这才牵着小白圭的手走出来,也有些雀跃:“走吧走吧。”   总共三辆马车,她上了最前面一个,几人都把脑袋伸出来看她,显然是在催促。   赵云惜笑着道:“村里路不好走,咋还进来了?”   她的作坊就建在房后,和她隔了一道小溪,但是后面临着大路,到时候运输方便。   “等不及了,你从村里走出来也要段时间呢。”林子垣小嘴叭叭的。   小白圭挨着娘亲坐,掀开帘子往外看,步行和坐马车的感觉不同,角度不同,看到的景象也不同。   赵云惜也很好奇,一个劲儿往外面打量。   “去哪玩呢?”她问。   林念念满脸期待,笑着回:“爷爷说要去南边的龙渊湖玩,挺近的。”   赵云惜倒不曾往南去过,她就往江陵去过,旁的地方都不曾涉足。   江陵近江边,她还以为会去江边玩。   离得比她想象中还要近些。   马车很快就停下来,此处已经有很多人,她定睛一看,是林宅的下人,已经摆好桌椅、烧烤炉,就连风筝也摆好了。   赵云惜被眼前的美景给震撼了。   “八百仙鹤飞天外,一吹神风渡高台。”白圭看着那些展翅的白鹤,震惊地瞪大眼睛。   他没想到,会在此处看到诗中情景。   “鸭子!一群鸭子游泳!”林妙妙高兴地直蹦。   一只大野鸭,带着一串小野鸭,在水中游玩嬉戏,不时潜水,看着很有野趣。   林修然和甘玉竹坐在太师椅上,正在玩围炉煮茶,见几个孩子如此高兴,就觉得这一趟来得很值。   赵云惜看着面前的小湖和丰茂的水草,震惊不已。   “会不会有蛇呀?”惊蛰已过,这样的环境,看着就适合蛇类生长。   小白圭眼前一亮:“有蛇吗?”他还记得先前那条蛇,他可喜欢了,但娘亲害怕。   赵云惜一想起来脸都青了,无奈道:“不许玩蛇!”   这个想都不要想。   小白圭乖乖点头:“娘亲放心。”   几人在草滩上奔跑玩耍,林念念揪了两朵小花花别在鬓边,笑眯眯问:“怎么样?可漂亮呀?”   赵云惜细细打量着她,名门大户家的小姐,年纪小小就能看出漂亮模样。   她今年八岁,生得唇红齿白,修眉秀眼,头上戴了花,更是娇俏可爱。   “传说中的美人胚子!”她给与最高赞誉。   林念念顿时高兴坏了。   她又跑去找了两朵小野花,非要给云姐姐别上。   然后——   几个孩子除了还没来的林子坳,都给她摘花来戴,本来素雅的发髻上,瞬间别满了花。   “好看好看!”小白圭托着她的脸,细细地打量半晌,满脸骄傲地挺直胸膛,他娘好漂亮!   赵云惜扶着头上的花,笑眯眯道:“有你们这么多孩子的心意,我肯定好看。”   几人玩了一会儿花,就忍不住去放风筝。   赵云惜以前放过风筝,知道要助跑,今天的风也足够,她先是帮着白圭把风筝放起来,看着他颠颠地跑,小白龟在天空中飘啊飘摇啊摇,自由极了!   她正要走远一些去放,却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喊。   “云娘!”   她回眸:“相公?”   张文明冲她笑了笑,就走上前来,赵云惜心情好,放飞风筝后跑着过来找他,笑得双眸亮晶晶的,她一跑,头上的花就跟着散落一地。   “哎呀。”索性不管了。   张文明怔怔地望着她,半晌才道:“我们放一天假,我想着去找你,听林宅下人说你们来此处玩了。”   赵云惜将风筝放飞以后,就不时地拽着线,笑着道:“那你来帮我扶着风筝线。”   她真的很想不顾形象地躺在草地上,让自己染上青草香、花香。   “云娘。”张文明有些移不开眼。   把风筝线递过来,他才低声道:“我去跟夫子打个招呼。”   赵云惜点头,和不远处的小白圭打招呼:“老鹰来抓小白圭咯~”   小白圭扭头就跑:“不可以!”   怎么能吃了他,可恶。   娘亲的老鹰怀怀的。   赵云惜故意逗他,过来追他的小白龟,还喊:“抓到了抓到了。”   “啊啊啊啊救命啊。”小白圭跑得吭吭哧哧,但是不如大人一步跨得远。   林子坳过来帮他,两人一起拽着风筝线跑,很快就脱离掌控。   然后都往一起凑,风向一转,那风筝线就有些想往一起缠,几人顿时吓得各自散开,不敢往一起凑了。   又玩了一会儿,就有些渴,赵云惜凑到甘玉竹跟前要水喝。   “夫人,想喝蜜水。”她其实挺喜欢喝茶,但春日微醺时刻,就觉得喝点蜜水晕乎乎挺好,不需要茶水来提神。   林子坳独自坐着,正看着叶青瑶放风筝,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。见她过来,腼腆地笑了笑。   赵云惜用揶揄的目光看着他,还没打趣,少年就红了脸颊。   林修然嗤笑:“我这雨前龙井,是星点入不了你的眼。”   赵云惜满脸无辜。   他厉害好了吧。   她一喝水,几个孩子瞬间觉得自己的嗓子也渴冒烟了,需要蜜水的拯救。   就连叶青瑶也过来喝水,她挨着小白圭,眸子晶亮:“想不想姐姐?”   小白圭咕嘟咕嘟,喝了两大口,这才软糯道:“想青瑶姐姐,姐姐今天好美啊,像个花精灵。”   少女穿着粉地方胜纹的短衫,上面绣着粉蝶和花朵,下面是织金撒花的马面裙,在春日阳光下,熠熠生辉。   叶青瑶听他夸赞,小脸红扑扑的,看了一眼林子坳的方向,捂着白圭的小脸,把他往远处抱。   林子坳挺直脊背,三百六十度望天。   赵云惜看着他装酷,就觉得不忍直视,平日里挺端方的性子,面对心仪女孩却这样死装,真服了。   不过,少年容颜稚嫩,看着还挺可爱的。   “娘,可以抓鸟吗?”他问。   赵云惜毫不犹豫点头,他在地上走,鸟在天上飞,他多厉害才能捉到。   然而——   她低估了白圭。   白圭去下人那拿了箩筐,用风筝线绑着一根小棍支起箩筐,在箩筐下撒了一把米,然后守株待兔。   她在远处玩,看到后就震惊了。   这孩子脑子怎么长的,太好使了。   她看看张文明,又移开视线,定然不是遗传他,他好像没这么灵性。   张文明察觉到娘子的视线,挺直脊背,正要冲她笑,就见对方已经别开脸。   她看他了!   “饿不饿?”   “饿!”   甘玉竹问了一声,听取饿声一片,正要喊着吃饭,就见小白圭手里捏着一只喜鹊,笑眯眯地走过来。   赵云惜看着他手里挣扎的喜鹊,冲他竖起大拇指。   “干啥啥行,你也太厉害了。”   小白圭骄矜一笑:“送给娘了。”   赵云惜摸了摸喜鹊的头,让他们自己玩。   她和张文明、林子坳、林子境、林念念几个年岁大的去烧烤。   “会吗?”她问。   她在外面确实经常吃烧烤,但是自己还真没烤过。   “试试。”张文明挽起袖子,他也没做过这样的事。   两人对视一眼,都有些心里没底,但先试试再说。赵云惜先试着烤了几串,发现比想象中容易一点,顿时信心十足。   到底是头一回,卖相不大好,她举着给相公,笑眯眯道:“相公,第一串给你吃。”   张文明看她手中的羊肉串,指肚大小的肉被烤得滋滋冒油,已经小了一圈,上面撒着孜然粉,闻起来极香。   “谢谢娘子。”他谦让道:“让白圭先吃。”   赵云惜又推回去:“你才是一家之主。”   张文明心里美得冒泡。   赵云惜第二次烤就有经验多了,烤到两面金黄时,撒上孜然粉,看着漂亮闻着香。   她拿去给林修然和甘玉竹吃,让长辈先吃。   再烤才给孩子们吃。   白圭分了一块,他鼓着腮帮子轻轻吹,觉得差不多了,才咬了一口。   “肥瘦相间,吃起来一点都不腻,真好吃。”他给了好评。   林子坳尝了一口自己烤的,有些吃不下,默默地递给林子垣,满脸慈爱道:“你年岁小,要多吃一点肉才能长高高。”   林子垣笑纳了。   他就一直吃哥哥烤的羊肉串。   直到——   大家都吃饱了,赵云惜烤得还剩一串没人吃,他接过来就炫,一口下去就嗷得一声哭了。   太惨了。   现在才知道为啥别人吃的吧唧嘴,而他却只觉得不错而已。   “呜呜呜云姐姐烤的羊肉串好香啊,我为啥要吃哥哥烤的。”   他好惨一小孩。   林子坳有些心虚,连忙安抚:“挺好吃呀,你这样说哥哥会伤心的。”   林子垣一针见血:“好吃你为什么要吃云姐姐烤的,为啥不给青瑶姐姐吃?”   林子坳望天不语。   “那我再给你烤点,快别哭了,给孩子委屈的。”赵云惜怜爱了。   小白圭把自己啃了一半的羊肉串递给他,补刀:“哎呀我天天都能吃到娘做的饭,那这个给你吃好了。”   林子垣泪眼朦胧,吃口烤串抽噎一声,可可爱爱的。   “云姐姐,你能当我娘吗?”他也想要这样的娘。   小白圭:!   什么人呀,还抢娘。   “那不行。”他一口回绝:“娘不能分享!”   他的!   张文明忍俊不禁,云娘竟这样受小孩喜欢。   林修然也有些无语:“行了,你丢不丢人?自己有亲娘,让你娘知道了又得闹。”   林子垣哼唧一声,悲愤地大口吃肉。  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。   小孩的反应总是很可爱也很让人出乎意料。   吃完烧烤,只能混个半饱,此时厨娘已经做好饭,又端过来。笋丝老鸭汤、清炒时蔬、萝卜炖排骨,这样汤汤水水吃着,在晒完太阳时特别舒服。   林修然负手立在湖边,有飞鸟从他身旁飞过。   清隽嶙峋、仙风道骨。   他放在现代叔圈肯定也算顶流,但在古代,他只能混爷圈。   赵云惜盯着多看了两眼,张文明就戳了戳她,压低声音道:“你多看看我。”   他还有些委屈。   看看他。   他今天特意穿了青色襕衫,她夸过的。   赵云惜瞥了他一眼,眉眼微凝,她立着,他坐着,居高临下看人时,男人面皮白皙,脸颊被正午的阳光晒得微红,刚吃完饭,唇瓣红红的。   这样俯视的角度,让她心中微动。   张文明确实生得极好。   青袍美少年,黄绶一神仙。   赵云惜没忍住,伸出手来,想要轻抚那唇,男人眼神顿时不敢置信起来,顷刻间又转为窃喜羞赧。   眼神亮亮的,像是被投喂骨头的小狗。   最后还是没碰到,若无其事的缩回手,温声道:“相公称得上郎艳独绝了。”   张文明顿时笑起来,高高兴兴道:“你喜欢就好!”   成功。   他在心里夸自己。   赵云惜轻笑:“喜欢。”她哄他:“等一百年后,咱俩就埋在这小湖边,永远面对这样好的景色。”   等她死了,把她的骨灰撒在江里就好。她想自由自在,不想被绑着做他的妻子。   张文明接收了合葬的信息,心里甜得不行。   她说想和他合葬。   嘿嘿。   到时候把小白圭葬远点,看他怎么粘娘亲。   *   小白圭想如厕,跟他说找个草丛解决就好,他却不肯,憋得眼圈都红了:“羞羞脸呀。”   赵云惜只好带他去更远一点的密林中。   “快尿,尿完就跑。”她害怕。   不过江陵不是热带雨林,应该没有奇怪的昆虫和动物。但她踩在腐叶上还是有些慌。   小白圭乖乖点头。   “好呀。”他尿完就跑。   从密林出来,她才算松了口气。找到众人后,更是看到下人在搭吊床,显然是打算躺吊床。   赵云惜刚开始想,在外面躺着不雅观,被春日暖阳晒得昏昏欲睡时,还是快速加入。   真爽。   她用锦帕遮在脸上,快乐入睡。   要是有手机放个歌就更好了。   她想手机了。   赵云惜昏昏欲睡,整个人缩进吊床,悠悠晃晃,极舒服。   她听见白圭声音惊醒时,就见张文明靠着树,正在给她晃着秋千架,手里的折扇还给她遮着脸上的太阳。   “谢谢?”她迟疑着低声道。   张文明收起折扇,伸了个懒腰,眉眼柔和地问:“怎么样,舒服吗?”   赵云惜点头,替他摘掉头上的落叶,认真地看着他:“治卿……”   张文明担心从那张嘴里说出自己不爱听的话,慌忙起身,打断她的话:“我去看看白圭。”   赵云惜沉默地望着他。   *   白圭睡得正沉,玩了一上午,对小孩来说,电量就耗尽了。   周围一片安静。   甘玉竹手里捧着书在读,林修然不知何时和张文明下起围棋来。   “臭棋篓子!臭棋篓子!他这样横冲直撞作甚!些许赢面就洋洋得意作甚?”林修然捏着眉心,在心里怒骂,面上却不动声色。   张文明却面色凝重,他是山长的得意门生不假,但县学许久没有人考上举人了!   他现在面对的是沉浮多年的老臣,心眼子比藕都多,他刚开始还能应对,渐渐地鼻尖冒汗,显然没那么容易。   赵云惜懒洋洋地打着哈欠。   偶尔放松一下真的好爽。   下午,等孩子睡醒了,也就他们还有力气玩。   草地上的一朵花、一棵草、一只爬过的小虫,都让孩子们惊叹不已。   小白圭撅着屁股在摘花,他看什么花都觉得好看,想要摘来给娘亲。   林修然耐着性子跟张文明下了几把,最终还是放弃了,他忍不住想掀桌。   张文明惆怅地摸了摸鼻子。   有那么一瞬间,他怀疑自己在县学中被赞誉那些话都是假的。   他比不过林夫子,比不过林子坳,险些比不过小白圭。   让他很没有信心。   林修然捧着书看,有这功夫不如读读书。   张文明挠了挠脸颊,见小白圭在摘花,瞬间明白他的意图,决定捷足先登。   他是大人,腿长手长,很快就攒了一大把花,用细韧的野草把花束绑起来,又摘了雅致的野草配,把花束整理得漂漂亮亮的,这就递给娘子。   “云娘,我觉得这花极衬你。”他眉眼温柔。   于是——   等小白圭抱着花束,跌跌撞撞走过来时,就发现娘亲手里捏着一束,顿觉晴天霹雳。   他红着眼眶,惨兮兮地看着娘亲。   赵云惜很快就发现了他,连忙上前把他和花一起抱住,笑着道:“是白圭给娘亲的花朵吗?娘亲很喜欢。”   “嗯。”他疯狂点头。   赵云惜和他贴贴小脸:“哇,娘好幸福啊,有你爹和你送花,好开心!”   小白圭想想也对,就乖乖点头:“娘亲高兴就好。”   几人又玩了一会儿,凉风四起,甘玉竹也有些累了,便说要回去。   林子垣牵着风筝,跑得满脸通红,鼻尖都沁出汗珠来。   “走了呀?”他有些舍不得。   赵云惜也舍不得,她笑眯眯道:“下次休沐我们还能来。”   林子垣一想也是,把风筝递给下人,跟着上了马车。   *   等回家后,都有些意犹未尽。   小白圭看着娘亲把他摘的花用花瓶养着,就呲着小米牙,盯着看了半晌,高兴极了。   他就喜欢这样。   赵云惜摸摸他小脑袋,笑得温柔。   春日里事多,她见李春容在忙,就去收拾菜园子,先前育的辣菜苗也已经长大了,该分苗了。   在分苗的时候,她突然想到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她竟然能做农活了。   她可真厉害。   把菜园收拾好,茄子苗边上的紫菜苔已经开始抽苔了,想必再过几日就能吃了。   肉肉的,她还挺喜欢吃的。   把菜园收拾好,又去挖黄花菜喂鸡,他家也养了几只,这样来客人了杀一只,吃起来极好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摸摸小黄鸡,白圭蹲在她身边,也跟着戳了戳。   “你属鸡,这是你本家啊,可不能欺负小鸡。”她一本正经地哄他。   “那我最爱吃的鸡翅怎么办?”他纠结片刻:“那下次吃大鹅的翅膀。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他是懂平替的。   她忍俊不禁:“逗你的,属相和现实动物没什么关系。”   小白圭如释重负:“那就好。”   正说着,就见赵掌柜带着沈括过来了。   “东家,我带沈工过来跟你谈谈细节。”   “请坐。”   赵云惜让两人坐在院中,提着小壶水过来泡茶给二人喝,喊张文明出来陪客,一边听着沈况说具体情况。   “若是经久耐用,还得是城南那家的砖瓦好使,我跟他们签了条子,你的院子大,能便宜一成,下来光是砖瓦得四十两银子,便宜四两,得掏三十六两,我和赵掌柜又磨到了三十五两。”   沈况把条子拿来给她看,这砖瓦价格透明,确实比市场价低了很多。   “沈工和赵掌柜辛苦了。”张文明客气道。他不太懂生意场上的事,但这些还是略懂一二。   沈况看了她一眼,他有个八岁的儿子,整日里疯玩着,以前没想那么多,现在包工建房子,赚了些钱,就想着让他能够读书科举,不管成不成,最起码要读书,起个好头,到时候儿子不成还有孙子。   反正不能像他一样做睁眼瞎。   他现在没好意思说,指着等建完房子,差事办得漂漂亮亮再提出来。   现在提了,人家为难。   他也是看赵掌柜家三个孙子都进了学堂,实在艳羡。   赵云惜不知他发誓要做好这一单生意,说完事后,就笑着道:“天色不早,我就不留你们了。”   两人也知趣地离开。   李春容从厨房出来,疑惑道:“怎么不留下吃一碗?”   赵云惜摇头:“他们男人自在些,我们不必管。”   小白圭趴在桌上练大字,他今年每天要写够两张。他练得认真极了。等写完了,还要再把他练的大字和字帖比在一起,认真地观察。   赵云惜就佩服他这点。   主动学习主动研究。   她本来想问问他晚上想吃什么,见此也没有打扰。   她走到院子,就见张文明在劈柴,张镇没回来,他就独自包揽劈柴、挑水,忙到不行。   她笑了笑,上前用手绢给他擦汗,温柔道:“相公累了就歇歇,留下让我来做就好。”   张文明摇摇头:“我不累。”   他还能再劈三堆柴。   他把斧头抡得呼呼响。   从厨房看到的李春容露出个不忍直视的笑容,忍不住想起来从前,那时候她和张镇还年轻,也是如此。   可惜抵不过时光,年代久了,倒忘了彼此最初的模样。她收回视线,只要儿子和儿媳妇好就行。   “吃饭!”她笑着喊。   张文明这才放下斧头去洗手。   晚饭做的简单,蒸的大米饭,炒个小菜,吃着也清甜。   赵云惜中午吃了一肚子肉,并不饿,她捧着青菜汤慢慢喝着。   “多吃点,不合胃口吗?”李春容察觉到她不怎么动筷子,连忙问。   她连忙尝尝今晚的菜,没什么异常。   “好吃呢,你看甜甜吃多高兴。”赵云惜捏捏甜甜的小揪揪,她是真能吃,吃了两大碗米饭,又吃了半碗菜,腮帮子鼓鼓的,看着就喜欢人。   小白圭喝了口汤,点头:“娘说,最喜欢奶做的饭了!”   李春容顿时笑得合不拢嘴,小孩不会撒谎,说的必然都是真的。   小白圭轻轻碰了碰亲爹。   “嗯,云娘时常夸你手艺好,说一日不吃就念得慌。”   李春容白了他一眼,他懂个蛋。 第44章   暖日和风,杨柳依依。   小白圭坐在小溪边的柳树下,正在认真地看着蝌蚪。   “娘,蝌蚪没有脚,为什么会变成青蛙?”他用柳枝戳着小蝌蚪。   赵云惜蹲在他身旁看,这时候,不得不掏出小学一年级经典课文,小蝌蚪找妈妈了。   一年级时学的课文,过了这么多年,竟然还记得清清楚楚。   她徐徐道来。   小白圭听罢解释,就认真去找四条腿的蝌蚪,最后还真被他找到了。   “哇哦!真的是这样,慢慢地长出四条腿,慢慢地没有尾巴。”   他想养小蝌蚪看看怎么长的。   赵云惜用柳枝编了个小筐子,让他捞蝌蚪,又去找大的树叶,折成漏斗型就可以装蝌蚪了。   两人蹲在小溪旁,奋斗半天,才捉上来几只小蝌蚪。   小白圭捧着,慢慢地往家走。   赵云惜跟在她身后,慢慢地走着,瞧见了李小荷的相公,那个名唤刘科的男人,他扛着锄头,显然是要下地干活去。   她客气地笑了笑。   刘科就也笑了笑,身后跟着个半个小子,显然是李小荷的孩子。   村里难得有个生面孔,她看了两眼记记人就移开视线。   小白圭也好奇地看着,他看见他就想到豆腐,奶唧唧道:“要吃青菜豆腐汤。”   赵云惜应下,打算等下就去打豆腐。   谁知李春容提着桶,桶里挤挤挨挨都是鲫鱼。   “你家小树送来的,说你爱喝鲫鱼汤,你二哥捉了很多,给你送来一半,炖汤、油炸都好吃。”   李春容笑眯眯道:“等会儿做好了把他叫来一起吃,小树这孩子,最是懂事。”   赵云惜过来看鲫鱼,都是择好的,去鳞去腮,收拾得很干净。   她神色微怔。   她娘比她想象中还要爱她。   她爹也是。   赵云惜用手指拨弄着三寸长的鲫鱼,笑着道:“那就炖个汤,再炸个小鱼。”   她立马去收拾。   小鱼都择干净了,她用水冲一遍用葱姜蒜腌上,这才去李小荷家打豆腐。   李小荷正在泡豆子,她哼着小曲,穿着半旧的裙衫,但满面红光的模样,一看就知道高兴。   “嫂子,给我打一刀豆腐,要嫩的,我炖汤。”赵云惜笑着招呼。   李小荷利索地打了一刀豆腐,捏着铜钱收了,笑得眼睛亮亮:“喏,刚做好的嫩豆腐。”   赵云惜看着院子里码着整整齐齐的柴火,水缸也是满的,显然都是刘科弄得。   “你忙,我走了。”她招呼一声。   见李小荷那满脸幸福的样子,她也忍不住会心一笑。   等回家后,见婆母正在揽柴火,把木柴搬进厨房码好。地上扫得干干净净。   赵云惜先把米焖上,再开始做鲫鱼豆腐汤,李春容把火烧好就来炸鲫鱼,她敢说,她现在油炸功夫一等一的好,谁也比不上她。   两人合作,就做得特别快。   最后又炒紫菜苔吃,这样有荤有素,等做好了,就去学堂喊小树和甜甜出来。   学堂管午饭,他们一般不回来,但是今天有鱼,就把他们叫出来。   小树在前面走,甜甜在后面,两人狂奔而来,一进屋就是:“好饿好饿……”   赵云惜笑了笑,给小树盛了一大盆米饭,笑着道:“你多吃些。”   然后小树给她表演了一个什么叫半个小子吃穷老子,他吃了三盆米饭,两碗汤,半碟子菜。   李春容没见过这架势。   小树吃得很斯文,就是那胃像是个无底洞。   鱼汤好喝,很鲜香,炸小鱼好吃,酥脆无骨。   “你别撑着了,爱吃的话,等你姑姑下次休沐做饭还喊你来。”李春容连忙道。   小树捏着筷子,有些不好意思道:“我是不是吃得太多了?”   李春容连忙道:“不是不是,给你按男人饭量做的,就是看你细瘦,怕你吃多了受不了。”   小树:“我还能再吃一碗。”   赵云惜也表示大为震撼。   “真不会撑?”她忍不住问了一句。   小树点头,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,笑眯眯道:“爷爷说吃得多长得高,让我再多吃些。”   李春容点头:“那下回多做些,家里没养你这么大的孩子,我们一时掌握不好饭量,下回就知道了。”   甜甜和白圭加在一起,吃得还没有一盆多,白圭若有所思地看着,满脸震撼问:“所以吃得多就能长得和嘎公一样高?”   他喜欢!   白圭递出自己的小碗,豪迈道:“娘,给我再盛一碗,我要和嘎公一样威武霸气。”   赵云惜给他盛了小半碗,这孩子骨骼匀亭修长,怕是长不了五大三粗。但孩子有梦想就值得鼓励:“好,长高高长壮壮!”   小白圭高高兴兴地吃完了。   他平素吃饭也乖,不用哄不用喂,给他盛一碗,他自己坐着吃,生性爱洁,也不会吃到身上,特别省心。   甜甜和小树一撂筷子,背着书包又跟一阵风一样炫走了,笑着道:“我们回去赶课业了。”   两人都是读书小苦手。   要不是有赵云惜这个关系在,都属于要被扫地出门的成绩,但学习态度还算端正积极,这才免了被赶的遭遇。   赵云惜哎了一声,目送两人离去,把碎肉收起来挑出鱼骨、鱼刺,用来喂福米和小猫咪。   小猫现在是只很肥的大橘猫,肚子上的毛雪白绵软,摸起来手感特别好。   福米跟它一样,毛发蓬松,体型魁梧,看起来憨厚可爱,实则心眼子很多很通灵性。   比如这会儿,知道在给他折腾鱼肉吃,就凑过来,乖乖地趴在她脚边,用尾巴轻轻地扫着她。   赵云惜敲敲它脑袋,哼笑:“去把大胖橘喊来。”   福米就昂着头,扯着嗓子喊,大胖橘听见声音喵了一声,慢慢走过来。   它抖了抖腿,毫不犹豫地抬爪,给了福米一个巴掌。那粉嘟嘟的爪子拍得啪啪响。   福米用前腿挡住脸,哼唧叫着,听起来惨兮兮。   赵云惜连忙安慰:“没事没事哦,我多给你些鱼肉吃。”   福米:“汪。”   大胖橘看看自己的爪子,又看看福米,满脸震惊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用石舂把鱼头砸碎,不伤嗓子才喂给两小只。   大胖橘把鱼头骨咬得嘎吱嘎吱响,而福米就不爱嚼,喜欢吞食。   赵云惜把它头推开,又检查一遍肉渣,发现没鱼刺才放心。   *   小白圭在背书。   他搬着小板凳,坐在梨花树下,正聚精会神地背着。   赵云惜听了片刻,发现自己不会,顿时生出些许好奇心,凑近一看,便沉默了。   《资治通鉴》?   这孩子卷得人害怕,四岁不到的孩子,捧着资治通鉴看得津津有味。   为他以后的同窗默哀。   赵云惜盯着看了几眼,就觉得很有意思,历史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,都是必学。   她就很喜欢。   “娘,你也想背?”小白圭热情邀请:“咱俩一起背。”   赵云惜表示了拒绝,她家常课业都觉得累。   白圭有些失落:“背书多好玩呀。”   他就很喜欢,但目前没有找到同好,大家都不肯跟他玩背书游戏。   赵云惜也是喜欢读书那一卦,但和白圭比起来,只能说还差得远。   他是真的卷王又厉害。   赵云惜坐下练大字,她近来也有感悟,感觉自己的字有慢慢变好,这个过程非常有成就感。练字的过程,也能很好地修心,她喜欢。   白圭见她练大字,就也过来坐着。   赵云惜往边上挪了挪,给他空位置,笑着道:“怎么不背了?”   白圭笑:“想和娘一起。”   两人正并排坐着练大字,就听门外有人喊,福米对着大门叫,白圭拍拍狗头:“小白狗别叫。”   “谁呀。”赵云惜问。   “婶子,是我!小茂!”张茂礼貌回。   赵云惜和白圭上前开门,就听张茂说,他爷喊着晚上过去吃饭,她奶生日。   她茫然,她还真不知道菊月的生日,见喊了就去。   “你先回,我洗把脸就去。”她道。   张茂上前牵过白圭的手,笑着道:“那行,我先带白圭去玩,婶子慢慢收拾。”   两人手牵着手走了。   赵云惜先洗了把脸,见身上的衣裳还干净,还是换了一套,重新梳了头发,这才打开礼物盒,有些愁地拨弄着。   事先没说,她也没准备礼物。   想了想,还是拿了匹青缎,又提了一盒点心,这才往老宅走去。   她刚要出门,李春容带着甜甜回来了,她笑着道:“正要跟你说呢,你大娘生辰,要凑在一处吃个饭,你礼物都带了,那走吧。”   每次菊月夫妻俩来,那拿得都极丰厚,她拿青缎去,倒是得宜,像那么回事,李春容满意点头,问了怎么不见白圭。   “他跟小茂先去老宅了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   两家隔得不远,很快就到了,白圭坐在一群小孩中间,正在聊着什么。   菊月上前接过她递来的礼物,笑着打趣:“这么客气做什么?还带礼物来,下回可不许了。”   “就是一家人吃个便饭。”并不是正当的大寿辰,但能收到礼物,还是很高兴,这青缎是个沉稳颜色,显然是给她做衣裳的。   几人说笑着,一道往屋里走去,还是先前过来的老样子,老太太盘腿坐在塌上,正迷蒙着眼睛打盹。   三人上前打招呼,她也懒得睁眼,摆摆手:“困了,你们自己玩。”   赵云惜笑了笑,让甜甜去找白圭玩,她正要去厨房帮嫂子们的忙,就被菊月拉住手了。   “你过来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菊月笑眯眯道。   赵云惜看了李春容一眼,满头雾水地被拉走了。   “云娘啊,我有点事想和您商量。”菊月有些不好意思,她搓了搓手,还是下定决心开口,低声道:“你能不能让有有跟着你啊,她今年十二岁了,再过两年该到相看的年岁,但整日里疯玩着,总归不是事,想着你帮着瞅个有学问的。”   县学可都是读书人,认识的读书人也多。   赵云惜指了指自己,眼神清澈:“我天天去林宅读书……”跟着她,哪认识什么人。   说一半她才反应过来,顿时笑得无奈:“林家长孙已经订婚了,是江陵叶家。”   “订婚了啊。”菊月顿时有些失落。她叹气,拍拍她的手,低声道:“罢了罢了,没有缘分。”   赵云惜笑了笑,林家的身份确实落魄了,但人家长孙要支应门庭,不会娶农家女。   人都是现实的。   菊月叹气:“有有是个好孩子,她那样性子,舍不得她低嫁。”   张有有肌肤雪白,青丝如瀑,五官精致,性子娴静温婉,是张家的长孙女。   从小跟着三叔读书,也算聪慧伶俐,比寻常男孩的课业还要好。   “罢了,没有缘分。”菊月叹气。“嫁入寻常百姓家,她的美貌,她的人品,都要被埋没了。”   赵云惜盯着门外走过的张有有看,她确实很美丽,性子也好,这会儿白圭被她抱着哄,笑得眉眼弯弯。   “嫁人是一场豪赌,不管家世如何,总归还要看男孩人品。”不过林子坳确实很好,性子沉静仁善,很经典的大族子弟。   赵云惜想想还是摇头,林宅那么深的环境,一般人拿捏不住。   “他家纳妾的。”她说。   菊月瞪大眼睛:“那不行,那不行。”   林修然有妾室,林志远有妾室,在这种环境熏陶下,很难说林子坳不会纳妾。   菊月遗憾极了:“那么好的条件,怎么就要纳妾呢?”   赵云惜耸了耸肩,人类的劣根性罢了,贪欲无穷无尽,有了贤妻想要美妾。   他们人品贵重,不代表在男女问题上没有瑕疵。   “哎,如意郎君难寻,你帮着找找。”菊月也愁死了。她家小孙女一直教养地很好。   赵云惜沉默了。   她真的搞不懂婚姻,也不想去思考相关问题。唯独一条很肯定,有夫妻生活就会怀孕生子。   “我寻摸寻摸。”她笑着道。   先应承过去再说。   菊月拍拍她的手,笑着道:“没事,年岁还小,再等两年也不迟。”   赵云惜点头。   两人出去后,赵云惜上前去看张有有,她今年十二,出落得亭亭玉立,跟朵含苞待放的荷花一样,特别好看。   张家人别的不说,在颜值这一块,都是顶尖。   赵云惜眉眼柔和地看向小白圭,他在人群中,才显出几分孩童的天真活泼。   厨房在忙碌着,她闻到了饭菜的香气。   此时,张釴带着娘子、孩子也提着礼物来了。   张鉞连忙迎上前去,笑着道:“来都来了,还那么客气带礼物干嘛。”   张釴笑了笑,温和道:“给嫂子带点土仪。”   赵云惜看了他一眼,就收回视线,他确实低调,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,但攒出偌大的家底,也挺厉害的。   “就是张镇爷俩不在。”老太太总算睡醒了,开始数人头,满脸唏嘘道。   她还记得自己有个俊孙子,冲着白圭招招手,慈爱道:“快来让老奶看看。”   白圭听话地上前,就被搂到怀里,摸摸手又摸摸脸,笑着道:“真是好孩子,手骨修长,脸骨匀亭,以后有大出息!”   白圭昂着小脸,满脸敬佩:“老奶会摸骨,真厉害。”   老太太:……   她不会。   她就是随口胡诌。   “对,那白圭要好好读书,不要辜负自己才是!”老太太笑眯眯打趣。   赵云惜在看着,见众人面色有异,瞬间就猜出来了,顿时忍俊不禁,白圭纵然早慧,到底是个孩子,好骗。   白圭喜滋滋道:“都听老奶的!”   喜得老太太又摸了摸他的手,稀罕地不行。   “吃饭啦。”外面张茂在喊。   白圭用自己肩膀扶起瘦弱的老太太,奶里奶气提醒:“老奶,小心脚下。”   老太太哪敢让他扶,自己撑着起身,笑呵呵道:“好孝顺的白圭,你快顾住自己,老奶自己能行。”   小白圭乌溜溜的眸子望着他,笑着道:“好哦。”   他察觉到对方的意思,就走开些,到自己娘亲跟前。   赵云惜捏捏他的小揪揪。   等吃饭时,众人就在聊白圭又快过生了,问他今年过不过。   “四岁不用过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   现在读书读多了,她也懂了许多道家的说辞,比如小孩子不能常过生辰,最好是忘记这回事才好。   众人也就问一声,见不过也没说什么。大家都不怎么给孩子过生。   *   等吃完饭,大家各自聚在一处聊天,一时吵吵闹闹,白圭和甜甜不耐烦听,就出去玩了。   李春容安静地听着,她卖一天炸鸡有些累了,没有力气加入激烈讨论。   赵云惜惦念着作业,想想还是起身,说自己回去有事。   “有啥事?再玩会儿?”菊月连忙留她,她喜欢这个侄媳妇,性子好,又聪慧通透,她想跟她多聊聊。   “有一堆作业要做呢。”赵云惜含笑解释:“有空再聊。”   菊月便不再拦,笑着道:“那功课要紧,就不留你了。”   *   赵云惜一说要走,在孩子群中玩耍的白圭像是开了雷达一样发现了,跟着抽身而出。   甜甜发现了,也跟着跑路。   三人回家后,天色已经擦黑,把柜子里的蜡烛拿出来,照着让几人练大字,幸好是古代,字都写得巨大,蜡烛的光足够用了。   白圭端坐在书桌前,按着夫子的要求,一板一眼地开始练大字,而甜甜欲抓耳挠腮,惆怅不已,怕影响到娘和弟弟,硬生生忍住了。   赵云惜神色认真。   她不知道未来的发展如何,但她工作时就知道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,多学总是没错的。   三人紧赶慢赶,在困得哈欠连天前,总算将作业赶完了。   赵云惜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字,总觉得明天要挨骂,她一想就有点慌,想去白圭那找找平衡,结果人家如常发挥。   “白圭也太优秀了。”心神不为外物所动,真是太厉害了。   白圭骄矜一笑,白嫩嫩的小脸可爱极了。   两人洗漱过后,倒头就睡。   第二日睡醒,天已经亮了,赵云惜就发现,她刚有穿越记忆时,总是能三更醒,怕是心中也惶恐不安。   身体总比情绪更先察觉到异常。   现在真是一觉睡醒到天亮,这种感觉真的很舒服。   赵云惜伸了个懒腰,把白圭从被窝里挖出来,给他找好衣裳,这才起床去洗漱。   院子里没有婆母的身影,想必她又忙完去卖炸鸡了。   她是真有劲,也是真勤快。   赵云惜打了个哈欠,撩起沁凉的井水扑在脸上,瞬间清醒多了。   “娘。”白圭叼着牙刷,正要打开牙粉的罐子,皱着细细的眉头道:“打不开。”   她接过打开又递还给他。   赵云惜把棉帕洗干净搭在晾衣绳上,回头就见白圭盯着一处看。   “怎么了?”   “娘,你看。”   顺着白圭手指的方向,看到了一棵小野花,花瓣掉了一朵,却被蛛丝连着,随着风,晃晃悠悠。   “好看。”他夸。   赵云惜就和他蹲在一起看着被蛛丝牵绊的花瓣。   “这是我,这是娘,娘的爱是蛛丝。”小白圭鼓着腮帮子轻轻吹了吹。   赵云惜摸摸他的头,笑:“娘对你的爱是天上的银河,斩不断也吹不散。”   白圭细细一想,瞬间折服:“娘好厉害,我都没想到。”   他表示学到了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温和道:“走吧,去吃饭。”   到了厨房,发现今天留的是馄饨,包好了就在案板上放着。   赵云惜烧水,煮馄饨。   和白圭一人吃了一碗,这才背着书包去读书。   正要出门,就见门口站着一个身形清瘦的男人,她瞬间戒心大起,顺手拿起锄头,戒备道:“谁?”   “云娘,是我。”听到熟悉的声音,赵云惜这才打开门,疑惑道:“今日不是休沐,你怎么回来了?”   张文明帮着她锁门,一起往外走去,认真道:“夫子问我可要下场考举人,我想回家跟你商量商量。”   一路花费并不少,他需要跟娘子商议过才好。   赵云惜沉吟:“那你有几分把握?”   张文明摇头:“江陵多年无进士了,只是出了两个举人,我觉得难。”   他没什么信心。   和院试不同,乡试格外难,江陵文风不盛,更是让人心里没底。   赵云惜看着他茫然的眼睛,沉声问:“你跟娘商量了吗?”   “商量了一下,她说让问问你的意思,说你主意多,让我听你的话。”张文明回。   “想试就试试,这原本就难,经历过一回,心里有谱,下回就好办了。”   赵云惜笑着道。   她也需要知道张文明的实际水平,需要知道他值不值得投资。   张文明感动极了,他握住娘子的手,声音温和:“云娘,若我高中,定不负你!”   赵云惜笑了笑,鼓励道:“解名尽处是孙山,旁的不说,若能最后一名,你都要在江陵名声大噪。”   他们都没敢想解元之类,能上榜就是牛。   张文明见她神色笃定,心里也跟着定了些许,见快到林宅了,还有些舍不得。   “那我回去就报名,这次沉淀四年,我会努力的。”   赵云惜回望他,勾了勾唇角。说到底,他才二十出头,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。   “相公加油!我在家等着为你庆贺!”她笑吟吟道。   张文明眉眼灼灼,他会努力的。   赵云惜走进林宅后,又回头望了他一眼。   白圭张开手让她抱抱,笑着问:“娘,那我到时候参加科举考试,你能陪着我吗?我想让娘第一时间知道我的成绩。”   “当然要陪着白圭呀。”她笑。   *   进了书房后,就见夫子姿态闲适地翻着书,显然心情很好。   她松了口气。   这样拿出她那稀烂的作业应该不会挨揍了。   “你这手字?”林修然眉眼一凛,他最烦读书时敷衍的人,林子垣都被他揍得格外听话。   赵云惜面皮子一紧,怎么这么快就不高兴了。   可恶。   被抽了两下手板,颇觉生无可恋。   林念念偷偷地塞红花油给她,让她涂在被打的地方。   “可疼了吧?”她心有戚戚然地问。   赵云惜小声回:“还行,夫子心情好……”   林修然确实心情好,他近来接了许多书信,都是关于对心学的感悟,他才知道,在程朱理学之下,先生门下学生众多,在朝中有半数,那些学说如同璀璨明星,在黑夜中熠熠生辉。   如此一来,他心中便有了成算。   *   下午是骑射课。   赵云惜现在上多了,也能骑在马上溜达几圈,她很喜欢这节课,高高的视角,还有风吹在脸上,便笑得格外舒畅。   白圭亦是。   他好像做什么都很有天赋。   读书是,骑马是。   他现在年岁小,骑着小马哒哒哒,还挺有意思的。   骑两圈,就要下来练射箭。   赵云惜更期待了。   骑马射箭!英姿飒爽!   她手上戴着扳指,听着师傅给她说注意事项,跟着她的示范学着搭弓射箭。   箭矢在半道就坠落。   赵云惜:?!   她又试了几次,慢慢掌握拉弓和射箭的力量技巧。   她看向白圭,就见他拿着迷你小弓箭,跟着武师傅的动作,板着小脸,满脸认真地搭弓。   小小年纪,架势扎得足。   然而他这么小,根本不敢让他练,便让他练着玩,重点在林子境身上,甚至林子垣都只是让他学个形,多侵染侵染。   练会儿射箭再去练骑马,一下午累的人胳膊酸、不想动。   赵云惜背着自己书包,就忍不住轻嘶一声,累是真的累。   “我帮娘背书包。”白圭直接拿过书包,自己挎上,在前面走着。   “等我长大了,要是娘觉得累,我就背着你。”   赵云惜被他哄到肝颤,顿时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,一口气能走二里地。   “娘,等会儿我给你做饭吃。”他立下豪言壮语。   赵云惜:……   “倒也不必。”他才四岁,站起来还没灶台高,让他做饭,于心不忍。   两人到家后,赵云惜脱掉鞋袜,打算揉揉脚,片刻后,就见白圭吭吭哧哧地把洗脚盆滚过来,提着他的小木通,一桶一桶往这里运水。   “娘,伸脚。”小白圭拍拍盆沿。   赵云惜欲言又止,最后什么都没说,在白圭看不到的地方,努力控制表情,将脚伸进沁凉的水中。   “好像有点凉……”白圭迟疑。   “没事,天热了,娘就爱这凉的。”她鼓励道。   不能伤孩子的心,伤她的脚,问题根本不大。   赵云惜心里暖暖的,脚也跟着凉凉的。   白圭还要帮她洗脚,她连忙拒绝:“不用了哦,你去给娘拿擦脚布过来。”   她擦干脚,换了干净的鞋袜,这才心满意足地把洗脚水倒掉。   凉的好,她就喜欢凉的。   白圭又把洗脚盆滚回原位,把他的小木桶也提回去,摆得漂漂亮亮。   他又颠颠地跑过来,昂着小脑袋,奶唧唧问:“娘,我给你捶腿。”   他握着小拳头,在她腿上轻轻锤着,问:“这个力道可以吗?”   赵云惜垂眸,握住他的小手,神情柔和:“可以了,娘现在不难受了,来,练大字吧。”   白圭细细辨别着她的神色,见她确实没有不舒服的神情,这才放心地去练大字。   两人把作业写完,李春容就带着甜甜回了了。   “哎,光被留堂是怎么行?”她叹气。   赵云惜闻言,就去检查她的功课,看完后沉默了,她这一手字,和磕磕巴巴背书的样子,确实挺让人头疼。   “我宁愿去倒拔垂杨柳。”甜甜惨兮兮道。   赵云惜摇头失笑,捏着她的鼻子:“你又不是鲁智深。”   她现在看着像是五六岁的小孩了,壮壮的,浑然不见当初那瘦弱的模样。   甜甜垂头丧气地写作业去了。   李春容和赵云惜去做饭,就四人吃饭,焖上米饭,去菜园里摘了一把紫菜苔回来炒。   “这长得太快了,吃了一茬又一茬。”菜苔和韭菜一样,这茬吃完,那插又长成了。   “卧成酸菜吧,天天吃受不了。”赵云惜道。   农家菜就是这样,一茬种,你吃的时候,就一茬熟,堆着吃都吃不完。   “种的南瓜也长得不错,从南边传过来,你大伯上回买的种子,给我们分了几颗,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。”李春容看着那嫩嫩的秧苗,就觉得满怀期待。   能添个菜总是好的。   赵云惜想想南瓜,就想到了南瓜粥、炒南瓜、蒸南瓜、南瓜饼等等吃法,但她没说,只笑着道:“到时长出来把各种做法试一遍就好。”   两人闲聊着,白圭已经呼噜呼噜吃了一碗饭,把碗递过来,示意再来一碗。   赵云惜给他盛了一碗。   他又乖乖吃掉。   “娘,今天有长高一点吗?”他满怀期待地问。   赵云惜不忍欺瞒他,笑着道:“好宝宝,你还记得院子前的竹笋吗?”   白圭搬着小板凳,坐在她身旁,满是求知欲地望着她。   “春日里,只要下场雨,竹笋就快速冒头,你可知它在地底下潜伏了四年呢,就为了有朝一日破土而出。”   “人和竹笋一样,你刚开始吃进去的食物,并不见得立马会长高,但是等你像小夫子那样的年岁,就会迅速窜高。”   “这叫厚积薄发,没有一口肉是白吃的。”   白圭听得一愣一愣的。   李春容比他还震惊,等白圭走了,才压低声音问:“当真?”   赵云惜歪头:“哄小孩的。”   李春容:哦。   她以为是真的。   赵云惜没忍住笑,其实半真半假,竹子确实有这么个窜高理论,但她没有求证过,也不知真假。   晚饭后,白圭又想在灯下看书,被赵云惜拦了:“保护好自己的眼睛,想读书,未来几十年都可以读书,不要着急在天黑时读书,太过伤眼睛了。”   白圭意犹未尽地放下。 第45章   春日的夜,尚有些冷,小白圭蜷缩着身子,紧紧地挨着娘亲。   赵云惜将他搂在怀里,轻轻地拍着他的背,哄他睡觉,夜风寂寥,鸟虫鸣叫声便格外明显。   她也跟着闭上眼睛睡去。   许是白日聊起科举,她便做了梦,梦见自己坐在白炽灯下,正在涂高考的答题卡,可手中的笔,怎么也写不出颜色。   她猛然一惊,又梦到张文明去参加科举考试,等视线拉近,却是幼年的白圭坐在那里。   镜头感晃得她头晕目眩。   转眼间又能分她开的作坊规模越来越大,赚得银钱无数。   白圭穿着状元红袍,帽戴宫花,好生潇洒地骑着高头大马。   梦是好梦。   赵云惜醒来细细品味,没忍住嘿嘿笑出声来,小白圭察觉到动静,抱她抱得更紧。   “你自己睡会儿,我先起床。”赵云惜柔柔道。   小白圭抱着她胳膊不撒手。   赵云惜就又躺了一会儿,察觉到他睡沉了,就慢慢抽走胳膊起床。   她穿好衣裳,洗漱过,就见甜甜正在挥舞着她的小剑,笑了笑,她上前抱抱她柔软的小身子,温柔问:“怎么醒这么早?”   甜甜笑:“自己醒的。”   早晨还带着些许薄雾,有点冷。   甜甜打盆水洗脸,昂着小脸道:“娘,我让奶教我做饭,这样等你醒了就有饭吃。”   赵云惜俯身,盯着她的眼睛,捏捏她小脸:“你为什么会这么说?”   “小柱跟我说的,他说他姐姐跟我一样大,在家会做饭会洗衣服还会喂鸡,娘,我都不会。”甜甜一双眸子清澈极了。   赵云惜还记得她当初戒备如狼崽子的眼神,如今好不容易养得可爱乖巧,闻言又捏捏她肥嘟嘟的小脸:“他家是他家,我家是我家,我家的姑娘和伢儿都一样,要干活一起干,不干活都不干,等你再大些,我会教你们洗衣做饭生火打水,但那是一个人基本的生存技能。”   见她没听懂,她认真道:“你只管听娘的就行,旁人说话并不重要,许多人自己生活过得稀烂,看不得你好,就惯常把你拉下泥潭。”   “旁人要管你时,你就问问自己,他给你大米吃了?他给你钱了?都没有就不必听。”   世界纷纷杂杂,太多人有太多想法。   她读书时也会在意室友给她的建议和评价,工作后发现,你在缺钱、缺粮、陷入低谷时,那些建议和评价的人,不会给你丝毫帮助。   “无视就好。”她说。   甜甜震惊地瞪圆眼睛:“那娘和奶的话也能无视吗?”   赵云惜打开厨房门,回头笑:“那你是想挨揍!”   她并不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,但也不介意给一点爱的教育。   甜甜舒服了。   她嘿嘿一笑:“可我就想做饭给娘吃!”   赵云惜笑:“等你长大了,就能给娘做饭吃了。”   甜甜重重点头。   她会。   正聊着,就见白圭单腿蹦着过来,奶乎乎道:“鞋子被小白狗叼走了!”   “它坏!”   福米在不远处叼着小鞋子,随时躲闪的样子。   “福米!”赵云惜扶额。   小猫咪上前邦邦给它两拳,把鞋子给抢过来,叼着又递还小主人。   白圭:哇哦。   “小白猫你好棒啊!”他夸赞。   猫猫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猫猫!   赵云惜炒好菜,看了一眼外面,太阳已经升起,正散发着暖暖的微光。   “吃饭了。”   早上吃饭都简单,香浓的米粥,清爽的小菜,还有暄软的鸡蛋饼。   “给,你俩的蒸蛋。”赵云惜也给自己做了一份蒸蛋,她很喜欢吃,淋了蜂蜜特别好吃。   三人吃完饭,各自读书去了。   赵云惜牵着白圭的手,听着他奶里奶气地背书,他在背宋词了。   “东风夜放花千树,更吹落,星如雨~”他奶里奶气的小声音在旷野中响起。   赵云惜也跟着背:“宝马雕车香满路~” 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,硬是背到林宅门口,白圭满脸震惊:“娘,你是不是偷偷努力了!我都没见你翻过宋词,你竟然会背!”   赵云惜煞有介事地拍拍他小脑袋:“菜,就多练。”她如果不会,高中时期拿着小手本吃饭都在举着背算什么。   小白圭握着小拳头,暗暗发誓,他会多多背书的。   两人进了书房,这次赵云惜骄傲地捧上自己的作业,她用心了,再揍她就不合理了。   林修然瞥了她一眼。   赵云惜瞬间安静下来,她察觉到来自夫子的震慑。   上课时,将周易过了一遍,又从第一篇细讲。古文知识浩瀚如烟,她在里面越游,就越兴奋。   白圭亦是,他就像只快乐的小青蛙。   说起青蛙就想起他养的小蝌蚪,第二日就被小鸡给吃掉了,很是气人。   林修然正讲着课,就听门外传来声响。   几人便侧眸去看。   一道清隽瘦弱的身影立在门口,端的是眉眼如画,姿容出众,春日天,却穿着厚实的大氅,面色苍白,唇色淡淡。好一个柔弱的美少年。   赵云惜瞥了两眼,便收回视线。   林修然却笑着道:“叶珣快进来,坐子坳身边。”   他沉声介绍:“他往后跟着你们读书,到时候跟子坳一起参加科考。”   赵云惜托腮。   少年还挺好看的。   少年坐下,便轻咳几声,这才拿出书。   他坐在那,就像是一幅画。   *   等下课后,林子垣好奇地围着他,看看他斯文俊秀的脸颊,看看他一手漂亮的字。   “你今年多大了?读过什么书?为啥来我家啊。”   少年撩起眼皮子看看他,皱眉:“今年十四,四书五经都读过。”他亦不想来,但父亲说夫子是难得的贤才,非让他来。   小白圭也凑过来,趴在桌子上看他,见他神情不佳,便起身找娘亲了。   “娘。”他鼓着脸颊,笑嘻嘻道:“想喝水。”   赵云惜就给他倒水喝,将他额边的一缕发丝抿上去,细细打量着他。不知白圭十二三岁时,可否有这样的好相貌。   她看白圭,怎么看都是好看至极。   白圭忍不住和娘亲贴贴。   “娘,你下午上什么课?骑射还是刺绣?”   “刺绣了。”   说起刺绣她就觉得唏嘘不已,怎么有这样的功课,实在可恶。   偏偏她要学,绣娘现在主打一个虽然她学不会,但要懂要熟悉。不再细纠她针法,而是以科普为主。   知识量更多了。   而林念念和林妙妙已经能绣出漂亮的荷花了。   *   放学后,叶珣被小厮引着往外院走去,赵云惜和白圭转身要离开。   林修然皱眉:“你们每日要花半个时辰走路,为什么不买只小毛驴,这样也省力些。”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因为想走走锻炼身体,要不然整日里坐着,身子都僵了。”   林修然摆摆手。   接受了她的说辞。   赵云惜就带着孩子回家了,路上就能听见鸟叫声,她仔细分辨半天,大概分为“布谷布谷”、“豌豆多多”等,她也不知道是什么鸟,反正听着挺有意思。   还有一些特征不强的鸟叫声。   小路两旁被种了好多杨树,这会儿杨花落尽,叶子又大又嫩。   “杨花落尽子规啼,那‘豌豆多多’不会是杜鹃的叫声吧?”她迟疑。   小白圭侧眸倾听,半晌摇头:“不知道。”   他分辨不出。   两人一路走回家,就见李春容正在数鸡蛋,赵云惜来回过了三趟,她数了三回。   “我们早上吃了十个。”她说。   李春容神色凝重:“我第一回 数的时候,咱家有六十个鸡蛋,第二回数,只有五十八。”   她现在对数字很敏锐,寻常不会出错。   赵云惜就回头看福米,它眼神躲闪,偷偷看她,都露出眼白了。   她拍它脑袋一巴掌,它顿时哼唧一声,吐出嘴里含着的鸡蛋。   李春容:……   “还有?”   赵云惜又拍了福米一巴掌。   就见大胖橘舔着嘴出来了,看着它嘴边粘着微黄的蛋液,还有什么不明白的。   她捉住大胖橘,扶着它的头打量,唇周蛋液不少,神情餍足,不时舔着。   赵云惜拍拍它脑袋,把它放下去。   福米以为大胖橘要挨揍,高兴地活蹦乱跳,见又把它放了,顿时很失落,蔫哒哒地低着头。   李春容无语:“傻狗。”   *   “娘,煮几个鸡蛋,我们做蛋黄鸡块吃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   其实应该做蛋黄鸡翅,但古代买鸡容易买鸡翅难,有肉吃就很不错了,并不挑部位。   “那我去杀只鸡。”卖炸鸡卖久了,李春容也学会了杀鸡、处理,再不是当年那个拎着鸡无措的人了。   赵云惜点头。   她煮了二十个咸鸭蛋,才凑出来一盆咸蛋黄,碾碎后,放在旁边。鸡肉被婆母处理地很干净,赵云惜不用清洗,直接剁成块,放大料腌着就可以了。   都收拾好了,就去把米饭闷上。   “烧个青菜汤吧。”李春容道。   赵云惜点头,先把鸡肉两面煎得金黄,放到一旁备用。   到这一步,她条件反射地抬眸去看,就见闻见香味的四小只已经集合,甜甜、白圭、福米、胖橘一起站在窗台,乖乖地等着。   她笑了笑,开始煎咸蛋黄,看见冒泡了,再把煎好的鸡翅放在咸蛋黄里翻炒。   “真香。”李春容烧着火,都忍不住探头看一眼。   赵云惜笑了笑。   “挺好。” 她仔细看着,成色不错。就忍不住满意点头。   又顺手烧了个青菜汤,这就简单了,青菜、盐一放,吃的就是个原汁原味。   “吃饭啦。”她喊。   白圭和甜甜就乖乖地坐在餐桌前,等着端饭过来吃。   “哇,是啥呀?”白圭有些好奇。   “就是鸡肉外面一层咸蛋黄,吃起来挺香的,尝尝。”赵云惜随口解释。   白圭小心地尝了一口,又沙又香,外酥里嫩,香极了,他连吃了三块。   “娘亲,好好吃呀。”他舔舔嘴巴上沾着的蛋黄。   甜甜拼命点头:“我能吃掉一只鸡!”   赵云惜跟着尝了尝,不住点头:“咸香的酥皮好吃。”   一只小公鸡,四人硬是吃完了,再喝一碗汤,真得超级满足。   赵云惜坐在廊下,看着天边的流云,姿态闲适。   白圭蹲在她边上,看到小白狗啃骨头,他伸手拍了拍:“不许吃,容易卡着。”猫还知道嚼一嚼,狗都是直接吞,最容易被骨头卡。   福米看着骨头,恋恋不舍。   赵云惜也上前拍它,笑着道:“不许吃!你个馋狗。”   在古代,人都馋肉。   她扳着指头想,辣椒、红薯、土豆、玉米现在是不是已经传到南方沿海了?   还是快了?   有生之年能吃到吗?   她忍不住唏嘘。   她很喜欢吃烤红薯,而且还可以做红薯粉,到时候吃酸辣粉,还有土豆的一万个吃法。   她记得梵高就有一幅画,说的是吃土豆的人。   她发了会儿呆,见天色不早,就去完成今日的课业。   赵云惜打开抽屉,就见几面放着一把牛角梳,她神情微怔,正要略过,就见下面压着纸条,上面写着字。   “赠予吾妻。”   赵云惜摩挲着牛角梳,勾唇笑了笑,又轻轻放回去。她拿出宣纸,用镇纸压了,这才开始练大字。   白圭在洗手,还抹上面脂,态度虔诚。把自己弄得香香的,才过来练大字。   “怪讲究。”赵云惜挑眉。   白圭一无所觉,他要读书习字时,总是万分专注。   临近黄昏时,村里是比较热闹的,不时有鸡鸣狗叫之声,还有大人找不着孩子,拼命扯着嗓子喊的声音。   赵云惜练完大字,收好纸笔,这才起身在院子里溜溜达达地散步。   院后能听到嘿哟嘿哟的号子声,约摸是在建作坊。   再过几日,就要开始招工了。   而李春容此时也在忙,她今年才卖了五只鸡,卖完就推着推车走了,她买衣裳料子去了。   先是做了一套青色棉布的,不大漂亮,好歹耐脏,是在家走动来穿的。   免得都是贵衣裳,孩子淘气一下就心疼衣裳。   她还给买了细罗和烟纱,说是夏天穿着凉快透气,舒服的很。   还有棉麻混纺的夏布,又柔软又清爽。   好的好,坏的坏,加起来都要三两银,李春容想想家里空空的,又去买了点心、油果子,放着给孩子们吃。   有时候饿了,来不及做饭,这点心最耐饿。   李春容路过银楼时,没忍住进去看看,给儿媳挑了一个银手镯,她知道自己眼光老,盯了半天小年轻,特意挑的。   这会儿见儿媳练完大字出来,就提着小包裹出来了。   “你来瞧瞧,我下午逛街时买的衣裳,不过没买齐,想着林宅会发,而且你可以自己去买,省得我给你买的不合心意,穿着讲究扔着可惜。”   赵云惜连忙上前接过小兜,笑着道:“娘眼光老道,要相信自己才是。”   李春容解开小包裹,把几人的衣裳都拿出来给她看,乐滋滋道:“我挑了半天呢!”   赵云惜欲言又止:“我爹的呢。”   李春容一拍大腿:“忘了。”   她只顾着给儿媳、孙子买,哪里还记得相公。   赵云惜指了指她身后。   “爹今天休沐?”   身形高大的男人快步走过来,开口声音低沉。   “你们吃了没?”他问。   李春容嘴角抽了抽,撒了个小谎:“我和云娘没吃,孩子吃过了。”   她把相公给忘了!   她连忙打岔:“甜甜、白圭,来试衣服。”   小孩的还得试试才行。   给甜甜的是一件米白色的小衫,看着裁剪就很好。给白圭的是竹青的直裰,配着他白白的小脸,也很好看。   “好看哎~”小白圭把香包系上,揽镜自照,甚是满意。   赵云惜见他小小年纪就很注意仪容,不由得轻笑出声。   小孩脸嘟嘟的真是可爱死了。   偏偏一本正经地板着脸。   他唇红齿白,肤色凝白,最适合竹青,更是添了几分清朗。   “谢谢奶奶,我很喜欢。”他奶啾啾地道谢。   李春容面有愧色,以前委屈了他们娘俩,她现在总想补偿一二。甜甜就按着小甜妹买的,把她萌得肝颤。   “看来我眼光不错,都好看。”   听见她这么说,赵云惜轻笑,确实是这样,给她买的也极好看,她试了试,大小也合适。   古代的衣服放量大,想要穿着合身,反而更加不容易。   她把衣裳都收拾起来,李春容已经去厨房做饭了,硬是拉着她又吃一顿。   她吃得撑到不行,最后放下碗筷,飞快逃离。   回房间后,白圭正在闭目背书,他懒洋洋地打着干啥,眼角沁出两滴泪珠,乖乖道:“娘,困。”   “那你去刷牙。”   “刷了。”   “那你睡吧。”   赵云惜坐在床头,轻轻地拍拍他,哄着他睡。   白圭眼皮微颤,很快就睡着了。   隔日,早上睡醒,就听见门外破柴的声音。她出来一看,就见是张镇又挥舞着斧头,忙得不亦乐乎。   “云娘起来了,赶紧吃饭吧。”李春容连忙喊。   她在收拾炸鸡,她现在爱上了赚钱的滋味,什么都不如铜钱进兜的声音让她有安全感。   “娘,我陪你一起去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她许久不曾去卖吃食了,需要去看看行情。索性将孩子也叫上,去江陵县城热热闹闹玩一回,再下馆子吃两顿。   “成。”李春容也喜欢跟他们一起。   又叫孩子,几人就耽误了,赵云惜带着俩孩子,跟着骡车后面,感觉还挺有意思的。   阖家出动,福米趴在门口,支起头看了看几人,又趴下了。   去江陵这条路已经走惯了,如今再走,还觉得亲切。   “那时候咱家没钱,天不亮就去摆摊,走的就是这条路。”   赵云惜唏嘘。   李春容也充满了怀念:“还是你二哥送的,还有小树这孩子,跟着跑前跑后,也是累够呛。”   几人聊着天,很快就走到江陵城,按着规矩交了入城费,这才来到熟悉的街道。   他们到时,秀兰婶子和二婶之间有空位,显然是给李春容留的。   “今天带着孙子来了?”王秀兰问。   李春容笑呵呵道:“他们休沐,就跟着一起来。”   小白圭自觉接过钱匣子,帮着收钱,而甜甜就帮着搬小物件。   王秀兰顿时艳羡坏了:“别的不说,你家孩子真懂事。”   不皮,不混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没接这句客气的话。摊子刚一支起来,就有人过来买,她让李春容坐着歇息,自己做炸鸡。   一旁的王秀兰艳羡不已,但她动作利索,很快就出炉一锅烧饼,金黄酥脆的烧饼,闻起来有独特的香味。   “尝尝?”她送过来几个。   赵云惜没客气,拿着一个尝了尝,顿时竖起大拇指:“咸香可口,真好吃。”   麦香味很经典。   “还有红糖空心烧饼,那个圆滚滚的就是,你尝尝?”王秀兰笑眯眯道。   她卖了这么久烧饼,也算颇有心得了。   赵云惜挨个尝尝,感叹:“秀兰婶子真是里里外外的一把好手,干啥都行。”   王秀兰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。   她喜欢听云娘夸她。   小白圭和甜甜也捧着烧饼吃,这样一来,旁人瞧见可爱娃娃要多看两眼,闻见烧饼和炸鸡的香味又要多看两眼。   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过来买。   “要两斤炸鸡。”   “好勒。”   赵云惜抓了一点炸,炸过称好就给他。   白圭负责收铜板。   三人不时吆喝着,十只鸡很快就卖完了。   而生意更好更热闹的是烧饼摊子,她的客单价比较低,芝麻烧饼又香又耐饿,很多人都愿意来一个。   但真的累。   秀兰婶子明显干瘦很多,穿着薄薄的春衫,甚至能看见雄壮的肱二头肌。   赵云惜收回视线,在自家小摊子前琢磨,她总觉得自己忘了点啥。   “排骨!”   她突然想到。   李春容就笑:“想吃排骨去你娘家买点,你要多少没有?”   赵云惜摩挲着下巴,摇头:“不是哦,回家再跟你说。”   等要回家时,赵云惜先带着俩孩子拐回娘家一趟,远远地就能看见几人在忙,下午应该是生意不好才对,但赵家铺子就人来人往。   买面脂、鸡蛋糕、猪肉,来来往往,热闹极了。   赵云惜混在一家人后面,闷声闷气地要了两斤梅条肉,又要了五斤猪排骨。   赵云升听着声音不对,抬头看了一眼,还没来得及说价钱,就见刘氏眉开眼笑地喊:“云娘!”   赵云惜这才嬉笑着出来,笑眯眯道:“娘、爹、二哥,都在忙着?”   听见她喊,几人瞬间就笑起来,赵屠户笑得见牙不见眼:“你这孩子,终于回家来了。”   赵云惜走进摊位,拿着砍骨刀帮忙剁排骨,笑着道:“想你们呢。”   刘氏:“想肉吧。”   赵云惜满脸无辜地派出己方雄兵,四岁的白圭和七岁的甜甜。   “嘎嘎,我好想你哦。”他奶唧唧撒娇。   甜甜也软乎乎道:“嘎嘎,想你。”   刘氏把两人搂在怀里,亲亲这个,香香那个,笑得开怀。   “进屋坐,让你哥招呼摊子就行。”   赵云惜就跟着进去了。   她知道娘家有钱,并且现在卖鸡蛋糕、面脂,又狠狠赚了一大笔。但是瞧见嫂子头上戴着金钗,才有实感,真的赚了很多。   “云娘来了,快屋里请。”她笑眯眯道。   “谢谢大嫂,不用客气了。”   两人寒暄几句,这才落座。   “先别忙着回家,吃过晚饭再走。”刘氏舍不得,拉着她的手。   赵云惜想了想,索性直接在这做了。   “我今天跟着婆婆去卖炸鸡,突然想到,光是炸鸡品种有点少,还可以炸点排骨、小酥肉去卖。”   “虽说自家可以炸,但有些人家就爱吃不同口味的。”   赵云惜解释。   就像他家的炸鸡,都知道是炸鸡肉,但想做出她家那味道,并不简单。   听李春容说,也是有人模仿,只不过失败了而已,刚开始还有人上当,发现味道不对,后来就认真她了。   刘氏很感兴趣,连忙道:“那你快试试?”   赵云惜就开始做,先开始做小酥肉,寻常的小酥肉就是裹面糊就炸,讲究点的再打个鸡蛋。   但她的不同,要像炸鸡一样腌制、炸,等炸排骨和炸小酥肉出锅,她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。   “真香啊。”   她陶醉。   还在滴油的小酥肉瞧着就好吃,外表金黄,闻着香喷喷的。   “娘,要香迷糊了。”白圭满眼都是惊叹。   赵云惜给他们发着吃。   “外酥里嫩还多汁,好好吃!”白圭赞不绝口。   小树:“对,小酥肉一出锅我就香迷糊了!”   刘氏和赵屠户也过来捞了一根吃,顿时惊讶地瞪大眼睛。   “那排骨……”   那肉更香。   赵云惜笑眯眯点头。   很快炸排骨也好了,她闻了闻,觉得很喜欢,尝一尝,心情就格外满足。   “你每次吃肉,那表情就跟吃仙丹一样。”   刘氏不住感叹。   赵云惜笑嘻嘻点头。   吃肉和吃糖,是她人生两大喜事。   “这回做你们看着,你们试试,也可以卖。”赵云惜扳着指头算,“有炸鸡、炸小酥肉、炸排骨……”   “可以炸个半熟放着,等有人要时,再回下锅,这样就像是刚炸出来一样好吃。”   刘氏登时很感兴趣,鸡蛋糕请工人做的,杀猪是惯常做的事,而面脂更简单,做一回能卖很久。   要是加上炸排骨,确实能添点新鲜感。   她就着剩下的材料,又重新炸了一份,大家尝了尝,虽然给予肯定,但还是弱弱道:“感觉姑姑做得更好吃。”   好像她手艺格外好一样。   赵云惜喜滋滋地笑:“也很好吃了。”   “可以卖了。”她挥挥手:“那我带着白圭和甜甜回家去了。”   刘氏将分红的钱匣子递给她,很是舍不得她走。   赵云惜摆摆手,带着孩子回家后,又重新教李春容炸了一遍,笑着道:“我今天看着炸鸡,就想到,都是肉,没道理能炸鸡肉却不能炸猪肉,一试果然得行。”   李春容满脸艳羡:“你这年轻人脑子就是好使,我天天卖炸鸡都没想那么多。”   赵云惜心想,她对现代的记忆是加强版,刷到的小视频,看过的书,记住太多了。   拿到古代来,当然是降维打击。   “我再尝尝。”李春容品了又品,越吃越喜欢。   *   得到两家的肯定,赵云惜去了林宅,就去厨房做给甘玉竹吃,她快生了,肚子大得惊人。   甘玉竹也胖了许多,身上浮肿得厉害。整日里郁郁寡欢,有些无力承担孕期的苦。   赵云惜很是心疼。   “你尝尝,我昨天陪着婆母去卖炸鸡,突然想到炸排骨吃,竟然挺好吃,还有这小酥肉,小指肚样,可香了。”   她絮絮说着话,劝她多吃些。   甘玉竹愿意陪着她,很给面子地打起精神,两人对坐而食。   “确实好吃。”她神情缓和许多。   赵云惜温柔地将手印在她肚子上,温声问:“你这产期是什么时候?”   “也就这个月了。”甘玉竹对这个话题的兴致不高。   赵云惜也就没多问。   谁知——   甘玉竹突然捂着肚子,满脸惊慌地捂着肚子,抓着她的胳膊,大声喊丫鬟。   赵云惜手足无措。   “要生了吗?”   她记忆中生过孩子,就是这样,突然见红,然后就生了。   丫鬟、嬷嬷、大夫一起进来,要把甘玉竹扶上产床,结果都没什么力气。   赵云惜试了试,将她打横抱起,神色慌张:“放哪放哪?”   跟着丫鬟放在产床上,看着甘玉竹惊慌失措的样子,她连忙低声道:“没事,我陪着你,生孩子不麻烦……”   为了甘玉竹能放松心情,赵云惜只能捡好听地安慰她。   林修然很快赶过来,他进门来,看着泫然欲泣的妻子,担忧道:“去切片老参备着,务必保夫人无恙!”   赵云惜松了口气。   真怕他说出什么保小之类的话。   大夫又忙着去切参。   赵云惜很有眼色地让开位置,让林修然坐在床头哄她。   “老爷,产房不吉利,您快出去休息吧。”一旁的嬷嬷觑着他的神色,为难道。   “一个是夫子的妻子,一个是夫子未来的孩子,何来晦气之说!”赵云惜冷着脸。   嬷嬷被截话,不敢多说,只拿眼觑着自家夫人。   甘玉竹闻言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她沉声道:“相公,你出去吧。”   嬷嬷事先也跟她说过,男子见了女子生产的画面会吓坏。影响夫妻情分。   林修然平淡地坐着,他握住妻子的手,笑了笑,温声道:“你相公这辈子,见多识广,又岂会被生孩子吓到,倒是云娘有些娇弱,不若出去?”   赵云惜:我吗?.jpg   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:“我怕啥?”   都是女人。   *   从日出等到日暮。   甘玉竹一直在呻吟,她看起来痛苦极了,有时候又静默不语地看着窗外晃动的花影。   渐渐地,她捧着肚子,牙齿紧咬,像是忍不住要大叫,又兀自吞下,嬷嬷已经眼疾手快地给她嘴里塞块花椒木。   赵云惜怔住。   她吓得掉眼泪。   那样凄惨痛苦的闷哼声。   “要注意呼吸,不能夹腿。”稳婆沉声道:“要看到头了!”   赵云惜茫然地看着。   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。   原来生孩子真的血腥又荒唐,她眼睁睁看着一个青白的胎儿从血水中划出,身上还带着黏腻的胎脂。   稳婆利索地擦拭、包裹,在她还没看清楚时,就已经放进襁褓,把脚底一拍,“哇”地一声啼哭就响起了。   赵云惜恍恍惚惚:“你好厉害啊,你生了个人。”   甘玉竹:?   不然呢,她要生个什么。   她力气用尽了,正歪着头喝水,闻言都没忍住笑。   赵云惜依旧恍恍惚惚,比划:“你生这么大个人……”   以前她知道生孩子是鼻孔挤西瓜,也看过科普动画,但是和现场的冲击力比起来不值一提。   林修然瞥了她一眼,弯唇嘲笑:“就说你娇气,你这都恍惚了。”   赵云惜这才回神。   她深吸了一口气,可怜巴巴道:“夫人,你太了不起了。”   她就是个怂包。   嬷嬷屏风把两人视线遮住,快速地清理着。   稳婆把孩子抱过来给两人看。   “是个精致聪慧的小公子。”她笑眯眯道。   林修然也高兴,乐呵呵道:“赏!”   又让丫鬟去恩荣堂报喜,就说夫人生下小公子,让大家都高兴高兴。   赵云惜怀里抱着孩子,她以为自己会像揣地雷一样,结果她姿势娴熟地抱孩子。   稳婆看了一眼,就没说什么。   嬷嬷把屏风撤了,室内已经摆上冒着袅袅香烟的紫金铜炉。很快就冲散了血腥味,又变得香喷喷起来。   “给我看看。”甘玉竹头上戴着白兔毛的昭君套,好奇地想要看看孩子。   赵云惜连忙给她塞被窝里。   怪丑的嘞。   黑红发皱的皮肤,肿成□□的眼睛,这会儿咧着嘴巴哭,有点像黑洞。   “瞧瞧小公子多好看,眼线长长的,到时候是个双眼皮的大眼睛。”   “是不是还有酒窝。”   “肯定是个俊俏的小公子。”   嬷嬷和稳婆你一言我一语地夸。   赵云惜闭着眼睛:“好可爱好乖啊。”   林修然用锦帕擦拭着妻子额头上的汗珠,温声道:“一说瞎话就闭眼睛的毛病改改吧。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可恶啊。   不要拆穿她。   甘玉竹盯着看了半晌,忍不住吧嗒吧嗒掉眼泪:“说好的跟白圭一样呢?这差得也太远了。”   像个小怪兽。   和她心目中白白胖胖的可爱婴儿完全不一样。   稳婆连忙道:“还得养两天呢,刚生下来这样,以后才好看,你看眼睛大大的,鼻子挺挺的,随你和林老爷的优点,以后这孩子肯定好看,是一等一的人才。”   她头一回见主家因孩子太丑而哭。   甘玉竹吸了吸鼻子,摸摸自己鼓起的肚子,再看看怀里的丑孩子,颇觉生无可恋。   “罢了,罢了。”她劝自己。   生都生了,又能如何。   赵云惜不由得笑了,她听了解释也信了,以前在网上也看过丑孩子先别扔养养还能要的视频。   她又忍不住闭眼:“白圭生下来也这样,长长就好了。”   并不是,她记忆中白圭生下来就秀致可爱,隔了几日,掉了一层胎皮,就更是精致可爱,跟年画娃娃一样。   甘玉竹控诉:“你闭眼了。”   她刚才听到两人的对话了。   赵云惜心虚地摸了摸鼻子,嘿嘿一笑:“真的!”   甘玉竹不信,并且白了林修然一眼:“都怪你,这孩子随你。”   林修然看她精神头不错,便放下心来,痛快承认:“对对对,随我?”   几人正聊着天,就见老太太带着几个孩子进来了。   她看看婴儿,立马就笑了:“是个俊孩子,跟你爹小时候长一样!”   林修然不服气,但是不敢反驳。   白圭和林子垣靠在床沿,看着小婴儿,纠结半晌,白圭素来嘴甜,一时也有些说不出。   “我会好好读书,好好攒钱,给小弟弟攒钱娶妻。”他神色凝重。   林子垣盯着看了半天,纠结:“丑啊。”   刚说完,脑袋就被林子坳敲了:“好看,你小时候才丑。”   林子垣瞬间瞪圆眼睛,他是个俊孩子!   “小叔叔,没事,以后我罩着你!”他把胸脯拍得啪啪响。  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,顿时吵起来,林修然摆摆手,让他们出去,不许再吵。   老太太拿出他儿时戴过的平安锁,笑眯眯道:“我一早拿去洗过,你小时候戴的,给你的小儿子戴。”   大家/孩子都表示万分感兴趣,盯着看了半天,就是裹裹小嘴巴,也要惊呼一声好厉害。   赵云惜回想白圭小小一团时,忍不住闷笑出声。   林修然望着平安锁上缺了个小口的铃铛,笑了笑:“谢谢母亲。” 第46章   从正院出来,小白圭昂着小脑袋,很好奇地问他儿时的事情。   赵云惜一一说了。   “你刚生出来时,给你穿衣服,整个人都恍惚了,软软小小一只,总是把手脚蜷起来,都塞不进衣服里,那个腿,巴掌长都没有,弯弯地缩起来,当时心里哇凉哇凉的,心想这腿短成这样,长大可怎么办。谁知道好乖乖,腿越来越长越来越直。”   白圭:哇哦。   “还有呢还有呢。”   “你两个月的时候,薅着自己头发,哭得嗷嗷叫……”   白圭:?   “快十个月时,在床上爬着爬着,突然站起来走了两步,可厉害了。”   白圭意犹未尽,有些失落道:“我都不记得了。”   赵云惜俯身将他抱起,温柔道:“我们都不大记得幼儿时期的经历,大约是脑仁小?”   白圭抱住娘亲的头,又摸摸自己的头,满脸疑惑。   *   这几日夫子无心授课,索性放了几天假,小白圭认真地收拾自己的书包,把能带的都带了,又找出两本书来,打算回家抄录。   而林修然看着年幼啼哭的孩子,觉得心态都年轻几岁,他坐在书房里,思量许久,终于下了决心。   他要开一个私塾。   去年冬日,他便有这样的想法,只是自觉年迈腐朽,时日无多。如今春暖花开,万物蓬勃生长,他心里便梗了一口气。   若心学式微,他便培养子弟学生。   林修然眉眼凛然,垂眸逗弄着小儿,轻声道:“你睡吧,孩子自有奶娘照看。”   甘玉竹摸摸肚子,摸摸崽,轻轻地嗯了一声。   隔日。   林家要办私塾,就需要一批教材和纸,还要新建学堂,就不能在书房里头了。   这是内宅,闲人不可随意进出。   新学生的纸倒是可以从张家买,他家纸张一般,新学生写字差,能用就行。   这通过赵娘子就可以。   建学堂的话,还用他们建宅的梓人,他还挺满意。   夫子倒是需要仔细斟酌,但他好友众多,他回到书房,执笔写信。   *   赵云惜回家后,一时还有些无所事事,她坐在廊下,翘着脚,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吹着风。   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。”   小白圭奶里奶气的声音响起,他刚读过三字经,又来读千字文,小嘴巴不肯停。   赵云惜听着听着,在躺椅上睡着了。   那奶音是真的催眠。   小白圭不时要看看娘亲,见她睡了,就回房间拿了绒毯出来,轻轻地盖在她身上。   又回去读自己的书。   他自觉调小音量,读一会儿也觉得困了,就去钻到娘亲怀里,闻着熟悉的香味,闭上眼睛。   两人睡得天昏地暗。   直到赵云惜一翻身险些掉下去,这才恍惚一下睡醒了。   她搂着怀里的圆墩墩,勾唇笑了笑,拍着他的屁股,轻轻哼着歌。   “儿时凿壁偷了谁家的光,宿昔不梳,一苦十年寒窗~”   小白圭睡地很沉,躺在她臂弯里,小脸上的软肉挤出来,粉嘟嘟的很可爱。   她隔空亲了亲。   自家崽,怎么看都喜欢。   过了一会儿,白圭也醒了,窝在她怀里不肯动。   “娘,我好想咬你。”   “不行哦。”   “哦。”   小白圭满脸遗憾地磨了磨小米牙。   赵云惜捏捏他小脸,起身,让他站好,看着天色不早,就去私塾接甜甜放学。   私塾就是三间小平房,张家的十来个孩子,再有就是小树几个赵家孩子,还有赵掌柜家三个孩子,并零散亲友家的几个孩子。   加起来也有二十多个,坐在小小的教室中,而夫子还是先前那个不肯教白圭的老者。   她嘴角抽了抽。   夫子瞧见她,面色一僵,也有些不大自在。   “咳。”他清了清嗓子。   赵云惜想想甜甜确实上进了,便客客气气道:“夫子,你辛苦了。”   老者缓了缓神色,虽然面色僵硬,却还是收敛了脾气:“赵娘子客气了。”他现在吃着张家饭,自然不好再和她为难。   甜甜笑嘻嘻地跟夫子告辞。   老夫子看见她,唇角又是一抽,无语道:“好好背书!你那手字实在草率不堪,再有下回,要记板子了!”   她极肯学,就是不大聪慧。   甜甜乖乖点头。   赵云惜想了想,两人吵过架,但现在教甜甜读书,那还是送点礼,彼此揭过这茬。   既然要来往,就得有人先递台阶下。   她认了。   谁让甜甜、小树都在他手底下讨生活。   赵云惜想着送他什么好,又想到他家里不富裕,米、面、肉、油反而是最实惠的。   老夫子就在先前收拾出来的茅草屋住,带着他老母亲,虽然古板迂腐,但确实孝顺。   赵云惜在心里劝自己,不对他有抵触情绪。   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,吵完架,再见了还得笑眯眯的寒暄。   圆滑又世故。   她改不掉。   赵云惜拎着小筐子,先去菜园里割了一把韭菜,瞧着紫菜苔不错,又掐了一把,再掐些马兰头,整整一筐子,递给甜甜,笑着道:“去给你夫子送去。”   甜甜应了一声,擓着小筐子就找去夫子家。   片刻后背着空筐子回来,笑眯眯道:“夫子收啦。”   筐里放着两个鸡蛋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把鸡蛋拿出来,看来夫子还是个富贵不能淫的老头。   她要择菜,白圭就过来和她一起择,小手很是利索。   “你跟甜甜去玩。”   “我跟娘玩。”   小白圭面不改色地摘掉一个小青虫。   赵云惜突然觉得他也很有存在的必要。两人把青菜择好,就开始愁中午吃什么。   整日里肉啊蛋啊吃多了,现在也不觉得稀罕了,自然不馋。   “那就吃青菜空空胃。”人就是这样,欲望满足以后,就会有淡淡的厌恶空虚。   但是吃青菜,光是想想就记得没滋没味,她把青菜一放,左手牵着白圭,右手牵着甜甜,索性回娘家去。   走到路上,恰逢李春荣回来,见她说要去娘家,就让他们坐着骡车去,免得自己走半天。   “不用,我们顺便走着玩。”   古代连时钟都没有,她的时间感慢慢也褪了,主要没什么值得赶时间的。若是以前上班时,不敢想花费半个小时用来散步,是个怎样的情形。   她闲闲地发着呆。   等到赵家,就见赵家更忙了,门前不时有人过来买鸡蛋糕、肉、炸排骨。   赵云惜凑近看了看,惊讶道:“你们不累吗?”   赵家也太吃苦耐劳了!   先前卖猪肉,就已经十分勤勉,后来卖鸡蛋糕,更是全家上阵蒸鸡蛋糕,再后来就是炸排骨了。   他家自然知道什么排骨最好。   “好香啊。”果然还得是吃肉。   刘氏正在炸排骨,见了她就笑,乐呵呵道:“云娘,你先和孩子等等,我给你们炸一锅吃。”   赵云惜上前来帮着卖货,她发现古代爱生孩子却是有原因的,除了没有避孕措施以外,家里人多,做什么都方便。   她家就她和李春容两个人,她原先还想过让张镇辞了差事,回来做生意,后来想想不可以。   整个张家不受欺负,很难说不是因为张镇在王府当侍卫,直通天听,寻常人自然不会招惹。   吉祥物也很重要。   她和李春容两个人,卖卖香露、炸鸡,赚一笔钱就挺好了。   但也会艳羡赵家的蒸蒸日上。   想着等作坊建起来,卖卖香露也挺好。不过等不读书以后,她估摸着还会继续去摆摊。   “云娘、龟龟、甜甜,给你们尝尝,刚炸的,可香了。”刘氏笑眯眯道。   赵云惜尝了一口,冲她竖起大拇指,笑眯眯道:“娘真是太厉害了,做什么都能做到很好。”   气血充足,生命力旺盛。   并不一味地依靠别人,赵屠户那么强势的人,都压不住她半分,甚至极喜欢她。   两人感情特别好。   赵云惜叼着排骨,顺便帮她娘炸,笑着道:“来,我给你炸。”   一旁的食客不乐意。   “你娘炸得好吃,云娘你别乱来。”   赵云惜看着她,笑眯眯道:“黄二婶,你还不放心我。”   黄二婶满脸诚恳:“不放心,你小时候可皮了,我整天见你跟你娘顶嘴。”   赵云惜:?   没有吧。   她记得她小时候虽然不爱读书,但是可乖了。   “你记错了。”她满脸笃定。   黄二婶看着她炸肉的动作,来不及反驳,连忙道:“云娘你快放下。”   刘氏噗嗤一声笑了:“燕娘,你别怕,我这炸排骨还是她教我的,这姑娘长大了,成熟稳重许多,你放心就是。”   黄二婶疑惑地瞅着她,小声嘀咕:“那是我的排骨。”   “炸坏了不要钱,免费送你!”刘氏立马给闺女撑腰,也有些不高兴了。   她吃得胖,生得高壮,这样板着脸确实唬人,黄二婶就不说话了。   赵云惜将排骨捞出来沥油,笑眯眯道:“二婶你又没掏钱,怕啥?不满意扭头走,天经地义。”   黄二婶眼前一亮:“有道理。”她摆手:“我不要了。”   她直接去边上买生排骨。   她已经看过怎么炸了,不就是排骨裹些面糊,简单。   赵云惜觑了她一眼,笑得意味深长。   她又复炸排骨,这样酥皮会更酥脆,更好吃。   后面排队的看着色泽金黄的排骨,有些犹豫道:“我能尝了再买吗?”   赵云惜点头:“可以的。”她当时就递了一个过去,笑着道:“不满意可以不要的。”   她尝了尝,眼睛亮了:“比我上回买得还好吃,我都要了,我孙子外孙子都来了,让他们尝尝。”   “你这怎么炸的,外皮这么焦酥,肉却很嫩很香。”她絮絮叨叨地说着:“你该让你娘给你工钱!”   刘氏嘿嘿笑:“我跟你说,我家云娘啊,开窍了,干啥都是一把好手,随我!随我!”   赵屠户剁完排骨,听见这么说,没忍住清了清嗓子,插言道:“都说女儿随爹,分明是随我!”   白圭一听,手里的排骨也不吃了,连忙道:“我娘随我!”   赵云惜:简直倒反天罡!   一听见说她炸得好吃,黄二婶将信将疑地看过来,不高兴地撇撇嘴:“一个丫头片子,就你们娇,从小到大当千金小姐养,老了还不是得靠儿子。”   赵云惜敷衍点头:“对对对。”   刘氏却不高兴,冷笑着道:“我闺女给我买的银项圈银耳坠银镯子,还给我买了彩绸做裙子,谁说我女儿不好,就是看不起我老赵家!”   她一挽袖子,板着脸凶。   黄二婶见她这样说,有些害怕地缩着脖子,提着排骨就走了。   刘氏见外面忙得差不多,就带着三人回院子去,她心里十分高兴,走路都轻巧几分。   女儿成婚前,整日里在面前晃,她有时候还会嫌烦,让她走远些玩去,谁知道成婚后,偶尔才能回来一次,便让人愈加想念她。   她最好的女儿。   刘氏在心里叹气,转过脸时,却笑得极为快活,温声道:“你想吃啥?我给你做。”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娘做啥都好吃,我都爱吃,他们说,世界上最美味的饭菜,就是儿时妈妈做的菜,那是不管什么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的。”   刘氏噗嗤一声笑出来,捏捏她的小脸:“你这嘴,把人哄死了!”   她俯身抱起小白圭,掂了掂重量,笑着道:“胖了!高了!养得很好!”   小白圭笑得腼腆,他用手推推脸上的嘟嘟肉,笑眯眯道:“那嘎嘎喜欢胖龟龟吗?”   刘氏当然喜欢。   “小树该订婚了,是东台寺那块的,离家不远不近,在江陵开了个香料铺子,据说进项也不错。”   刘氏有些犹豫:“你说他能考上秀才吗?要是能,那就再等等。”   赵云惜摇头失笑:“娘,江陵县统共能有几个秀才?那都是万中挑一,小树聪慧机灵是有希望,不过现在年岁小,确实不急着订婚,但是考上秀才,婚事不见得能高攀。”   小树和甜甜都是读书小苦手。   刘氏梦碎。   “那就订,改明日下定的时候,你回来看看。”   赵云惜看着正在骑狗的小树,他确实很懂事,但是真要是订婚,还是觉得有些魔幻。   刘氏去拿钱匣子过来,笑眯眯道:“我把铜钱换成碎银子,这里有十两,你收好。”   赵云惜连忙推:“每次回来都要给钱,弄得就跟我回来要钱一样,我只是想看看娘。”   刘氏才不管,把银子塞到她怀里,哼笑:“哪有人嫌银子烫手的,这炸排骨跟以前一样,给你分一成。”近来赵家生意多,这赚的银子明显不可同日而语。   赵云惜兜里装着沉甸甸的银子,心下感动。   “真想每天收入一百两。”她捂着荷包,快乐道。   刘氏白了她一眼。   “你祈祷咱家是挖银矿的好了。”哪有那样的收益。   她笑着道。   赵云惜嘿嘿一笑,觉得十分快乐。   “做梦当然要做大的。”   做梦还抠抠搜搜的干啥。   “你说得有道理。”刘氏笑眯眯道。   赵云惜嘿嘿一笑,她挨着刘氏,神情陶醉:“我有个天下第一好的娘!”   刘氏戳戳她额头:“肉麻。”   *   两人聊着天,就听见外面传来赵云升的喊声:“娘?出来!我忙不过来了。”   又要剁肉又要炸肉,他都忙成小蜜蜂了。   刘氏拍拍女儿的手,连忙出去帮忙。   赵云惜也跟着出来。   她帮着剁肉。   赵家台的村人认出来是她,笑着道:“秀才娘子,怎么不带着你的秀才相公回来。”   赵云惜笑眯眯道:“我带着秀才他儿子来了呀。”   “白圭。”她喊了一声。   要是不说清楚,明天就该有她俩夫妻感情破碎,赵屠户女儿被赶出家门成弃妇的小道消息传出来。   白圭正在用竹签搅麦芽糖吃,闻言举着竹签,呆呆问:“怎么了?”   赵云惜笑眯眯道:“跟赵家姥姥问好。”   “赵家姥姥好~”白圭奶里奶气道。   老太太顿时笑呵呵道:“哎呀,好可爱伶俐的小孩!小脸肉嘟嘟,眼睛大大的一看就是人才。”   白圭腼腆一笑:“谢赵家姥姥谬赞。”   老太太顿时稀罕地不行,年纪大了,就喜欢乖乖的胖小孩。   白圭举着麦芽糖给娘亲吃。   “甜甜的,给娘吃。”   “娘不吃甜甜的。”她故意逗他。   白圭看着娘亲疑惑的眼神,也有些疑惑,片刻后才反应过来,笑眯眯道:“我说的是麦芽糖甜甜的,不是甜甜的麦芽糖。”   “那给我尝尝。”她笑眯眯道。   白圭踮着脚尖举给她吃。   “真是个孝顺的孩子。”老太太又夸了一句,这才提着炸排骨回去了。   这生意在饭点特别火,家里小孩馋了,来客人了,来买一点,特别方便,主要是好吃,拿出来有面子。   在娘家吃了顿饭,趁着天没黑,赵云惜又要带着两个孩子跑路了。   刘氏:?   “你回来就为吃顿饭?”她表示大为震撼。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就为看看娘,顺便吃口饭。”   刘氏无语。   “夫子家添丁了,要去送礼,买什么礼物才诚心?”赵云惜问。   她对这些不大懂。   “买套衣服,买个平安锁或者银项圈,再送二两银子,足够了。”刘氏琢磨片刻,才认真道。   赵云惜懂了。   回家后,就见门口有马车,原来是林家过来送帖子,林宅添丁,要在四月初六办酒。   赵云惜盯着看看,琢磨明天去江陵一趟买给婴儿的礼物,刘氏给她说得很详细了。   谁知——   李春容已经买好了。   “我去成衣坊买的婴儿半背衣和襁褓,里面是细棉的里衬,面是月白绸子,又舒服又漂亮。”   “还有这泥鳅背的实心项圈,下面坠着平安锁,再有手镯、脚环买成一整套。”   她是学生,送这些礼物足够了。   赵云惜摸了摸料子,冲李春容竖起大拇指,笑眯眯道:“还得是娘,考虑的就是周到,我都不知道还要送礼呢,谢谢娘替我想着!”   她亲昵地挨着她,笑眯眯哄:“娘花了多少钱,我给你添上!娘天天早出晚归卖炸鸡,实在不容易。”   李春容笑眯眯道:“不容易啥不容易,我跟你说,我也很攒了些银子,一个月能赚十二两银子,你算算赚多少了?”   “林家待你和白圭都极好,四季衣裳,鞋袜兜肚,夫人样样办得齐全,咱家买不起金子,这银子必须大方。”   赵云惜笑了笑,心中感怀,李春容和刘氏都是极好的女性。   她心里软软的。   “谢谢娘,有你真幸福。”她甜滋滋地夸。   李春容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,嘿嘿一笑:“咱一家人,不说两家话,我在心里是拿你当闺女疼的。”   赵云惜点点头,笑着道:“我知道,娘心地善良,是极好的人,待我跟我亲娘一样,我都看在眼里,会和文明、白圭好好孝顺你。”   白圭听到自己名字,颠颠地跑过来,做小应声虫:“孝顺奶奶。”   李春容被两人画的大饼喂饱了。   “你们不在,我吃饭都不香了。”她想想晚上就觉得可怜,平日里她干劲十足,又是炖肉又是炒菜,一个人时,直接控了咸米饭,一碗端。   甚至还有些不想做汤,完全没有平日的劲头。   赵云惜连忙道:“我给娘做个汤羹喝?”   “不用不用,也吃饱了吧。”李春容心里更舒服了,她就想有这么个心疼的态度。   很快就到了办酒的日子,赵云惜一早起来,换上婆母给她买的新衣裳,青豆绿的扣身小衫,下面搭着粉桃红的石榴裙,看着清新活泼,发带却是两指宽的白纱,中和一下娇俏的感觉。   “娘,你这眼光真好。”赵云惜揽镜自照,又跑到李春容跟前转圈,双眸亮晶晶的,笑嘻嘻问:“好看吗?”   “好看好看!”李春容越看越喜欢,连忙喊:“文明,出来看你娘子多美。”   张文明正在练大字,闻言打开窗子,探头出来看。   他一眼就怔住。   春日阳光正好,女子清艳逼人,笑容堪若三春之桃。   “云娘……”他喃喃。   赵云惜看看衣衫,摸了摸下巴,又问:“是不是像个没摘掉绿叶的水蜜桃?”   这衣裳真嫩。   古代的布料和染色都是纯植物,色彩柔和,她很喜欢。   “是有点像,像桃花。”李春容绞尽脑汁想说辞。   赵云惜不为难她,看向白圭,白圭连忙道:“娘亲真漂亮!像花仙子!洛神赋里那些夸赞的词,都想拿来夸你。”   她顿时哈哈大笑起来。   “走咯。”   听见她喊要走,张文明就出来抱着白圭,跟在她身后,把小箱子也提着。   赵云惜看着箱子,琢磨片刻,认真道:“这木箱子笨重了些,若是有竹编的箱子,做成这形状,设计一下有把手,岂不是很舒服?”   她琢磨片刻,觉得可行。   张文明听见她这么说,顿时觉得佩服:“还是你主意多,瞧见木箱子就能想出竹编箱子,怪不得你能发现乌桕子能做蜡烛。”   赵云惜哼笑:“那当然啦,我可是我!”   张文明侧眸看她,笑了笑:“对呀,你是你。”   你是你,我是我。   她分得可真清。   赵云惜从他后面逗弄趴在脸上的白圭,笑眯眯道:“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?”   “什么?”白圭眸子晶亮。   “像……小白猫。”赵云惜一本正经道。   白圭没懂。   张文明懂了。   方才出门时,就瞧见大胖橘懒洋洋地趴在福米身上,把人家当坐骑。   他皱眉:“不许胡说。”   赵云惜敷衍地嗯嗯两声,哼笑:“福米忠诚又可靠,分明是夸你。”   张文明不说话,侧眸望过来,委屈巴巴地看着他。   “好吧,对不住,我不该说你。”他怎么学会低头了。   可恶。   赵云惜吃软不吃硬。   男人要是跟她硬着来,她敢让他尝尝礼仪之邦教出来的女人是多么会邦邦。   邦邦给他两个青眼窝。   但是这样软声,她就不好意思了。   “累不累,给我抱吧。”她甚至想哄哄他。   张文明眸中闪过一丝笑意,再抬眼时,依旧可怜:“不累。”   “你有骨气点,强硬点!”这样她也就心里硬硬的。   张文明拿捏到命脉,自然知道怎么应对,闻言神色微怔,垂眸,别开脸,故作落寞:“你是我娘子,对你有骨气作甚?在你面前,我可以没骨头。只要你开心。”   赵云惜大为震撼。   她上前来,先是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烧,又去摸他耳后的痣。   “你……疯了?”她心里对古代男人有成见,亦不想怀孕,所以才拒绝和他有夫妻生活。   但是听他说出这番话,依旧觉得震撼。   他也太不羁了!   张文明唇角微勾,有压不住的笑意,娘子指尖细腻温软,碰触在脖颈上,让他心神巨震,静默片刻,他才又转回脸,一双眸子湿润又多情,他低声道:“我以前是个混账,一心读书科举,整日里惦念着旁的,从未想过,你是我的妻子,需要我的陪伴和爱护,你整日和娘做伴,围着我转时,我从未珍惜过,总是觉得你不会走,你会一直围着我转,女子怎能不以夫为天。”   “去年春日,你病了,病得起不来身,我也不曾过问半句,甚至觉得,你我夫妻之实,我整日里为着读书焦头烂额,有娘照看你,我没空管你也是应当的。”   “后来你病好了,和我提了和离,我就在想,你是胡闹,你赵家若出个和离的女儿,名声该多不好听。”   “我是秀才,是江陵县为数不多的秀才,你区区屠户女,凭什么不要我?”   张文明说着说着,眼圈真得红了,就见眼尾也染上几分薄红。   “我看着你摆摊、找方子赚钱,知道你是心中没有依靠,才想着自立,我开始慌了。”   “我也知道,你努力进林宅读书,也是为着多陪陪白圭,在张家,你除了白圭,什么都没有了。”   “云娘,我早先负你许多,是我愚钝不堪,可我知道错了,你我少年夫妻,磕磕绊绊走到今日不容易。”   “云娘,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。”他低低道。   赵云惜抬眸看着他,阳光照在人身上,暖暖的,衬得张文明精致的脸颊愈加白嫩,眼尾红红,双唇被他抿成一条线,倔强又可怜。   他像是等待审判一样,把白圭紧紧搂在怀里,有些凄惶地不敢看她,却还是忍不住看她的眼睛,想要知道答案。   白圭看看爹,又看看娘,用左手捂着眼睛不说话。   他不愿意娘委屈。   赵云惜摸了摸他垂下来的右手,笑容温柔地亲了亲他的手背,抬眸直直地看向张文明,轻笑:“看你表现。”   说话间,已经到了林宅门口。   林宅门口车水马龙,许多平日里见不到的贵人都一抓一把。   赵云惜一道,带着两人往里走,刘二看见她,立马松了口气,笑着道:“赵娘子总算来了!老爷在找你呢。”   “知道了。”   她带着往里去,让张文明带着白圭去男客处,自己往正院去。   “找我什么事?”她问。   林修然笑着道:“你陪陪夫人,她这几日闷得厉害,都要挠人了。”   赵云惜想想有些心疼,跟着往里走,就见甘玉竹穿戴整齐,躺在床上,满脸郁郁寡欢。   见了她,就像是见了救星,眼泪汪汪道:“云娘,你是不知道,我比犯人还可怜,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,动也动不了。”   赵云惜坐在床边,轻轻地拍着她,温柔道:“可是无聊了?”   甘玉竹点头。   “叫识字的小丫鬟给你读话本,再不济请了说书人来说书给你听,不能干躺着,越躺越难过。”   赵云惜很心疼。   当初刚见面时,夫人立在锦绣辉煌中,娇嫩地像是春日海棠。如今面色蜡黄,脸颊浮肿,瞧着眼珠子都黄了。   她握住她的手,温声道:“出不得门,自己找些有趣味的,玩一会儿、躺一会儿,别累着就是了。”   甘玉竹刚才还满脸幽怨,这会儿已经笑意盈盈。   “你多来陪陪我,你那时坐月子怎么过的?”   她好奇问。   赵云惜回想了一下:“合着泪珠过的。”   婆母是待她极好,可要做月子饭、洗尿布等各种杂事,她也忙得很。   她是刚生完孩子的虚弱产妇,和一个刚生出来的婴儿关在一个房间,本身就是极恐怖的事。   就像剖腹产三个字,感觉只用坐月子,花费一个月时间就好了,但把产字去掉,只看剖腹两个字,是不是就觉得伤筋动骨一百天,得养小半年。   “你好好养身体,别想那么多,自己做不了事,看着丫鬟玩,给你读话本,陪着聊聊天,打发过这几天就好了。”   赵云惜柔声安慰。   甘玉竹惨兮兮点头,她提起小儿子,又忍不住笑逐颜开:“孩子起名叫林均,均者,平也,希望他能平安长大。”   “他现在长开了些。”她温柔道。   赵云惜顺着她的视线,看向正在蜕胎皮的小孩,白白嫩嫩,确实跟先前不一样了。   “你和夫子生得都好,孩子定然也好看。”她笑眯眯道:“放一百个心。”   甘玉竹满意点头:“那日,我做梦怀里都抱着个丑孩子,现在好看了,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。”   赵云惜轻笑。   “你呀,孩子平平安安的就好,旁的都不要紧。”   两人絮絮地说着话,该吃席时,甘玉竹不肯放他走,握住她的手,眼巴巴地看着她。   她心里空空的,总是想哭。   赵云惜索性坐下,笑着道:“我不走,陪着你吃。”   甘玉竹这才高兴起来。   她羞涩一笑:“那你会不会委屈了?没事,羊毛作坊那边的钱,我再分你一成。”   赵云惜喜欢一言不合就砸钱的富婆。   “不必了,陪你,我心甘情愿。”   这是她心底认定的姐妹,自然愿意陪着。   甘玉竹顿时心花怒放,喜滋滋道:“给赵娘子单独置办一桌席面出来!”   赵云惜:“倒也不必。”   丫鬟抬了桌子过来,硬是给她俩弄了二十六个菜。她虽然没有入席,却吃得格外从容。   等下午时,听着外面的丝竹之声停了,就知道席面散了,她犹豫片刻,还是道:“我该走了。”   甘玉竹眼巴巴地看着她:“我心里拿你当亲姐妹,你是知道的。”   赵云惜看向小丫鬟:“去给白圭说一声,让他带着他爹家去。”   这才转过来看甘玉竹:“我陪你到下午如何?”   甘玉竹喜滋滋:“好!”   *   夕阳西下。   在甘玉竹依依不舍中,赵云惜这才回家来,刚一出林宅的门,就见不远处矗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。   她静默片刻,抬脚走过来。   “等一下午?”她心疼地看向白圭:“累不累?”   眼风扫过张文明,想想他下午的可怜样,她又问了句:“相公累吗?”   张文明顿时精神抖擞:“不累。”   白圭蔫哒哒地伸出胳膊要抱抱:“累。”   赵云惜俯身抱起白圭,轻轻地拍着他的背:“怎么不回去等?”   白圭奶里奶气道:“怕娘亲一个人回来孤单。”   张文明捏捏他小手,轻哼:“抢我的话。”   三人踏着夕阳,慢慢家去。   “林老爷传出风声,说他明年要建私塾,会收一批学生,但是会考校功课,合格可入。”张文明神色纠结:“你说我要不要去?跟白圭同窗读书,些许丢人了。”   赵云惜望天,想想林夫子对他的评价,还真不一定收。她属于白圭入学的搭子娘,难道再收个搭子爹?   “可以私下里问问,你别宣扬出去。”她说。   张文明控诉地看着她:“对你相公没信心?”   赵云惜连忙哄他:“事无绝对,谁知他收不收秀才?你跟别人不一样。”   你被夫子犀利鄙夷过。 第47章   “我这几日跟白圭好生盘盘四书五经的基础知识,山长说,做文章时,不能一味地按着书本来,要跳出这个范围去答,旁人一句题氓之蚩蚩,抱布贸丝,破的就是贸字。”张文明回院子后,坐在院中,提着小炉烧茶喝。   这是去年冬日跟着娘子学的喝茶方法,一时有些改不掉了。   一壶清茶,一片青天,能洗涤蒙尘的心。   赵云惜拍拍小白圭,笑着打趣:“去教你爹读书去,免得他惊慌念叨。”以林夫子的判词,白圭教他爹,绰绰有余。   张文明嘴巴都要气歪。   哪有伢儿教老子读书的?气煞人也。   “喝茶,等我秋日下场,定然你定考个举人回来。”张文明给她倒了一盏茶。   赵云惜也坐在躺椅上,捧着茶盏看天边的流云,一旁的白圭正在追狗玩。福米故意逗他,在他快要摸到尾巴时,快速跑开,屁股都要扭飞了。   “你要参加乡试,那要受累了。”赵云惜对这很是期待,鼓励道:“这回就当体验一下,摸摸乡试的路子,下回有经验了就更好办。”   整体来说,张文明文采不错,人也聪慧,但乡试属实难,人精中的人精,才能考中。   白圭听见乡试二字,也不玩狗了,哒哒哒跑过来,好奇问:“为什么要参加科举啊?”   “往大了说,是为大明之崛起而读书,往小了说,读书明理。”   她在心里想,往偏处说,这是吊在骏马面前的苹果罢了,有言道,我花开后百花杀,以黄巢来说,杀进京都远比考进京都来得容易。在别人制定的严苛规矩下,把文字玩出花来,还要贴合朝政,那一般人真没辙。   多少历史名人,写出传世篇章,就是在科举上铩羽而归。   白圭听罢,若有所思。他趴在娘亲腿上,好奇地抬眸望。   “你读书早,学问深,但尽信书不如无书,比如三字经,教你什么香九龄和融四岁,孝与亲,什么都说了,唯独没说你该如何做自己。”赵云惜俯身抱起白圭,温柔道:“圣人圣训,是枷锁也是束缚,更是规矩,不可否认,这些能让天下稳定,便于管理,但是白圭,我希望你做自己,万事问心!”   张文明瞥了一眼门口,无奈道:“圣训在耳,可人性难违。”   白圭呆呆地望着母亲。   “读书是工具,不是你的行事准则。”赵云惜温柔道,白圭的聪慧让她心焦,她不希望有朝一日,白圭也会悍然殉道。“什么道若是要拿人命去填,必然是歪门邪道。”   她上回见夫子想要殉道,便有着不得劲,心中也敬佩他的文人风骨。   但白圭年少,许多话听不懂,她就没说了,现在却觉得他似是能听懂一样。   张文明细细思量她那番话,像是被重锤一击,他猛然抬头,怔怔地望着娘子。   他眼神怔怔,他以前将四书五经奉为圭臬,从不曾有丝毫质疑,却从未想过,背后还有这样的说法。   “你可以读读道德经,学学道家思想,答题时,要遵循八股规矩,但你的眼睛,你的心,不要给自己设限,设规矩。”   张文明满脸恍惚。   他侧眸,看向身旁的女子。她酷爱读书,家中藏书被她翻遍,也会借书回来看。   “心……心学?”张文明迟疑,感觉有点像‘心即理’。   他如今也了解到许多,比如随着王阳明的轰然倒塌,心学反而如同细雨落下,许多人都在默默学习关注。   他在偏远的江陵县,都已经听说了。家中有手书,他也看了很多。   张文明被冲击地脑袋里面乱成一团。   白圭却昂着小脑袋,奶里奶气道:“我懂娘亲的意思了,将四书五经研究透彻,再遍览群书,很好的运用,而不是被禁锢束缚,找不到自己。”   赵云惜冲他竖起大拇指,把白圭拎过来抖了抖,震撼极了:“你年岁这么小,条理这样清晰,显得你娘笨口拙舌、废话连篇。”   白圭呲着小米牙奶里奶气地笑:“娘懂得最多,我最爱娘了。”   赵云惜捏捏他小脸。   张文明回书房,捧着书,脑海中却浮现娘子的话,所以白圭打小聪慧,是随了她。   赵云惜用竹竿拍打着晾晒在院中的被褥,丝毫不知自己的言论给张文明带来多大的冲击。   他三观都要碎了。   白圭去打水洗樱桃,洗完了送来给娘亲吃。   “又大又红,娘吃。”他软啾啾道。   赵云惜吃着樱桃,看着他清澈温柔的眸子,也跟着莞尔一笑。   她被一颗樱桃给收买了。   有的甜滋滋,有的酸溜溜,每一口都是惊喜。   *   张文明因着想进林宅读书,整日里关注着招生情况,恨不能冲进去问问,就连山长也问他,可有什么打算。   他的打算当然好,就看对方什么时候收他了。   赵云惜想着张文明若是能考上举人,对白圭也是好事,她的生意也能铺一铺。   她当即就去找人了。   “夫子,喝茶。”   她一开口,林修然便知道她是什么意思,想勉强收他算了,想想那手文章,又觉得朽木而已,何苦拿来委屈自己。   “夫子,需要磨墨吗?”   “夫子……”   赵云惜软玉温声地嫌殷勤。   “叫爹也不行。”林修然皱眉。   “夫子,你剑眉星目悬胆鼻,尺长美髯。夫子如此好面相,盖世难寻美髯公是也!”赵云惜绞尽脑汁地夸,谄媚之色尽显。   “夫子潇洒美中年,举觞白眼望青天,皎如玉树临风前!”她加大剂量。   林修然觉得有些伤眼睛,用书敲敲她的脑袋,示意她走开。   “出去,休要胡言!”他还是犹豫,不想收她那搭子相公。   赵云惜脸皮子抽了抽,和夫子对视,发现对方心意已决,便不再勉强。   她惆怅一叹,心里愁到不行,她以为,都收她了,收张文明就是小事一桩。   谁知道不是,夫子还挺有原则。   “不过,十日后,收第一批学生,到时候,可让张文明过来参加考校,我破例赠你一张入门券。”身后传来夫子清朗温润的声音。   赵云惜扶着门,回首道谢:“谢谢夫子,你真是太好了!”   林修然扶额:“我是想着,他是白圭的父亲,能长进两分也成。”   赵云惜当然知道。   她躬身作揖:“夫子仁善宽厚。”   林修然敲了敲桌上的茶杯和书,她顿时懂了,添完茶后,将书收起来。   回去后,她就进入鸡相公模式,头悬梁锥刺股,四书五经挨个犁一遍,就连白圭也跟着追他的进度。   “你什么都能接上话?”张文明还会卡壳,想不起来时,拼命翻书,但白圭听了上句知下句,从未停顿,可见将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。   “娘子,你怎么也是?”他要崩溃了。   赵云惜温婉一笑,素手搭着微黄的书页,眉眼柔和,轻声道:“来默吧。”   抱歉,她记忆力有亿点点好。   她有亿点点卷。   张文明望天,满脸叹息。   *   在他的痛苦折磨下,十日已过。   清早起来,便换上月白色棉布襕衫,戴上四方巾,将脸颊用澡豆洗一遍,收拾地干净利落,这才忐忑不安地看向娘子。   “怎么样?”他问。   赵云惜认真打量,男人生得好,宽肩蜂腰,气质华茂,光是这样站着,确实有几分修竹文气。   “不错。”她上前,替他整理着头发和衣领,仔细打量过,这才笑着道:“走吧。”   他们一早就出门了,还想着来得早,不曾想,林宅早已聚集许多人了。   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,笑眯眯道:“相公,我们的目标是孙山,我相信你。”   院子前,摆了几张桌椅,林子坳正带着林宅家丁在外头维持秩序,以免出什么岔子。   身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,来的人比她想象中还要多,大多数十岁至二十五岁之间,她好奇地望了几眼,便收回视线。   林子境在影壁后,见她来了,连忙道:“先考背诵,再写诗,看字看基础,若是过关才能进林宅私塾。”   赵云惜想想,跟选秀一样,第一步确实基础,那张文明没什么问题。   他毕竟是秀才,没那么不堪。   宅院外还聚集了很多村人,都远远站着看热闹。   赵云惜牵着白圭的手,和林子境挥手告别,心想还怪有意思,竟然一关还有一关,祝张文明好运吧。   “我在此处等着,就是爷爷让跟你说一声,我、子垣、白圭也要去参加考校。”林子境见两人要走,连忙道。   赵云惜懂了,她笑眯眯地拍拍张白圭的小脑袋,软声道:“去吧,也祝你好运吧。”   小白圭笑眯眯道:“好呀。”   他上前,牵住林子境的手。   林子境今年八岁,张白圭今年四岁,一出院门,就被人海淹没,两个小豆丁可怜兮兮地在人群中穿梭,心有余悸地去找林子坳。   “哥。”他喊了一声,乖乖地立在他身边。   林子坳瞧着人群,吩咐刘二:“你把两个小少爷看好了。”   刘二连忙应下。   张白圭好奇地看着周围,人是真得多,大多由家人带着过来。   林宅不收蒙童,只收有基础的学生,光是这条件,就筛选了一批。   敢来都是有三分信心的。   赵云惜就在影壁后面,隔着镂空的窗格盯着白圭。她为林修然的号召力而感到震惊。   突然意识到,他好像真的是大佬。   这些孩童,鲜少有棉、麻衣裳,大多是锦衣,富贵些地戴玉佩、金饰,不富裕的也是银饰,不像村里人。   估摸着都是冲着林修然的名头来的? 第48章   众人看着从林宅中出来的四个小孩,穿着和林子坳这个主事一样的浅蓝直裰,看来是林家子弟。   又约摸过了一刻钟,就见家丁手里拿着铜锣,锣声响起,现场便安静下来。   林子坳扬声道:“各位父老乡亲,乡贤达人……”   他一开口,说得是什么就太重要了,人群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,认真地辨析他言语中的问题。   张白圭立在一侧,也认真地听着,很是好奇。   “先过来背诵文章,我出上句,你续十句,排在他四人身后,若有遗漏、错字者,二处皆退回。”   林子坳细细说着要求,让张白圭立在最前面,接着是林子境、林子垣,后面是叶珣,再就是众人排队了。   第五个迟迟没有人补上,张文明脚步犹豫,还是走上前来。   “一炷香内排队排定,录取名额有限,若是排在后面,限定名额之内,将择序号录取。”   众人精神一震,也不再推诿,而是快速地排队。   张白圭目光灼灼,丝毫不怵。   反而人群中有人嘀咕,说是幼童就可入学的话,他家还有几个蒙童。也不敢大声,万一人家是林家子弟,就是为了打样呢。   可小童还没他腿高,就要接受四书五经的考校,也太厉害了些。他六岁入学启蒙,背《三字经》尚且吃力。   众人紧紧盯着,就见家丁拿来四书五经摆在桌面上,林子坳沉声道:“随手翻书,翻到哪页考哪页,难易天定。”   “张白圭,你头一个来,君子之道,费而隐。”林子坳朗声道。   “夫妇之愚,可以与知焉……”小白圭口齿清晰,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,便将背诵的文章续上了。   四书五经在桌上一字排开,林子坳从这头问到那头,他随手翻,随意挑一行就问,而白圭答的流利。   很显然,大家都知道他过了。   林子坳松了口气,小白圭果然厉害,不叫人失望。   而众人终于心服口服,他年岁虽小,面孔也稚嫩,可这学问着实厉害。   对林宅的考校也就更加上心。   随后来的是林子境,他的基础也极为扎实,并不害怕地回答着问题。   他俩很好的打样。   身后的学子人人自危,林宅的水平这样高!让人震撼。   四人后的张文明盯着儿子看,满脸与有荣焉,他昂着头很是自豪,压低声音炫耀:“头一个小子是我张家郎。”   周围人报以惊叹的目光,他就更高兴了。   白圭小朋友真给他长脸!   林子坳也很满意,示意两人在边上等着,又开始按着排队的开始考校。   约摸有四十余人,将林宅门口都堵严实了,就算只问一句,也花费了两个时辰的时间。   留下来二十五人,大的大,小的小,被带着进了书房,将课桌暂且借给他们用。   “第二道关是做诗,不拘题材格律,一炷香内做出。”林子坳扬声道。   这是张白圭的弱项,他才四岁,能通读四书五经已经很厉害,还不具备这样的能力,他跟着就是试试。   先前做过那首,还在林修然的内书房挂着。   既然是随意作,他也就不紧张了。   “一畦春生韭,万田稻飞香。邀闻子规声,应是耕织忙。”   他家菜园子里的韭菜长得极好时,稻田中便有稻花了。   赵云惜透过窗格听着,也在心里想,但她半天没想出来,哪怕再给她穿越一回,再给些记忆重启,她也没什么文采。   就连谢灵运在喝醉时,自夸天下文采,曹植占八斗,他谢灵运占一斗,天下文人平分一斗。   她觉得自己分不了那一斗中的一点。赵云惜心酸地想,她对自己有深刻认知。   看着小白圭下笔如有神,她心里也高兴,大明朝的科举体系目前很好,从时政到诗词,而且嘉靖、万历年间出了很多文人。   张白圭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优劣,他并没有过多推敲自己的用词,灵光一闪之下的诗,最有灵气。   一炷香很快就溜走了,在林子坳的轻咳声中,大家都搁下笔,静静地等待着。   林子坳细细看着面前的诗,把白圭的抽出来看了看,笑眯眯道:“不错啊,这是你的第二首诗。”   小白圭乌溜溜地眸子盯着他,乖乖点头。   看内容这一项,要林修然来了。   随着家丁去喊,就见走进来几个男人,为首的是林修然,他客客气气地向着身边邀请:“杨知县先请……”   杨知县笑了笑,看着桌上铺着的一沓卷子,笑眯眯道:“这么多?”   两人显然极为熟稔,身后是县学山长,正亦步亦趋地跟着。   “同赏同赏,诸位都是我江陵才子,本官心中万分期待。”杨知县捋着胡子,笑眯眯道。   几人寒暄几句,这才上前看面前的诗词。   在座的诸位,原就是尚未乡试,来林宅求学,为着星点机会,这诗词是早就备着了。   水平虽然参差不齐,看得出来,都是认真思考过的。   杨县令是个务实的性子,他看得眉头紧皱,只觉得不知所云,说实在话,是有些失望的。   毕竟尚未学成,那诗作的令人无语。不过看得出来,还都是有点底子。   他忍不住摇头。   赵云惜在内书房看着,给他配音:“真是出了春的韭菜,一茬不如一茬。”   杨知县从中抽出一张卷子,细细打量:“这手字虽稚嫩,却风骨尽显,不错不错,诗也朴实,农人写农事。”   一旁的县学山长也跟着看过来,笑着道:“意趣盎然,不错不错。”   他心情舒畅了好些,仔细打量着,笑问:“这是谁的?”   将纸张展开给众人看,杨知县看着一群大人,却无人应声,就见一个稚童出声了。   “回知县大人的话,是我。”小白圭声音还带着奶。   杨知县看向但笑不语的林修然,还有什么不明白的,当即就摇头失笑:“你是先生的学生,有此水平,倒也行。”   他心里高兴了,小小年岁就有一手好字,又能条理清晰地作诗,属实难得。   这一遭,不光看诗,是看字。   在桌上叠放摆开,很快就抽出三个字迹潦草的学子,杨知县让人自己上来看:“你们自己看自己字迹和他人的区别。”   在科举考试中,没有一手好字也不成。只要工整都能练,但是状若鸡爪,肯定是不成的。   三人垂头丧气地出去了。   杨知县想想方才白圭的字迹,又看了看,笑吟吟道:“字如其人,一定要自小注意练字,才能早早报效朝廷,不负皇恩。”   见知县笑起来,大家心里也松了口,山长跟着笑,一眼就瞅见了自家学生的字,不动声色地抽出来看,细细打量过,觉得他发挥的不错,就满意点头。   杨知县看过来,盯着看了两眼,显然也认出来,有些无奈,却还是笑着道:“不错,用典精准,这文采也有。”   他又看别的去了。   他又拿起一份试卷,眸中带着赞叹:“这是谁的?”   叶珣上前一步,作揖:“回知县大人,是我。”   杨知县看了一眼,叶家小子,他就乐呵呵道:“很好很好,长进许多。”   叶家在当地也是乡绅,曾经做过京官,跟林家一样急流勇退,现在家中子侄还在朝堂,只叶老大人带着孙子在家读书。   他还知道,两家联了姻。   听着夸赞,叶珣谦虚一笑,拱了拱手,颇有些不卑不亢的味道在。   他年岁轻,锦袍玉带,春日里暖和,却还穿着厚实的大氅,五官俊秀,却面色苍白,便知他身体不好,愈加惹人喜爱疼惜。   又抽出来两份写得不错的,知县便心满意足,感叹道:“不错,江陵文风将起。”   他心满意足。   又打量着白圭,俯身看看他精致漂亮的小脸蛋,心想,这孩子生得好看,年岁小小就会作诗,又在林宅读书,未来不可限量。   “好好读书。”他柔声道。   白圭躬身作揖:“白圭会的。”   杨知县仔细打量着他,越看越满意,和林子坳穿着一样的月白色直裰,就知道他的身份。   他小脸瓷白泛着薄红,眼神清亮有神,叫人瞧着就喜欢。   像是挺拔的竹笋,嫩嫩的,充满无限希望。   才四岁呢,竹笋中的小笋伢儿。   不过在林宅读书,有这样的成就倒也正常,他家几个孙子,一个比一个厉害。   杨知县满脸欣慰,拍拍他的肩。   他有三年任期,今年第二年,怕是没机会看他展翅腾飞了。   见他多聊几句,县学山长有心推自家学生,见他出神间,便笑着介绍:“这张白圭是张文明家独子,今日他也在。”   杨知县想起那张平凡的卷子,客气点点头,一个籍籍无名的秀才,只看了两眼便收回视线。   倒也是好相貌。   县令这才哈哈大笑,和林修然、县学山长一起出去了。   林子坳扬声道:“诸位先回,明日一早再来,还有一场考校。”   第三场就要考时文了。   不求多好,最起码不出格,有灵性,让人有教导的可能。   *   人群散开。   被家丁领着出去了。   张文明立在小白圭身侧,精神紧绷许久,突然松懈过来,就觉得累,有气无力地问:“你娘呢?”   赵云惜见人都走了,才从内书房出来,笑着道:“怎么样?”   张文明面带几分喜色:“就剩明天还有一关?”   如果能过,他就能进来。   赵云惜轻笑,安抚道:“你要相信自己。”   他已经沾光能进来了。   留下也应该是沾了白圭的光。   张文明这才喜滋滋地离开,他临走前,回眸看了娘子一眼,她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身形秀丽端方,手中执着笔,春日阳光照在她身上,格外偏爱一样。   林宅要求严苛,她当初能进来,必然是天赋出众,才让夫子起了爱才之心。   他这才踏步走了。 第49章   林子坳又把张文明的诗作抽出来,盯着看了半晌,微微皱起眉头。   赵云惜也上前看,她倒是不大会作诗,但她学过的诗,都是千古名篇,品鉴还是会的。   张文明的诗,中规中矩。   林子坳叹气:“爷爷想从中挑出惊艳的人才,可惜……”   江陵只出一白圭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他们要的人才,放在现代,那就是清华北大的苗子,哪里能随处可见。   *   等下学回家,就见张文明正满脸忐忑地坐在院中,手里捧着一卷书,却没看几页,只怔怔地出神发呆。   见两人回来,连忙起身,眼巴巴地看着。   “今日白圭表现得极好,就连知县也多有关注,这可是头一份!”他说着又高兴起来。   白圭出息,跟他出息是一样的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摸摸白圭的小脑袋,温和道:“你去玩吧。”   张文明还有些亢奋。   见她不搭理,跟福米一样围着她转圈,他可怜兮兮道:“娘子,你帮我说说呗。”   赵云惜哼笑:“我若不说,你便无资格参加面试。”   当初林修然一万个摇头。   张文明嘿嘿一笑,柔声道:“多亏了娘子。”   他都知道。   知道云娘刀子嘴豆腐心,心肠软得一塌糊涂,该帮忙,该出钱时,从未有过含糊。   赵云惜把他凑过来的大脑袋推远了些,哼笑:“别做怪!”   两人正闹着,就听见一进院子响起敲门声。   两人顿时端正了态度,张文明去开门:“谁呀?”他问。   门一打开,是山长。   “我问了村人,说是你家门口有荷塘和竹林,还是新建的四层大院子,门口有一片带着竹篱笆的菜畦,我就找过来了。”山长捋着胡子,笑呵呵道。   他想给张文明突击补充一下时文,免得他明日拿不出手,被涮下来。   县学需要出一个举人,而张文明有这样的人脉和才华,是最有希望的一个。   小白圭听见人来,连忙道:“山长来了,快请坐。”   山长摸摸他的小脑袋,连忙道:“好孩子,这样懂事乖巧。”   张文明连忙带着山长坐下,他温声道:“山长快请上座。”   放在以前,他哪能得山长亲自拜访。   张文明倍感荣幸,又察觉出权利的好处,心中对中举生了极大渴望。   “宋微昨日还在问,你为何这两日没来读书,可见县学里头的同窗还惦念着你。”山长捋着胡子,笑吟吟告诫。   张文明知道,山长废了这么大功夫将他送入林宅读书,盼着他能出息,但也不能忘了昔日恩师同窗。   “治卿心中感怀,此生不敢忘山长教诲,不敢忘同窗之谊。”他连忙道。   赵云惜见天色不早,把茶炉烧上水,放两人身侧,让他们喝茶,自己做饭去。   梁上挂着腊肠,还有一条上好的五花肉。   她琢磨着,做个蒜苗炒腊肠,这腊肠是赵家送来的,他是卖猪肉的,风干出来的腊肠也是一绝。   再做个烧小公鸡,再凉拌个藕带、菠菜,凑齐四个菜,就够两人吃了。   她很喜欢吃这个腊肠,刘氏做的很好吃,她没东西可吃时,就会惦念着吃一口腊肠,感觉香香的很安心。   她切成薄片后,泡在水里,又擓着筐子去菜园里摘菜。   山长和张文明在书房,正忙着读书。她透过窗格看了一眼,很是无语他们临时抱佛脚的作风。   薅蒜苗也要技巧,要间苗,把粗壮的拔了,留细弱的接着长。   回去后,择菜、清洗,很快就炒了一盘子菜。   自家灌的腊肠,有淡淡的酒香和陈皮的香味,微甜口特别好吃,她很喜欢。   她快手快脚,做了四个菜,端到餐厅后,这才喊:“相公!山长!吃饭了!”   又去地窖里抱了一坛酒上来,刚酿的,没什么度数,并不醉人。   *   张文明、张白圭、山长坐在一处吃饭,刚夹了菜,就听山长夸赞:“这腊肠炒得很好吃。”   “是,许多人说娘子做饭好吃,她还摆摊卖过吃食,很有天分。”张文明毫不吝啬对她的赞美。   山长笑了笑,他的嘴巴刁,夸赞并不是客套,而是真的这么觉得。   “你小子有福气,妻子贤惠,幼子聪慧,此生足矣。”山长夸赞。   吃着蒜苗腊肉,甚至有一种吃完这筷头想夹下一筷头的感觉。   他接过张文明递过来的小酒,吱了一口,瞬间心满意足:“你这日子,怪不得去年下大雪也要回来,实在是舒坦。”   张文明点头:“是呀,学生也觉得运道极好。”   两人闲闲地聊着天,桌上四个菜,硬是吃完了。   两人吃完饭就往书房去了,小白圭把碗筷收起来,一个一个运到厨房。   赵云惜见他端着两个碟子,连忙过来接,笑着道:“放着,我来收就是。”   哪能让孩子做这事。   *   第二日,经过集训的张文明信心满满。   “我今日定要做那孙山!”能留下就是他的本事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夫子招收他们这一批外门弟子,确实有从中培养的意思。   她想了想,那白圭就是内门天骄了。   她是内门关系户。   这次,就不用多关注了,赵云惜去了正院陪甘夫人,而白圭、张文明还要接受考校。   林修然万分不想收他,看在白圭的面子上,到底什么都没说,默认收下他了。   就当是给两人的一点面子而已。   得到消息的张文明要高兴疯了,他乐呵呵地和同窗作揖互相恭喜,已经开始想象和娘子的浪漫读书日了。   然而——   这是书房,是内门弟子所在地。   他们在外门,私塾尚未建好,他们这一批学生就要先在门房偏厅读书了。偏厅倒也宽大,多摆几套桌椅就好。   张文明坐在偏厅里,心情舒畅,他终究是靠着真才实学挤进林家私塾了!   *   白圭和赵云惜在书房读书,两人这会儿在看时文。不过明日考核就没白圭、林子境什么事了,这考核太难,四岁孩子再多智,也解决不了。   母子俩头挨着头,正在逐字逐句地分析。   赵云惜:“哇哦,还能这样。”   小白圭:“哇哦,还能这样?”   两人都没接触过,猛然间读这样的文章,便觉得十分新鲜。   “等你到时候要参加科举,我给你买历年真题。”赵云惜想,现代有五年高考三年模拟,古代也有类似的,比如历年试卷抄录等,有空白卷子,也有考中之人的答案。   这比高考卷多了。   赵云惜想想,就为白圭默哀一把。   小白圭不疾不徐道:“夫子已经开始让我接触了,他说我多读读。”   对他读书进程,林修然自有安排。   而林念念正在伺候自己的蚕宝宝,是绣娘交给她的任务,她要了解蚕的生长和变化。   她清早就起来采桑叶,清洗过,挂在绳子上晾干水分,等到用时,再放进竹篮。   赵云惜看完时文,回自己桌上,看见蚕就觉得头皮发麻。   小学三年级,她也养过蚕,那时候也不觉得害怕,还觉得蚕在手中爬,麻麻的,很有意思。   现在不行了。   她光是看一眼,就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。   绣娘显然知道成人对蚕的接受力没有孩子好,就给林念念和林妙妙布置了这个任务。   白圭却很喜欢蚕。   他用手戳着白白胖胖的蚕,笑眯眯道:“快吃桑叶快长大~”   蚕吃桑叶时,那沙沙的声音,他也觉得好听。   “娘,我也想养。”他喜欢。   林念念立马道:“这时候暖蚕蛋已经晚了,我分你几条养吧。”   于是——   赵云惜和小白圭每日清晨开始找桑叶、摘桑叶喂蚕。她家没种桑树,还去隔壁家葛大姐家借的桑叶。   葛大姐的婆母近来病了,整日里在吃药,据郎中说,她怕是不好治,就只能拖着。   赵云惜叹气。   葛大姐守着她婆母,整日里织布,熬得眼睛通红。   “树就在门前,你要了尽管摘就是,不必知会我。”葛大姐笑了笑,看向她身后:“甜姐儿怎么没来?”   她上回看甜姐儿,吓到她了,后来再见,从不肯来她身边。   赵云惜摘着桑叶,笑着回:“甜甜在学堂读书啊。”   葛大姐笑了笑,满是欣慰,她知道,但还是想能见见她。   “那我回了,大姐。”赵云惜说了一声,就捏着一把桑叶回去了。   白圭已经倒好一盆水,正等着洗桑叶,办事特别积极。   福米盯着桌上的蚕看了又看,伸出爪子去碰触,然后把一只蚕给踩爆浆了。   白圭心疼坏了,把蚕宝宝清理出来,眼泪都要掉出来了,他捏着福米的脸,生气道:“你是小黑狗!黑!心!狗!”   福米被捏住脸,动也不敢动,一个劲儿地看向女主人。   赵云惜望天,看着怒气冲冲的小白圭,给福米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。   你自求多福吧。   福米耷拉着耳朵和尾巴。   大胖橘察觉到福米被骂,嚣张地扭着猫步,从它跟前溜达着走过去,故意踩福米的鼻子。   “喵~”哈哈哈哈你也有挨揍的这一天。   大胖橘趾高气扬。   小白圭也舍不得揍小白狗,碰起爆浆的蚕,用木棍挖了个小坑埋下,他还立了个小木牌。   春蚕小二之墓。   *   嘉靖十四年。   春寒料峭,春阳映碎江水。   江陵城中,县衙旁的小夹道,一少年款款而行。   他身着竹绿锦绣直裰,袖口衣襟绣着青竹,五官俊秀清隽,肩背瘦削,眉眼清正含笑,手中拎着书箱,回神笑:“叶珣,你快些。”   叶珣快步走上前来,呼吸急促,苍白的脸颊泛起几分薄红,幽幽道:“再跑,我要断气了!” 第50章   为了模拟明日的县试,几人不惧春寒,先提前走一遍路程。   原以为就五人这样,不曾想,一路上俱是学子,好像都不惧怕春寒一样。   赵云惜跟在五人身后,亦步亦趋,她满脸欣慰地看着白圭,当年那个穿着玉白交领小衫,摇头晃脑背三字经的幼童,不知不觉间,已经要参加县试了。   每日清晨,天气沁凉,都是白圭背书的时间,明日要县试,反而把书放下。   张白圭擓着小书蓝,走到贡院便停下,好奇地望着黢黑的院落。   “白圭,你怕不怕?”林子境紧张地搓着手。   他真的好担忧。   张白圭隐在夜色中,少年眸色清亮,闻言轻哼:“有甚可怕?今年不成,明年再来。”   几人略站了片刻,天光云影便隐隐欲显,也能看清人影了。   林子境哑然,他可没有白圭那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。他就是怕怕怕。   “叶珣,你呢?”他问。   叶珣比他大一岁,身体不大好,一直拖着没参加科举考试,就是想着年岁大些,身体结实些,其实他的课业早已足够下场。   几人站了一会儿,又回小院去。   赵云惜去厨房做饭,想着不管科举考试如何,饭总是要吃好的。   而五个少年面面相觑地站了一会儿,颇觉无趣,索性用热水净手净脸,重新捧起夫子送来的时文集,轻声诵读。   赵云惜煮着粥,透过窗子一看,颇有些无奈,这几个孩子,真是一刻都不得闲。   纵然考中,也是他们应得的。   张白圭反而把书往脸上一扣,悠闲地晒着太阳睡觉。   赵云惜在给他们准备明日要用的东西,从小炭炉到薄荷精油,应有尽有。   再有就是今日午饭吃食,先前给林子坳备过一回,如今也有经验了,在料峭春日里,前几日才下了雪,吃食没那么容易坏,但容易见风凉。   米糕、粽子寓意着高中,炖熟的蹄膀寓意着熟题,再有肉脯等,晌午那顿,他们也没心情吃,能填填肚子就好。   一应备了五份,检查两遍才作罢。   林修然捧着手炉,被甘玉竹搀扶着走出来,他闷咳几声,见白圭睡得香甜,心中佩服他的心态。   一般人逢着这样大事,早已经心神不宁,哪里还能酣睡如常,便是这样的心态,便成功了三分。   他看向叶珣和林子境,更是心中满意,再看林子垣,颇觉无奈。   “你们这回,尽力而为,先试试罢了。”他压低声音说着,以免吵醒了张白圭。   赵云惜听罢点头,笑眯眯道:“对啊,我们年纪这样小,有的是机会。”   “该忐忑不安的是旁人。”   林修然笑了笑,他这个女学生,若是能下场,怕是要给林宅多添一个秀才。   话虽这么说,但赵云惜也忍不住求遍漫天神佛,赶紧让几位少年过吧,这样少折腾一回。   春日风寒料峭,她也得跟着早起。   *   是夜。   天还黑透着,更夫报完四更鼓,便又敲了三回,提醒参加县试之人早些起身。   江陵不大,更鼓声更是能传出很远。   赵云惜听见声音,便踢了踢张文明,示意他赶紧起身,别误了孩子时辰。   他们住得离贡院近,仍旧不可懈怠,略远些的院落,早已亮起了灯,显然早就醒了。   赵云惜重新清理一遍篮子,笔墨纸砚、炭炉、炭、吃食、竹筒灌满温开水……   林林总总,重新清点一遍,这才算罢。   出门前,吃饱喝足,赵云惜提醒他们都去茅房走一趟,免得因为紧张而想如厕。   林修然、甘玉竹、张文明、张镇、李春容、张诚、刘氏、赵屠户尽数出动,送几个孩子赴考。   离得近,便直接走路过去,林子垣临到头上反而不紧张了,笑嘻嘻道:“我什么样的人才我能不知道,陪哥哥们走一遭,被爷爷骂一顿,今年就过去咯~”   林子境紧张。   他能不能考上,有点悬,感觉基础知识挺扎实的,但他为人木讷含蓄,不如林子坳有主见,不如张白圭聪慧有才华。   叶珣固然孤傲体弱,却也有自己的优势,他也是不担心那个。   林子境越想越紧张。   叶珣拢着身上的灰鼠皮袄,轻咳了咳,轻声道:“你紧张,反而失了平日沉稳,这回考不上,下回再考,别把自己逼到死胡同里。”   赵云惜见他确实紧张,连忙道:“来,深呼吸,再慢慢吐出,我跟你说,清晨的空气中有鸿蒙紫气,你现在吸到了就能考试必中……”   林修然轻嗤:“县试最简单!四书五经背得就能过,你慌个么司!”   见他骂人,林子境缓缓吐气,可怜巴巴道:“白圭、叶珣都太优秀了。”   他整日里垫底,当然会慌啊。   “可你的优秀,你为何只字不提?”赵云惜安慰他:“又不是只录取两人,他俩优秀照样要你。”   林子境茅塞顿开,深呼吸之下,瞬间精神很多。   “考题读三遍,写完答案再读三遍。”赵云惜叮嘱。   林修然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:“旁人上阵杀敌都不怕,你考试莫当怂货。”   林子境被揍得神清气爽。   “知道了!”   众人笑闹着,他确实没那么紧张了。   赵云惜看向沉默不语的侄子,笑着问:“淙淙,你呢?”   赵淙耸了耸肩,低声道:“我怕什么?我就是凑数的!”   他家是屠户,除了姑姑略有几分文采,其余人不过平平。   他丝毫不慌。   张白圭拢着手炉,少年姿态闲适,置身考场路上,却宛若踏青一般。   赵云惜摩挲着袖口绣着的一支桂花,心想,白圭、淙淙若能高中,她怕是做梦都能笑醒。   慢慢地就走近了。   贡院还是当初的气派冷清模样,青砖高墙,颇为庄严肃穆。江陵城小,贡院也小,就这依旧是较为突出的宏伟高大。   “你说进京会试,该有怎样的波澜壮阔?”赵云惜畅想一二,仍旧觉得心驰神往。   此时,天还未亮,通往贡院的夹道,被各家火把、灯笼映照的宛若白昼。   驴车、牛车、骡车络绎不绝,皆是江陵县来赶考的学子。   虽然名字是童生试,但二十左右的青年居多,再有几个中年、老年,从锦衣到布衣者众多,由此可见,江陵确实文风不盛。   临到贡院门口,赵云惜上前给白圭整了整衣衫,轻轻拍着他的脊背,低声道:“娘在外面等你。”   张白圭眸色清亮,轻嗯一声,反过来安慰她:“娘,放心。”   赵云惜鼻尖微酸,她养大的少年,自此展翅高飞。   张白圭、叶珣、林子境、林子垣各自提着书篮,跟着人群排队去了。   晨光微熹,紫气东来。   少年身着绿袍,踏着晨光,清晨的第一缕浅金色阳光照耀在他的脸上、发上,映出一片光晕。   张白圭立在人群中,熠熠生辉。   众人都忍不住看他,身量清瘦的少年,满脸稚气未脱,那双眸子却清亮沉静,叫人不敢轻视。   有些人,光是看面相,便知定是人中龙凤,并非凡人。   叶珣和白圭立在一处,一个清淡如霜菊,一个挺拔如青竹,惹得衙役都多看两眼。   五人为保,他们五人依次排队,等衙役过来搜身时,便将篮子里的东西再拿出来。   因着有经验,都碎碎的小块,一目了然。   衙役检查地满意,他看了张白圭和叶珣一眼,两人容貌出色,自有一番文气,瞧着就能过的样子,便愈加客气几分。   等一丝不苟地检查过后,为首的衙役才高呼几人名字,示意进场。   再唱名作保的廪生,如此各相对照,才能入内参加科考。   再往里,赵云惜就看不了了,她焦急地踱步,身后跟着的李春容和赵氏也纠结地要命。   “哎哟,里头是个啥情形哦。”刘氏小声嘟囔。   今天运气好,出太阳了,天气尚算暖和,但考场里面,却依旧阴凉。   高高的围墙和小小的隔间,张白圭坐在里头,就觉得阴凉之处扑面而来,他皱了皱眉头,将炭炉取出,拔开铁片,轻轻往里面吹气,阴火便转为明火,明显有热气散发。   炭炉上还包着厚实的棉片,方便他能在冻手时,暖一暖手。   张白圭轻轻地呼了口气,眸光沉静。   高台上端坐的知县正在观察今年的考生,打头就进来几个斯文俊秀的少年,他心里就舒畅几分。   这是他叔父杨知县当年捧出来的少年,如今能为他的仕途添上几分光彩。   他拼劲半生气力,才考中举人,多番运作之下,才捐了江陵小县的知县。   他不求多大功劳能力,只求能保住仕途。   今天是县试的头一场,最为重要,后期还有几场覆试,都比不上。   张白圭暖着手,静静等待着,辰时开考,日落收卷,足足一日答卷时间。   三日后放榜布公,通过者再覆试。   当初林子坳去荆州府赶考时,也是这么个流程。   贡院内一片安静。   随着铜锣声响,自有差役来发答纸,宣布科考开始。   张白圭看着巡逻差役举着的题目,凝神静思。片刻后,清瘦的指骨活动,执笔缓缓写下。   阳光照耀,让他面上一片肃然。   他先写好草稿,一气呵成,再细细思量过,推敲字眼,此时,晌午已至。   他饿了。   将炭炉拨旺些,再放上小锅,把竹筒中的水倒进来煮,盛出来一点当茶喝,再煮粽子等,这样将就着吃一回。   高台上的杨知县看了,不由得皱眉,这孩子怎么吃上了?   他摇头叹气,还以为江陵再添俊才,谁知是个吃货。 第51章   张白圭看似自如,心中却慎重,吃完后,又重新审题、重新换个角度解答。   仔细打量着两份答案,很好地融合在一起,这才重新洗净手,再屏息凝神,将答案誊抄下来。   等最后落笔,张白圭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,心中生出几分畅快。   日落西山。   初春的凉气再次翻涌,张白圭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,在起身时,再次检查考卷,确认并无纰漏才起身交卷。   他的动静一出,顿时能听到稀碎的骚动声,只要有人交卷,就能无限放大焦虑。   张白圭在等待杨知县和山长检查姓名籍贯时,叶珣也起身交卷。   两人等在龙门前,身边有衙役看守,互相对了眼神,彼此没有说话。   此举简直诛心。   林子境想,他本来就紧张,两人交卷这么快,他更是着急,好在他已经写完了,连忙深呼吸几次,这才收拾东西交卷。   在夕阳越线之时,铜锣声响,众人依次交卷,收拾东西走出考场。   纷纷议论声响起。   “县试好难哦,和夫子所说默写根本不一样。”   “我的试帖诗倒是中了,嘻嘻,和我在家研读的一样。”   “那你感觉稳了?”   “稳?你要不要看看那几个少年,那服制是林家所出!当年咱可被涮下来了。”   “倒霉啊,碰上他们。”   有考生面色涨红,侃侃而谈,有考生春风得意,神气非凡。   张白圭和叶珣神色浅淡,不疾不徐地迈步而出。   赵淙:可恶啊,既生瑜何生亮!   他想想自己平淡的回答就有些沮丧,平淡之人写平淡文章,四平八稳!毫无灵性。   赵云惜目光灼灼,在人群中找寻白圭的身影,瞧见后,顿时双眸放光:“白圭!”   几人看过来。   “娘。”张白圭快步上前,看几人面有疲色,皱了皱眉,低声问:“怎么不回去等?”   赵云惜打量着他,精神饱满,比她气色还好,登时有些无言以对。   这人的精气神也太足了。   “走吧,先回。”他们立在此处,有些显眼了。   *   当考生褪去,阅卷官看着手中的一沓试卷,颇觉头疼。   “谁家小儿字体,还有墨团,也敢来参加科举。”   “题都不会破……”   “格律平仄尚且不会就敢作诗!”   杨知县头疼,学政也头疼,上面厚厚一沓卷子,尽数不如意。   勉强挑了几个出来。   “江陵文学之气颇为淡薄啊……”学政感叹。   杨知县皱眉:“林家几个学子,平日里挺好,怎的如今却没见有任何出色之处?难不成还在下面?”   王学政叹气:“再看看,再看看,咱县试送几个去,好歹让江陵露露脸,不能卡太死了。”   两人相视而叹,颇为无语。   江陵县小,读书人也少,拢共加上牛鬼神蛇,也不过百余人。   这糊名誊抄卷,也看不出字体,只能按着文采比,杨知县越看越生气。   县试简单,释义谁都会,也就试帖诗上点难度,但作诗这东西,谁也不能扒你脑子看是刚写的,还是早就写了的。   如此一来,县试只要是有些基础的学子,都能过关。   从日落看到天黑掌灯,杨知县不耐烦地扯了扯衣领,惆怅地想,现在就算来个轻狂书生,拿着不知所云的治国良策,骂他一顿,也好过现在。   三日内,要全看一遍,再比对字迹、排名次,最后出榜,要费的功夫多着呢。   杨知县头疼地挠了挠头,他江陵才子何在?   突然——   “你看这份试卷,释义精炼明确,答题也答得极好,很是扣题,便是叫你我二人来写,便再没有更好的了!”   杨知县嗤笑:“你怕是瞧见张白圭的卷子了!”   他江陵神童之名,谁人不知谁人不晓,平日里也见多了他的文章,自然知道他的水平。   “瞧着不像,文风孤傲了些。”学政怎么看怎么喜欢,乐呵呵道:“新人嘛,总是狂放些,我们当初亦是,读几卷书,便觉得世人皆俗。”   杨知县被他说得好奇,也凑过来看,片刻后点头:“不错不错,文风虽然孤傲,却并不一味的飘飞。”   “我心甚慰!”杨知县高兴了。   这一个,再加上白圭一个,够了够了。   谁知——   “再瞧瞧这个,四平八稳,不疾不徐,着手细腻,是个好苗子。”学政又是一喜。   杨知县:“咱条件可以降低,但是审美不可以降啊。”   他看得那些文章都不想说。   王学政举过来给他看,两人细细看来,不住点头:“文采平稳,也是好处。”   杨知县心里充满期待,学政那一沓,抽出来好几份了,总得让他也抽出来几份。   下一瞬。   他就眼前一亮。   “此卷定是白圭的诗,他作诗用词简洁,风格流畅,时而清俊秀逸,时而豪放有力,细读来,别有一番滋味啊。”   杨知县毫不吝啬赞美之词。   王学政来江陵前,也早已了解过,见此挑眉,笔下是一首风景诗,韵律齐整,挑不出丝毫错处,浑然天成。   两人对视一眼便知,这头名非他莫属。   *   一行人回去后,学子不紧张了,该大人紧张了。   “刘二,你时刻注意着出榜,谁知是两日还是三日,没个定数。”林修然连忙叮嘱,他近来身体很差,已经开始拄拐了。   总是不时咳嗽。   甘玉竹有些心疼,连忙道:“你别操心了!万事有云娘在,她办事妥帖,你就等着听消息就成。”   那是她心中异父异母的亲姐妹!   赵云惜也连忙道:“就是,大夫都说让你不要操劳,你怎么还管此等小事?”   林修然瞪了她一眼。   “这是孩子们的大事!”   “还能再办的都是小事!”赵云惜皱了皱鼻子。   林修然辩不过她,索性不看她,到底放松了许多。   在他面前,李春容和刘氏安静极了,也就张镇笑着劝:“别操心,孩子们大了。”   他是真的不用操心。   不管是张文明还是白圭,对他来说,跟一蹦长大没什么区别。   *   三天转瞬即逝。   一早刘二就去县衙等榜,张镇、张文明、赵云惜也绷着脸,笑不出来了。   “哎呀,愁人,我们一起去看看吧,夫子你在家等着,我们去去就回。”   张白圭眉眼微动,心中也有些期待,他回身看向叶珣,笑着道:“那我去看榜,你就在家歇着。”   叶珣白了他一眼,也跟着出门。   张镇和赵屠户在前面开路,两人人高马大,气势磅礴,在人群中极为显眼。   “张爷爷你把我举起来!”林均跃跃欲试,他比自己参加科考还在意。   他现在的小夫子是张白圭,他就很想帮着看看榜。   赵云惜也激动极了,这跟高考没什么区别,面对人山人海也兴奋。缩在赵屠户身后,抓着他衣摆,亦步亦趋地跟着步伐。   这是放榜的大日子,就算家中没有考生,也要来沾沾喜气凑热闹,贴榜的告示栏前,更是挤满了人。   辰时放榜,现在天还蒙蒙亮,远远没到时间,但他们险些挤不过来。   林均坐在赵屠户肩头,揪着他的头巾,探头往前面看。   “还没贴。”他有些失望。   片刻后,人群哗然,众人就知衙役带着红榜来了。   县试第一轮正试并无排名,只显示座次和名字,林均瞪大眼睛,盯着衙役贴榜的动作,满脸激动道:“张白圭!叶珣!……林子境!林子垣!赵淙!都中了!他们五个都中了!”   赵屠户老怀甚慰地拍拍赵淙的肩膀,九尺铁汉嗷地一声就哭了:“娘哎,我赵家头一回有人过县试啊!!祖坟冒青烟!快快快,回家祭祖!老子族谱单开第一页!哈哈哈哈……”   赵屠户喜极而泣。   赵云惜想起自己爸爸当时也是在她高考查分时,抱头痛哭。   林修然眯着眼睛看,又看看红榜,满脸若有所思。   而李春容激动到呆滞:“中了中了,竟然真的中了……”   那可是头一个!   张镇心花怒放。   张文明盯着盯着,拍拍白圭的肩膀,他这些年屡试不第,心态磨练之下,倒是沉稳了,也将一腔希望寄托在白圭身上。   告示栏下,大家瞧着“张家台张白圭”只觉得陌生,有那信息广的,才低声跟身边人科普:“咱江陵有名的神童,孝顺聪慧,三岁会认字,四岁会作诗,五岁入学,慧名远扬。   “都说他会是案首呢。”   “这么厉害?”   “连他都不知道,你读的什么书?”   有几个考生看着告示栏旁边张贴的考卷,神色复杂地盯着看,有些人的文采,让你望而生畏。   叶珣神色淡淡地看着,眉眼低垂,他这身子弱,便是能一路蟾宫折桂,怕也是催命符。   他叹气。   正考名词至关重要,有考卷张贴,看完后,只得心服口服。   张白圭纵然笃定自己会被圈中,可真正摆在眼前,依旧心潮起伏。   “娘,我中了。”他眸子亮亮的,翘着唇角笑。   赵云惜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,温柔道:“恭喜你啦,张白圭小童生。”   在大家的恭喜声中,张白圭收敛了神情,瞬间变得端方起来,他客客气气地和大家作揖。   “承让承让。”   “愿与诸位同喜共贺!”   他多年手不释卷,这名次是他应得的。   林子垣指指自己的鼻子,他满脸不解:“谁中了?我吗?”   他自知水平垫底,没报星点希望,有林子坳和张白圭、叶珣,三座大山压在头顶,他没有自怨自艾,就觉得自己挺坚强的。   他想了想,神气地挺着胸膛:“小爷我中了哈哈哈哈爽!” 第52章   林子境被他惊回神,颇有些无语。   “知道了知道了,咱俩倒数,先别急着高兴。”   “先高兴吧,谁知道覆试还有没有机会高兴。”   林子垣心态很好。   赵屠户终于哭完了,正满脸欣慰地看着女儿,唏嘘道:“要不是你劝,我还琢磨赵家哪有科举的才华,不打算送他们读书呢。”   赵云惜盯着榜单看,既然中了,就得准备下一场了。   有人喜极而泣,有人失落而悲鸣。   她终于明白鲁迅那句人的悲喜并不相通,有多么厉害了。得知白圭红圈头名,她心中尘埃落定,整个人便有几分淡然了。   等回去后,几人要准备覆试,又把时文拿出来通读背诵。   而林修然手中已经有他们这次的考卷了,各人的文章被抄录下来,送过来了。   赵云惜一一翻看,几人发挥平稳,看得出来,并没有错失之处。   她盯着白圭的文章看,青涩中透露着豪迈,光是翻阅,便觉得心里软软的。   他的文字无可指摘,自行成长便好。   叶珣也在看,他满眼叹服:“你这脑子也不知怎么长的,实在厉害。”   张白圭捧着书在读,闻言侧眸望过来,骄矜一笑:“我并未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。”   赵淙捧着自己的答卷,让他俩帮着看看,他扭捏一下,索性放开了,大声说:“能不能帮我改改?让我心里有个底。”   张白圭瞥了几眼,用笔圈出几个词,又在旁边标出来给他看。   “你用词稳妥,却失了几分少年意气,有时不怎么稳妥的词藻,恰好是情绪渲染。”   张白圭认真回。   赵云惜听着他一口童音,忍不住闷笑,也不知道这孩子变声期什么时候来。   赵淙盯着看,半晌才抿了抿嘴:“确实,我总是担心自己用词太过分,会惹得知县、学政不喜,会下意识避免冲突。”   张白圭歪头:“少年书生是有豁免权的,你只要没有桀骜不驯,便不会有事,娘说过,县试的根本是规矩,用四书五经框出来的规矩,你可以和软,却不能什么话都说囫囵了,反倒失了坚定。”   赵云惜亦赞同,她拍拍淙淙的胳膊,无声安抚着。   赵淙轻轻点头。   几人把考卷摆在一起,彼此点评着,一时就晌午了。   赵云惜又去做晌午饭,给他们备着考场上的吃食。先前备惯了,这回特别有经验,但瞧着阴沉沉的天色,明日天气怕是不大好。   “多带着炭,到时候炒些羊肉臊子,水开以后,放入臊子、米饭,略煮开,就是羊肉粥,又暖和,又饱腹。”   温暖的手,是好字的关键。   众人没什么意见,反正她做什么都好吃,人又聪慧爱琢磨一口吃的。   *   隔日便是覆试。   覆试和正试一样严格,题目也是一样,直到圈出名次,江陵县小,一次覆试就够了,听说大县,三回五回都不稀奇。   考试也要难些,但总归是县试,科考第一步,基础题多些,对学识扎实的人来说,并不困难。   特别对于小白圭来说,有心学支柱林修然的教导,有现代思维的赵云惜影响,他视野开阔,心胸洪广,自身又有才气。   县试这种低端局,他虽然抱着“苍鹰博兔”的态度,但不可否认的是,他心中并不紧张。   用娘教的话就是:在战术上重视敌人,在战略上藐视敌人。   一路答题过关,他的心态特别稳。   果然,又隔三日。   终榜出。   有了正试经验,覆试的门路,大家就摸得很清楚了,到了日子就蹲放榜。   未到辰时,几人又怀着殷切期盼,来到告示栏,等着衙役举红榜而出。   “来了来了!”   “让让让!让我们少爷先看!”   几人立在不远处的高台上,静静地望过来,榜首张家台张白圭,众人皆知他必中,顾不得道喜,连忙往下看,第二是叶珣!他俩好像都没悬念。   又开始找剩下三人,在中间找到了林子境,他年岁到底长些,他松了口气,没敢笑,接着往下找。   他们五个是熟人,都中了才好,若有人滑铁卢,还真不敢笑。   紧接着是赵淙吊尾车,最后一名。   而林子垣榜上无名。  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,挠了挠脸颊,瞬间神清气爽道:“那我不用操心后面两项考试了,爽!”   他今年才十五,放在人群中,嫩的能掐出水来,他慌个大蛋。   “呜呼~你们四个都中了,掏钱掏钱!我要去买醉!我要去弥补我受伤的心灵!”他眉飞色舞,丝毫不见痛楚之色。   四人仔细辨别着他的神色,见他确实不在意,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。   “恭喜恭喜。”   “同喜同喜。”   四人这才敢恭贺出声。   县试录取二十人,独林家占了四人,众人都惊叹不已,对林家私塾的推崇更进一步。   “榜首和榜二全是林家学生?”   “是的,那张白圭五岁入学,叶珣十二岁入学,大家都知道。”   “他家教得这样好……”   这话一出,彼此心里都有了成算。   此时,衙役要去各处报喜,林修然乐呵呵道:“快回快回!你们阖家出动,等会儿人家找不到人。”   赵云惜抿嘴笑了笑,她俯身作揖,声音温柔又坚定:“多谢夫子多年教导。”   如今八年过去,他须发皆白,老态尽显,仍有当初斯文俊秀美老年的英挺模样。   多年相处,是师亦是父。   林修然欣慰地拍拍她的肩膀,沉声道:“难为你了。”   他知道云娘并非凡夫俗子,胸有沟壑,气势不凡,然而生为女子,却毫无施展机会。   他懂她的压抑和痛处。   宛若心学式微,可先生已逝,心学当立,尚有起势可能,女子却再无机会。   赵云惜并不多言,只默默鞠躬作揖。   张镇、李春容、赵屠户、刘氏、赵淙挤上马车,先行回去等到报喜的人去,还要给红封呢。   而几个排名靠前的学子,就要留在江陵,等待杨知县传召赐宴,顺便认识同窗。   都说自古文人相轻,但越是懂得,便越是知道,对方的文采之盛,才气之高,无人能及。   张白圭和叶珣年岁小,满脸青涩,但答卷一瞧,众人便知自叹弗如。   剩余几位学子,客客气气过来打招呼,唯独一人,恶狠狠地盯着两人,冷哼一声,扭头就走。   张白圭瞥了一眼他的背影,便垂眸不言,他喜欢桀骜不驯的对手,最后变得心悦臣服,是他一点不为人知的小趣味。   几人回了小院,自有绣娘上前量体裁衣,那个定花样子的绣娘,还是当初教导赵云惜刺绣的女子。   她如今两鬓苍苍,略带老态,眼睛也有些眯缝,看向赵云惜,笑着道:“赵娘子,近来可有长进啊……”   她估摸着是无。   果然,在她的打趣下,赵云惜哑口无言,只得道:“莫笑我了!真是粗和尚捏不住绣花针,我也没办法呀。”   众人便跟着都笑起来。   因是参加庆功宴,要穿得喜庆些,给几人都是定制的襕衫,里头衬着薄绒貂皮,暖和又轻便好看。   为了显示端方郑重,就没有加一圈毛领,瞧着便愈发有少年模样。   越是这样喜庆的时刻,还不到最后考上进士,便越要端方。县试中了,离秀才都不远了,以后几人的衣裳就要换了。   此次晚宴,以杨知县为首,山长、学政为辅,再有林修然、叶青作陪,并八名学生。   张白圭跟着林修然读书,是县衙进过,辽王府去过,对于这样的宴会,极为坦然。   叶珣亦是,作为叶家长孙,他虽然病弱,却是未来掌权人,江陵县中,杨知县也要给他几分薄面。   而其余四人,亦是神情淡然,唯有两名青年穿着簇新的棉制直裰,神情略有局促。   张白圭打量片刻,将众人面色、面相一扫而过,心中便有数了。   他端坐着,见杨知县露出亲和的笑意,就知道宴会正式开始。   和一群刚通过县试的毛头小伙子聊天,杨知县说话便带上几分怀念:“本官当年参加县试,心中忐忑非常,往事历历在目,如今已不可追也。”   众人迎合着,一时间气氛有些热烈起来。   “你们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之才,我等已老去,就等着你们报效家国呢。”杨知县冲着北方拱拱手,笑着道:“尔等还要刻苦读书,早日中举,莫要辜负皇恩才是。”   众人又连忙应和。   宴会上客套无数,张白圭眉眼微动,已经习惯这样的场合,手边的酒杯动也未动,尚谨记着,年少不可饮酒的规矩。   他随着众人敬酒的姿势,抿了一口茶。   好在他年岁尚小,并无人劝酒。   待宴会散了,张白圭已经听了满耳的报效家国,为民请命。   他笑了笑,踏着月色,搀扶着年迈的林修然,款款而行。   “你这性子,儿时还怕你太过狂傲不羁,谁知竟如此内敛,也不知随了谁?我若是这样年轻就有这样的成就,怕是想把天捅破。”林修然轻咳一声,笑着道。   张白圭在梅树下顿步,微凉的月光撒在他竹青的长袍上,寒风吹过,露出的一截如玉下颌便染上几分薄红,他温和一笑:“在谁面前狂傲,我娘吗?”   林修然噎住,那确实不好狂傲的。   她看书如喝水,你说什么她都接得上话。而且深刻懂得礼仪之邦的待客之道。   张白圭扶着他接着往前走,门口早有林宅的马车在等着。   “夫子,仔细脚下。”他声音温和妥帖。   “知道了。”林修然抱着铜炉暖手。这一路冻死人了! 第53章   门外初春寒光,晨雾打湿竹林,淅沥潇潇。   赵云惜立在蒙蒙细雾中,正在菜畦中育春苗,韭菜正当种,白菜和萝卜衬着天冷还能再种一茬。   张白圭挽起衣袖,露出一截细瘦的腕骨,正在沿着菜畦的篱笆撒花种,一些春日的漂亮小花。   收拾完以后,又去侍弄墙角种着的蔷薇,是张鉞跑商期间帮着收集的品种,目前已集齐好些品种,粉色、白色、黄色等各色都有,春日里看满墙的时候漂亮极了。   但为了春日长势更好,现在要修枝,现在这剪下来的蔷薇枝也极受欢迎,别在地上就能活,生了根送给村人,大人种在院墙上,也都喜爱极了。   如今还是光秃秃的枝条,已经能想见蔷薇花开时,密叶翠帷重,浓花红锦张的模样。   “回了。”赵云惜笑着打招呼。   张白圭嗯了一声,从她手里接过花锄,并肩回院里。   当通过县试后,一直紧绷的心放松下来,反而一时无所事事起来。   张白圭没有急着捧书细读,反而闲适地坐在院中喝茶,红泥小火炉,上面搭着铁丝网,烤着橘子、板栗、甘蔗等,有甜香味传来。   赵云惜坐在他身侧,笑着道:“你过了县试,好生玩几天,绣娘刚做几身好看衣裳,你这几日约着同窗去玩,踏青、郊游、进城都行。”赵云惜指了指书房,笑着道:“我放了五十两银子在老地方,你要花了自己拿,不够了我给你添。”   “娘去吗?”张白圭侧眸问。   赵云惜剥着橘子,被炙烤过,橘皮软薄,白丝也少了,唯独果肉带着微烫的酸甜。   “不去,我去蔷薇园看看。”她琢磨着去看看工人修剪枝丫可还得宜。   张白圭捧着茶水喝,闻言眉头微皱,毫不犹豫道:“那我们就去蔷薇园帮你打枝。”   赵云惜唇角含笑:“你如今不必顾念这些。”   张文明从院内走出来,挨着赵云惜坐下,吃掉她手中的橘子,笑眯眯道:“娘子剥的橘子甚甜。”   张白圭见此,又剥了一个橘子递给娘亲,开口声音粗嘎:“娘,吃橘子。”   他被自己声音一怔,再开口尝试说话,却依旧粗噶。   “哈哈哈哈。”张文明毫不犹豫地嘲笑,该,谁让他爱抢他娘子,他还抢不过。   赵云惜微怔,片刻后才反应过来,也忍不住笑出声来:“上火了!嗓子都哑了,这段时间少说话,多喝水,保护好嗓子!那你这两日跟着我们去蔷薇园修枝好了,跟同窗出去玩,难免嬉笑玩闹说话多,有些伤嗓子。”   张白圭捧着茶水喝,乖巧地嗯了一声。   然而他才十二便过了县试,来恭贺的乡亲特别多,这家拎一兜鸡蛋,那家拎一只鸡,再要白圭先前用过的纸笔,当是沾沾喜气。   林子坳送来许多选本和藏书刻印,就连当今喜爱的青词本也有。   “白圭这伢儿真厉害啊,年纪这么小就能考上。”   “就是就是,明年再考一回,是不是就成秀才公了?”   “云娘,你好福气啊,一门双秀才。”   “白圭这孩子打小就聪明,每回见了都穿得干净整洁。”   “再过几年是不是要考探花郎啊?还是状元郎?”   赞誉声蜂拥而来,他   张白圭却丝毫不见骄矜之色,一如往常。   赵云惜细细盘算过,考科举光宗耀祖就不说了,一般人没到那程度,但只要你能考上秀才,想往下读,朝廷会给与一定支持。   廪生有固定粮米进账,艰苦些,靠这个读书也成。   像张文明最初是名次较词,并非廪生,也无钱粮可拿,只靠着张镇的薪资养一大家子。   但是张白圭不一样,他才名尽显,考中廪生,近乎板上钉钉。   他以后有铁饭碗咯。   叶家也让人送来贺礼,一个大箱子,文房四宝自不必提,都是市面上顶好的品质,那墨锭上还描金了。雪花银摆了一排,在阳光下闪着光,看着就很吸引人。   “叶家有钱啊。”赵云惜摸了摸银子。   张白圭倒是拿起那湖笔看了一眼,温和道:“这笔不错。”   送到了他的心坎上,他极喜欢。   赵云惜看了看,白圭的文房四宝都是林宅负责,日常用是足够好了,但这是名品,瞧着又高出一个档次。   张白圭喜爱这些。   正说着,就见林子垣扯着叶珣往这边走,一边絮絮叨叨地念:“我说你也多出来走动走动,整日里窝着读书作甚。”   叶珣被他拽得踉跄几步,皱着眉头凶:“林子垣!你放肆!”   然而林子垣并不害怕,甚至想扛着他走。   赵云惜连忙出门来迎,笑着道:“快进屋来,子境呢?没跟你们一起来?”   “在后头,他瞧见小树,跟他聊天呢。”林子垣回了一句,松开叶珣,冲进去骚扰张白圭:“我从你家村口过,好多村民在门口坐着晒暖,我听他们在谈论你!”   当然也谈论他了,说他是个高壮的俊孩子,他喜欢!   张家台马上要出第三个秀才了,这学堂里又有那么多学生,跟着沾点秀才光,也是极好的!   几人正说着,就听外面传来声音,说是里正来了,见人多,还是笑着道:“族长说,让我们来跟你商量商量,是现在开祠堂,还是等你考上秀才再开?”   赵云惜闻言看向张白圭:“你说呢?”   张白圭沉吟:“等我考上举人再说。”   里正顿时乐呵呵道:“那成,都听你的,等你考中秀才再说。”   里正谈性极高,连白圭儿时名字由来,也笑着重复一遍,满脸赞叹道:“这孩子打小就不一般,天上神龟下凡呢。”   张文明跟着寒暄几句。   送走里正后,秀兰婶子又来了,她起早贪黑卖了几年烧饼,家里盖起了青砖大瓦房,人也风风火火的。   她提着篮子过来,笑呵呵道:“狗娃子明年下场呢,说是先试试,看到底是什么感觉,想借你家的试卷看看。”   赵云惜侧眸望向张白圭,她轻易不会替他做决定。   张白圭点头,抿着嘴往里头走。   王秀兰惊讶:“不愿意算了,别勉强孩子。”   “勉强啥,他嗓子哑了,不开口是伤面子呢。”赵云惜连忙解释。   王秀兰便懂了,笑哈哈道:“怪不得呢,他往日最是妥帖,突然不理人了,真是长大了!”   “你家狗娃子现在人人夸,明年给你考个秀才回来,你就知道什么叫做梦都能笑醒了。”   王秀兰现在敢想敢干,接过送来的卷子,她畅想一番,便不住点头:“成,就按你说的办!”   她接过宣纸,小心地捧着,细细打量着上面的字,就像是捧着珍宝。   赵云惜也跟着笑,秀兰婶子是一个很有干劲儿的女人。   “那我回了,回头像你家白圭那样过了县试,还要来谢你!”王秀兰笑眯眯道,她以前没想过送孩子去读书,庄稼人连饭都吃不饱,耗费家底去读书像是脑袋被摔坏了的想法。   现在真香。   赵云惜目送她离去,笑了笑。   林子垣这才笑眯眯地打趣:“未来的秀才公,可否赐小弟些许墨宝,我珍藏着,等你中了状元,这就是传家宝!”   张白圭用一根指头将他戳远了些,并不搭话。   林子垣:?   赵云惜忍着笑道:“他现在修闭口禅,发誓要十日不说话。”   张白圭:?   只有年岁长些的叶珣知道怎么回事,他刚去林宅读书时,正处于粗噶的变声期,整日里也是闭口不言。他嗓子哑了,想必感觉是一样的。   “你们吃什么?”赵云惜问了一句。“小蘑菇炖鸡,再做个板栗腊肠饭,如何?”   “好耶!我喜欢吃!我要吃两大碗!”林子垣很是捧场。   张文明去捉鸡,赵云惜去菜园里薅菜,三个小孩就坐着聊天。   “叶珣,今年的府试有什么打算?”张白圭压低声音道。   他有点想一起考了。   叶珣抬眸,望着这个清隽如竹的少年,片刻才低声道:“我知你的想法,只是你如今身量未成,年岁亦小,不若等明年。”   就算现在考上秀才,三年后中举,再过一年考上进士,这是最流畅的科考进程了。   但道理很简单,到时候少年进士,谁敢给他派差事,磋磨几年,便什么都不剩了。   张白圭哑然。   事实却是如此。   “凡事事缓则圆,莫急着长大。”他在心里劝自己。   索性起身去帮娘亲做饭,他还是喜欢和她一同做事,不忍她独自受累。   “把鸡放着我来。”他道。   嗓子难受,他索性不说了,只接过手中的鸡,捂着它的眼睛,捏着翅膀压着,面容冷肃地杀鸡。   他骨节修长细白,下刀快狠稳,看着鸡血滴尽,再用热水烫过,慢慢拔毛。   “白圭,你这手是执笔的手,怎么能用来杀鸡?”林子垣搓了搓手:“让我来,你的气质不符,我看着害怕。”   张白圭觑了他一眼,言简意赅:“你别吃。”   林子垣瞬间比鸡还安静。   叶珣笑了笑,上前帮忙拔毛,他拔了几根,有些诧异:“开水一烫,这样好拔?”   拔毛、开膛、掏肚。   张白圭动作熟练,他抿着唇,眉眼低垂,神情悲悯。   林子垣挠了挠脸颊,小声嘀咕:“不就是杀鸡,我回家就学!”   他要杀鸡如麻。   家中人少,幼时奶去卖炸鸡,爷在王府当值,而爹去林宅读书,甜甜和他年岁尚小,所有活计都落到娘亲头上。   他记得她忙得连轴转的模样。   后来他会和她一起做事。   如今也手到擒来。   赵云惜眉眼温和,笑着道:“你家有厨娘,你学了作甚?” 第54章   这时候蘑菇少,好不容易才凑了一把,细细清洗过后,这才放在一旁,把鸡肉剁成块,再用葱姜蒜、花雕酒腌着。   赵云惜此时无比怀念白糖、冰糖,因为她想炒汤色,没有糖色,炖肉就失去了灵魂。   但是没有也行,小蘑菇炖鸡也香。   她做着饭,几个孩子在外面聊天,主要是林子垣说,叶珣偶尔应和,而张白圭真的像是在修闭口禅一样,一句不说。   当浓郁霸道的炖肉香味传出来时,几人望向灶房的目光明显变多,谈话也变得心不在焉起来。   “云姐姐,好香啊,我肚子开始咕噜噜叫了。”林子垣没忍住咽了咽口水,他眼巴巴地趴在窗户上往里看。   好香啊,他满脸陶醉。   赵云惜掀开锅盖,锅里聚集的香气出来了,一阵薄雾腾飞,带来浓烈炽热的香气。   林子垣登时有些受不了,也不聊天了,跑进来跟他聊天,笑着道:“要是能天天吃到云姐姐做的饭该多好啊。”   他满脸嫉妒地看向同窗:“张白圭!我要和你结拜,这样咱俩就有一个娘了。”   张白圭瞥了他一眼,慢条斯理地掰着手腕,冷笑:“我还略懂拳脚,你要来试试吗?”   林子垣并不想试,并且躲在赵云惜身边,软乎乎道:“云姐姐,这鸡好肥好香啊,这小蘑菇也嫩嫩的,吃起来肯定香,吸溜,越想越受不了。”   赵云惜也跟着哈哈大笑,拍拍他的肩,温声道:“从南坡摘的,切的肥厚了些,这样吃起来壮嘴,你定然喜欢。”   林子垣:“云姐姐做什么我都喜欢!”   “你这嘴真甜!”赵云惜夸了一句,开始往盆盆里盛菜,一边笑着道:“六斤的大公鸡!炖了这半晌,肯定好吃。”   等盛了米饭,三人开始端饭,都摆到餐桌上,连张白圭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。   香浓的汤汁顺着鸡肉往下淌,看着就香到要命。   “快吃吧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   几个半大孩子,吃饭起肉来,看似斯文,实则那炖得香烂的鸡肉,恨不能连骨头都咽。   “真香啊,白圭真是好福气!”林子垣吃得感动坏了,他好嫉妒!   叶珣屈指敲敲他脑袋:“胡闹!”   林子垣巴巴地看着他,鼓着脸嘟囔:“等我明年下场考试,定要超过你们!”   他握拳,发愤图强!   从今天起,他要努力读书,考上秀才后,再来蹭饭!   张白圭瞥了他一眼,声音浅淡:“最后一个鸡腿了。”   林子垣:!   他登时顾不得闲聊,埋头苦吃,能来一趟不容易,他要吃到饱才行。   赵云惜看向叶珣,满脸怜惜:“你多吃些,瞧你瘦的!风吹就跑!”   林子垣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大鸡腿进了叶珣的碗。   可恶,他确实吃得慢,吃得少。   张白圭瞧着他鼓着脸颊的可怜模样,将他看不到的那个鸡腿也给他。   “喏,吃吧。”他说。   林子垣顿时欢呼雀跃起来。   吃完饭后,他抢着刷碗,笑眯眯道:“哥哥让你!”   *   读书最是耗神,考试是其中之最,一直都在紧绷着,脑力耗地很严重。   几人歇息几日,将县试的试卷来回翻,来回写,就连张文明也加入讨论。   他多年不第,心思也淡了,开始琢磨在族学中教书,但心底总是抱着几分希望,碰见这样的老师,忍不住想看。   赵云惜鼓励他:“不管年岁几何,日子都是过给自己看的,既然想学便学!不妨事。”   张文明握住她的手,垂眸低语:“家里一切都靠你,我心疼。”   他眼瞧着要到而立之年,跟着赵云惜做了几回生意,眼瞧着端方稳重起来,不一味地钻牛角尖,非得要如何。   “娘子,你前日做的香米鸭配着酸辣肚丝汤,极好吃,还能再做一回吗?”   张文明眼巴巴道。   赵云惜把他的脸往一边推,斜着眼睛哼笑:“你再闹,才不给你做。”   张文明哪里肯善罢甘休,还要再闹,却见张镇、李春容从院里走出来,他连忙坐正了。   “我和你娘去江陵转转,你们要去吗?”张镇问。   家里现在买了牛,做了牛车,去江陵城玩就比较方便了。   “你俩去吧。”张文明快乐挥手。   张镇就护着李春容走了。   院中一时之间,只剩下两人,赵云惜便起身去书房,她这些年虽然不在林宅读书,却养成了好好看书的习惯,闲暇时,手里总爱捧着书。   而林修然以为她喜欢看专业书,便给她搜罗来好些书,让她自己看着,赵云惜看着艰涩难懂的专业书,满脸苦哈哈。   她又不是白圭,什么书都啃得下。   *   张白圭这会儿正在写策论。   他需要沉淀,再参加院试、府试,林修然对他的要求就更高了。   “你考中不难,难得是你想要的名次,县试我从不担心,但是去荆州府就不一样了,各个县区的人才汇聚一堂,你要做这些的尖子。”   林修然头发花白,身量清瘦如竹,手中拄着拐,正看着他,沉声道。背后需要付出的努力,简直不可估量的煎熬。   张白圭放下手中的笔,神态自若,他看着笔下的字,沉声道:“夫子,我知道。”   他心里有数。   林修然拍拍他的肩膀,纵然知道,却还是忍不住叮嘱。   “哎呀,爹,白圭比你懂事多了!”林均鼓着脸颊,不耐烦道。   林修然哑然失笑。   他捏捏幼子的脸颊,笑眯眯道:“你个孩子知道什么,爱之深、责之切,我这也是为白圭好。”   林均皱着小鼻子,不耐烦听,他挥挥手,哼笑:“娘让我不要啰嗦,我觉得爹也得听。”   林修然被他气得翘了翘胡子:“滚滚滚!”   光会气人。   林均嘻嘻一笑,捧着书躲远了。他冲着林子垣眨眨眼睛,又朝外面努努嘴,两人便对上了暗号。   张白圭清了清嗓子,两人顿时安静下来,乖乖地捧着书读。   林子坳从外面走进来,一袭竹青道袍,颇有些潇洒意味,他笑着道:“好羡慕你们还能玩。”   他今年二十二,听林修然的意思,是想着让他下场,往下一步走走,参加今年的乡试,先下场试试。   “一旦中举,就是正经官身,还可以进京赴会试。”张白圭心中生出几分渴望艳羡来,他也想如此。   可惜他年岁尚小,都不赞同他太快去参加科举。   林子坳神色中带着忐忑和喜不自胜,低声道:“多年辛苦读书,今年终于要出结果了。”   他考中秀才后,压了一回乡试,这回就让他去了,总归先试试,他年岁也不小了。   张白圭听得神往不已。   少年的心,总是跃跃欲试。   “白圭,我想与你同场考试。”林子坳笑眯眯道,知道他心中志向,故意逗弄他。   张白圭冷哼:“你怕是没这个福气。”   林子坳:……   很好,够狂,是熟悉的味道。   几人毫不犹豫地哈哈大笑,林子境笑眯眯道:“哥,那你期待和我同场考试吗?”   林子坳白了他一眼。   他以前是小夫子,攒了好些威严,可惜在他前年成婚时,尽数败尽了。   闹洞房是一回,过后太过疼宠妻子,又是一回。后来发现掰不过来了,他索性学着云姐姐的样子,打不过就加入。   几人坐定,林修然拄着拐,颤颤巍巍地走进来,老头身量清瘦,须发皆白,却自有一番神仙气度,一双眸子精光湛湛。   “子曰,温故而知新,你们学问已足够扎实,老夫决定,将你们分到学堂中去当侍讲,你们在此期间,将四书五经好好地捋了捋,不光要做到心中有沟壑,还要能解释出来,信手拈来才是。”   林修然清了清嗓子。   “让林均是甲班,由白圭带,你年岁小,恐学生不服众,这就是你要思考的问题了。”   林修然捋着尺长的美髯微笑。   他年岁小,容易被别人轻视,怎么获取别人的尊重,也是他的考核能力之一。   张白圭听着点头,轻轻嗯了一声,温和道:“成,我知道了。”   他神色安定。   林修然教学方式很好,更倾向于让他们自己去思考,而不是一味地强塞。   “行了,你们去吧。”他唇角带着惬意的微笑,挥一挥衣袖,扭头就走。   如今开春,新收了一批蒙童,甲班多是八岁到十岁,正是刚换完门牙的一群小兔子。   张白圭立在他们中间,不像小夫子,倒像是学生。   几个小孩见他一身月白襕衫,不疾不徐地捧着书走来,身后跟着蔫头耷脑的林均。   他最服气的就是白圭,分到他班上,哪还有好日子过。   张白圭走进来,夫子连忙跟他们作揖行礼,两人又还了礼。   让林均先找个位置坐,两人一道走出去。   “现在学到哪了?”张白圭问。   “三字经刚通读过一回。”夫子回。   张白圭以为,他需要一番手段,才能震慑住和他一般年纪的小萝卜头,结果——   “我乃张家台人张白圭,乃山长学生,今日……”他的自我介绍还没做完,学堂中便一片山呼:“哇哦~张神童!张神童!”   “啊啊啊啊张神童要当我的小夫子!那岂不是说我以后是小神童。”   “可恶啊,我娘整天拿我跟你比,让我多学学你,开玩笑,我要是能比得上你会八岁来蒙学吗!”   “就是突然,我娘也动不动就说什么看看人家张神童,十一岁就过了县试!”   “小夫子!你快讲快讲!我们要随你读书。”   张白圭黑白分明的眸子,静静地望着沸腾的学生。   都疯了? 第55章   见大家对他的读书水平给予极高赞扬,张白圭眉眼微抬,用戒尺敲了敲桌子。   “来,你们出自己认为最难的上句,我接下句,探探彼此的水平。”张白圭低声道。   众人顿时沉默,和张白圭比读书,多么得不自量力。   他的名声太响了。   其中一个家境较好的学生扬声道:“我要和你比骑射!”   总不能有些人文是顶尖,武也是顶尖吧,那也太不给人活路了。   他家境好,是隔壁公安县的望族,家中养着一匹马,还有骑射师傅,可谓打遍江陵无敌手,无往不利。   毕竟养一匹马太贵了,买马钱尚且不说,光是草料一年都要几两银子,也用不上几回,一般人家都不会养。   张白圭似笑非笑地望着他,秀致的脸庞上带出几分兴味来。   “好呀。”他放下戒尺。   “我就和你比一遭,就面前的那片空地,如何。”他笑吟吟道。   见他这样好说话,那叫陈维的学生顿时兴奋起来:“好!”   他从小就是听着对张白圭的夸赞长大的,时日久了,难免心生抵触。   他到底有多厉害,值当如此赞誉。   他陈维又能差在哪里。   于是——   在张白圭的吩咐下,刘二去马场牵了两匹马来,张白圭笑着道:“你自己选一匹,先磨合磨合吧。”   陈维:……   感觉这下完了。   林宅有马场,他们一个文人世家,为什么要有马场。   他闻言便有些羡慕,小声嘀咕:“为什么我不是张白圭的同窗?”   张白圭在陈维熟悉马的时候,已经开始舌战群童,他素着小脸立在那,不管是谁扔什么招,尽数接下。   甚至有蒙童早先读过书,专门记了偏僻的一些句子,要来为难他。   张白圭不疾不徐,甚至不用思考,轻轻松松接招。他五岁便能诵读四书五经,这些年一直泡在林宅藏书馆里,从未有半分懈怠。   一群小孩轮了两遍来问,直到他们满眼星星,眸中全是敬仰的崇拜,再说不出来其他,张白圭眉眼间这才闪过一丝笑意。   “好了,我三岁认字五岁开蒙,日夜不息,至今才学成这样,等你们几年后,定能比我水平更高。”他笑着安慰。   而此时,陈维见众人蔫头耷脑,还有什么不明白,笑着道:“来!和我比!”   他心里还有一丝侥幸。   小夫子年幼,肩膀瘦削,身子单薄的小少年,如何比得过他浑圆壮实,又是打小爱骑射,他信心十足。   张白圭在一片哄笑声中,撩开衣摆,摸了摸小马的脑袋,这才豪迈一笑:“来!比过一回!”   他翻身上马。   小少年英姿飒爽,月白襕衫在浅草地上,像是一阵清新的凉风。   林均满脸悲悯地看着众人,为什么要想不开,和他比。   陈维先来,骑在马上打固定靶,他上马姿势利索,一看就是老手,众学生哇哦一声,都是小孩,凑在一起看热闹,简直高兴疯了。   “九环!”   “十环!”   “又九环!”   众人顿时欢呼起来,方才小夫子以一抵二十的低沉气氛,瞬间被横扫一空。   “陈维必赢!”林均隐在人群中,捏着嗓子装别人。   张白圭无语,回眸瞥了他一眼。   林均顿时安静如鸡,但他的话语,还是让蒙童快活起来。   “陈维必赢!”   如果小夫子文武双全,那衬得他们也太可怜了些。   结果。   张白圭一驱动马匹,林均又忍不住双眼放光当拉拉队:“小夫子必赢!冲鸭!”   众人:……   你到底哪头的。   在众人一愣一愣时,张白圭策马跑起来,他神采飞扬,少年目光湛湛,搭弓射箭,三圈三箭,并不回头看自己的成果。   立在马上,他冲着目瞪口呆地陈维笑了笑,慢条斯理问:“服不服!”   陈维:“服!”   能进林宅的蒙童,那也是经过重重考核才进来的,在才气上并不输人什么,但碰上张白圭,只能铩羽而归。   “原来这就是张白圭!”陈维神色复杂,但他满眼崇拜,实在是高兴极了。   有张白圭教他,那可太好了。   *   瞧着天色不早,赵云惜便起身往林宅去,这条路,她来回走这么些人,熟悉到不行。   走在路上她就在琢磨做什么晚饭吃,等到了正要往书房去,刚踏过大门,就听见身后传来欢呼声。   “这就是张白圭!”   她好奇地望过去,就见刘二正在牵马,正要往这边来,见了她,连忙道:“小少爷调到学堂当小夫子呢!”   赵云惜笑着道谢,这才过去看了看,离得很远,就能听见朗朗读书声,坚定地响起。   她立在门口等着。   片刻后,就见张文明率先踏了出来,见她在,笑逐颜开:“娘子来接我?”   他年岁大了,气质愈发卓越,成熟又外放,白皙的脸庞愈加俊秀。   赵云惜望天。   片刻后,张文明瞧见白圭从学堂走出来,顿时俊脸一垮:“我懂了。”   “娘!”张白圭清脆的童音响起。   赵云惜冲他摆了摆手,笑眯眯道:“娘接你回家。”   没想到他也来当小夫子了!   “当小夫子的感觉怎么样。”她好奇问。   张白圭垂眸:“和往常没什么不同。”   他教了几日,薄唇绷成一条线,早无先前的意气风发,有些失落道:“我好像不太会教。”   明明是看一眼就会的东西,他却要掰开了揉碎了细细讲几遍,重复地口干舌燥,对上的仍旧是茫然眼神。   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,朝着张文明努努嘴,笑眯眯道:“那你可以问你爹,他经验充足。”   张文明顿时挺直脊背,一身竹青道袍随风飘扬,笑眯眯道:“世人资质不一,有些蒙童你略微提点两句他便会了,但更多蒙童就是听不懂,甚至会出现在你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,根本不愿意读书的情况。”   张白圭抿嘴,黑白分明的眸子充满了不解。   片刻后,才鼓着脸颊嘟囔:“我定然能办到!”   赵云惜含笑摸摸他脑袋,他年岁太小了,又从小一帆风顺,在读书上,他真没吃过什么苦,极有天分。   “这么小就要接受社会的毒打,真可怜哦。”她笑着摸摸他脑袋。   张白圭可怜兮兮地看着她。   三人聊着天,一路往家走去,刚到家,就见李春容提着一只肥肥的大公鸡,笑着道:“今天晚上炖鸡吃!热乎乎地再烫几个饼子,吃完肉,倒上水,涮锅子吃?”   她这是跟儿媳学的,冷天吃一顿,浑身都能暖起来。   说着就要去做,张文明很有眼色地过来烧火。   他发现,只要他跟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,娘子就待他格外温柔。   那他干起活儿来,是真的有劲。   等张白圭做完作业出来,饭已经做好了。   属于鸡肉的浓香味传来,金黄的油脂往下淌,看着就很香浓。   里面还放了胡椒和茱萸,鲜香麻辣,吃起来浑身毛孔都通了,爽得很。   “娘的手艺越发好了。”张白圭满脸意犹未尽。   “怪不得家中茶楼的生意那样好。”张白圭的小脸上尽是满足。   李春容也跟着笑,乐呵呵道:“要不是你娘,我们哪有这样的好日子过?你快三岁时,家中也就你爹、爷爷回来时能吃顿好的,平日里你还能吃口蛋羹、蒸肉沫,你娘都是跟着我喝糙米,把个小脸粉白的女子,生生吃得面黄肌瘦,我心中愧疚,却也无计可施。”   “你快多吃些,别辜负你娘的一片心。”李春容笑着劝。   她又去屋里端出来一盆芝麻胡饼,笑着道:“方才秀兰送来的,都吃吧。”   刚出炉没多久的芝麻胡饼,有被炙烤出来的香甜麦香,饼皮烤得焦黄,起来酥得掉渣,吃起来极满足。   芝麻胡饼和鸡肉吃完,也不过吃个半饱,再添上热水涮菜吃,真是美滋滋。   几人吃完了,就在水雾蒸腾的餐厅里不愿意出去,这里很暖和,呆着很舒服。   “家中无笔墨了,明儿我去江陵买一些回来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   家中每次用笔墨都特别费,她会每日练字,而张文明和白圭回来,也会做功课,那用笔墨就像是喝水一样简单。   现在江陵城中,下等竹纸的市场已经被张鉞侵占,她跟在后面收分红收得盆满钵满。   唯独有一条不好,就是张家营业额太高,会被要求冲商役,会给不赚钱的项目,还必须接,不能拒绝。   再就是缴税也是大头。   当年张诚为了一句江陵善人几乎散尽家财,而如今张家为了孩子参加科举考试的好名声,也只能步步退让。   赵云惜的分红自然而然地跟着少了,她自然觉得痛惜。   这时候缴税和后世不一样,大概率养朱家子孙去了。   那谁愿意。   张白圭连忙道:“明日我没课,跟你一起去。”   他想陪陪娘。   赵云惜当他要买东西,便笑着允了,乐呵呵道:“成啊,明天我们一早赶牛车去。”   两人都不会,就看向一旁正埋头吃饭的某人。   “我给你们赶车。”张文明立马道。   “谢谢相公,相公你真好,能嫁给你是我的福气!”赵云惜笑眯眯道。   吃大饼吃了十年,张文明还是吃不腻,他闻言顿时露出个骄矜的笑容。   “哪里哪里,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气。”他很有自知之明。   张白圭起身立在廊下,看着昏黄夜色下升起的一轮弯月。   “看什么呐?”赵云惜立在他身侧,问。   “看星盘。”张白圭道。   星子如云,璀璨夺目,他半晌没有回神。   “大厦将倾。”他不解皱眉。 第56章   转眼又到了三月。   天气没那么严寒,院中的海棠花开了几个花骨朵,艳艳的,在枯黄衰败的冬日里,便显得格外生机勃勃。   地上也开始冒出青草嫩芽来,瞧着就让人心情愉悦。   颇有些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意味。   林修然带着四人去县衙报名,将名单递上去,再找两个廪生作保,这对他家很容易。   府试的流程和县试相差无几,几人已经轻车熟路,对流程都很熟悉了。   而林修然重点跟他们说的是这次的主考官。   ——李士翱。   嘉靖十三年,李士翱出任荆州知府,民间传唱“贤太守真父母”,对他印象极好。   “他幼时家贫,十八岁成为廪生,父母先后亡故,他独自养大两个幼弟,还能考中进士,堪称文人表率,他有如此贤名、才名,亦是不世出的才子,你若能重走他的路,也算是厉害了。”   张白圭眸色微闪,他跟在娘亲身后,拉着她的袖摆,软声问:“娘亲觉得呢?”   赵云惜握住他的手,满脸笃定地夸:“我儿心怀鸿鹄之志,定有大鹏展翅之日。”   临近考试,心态最重要,她需要给的就是笃定的爱意和肯定。   她想着,怀抱里暖和,最是抚慰人心,索性将白圭抱在怀里,轻轻拍着他脊背,轻轻地哼着儿时的歌谣。   白圭翘嘿嘿一笑,在娘亲怀里蹭了蹭,心满意足。   林修然唇角微翘,平日里也是独挡一面,见了娘亲就要哼唧唧,才让人恍然觉得,他还是个小少年呢。   *   转眼间,府试就来了。   先前经历过一回县试,也陪着林子坳来荆州参加过府试,就连家人也对流程很熟悉,不慌不忙地准备着。   赵云惜提前两天就开始做熟米,把米饭煮硬一点,能一粒一粒最好,铺在箅子上,在拿去张鉞家作坊,在晒纸的地方烘干。   张白圭看着透明的大米,有些纠结,看着就费牙。   “你水开以后,把干米、鱼丸、青菜都放进去,热乎乎的吃一碗,或者粥是粥,菜是菜,看你自己喜欢怎么吃。”赵云惜看着就有点纠结,笑眯眯道:“再做个蒸蛋,你到时候在热水里烫一下就能吃。”   她细细叮嘱。   张白圭看着她忙,跟着一起忙,一边笑着道:“成,我知道了。”   赵云惜一备就是四份。   林子境爱吃河虾,给他炸了小虾米,把皮剥了,只留肉,再添些其他菜。   赵淙喜欢吃红烧肉,就给他做了点红烧肉,到时候少放水,拌着吃。   都收拾完了,就开始等着府试开始。   *   又是四更天。   一早就把书蓝装好了,赵云惜仔细清点过两遍,这才把篮子发给他们。   “不要紧张,我们就来试试水,看看啥情况,正式考试是明年,不要着急。”林修然慢条斯理道。   张白圭轻轻嗯了一声,少年一袭裘袍,立在凛冽寒风中,眸光灿若星辰,漂亮至极。   “去吧去吧!”赵云惜笑着道。   立在贡院外,赵云惜神色有些恍惚。   贡院巍峨高大,白砖黑瓦,隔绝出两个世界。   *   张白圭跟着流程,坐进号房中,抬首望着高台上的李知府,他穿着云雁补子的官服,头戴乌纱,脚蹬官靴,在高台上俯瞰全场,威严庄重。   他是经典的文官长相,清瘦俊秀,尺长美髯,却很有气势。   张白圭盯着看了两眼,便收回心神,将炭炉引燃,屏息凝神,等待巡逻衙役举题而出。   府试和县试的区别不大,亦分为正试、覆试等,出成绩的速度也差不多,考试内容也大体相似,依旧是分帖经、杂文、策论等内容,统共有三场,要考记诵、辞章和政见时务,这荆州府六百余名学子,最后共录五十人,前十名是甲等,后四十名是乙等。   随着锣响,巡逻衙役举着牌匾题目四处巡游。   看到题目后,张白圭眸中闪过兴奋,这样难的题目,做起来才格外舒爽畅快。   他静静思索片刻,这才提笔就写。   少年意气,却也学会了内敛,字里行间克制又精准。   这些年,他早早地学过四书五经,历代考卷他通刷过一回,早已得心应手。   他写完后,又认真地检查了一遍,重新在心中换思路答题,发现答卷上写得比这个好,便细心誊抄下来。   他来回检查两遍,发现无一错漏,才等着次题放出。   府试果然比县试难多了,也很有深度。   张白圭静静地看着,思索片刻便起笔。   高台上的李士翱视线巡弋,定在张白圭身上,他想起那日看的生平。   江陵神童,幼年家贫,后得林修然赏识,收为学生,其才甚高,世人皆赞誉。   李士翱当时在林修然三个字上点了点,闭着眼睛,半晌没说话。   林修然。   他重新看向眸光沉静的少年,又想起他看的那一沓又一沓的答卷,笑了笑,就看他这次发挥如何。   心学在王先生死后,在朝中隐秘爆发,隐隐有力压程朱理学之势。   李士翱若有所思,就看这张江陵如何应对考题。   他眸中带着打量。   *   张白圭认真答题,一字一句,写得万分小心。纵然夫子说是来试试,但是他心里明白,这只是安慰的话。   他还是想一次就成。   科举从未有试试一说,中榜便是中榜,落榜便是落榜,人情法度,怎么会有试探。   等答好题后,他认真地检查三遍,见夕阳西下,橘黄色的光芒铺陈而来,凉风渐起,人也能感受到萧瑟的寒意,便起身交卷。   神态庄严的考官看了他一眼,给卷子上盖了戳,他就收拾收拾,离开考场走了。   他猜测,叶珣也要交卷了,他极有才华。   *   出考场后,张白圭找到他爹娘,又回身等半晌,才看见林子境、叶珣、赵淙走了出来。   赵淙神色茫然,他抿了抿唇,低声道:“我……好像没写好。”   林子境也是神情艰涩,完全没有出县试的轻松。   叶珣依旧面色微白,唇色轻粉,神色中带着浓厚的疲惫之意,好像力竭一样,他惨然一笑,声音哑然:“我这个身体……”   这样日出而来日落而息的府试尚且撑不住,乡试、会试又该如何。   张白圭拍了拍他的肩膀,温声道:“快回家休息。”   众人一片静默。   林子境神色复杂:“怪不得许多人一辈子过不去童生试的这个坎儿,难太多了,感觉我没有希望了,来回改了三回,越想心里越没底,越觉得自己答题浅薄无知。”   赵淙心有戚戚然地点头:“哎,难咯。”   两人看向神色淡然的两人,唏嘘一叹:“你俩加入一下我俩的讨论?要不然觉得被你俩给孤立了。”   张白圭无语地看了他一眼。  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了,挨个拍拍,笑着道:“你们才多大点年纪,最大的十八,最小的十岁,想那么多干啥,慌得是那些年过而立还没考过……”   张文明:“咳咳咳!”   他疯狂清嗓子。   他就是那个几乎年过而立,在科举考试上毫无寸进的人。看着一群小嫩草长起来了,他也觉得心理压力很大。   赵云惜望天,她就不说了。   几人索性讨论起破题来,从百姓、治理、安家上都成,各有各的倾向性,问题不大。   如此正试一场,覆试三场,白圭身上的直裰穿着都晃荡了,瘦了好大一截,整日里耗费心神,吃穿不爽利,太过熬人。   而接下来,只等荆州知府李士翱带着考官们批改完答卷,两三日便会张榜告示。   *   荆州府贡院。   李士翱坐在主位,江陵、公安、石首、监利、松滋、枝江等县的县令都在,领着考官在批改,第一波先快速筛选出偏题、错题者,放置一旁。   第二轮,便要挑出写得好的那批。   科举考试规矩严苛,几人按着规矩忙了两日,才算定下最终版。   拆封时,几人共同抽中一张卷子,李士翱心中有预感,应该是江陵少年张白圭。   他的文采,在座二十余人,毫无疑义。   杨知县美滋滋地捋着自己的胡须,那是他江陵县的学子!   李士翱见他笑逐颜开的样子,就知道他是他县里的学生。   “这张白圭,你觉得如何。”他问。   杨知县想,那是他亲人给他留的升迁通道,定然是极好的。   “回知府大人,张白圭乃江陵县案首,他的县试成绩极好,素日里为人也是很有孝名,年岁虽小,却知孝顺亲长,是个好孩子。”   李士翱笑了笑,不置可否。   他又看了其余九位甲等的答卷,和颜悦色道:“这张白圭为案首,诸位意下如何。”   都想让自家县里出的学子当案首,这可是政绩,但学问相差太大,反而没什么希望。   不如让知府高兴些,不驳了他的意。   *   小院中。   张白圭正在和叶珣对弈,而张文明和赵淙玩。   “你猜自己是第几名?”叶珣淡淡问。   张白圭抬眸望着月色,哼笑:“我想要案首。”在自己人面前,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欲望。   赵云惜正在磨刀,闻言黑线,这孩子从小就要强,什么都喜欢要最好的。   但小少年眉眼灼灼,一双眸子灿若星辰,那意气风发的模样,让人不由得会心一笑。   “在娘心里,白圭永远是案首,谁也比不过。”她笑眯眯道。   张白圭便挨着她站着,看着她磨刀,笑着道:“前些日子只顾着忙科举的事,没顾着娘亲,你别生气。”   赵云惜抿唇轻笑,将刀放下,捏捏他肉嘟嘟的脸蛋,小少年再怎么端方稳重,那脸上的婴儿肥骗不了人。   她克制了好些日子,终究没忍住捏捏他。   张白圭翘了翘唇角,他眉眼亮晶晶地撒娇:“娘最近总是离我远远的,和爹在一起。”   赵云惜望天:“我是想把你当大人来看。”   结果忍不住,根本忍不住,可恶。   张白圭抿着唇,白皙的脸颊被掐得微红,眼神瞬间幽怨起来。   但赵云惜进厨房帮忙,他抬脚就跟进去了,撩起袍角坐下烧火,叶珣也跟进来了,像是两条小尾巴。   赵云惜剥蒜,他就帮着剥葱。   三人说说笑笑,赵云惜做起饭来也有劲。   福米懒洋洋地趴在灶前,用尾巴敲着白圭的腿。   张白圭揪了揪福米的白眉毛。   福米就把下巴搁在他腿上,可怜兮兮地哼唧着跟赵云惜告状。   “我们炖个大骨头,把骨头给福米啃。”赵云惜道。   福米听见骨头,就支棱起耳朵,整只狗都高兴起来了。   叶珣把葱一根一根洗干净,再摆得整整齐齐,赵云惜看了两眼,满脸复杂。   怪不得俩小孩能玩到一起,这毛病一模一样,爱洁。 第57章   张白圭吃完饭,就懒洋洋地打着哈欠,手里捧着书,闲闲地翻了几页书消食。   叶珣亦是。   赵云惜坐在一侧练大字,在闲暇时,写一会儿字,整个人都宁静下来。   张白圭目光注视,他盯着那手好字欣赏半天,与有荣焉地点点头,他娘亲真得厉害。   他又想起县试时,那道桀骜不驯的目光,希望大家有顶峰相见那一日。   还有七八日便要出告示长案了。   晚上临睡时,院中树影婆娑,月色极好,赵云惜披着长衫,立在院中,昂首望着天上月亮。   月光澄澈如水,映出院中的海棠花影。   她抿着唇,略微有些担忧。   隔壁房间的窗户被推开了。   “娘。”张白圭趴在窗台上,俊秀的脸庞映在月色中,他眉眼含笑:“怎么不睡?”   他索性披上衣裳,单手撑着窗户,直接跳出来。   “在想张榜告示的事。”她还是有些许困意的,但心里存了事,有些睡不着。   两人并肩坐着,张白圭满是稚气的脸颊上,露出几分洒脱:“可娘说过,我们只是试试而已呀?”   “娘,我不会让你失望,也不愿意让娘失望。”张白圭眸中盛满了笑意:“等我长大了,给娘买金耳坠金项圈金镯子,再打张金床睡觉。”   赵云惜听出他的打趣,回身扯住他肉嘟的脸颊,哼笑:“记性不必这样好。”   她当年为了哄婆母,确实是这样给她画饼的。   张白圭被她扯着脸,眸中流露出晶灿的笑意。   “别担心,相信你儿子。”他老气横秋地拍拍她的肩膀。   赵云惜揽住他瘦弱的肩膀,轻轻嗯了一声,随口道:“不是担心,是期待。”   她眉眼柔和,捏捏白圭的小脸,很想再亲亲。   可恶。   长大得好快。   张白圭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,努力睁开眼睛陪娘亲谈心,结果扛不住生物钟,往她肩上一靠,瞬间就睡着了。   赵云惜的心软成一团。   她眉眼柔和,就像是幼时那样拍着他的脊背,见他睡沉了,这才俯身将他抱起,放在床榻时,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。   乖儿长大了。   她笑了笑,起身回房睡觉。   *   隔日睡醒后,赵云惜正要喊白圭起身,就见他在舞剑,从张诚处学来的,每日练一练,锻炼身体。   她便也持剑上前,两人对练。   正练着,李春容和张文明从厨房走出来,见娘俩对打,笑着招呼:“吃饭了!”   甜甜端着菜出来,笑眯眯道:“娘,白圭,快吃饭。”   赵云惜这才放下剑,看着早餐,笑嘻嘻道:“娘今天醒得早啊。”   这天才刚亮,她就做了油条、面窝出来,还炒了菜,可见早早就起了。   李春容笑嘻嘻回:“想着你们许久不曾吃过我做的面窝了,叫你们再尝尝,谁知道我啥时候蹬腿,从这间到那间。”   赵云惜无奈。   “爹和娘定然长命百岁,还等着你们帮白圭带孩子呢。”她笑着道。   清明刚过,谷雨将至。   几人说着话,便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,携带着茫茫白雾,降临人间。   “这雨水好!水稻该插秧了。”张白圭昂着脑袋问:“可是如此?”   果然听见葛大姐惊喜的声音,她琢磨着,等雨停了,就能去薅秧苗,开始插秧了。   春日喜雨。   赵云惜也高兴,百姓生活富足,大家好过了,她看着也舒坦。   张白圭推开书房的门,春雨那细密带着青草香气的味道便扑鼻而来。   清凉的气息极为舒服,随风涌入。   赵云惜也跟着打开窗子,冒头出来跟他打招呼。   “龟龟呀~”   惊不惊喜!刺不刺激!   细雨飘在脸上,落了一层细碎的雨珠。   张白圭黑线,他也伸脸出来和她打招呼。   “娘呀~”他学着她的语调。   赵云惜:……   她支着下颌,笑眯眯问:“你还记不记得你四岁那年,有一次我们从江陵回来,你耍赖非得让我背,但我提着东西背不动,就故作生气地拿小棍抽你屁股,你第一次挨揍,吓得嗷一声窜出去很远。”   张白圭幽幽道:“我当年记得,娘亲突然变成大怪物,非得要吃我,还拿着棍子在后面桀桀桀地笑。”   赵云惜清了清嗓子,笑眯眯道:“你那时候好可爱,身子圆圆,屁股圆圆,跑得快了就扭来扭去,我故意吓唬你,用小棍戳你屁股,你就会突然加速,特别可爱哈哈哈哈……”   现在想想就忍不住笑。   张白圭:?   他依稀记得自己是亲生的。   赵云惜无事,索性提着炉子去堂屋沏茶喝,坐听竹林打雨声。   “今年的雨水不错,感觉会是一个丰收年。”赵云惜在心里叹:“冬季这样漫长,就指着春夏收点庄稼,够一年的嚼用呢。”   白圭在读书。   他总爱手里捧着书,不曾放下一点。   过了一会儿,他起身,坐在茶炉旁,也跟着喝了一杯茶,笑着道:“这场雨来得好,清明时节下一场,谷雨下一场,地里的墒就足够了。”   赵云惜点头,她方才心里想得也是。   张文明抖抖衣袍走了进来,见两人围炉煮茶,笑着道:“本来打算雨停了去,但是路上泥泞,我又回来了。”   他都走出村头了,好多人带着斗笠在插秧,星星点点的绿意,看着还挺有意思。   趁着有雨水,赶紧干活。   “不着急去,下雨天学生也不去。”赵云惜笑着劝了几句。   连下了三日雨,荷塘里都满了。   几支早荷露出一点尖尖的叶子,被雨打得来回摇晃。   赵云惜其实有些艳羡他俩,只要努力,总归有一份前程,白圭读书刻苦努力,如今就等着府试结果,往后自然有一份计较。   便是张文明,纵然乡试两回没中,他到底是秀才,半个官身,和寻常人已然不同。   而她在这个朝代,不管如何努力,经商、读书,最终也不过是一个浅薄的符号,并无选择余地。   幽幽一叹。   她收起突如其来的愤懑。   正出神间,门被拍得啪啪响,张文明去开门,就见一个衙役立在门口,笑着道:“李知府传召呢,命你家学子,三日内赶往荆州府!”   张文明连忙道谢,他走上前去,笑着道:“你辛苦了,快请屋里坐,喝杯茶!”   衙役笑着摇头,这家学子能得知府传召,未来不可估量,他好声好气道:“快收拾收拾去吧。”   张文明想想娘子整日里爱送别人点东西,连忙道:“我这挖了些春笋,你带回去中午添个菜。”   说是春笋,其实主要是搭头腊肉。   衙役连忙推辞,提着小箩筐,喜滋滋地走了。   在二院的两人已经听到了,闻言连忙收拾东西。   “甜甜!你在家等着你奶回来,小姑娘不要乱跑,有人敲门隔着门问问信息,就让他走,说我们去邻居家一会儿回来,会处理。”   “坏人来了就用锄头夯他,不必害怕。”   赵云惜殷切叮嘱,还是有些不放心,索性道:“走吧,一起去,到时候你爹和白圭拜访知府,我带你去逛街。”   甜甜眼睛亮亮的:“可以吗?”   她确实挺想去。   赵云惜笑着点头。   赵云惜想着赶牛车太慢,就去刘家借马车,林修然一听是知府传召,眉眼微凝。   “府试过了,就是院试,让你去,怕是学政在此处,是大好事!走在路上时,多琢磨琢磨文章民生!”林修然拄着拐,神色柔和。   林均捧着小脸,满脸敬佩地看着他,软声道:“你太厉害了!我要向你看齐!好好读书!”   他想想就觉得快乐。   赵云惜笑眯眯地看着他,揉揉他的小脑袋,依稀像是看见小小一只的白圭。   林修然给了她小院钥匙,方便她们住,一边笑着道:“知府名声极好,我虽未和他共事,却早有耳闻,你放心便是。”   赵云惜腼腆一笑:“得夫子一言,我心里就不慌了。”   林修然摆摆手。   身子佝偻。   一家四口连忙往荆州府去。   赵云惜掀着帘子往外看,雨停了,田里插秧的人就更多了,在马车上看,很多小黑点在田里动,身后是一片浅浅的绿意。   张白圭也望得出神。   傍晚时,几人终于到了荆州府。   赵云惜撑在白圭肩头,强忍着揉屁股的欲望,幽幽道:“这路也太颠了。”   她屁股都要被颠肿了。   “真是年纪大,受不了一点罪。”她叹气。   张白圭望着马车,满脸若有所思。   “天色晚了,明日一早你们再去拜访,先洗洗睡吧。”赵云惜道。   *   隔日。   天刚蒙蒙亮,想着要去李知府府上拜访,赵云惜就起床做饭,顺便将精油和香露打包好。   她打制了许多高端礼盒装,大漆螺钿的工艺外箱,内里装着巴掌大的同工艺小木盒,内里才是银质的小瓷瓶,或者是名窑的瓷器。   这原本是为张文明备的,想着他若是考中举人,把这个送给上峰,不说多加照看,只要不穿小鞋就行。   谁知一直没送出去。   不过现在白圭倒是用上了,她心甚慰。   赵云惜将漆盒捧出来,又添了四色点心算一份,这样一人提一份礼,瞧着也不打眼。   又捧出上回绣娘制的新衣裳拿出来,给两人换上。   白圭一袭浅灰蓝的圆领袍,镶着沧浪色的窄边,腰间系着的腰带是林修然特意送的。   以革为质,外头裹着青绫,上面缀着银质小装饰,正面两个小方片,旁边有小辅两条,带宽而圆,束不著腰,像个漂亮的呼啦圈。   赵云惜认真给他整着衣衫,抿唇轻笑:“积石如玉,列松如翠。郎艳独绝,世无其二。”她眉眼柔和,捏捏他的脸:“我儿!真好看!” 第58章   被夸赞的张白圭翘了翘唇角,眸色认真:“娘在我心中,比洛神还好看。”   “去吧。”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,越看越满意。   白圭真的哪里都好。   她甚至狂放地想,欲与居正试比高。   嘿嘿。   当然只是膨胀地想一想而已,她还是非常了解自家情况,白圭纵然真称得上一句“郎艳独绝”,可张居正才是真正不世出的天才。   他一句“愿以深心奉尘刹,不予自身求利益”,实在太过有格局,她心生佩服。   刘二驾车,张文明提着礼物,带着张白圭往李府去了。   *   李府并不巍峨,只是府邸旁的一座四进小院,然而住进知府这座大佛,这小院便显得格外不同起来。   张白圭登门,还不等他说出来意,门子便连忙道:“可是两位张相公?大人已经在厅内等着了。”   张文明和刘二跟着门子往偏厅坐着喝茶,一旁的小厮把张白圭往里面引,又有人帮忙提着礼物。   刚一进正院,就见李士翱正坐在亭中等候。   “老师。”张白圭俯身拱手。   听着少年清澈的嗓音,李士翱上下打量,捋着胡子想,这孩子确实不一般。   前几日下了雨,阴凉处尚有水渍,形成一处小水洼,李士翱带着他坐在亭中,闲闲地聊着天。   李士翱穿着家居的道袍,颇有些潇洒不羁的意味在,他笑着指点:   “明日我湖广学政要来视察此次府试,本官打算将你的正试、覆试答卷也呈上,到时可能还要考校你,你提前想想。”   “田学政名顼,字希古,号柜山,他素来有才,二十一中举人,二十六中进士,可谓青年才俊,意气风发。”   张白圭目光灼灼,听了这许多青年才俊的故事,心中便愈加渴望。   李士翱带着他往外走,打量着他送来的礼物,很是满意地让小厮带着走,笑着道:“你这看着还不错,就带着给田学政吧。”   话说到这一步,彼此都心知肚明,此次府试的排名,他必然名列前茅。   但是在张榜之前,谁也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。   见他仍旧不卑不亢,并未张狂,李士翱心中便更加高兴了。   有才华之人何其多,但性情不稳,在朝堂上就是走不远,根本没什么提携的必要。   张白圭态度更是软和三分,笑着道:“老师提携之恩,白圭没齿难忘,心中十分感念,特意送大人些许土仪,这是我娘自家开的作坊,先前在江陵地区售卖,如今已铺开荆州府,这香露和精油都是挑得顶出色的鲜花精制而成,老师可以留着,其他礼物再备就是。”   张白圭煮了茶捧上。   李士翱摇头失笑:“你以后要在府学读书,到时候再送也不迟。”   张白圭眼睛亮了亮,他喜欢一切和读书相关的话题。   李士翱顿时哈哈大笑起来,捋着胡子道:“还是个孩子呢。”   都不怎么会掩饰。   张白圭腼腆一笑。   李士翱带着他去坐马车,两人又往城郊去了,临着江边有一座宅院,外头瞧着不显眼,里头文竹幽兰,三步成景。   两人跟着小厮走近了些,就见那穿着宽袍大袖道服的文人正坐在竹林旁,悠闲地喝茶。   “你们来了。”   和李士翱的不怒自威相比,他更加随和些。   田顼起身,看向一前一后走来的二人,打量着小白圭。   先前李知府对他多有赞誉,说什么他有帝师之才,并奉上他的所有答卷,田顼看了,也颇为惊奇。   他实在有文采有想法。   真真前途无量。   他也起了惜才之心。   春光正好,偶有凉风吹过,凉亭围了一层薄纱来挡风,愈加添了几分仙气飘飘。   小白圭上前行礼,他温声道:“初次登门,实在叨扰。”   田顼哈哈大笑起来,摆手示意他坐,跟一旁的李士翱笑:“这孩子还挺有礼数。”   李士翱客客气气道:“来时我还说,田学政两袖清风,最是爱民如子,他偏说什么礼不可废,给你带一点小土仪,他家作坊产的香露。”   张白圭眉眼闪了闪,镇定地再次作揖行礼。   田顼定睛一看,拿着桂花精油闻了闻,眼睛便亮了:“这个我买过,是赵氏作坊供应的!”   张白圭腼腆一笑,彬彬有礼地回:“家母正是姓赵。”   他很骄傲地挺起胸膛。   李士翱喜欢孝顺孩子,见此更喜欢了,许多人读书后,便瞧不起亲娘,觉得她们见识短浅。   他却最喜孝顺。   田顼轻轻抚摸着漆盒,见纹饰独特漂亮,便知是用心准备的,笑着道:“你这孩子。”   他又转头看向小厮:“快收好,放在多宝阁上去。”   张白圭陪坐在末席,听着两人寒暄,说一些家国大事,他都认真听着。   过了一会儿,田顼又问:“你村中收成如何?”   张白圭一直绷着在听,闻言连忙道:“去岁还成,百姓有些余粮,今年谷雨又下雨,来时许多百姓在插秧,估计今年收成能续上。”   李士翱闻言满意点头,没慷慨激昂地指点江山。   田顼也是笑,他温和地将茶水递过来,笑着道:“百姓靠天吃饭,也靠上官的仁心吃饭,要看得见百姓的苦,才成。”   田顼早已知江陵神童张白圭,这次得到推荐,对他更加深入地了解,他幼年家贫,无以为继,后来其母聪慧能干,硬是把张家的收入提升上来了。   而他的学问也极好,县试、府试的试卷都已经摆在他的案头,他看了后,甚为叹服。   要不然他不会接触他。   “你夫子是林修然?”田顼颇有意味地问。   他知道,林修然崇尚心学,是王学一派,而他乃闽中理学一派,朝中还有正统程朱理学一派。   “是,白圭幼年学从林夫子。”张白圭神态恭谨。   李士翱捋着胡子喝茶,只要白圭神色安定,这一回就必然能赢。   他想起当初贡院初见,他在一群鹤发童生中,格外引人注目。倒像是落魄寒门家的清贵子弟,而非军户农家,出身乡野。   他对白圭赞誉有加,甚至在两人说话时,已经开始琢磨着,白圭二字到底担不起帝师之才,他改个名字才好。   他正在心中琢磨,就听田顼道:“本官特命一题,既然李大人赞你是神童,那便来一篇南郡奇童赋,你意下如何?”   张白圭俯身作揖,知道他虽然是询问的语气,但他并没有拒绝的能力,就着书童送来的笔墨,挥笔写就。   他自三岁时,便日日练字背书,有娘亲陪读,亦觉得非常欢喜。   张白圭唇角含着腼腆的笑意,盯着笔下看,眼神却坚定极了。   田顼和李士翱本来还在低声闲聊,见他写得认真,便过来看了一眼。   只一眼,田顼便怔在原地。   他仔细盯着看了半晌,胸腔中充满着溢美之词,半晌才唏嘘道:“怪不得李大人对你多有赞誉,确实是个了不得的神童!”   “你可知西汉贾谊?”他问。   张白圭恭谨回:“回老师的话,学生知道,《过秦论》便是他写的。”   田顼沉吟,听他提起过秦论,便含笑点头,看来确实是知道。   “本官观白圭,颇有贾谊之才!”他拍拍李士翱,笑着道:“你小子,怕我对他的排名有意见?”   李士翱笑了笑,温和道:“都是为皇上分忧,为大明尽心效力,心都是一样的,便没有什么可担忧的。”   张白圭太过年少,立在两人中间,身量单薄细瘦,满脸稚气。   但他今年只是童生试,慢慢成长起来,差不多也要二十左右。   尽够了。   田顼对他极为欣赏,笑着道:“我近来在读唐北海太守李邕《南岳碑》的摹本,如今赠与你,你好生看看,不负本官一片心意,莫负皇恩浩荡。”   他摆摆手,便有小厮去取书。   田顼趁着空档,索性来摸他的底,从四书五经逐渐跑偏到资治通鉴、史记等。   张白圭都不疾不徐地答了。   他和赵云惜爱玩这个游戏,你背上句我接下句,甚至不用动脑子。   李士翱:……   他老了。   真的。   好多他都要想一下,但张白圭已经说完了。   李士翱心中暗骂老狐狸,连吃带拿!他是推荐这孩子不假,但他现在这样考校作甚!   没得让白圭觉得他才华出众。   可恶的老狐狸!   张白圭也有些吃力,他到底年岁小,和官场老油子打机锋,实在不占便宜。   好在田顼看出他吃力,并未为难他,甚至还笑着道:“已经快晌午了,午饭就在这用,我让人摆饭。”   李士翱乐呵呵道:“蹭你一顿饭不容易啊。”   田学政虽然并未恃才傲物,但自有一番文人气度,那种淡淡的清高和漠然,不用明说,你都能感觉到疏离。   张白圭在心中复盘,将发生的事和对话复盘一遍,心中便有数了。   随着铃铛声响,丫鬟捧着托盘上菜,就听田顼道:“粗茶淡饭,随便吃一点,怠慢了两位。”   张白圭看着桌上没见过的点心,糯团子往下流着乳白的汤汁。   他尝了尝,赞不绝口:“好好吃!甜而不腻!软糯可口。”   娘爱吃!   张白圭想着,等出去了看看,有没有卖这个点心的,到时候买来给娘吃。   他略盯了两眼,田顼便笑着道:“你爱吃便多吃两个,小孩正在长身体,不必学那套假客套。”   张白圭腼腆一笑:“回田学政的话,因家母噬甜爱糯,学生想着记住点心的样子,等回去后,买来给娘亲吃。”   李士翱自己是个孝顺的,听见旁人也孝顺,顿时冲着田顼挑眉,笑着用眼神示意。   看,我推举的小江陵很有意思吧。 第59章   亭中清风徐徐,帷幔飘飘。   张白圭少年俊才,却并不狂傲,他面露柔和,提起娘亲时,唇角勾出些许笑意。   他从未离开过娘亲,儿时离开过一日,他哭了一回,从此娘亲去哪都给他带上。   田顼感念于他一片孝心,连忙道:“罢了,何须你出门再寻,给你送一份便是。”说着回身看向丫鬟:“家中各色点心装一攒盒出来。”   一盒子点心不算什么,但他年岁小小知道惦记母亲,人品这一项上,就令人满意点头。   天下才子何其多,心性之患,实在严重。   张白圭腼腆一笑:“白圭谢老师挂怀。”   他头一回见面,就接受别人好意,有些羞赧,但能让娘亲也尝尝,他愿意。   李士翱打量着他,心中感念,他先前就想着白圭的名字顶不起他的帝师之才,就琢磨着想给他改个名字。   这会儿有田顼在,刚好帮着参谋一二,他当即便不再犹豫,开口说了自己的想法。   “田学政,我想着,白圭如此人才,等院试过了,想着给他留在府学读书,他如今的名字虽好,但一路科举,焉知不会站在更高的地方,到时候他就需要一个很压得住的名字,白圭虽好,却不够言志正身。”   李士翱神色柔和,他就这么点想法,据说白圭之名,出自白龟,龟长寿,是家人的一片关爱之心。   化为白圭后,亦是含义非凡,圭者,玉制重器也。   但时下龟字虽寿,却和乡间俚语“龟孙、龟儿子”这样骂人的话重叠。   再者就是真得经不起他的帝师之才,他心疼,想着给他起个好名字。   “居正如何?”李士翱捋着胡子,笑吟吟问。   田顼认真思量片刻,“张居正?不错。”   张白圭连忙起身,俯身作揖,笑着道:“白圭谢老师赐名!”他仔细品味着居正二字,心中甚是喜欢,表情就带出几分来。   李士翱顿时哈哈大笑,温和道:“你喜欢就好,回去跟父母商量一下,他们愿意再改,若是不愿,也就罢了,千万不可勉强。”   田顼也点头,笑着道:“是,毕竟是家中长辈起的名字,不可怠慢了。”   两人很是惜才,不愿他为难。   张白圭心里知道,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。对方并未嘲笑“白圭”二字,而是认真为他考虑以后,他用手背贴贴微烫的脸颊,冲着二人作揖行礼。   田顼拖住他的手,不叫他再行礼,只笑着道:“我和你们知府都不是一味重规矩的人,不必多礼,寻常对待,大家都自在些。”   李士翱也跟着点头,笑着道:“是这个礼。”   张白圭便洒脱一笑,不再执拗于俗世礼节,回:“白圭恭敬不如从命!”   几人闲闲地聊了几句天,李士翱问他住在何处,在荆州府可有房舍,到时在府学读书,要提前把事情都给安排好。   张白圭眉眼闪了闪,心中对自己府试排名就有了猜测,恐怕三甲才能得知府如此赞誉。   这才一一回了,将自己情况详细告知。   “我这还有份书单,怕是要劳烦田学政一二了。”李士翱来时就已经打算好了,论藏书,谁也没有学政家多,既然来一趟,总得薅一点什么走。   田顼斜睨他一眼,起身带着他往书房走去,温声道:“我这只是个小书房,藏书不多,你瞧着喜欢尽管拿便是,这都是抄写本,我还有。”   李士翱哈哈一笑,跟在他后面往前去。   三人往书房走去。   书房很大。   比他家的院子还大。   一排又一排的书架,上面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籍,擦洗的十分干净,阳光透过格栅照进来,打进来一束光。   那么多的书,看得张白圭心潮澎湃,不由自主地向前两步,轻轻抚摸着泛黄的书页。   田顼一指书房,坐在书桌前,笑着道:“喜欢什么书,尽管挑,等会儿给你送去。”   李士翱也有些馋这些书,他搓了搓手,眼巴巴道:“田学政,你看我那书架也有些空。”   田顼揣着手,格外大气:“随便挑,这些书,都是族中小辈抄录而来,如今还抄着,缺不了,尽管拿就是。”   田顼捋着胡子,笑得快活。   李士翱懂了。   这些书,就是一张密密的网,旁的不说,拿人的手短,这都是情分。   田顼客气一番。   谁知——   李士翱他是真拿啊。   从这头拿到那头,瞧见有用且珍贵他就拿。   “白圭幼年启蒙,至今已有九载,读书甚众,到底藏书不如学政家丰富,怕是有诸多遗漏,这都是学政保存的冷门篇章,你回去时常研读才是。”   李士翱压低声音叮嘱。   张白圭感受到他的真诚,心中感怀,连忙道:“大人、学政,你们的心意,白圭永世难忘!若有来日,必将衔草结环以报。”   李士翱拍拍他的肩膀,看着小少年清澈稚嫩的脸颊,有时他的言行,真的会让人忘却他的年岁。   张白圭克制半晌,终究忍不住,捧着一本书,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。   他明显沉浸其中。   田顼盯着他读书的样子,过了片刻,从他手中把书抽出来,翻开第一页,含笑问了几句。   张白圭一一答上来。   “真过目不忘?”田顼惊了。   李士翱也惊了。   他也听过这样的传言,还当是夸张的说法,可能是背书比较快,没想到是真——过目不忘。   那也太厉害了。   看着面前的藏书,光是一册中庸,便有十余种释义,张白圭才探知世家大族的一点底蕴。   寻常寒门士子,想要和他们这些庞然大物比,真的很难。林宅藏书已是丰厚,对于张家台来说,已经高不可攀。但和田府这小小一个偏门宅院都比不得。   张白圭心中愈加感念。   眼瞧着天色不早,李士翱停止自己疯狂行为,带着张白圭离去了。   等出门后,李士翱才笑着道:“田学政桃李满天下,对待学子最是和缓,但越是温和性子,便越是难以走进他的心,幸而你容颜极盛,又是个文采好的。”   有一张精致容颜,实在太好了。   大明朝做官,容貌也是一等一的重要。   *   张白圭去了李府,赵云惜就去逛街,她寻思,能得上峰单独召见府试成绩不用愁了,那就得备着院试、入县学的东西。   院试简单,和府试相差无几,倒也不必特意准备。   而入县学要备的东西就多了。   从学服到被褥、水杯、盆子都要先备好了,甚至还有数算用具等,林林总总也不少。   来次荆州府不容易,索性一次置办齐全了,也省得往后要用时再慌里慌张。   县学的课程和林宅差不多,但在林宅读书时,这些都是由林宅准备,而如今要自己准备了。   还去银楼给他重新置办了网巾、幅巾、腰带、扳指等。读书时,虽然并无互相攀比现象,但不管是前世今生,先敬罗衣后敬人都是存在的。   她不忍心白圭因为衣裳的事,难过受气。   衣裳就穿着林宅那些就成,不用特意再置办,外头买的,还真没有林宅的好。   赵云惜一路走一路盘算,给甜甜也买了好些东西,小闺娘长大了,快到说亲年岁了,她略压了两年,没让她早早订婚,想着等她长大了,有主意了,自己会做选择。   但小闺娘的一些首饰,也得置办起来。   甜甜喜欢一些成熟端庄的装扮,小小年纪就装扮的老气横秋。赵云惜没勉强,每个人有自己的偏好。   等日头升高时,吃了一碗馄饨,她小声嘀咕:“白圭怎的还没回来?”   都没见他来寻。   甜甜擓着大包小包,闻言将汤汁喝掉后,这才笑眯眯道:“多留是好事啊,说明大人看重他。”   赵云惜自然知道,她就是有些担心罢了。   “走吧,回去。”   两人提着大包小包回小院,把各色东西都清点好时,才听见外面传来马车的声音。   “回来了!”甜甜连忙起身冲出去,笑着道:“爹和弟弟回来了?”   赵云惜正在洗锦帕,闻言看着走进来的白圭,笑着道:“今日给你置办了好些东西,你瞧瞧,这是岁寒四友的锦帕,我过遍水,你明日就能用了。”   白圭轻轻嗯了一声,还在回忆着在田家宅院的事,满脸意犹未尽,他在他们面前,实在太青涩了。   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。   在江陵城中被称为小神童不算什么,这世上小神童实在太多了。   他眉眼清亮,但他会努力上进!   赵云惜把锦帕晾完,把小泥炉上煮着的茶水倒出来,笑着道:“喝点水。”   两人喝着茶,张文明已经提着点心过来。   “这是田府送的攒盒,里头都是点心,娘尝尝合不合胃口,咱以后也去买点。”   赵云惜轻轻嗯了一声,用筷子夹起点心,糯米纸包着里面是晶莹剔透的糯团子,能看到里面的夹心,上面还在流淌着奶味的汁水。   她尝了一口,看起来会比较甜腻的点心,吃起来却甜而不腻,软糯可口,精致又好吃,让她连吃两个。   “真好吃。”她不住口地夸。   张白圭捧着茶水,随口道:“今日去找知府大人,他给我改了个名字,说让我回来问问爹娘的意见,看是否应允。”   赵云惜摸了摸下巴,啜一口茶水,漫不经心地问:“什么名字呀?”   这茶水滋味甚好,甘甜清冽,带着一点点陈皮的回甘,配着点心吃,极好。   在听到白圭说完后,她惊讶地合不拢嘴,险些将口中清茶喷出。   实在太令人震惊了! 第60章   “张居正。”   西窗下,竹林被风吹得簌簌作响,却不及这三个字震耳欲聋。   赵云惜失手打翻茶盏,她唇瓣抖动,半晌失语。   张居正。   她家小白圭是张居正?   大明首辅。   “谁言天公不好客,漫天风雪送一人。”   张居正身上有太多标签了,江陵神童、权相、大权独揽、位尊、一条鞭法。   和死后清算。   赵云惜唇瓣抖动,捧着小白圭的脸,啪嗒啪嗒地掉眼泪。   ——世间唯有张居正。   张白圭吓得不行,少年立马连忙张开瘦削的双臂抱住她,哄她:“娘,你不愿意让改就不改了,别哭别哭。”   赵云惜痛苦于他的生前身后事。   她俯身,将他紧紧抱在怀里,泪流满面。她拢在怀里的娇娇儿,左肩扛着江山,右肩扛着百姓,唯独忘了自己。   她泣不成声。   白圭学着她往常的样子,轻轻拍着她脊背,安抚意味非常浓厚。   “娘,咱不改不改啊。”白圭眸色清亮,定定地望着她。   赵云惜想着他儿时,小小的手,捧着厚厚的书,还有看杨家将时,那些专注。   她又忍不住泪如雨下。   白圭,为大明耗尽心血,可他被摆宗辜负了。   若是旁人,她只觉遗憾惋惜,可这个人是她的小白圭,她便替他难过到不能自已。   她要心疼死了。   她甚至想只让他读书,不让他做官,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便好。   “改。”她咬牙切齿道。   他自有他的路要走,又岂是一个名字能左右的。   喉头像是被棉花堵着,眼眶也酸涩地厉害,她咬着唇瓣,开口便是泣不成声。   半晌不能言语。   她深深地吸气,起身去洗了把脸,这才回身坐下。   看着白圭乖巧的样子,她心中又涌出无尽难过来。   万历年间,隆冬那场大雪,一身绯色官袍的张居正,踏着清白大雪,走在紫禁城中时,信念坚定又充满希望。   可他又怎知,一朝身死,神宗清算。   朱翊钧在奏疏上批示:“居正朕虚心委任,宠待甚隆,不思尽忠报国,顾乃怙宠行私,殊负恩眷。念系皇考付托,待朕冲龄,有十年辅佐之功,今已殁,姑贷不究,以全始终。”   一生光风霁月,为国为民,死后却重压无数骂名。   张家饿死十几口,长子自戕而亡。   赵云惜心中生出绵绵恨意来,他一手养大的小皇帝,就连启蒙书籍也是亲自策划,又是画图又是详注,却尽数喂了狗。   好在,他护着的百姓,一直记得他。   他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。   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   他做到了。   赵云惜突然明白了林修然,明白了张居正,他们的文人风骨。   他的脊骨,从来都是直的。   赵云惜哭得不能自已。   她哑然失声。   张白圭不解她情绪的突然崩溃,却紧张地抱住她,神情温柔地哄着:“没事没事,娘不哭不哭,我们不改名不改名。”   赵云惜深深吸气,睁着通红的眼眶,从前她学历史,看人物兴衰在薄薄一页书,只觉潮起潮落世事无常,像是看故事一样。   从来不曾想过,这薄薄一页书中,是白圭的一生,字字句句,横竖撇捺,笔者如刀。   她如今再看,悲欢离合、家国大义,里面有多少白圭的泣血锥心。   赵云惜努力地平复心情,将白圭抱在怀里,亲亲他的小脸,眼眶通红:“没事,娘为你感到自豪,我儿得知府看重,往后无灾无难到公卿,是极好的事情。”   白圭眸光通透,知道这中间定然有他不知道的缘故,但娘亲没说,这会儿情绪又不好,便不再多言,只静静地陪着她。   赵云惜狠狠一拳砸在桌上,杯盏弹跳,落在地上砸了个稀碎。   她兀自在心中骂骂咧咧:“真是好日子过够了!才能如此欺负我儿,爱国可以!忠君免谈!如今还没到那一步,但也要早早谋划才是。”   她冷笑一声。   努力地收拾好心情,不让白圭跟着忧心。   张白圭见她红着眼睛,磨着后槽牙,见她情绪好上许多,有些无奈道:“改名不是大事,娘亲若是不愿,不改便是,何苦哭一场,眼睛都肿了,儿子看着心疼!”   她素来温柔矜持,笑起来眉眼弯弯,像是春日清晨带着露珠的海棠花,端的清艳逼人。   何曾这样悲痛哭泣?   瞧着就令人心疼地紧。   张文明拿着锦帕过来给她擦眼泪,故意逗她笑:“这样哭,我见汝犹怜!”   两人刚才被她惊住了,张文明愣神片刻才回神,那大颗的眼泪珠子像是砸进他心里。   “别哭,白圭的前程,又岂会因为一个名字而受影响。”   “是啊娘,这是细枝末节,知府不会介意。”   赵云惜拧着眉头,鼻头堵,嗓子哑,眼眶肿,怎么都不舒服,看着张文明愈加不顺眼!   他可没少给白圭添堵!   她伸手就捣了他一个青眼窝。   白圭的绊脚石!   张文明捂着俊秀的脸颊,拳头砸在眼尾,晕出一片红,眸中也渗出些许水渍,他幽幽道:“我陪你哭就是,何苦再揍我,手可疼?”   赵云惜又用手捧住他的脸,轻轻地吹了吹,无奈:“你都不知道躲?”   张文明垂眸,长睫被生理泪水打湿,眨了眨眼,语气诚恳:“娘子痛快便好,我甘愿的。”   张白圭:?   他爹在说什么。   张文明丝毫不抵抗,大掌附上那捧着他脸颊的手,温声道:“娘子心中若不痛快,治卿还有左脸。”   赵云惜甩开他的手,指着他,抖着手半晌也没说出话,片刻后才憋出一句:“你疯了!”   张文明垂眸浅笑,这些年求而不得,他早就疯了。   赵云惜望着他颤动的长睫,终于意识到,平日里那个张文明,内敛又克制,不是他。   他的本性,从未变过。   赵云惜细细打量着他,张文明容色甚好,乌发雪肤,五官清俊,如今而立之年,褪去青涩,多了几分沉稳,反而更有味道。   这男人,身上添了股说不出的感觉,劲劲儿的,还挺惹人。   赵云惜眸中滚落一滴泪,她用手捂住眼睛,极其缓慢地闭上眼睛。   可惜。   可惜了。   气氛一时凝滞下来,三人都没有说话,白圭上前来,偷偷将自己塞进娘亲怀抱。   香香的,软软的,娘亲的味道。   嘿嘿。   *   林子坳约摸着白圭已经回来,就带着叶珣、林子境过来找他,想想又把林修然给带上了。   爷爷年迈,愈加懒散了,整日里呆在书房看书、看信,这样可不成,来乡下散散心,也是极好的。   两辆马车到了张家门口,福米已经摇着尾巴开始冲着院门大叫,夫妻俩连忙去洗脸,整理仪容。   张白圭就去开门。   见是林修然打头,连忙躬身作揖。   浅金色的阳光洒下来,带来几分暖意。   林修然拄着拐杖,打量着熟悉的小院,这里有花有草,雅致清秀。带着原始朴素的草木香气。   光是呆上片刻,就觉得心神安宁。   林修然自来熟地坐在院中的藤椅上,打开小泥炉的盖子,吹了吹火,让林子坳去打水。   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,大胖橘躺在他身侧,懒洋洋地甩着尾巴。   片刻后,他才察觉出不对:“你爹娘呢?”   他来了,竟然无人迎接。   这可不对。   “夫子。”赵云惜原想好生打招呼,一开口就是嗓音粗哑,瞬间闭嘴。   可恶,刚才哭猛了。   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。   林修然皱起眉头,见她双眸、鼻头都通红,顿时审视地看向张文明,他双手搭在拐杖上,皱着眉头道:“气你娘子作甚?”   张文明眼神茫然,“我吗?”   他哪敢。   赵云惜见他跟可怜小狗一样不敢说话,噗嗤一声笑出来,走到夫子跟前给他倒茶,笑着道:“看话本太感动了!哭得稀里哗啦难以抑制,他俩哄我半天呢。”   林修然不解并表示大为震撼。   “什么话本,说来看看?”他好奇问。   赵云惜:……   一时之间,她脑子乱成一团,根本编不出来。   她微红着眼圈,捏着帕子装哭,故作哽咽道:“好不容易忘了,夫子又要提起。”   她眼瞧着要哭了,林修然便不好再问,就听赵云惜道:“前两日知府大人传召白圭,说是给他改了个名字,叫居正,他回来问我们意见,夫子觉得如何?”   林修然咂摸咂摸味道,满意点头:“张居正,很好。”   一个让人挑不出错的名字。   细读来,磅礴大气又正气凛然,十分好。   “说起白圭的名字,我倒是想起来,先前给你起了字,我翻看古籍,挑中恒我二字。”   林修然拄着拐杖,神情陷入思索,他沉声道:“《周礼.祭义》有‘祭日于东,祭月于西’,纵然月亮圆缺更迭、盈缩交替,却总会重圆,而月神恒我,是我对你的一番祝福。”   恒我二字,性别意识并不浓厚,和她本人极为相似,坚韧又清冷。   赵云惜闻言鼻尖微酸,她低头作揖行礼,软声道:“谢夫子赐字。”   恒我,恒我。   恒,常也。   赵云惜很喜欢,她眉眼间溢出几分笑来,看着林修然的目光便格外温柔,笑眯眯道:“既然夫子这样好,那今天晌午,我们得吃点好的,夫子想吃什么。”   林修然想吃炸鸡,但他不说。   “我不挑食。”他声音浅淡,拄着拐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。   赵云惜故作平淡地移开眼睛:“那就炒个小青菜,再煮饭好了。”   林修然:?   他的炸鸡、香椿鱼、槐花饺子、荠菜饺子……   他抿了口茶水,生气。 第61章   正说着话,甜甜提着一兜菱角回来,见众人都在,连忙上前见礼,笑着道:“刚摘的菱角,很嫩,吃起来又脆又甜,夫子快尝尝。”   她知道林修然不会剥皮,便端着去清洗过,剥皮后再清洗一遍,这才放在桌上。   “夫子请用。”   林子垣也要伸手拿,被甜甜挡住了手,皱眉:“自己剥!”   林子垣看了她一眼,悻悻道:“好吧。”   张白圭端来小框,里面全是洗好的菱角。   跟牛角似得,还微微泛着青。   要从中间咬一下,剥去青黑的外皮,露出脆嫩的果肉。   张白圭拿着小碗,剥了好些没舍得吃。   “娘,给你剥的。”他软声道。   赵云惜正在备菜,香椿要洗干净沥水,外面裹着鸡蛋面液去炸,槐花也要漂洗干净。   “你自己吃就是。”她抽空回了一句。   张白圭索性立在一旁喂她。   叶珣瞧了,进厨房帮着做饭,体弱的小公子,心肠却软得一塌糊涂。   江陵最不缺菱角,肥肥嫩嫩,皮很好剥,生的脆甜,熟的软糯,都好吃得紧。   张白圭连着喂好几个,见叶珣挨着娘亲,说说笑笑地在做饭,眉眼闪了闪,将菱角放下,往灶膛里添火,这才笑眯眯道:“叶兄体弱,快坐在灶前烤火。”   春日里,村尾地头都是野菜,根本挖不完,每日都有嫩菜,但经历一个冬日萝卜、菘菜的捶打,大家吃得格外有滋味。   这两年年景不错,除了小冰河时期,冬日冷些,种地的收成还可以,再种点菜,勤快些养家禽牲口,日子也过得去。   赵云惜一听,连忙牵着叶珣的胳膊,把他往外引:“你穿着上好的白绫缎,可不能坐在灶前,沾点火星子多心疼人。”   叶珣抿了抿嘴,他不肯出去。   他喜欢和云姐姐在一起的感觉,温柔如水,让他整个人放松又愉悦。   还不等他想好拒绝的说辞,就见林子垣窜进灶房,身后跟着举着拳头的甜甜,她恨恨道:“那是给夫子剥的,你给一口吃了!”   林子垣满脸无辜:“那我再给爷爷剥不就好了。”   春日风暖,但比不得灶房,门一开,就带进来一阵冷风,让叶珣忍不住拢了拢衣裳。   甜甜一看,更生气了,揪着林子垣的衣领把他拎出去。   林子垣蔫哒哒地被揪走了。   赵云惜瞧了两人一眼,满脸若有所思。   “相公,抱些柴火进来。”赵云惜喊。   张文明便向林修然告罪,起身去拿柴火,没看到身后的老者松了口气。   “近来天气好,这柴火使得都少了,上回爹回来劈的柴,还剩下那么多。”   柴火都堆在墙根,码得整整齐齐一排,李春容不时还要整理,更是丝毫不乱。   上面盖了稻草编得帘子,下雨了能遮盖一片,免得淋湿了没柴烧。   赵云惜示意张白圭和叶珣出去陪林修然,让张文明留下来烧火。   张文明连忙将两人推出去,笑眯眯道:“听见没,快出去吧,要听我娘子的话。”   赵云惜瞥了他一眼。   她麻利地切菜、备菜,先将时间久地板栗炖鸡做上,再去做其他好弄的,几个时令的春菜就格外简单。   张白圭立在她身侧递东西,腼腆一笑:“想吃梅干菜包子。”   赵云惜轻嗯一声,就去泡梅干菜,笑着道:“没事,刚好要做小猪盖被,把面拿来做包子。”   “你吃锅盔吗?烤一点,还来得及。”他打小就喜欢吃。   张白圭眼睛亮亮的点头。   叶珣静静地看着,眼睛黯淡一瞬。他这几年都在林宅,母亲身边,自有聪明伶俐的弟弟。   锅里的小鸡炖出浓郁的香味,赵云惜用筷子戳了戳,见能戳动了,便把板栗丢进去,接着炖煮。   她接着来包梅干菜包子,白圭挽起袖子,过来跟她一起包。   叶珣不会,他抿了抿嘴。   林修然透过窗子,看着有条不紊的几人,唇角勾着惬意的笑容,只要不跟张文明下棋,什么都好说。   林子垣趴在灶房的窗台上,眼巴巴地望过来,满脸陶醉道:“真香啊。”   他从小就想跟白圭抢娘。   张白圭眼皮都没抬,他动作利索地开始包包子,家中人少,活又多,他早早就学会了。   “你小时候有一次帮着包饺子,不会捏起来,全是散的、露馅儿的。”   后来做成蒸饺给张文明吃了。   他还挺高兴。   叶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林子垣也跟着乐:“我记得!我也包过!可恶啊!饺子馅儿根本不听话。”   林修然一听,瞬间感兴趣起来,他拄着拐杖起身,笑眯眯道:“让我试试。”   他也是穷苦出身,过过苦日子。   但真没包过包子。   他先是净手后,拿了一个面剂子,学着白圭的样子,用掌心压成圆饼,再挖馅儿来包。   他的想象很美好。   但面皮并不听他的话。   露馅儿了。   林修然不信邪。   “你来教我。”他冷哼。   赵云惜见他指自己,便拿了面剂子教他。   “这样提起来,然后捏一圈就好了。”赵云惜包了这些年,技术也练出来了,包出来的包子非常漂亮。   林修然又试了两次,不服输的和包子较劲。   张白圭欲言又止。   林修然非常不服气,装作没看见白圭的神情,非得要包个漂亮包子出来。  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。   他终于包出来一个规整不露馅儿的了。   “夫子真厉害!”赵云惜笑眯眯地夸赞:“瞧瞧这进步多快呀,刚开始还不会呢,才试了四五个,这包子又圆,褶又匀,不知道还以为是多年老手呢。”   她抽空竖起大拇指:“不愧是夫子。”   林修然挺直脊背,心满意足地昂着头:“还有什么?我来帮你。”   做饭还怪有意思。   赵云惜笑嘻嘻道:“都快好了,没什么要做的了,下回再喊你。”   林修然环视一圈,发现确实如此,这才拄着拐杖出去喝茶。   板栗炖鸡也快好了,赵云惜稍微勾了点芡汁,让汤汁看起来更浓郁些,这样卖相好看,还能浇饭吃。   林子垣已经不满足于窗台了,而是闪现在灶台边,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:“好香啊……”   他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子,在心里默念开饭开饭开饭。   而林修然也闻见了香味,他无聊地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字。   张文明:“先生好字!”   林修然幽幽地看着他,若云娘当真是林家女,怎么也不会嫁给张文明。   “如今春日到了,老夫一路走来,田里秧苗长势不错,也许又是个丰收年。”   林修然笑着道。   张文明听见,连忙回:“是呀,野草也长得好,村头有两户养了羊,都吃得肥了些。”   两人闲闲地聊着天,就听得一声喊:“吃饭了!”   张文明连忙收拾茶桌,甜甜拿着抹布来擦桌子,白圭开始摆椅子,大家配合得十分默契,再去厨房端菜端饭。   都收拾好了,这才坐下一道吃饭。   林修然坐在主位,赵云惜去抱了一坛菊花酒,笑着道:“最后一坛菊花酒了,再喝要等重阳菊花开了。”   几个大人一人略饮一杯,见林子垣好奇,也不许他喝,他便不服气:“等我成婚就能喝了。”   甜甜撇嘴:“哈哈。”   林子垣大怒,抢走她夹的鸡肉,恶狠狠地吃掉报仇。   赵云惜瞧着不免黑线。   “幼稚鬼。”甜甜幽幽道。   两人近些年来总是拌嘴,见了就要冷哼一声的大仇。   林修然懒得管,他吃得心满意足,板栗炖鸡很入味,那汤汁淋在米饭上,就连米饭都好吃很多。   “这梅干菜锅盔也香,皮酥酥的,真香啊。”   “包子也香,可恶啊,我为什么没有两张嘴。”   “炸香椿鱼也好吃……”   “没有人爱这道凉拌荠菜吗?清爽极了。”   几人吃了个肚圆,一群半大小子,吃起饭来实在惊人,她做得份量很大,却还是不够。   她有些没吃饱,想了想,就决定折腾点来自现代的美食。   “相公,去羊倌家挤点羊奶来。”她递给张文明一个陶罐。   等他去了,就去屋里折腾着找材料,碎碎念道:“要黑糖要奶还要茶还要啥来着……”   张白圭配着林修然下棋消食,叶珣拢着暖手,正坐在院中晒太阳。   福米把脑袋搭在他膝盖上,也懒洋洋地晒太阳。而大胖橘卧在棋盘边上,用尾巴扫着白圭的手。   赵云惜找齐材料后,张文明才抱着羊奶罐子回来。   羊奶加入姜片煮沸去腥,就先放在一旁,再去用陶罐炒茶叶,微微出香味,就把煮好的羊奶倒进去。   然后又炒黑糖。   几人围着她,看着她来回倒腾两个陶罐。   “这是啥呀?”林子垣对吃的感兴趣,连忙围上来问。   赵云惜害怕自己做得不成功,便闭口不言。把黑糖炒化以后,微微冒小泡,用笊篱挡着,往里面倒羊奶。   就连林修然和张白圭也不下棋了,过来瞧着她折腾。   “这是做什么?”他好奇问。   慢慢一陶罐,散发着奶和茶的香味。   赵云惜笑眯眯道:“奶茶啊。”   说着给每人倒了一小碗,示意先尝尝,喜欢了就再倒。   “奶香浓郁,入口丝滑,甜滋滋的,喝起来暖暖的很香甜。”张白圭很捧场地给予肯定。   “再来!”他满脸豪迈。   林修然也跟着笑:“嗯,我也再来一碗。”   赵云惜慢慢品着,就觉得,若是有珍珠就好了。   可她不会做珍珠。   真是遗憾。   “唔,好喝。”她忍不住夸。   在春日暖阳下,能喝到一杯暖暖的奶茶,那种感觉真的很爽。 第62章   林修然须发染霜,微微眯着眼睛,打量着身前来人。   温暖春阳中,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,一道瘦弱的影子缓缓而来,映入他眼帘的是半个鹿皮靴,打磨得精致漂亮。   紧接着是青绿色的袍角,小少年炽热又温暖,视线转过来时,冲着他笑,便愈加明显。   林修然捻动着掌下的拐杖,微微抬头,鼻尖微酸。   他长大了。   林修然知道,有些拖了好些年没有做的事情,已经不得不去做了。   他面上流露出几分怅然。   张白圭将洗好的樱桃放在他跟前小桌上,笑吟吟道:“夫子,尝尝这樱桃,拢共就一盆,冬日里,将樱桃苗放在温暖的室内,开花、结果,硬是提前了,现在外头的樱桃还青着。”   林子垣眼前一亮:“白圭!”   他也想吃。   林修然侧过身子,看向孙子那晶亮璀璨的眼神,笑了笑,摸摸他的脑袋,温柔道:“吃吧。”   林子垣不敢吃了。  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:“我吃?”   平时要挨揍的,他都习惯了。   林修然拿了一颗吃,冲着他微微一笑:“自然不是。”   林子垣小脸一垮:“我就知道。”   自然是都能吃,各分了一小把尝尝味儿。   赵云惜品品味,有些遗憾道:“若是能用琉璃造个暖房,一直保持春天的状态,再种上各色菜蔬,这样就不至于满地头的摘春菜了。”   林修然半晌无语:“你可真敢想。”   张白圭正在烹茶。   粗陶小炉,竹制茶盒,盒中是上好的雨前龙井,用茶夹夹起些许茶叶,如雨般落入粗陶小炉。   他的动作从容优雅,乍一看,颇有隐士之风。   叶珣坐在他对侧,青年面色苍白冰凉,大氅还围着一圈雪白的狐狸毛皮,他接过清亮茶汤,轻抿一口,苍白的肌肤便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。   赵云惜视线巡弋,不住点头。   这个帅,这个也帅。   一屋子的颜值盛宴。   当然,他儿乃其中翘楚。   又玩了会儿,林修然便带着叶珣、林子坳几人回去了。   小院中又恢复安静。   张白圭捧着书,面容沉静,他垂眸,用细白的指尖轻轻抚摸着泛黄的书页,满脸若有所思。   以如今来看,府试倒是可以接着上了。   原本的三分忐忑,在知府将他介绍给学政时,便尽数消散了。   “明日还要回去教书,你注意多喝水,别伤了嗓子。”赵云惜细细叮嘱。   春日里要忙得事情有很多,菜园子里的草要薅,这遍地的野菜等着她去挖,简直一刻不得闲。   赵云惜擓着筐子出门,张白圭一看,将书妥善放好,也跟着追出去了。   “娘,等等我。”他说。   娘俩一前一后往外走,初春时节,南坡的荠菜特别嫩,还有灰灰菜等,看着就让人非常欢喜,打算再去薅一点,还可以多挖点茵陈酿酒。   刚走出家门,就见迎面走过来两个熟悉的身影,见了两人就笑:“云娘!白圭!正要去你家找你们呢,张茂家的昨夜生了个闺女,尚未起名,来找云娘起一个,沾沾福气。”   主要是云娘的运道实在好,公婆省心,相公、儿子都极出色,日子过得红红火火。   张白圭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娘亲,她估摸着不爱听什么起名不起名的。   却见赵云惜面色如常,思索片刻,略带苦恼道:“原先卖糯米包油条时起得多了,现在反而不好起,大娘觉得若蘅二字如何?”   张鉞细细品了品,笑眯眯道:“初春时节的羊,可不就得多吃草,若蘅二字极好!极好!”   赵云惜笑着恭贺。   家里头添丁是喜事,特别是张家五代同堂,确实是大喜事。   菊月嘻嘻一笑,高高兴兴道:“先开花后结果!小孙女随了张茂儿时,秀致漂亮!”   几人寒暄片刻,她又笑着道:“还得去别家送红鸡蛋,我们先回了!”   赵云惜和他们挥手告别,回神盯着小白圭,想起来就是心中一痛,她的大孙不忍受辱,自戕而死。   “走吧,去挖荠菜。”她说。   南坡上到处都有人在挖野菜,农人有点吃食就不会放过,老些、嫩些都能吃。   赵云惜和王秀兰打招呼时,一时还有些不敢认。   她穿着细棉的簇新衣裳,头上别着银簪,手腕上也戴着泥鳅背的大银镯子。   瞧着富态又利索。   “云娘来了!”王秀兰瞧见她,亲亲热热地打招呼,笑眯眯道:“我瞧着南坡的野菜不错,想着来多挖一点。”   她满面春风道:“我家狗娃子成绩好,夫子说再过两年让他去参加科举!”   赵云惜听到许多好消息,也跟着高兴,笑眯眯道:“那太好了,到时候给你考个秀才公回来,家里不用再交赋税了。”   按着朝廷律例,年入超过四十两,就会入商籍,但是这中间的可操作空间特别大。   比如她背靠林家,又不是亲自经商,另挂在赵掌柜的户上,那她就可以数着钱做自己的军户。   而王秀兰家,相对来说就势单力薄,整日在东街卖烧饼,难免入了商籍。   商籍有商役,要么交钱,要么交货,都得割一刀喂喂上头。   而家中有功名,上头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并不计较太多,并且秀才家真的可以免除徭役。   王秀兰笑得见牙不见眼,“这都是托你的福,要不然我还在地里刨食,哪有这样的造化。”   张家台这几年做生意的不少,但真正起来的没几家。   寻常百姓,家里头抠搜邋遢惯了,自己并不觉得,便是做生意也要抠搜原材料,掉地上舍不得扔,顺手再放回去卖。   被人瞧见了,便一传十,十传百地传开了。   再想做生意就难了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蹲下来挖荠菜,一边笑着道:“是秀兰婶子有本事,人又勤快。”   两人闲闲地聊着天,张白圭跟在后面找茵陈,他想着给夫子酿酒喝。   “姑姑!我给你送猪蹄!”远远的,有一道甜甜的小奶音出现。   赵云惜顿时笑逐颜开,冲着她摆手:“织织!你来了。”   小姑娘扎着两个小揪揪,肥嘟嘟的小脸跑得红扑扑,背着小背篓往这边冲。   张白圭听见声音,便过去接:“织织,哥哥抱。”   织织才三岁,乖乖地张开双臂给哥哥抱,撅着小嘴巴在他脸上亲了亲,奶里奶气道:“好想哥哥哦。”   张白圭也贴贴她小脸:“哥哥也想织织。”   赵云升跟着走过来,笑呵呵道:“这猪蹄瞧着很好,送来给你炖汤喝。”   “走。”赵云惜提着猪蹄,跟赵云升一起回娘家。   她还擓着挖野菜的筐子,冲着秀兰婶子招招手,笑眯眯道:“婶子帮我捎回去,跟我娘和甜甜说一声,我回娘家了。”   王秀兰连忙摆手:“去吧去吧。”   白圭抱着织织,稀罕到不行,贴贴她软嘟嘟的小脸,哄她玩。   *   刘氏正在卖炸排骨,见儿子提着猪蹄又回来了,头也不抬,眉头一皱:“拎回来做什么?”   赵云升错开身子,露出身后的妹妹。   “云娘?”刘氏顿时笑逐颜开,笊篱一扔,拉着她和白圭的手,就往内院走去。   “你俩可算回来了,我跟你说,这回等着府试张榜,我心里忐忑极了!”毕竟看淙淙那沉静的样子,实在让人心里没底。   “明日就张榜了,到时候有差役来报喜,明日就能揭晓了。”赵云惜笑眯眯道。   刘氏唏嘘一叹:“白圭是不用担心的,他文采过人,谁见了都要赞叹,就是淙淙有点悬,咱赵家还没出过秀才公呢!”   祖上就没冒过这样的烟。   想着县试过了,是个小童生就已经很厉害了。   没敢想别的。   但人的欲望无穷无尽,总是会想要更多。   心里还是隐隐期盼,能够过了府试、院试,捧一个秀才公回来,也改改门风才好。   白圭还抱着织织不撒手,他很喜欢香香软软的小妹妹。   见刘氏期盼的目光望过来,他俯身行礼:“嘎嘎,淙哥如今还年轻呢,考中皆大欢喜,考不中亦是情理之中,端看明日便是。”   赵淙很稳当,能过的概率还是比较大的。   刘氏心跳加速,她捂着胸口,幽幽道:“若是淙淙有你三分聪慧……”   赵云惜心头一跳,连忙拽住她娘,笑着道:“娘,别混说,淙淙和白圭日日在一处,都是极优秀的孩子,可不能摆在一处比!淙淙是嫂子的心头宝,龟龟是我的心头宝,都是你的心头宝!”   别人家的孩子这种话,谁听谁烦,就算知道他本人无辜,也会烦得不行。   刘氏连忙道:“不说了不说了!我没想到这一层,淙淙也是很懂事聪慧的孩子。”   果然,刚说完,就见赵淙手里端着茶盏托盘走过来。他嗫嚅片刻,幽幽一叹:“我心中自然知道……比不得白圭。”   他服气的。   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,哼笑:“咱不听旁人说,你知道自己读书很努力的,这就够了。”   知道白圭是张居正后,她就觉得,五百年出不了一个的天才,跟他比,属实自讨苦吃没必要。   刘氏也有些后悔,深呼吸几次,讪讪道:“淙淙,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,就是话赶话。”   面对赵淙无语的目光。她悻悻耸肩:“好吧,我说错话了,你别放在心上。”   赵淙笑了笑,眉眼晶亮:“白圭是我兄弟,他好了,我也高兴,不必这样小心翼翼,世间诸人,才气原就不同。”   他没什么妄自菲薄的意思。   赵云惜见他神情坦然,不住口地夸:“你心性极好……”   “咳。”白圭清嗓。 第63章   赵淙见刘氏神色还有些后悔,笑着道:“无妨,林宅族学中,无人能出白圭左右,我们习惯了。”   赵云惜心有戚戚然。   她是深有同感,实在太惨了,天天被儿子领跑,练大字比不过,作诗比不过,背书比不过,被全方面碾压。   得知他身份后,便觉正常,谁能比得过他?   张江陵乃一世豪杰!   *   从赵家回来,赵云惜也有些期待,躺在床上有些睡不着,她分明知道白圭定然能中,甚至为大明续命几十年,却还是止不住地紧张。   她望着门外的树影,困得睁不开眼,脑子却很兴奋地想着张榜的情形。   李知府已经将白圭推介给学政,那排名已经板上钉钉了,她却还是紧张。   但……是案首吗?   她不确定。   白圭却睡得很是坦然,俊秀如玉的脸庞在月光中格外酣然。   *   是日,阳光正好,暗香浮动。   张家门前的桃花开了,粉粉的一片,瞧着格外漂亮。   今日出榜。   她明明紧张得要命,却还是坐在李春容下手,夸她做的麻团好吃。   却不知——   告示栏榜单已出,各地快马报喜的衙差也已经出门了。   赵云惜按捺着没往荆州府跑,这会儿抓心挠肝地想,到底结果是什么!   告示栏前,有人欢欣雀跃,有人捶胸顿足,总归哭得多,笑得少。   众人盯着案首的名字,见是张家台张白圭,心中便有些茫然,打哪出来的人!   但细细打听,才知江陵小神童的名号,三岁启蒙五岁作诗,端得厉害。   看着衙差一去好几个,众人顿时心生羡慕,这江陵出了四个,实在厉害!   *   报喜的两个衙差一路快马,很快就到了张家台,问清楚哪户人家后,便高兴宣扬:“张家台张白圭喜中案首~”   “张家台张白圭喜中案首~”   从村头开始喊,一直喊到张家,衙役扬声高喊,气势十足。   张白圭有些社死,他连忙上前迎接,客客气气地作揖行礼:“两位衙差大哥辛苦了。”   说着递上红封,笑着道:“一点红封,两位买碗茶水喝。”   衙差乐呵呵地环视一圈,将眼前景象尽收眼底,这才笑着道:“此次江陵中了四位,还有林宅林子境,赵家台赵淙,江陵县叶珣等……”   张白圭就懂了。   他们四个都中了。   他面上顿时露出一丝喜意。   府试过了,就该考院试了,中榜后,若要继续考,就该紧锣密鼓地准备。   赵云惜露出个与有荣焉的笑容,她家龟龟真是太棒了。   但林修然有些犹豫:“白圭年岁太轻,便是一路考中,也没有官职可给他,到时候留中不发,三年后又一茬进士,怕是圣上再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。”   张白圭垂眸,温声道:“只是秀才罢了。我还是比较倾向于抓住能抓到的,捏在手里才是自己的东西。”   这是娘教给他的道理。   林修然点头:“那也成,原本就是想让你们试试科举的感觉,谁知道一路走这么顺,那便再试试吧。”   他就等着院试了。   若他们四个过了,他也算了了一桩心事,可以放手去做自己的事了。   这次府试,张白圭是案首,叶珣第二名,林子境第十三名,赵淙第四十名,吊尾车上岸。   *   赵家。   听见报喜的差役说赵淙考中了,刘氏跟做梦一样,笑得嘴都要裂开了。   她连忙割了一刀肉,笑眯眯道:“真好!两位差爷拿出去补补身子。”说着赶紧递上两个红封。   被众人围着的赵淙,微微地松了口气。   他考中了,一直悬着的心,终于落下了。   他唇角微翘。   “张白圭呢?我那外孙张白圭呢?”刘氏又递了个红封,连忙问。   两个差役一听案首是她外孙,连忙客客气气道:“张家台张白圭是此次府试的案首!头一名呢!”   刘氏虽然要把嘴笑烂,但是面对乡亲时,还是客客气气道:“白圭出息了!能考案首,都是知府大人的功劳。”   差役也跟着乐呵呵地笑,拱了拱手,说了几句场面话,这才告辞离去。   刘氏笑得不能自己。   天呐。   俩孙孙都考上了。   真是太厉害了!   她在猪肉摊前,高兴地乱转,来回踱步好几回,才双眼亮晶晶道:“快给云娘送头杀好的猪!不到庆祝的时候,每家每户送上一刀肉,也算是全了乡亲的恩情!”   考秀才时,也要看你个人的根底,若是有人使坏,说你一车坏话,徒增是非,不若提前把事儿给做圆了,到时候自有道理。   “我这就去挑一头大肥猪!这是喜事!该得!”赵屠户亦是喜不自胜,琢磨也去读两页书,免得跟人寒暄都没词。   *   张家。   已经有县试的经验,这回得案首,就显得格外不痛不痒,张白圭甚至懒得庆祝,只淡淡道:“不如看两卷书来得实在。”   听知府大人的意思,等到府试结果出来,是要他去荆州府读书的,如此一来,他踏入新环境,自然要加倍努力。   走出江陵,只不过是开始。   赵云惜想想他是张居正,没往前一步,就离历史上的结局近一步,心情有些复杂,也没有什么庆祝的心情。   见赵家送来猪肉,她摇头失笑,让白圭挨家挨户亲自去送。   但张家很高兴,眼瞧着要出第三个秀才了,怎么能不庆祝。但没有人来请,毫无动静的样子让人摸不着头脑。   见送来一刀肉,说是谢族亲的恩情,张鉞顿时懂了,这是要低调行事,不要太过声张。   好在明日就是若蘅的洗三礼,倒是可以同贺,到底都是张家的喜事。   *   隔日。   赵云惜带着白圭一起来赴宴,张家人情大,摆了二十余桌,屋内屋外,都摆满了。   她索性帮着招呼人,都是一家子亲戚,眼瞧着张鉞夫妻俩忙活不开,她也坐不住。   白圭帮着招呼时,众人皆知他高中案首,个个上前来恭贺。   他不疾不徐地应对着,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,并不因为些许成绩而骄傲。   如今这年月,军户里头,出一个神童不容易。   大家瞧着就艳羡,都说张镇这一脉人口单薄,但架不住个个成才。   张文明是秀才公,张白圭这几乎板上钉钉。   张白圭不欲抢了新生儿的风头,索性跟在张茂后面,有人搭话就礼貌微笑,将低调贯彻到底。   赵云惜看了一眼,很是满意。   新生儿的洗三礼格外热闹,张家没有因为是姑娘就敷衍简办,依旧办得红红火火。   但——   又来了三波报录人,一路喊着找过来,也是为讨个红封,纵然离荆州府极远,但是能和案首搭上关系,便极划算。   张鉞脸都笑烂了,乐呵呵道:“正是内侄孙考中案首,他这孩子打小就刻苦,三岁就捧着书读,旁人在玩,他在背书,从不曾和稚童嬉闹,也是个孝顺孩子,对他爷奶爹娘没得说,就是我这个做大爷的,他也时常爱着敬着。”   “双喜临门!双喜临门!又添丁又添禄!好事!”   “是哩是哩,老头子高兴啊。”   张鉞为着来报录的人硬是撒出去大把银子,越撒越高兴。   说句实在话,他家得云娘恩惠许多,那香露、蜡烛、竹纸多好卖自然不必说,端得赚个盆满钵满,他心里感怀非常。   今日来的宾客格外多,二十桌都不够摆,又添了十桌才够,听着众人硬是能跟张家连上亲,赵云惜听得一愣一愣。   有她当年强行跟林宅攀上点表亲那意思了。   张鉞琢磨片刻,见客人差不多散了,这才压低声音道:“既然白圭过了府试,那你们就要搬荆州府去了,那边的院子比较贵,你可曾提前看了?”   赵云惜连忙道:“看了,那边房子是贵,我瞧中一套,离府学近,离衙门也近,拢共有四间门面,三进的小院,中间是客坐,后楼是卧房、厨房,还有个后院,穿过小门就是府学。”   她琢磨着,等白圭考过府试就买。   张鉞见她拿定主意,心里松了口气,温声道:“你既然想明白了,我就不多说什么了,你手里银子若是不凑手,尽管来拿。”   买房就缺钱这点事儿,旁的没事,人家脑袋发痒都不会去坑一府案首。   赵云惜想想,有些不舍:“在村里头住惯了,一切都是极舒坦的,乡里乡亲也好,跟你们也处久了,猛然间要分开,实在是……”   张鉞也跟着叹气。   他也舍不得他们。   这个侄媳妇,他看得比亲女儿还亲。   一想到要分开,心里就难过的厉害,但事情走到这一步,能去荆州府是天大的喜事。   “没事,多回来瞧瞧,荆州府离家也近呢。”张鉞连忙道。   赵云惜点头,笑着道:“是,离得远了,亲劲儿还在。”   几人闲聊几句,见天色不早,这才回家去了。   一路回去,听得最多的就是恭喜恭喜。   赵云惜便想起那首极为洗脑的歌:“恭喜恭喜恭喜你呀,恭喜恭喜你~”   一到过年时,所有超市都会自动解锁这首歌。   等回小院后,赵云惜瞧见眉眼沉静的白圭捧着书,鼻尖又是一酸,她幽幽一叹。   “这书房的书都得搬去,留在家里没人看,很快就会腐朽。”她用鸡毛掸子把灰尘拨开,这才叹气道。   张白圭收起手中的书,笑着道:“娘亲若是舍不得,我自己去也成。”   “那不行。”纵然是千古首辅,他也是用电话手表的年纪,怎么能独自一人出远门。   “舍不得是正常的,但是真去了荆州府,也未必不喜。”赵云惜絮絮道。   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。   张白圭自然也知道,他笑了笑,望着温馨精致的书房,也有些感慨。   书房前的这一棵枇杷树,如今已亭亭如盖矣。   “娘,等去了荆州府,书房前再种一棵枇杷树吧。”现在枇杷微黄,再过半月就能吃了。   “这棵枇杷树上结的果子,我们吃不到了。”估摸着这三两天,就要往荆州府去了。   张白圭执笔练字。   天还有些冷,指尖被冻得发红,但是烧炕又太燥热,只能自己扛着,幸而小少年的火力壮,倒也能抗。   赵云惜想了想,左右无事,也凑在他身边练大字,心里琢磨,到时候得雇佣个老妈子,做饭洗衣打扫卫生,不然家务要她一人做,她有点受不了。   或者再给白圭添个书童,帮着提书箱,整理下内务,如此他也能轻省些。   虽然他家白圭沉静淡然,但今日一番敲锣打鼓高声喊唱,再加上若蘅的洗三礼,更是十里八村都传遍了。 第64章   张白圭沉静淡然,但今日一番敲锣打鼓高声喊唱,再加上若蘅的洗三礼,更是十里八村都传遍了。   那可是案首!   江陵县纵然文风不盛,但荆州府童生何其多!他竟然是第一名。   老张家祖坟冒青烟了!   这一支终究是改门换庭,起来了!   “知府大人钦点案首,这张家白圭往后出息了!”   “可不是,真叫人羡慕啊。”   如果不出意外,县试、府试都是案首,那只要他院试发挥得当,必然还是案首。   案首年年有,却不曾在江陵出过。   “人家白圭打小就聪明,在江陵卖糯米包油条的时候,他又会背书又会算数,被地痞欺负还知道保护他娘!又孝顺又聪慧!”   “三岁的时候,小嘴巴都会背书呢!那时候我还笑过他,说他知道自己念的么意思吗?人家真知道!”   “比他爹还厉害!他爹现在还是秀才呢!”   “这云娘命也好,生个独苗,耐不住人家出息,是凤凰儿,是龙蛋!”   就算有第一次县试的案首在前,但这是荆州府,那真是不一样。   一时间,林宅愈加被人趋之若鹜,这可是林家教出来的学生。   张诚没忍住,喜滋滋地喝着小酒,他带着张镇、张鉞、张釴三个儿子,并白圭、张茂等孙辈,买了鞭炮火纸,去祖坟烧纸。   “白圭出息了,他这回乡试是案首,若能再进一步,儿孙还来给祖宗烧纸,爹啊,你要保佑您玄孙孙考个举人!进士回来啊,张诚给爹磕头啊。”   他当年毅然决然地从归州搬来江陵,散尽家财,上施舍穷人,下斋供和尚,当地给他起外号“张謇?”。   都骂他傻,但他不这么做,又如何获取名声,和快速融入江陵。   如今苦尽甘来,养出张釴、文明、白圭三代秀才,他便是死了,也心甘情愿。   “老祖宗,你们搁地下多使劲,各路神佛都拜拜,保佑白圭能够再走远些。”   对张诚来说,白圭能考中府试案首,让他心中最深切的期盼达到了,甚至有些圆梦的味道。   四邻八乡都过来拜会,一门三秀才,他们在江陵便彻底地扎根了。   *   等忙完村里的事,赵云惜就开始盘算着搬家的事,先带春夏两季的衣裳,常看的书也带着,硬是收拢出来五大箱。   赵云惜瞧着就愁得慌,这也太多了,索性去林家借马车。   她带着白圭一起去,林修然和甘玉竹接待了她。   甘玉竹如今像是会发光的珍珠,几分圆润几分白皙,眉眼间溢出星星点点的笑意。   见了她,又蹙起眉头,映出几分轻愁:“你走了,我该如何,我就你一个好友了,我舍不得你。”   赵云惜握住她的手,见夫子没往这边看,跟她小小声的嘟囔:“那你跟我走?”   林修然目光如刀。   他是老了,不是聋了。   但——   未尝不可。   他若是去了,那这个家便七零八碎,上有八十老母,下有八岁稚儿,都得落在云娘头上。   “那孩子怎么办?”甘玉竹用锦帕沾了沾眼泪,心中酸涩非常:“当年嫁人,和相公来江陵,我那些手帕交再也见不着,如今认识你,你也要走了,往后还能见几回。”   她感叹自己的零落。   赵云惜也有些心疼,连忙道:“那我多回来,你也多去荆州府,总归半日路程。”   两人一起叹气。   赵云惜眼巴巴地看着夫子,弱弱道:“要不,你们也搬荆州府去?”   林修然心中一动,却是摇头。   他时日无多了。   “再过些时日。”他说。   “倒是子境、叶珣要拜托你夫妻二人照应了。”林修然站了一会儿便觉得累,索性坐下。   赵云惜摆手:“从小看大的孩子,你就不用操心了。”   林子垣像是个炮弹一样冲进来,蔫蔫道:“你们都要走了!”   林念念嫁人了,林妙妙订婚了,如今在学规矩、绣嫁衣。   他颇觉无趣。   赵云惜拍拍他脑袋:“还有你大哥呢。”   林子垣小脸一垮:“老学究!老学究!”   林子坳做惯了长孙和夫子,难免爱管东管西,让他很不自在。   几人闲聊着,让车夫帮着把马车送去,再把他们送江陵去。   “你们就住我那小院就成,不过再买也成,到时候转手,不光不会赔钱,还能小赚一笔。”林修然笑吟吟道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跟几人挥手告别。   林子垣舍不得,嗷得一声就哭了。   赵云惜听见哭声,也有些心酸,若是奔向光辉灿烂的未来也成,偏她知道,张家会在极致的繁华后,落得个什么下场。   在历史上,实在太过出名。   赵云惜叹气。   *   开始搬家,第一个哭的是李春容。   老太太抹一把眼泪哭一声:“云娘走了,都没人陪我了……”   她越想越觉得悲从中来。   她是真喜欢这个儿媳妇,聪慧能干,嘴巴也会说,待她也实诚,她身上的穿戴都是她置办的,穿出去都说她有福气。   平日里也不跟她计较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,娘俩处得极为融洽。   “你不去吗?”赵云惜呆住。   李春容一抹眼泪:“我也能去?”   她挽着袖子,高高兴兴地帮忙收拾东西,嘿嘿一笑道:“我还当以后见不着了。”   其实去荆州府,背井离乡,她心里还有些怵,但是儿子儿媳都仁善,她实在舍不得,跟剜她的心有什么区别。   儿子平日里读书、教书,她不怎么见,这儿媳妇可是日日相见,鲜少分开过。   她一万个舍不得分开。   隔壁秀兰婶子、葛大姐都过来帮忙抬东西,李春容想了又想,还是没去。   小两口培养感情,她跟去算什么事。   “你们去吧,我在江陵卖炸鸡挺好的。”李春容叹气。   王秀兰冲她竖起大拇指:“是个聪慧婆子,知道不在里面搅事。”   “我们搬去江陵,家中只有婆母常住,还得秀兰婶子和葛大姐多照应些,要不然真不放心,有个头疼脑热的帮忙请大夫、抓药,云娘不胜感激。”   赵云惜冲着二人俯身作揖。   这都是眼见着要帮的忙。   李春容笑了笑,又忍不住叹气。   张镇就跟着笑,乐呵呵道:“娘子一个人在家不安全,我辞了侍卫的缺,回来陪她。”   家中银钱充足,以前不辞职,是因为需要王府侍卫这个名头来护家。   如今不需再当值,是因为搭上林宅,白圭又得了知府赏识,张家自然有旁人庇护,不需狐假虎威。   李春容琢磨片刻,一拍大腿:“那我们一家人都去,到时候我和你爹卖炸鸡,咋也够日常嚼用了,还能给你们洗衣做饭,要不然你们仨小孩可怎么弄。”   李春容又忙忙叨叨去收拾自己东西。   王秀兰:……   那她刚才的夸奖算什么,算搅事吗?   张镇一时之间也有些犹豫,他舍不得江陵这一群老兄弟,又怕孩子在荆州府挨欺负,他到底会几下刀马功夫。   “孩子要紧,等白圭考出荆州府了,咱再搬回来。”张镇幽幽一叹。   几人商量好,那两辆马车就不够了,又去张鉞家借了几辆牛车拉东西。   *   “白圭,今日去荆州府,把小院买下来,你要一起去吗?”赵云惜挥挥手,问他。   白圭正在看书,闻言将书放下,一拢袖子,软声回:“跟娘一起去,保护娘。”   三人便坐着马车去了。   赵云惜看中的小院很好找,她去跟牙行一形容,对方便想起来她了。   “是你呀,我记得你说你家孩子参加府试,可是过了?我跟你说,周围都是学子,大家约定俗成,不得大声吵闹,彼此也安宁,你家要买,先去看看左邻右舍合不合心意,免得到时候闹嘴,影响了参加科举。”牙人笑眯眯道。   其实是让邻居看看这家合不合心意,都点头了,才能卖给他们。   要不然这桩买卖就不算成。   赵云惜闻言点头,她先前暗暗看过,左右确实是学子,住的人口简单,也清净。   左边是寡妇带着儿子参加科举,右边是谁家小少爷。   一家三口跟着牙人往小院去,一边看一边点头,这边环境确实好,路宽,而且临近衙门,寻常百姓根本不愿意来,免得招惹了贵人挨事。   先敲左边门,家中只有寡妇在,开门一听,打量着三人,一等一都是好相貌,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容,身上穿得也干净漂亮,时兴的白绫袄滚着草绿的窄边,在春日里又清爽又好看。   “你家相公在府学读书?”她迟疑着问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温和道:“不是家夫,是我儿白圭,他府试刚过,还等着考院试呢。”   寡妇本来带笑的脸颊顿时呆住,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半大少年,才多大点的孩子,就已经过府试了?   她全程跟着自家孩子科举,可是知道有多难!   她细细地打量着,突然灵光一现:“你家……莫不是张江陵?”   她掰着手指头算:“年岁这样小,生得这样好看,又刚过府试,定然是了。”   她听儿子说,此子俊秀神异,貌似潘安,唇红齿白,眉眼媚秀,冷静自持,清冷高贵。   堪称极尽溢美之词。   她在心里默默鄙夷,谁能比她儿更好看?不是她吹,走路上都有小姑娘、小媳妇看得魂不守舍。   一个十岁顽童能有多好看?   她不信。   现在:服了。   “你家要买隔壁房子?快买快买!”她一万个赞同。   这家父母也生得好看,堪称视觉盛宴。   赵云惜抿唇笑了笑,一家三口作揖道谢,这才要往右户走,就见寡妇笑着道:“奴家姓刘,他们都叫我刘寡妇,我陪你走一遭,省得那小公子刁难你!”   做公子的么,脾性都不大好。 第65章   赵云惜闻言轻笑,将备着的土仪拿出来,笑着道:“险些忘了,给邻居备些小礼物,你且收着吃。”   刘寡妇以为是什么,打开一看是香露,顿时惊了:“这是赵家香露?可使不得!好贵的。”   她家也就给自家书生买上一瓶两瓶,身上弄得香香的。   赵云惜抿唇轻笑:“不才姓赵,这香露正是我家出来的。”   刘寡妇瞳孔地震。   “你也太厉害了!我听说过你!”她满心的话要说。   牙人:……   用不上他,根本用不上他。   几人去敲了右邻的门,那小少爷在瞧见刘寡妇时,火气降了三分,在瞧见白圭时,又降三分,瞧见夫妻俩时,彻底没了脾气。   怎么穷山恶水出美人吗?   一家子颜值都好高。   “挪就挪吧,别吵了本少爷读书就成!”他狐疑地看着一家,这个节骨眼有点特殊,张榜没两日,要来府学的必然是榜上翘楚。   那高个男人不认识,那小孩……   “张白圭?”他猜测。   张白圭上前作揖行礼,文质彬彬道:“不才江陵张白圭,有礼了。”   小公子面皮子抽了抽:“荆州沈榕,不必客气。”   沈榕打量着几人,见确实是小白圭,二话不说道:“买吧买吧,本少爷没什么好说的。”   案首啊。   可这案首,每年都要出一个,他倒要看看,他有什么特殊之处。   *   两边邻居都没什么意见,牙人便带着一家人办手续,赵云惜写上自己名字,牙人惊讶一瞬,到底什么都没说。   女人自己买房的,他头一回见。   但人家家人都没意见,他自然以卖房为主。   赵云惜拿着房契,看着白纸黑字写得明白,这才放心下来。   大宗买卖办得很快,顷刻间,便已经收拾好了,但也晌午了。   “去酒楼吃吧,这家看着生意不错。”赵云惜闻着炒菜的香味,有些馋了。   三人走入酒楼。   酒楼装潢地很是精致漂亮,各种漂亮的小摆设,雕梁画栋,很有意思。   赵云惜多看了两眼,就有小二上前来招呼。   小二笑眯眯问:“客官吃点什么?”   赵云惜沉吟:“怪味烤鱼来一道,三鲜汤来一个,再来个鱼糕,三碗热干面,三个面窝。”   她琢磨着应该是够吃了。   怪味烤鱼是真的怪,酸甜苦辣都有,但是很香很下饭。   赵云惜吃得肚子饱饱。   “爽。”她乐滋滋地捂着肚子。   张白圭正是长个子的年岁,也极为能吃。   三人吃得饱饱的,笑着出门去了。   等回到江陵张家台,夜色都深了。   寒风呼啸,三人裹紧身上单薄的夹袄,赵云惜哆嗦着道:“早知道放披风在马车上了。”   张文明张开臂膀搂住她,张白圭也挨过来。两人把她挤在中间,才算是暖和些。   *   等都收拾好,已是两日过去。   赵淙、林子境、叶珣各收拾一辆马车出来,跟着他们一道往荆州府去。   刘氏、赵屠户、林子坳也跟着去了。   先是热热闹闹地将东西都拾掇好,牙人早已派人打扫过,到底不如自家收拾的舒心。   刚收拾停当,隔壁的书生和他娘子就过来敲门,笑着道:“你们可缺什么?尽管去我家先借了用。”   书生穿着发白的青布直裰,看起来便知家里不富裕,但他不卑不亢,俊秀的五官挂着温和的笑意,温温柔柔地说着话。   身后的小娘子腼腆一笑。   赵云惜连忙道:“谢谢二位了,若有差的东西,少不得要劳烦邻居了。”   赵屠户放缓语气,拿捏着回:“你二位客气了。”   小娘子怯生生道:“一门尚未热灶,若是饿了,尽管去我家吃一口。”   “谢了谢了,锅炉先收拾出来的,这么一大家子吃饭,就指着锅炉呢。”这是最先收出来的。   书生叫许沥,小娘子是他舅家表妹,名唤刘芳,两人刚成婚年余,陪着秀才相公来荆州府备考乡试。   张白圭客客气气地作揖打招呼。   许沥也回了一礼,这才带着娘子转身离去。   赵云惜了解完后,便放心下来。   刘氏已经回灶房做饭去了,她絮絮道:“得请个老妈子才是,要不然你婆媳俩收拾这么大的院子,多累啊,还得做一日三餐,那真是手里一点功夫都腾不出来。”   在城里不像在乡下,想吃什么了,门口菜畦里都有。   “想我的菜畦了。”李春容烧着火,咂摸着总归觉得不是味。   还是乡下好,自在。   这里吃根葱都得掏钱,想想就心疼。   刘氏连忙道:“你别怕,没钱了我给你,淙淙住在这,也要交公用。”   主要四个半大小子,吃得多,换下来的衣裳都有一大堆,不管谁洗,那都累的跟老妈子一样,她舍不得她闺女累。   中午炒了菜,煮了饭,将就着吃一顿,赵云惜就去找牙行雇人。   她仔细了解过行情,若是雇人,那便是按月揭工钱,若是买人,那给多少工钱就主家说了算。   总归来说,雇人省事省钱,但是不安全不稳定,买人安全稳定但是贵。   赵云惜犹豫,买人在她看来惊世骇俗了些。刘氏笑着道:“你就买,一是身契在你手里拿着,你不慌张,二是长久的使着才好,咱也不是苛责人的人家,善待着就好。”   “罢了,我还是雇人。”总觉得买人听着就难受。   她不敢想自己当初要是穿成奴籍,得多绝望难堪。   刘氏也不勉强,帮着挑了一个年轻些的小丫鬟,名唤红儿,长着稚嫩憨厚的小圆脸,帮着做一些轻巧的事。   再挑两个年长的,一个洗衣的老妈子,名唤钱娘子,一个厨娘名唤王娘子,都是城里贫苦人家,没办法才出门做工。   至于给白圭挑书童,她就没什么经验,只犹豫着道:“在村里挑一个?能跟着读书,许多人家都愿意。”   赵云惜挠了挠脸颊,她没过过这样的日子,一时间有些慌。   “不急不急。”她说。   两人回家后,先要试试三人的水,让红儿去铺床叠被,钱娘子去洗衣服,王娘子去做饭。   太阳偏西,三人忙活起来,试工也是常事,几人也习惯,很快就忙起来。   片刻后——   “好香啊。”林子境往厨房看去。   而赵云惜也在看她做饭,见她知道包头、洗手,便放心些许,尝了尝,见滋味不错,瞬间放心下来。   “成,你们先留下。”她笑吟吟道。   赵屠户也跟着尝了尝,略觉不满:“没云娘做得好吃。”   王娘子:……   她能当厨娘,那可是煎炸蒸炒都不在话下的。   比她做得还好吃啊?   那还真不多。   “鸡鸭鱼肉每日换着做,再做些时令菜便是,拢共就八口人,再加上你们三个的吃用,你做饭洗碗,可能行?”   厨娘琢磨着,这家人还没她家人口多,吃得也斯文,如此一来,活也不多,一日三餐忙忙也就过去了。   “请主家放心。”   李春容看了她两眼,又忍不住再看两眼,琢磨片刻,还是有些吃不准,犹豫着道:“王秀?”   王娘子听见自己名字,条件反射地抬头:“啊?”   “真是你啊,我是李春容,李营的李春容,你是不是江边王庄的?”   王秀闻言眯着眼睛盯了半晌,不住点头:“是我是我,你家孩子这样出息?”   李春容握住她的手,笑得合不拢嘴:“当初咱俩还一起割过猪草呢。”   李春容脸上还带着些许岁月的痕迹,她的手也有些许粗糙,都是平日里勤快做家务磨出来的。   再加上这些年,早出晚归地卖炸鸡,更是风霜皆在脸上。   而王秀在荆州府当厨娘,吃得白白胖胖,穿着细棉衣裳,瞧着倒比她还富态年轻。   “好姐姐,你如今也是苦尽甘来了。”王秀连忙道。   而一旁的红儿默默拿着抹布这里擦擦,那里扫扫。   而钱娘子见两人认识,顿时有些忐忑,她也跟着红儿去打扫。   王娘子这才放下心来:“我也是瞧着主家面善,要不然生人家是不做的。”   她笑眯眯道:“你们安歇着,我给你们做蒸糕吃!”   蒸糕很简单,她也想显摆一二,不想失了这么好的雇主。   见此处收拾好了,赵屠户和刘氏就赶着天黑前想回家,赵云惜拦了:“明日再回,大哥和二哥能支应,你们放心。”   赵屠户想了想,夜路确实不好走,只得作罢。   等几人回神,就见红儿和钱娘子已经把院里重新拾掇一遍,边边角角都清扫的干净,家具、灶台的边边角角都擦了一遍,恨不能连院里种的树也擦擦。   “书房里头,你们不必进。”赵云惜笑着道:“他们自己打扫便是。”   有人帮着做事就是省心省力,赵云惜不用怎么操心家务,院里便干净整洁。   第二日,清早起来,天还蒙蒙亮,刘氏和赵屠户就要收拾东西套车回家。   赵云惜知道他们念着家里事,也就不拦着,只叮嘱回家要小心。   而张白圭穿上新衣,备着土仪,打算去知府府上拜访,他该开始读书,备着院试了。   他眸光沉静,对镜理着衣裳。   “这是柚子花的香露,你在衣角撒一些。”赵云惜把小银瓶放在桌上,替他理了理衣襟。   她有些心酸,白圭往前走一步,便离未来近一步。   ——愿以深心奉尘刹,不予自身求利益。   那是他的理想和抱负。   “我儿张居正,去吧。”赵云惜眉眼柔和。   张白圭猛然间听到从娘亲嘴里吐出居正二字,还觉得有些陌生。   “娘唤我龟龟便是。”他抿着唇,有些不好意思。 第66章   赵云惜也早早起身,将爹娘送出荆州府,过了城门楼这才回家去。   她先在城里转一圈,琢磨有什么生意能做,她有点犹豫,在江陵时,有林宅护着,县里不会点她做生意的事。   现在来荆州府,头顶的现管换了,她心里就有些没谱。还是先摆个小摊试试水,若是能成,再开店铺也不迟。   她去西市转了一圈,心里就有谱了,这里还要给衙役交管理费,给你画个摊位卖吃食,往后按时交钱就是你的。   赵云惜觉得这样也挺好。   等回家后,大胖橘和福米正摇着尾巴望着门口,还有同款眼神的张镇和李春容。   “回来了?”两人异口同声问。   往常李春容就爱在家里拾拾掇掇,快手快脚地把活给做了,而如今家中雇了人,她就闲下来了。   “想着我还是去卖炸鸡,这样闲着不是事,难受得很。”李春容连忙道。   就见福米也对着大门汪汪叫,它的狗朋友们!   “那先去市场上看看活鸡的行情。”赵云惜道。   李春容一听,拎着一旁的张镇就要走,赵云惜和张文明连忙跟上。   荆州府有专门的菜市场,甚至家禽区分类很齐全。   李春容从这头问到那头,脑袋都要打结了,她小小声跟儿媳嘀咕:“好贵啊……”   一只鸡要四十文左右,还是整鸡,这要是按原来的定价,就没什么赚头了。   “先杀了看看净肉多少,咱晌午吃一顿再说。”   再有就是做生意用的推车,那也得重新打,李春容想想家里那个手把都磨细的推车,很是心疼。   “你娘用的上好木头,这么些年,修修补补还能用,就是老旧了。”李春容怀念不已,那推车伴了她好些年。   赵云惜笑了,又找木匠打了一个推车。   那推车日日用着,就不会腐朽,你要是往那一放,用不了多久就被虫蛀雨淋,坏得不能用了。   *   几人刚收拾好,就听见福米对着大门叫,赵云惜过去一看,就见是白圭抱着两本书,身后跟着两个小厮,抬着箱子,还有四个丫鬟端着各色物件。   赵淙、叶珣、林子境手中也各自抱着东西,看来收获颇丰。   “知府大人说我们刚搬来,送些东西过来。”张白圭礼貌作揖,几人放下东西,这才回去了。   他一回来,就捧着书,读到不能抬头。   赵云惜摇头失笑,忙自己的去了。   *   又过几日,白圭去府学读书,准备来年二月的院试。   而赵云惜带着李春容去卖炸鸡,她俩天不亮就起身,张镇负责杀鸡、剁鸡,而她俩一个做糯米包油条,一个做炸鸡。   双管齐下。   将备得所有货物都摆上推车,推着往西市去,等到了地方,将架子车支开,油锅一架,香味就出来了。   此时,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,天色渐渐亮起来,周围不光是有商贩,那些逛街的百姓也出来了。   西市瞬间人头攒动。   当炸鸡下锅,被油炸过的肉香味瞬间窜出来,周围的摊贩都忍不住看过来。   张镇捧着一托盘,笑着给大家分食。   众人原本见他体型高大,凶狠恶煞的样子有些害怕,但瞧着他一笑还挺爽朗,却还是戒备摆手,说不吃了。   李春容跟在他身侧,笑眯眯道:“诸位尝尝,这是我们在江陵卖得很好的炸鸡,现在江陵都传开了,孩子可爱吃了。”   她做惯生意,见人便是三分笑,瞧着极妥帖,众人这才尝了尝。   这时节肉贵,都略尝了口,把自家的吃食也送她一份。   托盘反而越来越鼓了。   众人尝过后,都大为赞赏,赵云惜早在意料之中,面对好奇围过来的客人,笑着递了一块出去:“先香香嘴,尝尝喜欢了再买。”   “有蒜蓉、芥末、茱萸、酸梅口的,看你喜欢什么味儿?”   赵云惜笑着问。   吃食这东西,一个地区有一个地区的口味,他们在江陵卖惯了,如今到荆州府,区别也不大。   慢慢得有人闻着香味就过来了,赵云惜这才放心些许,照着惯常的例子来卖炸鸡。   在江陵总有人认识他们,还更好卖些,但是在荆州府,那真是无人知她赵云惜,首先取得别人信任就很难,要多费些口舌。   “走过路过不要错过!又香又酥的炸鸡哦!皮酥肉嫩还爆汁!”   “来尝尝香喷喷的炸鸡!”   随着叫卖声响起,有人过来围观,先尝了尝,见滋味确实好,这才买了。   有一个尝鲜,就有第二个。   糯米包油条是常吃的,大家买起来没有心理负担,这炸鸡是真没见过。   赵云惜第一天在陌生地方做生意,也没打算真的要卖很红火,先让别人知道有这么个存在就好。   她们在江陵,也不是第一天就很好卖的。   张镇还有些不好意思,他想吆喝,抿了抿嘴,又把嘴闭上。   *   隔壁是馄饨铺子,卖馄饨的老婆子从年轻卖到两鬓斑白,她身侧的位置人来人往,来回调整,她却屹立不倒。   她这馄饨,皮薄馅儿大,汤也极鲜,她家里头的孙孙就靠这个在私塾读书。   现在看到他们卖炸鸡,颇有些不以为然,这玩意儿,炸鸡肉谁不会啊,外面裹的面糊,她一眼就看出来了。   然而——   赵云惜把炸鸡切小些,谁来买都送一块尝尝,她人又和气,打扮的干净利索,那炸鸡的香味让路过的人实在走不动道。   就算站在她馄饨摊前,视线也不住地往炸鸡上移。   她皱了皱眉头,笑眯眯地招呼:“来碗馄饨?”   那客人笑着问:“隔壁卖啥的?这样香?都闻不见你馄饨味儿了。”   那炸鸡香味霸道浓烈,还有炸油条,都是旁人走不动道的存在。   周婆子想想刚才吃的炸鸡,到底没说诋毁的话,不轻不重道:“就是方才刚摆摊的。”   谁知——   客人端着馄饨碗挤过去了。   新摆的摊子,咋也要尝尝咸淡。   他一凑过来,李春容就笑眯眯道:“大哥,吃馄饨啊,她家的馄饨可香了,我闻着就好吃,要不要尝口炸鸡?我家炸鸡皮酥肉嫩会淌汁,可好吃了。”   “来一斤。”客人道。   赵云惜笑眯眯地拿称给他称一斤,又称二两,笑着道:“谢谢你信任我们炸鸡,刚开业,多送二两。”   二两肉不多,但也要花钱买。   客人顿时一喜,将馄饨碗还回去,乐呵呵道:“那太感谢了!”   众人一看,连忙问:“还送吗?”   自然是送的。   第一天,做了三只鸡,一个时辰就卖完了,这油炸的声音都没停过。   “糯米包油条吃吗?我们的糯米都是江陵最好的糯米,吃起来软糯清香,可好吃了?”   “来两个吧。”   糯米包油条就更好卖了,是大家常吃的早餐。   很快推车上的东西就空了。   张镇早先见过娘俩摆摊卖吃食,再看还是觉得很震撼。   几人推车回家后,李春容第一时间抱着钱罐子开始数,乐呵呵道:“今天备货少,赚得也不多。”   统共三只鸡,一桶糯米。   做惯生意了,她约摸出来了,但还是想数数。   张镇也跟着数了一遍,他大为震撼。   “一只鸡买来五十文,转手就对半赚,再有糯米包油条,一个二文,三个五文,你们真会做生意。”   他赞同地竖起大拇指。   红儿看着主家赚钱回来,有些懵,他家就卖这么点货,就能赚这些钱,实在厉害。   那他陪着一起,还能多卖点,到时候都是钱。   他老了,也没什么雄心壮志,卖点钱,够个头疼脑热的就行。   “今天卖得好,明天是大集,只会卖得更好,到时候我们多做些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   她琢磨着,三个人卖货,还可以把排骨添上、梅条添上,这样卖得更多,把荆州府淌熟了,就能开店了。   香露作坊的生意很稳定,但作坊转起来,她就没什么事做,摆摊也挺好。   再者白圭往后用钱的地方很多,能多赚一点是一点。   在江陵,林宅能很好地庇佑他们,在荆州府,就要夹起尾巴做人,不惹事为妙。   李春容把推车放在一旁,笑得见牙不见眼,她又操起老本行,越想越高兴。   “争取多赚些钱,等来年开个门店,咱那四间门面开个什么店?”张镇见了钱,也开始想琢磨了。   赵云惜摇头:“那先不着急。”   对荆州府的了解不够,若是贸然行动,反而会下错误的决定。   张镇和李春容一听,都觉得有道理。   毕竟这些年,儿媳的决策鲜少出错,他们很是信服。   “要不要也包馄饨卖?我们离得近,我可以担水过来。”张镇失了自己的职业,也有些慌。   想着要是能卖点钱,也是极好的。   赵云惜摇头失笑:“咱把现在的摊子先支应起来,做稳定了再说。”   张镇想想也是,就不再多说。他就是想卖,他也不会做,也没见儿媳做过,估计也是不擅长。   正说着,四个学生回来了。   张白圭小脸煞白,惨兮兮道:“饿啊饿啊!”   他连忙进灶房找东西吃,王娘子做了点心在灶上温着。   “娘,他们真得都好厉害。”白圭连吃了两块点心,眸色晶亮璀璨,他笑眯眯道:“他们真得厉害。”   他是府试案首不假。   可荆州府,每年要出一个案首,他在的甲班,统共有八个案首。   都是近几年的案首,县试、府试、院试,每一场都有案首,每一县都有案首。   他听完介绍,只觉得心中畅快,久违的昂扬斗志都起来了。   他喜欢这个全是案首的环境。 第67章   叶珣拢着衣袖,捧着冒烟的热茶在喝,他神色间也极为满意,笑着道:“大家才思敏捷,头一回能畅通无阻的沟通。”   他惯爱跟在白圭身后,便是因为不管他说什么,对方都能很好意会。   赵云惜听着两人聊天,好奇地凑过来。   张白圭捧着茶盏暖手,悠悠道:“我做了首题竹的诗。”   绿遍潇湘外,疏林玉露寒。   凤毛丛劲节,只上尽头竿。   赵云惜多读两遍,想想他往后的成就,他果然幼年立志,不同凡响。   跟他比,她要菜出心魔了。   叶珣细细品味,半晌惆怅一叹,秀雅的眉眼间尽是叹服,他沉声道:“你这老道的文风,颇不像十余岁。”   赵云惜骄矜点头:“那是,我儿张居正呢。”   她有点暗爽。   你们都不知道他是怎样伟大的英雄。   但我知道。   叶珣久久难以回神。   “来年二月,你要去参加院试吗?”叶珣问。   他的身体弱,但参加院试没什么问题,回来吃了安神药,休息一夜,第二日还能接着答题。   但秋日的乡试就难了,一连考三场,每场三日,对他的身体是极大考验。   张白圭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。   他身体弱到经不住任何风吹草动,科举考试这样的苦差事,确实难熬。   张白圭的生活,在采诗过后,依旧平静又安静,他在江陵才名尽显,众人皆知张白圭,但是在荆州府,他这样的人才,如此之多,他反而愈加沉心读书,暗暗赶进度。   一时间倒也如鱼得水,很是舒爽。   而叶珣尚能追上,林子境和赵淙的资质略次些,在甲班很是吃力,被调到乙班了,两人瞬间舒服很多,在甲班两人有些无所适从,进度快到起飞,根本跟不上。   张文明交了钱,也进了乙班,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,他想试试。   甜甜便跟着赵云惜做生意,她面嫩,拢在家里娇养着读书,但幼时跟着奶奶出门做生意,在摊子前适应两日,便习惯了。   她也能从容地帮着收钱、找钱了。   几人一道摆摊卖炸鸡,生意也算红红火火。   张文明跟在四人身后,头悬梁锥刺股,发了狠般,将四书五经又犁一遍,又在四个小孩读书时,跟着大声读出来,细细品味其中真意。   他甚至学会了低头。   拿着自己写的文章,过来请教白圭和云娘。   张白圭每日便多了一项任务,写完自己的文章,再改完父亲的文章,拿去给娘亲看。   然后父子俩排排坐,等着娘亲的夸赞或者挑刺。   赵云惜跟着读了几日,也学会了些做文章的路子,每日里对二人赞誉居多,她知道白圭对自己的要求多严,又怎么会苛责他。   “赵娘子!我新学的芙蓉蒸蛋,可嫩了,你快来尝尝。”王娘子笑吟吟地端出来托盘,里面用小盅蒸的奶蛋。   她跟李春容熟识,家里的活不多,给的工钱又多,主家又和气,她想维持这段工,就得多费心。   蒸蛋和豆浆,在做午饭前填一填,便觉十分舒坦。   赵云惜摆完摊回来,在躺椅上休息,她琢磨片刻,感觉院里搭个葡萄架,再扎个秋千,应该是极好玩的。   张白圭躺在她身侧,用书本盖住脸,陪着晒太阳,而叶珣从外面回来,满脸凝重道:“朝中心学渐起,但……”他指了指天,压低声音道:“评为歪门邪说。”   叶珣略有忧虑。   林修然作为心学党派,先前便有殉道的意思,如今心学短暂的起势后,再次被打压,就差一把火了。   一把能将快要熄灭的炭火引燃的火把。   叶珣轻喘,因为着急,脸颊透出些许红意。   赵云惜连忙给他端水喝,拍拍他的背,皱着眉头道:“急什么!”   “心学拦不住的,我们要拦的是夫子,刚好明日休沐,我们一道回林宅去!”   她有些忧虑。   几人对视一眼,心里都明白,有些事,不是你阻拦就能过去的。   心学一派,如今在朝中占半壁江山,但被打为歪理邪说,那心学一派必然会沉淀下去。   如今心学有避开锋芒的意思,但朝中多有打压灭学之态。   张白圭拉着叶珣坐下,迎着阳光,声音浅淡:“不必忧心太过。”   他的身体要紧。   *   说回就回。   赵云惜拎了几条武昌鱼,想着晌午烤着吃。她带着四个孩子,赶着牛车就回林宅了。   等到的时候,就见林宅中,众人神色惶惶,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。   几人面色一紧,连忙往内里去。   就见林子坳、林子垣、林均跪在地上,脊背直挺挺,倔强地看着端坐在上首的林修然。   他身影瘦削,鬓发染霜,清瘦苍老的面孔上不减当年风采。   “不必再劝。”他声音温和。   自古忠孝两难全,他苟活这许多年,瞧着小儿长大,白圭乡试无虞,已然放心了。   隔着跪下的白圭、叶珣、林子境等人,林修然神色复杂地看向满脸倔强的赵云惜。   “我从未说过,在我心中,将你当亲女对待,恒我,你是明白我的。”他不疾不徐地说着。   清风穿过菱格窗,吹得光下之尘翻滚。   赵云惜鼻尖一酸。   透过夫子那如冷雪般的眸子,好像能看到未来的白圭,为了他的理想,是否也要这样在所有人的反对声中,一步一步地踏上征途。   孤独桀骜而又不失文人风骨。   “夫子,你也该懂我的。”赵云惜眨了眨眼,紧紧地盯着他。   林修然笑了笑,他将手中拐杖放在一旁,颤颤巍巍起身,将面前跪着的孩子们一一扶起,看向身后的屏风,这才缓声道: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”   “如今心学被打压至此,子清若再做缩头乌龟,这辈子,活着亦是死了。”   林修然扶不起几个孩子,索性立在赵云惜对面。   “砰。”屏风轰然倒塌。   露出屏风后那道含着泪水的双眸,甘玉竹捏着拳头,哑声问:“我留不住你,孩子留不住你,那娘呢?她如今的年岁,可能经得起星点刺激?”   她一步一步走过来。   他不肯见她,她便自己来了。   林修然望着甘玉竹一双灼灼星眸,像是被灼烧般,垂眸。   他索性带着几人往荣恩堂去,到的时候,老夫人正端坐在正堂,几人便知她是什么意思。   林修然俯身磕头,他未开腔,眼圈先红了:“娘此番受委屈了,生儿一场,千样辛苦万般期待,最终却落场空,一想到你白发人送黑发人,心中就难受,子清给娘磕头,就当没生了我,生了甘氏这个娇女,待我百日后,不必让她守夫孝,相看着再嫁良人,上侍奉亲娘,下养育幼子,是我对不住她,让她一腔情意付诸东流。”   年迈人磕头,让赵云惜也绷不住,泪如雨下。   林修然起身后,回眸看向她,纵然努力温和,却还是绷不住的哽咽:“我知道你和白圭非池中物,待龙飞起跃之时,勿忘林宅中还有你的金兰故交。”   赵云惜擦了擦眼泪。   这和上回不一样。   她无措地扯出一抹笑,想要故作轻松道:“夫子,人生还长呢,我从荆州府带了武昌鱼回来,据说肉很嫩,中午烤了吃,多撒点……”   她说不下去了。   林修然眸光澄澈,他看向白圭,温和道:“白圭呀,夫子此番,林宅这大小老少,往后你多看顾些,也算全了我们师徒一场。”   白圭抿着唇点头。   他好像理解他的做法,却不赞同:“世间诸事,哪里只有一条路能走?人活着,才有希望,死了便什么都没了。”   林修然笑了笑。   他声音柔和:“不必再劝,这世间诸事,也不止权衡利弊。”   他洒脱极了。   甘玉竹泣不成声:“你沉默着寄出去百封信,让所有人踏着你的尸骨前行,也不怕被辜负了!”   她早有预感。   赵云惜望着他坚定的眼神,心里就明白,这回,劝不过去了。   “那先吃烤鱼吧,我给你做。”她长吁短叹。   甘玉竹捏着帕子,恨恨道:“不给他吃!叫他饿着肚子殉节去!”   话说得狠,人却不住掉眼泪,自己也去了灶房,忙忙哭哭,哭哭忙忙。   林修然是一个很好的人。   便格外让人不舍。   赵云惜听见煎鱼刺啦声,这才皱着眉头回神。   心里砰砰砰跳得厉害。   她确实很喜欢这个老师。总觉得他会很平安的生活在江陵,他们一回头,他就在。   可突然就告诉她,他要殉节了。   说来也是,他们学子能收到的消息,对林宅来说,怕是早就收到了。   他那样关注,拿命热爱着自己的学说。   赵云惜没什么心情,烤鱼便偷了懒,直接香煎,在炭盆下埋了豆芽、千张、芹菜等,再把武昌鱼煎得两面金黄,配了调料端上来。   她心里难过。   她懂他的无能为力,却也知道,他有自己要做的事情。   她很舍不得林修然,他没有因为她是女人,就将她拒绝在林宅之外,那两年的殷切教导,待她和林念念、林妙妙一样,不曾有星点区别。   她又做了个葱爆羊肉,煮了青菜汤来喝。   林均原先看什么都稀罕,这会儿也蔫哒哒的,他挨着白圭坐下,眼巴巴地望着他,半晌才问:“爹,不要我了吗?”   张白圭搂着他,捏捏他的脸,温和道:“你爹是大英雄,他要去天上做星星保护你。”   林均抿了抿唇,幽幽道:“我八岁了,不是三岁。”   这话哄三岁小孩呢。   张白圭老气横秋地叹气。   “乖,别想那么多,还有你娘,还有我们呢。”   林均轻轻嗯了一声。   赵云惜看着满桌菜,心情愈加复杂了。她示意小丫鬟提着食盒去餐厅吃饭。   春日的风,暖洋洋的,几人索性将饭桌抬到院子里,想着晒着太阳也暖和。   “树下就行。”   “树下有虫,我拒绝。”   “那就这片空地。”   孩子多了,七嘴八舌。   甘玉竹眼圈红肿,神情凄婉,反倒是林修然满脸都是淡定。   赵云惜的厨艺向来无人挑剔,都是抢着吃,她这回刀功也极好,花刀切得很好。   “武昌鱼的背刺多,你们别吃,肚子大,吃肚子就好。”香煎的武昌鱼淋着油亮的汤汁,从食盒中拿出来,便溢出特有的香味。   众人却有些食不下咽。   唯独林子坳家小女儿流着口水,奶里奶气道:“吃鱼鱼,宝宝吃鱼鱼。”   林修然细细地给她夹了鱼腹肉。   又挨个给几个大孩子夹。   赵云惜垂眸,盯着那块鱼肉,明明极香,刚出锅的香煎做法,外面酥里面嫩,鲜香可口。   唯有小丫头吃得小嘴巴吧唧吧唧,她一双眸子清澈明亮,天真极了:“老爷爷,好好吃,你也吃哦。”   林修然满脸慈爱地捏了捏她的脸,笑吟吟道:“好芳洲,长大了多孝顺你老奶奶哦。”   吃完饭后,几人在院中晒太阳。   林修然没有避讳小辈在,握住甘玉竹的手,温和道:“娘如今年岁大了,越发得糊涂,平日里不认人,你叫子坳穿我衣裳,能混过去便罢了。”   甘玉竹抿着唇,想抽出手,狠话在嘴里滚了一圈,最后又化成盈盈一滴泪。   “相公,你放心,等你走了,我便养小侍去,养生十个八个孩子,都姓林,把你林家的基业败光。”   她还是没忍住。   林修然握住她的手拍拍,神情包容:“败光就败光,让子坳几个供养你,不叫你受屈。”   甘玉竹哑然。   什么话都说不出了。   “这世间无人比你更好。”甘玉竹到底不忍心再胡说,垂眸:“我不嫁了,守着我们十年的记忆,未尝不能过活。”   她神情坦然。   赵云惜眉眼间带出几分忧色,却不知该怎么劝。她俩这样的年岁,年华正盛,放现代,可能还在拼工作。   林修然神色怔然。   他这个妻子,婉转娇气,性子怯弱又不爱做主,如今说起话来,却格外有主意。   他垂眸,心下愧疚。   再抬眸时,却又看向赵云惜:“玉娘嫁不嫁全凭她本心,若是不嫁,请一座贞节牌坊,又能护身又有家财,日子也好过,不过你还是得多护着她。”   “唉。”赵云惜叹气,愁得不行:“自己老婆自己护,托给别人作甚?”   林修然作势要用拐杖敲她。   “知道了。”她应下时,鼻尖一酸。   交代什么后事,看得人心里难过极了。   林修然看着几个半大小子,有些唏嘘道:“哎,可惜瞧不见子境、子垣、妙妙、白圭、珣儿成婚了。”   他还有些意犹未尽。 第68章   林修然交代好后事。   他各处都考虑到了,安排妥当,还有闲心安排白绫上的绣花。“绣丛竹子吧,我上路时,有竹子陪伴,也不算辱没了。”   张白圭鼻尖微酸,他睁着乌溜溜的眸子,如同儿时一般,专注地盯着他看。   “夫子,不能诈死吗?”他问。   林修然瞧着甘玉竹在锦帕上绣竹子,慈爱一笑。   “不能啊,我若亡故,自有大儒为心学辩经,这滴水不滴进油锅里,便是无用的一步棋。”   “白圭呀,这世间,到底聪明人多些。”   他们时时盯着你,在你不知道的地方。   所以,诈死不可。   “行了,你们走吧,我又不是今天就要自尽。”林修然被紧跟的几人弄得有些无语。   张白圭满眼痛惜地看着他。   林修然决定给他们上一课,他端着茶盏,清了清嗓子,笑吟吟道:“首先呢,是造势,我已经在做了,年前信函发往各地,远处也收到了,大家来往商议,上面会发话,也是心学弹压不住的缘故,现在就差一簇火苗,而将熄未熄时,才是时机。”   他笑吟吟道:“还要等我们这一学派再被弹压,我再行事才好,这才是政治。”   赵云惜一想也是。   他目的是兴盛心学,又不是自戕。   但——   她不懂政治,她懂林修然。   这老头宦海沉浮几十年,一颗心八百个心眼子。   当他安抚他们时,就代表着,他早已谋划好一切。   如今露出破绽,被众人知道,也不过是想提前给点缓冲罢了。免得事情一股脑地临到头上,众人受不住。   赵云惜神色复杂,就见白圭捏着手指,猛然起身,她立马拉住他的胳膊。   白圭满脸凝重地又坐下。   林修然便有些欣慰,他终究是瞒不过他们。   “行了,多大点事。”他摆摆手,浑不在意的样子。   他已经想好了,这个时间点极好,几个孩子纵然悲痛难绝,月余功夫也就平复心情了,离来年二月参加院试还久,也不影响什么。   若这么久还收拾不好心情,那便不适合进入官场,一点子事儿都经不住,还是做普通百姓为好。   *   赵云惜带着满腔复杂,和白圭几人又回荆州府了。   几人都有些沉默,等回小院后,往躺椅上一躺,赵云惜就闭上眼睛。   她真心有些难过。   尚未到中年,就要尝这种生离死别之苦。   张白圭亦是沉默。   他知道夫子赶他们回来的意思。   却无力阻拦和改变什么。   他人小位卑,在这样学派竞争的洪流下,连发言的资格都没有。   张白圭抿了抿嘴。   他垂眸。   张文明见几人回来后,就跟瘟鸡一样瘫着,顿时有些懵,他连忙道:“我近来读书多有进益,夫子多番夸赞。”   平日里对他勉励有加的娘子不言不语,他便知此番事不小,瞬间不说话了。   他安静地拿出泥炉烧茶,给几人倒茶喝。   叶珣神色复杂,他眼角带着一丝微红,却顾左右而言他:“夫子尚未见我成婚呢。”   他身子弱,家里要给他说亲,他都压着不允,他也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,何必留个小寡妇在人世间。   张白圭:……   他清了清嗓子,温声道:“便是没这一出,你成婚也难。”   叶珣看了一眼云姐姐,便移开了视线。   一颗心被揉了又揉,难受得厉害。   张白圭面色难看,像是一口气喝进油盐酱醋般,整个人都透着股五味陈杂的苦。   夫子呀。   何必。   赵云惜不忍孩子们难过,压着嗓道:“也未必非得走到那一步,不过提前交代后事罢了,棋先谋完了,路不一定要走。”   她按着林修然的思路宽慰。   张文明这才品出味儿来,他顿时大为震惊,遗憾非常。   林子境的打击最大,那是他亲爷爷,血脉相融,幼时爹娘不管,都是爷爷一手带大,其中滋味,最不足为外人道。   而赵淙在东台寺上私塾,和林宅接触并不多,心折于一个身边人的气节骨气,心酸于生老病死的无奈,旁得倒还好。   几人沉寂两日,心里一直忐忑难安,却传来心学传人林修然、庞文望两个大儒殉道自戕。   赵云惜当时就觉得天塌了,心疼得无法呼吸。   张白圭托着她,小脸煞白,带着哭腔:“娘……夫子他……”   几人泣不成声。   快速赶回林宅后,就见甘玉竹双眸通红,穿着孝衣,带着哭腔道:“这灵堂是他自己布置的,我不肯,他便自己来。”   “相公,你好狠的心啊!”   甘玉竹瞧见了她,喊了一声,便软软倒下。   林均披麻戴孝,满脸泪痕。   赵云惜缓缓地吐口气,将甘玉竹安顿好去睡觉,让林均跪在林子坳身前,长子不在,幼子摔盆,林均年岁小,却辈分高。   张白圭几人换了孝服,跪在灵堂中,赵云惜这才去换了,跪在殿中。   她素来怕鬼神尸体之说,面对林修然时,却只想扑上去将他扶起来。   那是她的夫子,是拿她当女儿看的夫子。   数十年如一日。   张白圭怔然地望着奠字,喃喃道: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……”   夫子做到了。   为着自己的一腔理想,飞蛾扑火般,往将熄的炭火里,扔了一株火苗。   他满脸若有所思。   赵云惜盯着他,闭上了眼睛,有朝一日,她若是走上林修然这条路,怕是也会毫不犹豫地自戕。   林修然在江陵经营数十年,乐善好施,广收学子,各地送来的学子不计其数,考中者亦不计其数,如今他新丧,来吊孝者不知凡几。   *   荣恩堂。   老太太听着外面丝竹唢呐之音,皱着眉头问:“怎么有乐曲,什么声音呐?子清呢?”   她素来迷糊不认人,突然说一句子清,让小丫鬟吓了一跳,连忙道:“老爷在宴客呢,至于那声响。怕是别家的,传来了。”   老太太并不信,她跺脚:“叫他来见我。”   小丫鬟连忙求助地看向一旁的老妈子。   “太夫人,老爷在忙着呢,每日晨昏定省,哪里缺过?”   太夫人皱着眉,闹着要见儿子。   老妈子好不容易把她哄住了。   *   停灵三日,一应礼节俱全,甘玉竹痛哭不已,当钉棺之时,她到底冷静下来,合着几个小的,扶棺而出。   赵云惜也忍不住,哭得险些站不住。   太夫人立在荣恩堂中,眼角有泪划过:“我的儿……”   *   一锨又一锨地填土,赵云惜扶着甘玉竹,见她面无表情,拍了拍她的肩膀。   一干人等,还在悲痛,尚未回过神来,便已经开始用砖砌围栏,开始在坟前种松柏树了。   灵幡随风晃动,好像还能看见林修然素日里的音容笑貌。   张白圭鼻尖一酸,这番情景,对他刺激很大。   他没忍住掉眼泪,用孝布擦了,跟着林氏族人再次回林宅去,还有许多礼节性的事要办。   “原来人没了,就真的没了。”   他低声呢喃。   赵云惜将他搂在怀里,轻轻拍着他的背,尽心尽力地安抚他。   他原本无忧无虑,生死这样的大事离他这样远,蓦然被拉进来,少年的心,如何受得住。   “娘,你一定要好好的。”他鼻音很重。   赵云惜神色复杂,心想,她活得比他久,亲眼目睹他的鼎盛和衰亡,亦白发人送黑发人。   但她还是勉力扯了扯唇角,低声安抚他:“你是龟龟,我是龟龟娘,千年王八万年龟,咱娘俩都长命百岁,富贵荣华。”   张白圭轻轻嗯了一声。   *   等忙完这一茬,自有心学传承人、学子在朝中搅弄风云,林宅的诸人反而闲下来。   林子境休学一年戴孝。   而赵云惜带着白圭、叶珣又回荆州府了。   见他仨好生回来,李春容狠狠地松口气,她生怕三人身子撑不住,万一病倒了,也是大事。   叶珣闭着眼,一日未曾米粒粘牙,眼瞧着气息虚弱,赵云惜想想他年纪也轻,拍着他的肩膀,替他擦眼泪,低声道:“生老病死,谁也躲不过,只要我们还记得夫子,记得他的学说,他就还活着。”   叶珣不肯睁眼,被她安抚也不敢不动,哑声道:“夫子大恩大德,实在无以为报。”   他爷爷在时,心中尚有牵绊,不在了,他就一心一意跟着夫子,把他当爷爷,谁知道,竟然也逝去了。   他心里难过。   少年面色苍白,暮春时节,穿着麻制孝服,头上勒着寸长的麻布条,更是衬得唇色淡薄如水。   赵云惜难免心疼,拿过一旁的薄被盖在他身上,轻轻地哼着歌哄他:“天上的星星不说话,地上的娃娃想娘呀~”   叶珣:……   别唱了,再唱眼要哭瞎了。   这歌简直能把他送走。   赵云惜显然也反应过来,懊恼地住嘴。   张白圭注意到这一幕,捧着茶盏过来,低声道:“你有心疾,快别难过了,喝口蜜水缓缓神。”   见他照顾得好,赵云惜又给叶珣掖了掖被子,这才起身去找王娘子,让她做些清淡、好克化的吃食,再没胃口,也得吃点。   张镇也是唏嘘不已,他叹气:“那样好的人,一心殉道,世间倒少了个人才。”   实在是令人难过惋惜。   *   张家的气氛低迷到初夏,过了一个多月,赵云惜才想着不能叫孩子们一味地沉浸悲痛,想着天气不错,就带着一起出去玩,好歹换换心情。   除服时,就连她都有些舍不得,叹口气,这才换了素色的衣裳。   张白圭不免响起从前来,儿时的记忆,他都有。   那时他穿着细棉直裰,头一回穿锦衣,就是林宅给置办的,他们都知道这是出自夫子的授意。   他长睫低垂,再抬眸时,已经学会了收敛情绪。   “娘,走吧。”   叶珣亦换上轻罗长袍。   两人并肩立在一处,身着月白色轻罗道袍,瞧着潇洒恣意,简直是视觉盛宴。   赵云惜满意地给两人理了理衣襟,笑着道:“走吧。”   李春容连忙道:“去城南走走,说是那的百亩荷塘开花了,你们划个小舟,看看荷花吹吹风,我去给你们割两斤肥瘦相间的羊肉,做成串,拿了炭烤着吃。”   赵云惜点头,江陵水多湖多,荷花连绵大片,确实很漂亮。   说着就开始备菜,羊肉切成指肚大小的丁,一块肥一块瘦地串起来。   再备些素菜,煮一壶酸梅汁带上,再带小泥炉煮汤喝,如此才算齐备。   “那走吧。”几人赶着牛车就去了。   一出城,不用问路,好多牛车、马车往那个方向赶,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。   赵淙沉默赶车。   赵云惜掀着帘子往外看,满脸唏嘘地想,夫子爱吃炸荷花、凉拌藕带。   张白圭坐在娘亲身侧,轻轻地挨着她衣裳,心里就觉得舒坦很多。   马车一个颠簸,他索性靠在她身上。   娘总说他长大了,不能太亲密,但他就是觉得在娘身边很安心。   白圭叹气。   赵云惜察觉到了,她便揽住他肩膀,轻轻地哄:“等会儿去瞧瞧是小荷才露尖尖角,还是接天莲叶无穷碧。”   叶珣接话:“听李奶奶的话音,像是开得不错。”   几人闲闲地聊着天,还没到地方,就能见到三五成群的马车,各自找了地方停,还有那淡淡的荷香。   张白圭迫不及待地掀开帘子,面前便是一亮,碧绿的荷叶像是和蓝天连成线,白的、黄的、粉的荷花点缀其中。   “常记溪亭日暮,沉醉不知归路。”他望着面前一幕,突然就理解了李清照的词。   “误入用得好啊。”他感慨。   赵云惜找了人少的地方,将牛车停好,这才带着三人来到岸边,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,将矮桌矮椅都拿出来。   吹着风发呆。   人在接地气和自然环境时,内心的抑郁愤懑都会被风吹走。   张白圭和叶珣的面色明显好了很多。   几人又把炭炉拿下来,先把炭给燃上,再把羊骨汤给炖上,这时,炭也烧旺了。   “把我们的肉拿下来。”赵云惜交代。   从来时腌上,到现在,半个时辰正好可以烤了。   “你们要蜜烤还是芥末味?”赵云惜问。   她都备的有。   甚至有蒜末和茱萸粉,主打各个口味都有。   其实她也知道几人的喜好:“叶珣还蜜烤,白圭茱萸,赵淙芥末,而我全要。”   就是什么口味都来一口才香。   羊肉往烤架上一摆,滋滋冒油时,香味就开始往远处飘。   不远处正在踏青的学子:?   明明在作诗,怎么满脑子都是羊肉的香味?实在令人发指。他们频频左顾右盼,寻找始作俑者。 第69章   吹着初夏凉风,嗅闻着荷叶和荷花的香气,便觉十分快乐。   张白圭以手在空中拨弄几下,笑着道:“若有琴,谈几曲倒也挺好的。”   他索性去交了钱,买了一束花,瞧了半天,在河边折了几支柳,用柳枝编成花环,将花插在上面,再拿来给娘亲戴。   “娘,试试。”   “成。”   赵云惜依着他戴上柳枝编的花环,大小竟也正好,她转过身看他,方才被云层遮挡的太阳转了出来,明媚的光线映在她脸上,照得她肌肤雪白,瞳色浅淡。   赵云惜眯了眯眼睛,连忙道:“好了吗?我的羊肉串要糊了!”   她都闻见味了。   张白圭弯了弯唇角,轻笑:“好了。”   他娘真美!   荷塘处极为热闹,白圭的声音也难得带了几分轻快:“怪不得周敦颐爱莲呢,往荷塘边一坐就明白了。”   “写得真好,香远益清,亭亭净植,可不就是如此?”赵云惜颇为赞同。   叶珣也跟着点头,他捧过来一束花,含笑道:“姐姐拿回家插在花瓶里,能看好几日。”   赵淙托腮帮忙转动竹签,听着三人聊天,难得露出一抹笑。   “熟了!”赵云惜给鸡翅刷着蜂蜜,递给了叶珣。   又给赵淙一串,这才给白圭。   大口吃肉就是很壮嘴很香,几人在这样精致美丽的地方吃肉,耳边隐隐传来几句酸言酸语。   “有辱斯文!”   “吸溜,他们怎么能在如此风雅之地吃肉!”   好歹给他分一点。   少年瞪了半晌,激动地握紧拳头,吹半晌凉风,早已饿到不行,吃的几口点心,更是压不住饿。   他细细盯着看了又看,突然眼前一亮:“张居正!是不是你!还有叶珣!”   他总觉得是隔壁班的两个学子。   张白圭还没反应,他听张居正还没听习惯,但赵云惜对这个名字很敏感,立马就侧眸望过来。   少年颠颠地跑过来,他一甩袍袖,笑眯眯道:“我是你隔壁丁班的王朝晖,你入学那日,咱俩吃饭坐在一处,还记得吗?”   他小嘴叭叭的,但视线一直在烤羊肉上。   好香,好想吃。   赵云惜听二人是同窗,连忙道:“这位小公子可要尝尝这烤羊肉串?”   王朝晖嘿嘿一笑:“恭敬不如从命了!”   他接过一把孜然羊肉,香喷喷地吃着,将带来的精致点心放下,笑眯眯一俯身作揖:“叨扰了叨扰了。”   张白圭眯着眼睛看他。   他过目不忘,自然记得这丁班的王朝晖,丁班学生来源比较复杂,属于有钱、有权都能上,这王朝晖家里有钱,属于盐商,在江陵一带,极为出名。   叶珣将手中的烤鸡翅递给赵云惜,笑着道:“你的羊肉串没了,先吃点鸡翅垫垫。”   “不用,一只鸡就两个翅,还不够你吃呢。”她备得也不多。   赵云惜老怀甚慰:“孩子长大了,都知道疼姐姐了。”   “是云姐姐教导的好。”叶珣把鸡翅递给赵云惜,你一口我一口,吃得非常尽兴。   赵淙紧张地盯着转动的竹签,生怕烤糊了,连自己的肉串都来不及吃。   张白圭蹲着一起烤,但是风不听话,一会儿往东吹,一会儿往西吹,硬是把几人赶得围着风跑。   一旁的王朝晖握着拳头,琢磨怎么再来蹭一点。   好、好、吃!   赵云惜一转头,就对上少年紧盯的目光,她笑着道:“来,一同吃些?”   王朝晖面色一喜,在瞧见白圭淡漠眼神时,又老老实实地缩回脚步。   那是甲班的天才。   他爹说了,他可以捅破天,但是离甲班那群学子远些,他爹也护不住。   谁知——   “王同学近前来。”白圭面上展开温和的笑意。   王朝晖头皮一麻,见他笑得温柔,便欢呼一声上前来,吩咐身边的侍从先等着,笑嘻嘻道:“我来咯。”   他嗅闻着香喷喷的羊肉串,垂涎三尺,笑嘻嘻问:“今日都出来玩吗?”   叶珣用折扇挡住阳光,轻笑了笑。   王朝晖嘴巴叭叭的:“哇塞,你是不知道张同学在府学多厉害,都说他年岁虽小,但是来年的院试、乡试定然没问题,大家对他的才气佩服得很。”   赵云惜递给他一把羊肉串,又去烤别的吃,笑着道:“多谢你夸赞了,可见你也是个好孩子,心性坚韧,才能瞧见别人的好。”   王朝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:“我?”   天可怜见的。   人生头一回被夸。   平日里见了他,他爹恨不得把手戳断,就是骂他是个不孝子、纨绔子弟。   他美滋滋地吃着肉,吹着夏日暖阳,乐呵呵道:“我可喜欢张同学了,对他很是崇拜。”   从现在开始。   张白圭见他哄得娘亲高兴,待他也和缓几分,笑着道:“都是同窗谦虚谬赞罢了,大家抬爱了。”   王朝晖更是满脸敬佩。   他要是有一点成就,他要吹得全世界都知道。   他捧着脸,想象一下他是张居正这样的好学生,他得横着走。   “你娘亲温柔慈爱,你好有福气啊。”他娘就简单粗暴多了,左手拎耳朵,右手拎棍子,特别利索。   赵云惜瞥他一眼,柔柔地接话:“白圭素来不爱惹事,我想发火揍他,也寻不出错。”   这样好的孩子,她疯了才想揍他。   动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,反而是那个劝他适当玩耍,不要太上进的拖后腿方。   王朝晖瞪圆了眼睛,更温柔了!   赵云惜见他挨着白圭蹲下一起烤肉吃,便不再关注,只忙自己的。   “这笋丝汤也能喝了,稍微喝点吧。”春夏就是要喝点清淡的才舒服。   白圭帮着盛汤端碗,忙得不亦乐乎。   “娘,你歇着,让我们来做事就好。”他心疼了。   叶珣和赵淙也连忙道:“就是,你歇着,让我们来,现在我们长大了,往后你就等着享福吧。”   赵云惜迎着阳光,白皙秀美的脸颊带着几分笑意,乐呵呵道:“行,那就看你们的了。”   王朝晖其实觉得自己长得挺好看,但是站在他们一群人中,他突然觉得自己姿色平平。  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粗糙的小黑脸了。   又喝了碗汤,他这才依依不舍地摆手走了。   张白圭摇头失笑,喝着茶水去一旁漱口,这才懒洋洋地吹着风。   *   等回家后,几人便收收心,将自己的书包收拾好,背起书箱,老实读书去。   赵云惜想着去帮忙卖炸鸡,但是李春容和张镇忙得不可开交。   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。   突然一拍大腿站起来。   她忘了张镇的死,但现在已经辞职了,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吗?   她不确定。   她皱巴着脸,想想有点惨,夫子也不在了,头顶的大树轰然倒塌,而李士翱对白圭的赏识,不足以成为他们的遮阳伞,而且寻常官吏根本没法跟皇亲比,那可是辽王,在古代,还真的能只手遮天。   赵云惜头疼地挠了挠脸颊。   *   白圭正在写文章,近来听了田顼的讲学,获益颇多,他现在还处于稚嫩的测试阶段,循着田学政的些许文字,去探听他的学识。   “张同学,他们在江陵茶肆辩经,你要去吗?”同窗轻咳一声,低声问。   张白圭闻言看向叶珣,对所谓的辩经也极为感兴趣,遂点头:“可以呀,几时?”   定了时辰后,放学回家说一声,他就带着叶珣一起往江陵茶肆去了,到的时候,茶博士正在烹茶,几个学子三三两两坐成一桌。   江陵茶肆就在他家斜对门,他都能看见她娘在打扫二楼了。   这回甲班、乙班都有,来了好些人,瞧着还挺热闹。   “炸鸡~卖炸鸡~”李春容的叫卖声响起。   张白圭侧身往外看,眉眼一闪,笑眯眯道:“奶,我要两斤炸鸡。”   他的同窗,大多是半大小子和成年书生,大家虽然文弱,但饭量不小。   一旁的士子见他坦然跟小摊贩打招呼,有些惊奇:“这是?”   李春容见了白圭,眼前一亮,走近了见都是学子,又抿了抿嘴,故作不熟:“这位客官,你的炸鸡请收好。”   张白圭黑线,大大方方跟声宝同窗介绍,说这是他奶,在西市卖炸鸡。   “奶,我要三斤吧,跟同窗分着吃。”   李春容欲言又止,将炸鸡称给他,并没有多说什么,转身就走了。   张白圭见身旁的同窗裴寂望过来,并不接受,把手里的炸鸡先分了。   “这是我娘在我幼时研究出来的,很香很好吃,诸位同窗尝尝。”   张白圭大大方方,旁人反而不说什么了。   裴寂吃了一口,笑着道:“确实香。”   都说吃人的嘴短,拿人的手软,他压低声音透露消息:“近来有大儒来江陵谒拜林先生,三日后会在茶肆讲学,你到时可以来听听。”   提起林先生,张白圭福至心灵,知道说的是夫子,他心下悲恸,面上难免带出几分悲呛,叹气:“我知道了……”   所谓辩经,就是将四书五经拿出来换着角度反复的杠。   张白圭见大家面红耳赤,突然想起那日,他娘亲的一句话:“茴字有四种写法,你们可还记得?”   他幽幽道来。   方才还辩得满头大汗的诸人:?   你在说什么。   就连叶珣和裴寂也呆住:“啊?”   张白圭促狭一笑,指了指外面黑透的天,笑着道:“天黑了,我该回家吃饭了。”   叶珣一听,也立马就起身了。   张白圭看着裴寂震惊的眼神,心里难得软一下,客气问:“裴同学可要同往?”   裴寂:“好。”   张白圭震惊:?   他就客气一下,他竟然还真去。 第70章   几人从江陵茶肆出来,略走几步,就到家了,裴寂好奇地打量着,他看向这个秀雅的小院落,再看向白圭时,便见他清冷矜持的面色瞬间消融,唇角挂着柔和的笑意。   一看就知道极为期待回家。   “白圭、叶珣、淙淙你们回来了,先等一下,还有个米糕没炸好。”清婉的女声响起。   “娘,我同窗裴寂过来拜访。”白圭扬声道。   赵云惜这才探头往外看,见是一个矜贵的小书生,就笑:“你先给他倒茶喝,我这马上就好。”   她也是许久没下厨,想着要给白圭做吃食。   张白圭只得招待客人,看着叶珣挽着袖子去帮忙,登时急得不行,还不等他说话,赵淙也进灶房了。   “裴同学可有什么忌口?”赵云惜扬声问了一句。   裴寂文质彬彬:“小生并无忌口,婶子随意便好。”   片刻后。   赵云惜端着饭菜出来,笑着道:“家常便饭,裴学子随意吃点。”   裴寂一口谢谢婶子梗在喉头,白圭娘生得也太年轻了,他连忙作揖,素来能言善辩,此刻也只觉拙口笨舌不会说话了。   赵云惜笑着招呼他坐下,温和道:“寻常百姓家,粗茶淡饭,你多担待。”   张白圭笑了笑,他和裴寂并不太熟,但他家世好,是知府大人的姻亲,愿意亲近他,估摸也有李大人交代过的意思。   空气中浮动着春日特有的气息,张白圭吃着炸鸡,和蒸槐花,听着裴寂赞不绝口。   餐后,赵云惜又端出来一碟蜂蜜鸡蛋糕,笑着道:“这是我在家闲着没事琢磨出来的,又绵密又香软,尝尝。”   有学子来,她自然愿意好生招待。   赵云惜给他们的小泥炉煮上茶水,让他们自己玩,这才去折腾紫藤花架。   打算在二门处搭一个花架,两边种上紫藤花,这样有一道花墙,养上几年就很好看了。   还有先前白圭说,要在书房前种一棵枇杷树,她觉得是挺好,吃枇杷的时候挺快乐。   还有柿子,这玩意儿在冬天太需要了,又能补充维生素,又很香甜,再冷的天都能结厚厚一层。   赵云惜打理完紫藤花树,就过来想挖坑种枇杷,白圭瞧了,接过她手中的锨,抢着挖坑。   赵云惜拿锦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,笑着道:“你照顾好客人就行,不必管我。”   她又开始琢磨,院子里种了柿子和枇杷,那这石榴和葡萄也得种,倒是桃啊杏啊不用种,哪来都多,去买一筐子回来也不贵。   张白圭笑着道:“不打紧,裴兄不是那等爱计较的人。种棵石榴也好,夏日里看花,秋日结果,油亮硕大的石榴也漂亮。”   赵云惜又去招呼裴寂,笑着请他喝茶,裴寂穿着天水碧的道袍,滚着窄边,瞧着颇为恣意潇洒。   明朝书生服饰这一挂,真没得说。   裴寂生得好相貌,眼若秋水,肤若凝脂,脸上挂着温和的笑。   一看就是进士胚子,特别有那股文人气质。   赵云惜满眼欣赏。   年纪大了,就喜欢意气风发少年郎,瞧着自己都跟着舒朗起来。   裴寂客气道谢后,心想张江陵真是有个好母亲。   他觉得有趣,笑了笑,温和道:“我与白圭同窗一场,如今一见如故,想要和他亲近一二,也不必做什么客人,把我当小辈就是。”   他说着起身,帮着去做事。   叶珣:?   他危机感颇重,来个会事的,要抢他云姐姐,那可不行。   初夏时节,晌午还是有些热的,王娘子煮了酸梅汤,在井中湃着,等凉了再喝,便觉沁爽。   正说着,隔壁刘寡妇抱着圆胖的大西瓜过来,笑着道:“我买了好些瓜,初夏第一茬,吃着还挺甜的,抱来给你们尝尝,就在西市卖,吃着喜欢了让你婆母给你买。”   她说完,也没往院子来,直接就回去了。   赵云惜道了谢,目送她离去,这才抱着西瓜回身。   “刚好我们新烤的蜂蜜鸡蛋糕好了,赵淙,你一样提一兜,左邻右舍都送了去。”   左边是刘寡妇带着书生夫妻俩,右边是沈榕小公子,端的不能厚此薄彼。   谁知——   门又被敲响了。   就见一双乌溜溜的眸子闪现,王朝晖眨巴着眼睛,笑嘻嘻问:“赵娘子可在家?”   赵云惜:?   她打开门,就见王朝晖背着个布袋,吭吭哧哧地哼。   “怎么了?”她问。   “家里一点小土仪,送你了。”比我,可累死他了。   接过来一看,是一大兜盐。   赵云惜:……   有一说一,古代的盐和布,那都是能当钱使的硬通货。   “这不合适吧?”她问。   王朝晖摆摆手,叉腰:“我家里就盐多,给你提一袋子来,反正你家也要吃盐,送人也行,卖了也行!”   王朝晖正要往里走,就见裴寂挽着袖子,笑吟吟地看着他,他顿觉头疼地收回脚步,满脸严肃道:“我娘还要检查我功课,我先走了?”   他扭头就跑。   救命啊。   大魔王裴寂!   真是要了老命了!   赵云惜满脸迷茫地回神看一眼院门,对着他挥了挥手,将一袋子盐提进灶房。   王娘子:……   盐罐子一般都是半斤、一斤装,这得有二三十斤,一时还真不好储存。   “我们腌点咸鸭蛋?这么多盐……”   赵云惜随她处置去了。   而裴寂正在和白圭聊天:“我瞧了你现在做的诗,心中佩服。”他眸中多了几分真诚的欣赏,笑着道:“一般人在十岁时,根本不知自己想要什么,就算能作诗,也多是模仿、写景叙事等,以物言志,能写得这般成熟坚定,白圭,这十六年来,我只见了你一个。”   裴寂少年天才,从未信服过谁。   他知这世间天骄众多,但张白圭来自江陵军户人家,其父虽也有几分才名,拿到府学来看,却是不见丝毫水花。   粗野军户家,硬是飞出麒麟儿。   裴寂见天色不早,对张家有一定了解,这才起身,冲着众人躬身作揖,说是要回家温习功课了。   赵云惜客气地留了两句,便随他去了。   他身上那天水碧的罗衣,考究精致,衬得少年清瘦的身影极为好看。   赵云惜见他走远了,这才问一句:“有你同窗来做客,提前说一声,免得怠慢了。”   她估摸着,往后会有更多学子来,毕竟历史上张居正的交友范围极广。   “临时凑在一处要来的,不妨事。”张白圭给枇杷树浇了水,又把土平实,这才慢悠悠道。   赵云惜点头。   不知从何时起,能听到一声蝉鸣,知了知了的声音就一直在耳边。   隔日。   白圭、叶珣、赵淙、张文明去读书,李春容、甜甜、张镇去摆摊卖炸鸡,她在家就有些无所事事。   琢磨了半晌,甚至都想去街上抱几只鸡苗回来养了。   *   “舅舅给我几本书,托我给你送来。”裴寂清朗的声音响起。   白圭客气着道谢,接过后,打开一看,就见是历代程文,他细细研读,不住点头。   众人见二人来往,彼此间的眉眼官司顿时深了。   裴寂将东西送到,又寒暄几句,就走了。他心想,这小屁孩子,还挺有意思。   张白圭已经捧着书读起来了,他难得见这么全的文章,自然想一口气读完。   傍晚时下课,他都将书抱着,想着回家抄录一遍,这样就能随时看了。   刚和叶珣汇合,迎面就碰上王朝晖和几个吊儿郎当的锦绣少年。   “张江陵!”王朝晖眼前一亮,笑眯眯道:“下次去你家拜访啊!”   上回发现裴寂在,他都没吃上他家东西,可恶。   张白圭笑眯眯道:“成。”   等两波人错过,他还能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。   “不是你咋认识甲班的书呆子?”   “他们腹中空空,你别被传染了。”   “不要乱说,张江陵不是书呆子。”王朝晖反驳一句,走远了,还小声嘀咕:“他走路都想看几眼书,哪有这样爱读书的人?”   一众小弟:“就是就是。”   ……   张白圭眸色闪了闪,他觉得府学中很有意思,大概分为三拨人,第一拨便是甲班中才名极盛之人,第二波便是寻常才名,第三拨就是砸钱进府学,彼此间各有鄙视链。   三拨人素来不睦,碰见了也是互不干扰,谁也不搭理谁。   张白圭摇头失笑,朝堂中亦是如此么?   他猜测。   *   等回家后,就见面前摆着书箱,新打制的,按着府学这边的书箱做,精致又漂亮,还雕刻着精致的花纹。   “工欲行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”赵云惜小手一挥:“漂亮的书箱也不能少。”   她还学着以前的样子,挂了一只毛线织的小黄鸡。   毛绒绒的,很是可爱。   张居正素白修长的手指拨弄着小鸡,捏了捏:“这是?”   “你属鸡给你挂小鸡,你要是喜欢其他的样式也行,喏,甘夫人送来一堆其他花样,想换自己挑。”赵云惜拍拍他肩膀,哼笑:“确实像你,小黄鸡。”   张白圭又捏了捏圆滚滚的小鸡,垂眸低笑:“不用了,娘选得极好。”   “近来进度有些慢同窗一截,我心中惭愧,便想着追一追进度,我先去看书了。”张白圭说着,就捧着书进了书房。   叶珣也跟着进去了。   赵淙和张文明对视一眼,两个学渣根本看不懂学霸的进度。   张文明本来也想去读书,不忍心赵云惜一人辛苦,家中事多,纵然雇了长工,但操持家业,没那么容易。   他就帮着做事。   在江陵时,他一路走得顺利,所有人都夸他,他也觉得自己考上举人是奋斗几年的事。   但是进了府学,见识到甲班后,他沉默了。   原来人和人真的不一样。   击碎了他残存的骄傲自满,他就想着,此事不成,那要好好思量未来做什么。   “娘子,你说我做点什么好?”张文明问。   赵云惜回眸看他,眸中尽是不解。   “这些年,家中全靠你支应,我已年过而立,明年乡试再试一回,若是不成,我打算不考了,家中供着我和白圭,所有重担都在你身上,你实在辛苦,我于心何忍,既然没这个慧根,不若踏踏实实地做事,在家陪你也成。你这些年,见多识广,你觉得我能做点什么?”   张文明眉眼间带出几分失落。   赵云惜摸了摸他的脸,去掰他眼睛,看他眼睑下一颗小痣,狐疑地看着他。   “你做什么?”张文明趁机握住她柔软的手,眼巴巴看着她:“我就是觉得你辛苦,不忍再蹉跎岁月,你觉得我做什么事比较好?” 第71章   赵云惜抽回手,琢磨着他能做什么,若不知白圭是居正,那她定然会安排他从商,不拘做些什么,多教些时日,总归能教会。   如今知道了,为着白圭往后的一片坦途,为着他不再拖后腿,她细细琢磨起来。   “你先前在林宅教书,觉得如何?”赵云惜沉思。   他的职业要清贵,不能染上铜臭。   张文明见她这样说,轻轻一叹,半晌才点头:“秀才能做的太少了……”   张家台百年难出一秀才,可秀才拿出来,竟毫无用处。   赵云惜安抚地拍拍他,笑着道:“你只管认真读书,万一明年就中举了。”   张文明望着她清秀的眉眼,轻嗯一声:“都听娘子的。”   *   嘉靖十六年,二月。   天大寒。   赵云惜一早就起床,月亮的银辉洒下来,将院中的树照出影子来,她揉了揉眼睛,揣着手起来做事,古时的月,亮得厉害,根本不用开灯就亮堂堂的。   她刚窸窸窣窣地忙起来,就见前院也有动静,李春容跟着起身,压低声音道:“你怎么不睡?”   赵云惜点着面前的四个考篮,挨个检查检查。   年前林子境在守孝,年后便过来读书了,他此番有些仓促,也不知会如何。   李春容帮着点了一遍,催她:“你回去睡,我做饭。”   平日里都是王娘子做饭,但今日参加院试,就想着自己做。   “我来我来,龟龟爱吃,他读书辛苦,今日要参加院试,自然得好生给他顾好。”   县试、府试、院试的基本流程都一样,都分正试和覆试,而如今县试和府试都过了,还差院试,最后一哆嗦了,自然容不得丝毫闪失。   “我给你打下手。”李春容小声道。   没一会儿,张镇披着厚袄子,揉着眼过来了,他困得厉害,但是睡不着,心里挂念。   他也帮着做事。   赵云惜冲着他笑了笑:“爹,不再睡会儿?”   “不睡了,愁得睡不着。”   张镇回。   说起这个,就不得不提四个孩子的心理素质,睡得踏踏实实。   赵云惜在做水蒸蛋,白圭打小就喜欢甜口的,比肉沫整饭吃得香。   “再做个面窝,耐饿。”   院试仍旧是日出就发卷,日落就收卷,一日一考,总归来说没那么辛苦。   几人正忙着,外面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音。   “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~三更已至,科考者起~”   随着更夫的梆子声响起,周围小院窸窸窣窣亮起了灯,贡院就在附近,这里住了好些书生。   渐渐有说话声响起。   “娘。”白圭拢着衣裳起身。   他穿的是貂绒的袄子,里面穿着毛衣、毛裤、夹袄等。   赵云惜还让绣娘给他们做了貂绒的露指手套,又轻薄,又保暖。   月光映在白圭秀致的脸颊上,十二岁的少年郎,隐隐有些许轮廓了,在月色中,像是精致的玉雕。   赵云惜张开双臂,抱了抱他,笑眯眯道:“好孩子,把好运传给你,冷了就抱着汤婆子,饿了就煮东西吃。”   张白圭被她抱在怀里,小脸红扑扑的,依赖地反抱:“娘,我会的。”   赵云惜拍了拍他的肩膀,哼笑:“我家白圭不怕不怕哦。”   他气运冲天。   张白圭轻轻嗯了一声,贪恋般又抱了抱娘亲,他年岁渐长,昔日将他搂在怀里的娘亲,如今已不适合这样了。   他吸了吸鼻子,轻声道:“娘在家等我就好,莫去贡院门前吹冷风了。”   赵云惜拒绝。   “那不行,我呆在你边上心安。”   她捏捏白圭瘦削的脸,哼笑:“你不必管我,我在外头,渴了饿了你奶会照顾我。”   李春容点头,表示她会的。   张镇也跟着点头,笑眯眯道:“你放心,保管让你娘吃饱喝足。”   几人说着话,叶珣和林子境、赵淙也出来了。   叶珣穿着貂绒小袄,外面罩着狐裘大衣,厚实饱满的白狐毛将他苍白透亮的下颌遮了一小半。   “嘶,好冷。”他指尖冻得通红。   赵云惜摸了摸他的手,皱着眉头道:“手这么凉,你多带些炭,不要让炭火熄了。”   叶珣轻轻嗯一声,拢了拢衣裳,感觉自己像只大肥熊。   他勾唇笑了笑,雪白的牙齿在月光下亮亮的。   林子境和赵淙对视一眼,心里有些不是滋味,叹气,果然才子担心的只有冷暖,而他们,担心试题。   这可是院试。   特别是吊尾车上岸的赵淙,他心里一万个担心,总觉得这院试就要被涮。   他吃了一口甜甜的水蒸蛋,又嫩又滑,好吃极了。   “再来点蜂蜜。”他说。   赵云惜也跟着尝尝,满脸纠结,齁甜。   不过蜂蜜再甜也甜不到哪去。   想要白糖。   啊。   想要白糖!   她在心里发下疯,转而看向满脸沉静的张白圭,祝他好运吧。   他真的什么都不缺。   “什么时候准许女子科举?那我也要去试试。”现代不考公务员,跑去上班,现在后悔的肠子都青了。   果然环境改变人的想法。   赵云惜又翻了翻邸报,见上面有大旱、地震等,先前已经提了,他们也写了相关文章,如今倒也不必再提。   邸报出自京城,各府有官方抄送,各地官员都可驻京抄录送回各地,而府学就是抄的是知府府上的。   外面响起炮声,在催促参加科举的学子起床。   厨房内的火旺旺的,很暖和。   院中一株海棠带着花苞,却被白雪覆盖,入目一片雪青色,瞧着就冷。   “好在没化雪,还在下雪,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。”赵云惜搓了搓手,就这都够呛,在冰天雪地里做文章,还要优秀,那太考验人的基本功和意志力。   此次的主考官是学政田顼,这个人白圭熟识,被知府大人带着见了几回。   他是带点锦绣浪漫的实干派。   过了秀才,就该冲击举人了!这才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。君不见,有才名的张文明,考了这许多年,还是个秀才。   有林夫子帮着读书,有白圭帮着改文,但他的文章,总是差星点上榜。   一个人的气运,也相当重要。   赵云惜细细再检查一遍四人的考篮,给他们的衣裳也极尽厚实,还带了手捂子。   考试贵的地方就在这,冬日里,光是衣裳就是大价钱。   小冰河时期的二月,像她在现代的隆冬飞雪。   冷得厉害。   白圭瞧着她忙前忙后收拾,无奈道:“娘,你歇歇。”   赵云惜又给他整理了衣襟,把大氅给他罩上,笑着道:“穿暖点。”   四人都穿得暖暖的。   有一种冷,是她觉得冷。   “你们自己再检查一遍,查漏补缺。”赵云惜道。   赵云惜给他们做了火锅料,这样不管是炒还是煮,都香喷喷的很方便。   考引和结保更是核对名字和信息,免得出错。   几人都考惯了,对要带什么东西如数家珍。   “走吧。”赵云惜感慨。   在最早,她就是盼着张白圭和张文明能考个举人,这样他们家就跨越阶级了。   而她知道白圭是张居正以后,就明朝他的科举路,一路顺畅。   她又想起先前提过的李什么芳,好像就是白圭那一届的状元郎。   但,在她心里,白圭就是最争气的小孩。   谁也比不上。   张白圭不知自己未来的路,临着进贡院前,他又抱了抱娘亲,笑着道:“我会给你争气的。”   赵云惜轻笑:“娘不图这个,你知道的。”   她知道他是张居正时,道心被碾得稀碎。   “天还没亮呢。”天边隐隐有些泛青,鹅毛大雪纷扬而下,伸出手没一会儿就冻得通红发疼。   “这就是天大寒,砚冰坚,手指不可屈伸,在贡院里,除了自己克服,没有任何办法。”赵云惜见白圭排队去了,满脸忧虑道。   叶珣的身子弱,怕他坚持不下。   雪越下越大了。   学子们提着牛角灯、灯笼走在雪中,排成一条暖暖的光龙。   赵云惜见四人消失在视线尽头,担心地捏着手指。   *   此时天仍黑着,张白圭听着耳边的哈气声,将自己考篮中的东西都理好,把炭炉火吹亮,让自己的身子暖起来,汲取这星点热气。   荆州府的贡院,现在坐着知府李士翱的地方,如今坐了穿着官服的田顼。   他视线平平地扫过来,又若无其事地挪走了。   但那一瞬,白圭就是觉得他看到自己了。   他把烤热的鹅卵石放在自己怀里,果然暖和许多。   娘懂得真多,确实很好用。   张白圭收敛心神,等着天亮时,巡逻衙役举着考题的牌匾出现。   他把自己弄得暖暖的。   院试的正试更难了,四书、五经、试帖诗等,还有论、诏诰表、判语等。   张白圭在心里琢磨一番,心中便定了。   听见梆子声,他便知道,是要出考题了。   他将墨磨好,等着出了就开始抄考题。   果然,等他准备好。   考题也出了。   张白圭执笔,在稿纸上,按着往常的习惯,将答卷先写上一遍,写出两回不同角度的答案,再综合考虑怎么答题。   田顼居高临下地看着众学子,大家埋头苦思,有人下笔如有神,有人执笔苦大仇深。   会和不会,在考试时,便显得格外明显。   他盯着不疾不徐答题思考的张江陵多看了两眼,笑了笑,心想这孩子是真有意思,在一群成年、老年中,青葱的像是春日嫩芽。   他很期待他的考卷。   但愿不要辜负他那些送出去的书。   他瞧着面前的考生,依稀能想到自己当年也是如此,坐在贡院里,冻得瑟瑟发抖,却还要认真答题的情景。   他甚至想下去看看他在写什么。   结果——   白圭将草稿整理好,收在内侧,免得被风雪打湿了草稿。   他有些饿,有些冷。   便拿出了自己的炭炉,将跟个小桶一样的小铜锅架在炭炉上,加入竹筒里的水,放入一块凝固的底料,放在锅里。   再把碗里码好的菜都倒进去,甚至还有小箅子,可以蒸他带来的小粽子。   水煮开了,咕嘟嘟地响。   一股迷人的羊油香味传了出来,还有肉香。   一旁的学子:?   谁呀,卷子不写完就开始吃这么香。   闻着香味,张白圭觉得自己更饿了,从考篮中再拿出切成细条的羊肉,早起就腌着了,这会儿正入味。   闻着羊肉香味,他咽了咽口水,好香啊,更饿了。   娘准备的东西就是齐全。   小白圭吃得嘴巴红红,心满意足。   等回家了,就开始吃大锅了,不必这样委屈吃一点点。   田顼:?   他吃得那是什么东西!   隔这么远闻起来都好香!   他觉得自己腹中空空!腹鸣如雷。 第72章   正试过了,还有覆试要考,张白圭的心情格外平静。   四书五经合计十七万余字,字字背熟,知释义,懂文章,便可考中秀才。   赵云惜带着他回去,笑着道:“行了,考完了,好好休息,不必再关注这些了!”   等正试、覆试考完,已经是十五日过后了。   难得晴天。   屋檐上的雪化了,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绝于耳。   裴寂、叶珣、张白圭坐在客厅中,围着茶炉取暖,赵云惜在一旁给他们烤甘蔗、橘子、板栗等。   “白圭,这回有三县案首和你同场,你可有信心?”裴寂笑吟吟问。   张白圭轻笑:“尽人事,听天命吧。”   几人在讨论,其他人亦在讨论,大家其实没有把小小的张白圭放在眼里,他才入学多久,纵然才名盛传,可能进府学的诸位,哪个不是被从小夸到大。   案首的热门人选——是裴寂。   他少年英才,又和知府关系密切,拿到一手资料很简单,略微提点些,考试名次就上去了。   而张江陵却太小了,半大少年,谁会放在眼里。   而叶珣……   众人更加不放在眼里,小小一江陵,连半大小子都干不过,如何在府学中崭露头角。   众人来回盘,发现还是裴寂的赢面更大些。   裴寂自然也听了这些流言蜚语,他并不将白圭视为对手,并不是因为他才名初显,而是他太小了,在娘亲面前还目露依赖的人,又如何能在院试中大杀四方。   但是在众人面前,裴寂吸溜着甘蔗的甜水,笑眯眯地安慰他:“你年岁小,就算今年成绩不理想,像我一样,沉淀几年再下场也无妨。”   烤过的甘蔗好甜!   糖分格外足。   张白圭剥着栗子给他娘吃,闻言并不在意:“随便了。”   他才十二。   闻起来好生香甜,他从裴寂地眼皮子底下截了一根甘蔗递给他娘。   *   几人围炉煮茶时,却不知,贡院内,田顼和李士翱正对着一堆卷子抓耳挠腮。   任你官再大,学问再深,面对成沓成沓不知所谓的答卷,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。   每年都来这么一回,也算颇有经验,然而瞧见有些答卷,还是气得够呛。   强逼着自己看意义不明的文章,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。偏偏还要定名次,就更加让人无语了。   好在——   众人很快看到几份满意答卷,令人耳目一新。   这次的主考官是田顼,他面前摆着三张卷子,越看越喜欢,高兴坏了。   “还以为只有……咳,没想到这么多出色的学子。”田顼险些将人名直接说出来。   这是糊名制,明明看不到名字,田顼和李士翱还是不约而同地伸向了同样一张卷子。   “他的才学顶尖,更难得是,他有对于百姓、朝政、国策之间的思考,虽然稚嫩,却中肯。”   田顼赞不绝口。   给李士翱一个你没开小灶吧的眼神。   “皇上广开言路,这科举便为其一,为朝堂取士,是我的责任,依我看,这份卷子当为第一,如翰以为如何?”田顼问。   李士翱自然没有意见。   将名次认真排了,来回思虑良久,三日后才算出榜。   *   告示栏前。   天刚蒙蒙亮,告示栏前便已经挤满了来看的人,父母、学子、小厮、仆从等,挤得满满当当。   赵云惜也想去挤,但白圭不去,说挤着危险,什么样的名次取决于先前的考试,而非谁在告示栏前站得久。   赵云惜知道。   她就是想亲眼见证张居正的小三元。   县试案首、府试案首、院试案首。   听起来就爽爽的。   她按捺不住。   “不行,张文明!你去挤!他们肯定挤不过你!”   张文明:?   他好像也是文弱一书生。   但是娘子发话,他立马就从了,颠颠地跑到告示栏前挤。   赵云惜和张白圭立在人群外,往里面张望。   她看了一眼参加科举考试的四人,只有赵淙和林子境面上有些许紧张之色,而张白圭和叶珣真是毫无反应,甚至想回家抱着汤婆子暖暖。   如雾般的细雨落下。   叶珣被寒气冻得鼻尖微红。   赵云惜却不觉得,她握着拳头,激动到不行。   白圭笑得无奈。   “娘,别人会去报喜的。”他悠悠道。   “衙役出来了!”   随着一声叫喊,就见几个衙役护着红卷往前来,走到告示栏前,众人往后推了推,就见一个衙役在刷浆糊,一个衙役就将案头先贴上。   刚一开榜,就有人眼尖地瞅见一个名字:“赵家台赵淙是个人?中了!中了!”   不远处的赵淙听见后,只觉得一股热血冲头,他扶着林子境的胳膊,激动到语无伦次:“谁?谁?我吗?”   他府试就是吊尾车。   这院试没报什么希望。   他是真打算试试,他年岁尚小,三年后再考院试也不迟。   没想到,中了!   他喜不自胜。   他都过了,其余三位肯定没问题。   然而红榜依次铺开,眼瞧着到了前十,却依旧不见林子境的名字。   他屏息凝神,吓得不敢呼吸。   赵云惜也有些紧张,握住林子境的手,连声安抚:“再看看再看看。”   “林宅林子境!”   每次有人名出来,人群中便高声呼喝。   赵云惜松了口气。   那这回稳了。   叶珣:“我不会又是老二吧?”   他被白圭压习惯了。   然而——   第三。   第二是裴寂。   那第一名……   赵云惜的心砰砰砰跳,激动到不行,她侧眸看向小白圭,发现他神情浅淡,显然是很能稳得住。   要不说人家是大明第一首辅。   那心性就是稳。   赵云惜握拳。   “案首!张家台张居正!”   “张居正是谁啊?”   “就那个张白圭张江陵!”   “小三元啊!真是太厉害了!”   “他才十三岁,未来真是一片光辉灿烂啊……”   人群中,欢呼声、议论声、痛哭声不绝于耳。   中秀才就代表着阶级的上升,短短的告示栏,显然容不下所有人的梦想。   告示栏前,人生百态。   从童生到秀才,只因榜上有名。   十年寒窗苦读。   张文明看着榜首的名字,他还记得当年自己考中秀才时的欣喜愉悦。   不曾想,如今白圭乃是榜首。   其中心酸,不足为外人道也。   他一抹脸,露出抹笑来,从人群中挤出去,乐呵呵道:“中了!中了!想必你们也听见了。”   “是,那我们回了。”   几人回小院,神情都有些激动,这可是难得的喜事。   但考试多了,真有些懒得庆祝的意思。   因为夫子不在了。   这样光宗耀祖的大喜事,突然间就失了几分光彩。   众人对视一眼,面上的喜色落下。   *   隔日一大早,众人换了衣衫,便坐上马车往张家台走去。   因为要回林宅祭祀,几人穿着白绫袄,很是素净,就连滚边也是浅绿色,低调极了。   赵云惜替四个孩子理了理衣襟,温温柔柔地打量着。   四人时常久坐,瞧着格外文气。   但白圭和叶珣的相貌极盛,如今年岁上来了,更是能显现出来。   赵淙和林子境也极为不俗。   赵淙慢慢地有点像她这个姑姑了,而林子境随了林修然,更是面容俊秀,让人不禁想,夫子年轻时,是否也这样书生意气,满脸稚嫩。   “我儿真好看。”她单拎出来夸了夸。   张白圭闻言笑了,他骄矜地抬了抬下颌,笑眯眯道:“在娘心里,我可有一处不好?”   赵云惜摇头,那确实没有。   张文明:……   那他就比较厉害了,和白圭完全相反。   几人回林宅后,颇有些物是人非之感,房子还在,树还在,门前却只有甘玉竹带着林子坳迎他们了。   “云娘。”甘玉竹下巴尖尖,虚虚一笑,尚未开口,就先掉泪。   赵云惜见她还带着孝,平日里花团锦簇的女子,此时一身白绫袄,头上只别着一根银簪,上面还是白色绢花。   “别哭。”赵云惜握住她的手。   知道她的痛苦和煎熬。   “走吧。”甘玉竹拿锦帕擦了擦眼泪,就带着众人往祖坟处去。   “老夫人时常问我们要儿子,都被子坳给糊弄过去了。”甘玉竹用锦帕沾了沾眼泪。   赵云惜无言。   白发人送黑发人,确实更加苦痛些。   几人将自己抄录的试卷拿出来,合着火纸,烧给林夫子。   赵云惜发现,人的情绪真的会被消磨,刚开始,提起林夫子,她喉头就堵得厉害,眼泪吧嗒吧嗒地掉。   如今只觉难过,却像是隔了一层雾,再没有当时的痛苦难抑。   几人给林夫子烧了纸,告诉他近来考试成绩。   他的死,在朝堂上溅起巨浪滔天。   湛若水和王阳明并称王湛之学,同为心学,但道不同,他对林修然的死,也表示非常惋惜。   特意修书一封,过来劝他,没成想,到底没留住。   心学看似被暂时弹压,但学生心里都憋着一口气,就等着合适的时机。   如今,时机未到。   过去好些日子,京中仍陆陆续续地来人吊唁,心学一时弹压不住,在朝堂中成燎原之势,轻易无人敢多说什么。   整个氛围更是像暴风雨前那最后的宁静。   *   赵云惜陪了甘玉竹一日,瞧着她情绪稳定许多,能吃得下饭,喝得进水了,这才带着白圭、张文明回家去了。   她甚至有些恍惚,觉得不敢置信,总觉得这一切还没有发生。   明明,她一转身,他就会在的。   初春的风,料峭。   吹得人心口都跟着疼。   几人回家后,就见菊月大娘刚好帮他们在打扫卫生。   “你们回来了?我就猜!这该考完出成绩了,那时候文明便是如此!” 第73章   赵云惜连忙道谢:“难为你想着我们,把时间卡得这样好,要不然我们回家来,还得收拾好久呢。”   “哎呀,我们的小院。”还是熟悉的小院比较有感觉。   先把火炕点上,好歹也能暖和些,实在是太冷了。   “还是乡下房子大,看着就伸展。”赵云惜到处清扫一些细节的小地方,喜欢到不行。   张白圭挽起袖子,陪着她一起忙。   几人刚到家,还没坐定,秀兰婶子就过来了,帮着干活,一边笑着道:“你家白圭咋样了?突然回来,可是考中了?”   她猜测是回乡祭祖。   赵云惜乐呵呵道:“是呀,他考上秀才了,回来祭祖呢。”   王秀兰满脸艳羡:“真好!你家白圭打小就爱读书,有出息,如今也算得偿所愿。”   她看向李春容,笑呵呵道:“老嫂子,你真有福气,生个儿子有出息,娶得儿媳知书达理这样能干,生得孙子也考中秀才了!这样的好日子,真是没有烦恼了。”   李春容嘻嘻一笑,她还是有烦恼的,但她不能说。   “家里乱,招待不周,你别介意。”李春容客气道。   王秀兰手里还拿着扫帚,闻言惊讶地睁大眼睛,围着她转圈:“好嫂子,你现在说话文绉绉的,跟我们不一样了!”   李春容张了张嘴,有点不会说话了。   “一时转换不过来,你别介意。”她跟着听多了官腔,耳濡目染,自然学会了。   王秀兰畅想一下,她往后这样带着矜持的说话调调,顿时噗嗤一声笑出来。   “甜甜呢?那姑娘如今可说下人家了?”王秀兰随口问。   李春容摇头,也是愁:“你别提了,她不肯嫁人呢,左不行,右不可,说要嫁个她弟弟那样好看又聪慧的书生。”   王秀兰忍了又忍,没忍住道:“要不……我家那孩子?”   现在也是小童生呢。   甜甜读过书,又是张家人,知根知底看着长大的,她越想越觉得行。   李春容却摆摆手:“我跟她提一提,成不成的你别介意,这孩子被我惯得哟,头疼!”   两人聊着天,把家里收拾好了,便要带着火纸、鞭炮去祭祖,王秀兰连忙告辞。   等她走了,李春容才挨过来,眼巴巴看着她:“你说狗娃子咋样?也算知根知底,等白圭和文明考中举人,你们自然要走,甜甜嫁得近,也是个照应。”   赵云惜想想甜甜才十四五,连忙摇头:“再养两年,等她自己懂了再找。”   张白圭双眸黑白分明,认真地看着她:“不若撮合甜甜和子垣,我看两人有那么点意思。”   赵云惜:?   “你还能看懂少年暧昧?”他才多大。   张白圭:……   “够明显了。”   平日里见了,总是只跟子垣笑闹,区别很大。   赵云惜当着甜甜的面说完,用眼神示意:“你觉得呢?”   甜甜小脸红了。   她捏着手指,含羞带怯:“全凭娘做主就是,我听你们的。”   赵云惜懂了。   这是行的意思。   张诚已经在等着了,张鉞、张釴带着孙辈也在等着。   小三元这样的大喜事,值得很隆重地去庆祝。   张诚跪在祖坟的衣冠冢前,哭得嗷嗷叫,他一个次子,什么都分不着,好不容易自己混出来点钱,为了后辈读书,全都撒出去换名声,被人嘲讽,也得笑着应下。   如今总算苦尽甘来。   一门仨秀才,便是这江陵城中,拢共才有几个。   他哭得悲切。   他把白圭拽到跟前,挨个坟头都烧纸放鞭炮,不错过每一个祖宗。   赵云惜也跟着磕头。   这种感觉很神奇,好像真的要跟地底下的祖宗交代事情一样。   这几日天气好,但春日依旧有料峭寒风,张诚哭了几声,有点冻脸,就擦干眼泪不哭了。   主要是老头哭着挺累的。   祭祀完以后,赵云惜又带着白圭、赵淙一道回赵家去了。   远远的,就能看见刘氏坐在肉摊前,脸颊被冻得通红。   “娘。”她喊了一声。   刘氏怔了一下,猛然反应过来,顿时笑逐颜开,但是他们穿着白绫袄,身上不见红,她又不敢说了。   “回来了?快进屋去。”刘氏不敢问。   赵云惜笑眯眯道:“恭喜娘,淙淙和白圭都考中秀才了。”   刘氏:她好像听见了什么爱听的话。   片刻后:!   “啊啊啊啊他俩考中了,俩孩子真争气啊。”刘氏高兴坏了。   她左手牵着赵淙,右手牵着白圭,笑得见牙不见眼,乐呵呵道:“真好啊,真好啊,你假真整齐,晌午给你们做红烧肉吃!”   赵屠户在一旁听着,只觉得天蓝了水清了,整个人都舒坦了,他乐呵呵道:“想吃啥跟我说,吃啥都行!”   正说着,就见一道人影窜了出来,乐呵呵道:“姑姑来了!”   赵云惜一抬眸,顿时呆住。   小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真成了一棵小树,瞧着比赵屠户还壮些。   “这哪是小树,这是雨后春笋啊,过年时有这么壮吗?”她满脸狐疑。   把白圭衬成小手办了。   “考中了?”小树满脸艳羡:“我读书就很废,没你们的天分,也坐不住。”   “你俩真是太厉害了!”他不住口地夸。   他那时候和甜甜在族学读书,那真是知识左耳进,右耳出,管不了一点。   “秀才已经是万里挑一,真不知道考举人是什么感觉?”小树憨厚地挠了挠头。   他想想都觉得不能胜任。   赵淙见寒暄过一轮,这才不疾不徐地上前见礼。   他这样斯文秀气,让赵屠户梗了下。   总觉得这情况似曾相识。   “岳丈安好。”张文明上前作揖行礼。   赵屠户知道了,跟张文明这烦人劲一样。   劲劲儿的,装装的。   几人寒暄几句,刘氏也没心情做生意了,索性叫赵云升去看着摊位。   赵屠户亦是感慨万分,白圭从两三岁就不跟别人玩,自己背书、读书,可谓辛苦至极。   而赵淙没他的聪慧和天分,更是冬练五九夏练三伏。   但怎么也没想到,真的过了。   当年张文明二十岁考中秀才,旁人都要夸一句少年英才,百年难遇。   而淙淙今年才十七,白圭今年十三。   他越想越高兴。   几人做了一顿饭吃,热热闹闹的,此番将赵淙送回来,让他们一家也团聚团聚。   在荆州府读书,真是少见了多少回。   “娘,我们先回了?”她笑着道。   刘氏有些舍不得,握住她的手,半晌不肯放开,她见闺女也见得少了。   赵云惜安抚地拍拍她的手,笑着道:“你们还要忙几日呢,等几天我再回来。”   毕竟赵淙是赵家第一个考上秀才的,那真是祖坟冒青烟了。   刘氏想想也是,慢慢地松开了手。   *   等走出去很远,赵云惜回头看,就见她娘还站在门口,手还在摆动着。   “常回家看看啊。”她大声喊。   赵云惜眼泪汪汪地大声回:“好~”   她想想就觉得心酸。   等回小院后,她半晌还有些回不过神,刚回来,就见赵掌柜等在院门口。   “东家。”他喊了一声。   赵掌柜很老了,胡子花白,他身旁跟着一个青年男子,这会儿正躬身行礼。   “东家。”男子道。   “这是我家二孙子,读过几年书,在作坊历练了几年,你瞧着用着看顺不顺手。”赵掌柜颤颤巍巍道。   赵云惜连忙将他迎进小院,笑着道:“你家人我自然是放心的,你把他教会了就成。”   她认识这少年,名唤赵让,性子沉稳聪慧。   赵让躬身又作揖。   “谢东家赏识。”   赵云惜给两人上茶,笑着道:“也不必先谢我,你先去售后做事,磨练磨练,你爷爷还能干呢。”   越是年迈的老掌柜,越是不能撒手。浑身都是经验,根本离不开一点。   “恭喜小公子考中秀才,未来蟾宫折桂,平步青云。”他笑着恭维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温和道:“借你吉言。”   将赵掌柜送出去后,就见里正来了,说的就是他家白圭中秀才,要不要摆几桌庆祝一下。   “这个钱,村里可以出,不叫你们费心。”里正言辞恳切。他家孙子也进了张家族学,他心里感念万分。   再加上,白圭能考中秀才,就又能挂靠赋税了,这选谁也是有门道的。   这样一想,他神情愈加殷勤起来。   赵云惜听着,便忍不住笑。   “我想着,随便摆几桌,我们远亲近邻吃吃饭就好。”她随口回。   里正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,就拿眼去看张镇和张文明。   赵云惜见此皱眉。   她知道里正的意思,这个钱如果由村里出,那挂靠名额自然也是村里定。芝麻大点的小利益,就已经玩起花样了。   “文明,你怎么看?这家里头的大事,到底还得问问男人才行。”里正笑呵呵道,像是开玩笑一样道:“总不能家里头是女人做主吧。”   张文明皱眉。   里正心里一喜。   就听张文明理所当然道:“对呀,我们家是云娘当家做主,她说小办就是小办。”   里正脸上闪过恼意,又不敢得罪,他家里两个年轻秀才,这可是见县官都不用跪,他这个里正说话还真是不好使。   “成,你们有主意,我们自当遵从才是。”他笑着又问了时间,想想怕他们生气,把他的里正给撸了,又连忙找补:“我也是想着问得突然,你们一家子没商量商量,这才挨个问。”   张白圭似笑非笑:“无妨,我娘善良又记恩,旁人对她好,向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,从不肯和人起争执,玩心眼,她不会介意。”   他介意。 第74章   张白圭今年十三,少年身量未成,满脸稚气,在江陵县多有才名,里正对上他寒潭一样的星眸,瞬间不敢说话。   年纪虽小,威势却出来了,让人不敢直视!   他根本不能拿捏他,连忙又换了说辞:“咱村里都说,能出你个少年才俊,属实不容易,能高夺案首,太牛了,想沾沾你身上的才气,不能像前两回一样过去,好歹大办一场,公中给出钱。”   村里有钱,他原本想借此为要挟,让张家把免赋税的决策权给他,被白圭看了一眼,顿时不敢再提。   里正抬眸去看,就见小白圭面色平平,并无太多骄矜之色,便愈发肯定他心性。   他当年夺得里正这小官,还狂了几年,后来跌跟头,才算是平淡下来,他小小年纪,就这么沉稳,往后走的路怕是很远。   他就更加不敢得罪了,说话间将来时的冒失全收了起来。   张白圭笑了笑,意有所指道:“我这人最重孝道,还得听我娘的意思,有什么打算,还得是跟我娘商量商量才好。”   里正连忙道:“是是是,你说的有道理,我也是高兴傻了,一时忘了形,勿怪勿怪。”   几人三言两语便商量好了,三日后大摆宴席,请乡亲父老赏脸来贺。   里正得了准信,乐呵呵地走了。   他立在院墙拐角处,瞧着张家的青瓦,一张黝黑的脸上满是羡慕,半晌叹了口气。   便是羡慕也没办法,谁叫家里孩子没出息,别说是案首,就是秀才也考不中。   *   张家边上的夹道很窄,地上铺着一串青石板路,从菜畦通往门口。   许久不曾回来,青石板侧面有许多浓绿的苔藓。家里的柴也被打湿了。   “先去秀兰婶子家借点,明日再去江陵买。”赵云惜面对空空如也的小院,也有些一筹莫展。   然而——   “云娘开门!”门外响起赵云升粗糙的大嗓门。   门吱呀一声开了。   就见赵云升、小树各架了一辆牛车,牛车上堆的满满当当。   赵云惜满脸茫然地上前。   就见两头猪已经杀好、处理好了,弄得干干净净装在箩筐里,还有配套要用的大料等。   她心头一暖。   娘总是这样默默地付出,什么都不说,却把什么都想到了。   小树和赵云升帮着把猪肉给抬进去,小树笑着道:“两头猪应该够了吧,不够明天再送。”   白圭和张镇也连忙上前抬箩筐。   “娘说淙淙办酒和白圭分开日子,免得两家的亲戚不好走。”能通的亲戚都是好亲戚,可不能落下。   小树这才看向白圭,笑嘻嘻地打趣:“张案首,小生这厢有礼了。”  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。   “再说,让你奶给你送去考科举。”   赵云惜一拍他肩膀。   小树脸上的笑瞬间裂了,他读过书,自然知道科举的苦。   “我知白圭的才名,他那文章,看得我神清气爽,通体舒泰,又忧国忧民的,看得我只想拍大腿,太牛太牛了!”小树满脸诚恳。   可别再提什么让他科举考试了。   能吓到他半夜睡不着。   赵云惜顿时哈哈大笑起来,她乐呵呵道:“你这孩子。”   把东西放好,两人又要走,说是家里来的人太多,有些忙不开。   确实是这样,来庆贺的人络绎不绝,张家也连连应对好几日,办过酒,这才算是忙完。   *   没两日,杨知县带着衙役过来送廪米,东西并不贵重,却意义重大。   赵云惜分成三份,一份叫白圭送去给张诚和老太太,一份送去林宅,再有一份,自家带走了。   张诚捧着廪米做的米饭,在祖宗牌位前供着,告慰先祖。他一边烧着火纸元宝,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。   再就是他家大哥家的子孙也派人过来庆祝,也算是了了一桩他的心愿。   村里说,想给他家盖祠堂,张诚想了想,还是拒绝了。云娘交代过,让他不要招摇,越是自家有,越是要低调,要平淡。   等村里事解决了,几人又赶着牛车回荆州府了。   刚一回去,就见刘寡妇正盯着她家,一见她们人,连忙道:“才回来?知府大人派人找你们好几次了,说是叫白圭回来了去府上找他。”   赵云惜连忙谢谢她,给她送了些刚挖的黄花苗和茵陈,笑着道:“黄花苗煮水喝,去火最好,茵陈留着以后吃。”   张白圭递了拜访知府的帖子,他落款张居正,刚敲响大门,就被小厮迎进去了。   李士翱打量着他,笑着道:“真不错!精神头好多了!”   严寒过去,人到底伸展些,没有冬日的缩手缩脚。   李士翱邀请他去书房,笑着道:“你学问已经足够扎实,未来可有什么打算?”   张白圭沉吟片刻,认真道:“我想着,去武昌参加乡试,成不成的,试试才说。”   李士翱沉吟片刻,点头:“你连春秋、周易等都吃透了,去试试也未尝不可,那先在府学中待一个月,待春暖时,便北上武昌。”   这时节,河水还未开冻,想往武昌去,怕是有些难。   张白圭自然也知道,他笑了笑,温和道:“在荆州府这些时日,全靠大人庇护,居正心中感念,我幼时家贫,后来我娘买了十来亩上好的水田,又开始做香露买卖,家中才逐渐殷实起来,她教我两条道理,一是做事要踏实,二是要知恩图报。老师,你的恩情我会一直记在心中的。”   李士翱拍拍少年的肩膀,他很器重他,闻言便笑着道:“我怜惜你的才华,愿意扶你青云志,略走一场,你不必记我的恩情,待来日同朝为官,多念着百姓的好,为百姓做实事,才算是不枉今日我的提携。”   张白圭俯首作揖:“居正知道。”   在百姓口中,李士翱确实是个好官,说他是青天父母官,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。   两人坐着闲闲地聊天喝茶,张白圭在想第一次见到林夫子的场景。   他那时还小。   跟在娘亲后面,瞧什么都新鲜。   在明媚春光里,老者一身青衣,如今再见一回也成了奢望。   如今再想来,便是那样的苍白冰凉,记忆中温热的笑,也不复存在了。   拜见过李士翱后,两人捋了捋白圭往后的规划,先去武昌参加乡试,见见世面,成与不成,到时再说。   赵云惜摸摸他冰凉的手,连忙道:“快进屋暖暖,这天也太冷了!”   她真是小瞧了小冰河时候,一年比一年冷。   她刚穿越过来时,不管是糙米还是陈米,好歹百姓能混个水饱,但如今温度一年比一年低,产量一年比一年差,明显能感觉到百姓日子难熬。   她们现在有精致漂亮的衣服,能够整天烧着地暖,不必心疼柴、炭,但寻常百姓可没有这样的家底。   张白圭白皙的指尖冻得通红,闻言也连忙道:“娘也进屋。”   屋里烧着炭,赵云惜正在练大字,她闲来无事,便看看书、练练大字,数十年如一日。不曾停歇。   白圭烤了会儿火,身子暖起来,才把大氅给脱掉,笑着道:“跟李大人商量好了,这一个月还在府学中读书,把基础知识再理一遍,然后他给我写荐书,去武昌再读书,报名参加乡试。”   这小院还没住多久,就要去武昌了。   赵云惜有些愣怔,没想到。   武昌的房子,应该很贵吧。   到时候去了看看,能买就买,能赁就赁。   她比较倾向于租赁或者典房住,她记得白圭头一回乡试失利,第二回 再考上。   还得在江陵待好些年呢。   赵云惜正在剥桂圆,想着等会儿煮个桂圆茶。   “到时候我们走了,叶珣,你怎么办?”他只有家中爷爷在江陵县,带着几个孩子读书,他便没有人陪了。   叶珣抿着薄唇,如玉的下颌埋在雪白的狐狸毛中,他浅淡一笑:“我也想试试。”   试试他能不能渡劫。   他的身子骨是差,但乡试在秋日,并没有院试那么冷,万一能扛过去呢。   两人又看向林子境和赵淙。   赵淙肯定不下场的,到时候姑姑她们走了,他父母就会过来。   只剩下林子境,他就有些纠结了,他成绩一直是中游,而且年岁尚小,现在下场,有些为难,他觉得自己的知识不够扎实。   他垂眸。   要是爷爷在就好了。   他肯定有妥善的解决方案。   林子境鼻尖一酸。   赵云惜想了想,温和道:“那你俩都搬寝室去住,休沐时间,就回小院住,或者让人来接。”   年岁小就去参加乡试,太小受到挫折也不好。   两人想想,确实可以。   只不过一直有赵云惜庇护,所以猛然间说要离开,心里就舍不得,很难受。  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。   赵云惜轻笑:“行了,我们也就是去试试,结局未定呢,乡试哪里有那么好过?”   历史上的大文豪,秀才都考不中的大有人在。   林子境面色难看,他不敢想自己一个人是什么情景。   *   武昌。   湖广巡抚府。   院中灯火辉煌,书房中一群人正在围炉煮茶,厅中摆放着盛开的红梅。   一老者坐在案上,正笑吟吟地在看今年的采诗。   他笑呵呵道:“今年才气很足嘛!本官瞧着,好几篇心仪之作,只是没找到佳作,我心有不甘。”   他捋着长长的胡子,表情惬意。   在不经意间,他瞧见了一首诗,神情顿时严肃起来。   “虽然用词稚嫩,但不坠青云之志,其中才气翻涌,实在为我所喜,诸位瞧瞧,可还好?”   众人原本看了一肚子狗屁倒灶,险些撑不住,猛然间瞧见这样一首诗,都觉耳目一新。 第75章   “题竹?借物言志,不错不错。”顾璘乐呵呵道:“这寻常学子,知道压个韵脚,知道点平仄,会描景便觉自己会作诗了,殊不知灵气最重要,浑然天成,一气到底,就这首了。”   张白圭。   他瞧着名字,就问采诗官是何处得来,采诗官回,是江陵人。   “派人去县学找找!本官想瞧瞧这个学子!”顾璘连忙吩咐下去。   他冷嗤一声,瞧着一旁那些乱七八糟的诗,皱着眉头,颇为不解道:“一群虫豸,也敢作诗。”   众人:……   感觉自己也被骂了。   但湖广巡抚顾璘,那真是你可以质疑他的政绩,但不能质疑他在文坛的地位。   顾璘望着侍卫出去的身影,充满了期待,他已经能想象到风度翩翩的书生了。   *   荆州府。   赵云惜正在砍甘蔗,最后的小尾巴了,估摸着天热就没人卖了。   她喜欢吃,得抓紧时间吃。   李春容和张镇、甜甜又摆摊去了,三人沉迷摆摊无法自拔。   赵云惜啃着甘蔗,品尝着甜滋滋的甘蔗水,开始琢磨。   她最开始的设想。   有林宅做靠山,卖卖香露就挺好,等张文明或者白圭考上举人,那她就可以再卖卖竹纸,那这样一辈子衣食无忧是肯定的。   包括羊毛作坊,现在已经被甘玉竹发扬光大,卖得红红火火,江陵县中,真是皮袄里面套毛衣,谁暖和谁知道。   那现在,她就要开始琢磨活性炭了,有了活性炭,还可以做精盐和白糖,到时候等白圭成了首辅,她希望能靠外贸做这两样生意变成首富。   那该有多幸福甜蜜。   她畅想了一番,快活一瞬,又垮下脸。   可恶啊。   一想到白圭的未来,她就觉得心中难过。   心里蓦地涌出一团火,她真的想把他藏起来,什么家国大义,凭什么要用张家的命来填。   那群蠹虫,不配。   皇天走狗,忘本畜生。   可张居正——为的是百姓。   赵云惜叹气,白圭的好,在于他有时候露出来的清醒和混邪。   他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。   君臣大义、家国天下。   他都平衡的很好。   可惜教出个欺师灭祖的弟子。   赵云惜啃着甘蔗跳脚:“厕鼠欺人!”   因着白日里想起身后事,半夜三更赵云惜醒了,等着月亮看了半晌,捂着咕咕叫的肚子,干躺了半天睡不着,她琢磨着起床吃点。   谁知——   月色明照,一灯如豆。   书房中,影影绰绰印出有人捧着书读的影子。   赵云惜:!   她走上前来,就见张文明捧着书,熬得双眼通红,桌上是凌乱的书稿,条条款款,写了许多。   她立着看了半晌,他的焦躁痛苦,他的刻苦努力,她都看在眼里。   突然想起,当初自己挑灯夜战高考时,为了好名次,凌晨两点睡,早晨六点起,多少个日日夜夜,奋笔疾书,刷题刷到中指骨节变形。   那时,她看不清未来的迷障,只知道,多努力一分,就能离自己的目标近一分。   *   张文明皱着眉头,写完文章犹觉不满意,轻手轻脚地翻着手中书。   桐油灯摇曳,晃动得看不清字。   他懊恼地合上书。   突然听到绵长的呼吸声,他连忙回头,就见娘子拢着大氅,正沉默地看着他。   张文明哑然,他有些慌乱地想要将书稿藏起,扒了扒头发,呐呐道:“娘子……我就睡不着来看看,吵醒你了?”   赵云惜望着他无措的样子,上前握住他冰凉的手,牵着坐在炕上,温和道:“怎么还不睡?”   张文明觑着她的神色,眉眼一垂,他由着她握住手,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失落。   “娘子,我好难过。”他故意吸了吸鼻子,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:“我没把握。”   赵云惜知道,他这小半辈子,就为着一个目标,但他却不能实现。   她心里有些许的怜惜。   她抬起胳膊,将他拥进怀中,轻轻地拍着他的背,温声道:“人这辈子,要做的事情有很多,科举并不是唯一的路。”   不是你的赛道,你就别硬闯了。   张文明眸色微闪,抬起双臂,略带颤抖地将她搂到怀里,童埋在她颈窝,语气可怜:“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,我从记事起,便只有这一个目标。”   他不敢呼吸了。   迷人的香味在鼻尖萦绕,他整个人僵直着,什么功名利禄,什么蟾宫折桂,一时间混忘了。   只有心中无言的滋味升起。   他胳膊僵硬如铁,连收紧力道都不敢。   赵云惜觉得气氛有些怪。   她抿着唇,正要挣开他的怀抱。   “别动。”张文明贪恋地埋在她颈窝,声音暗哑:“求你。”   他以前还会拿身体诱惑她,后来他忙着参加科举,聚少离多,整日里抱着书啃,和她之间,一直没有合适的契机,一晃就是这许多年。   他丢掉了面子,声音哀切:“我好久没有抱抱你了。”   赵云惜茫然地盯着面前晃动的灯芯,薄唇紧抿。   她心里天人交战。   “云娘,你就给我一次机会,若是排斥,我往后再不歪缠你,可好?”张文明察觉出她的退缩,好不容易有空隙可钻,又哪里肯放弃。   “云娘。”   “好不好嘛。”   赵云惜望天,老男人撒娇,真要命。   张文明没有察觉到推拒的力道,顿时心中一喜,心里恶狠狠地想,他要把她的嘴亲烂!!!!   他发誓。   然而——   张文明刚一碰着娘子的唇瓣,就觉得热血冲头,脑中变得眩晕起来,他抖着唇贴着她的唇,呆呆地一动不动。   大眼瞪小眼。   他不会亲了。   张文明心里的懊恼如同海啸一样,他在心里泪流满面。   死嘴,倒是动一动啊。   真没出息。   赵云惜在初期的诧异过后,感受到温软的唇瓣,和清冷的雪松香味,眉眼微闪,细白的手指轻轻推着他的手。   张文明感受到被推,眼圈瞬间就红了。   他等了十年的机会。   才等出这星点破绽。   结果被自己搞砸了。   赵云惜腼腆一笑,伸手捂住他的眼睛,轻轻地吻了上去。   她很会亲。   技巧娴熟。   *   隔日。   张白圭刚起床,从卧室走出来,就看见亲爹笑得见牙不见眼,满脸春风得意。   “白圭醒了,快去吃饭!你娘还在睡。”   张白圭狐疑地哦了一声。   张文明脸都快笑烂了,他觉得世间万物皆美好,就连大胖橘和福米也得到了他的关爱。   “你说我们去武昌了,你俩咋办啊?”他握着大胖橘的爪子,没忍住嘿嘿笑。   李春容皱着眉头:“你失心疯了?”   张文明向来潇洒恣意,文质彬彬,非常标准的少年书生,这几年年岁渐长,愈发沉稳了。   哪里有这样走路都发飘的模样。   张文明千般滋味无法对外人言,哼笑:“你不懂。”   李春容懒得懂,踩他一下,推着推车去西市卖炸鸡。   *   江陵县学。   采诗官寻了两日,刚开始他的要求是二十岁左右,结果不是,无人对得出下句。   后来把岁数拓宽到三十岁,还得姓张,那真是满世界找。   县学里头姓张的多,甚至编外的秀才也找了。   杨知县被折腾的苦不堪言,跟犁地一样把秀才的资料犁了好几遍。   “大人,你确定这诗是一个二十岁以上的张姓秀才写的?”杨知县翻来翻去,都要神经了。   采诗官这回底气不足,挠了挠脸颊:“张江陵是确定的。”   杨知县磨了磨后槽牙,这样的小县,能被湖广巡抚知道,是他的荣幸。   但这张姓秀才到底是谁啊……   张……   他突然灵光一闪:“大人,你说有没有可能,这是个十三岁小孩写的?”   采诗官不高兴了。   他一甩袖子:“你若不愿找,我回去复命便是,何苦作弄我,你看看这前三句,像是稚子所作?”   杨知县见他恼了,也有些恼,但上官得罪不得,他耐着性子道:“江陵县中有一神童,今年十三,过了院试,已经是秀才了,他在府学中读书,现在名册还未录入,上个月,下官刚送了廪米去。”   采诗官顿时一喜:“当真?”   “无一字为假。”杨知县也疯了。   两人坐着马车,当即就往荆州府去,打算去找那张江陵,看是不是他的诗。   *   张白圭背着书箱,刚回家来,打算晌午吃饭,不曾想,院内有人说话。   他随意一看,就见杨知县和采诗官,他客客气气地上前作揖行礼:“小生张居正拜见两位大人。”   采诗官:……   他记得这个小孩,也不记得这个小孩。   记得是因为一群才子里头有个小孩,他以为是谁家权贵塞进来充数的。   不记得是因为他不觉得这孩子能写诗。   见他说话斯文有条理的样子,采诗官就心生希望,主要再找不到人他要发疯了。   没法跟大人交差,那可不行。   “你来对下句。”他拿出纸。   张白圭一看,满脸莫名:“这……”   杨知县紧张死了,生怕不是他,白跑一趟。   然而白圭对上了。   采诗官松了口气,终于找到了!   他的小官帽保住了!   他是见过原诗的,又叫白圭写了一遍,看来看去,终于沉默了。   一模一样。   他顿时高兴起来,乐呵呵道:“大人颇为欣赏这首诗,想着要召见你,你择日,往武昌走一趟。”   张白圭眸子微动,轻轻点头:“小生遵命。”   赵云惜全程看完,心里有些骄傲,张居正果然拿了最牛的美强惨剧本,野史说他大明魅魔,相貌顶尖,正史评价就更高了。   她能亲眼见证,实在是她的荣幸。   采诗官打量着面前的少年,颇为满意点头。 第76章   赵云惜正在炖鸡。   柴火锅炖着,有止不住的香味。   春日寒冷的空气中,便窜出一股带着暖气的肉香味。   采诗官闻见了,将自己要说的话都给忘了。   “我就先走了,你们既然打算下个月去武昌,那不如及早动身,莫让巡抚等太久,届时,你拿着这令牌,自有人传召。”   采诗官将腰牌递给他,示意他保管好,笑着道:“我就住在巡抚的府邸附近,门口有一棵歪脖子的桃树,若有什么事,先去寻我也是可以的。”   采诗官交代清楚,就要离去,被张白圭拦住了,他笑着道:“居正年幼,得采诗官提携,心中感恩,不若留下来用些粗茶淡饭,尝尝农家滋味。”   采诗官想要拒绝,却咽了咽口水,笑着道:“我与你投缘,再多聊聊。”   赵云惜在灶房忙活,原本想着今日做饭给白圭改善伙食,他近些日子课业比较重,她想着,给他补补。   听见采诗官说留下,便又多做了些,了解到他是北方人,便蒸了一屉馒头,等会儿配着菜吃。   王娘子连忙多做了两道菜,免得端到客人跟前太少了。   赵云惜用筷子戳鸡腿,见轻松破肉,便知熟了。   要是有土豆就好了,浸满了鸡油的土豆被炖煮得酥烂,肯定是仙品。   赵云惜还温了酒给他们喝。   稍显寒冷的初春,热乎乎的炖鸡和雪白暄软的馒头,采诗官条件反射地掰了一块馒头去沾炒肉的汤汁,他吃着被香浓鸡汤泡透的馒头,满脸心满意足。   “真香啊。”他呵呵一笑。“我就喜欢这样吃馒头,你们也试试。”   张白圭好奇地跟着试,果然很香,就跟把肉汁浇在米饭上,一样的感觉。   几人酒足饭饱,采诗官和杨知县相携离去。   院中便只剩下几人。   张白圭见时辰不早,来不及午休,背着书箱回府学去了。   赵云惜瞧着天好,就把房门都打开,让阳光往屋里晒。   有红儿做基础家务,家里的事情都少了很多,她勤快,洗衣晒被,做得都很好。   甜甜和李春容从外面回来,笑着道:“今天有大集,炸鸡卖得好,现在已经卖完了。”   赵云惜把晾好的温开水递过来给两人喝。   甜甜瞧着院中晒着她盖的被子,小脸一红,难为情道:“我的被子自己晒。”   她不好意思让别人伺候。   三人坐下喝茶,李春容笑呵呵道:“今日有人看中甜甜,提了一嘴想跟我提亲呢,她十五了,是该相看起来,耽耽搁搁的,等成婚也十七八了,正是日子。”   赵云惜沉吟,她并不排斥男欢女爱,现代时,她会谈恋爱,古代时,也和张文明成婚。   但古代医疗条件落后,她见多了一尸两命,见多了幼儿夭折,一想到甜甜要经历这些,就极为心疼。   “甜甜可有喜欢的男子?”赵云惜摸摸甜甜的脑袋,笑吟吟问。   甜甜眼前闪过一道气人的身影,但眸光仍旧清澈:“没有啊。”   她满脸纠结,可怜兮兮道:“家里养不起我的话,我可以再多做些活计,别把她赶出家门。”   她心里真的有些紧张。   在被捡时,她已经有了记忆,如今也一直记得。   李春容顿时心疼地什么都忘了:“不嫁就不嫁!谁配得上我们甜甜?”   赵云惜点头:“对呀,你还有几年来思考这个问题,不必着急。”   甜甜看看奶,又看看娘,啪嗒啪嗒地掉眼泪,她所有的运气,都用来遇见她俩了。   但是,夜里李春容有些睡不着,她翻来覆去地想半天,纠结坏了。   不成婚说着简单,养着也简单,但是她往后后悔了,青年才俊都被挑完了,那岂不是错过了。   *   今日十六。   月亮又大又圆。   清冷的银辉透过窗纸照进来,将室内映出些许光亮。   赵云惜也有些睡不着。   人生在世,短短几十年,要做无数选择,哪一条都有后悔的可能,她也不知,顺着甜甜的意,未来是好是坏。   赵云惜翻了个身,懒洋洋地想,过两年再问问她,等年岁再上来些,让她把《氓》给背熟,要是还选择跟对方成婚,那就成婚。   人生长长,怎么过,是她的事。   到底养这么些年,赵云惜也有些挂心,她打定主意后,才算是睡着了。   *   春日里,世间万物好像都变得温柔起来。   赵云惜正在看荆州府的府志,想要好好地了解脚下的土地,这是很有意思的地方。   她以前对荆州最深的印象,大约就是“大意失荆州”,这个典故太过深入人心。   她又突然想到“千里江陵一日还”,那个江陵不会是现在的江陵吧?   好像还真是。   赵云惜又琢磨着去武昌后,几人该如何生存。   家里头的香露生意,现在遍布荆州府,基本的收入可以让他们生活的很滋润。   她到时候要把生意给捡起来。   等张镇回来后,便跟他商量,说是去武昌后的事情。   “现在去,等考完看情况,若是能成,再做打算,若是不成,那就再回荆州府来。”   考举人没那么容易。   张文明考三回都没考上。   张镇自然也知道,他沉吟片刻,认真道:“等你们去了,那我就回辽王府当差。”   他来这里,本来就是保护他们,人都走了,他自然哪来的回哪去。   赵云惜心中一紧。   如果她没记错,历史上,张居正的爷爷,就是因为张居正中举后,被灌酒而死。   那回辽王府,属实没什么必要。   “这回还要送我们去武昌,一来一回,也不少时间,到时候还要去接,再者,你在辽王府当值,婆母和甜甜在家守着家,多少有些冷清,你在家陪着,我们放心,她俩也安全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   主要是回去当差真的会丢脑袋。   张镇有些犹豫,他在家闲着也无聊,有一种猛然失权的难受感。   他犹豫不决。   赵云惜眸光闪了闪,笑着道:“我们以后离得远了,还得你帮忙盯着作坊,要不然东家走了,下面难免会出问题。”   香露作坊的待遇很好,她都是按着现代理念来的,包吃包住早九晚五双休,盈利了还会发肉发钱。   一般情况下,不会出什么事。为了挽留张镇的说辞而已。   张镇便点头:“成,那我就不回去上值了。”他就想找点事做,要不然整天闲着,觉得自己跟废人一样。   赵云惜松了口气。   她想了想,压低声音提醒:“现在白圭十三周岁的生辰还没过,他就已经考过秀才,又是案首,年少成名。俗话说,月满则亏,水满则溢,登高必跌重,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,若是寻常百姓,倒也奈何我家不了,奈何便是小小江陵县,也有能拿捏我们生杀大权的人,便是不敢动白圭这个才子,但是拿捏爹、娘、甜甜和我,岂不是轻而易举?”   赵云惜愁容满面,辽王府没有拿捏别人,就拿捏这个在辽王府当侍卫的人,还是很容易的。   也有猜测说,小辽王只是为了泄愤,并非要他命,但结果就是丧命,两家不死不休了。   见张镇沉吟不语,赵云惜眉眼微闪,她故作愁容满面,叹气道:“我拿爹当亲爹孝顺,才白费嘴两句,知道爹见多识广,心里格局极大,可有时候旁人的恭维,属实暗藏杀机,笑里藏刀的事也是常有,咱得了实惠,家里有相公和白圭两个秀才,前途无量,咱自然得小心着,低调些谦让些,有些事闭闭眼,过去也就罢了,咱自家和和美美平平安安,比什么都强。”   张镇听她说得恳切,连连点头,暗暗记在心里。   “行,都听你的。”   赵云惜笑着冲他竖起大拇指,笑眯眯道:“爹真是大格局!好爹!”   张镇:……   他没绷住笑了。   李春容在一旁听着,不由得笑起来,替张镇理理衣裳,笑着道:“你得记心里,难寻我们女人家的麻烦,文明也是秀才,寻常人不敢动,就你最危险!”   张镇被娘俩挨个敲打,有些不高兴了。他不是那样得志便猖狂的小人。   赵云惜笑着端出做的菜,她还捧出一坛自己酿的酒,笑眯眯问:“爹,要喝点吗?”   正在生闷气的张镇:“喝。”   有酒不喝白不喝,不喝就是王八蛋。他拿出酒杯,呲溜一小口,皱眉、吧唧嘴,舒爽的不得了。   “好酒好酒。”他顿时忘了所有不满。   张文明:……   他爹也太好哄了,真是没眼看。   爷俩就这小菜喝酒,正聊着,白圭和叶珣回来了。   “淙淙和子境呢?”赵云惜看了一眼,纳闷问。   白圭望天,笑着回:“他俩被留堂了。”   赵云惜:?   古代也留堂?简直无理取闹。   祝他们好运吧。   天气渐渐温暖起来,赵云惜迎着夕阳,往府学方向看了一眼。现在临近乡试,夫子们也有些疯,抓得特别紧。   毕竟今年过去,又要等三年。   青年时期,最好的读书年岁就这么多,能有几个三年。   黄金期过了就过了。   白圭和叶珣回来得早,纯粹是因为两人能跟上授课进度,提前完成任务回来的。   他很喜欢现在的读书节奏,很充实,很舒服,闲暇时,还能再学学琴棋书画,陶冶下情操。   他进甲班后,发现大家真的很卷,他在林宅中学了很多,君子六艺各有涉猎,但是在府学中,根本不够使,大家的要求是精。   精通的精。   除非你真的没有天分,很不擅长。   而白圭只是笼统学会了而已,和大家比,进度落后许多。 第77章   入府学后,他也能感受到一点读书的压力,鸡鸣起,借着晨光读书、练字。   他就要格外进修,才能追上同窗。   大胖橘踩着猫步走过来,懒洋洋地窝在白圭怀里,用爪垫拍拍他,示意他抱得舒服些。   白圭摸摸它的脑袋,笑得温柔,轻声道:“你是不是又偷吃我藏的小鱼干了?”   他摸着就觉得不对。   大胖橘太爱吃了,他就藏起来,结果它鼻子灵,怎么都能找到。   叼过来以后,还要在他身后猫猫祟祟地偷吃,他在看书时,它就嘎吱嘎吱地嚼,回头看它,它就故作无事地舔爪子。   张白圭又在练字,他觉得自己的字迹还有进步空间。   打定主意参加秋日乡试,他便要十分刻苦,毕竟和寻常学子比,他刚考过院试,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,容不得丝毫懈怠。   他便更加努力起来。   赵云惜被他卷得每天多练一张大字。   卷呗,谁能卷过他。   *   待到冰河解冻时,赵云惜、小白圭、张文明、叶珣收拾包裹去了武昌。张镇、李春容、甜甜就把小院退租,带着福米、大胖橘一道回江陵去了。   林子境和赵淙搬去府学寝室住,几人亲自送他们去。   “你俩在府学里头,并没有靠山,轻易不和人别苗头顶嘴,见人脸上三分笑,不是好话别开腔,往后没有大人护着你们,这府学里头要么有才要么有权,且忍一忍,等你们考上举人,再做打算。”赵云惜不放心极了,给他俩铺好床,带了水果点心给同寝的二人,好话多说几句,再看向他俩殷切叮嘱。   两人看着赵云惜吧嗒吧嗒掉眼泪,很是舍不得。   特别是林子境,在他心里,赵云惜的地位很特殊,像姐姐又像母亲,他所有类似的情感寄托都在她身上,一听见说要离开,就开始掉眼泪。   赵云惜用锦帕擦拭掉他的眼泪,笑得无奈,温和道:“真想把你俩也带上!瞧瞧这哭的,跟小花猫一样。”   林子境别开脸,瓮声瓮气道:“道理我都懂,我就是舍不得你。”   简直太舍不得了。   他光是想想就要掉眼泪了。   根本绷不住,眼圈红通通的。   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,张开双臂,轻轻地抱了他一下,温和道:“说不得考完就回来了!快别哭了,哭得我心碎。”   林子境闷声不说话。   赵云惜想着赵淙不会哭,毕竟才相处这么点时间。   然而。   一回头就对上红红的兔子眼。   赵云惜扶额,半大小子的情感真是充沛,她就见不得别人哭,一哭她也想哭。   三人恨不能抱头痛哭。   张白圭:“我以为,你们会舍不得我和叶珣这两个同窗。”   他俩是提都不提。   林子境幽幽道:“谁会舍不得头顶的大山?当然是舍不得似水温柔的云姐姐,呜呜呜……”   *   三月里的天,放在现代的武昌,应该是樱花盛开,杏花飞舞,然而小冰河时期,早晨的风一吹,还是冷得要命。   赵云惜和白圭跟在张文明身后,看着他熟练的找牙行租房,想来也是,他都来过三回了,自然熟悉。   “这小院位置好,平日里难抢,也就这回来得早。”张文明跟牙行签订好契约,和东家见了礼,彼此都是熟人,不用多说心里就明白。   院子很清雅,三开间的屋子,有两座耳房,设备也很齐全,锅碗瓢盆都有。   赵云惜瞧了瞧,将东西都收起来,自己去集市买了新的换上,这样入口的东西,还是喜欢用自己的。   他们来时,带了铺盖,这会儿铺上,再撒上自家的香露,陌生的小院就染上熟悉的味道,感觉舒服多了。   张白圭和叶珣把自己房间整理好,出来见娘亲在灶房忙活,连忙上前帮忙。   张文明出门买柴火去了。   等都收拾完,四人又烧水洗澡,赵云惜实在没什么力气做饭,便出门吃了馄饨再回来。   这一片大多住着学子,不会做饭者比比皆是,于是饭馆、外卖格外发达。   几人吃饱了,赵云惜回房倒头就睡。   *   隔日,张白圭依旧天不亮就起身,练剑、背书,等天亮了就洗澡更衣,再去读书。   他躺在躺椅上,懒洋洋地晒着太阳。   赵云惜刚做好饭,就见浅金色的阳光撒在他身上,映得他肌肤愈加雪白。   真好看啊。   女娲的精品小手办。   “白圭,叶珣,吃饭了!”她喊。   刚来武昌,她不知菜市场在哪,见很多人拎着菜篮子,就也跟过去看看。   家中三个科考生,那真得好吃好喝地伺候着,鱼虾鸡鸭猪,每天换着法得做饭吃。   但是洗衣服她做不来,四人的衣服一脱就是一大盆,贴身衣物自己洗,外衣还有一堆呢。   她洗了一日,手冻得通红,立马去牙行雇人帮着洗。  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,坚决不要委屈自己。   等缓过来劲儿后,白圭便提着礼物往湖广巡抚的府上去了。   有了拜访杨知县、李知府、田学政的经验,张白圭对素未谋面的湖广巡抚很好奇。   赵云惜替他理了理衣裳,鼓励道:“去吧。”   转过街角,就能看见巡抚府,巍峨庄严,就是比荆州府的房子看着气派。   张白圭轻嗯一声,这才缓缓抬步,走向府邸。   敲门时,门子见是个半大少年,顿时皱起眉头,满脸不耐烦问:“这是巡抚府,你来作甚?”   张白圭薄唇轻抿,递出腰牌后,温和道:“得巡抚大人传召,劳烦小哥通传。”   他右手又递了荷包过去:“小哥喝茶。”   门子这才睁开眼睛打量他,捏着沉甸甸的荷包,面色好了几分:“那你在偏厅坐着喝茶,有茶水、点心,你先等着。”   说着他就走了。   张白圭坦然点头,进了偏厅。   望着桌上摆着的清茶,他神色微怔,这茶比他们拿来珍藏的都好。   果然不一般。   点心也是没见过的精致花样,跟朵桃花一样,粉粉的,闻着很是香甜。   左右无事,他索性回忆自己过往做的文章,在心里推翻重写,一时间自己跟自己较劲,也忙得不行。   乡试给他的压力不小。   毕竟他年岁小,见识、思维就是比不得及冠。   正想着,就听见门外传来哈哈大笑声,张白圭正在好奇,就见一道精致的黑金鹿皮靴踏了进来。   质地很好的宝蓝缎上,绣着暗色云纹,端庄中带着繁复。   然后,一个清瘦的老者挑着珠帘,从门外走进。   他视线在偏厅巡弋,半晌皱眉:“人呢?”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h u 9 9 . c o m   门子进来一看,还坐着,连忙道:“坐着呀。”   来人这才认真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,玉色的直缀,腰束革带,瞧着清瘦如修竹,一张脸却粲然生辉,好看得紧。   “本官乃湖广巡抚顾璘,偶然间看了你的诗,惊为天人,这才传召你过来看,不曾想,你竟这样年幼。”   他们那时候派人去找,就是将年龄锁定在及冠后,觉得他少年书生意气,不曾想,竟然是个半大小子。   “学生江陵张居正,拜见大人。”   张白圭俯身作揖。   他不疾不徐地文中样子,更是让顾璘露出一个温热的笑意。   “走,随本官去书房。”顾璘亲切地打招呼。   而张白圭心中闪过顾璘的生平,世称“东桥先生”,其年少成名,诗名盛传,和刘元瑞、徐祯卿并称“江东三才”,可谓名声极大。   张白圭在心里总结,他的才华名声比当官名声要大得多。   心念电转间,他跟上脚步。   顾璘很是高兴,他刚被启用,湖广地区就出了这么个少年天才,帝师之才,他有心考校他。   在路上聊了几句,顾璘便生出相见恨晚的感觉了。   他笑得十分快活:“小友,此生还能遇见你,真乃本官的荣幸,我愿折节相交,你不必惶恐。”   张白圭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惶恐和感情:“学生见大人,亦觉心中亲切。”   两人寒暄着,一道往书房去,等打开门,张白圭不由得凝神,这书房很是秀雅,挂着名人的诗、画,他一时鉴赏不了,但是能看出品质不俗。   顾璘笑眯眯地看着他,早在来时,采诗官已经告诉过他,这张白圭乃江陵神童,才貌双全,虽然出自江陵小县的村落里,但才华确实在。   顾璘原就喜欢那首诗的意境,见了他后,更觉欣喜若狂。   “此异人也。”他不住夸赞。   张白圭祖上,从开国至今,所有的底细都放在几案上。   包括他每回考试的誊抄卷,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进步和变化,他整个人对自己的提升,一步一步,看得人心喜。   得知李士翱对他颇为推崇,他还不屑一顾,南蛮知道什么叫才学!   然而——   “我与林修然同朝为官多年,瞧着他高楼起,瞧着他楼塌了。”顾璘叹气:“他怎么这样刚烈,朝中有我、徐玠、何心隐、唐顺之,徐徐图之,怎么也有一席之地,他如今去了,我们倒活着。”   顾璘有些唏嘘,他拍拍白圭的肩膀,轻声道:“居正啊,子清多次跟他提过你。”   龟龟二字,他都看腻了。   却不曾想,龟龟便是他要找的小诗才。   张白圭听见夫子的字,薄唇轻抿,只定定地望着顾璘,似乎是在判断,他是敌是友。   顾璘见他神情戒备,笑了笑,话锋一转开始出题:“玉帝行师雷鼓旗云作队雨箭风刀。”   张白圭正在想别的,不防备他突然出题,但他瞬间回神,凝神细思片刻,便不疾不徐地开口。   “嫦娥织锦星经宿纬为梭天机地轴。” 第78章   他接得真快!   顾璘在心中感慨,他抚着长长的胡须,笑得很是满意。他最擅长的事,从来都不是做官,而是识人之术。   他手中的茶盏捧了半晌,却没喝进去,不住感叹,如今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。   这孩子才思敏捷,生平罕见。   他断言,李士翱的断言是真的。 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,谈诗论道,从程朱理学谈到阳明心学,白圭都能不疾不徐地接上。   他偶然有思索之态,但细看就能发现,他真的将所有知识都融会贯通。   他才多大。   满打满算十三。   还没过十三周岁的生辰。   顾璘越问,眸中便越是惊喜连连,他高兴道:“我最喜有才华之人!你我不必再称什么学生、上官,我叫你小友,你叫我一声好友,你我平辈论交。”   他考人考爽了,只觉通体舒泰。   他再看向白圭,就觉得更喜欢了,性子清冷矜持,不卑不亢,回答问题时,有理有据,不疾不徐,他喜欢极了。   就算没有林修然这层关系,他也恨不能跟他拜把子。   “大人……”白圭躬身作揖。   顾璘连忙拖住他的手,笑着道:“不必这样客气。”   两人推辞一番,白圭接受了自己小友的称呼,但对着顾璘依旧恭谨敬重。   直聊到月上柳梢头,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。   顾璘亲自架马车,将他送回。   “往后你下学了,隔三差五往我那去,咱俩好生辩经论学。”   顾璘稀罕到不行。   “我就不去敲你家门了,免得家中不安生。”顾璘笑呵呵地捋着胡子。   张白圭鼻头微动,闻到了家中有烤饼的香味,便低声邀请:“家中许是做了夜宵,大人若是不嫌弃,来尝尝农家滋味。”   顾璘心里更是热乎乎的温暖,还不等他回话,门吱呀一声打开了。   “龟……”赵云惜一开口,便瞧见一个美中年立在梅花树下,心中了悟,却还是迟疑着看向两人。   “这是湖广巡抚顾大人。”张白圭连忙介绍:“这是家慈赵娘子。”   赵云惜连忙俯身行万福礼,笑着招呼:“顾大人安好,家里做了烤饼和汤羹,大人尝尝吧。”   顾璘笑了笑,想必就是子清口中的那个他疼爱如亲女的赵娘子了。被两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,有心想看看小白圭的生活环境,便迈着四方步,缓缓地走进小院。   他瞧着正端来一箩筐烧饼的叶珣,不由得挑眉,这孩子瞧着就有灵气。   他猜测,应该是白圭的同伴叶珣。   几人寒暄几句,这才开始入座。   拳头大的圆饼,表皮被烤得金黄,还点缀着白芝麻,正堆在竹篮中,边上还有正在炖煮的汤羹,咕嘟嘟地冒泡。   这烧饼一看就是方才烤好的,还有浓郁的麦香味。   “烧饼有豆沙馅儿、红糖馅儿、梅干菜肉馅、藕丁肉等,大人都尝尝,看喜欢什么口味。”   “大人,尝尝吧。”张白圭瞧着挑拣了四个口味放在他跟前的小篮子里。   顾璘瞧着他忙,神色便格外柔和,这孩子还带着几分奶气,他家里瞧着也不错,这当母亲的知书达理,性子温柔妥善,他这心就放下一半。   顾璘咬了一口,酥脆的外皮还掉渣,内里的红豆馅儿甜度正好,吃起来很是细腻。   他吃惯了山珍海味,眼前的一饼一羹,并不放在眼里,然而入口的瞬间,他就觉得,这赵娘子的手艺实在好。   看着白圭大方自信的样子,就知道她的教导也极好。   豆沙软糯糯、甜滋滋,梅干菜和藕丁吸饱了肉汁,衬着酥皮极香,让他不由自主地吃了一个又一个。   他素来嘴叼,这热乎乎的汤羹,也连喝了两碗,真香啊。   他意犹未尽地品味着,心里极欢喜,乐呵呵地想,能有这样好吃的,实在难得极了。   踏着微凉的月色,他浑身生暖,乐呵呵地起身,笑着道:“我该回了,四位不必送。”   几人将他送上马车,看着弯弯的月亮旁,伴着一颗明亮的星。   顾璘的马车在夜色中,骨碌碌地走远了。   夜色暗沉,凉风大起,武昌城内已经灭了灯,陷入一片沉寂中。   张白圭立在灯下,他眉眼松快,露出些许笑容:“顾大人极和善,一直称呼我为小友,但儿没有托大,恭谨地受了。”   他有些不解,那可是湖广巡抚大人!怎么会跟他以忘年交相称。   赵云惜打量着他,白圭眉眼生得极好,清正雅致,唇红齿白,端的十分俊俏。   光是对着这张脸,便生出柔肠百转,更别提他还这样有才华。   赵云惜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,将门窗都关上,隔绝了室外的凉气,这才笑着道:“你是很好的孩子,喜欢你,是非常理所应当的事情。”   张白圭脸颊微红,有些不好意思:“娘亲眼里,龟龟自然是千好万好的。”   赵云惜忍不住笑出声来,捏捏他小脸:“睡去吧。”   说完,才提水洗漱过后,各自睡去。   隔日,张白圭捧了文章去府学读书,有顾璘照应,他入学手续办得很快。   叶珣倒是凭着考校,也成功入学。   而张文明搭着他俩的关系,又是送钱又是送礼,也跟着蹭课去了。   三人都安顿好了,唯独赵云惜在家坐着无聊,她索性去菜场买了几只小公鸡,继续自己的老买卖。   闲着实在让人难受。   赵云惜去衙司交了租子,租了府学门口的一个摊子,这里实在是太贵了,要三百文一个月,实在是令人肉疼。   小公鸡也贵,这样的嫩鸡要六十五文一只,比江陵贵好多。   习惯了江陵的物价,在荆州府都有些心疼,更别提武昌了。   赵云惜的炸鸡小摊很快就摆起来了。   *   顾璘带着乖孙出行,被闹得很烦,心想再也不带孩子出门来了。   “爷爷爷爷……”之类的嚎哭声不绝于耳。   结果闻见了一股迷人的肉香,他没闻过,却深深为之着迷。想着堵住乖孙的嘴,就停下马车,命小厮去买上一份来。   微软的荷叶包着喷香的鸡肉过来,和寻常的吃法不一样,外面有金黄酥脆的表皮,跟鱼鳞一样,上面还撒着小料。   “吃吧,祖宗,快别哭了。”顾璘不知道他爱不爱吃,反正先占着嘴再说。   他闻闻味,这是他没见过的吃法,好奇地尝了一口,酥皮很香,撒着茱萸粉,些许辣,内里的鸡肉很鲜香多汁,肉很嫩,吃起来非常好吃。   各种滋味相得益彰,顾璘这才回神,自家乖孙已经不闹了,捧着大鸡腿吃得小嘴油汪汪的。   “好香。”小孩奶里奶气的声音响起。   “再去买两斤,带回去给几个孩子吃。”他连忙道。   顾璘一掀马车的帘子,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,他记得那日见过白圭他娘,就是面容秀丽精致的小妇人,她生得白皙清隽,在人群中分外显眼。   他突然福至心灵,这就是子清整日显摆的炸鸡了!   就是不知那蜂蜜鸡蛋糕到底是什么滋味,有多么好吃。往常总是描绘地天花乱坠来馋他,如今他故去,倒再也吃不到了。   看着乖孙吃得欢,捧着荷叶乖乖呆着,不吵不闹了,他顿时舒了口气。   *   一辆马车从跟前骨碌碌走过。   赵云惜敏锐抬眸,她猜测,这是巡抚大人的马车,她记得这马车。   很快,张白圭和叶珣就背着书箱从府学中走出,见娘亲忙得厉害,就帮忙称肉、收钱。   众人见他俩穿着襕衫,都偷偷地看他。   张白圭和叶珣故作不知,神色如常地做事。   他都被看惯了,并不觉得有什么。   “天呐,这样俊秀的孩子,你能生俩?”   “你家祖坟的风水也太好了!”   “就是就是,这老大看着体弱,但面容姣好,更是清俊逼人。”   “这老二气色好,白里透红,笑容可掬,一看就是受宠的幼子。”   “不敢想我家有这么俩孩子,我得多高兴。”   张白圭:……   叶珣:……   你们都猜错了。   “这是我好友家的孩子,这是我家孩子,他俩年岁尚小,当不起这样的盛赞。”赵云惜一边称炸鸡,一边笑呵呵地回。   “真孝顺啊,还帮你做事,我家那孩子,书也不肯读,工也不肯做,愁呀。”   “瞧瞧人家,啥都会,一看就是做惯了。”   “可说亲了?我娘家侄女读过几天书,还考过女官,虽然没考上,但她进终审了!”   赵云惜听着众人的夸赞声,笑眯眯道:“他就是这样孝顺的孩子。”   对于成婚问题只字不提。   她的炸鸡卖得好,五只鸡很快就卖完了,她卖完就收摊走人。   张白圭推车,她提着书箱。   两人相携回家时,就见有人吆喝着卖煤,赵云惜就买了一筐子,这样炭炉不灭,烧水做饭都方便。   她好怀念电饭煲!   米一洗,一淘,按了开关键就解决了。   叶珣挽着衣袖,他帮着抬煤筐,被赵云惜赶:“你歇着就是,我有的是力气。”   他不语。   无比痛恨自己孱弱的身子。   “姐姐,就让我做些事。”叶珣垂眸,慢条斯理道:“我喜欢。”   这样忙上些许小事,便有些气喘,脸颊也染上几分羞恼的薄红。   赵云惜觑他一眼,满脸欣慰:“真是好孩子啊。”   她说着,把陶罐洗干净,放入山药和羊排,打算炖肉吃。还得是吃肉,才有饱腹感,要不然就觉得自己没吃饭一样。   张白圭捧着书,坐在屋檐下的躺椅上,姿态闲适地晃着,闻着羊肉喷香的味道,他上前来看看咕嘟嘟冒泡的奶白色汤汁,突然就理解了苏轼。 第79章   张白圭提着一兜桃子,他路过卖桃小贩,瞧着桃子的品相好,就买了五斤,想着拿回家给娘亲吃。   在江陵时,他家种着许多果树,从春到冬,都有香甜的水果吃。   来了武昌,反而断了这口吃食。   他刚从巡抚府上回来,原以为对方只是一时兴起,没想到这个月,但凡有文会之类,都会把他叫上。   他感受到了顾璘对他的殷切照顾,很是感激对方的贵重人品。   “娘,尝尝这桃子。”张白圭笑着招呼。   他直接洗好,拿去给娘亲吃。   赵云惜将脏衣服递给短工,笑着道:“你方才买的?”   她喜欢。   “嗯,想着娘爱吃。”张白圭笑着道。   刚说完就见叶珣也提着一兜桃子回来,他见赵云惜正啃着,笑着道:“也是巧了,我也买了。”   谁知等张文明回来,他也提了一兜。见桌上摆着的桃子,顿时哈哈大笑起来。   赵云惜无奈失笑,这堆起来一一小筐了。   “近来府学中都在传,说是白圭秋闱定然稳了,巡抚大人对他极为推崇,喜爱他的才华,和他平辈论交。”   张文明心中有些艳羡。   这样顺畅的路,他从未走过。   幸好是他家孩子。   叶珣闻言,长睫微垂,抿唇笑了笑,他都习惯了,和白圭在一处后,那真是万年老二,被压得翻不起身。   “是,顾大人对白圭的偏爱毫不掩饰,我们都知道。”他肯定。   赵云惜托腮,看着面色稚嫩的白圭,笑眯眯道:“白圭就算考上,也是他自己的才华,和偏爱无关,他值得。”   如果她没有记错,白圭这回要铩羽而归了。她抖了抖身上的褙子,又忍不住叹气。   今年更冷了。   她一想起来,就笑不出来。   这问题实在难以解决。   表面上是天冷,实则每冷一分,庄稼就要减产三分,再有土地兼并等问题,如今偏远地区已有民不聊生的势头,也就江陵是鱼米之乡,百姓吃着糙米,好歹能活命。   一点点的衰败,她眼睁睁瞧着,却无能为力,也愈加明白张居正对大明朝的重要性。   他站在满朝文武和读书人的对立面,给百姓谋一条生路。   “白圭,吃桃。”她满脸怜惜。   *   张白圭提着一兜桃,往巡抚府去,他们吃着都觉得好吃,便挑了几个又大又饱满的桃子,拿去给顾家。   他得到诸多照顾,也知道自家根基浅,这样的小东小西也是一番心意。   他闲闲地在心里默背《春秋》,想着秋闱的事。   门子已经认识他了,示意他进院去,便又去守门了。   张白圭走到书房外停住脚步,顾府小厮连忙上前帮他拎着桃子,另外一个小厮去通传。   片刻后,门吱呀一声开了。   穿着织金撒花马面裙的少女眉眼清艳,袅袅婷婷地冲他俯身一礼,笑如春花绚烂,柔柔唤了一声:“张公子。”   张白圭垂眸作揖,语气平稳:“顾小姐安好。”   紧接着,就见顾璘无奈的声音响起,笑着道:“小友快进来。”   得知他来送一兜桃子,顾璘满脸笑容地收下,半晌才叹气,他这孙女琢光自幼养在他膝下,读书比男儿还强,生就一副玲珑心肝,事事称心如意,唯独在婚姻一事上,跌了跟头。   要生得好看,要才情高,要相处起来舒服。   这样好的人才,实在难……寻。   顾璘胡子揪断好几根,突然看向面前的少年,他哪哪都好,就是年岁小了些。   顾璘心里转了百八十个弯,越想越叹气。   儿女都是债啊。   顾璘饮了一口茶水,微凉的滋味让他的心也跟着凉凉的。   “白圭啊。”他满脸犹豫地唤。   张白圭抬眸,恭谨作揖:“顾大人有事请直讲。”   他俩不需要这样弯弯绕绕。   顾璘揪着胡子,对着稚嫩的双眼,实在说不出,便顾左右而言他:“你这桃子是买的?”   张白圭:?   他满脸莫名地抬眸,看向顾璘那紧皱的眉头,心里猜测一圈,时下湖广地区政局稳定,有王阳明的平叛才过去没多久,应当没有岔子才是。   谁知,顾璘一会儿问他近来府学读书如何,问他吃食如何,问他文章如何,问他冷不冷饿不饿。   张白圭挠了挠满脑袋问号,温和道:“大人折节相交,若有白圭能办得到的事,尽管说来便是。”   可别再拐弯抹角让他猜了。   顾璘心中极为喜爱这个学子,到底不忍放手:“三日后,顾府设宴,请你母亲入府来,和家中女眷聊聊。”   他决定先引荐,让赵云惜和琢光见一面再说。   *   白圭回家一说这个消息,赵云惜顿时着急起来。   “我还没有见客的新首饰!”这也是表示尊重的意思,丝毫马虎不得。   叶珣打量着白圭,眉眼微闪,他似乎知道猜到点什么。   “去银楼买一套,这可马虎不得,说不定是喜事。”叶珣笑眯眯打趣:“瞧中了小子,估摸着还想看看老子。”   赵云惜也琢磨出味儿来了。   所以白圭的第一任妻子姓什么?张居正的一生有多么辉煌,他的妻子就有多么默默无名。   “那感情好。”赵云惜一拍大腿,笑眯眯道:“若真是如此,人家便是下嫁了。”   世家和农家子联姻,那真是把白圭当晚辈疼了。   张白圭:?   “我不想成婚。”他薄唇轻抿,满脸不解:“我首要任务不是举业吗?”   他满打满算才十三!   赵云惜轻笑:“我估摸着,姑娘要大上两岁,要不然不会相看你,这也是接触一下,看彼此意思,你若是真不愿,到时候跟顾大人说明白,他也不会怪罪于你。”   赵云惜神色复杂,她上前摸摸白圭的小脸,他才多大年岁,小豆丁一样,竟然都要说亲了。   偏偏现在确实如此,十三四岁就要说亲,走走礼节,再选上好日子,差不多十七八成婚。   张白圭望天,无言以对:“全凭娘亲做主。”   赵云惜不由得想起从前。   “你那时候抱着我大腿,奶里奶气地说,非得说长大了娶娘,没想到啊,转眼间真到了说亲的年岁。”   想想就唏嘘不已。   张白圭想起以前,也跟着勾起唇角,乐呵呵道:“那时候年岁小,不懂事,满心满眼都是娘亲,还觉得爹为什么一回来,我就要被抱走,他自己明明有娘。”   叶珣一个跌咧,无言以对。   “想不到龟龟儿时如此……嗯,童真。”叶珣忍俊不禁。   原谅他吧,看惯了白圭那成熟稳重的淡漠样子,听到他这样活泼有趣,总是忍不住笑的。   他笑吟吟道:“若世间再有姐姐这样的女子,我定然是愿意娶的。”   张白圭不满地瞪了他一眼:“我娘天下无双!独一无二!”   叶珣歪头,但笑不语,他起身去灶房,把桃子切成块,用盘子装了,拿来给她吃。   赵云惜吃着桃子,心中万分感慨,她一直觉得她还年轻,也是个小姑娘,但叶珣和白圭像是雨后春笋一般,转眼间那么高了。   孩子催人老啊。   叶珣坐在她身侧,素白的修长指节捏着微红的桃肉,相映成辉。   赵云惜心满意足。   颜控甚喜。   一抬眼一个盛世美颜,一抬眼一个盛世美颜。   张白圭将盘子端走,换成自己切的桃子,哼笑:“你切得不甜,我切得甜。”   叶珣鼻子轻皱:“幼稚鬼。”   初夏的风,依旧微凉。   赵云惜听着二人拌嘴,扶额:“你俩都是我的好乖乖,不许吵嘴!”   张白圭委屈:“娘亲说过最爱我了。”   叶珣但笑不语。  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捎带的,却心满意足。   “近来想下雨,时有凉风,娘亲注意身体,切莫受寒才是。”小白圭慢条斯理地叮嘱。   说完还挑衅地看了叶珣一眼。   叶珣扶额。   几人聊着天,吃完桃子后,洗了手,直接往银楼去,想着挑一套首饰。   银楼里头,首饰种类繁多,各种头冠、头面等,应有尽有。   赵云惜想着,挑两根银簪便是,白圭却指着一套银头面,拿来给她试。   “我不会挽发髻。”她两手一摊,十分坦诚。   农村来的,就是不会。   那些复杂的发髻,也是贵族的入场券,人家世代相传,寻常百姓根本不会。   “太太若是不会挽发髻,不若买?髻配饰,有挑心、分心、钿儿、掩鬓、压鬓,也不必买全了,买上三样就极漂亮了。”店小二笑眯眯地介绍:“这位娘子生得端方清艳,这样银质的莲花分心,便极为适合,观音也是极好的,看诸位偏爱哪一款了。”   赵云惜犹豫不决,她终于懂得了李春容那时候总是吃糙米了,实在是家里多少钱都觉不够填科举的。   “娘,两个都要,闲暇时换着戴。”白圭瞧着都好,在头顶比了比,确实都好看。   店小二笑眯眯道:“你们一家子生得好看,不必用首饰来装点,能撑门面便罢了,这样省钱又漂亮。”   他没有一味硬推,帮着配了两套,让他们自己选。   张白圭选不出来,大手一挥:“都包起来,我来付银子。”   他略有几个小钱。   赵云惜瞳孔地震:“那能叫你这孩子出钱!”   白圭默不作声地掏银子,见她拦得很了,才随口道:“都是一家人,谁掏钱都一样。”   他身上不够,又去掏叶珣的荷包,叶珣哭笑不得:“对啊,我俩身上的钱,不都是姐姐给的?”   赵云惜想,那不一样,虽然是她给的钱,但是愿意照应她,她就是心里飘飘的,暖暖的,简直要起飞。   俩孩子真是好到没法说。 第80章   天刚蒙蒙亮,赵云惜便起身梳妆,在古代素颜惯了,猛然间拿着胭脂水粉要上妆,她还有些怅惘。   赵云惜打开这盒据说是上好的鸭蛋粉,刮下来一点混在面脂中,当素颜霜用。   再描眉画眼,对镜挽发髻,那狄髻看似简单,但没有夹子和皮筋,她还是折腾好一会儿才弄得漂亮整齐。   可恶。   她自己相亲都没这样隆重。   等穿戴过,天已经亮了。   而叶珣和白圭从书房出来,一见她,就忍不住眉眼愣怔。   “惊为天人!”张白圭笑嘻嘻地赞叹:“我娘可真美!”   浑身上下都发着光。   叶珣颇为赞同地点头,那些夸赞的话,却有些说不出。   白里透红,清艳柔媚。   由后辈说出来,略显轻浮了些。   赵云惜清了清嗓子,满脸狐疑地照镜子,提前练习笑容:“够不够端庄?”   张白圭扶额:“不必拘谨,若看不上我,那你怎么笑都是错。”   他上前来,抱了抱娘亲,软声道:“我不希望娘为了我受委屈。”   赵云惜感动坏了,并且推他去洗漱换上干净的新衣裳。   “少年郎就穿月白襕衫,干净清澈又斯文,绝对是服制天菜。”   襕衫宽松,还能遮挡少年身量窄的问题。   赵云惜替他理了理衣襟,收拾整齐了,又去看自己备着的四色礼。   因为是相看,倒也不必太贵重,瓜果点心凑齐四色礼便是。   两人收拾好后,提着备的礼物,就往顾家递帖子去了。   门子对白圭很熟,虽然不认识赵云惜,但根据主人吩咐,显然也猜到了,这应当是张公子那姓赵的娘亲。   “赵娘子,张公子,我家老爷早已经吩咐过,二位来了便往后院去,请。”   赵云惜心里就有数了。   看来猜测没错。   她缓缓地暗吐一口气,缓解紧张心情。   而在书房等着的顾璘一接到消息,便觉心花怒放,他极为喜爱白圭,恨不能引为知己,如今能有结亲机会,见对方也重视,自然颇为高兴。   想想他夫人对他不信任,觉得他乱点鸳鸯谱,昨日半夜掐他好几回,他就觉得不服气,也叫她看见白圭是何等俊才!   又俊又有才华!   不提前订下,就被抢了!   自家夫人就在身畔,顾璘装模作样地捋胡子,笑吟吟道:“可是赵娘子?”   赵云惜和白圭上前见礼,互相寒暄过。   巡抚夫人姓庄,名庄娍,一张银盘脸圆润白皙,脸上带着三分笑,看着亲切又慈爱。   她看向白圭,只一眼,就被镇住了。   好一个风流少年!   那一瞬间,她就明白了什么叫“陌上谁家少年,足风流。”   配她家琢光,倒是可以了。   顾璘笑吟吟道:“快屋里说话。”   光是这相貌,庄娍便愿意三分,她又想起昨日相公所说,这孩子今年十三,便已经考中秀才,还是荆州府的小三元,端的厉害。   她回首朝着身边伺候的丫鬟颔首,示意对方去给顾琢光梳妆打扮,这样好的俊才,自然得尽力。   她心里想得明白,光是对着这张脸,她家这小孙女就能多吃半碗饭。   庄娍心里满意了,这态度自然亲热三分。   赵云惜也笑吟吟的,态度极好。   赵云惜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怕是有些不讲究,毕竟江陵的村落中,哪有什么大规矩,挽着裤腿、袖口做活儿的妇人比比皆是。   这在世家大族里头不敢想。   比如她也没敢想,这时节,码头上卸货的短工,那是正面看着极其齐整,背后却露着腚。   她收回视线,跟着几人进了内院的客院,也算是长见识了。   那时候看林宅,就觉得极为清雅,如今再看顾府,才知道什么叫园林,三步一景,五步一园,真是漂亮极了。   阳光透过菱格窗照进来,晨光粉雾,意境迷人。   庄娍坐在赵云惜身侧,这才注意到,这儿子随了娘,儿子相貌极盛,这当娘的也不遑多让。   她越看越满意,问了几句才学,又问了日常,见他斯文有礼,不疾不徐地回着,忍不住满意点头。   “把琢光那孩子请来给贵客见礼,再带贵客赏赏我们的园子。”庄娍笑吟吟道。   赵云惜心口一松。   她就说干净清澈的少年郎,一般人都喜欢。   很快,一个穿着大红撒花织金马面裙的少女走了进来,她面色轻快,眸光清亮,规规矩矩地给几人见礼。   年岁比白圭略大两岁,女孩又成熟,瞧着跟大姑娘一样,生得雪白丰腴,小脸透着好气色的红晕,真是个漂亮孩子。   顾琢光落落大方地见礼,然后带着白圭走出去了。   她目光中带着审视,这关乎到她的下半生,容不得丝毫马虎。   小三元,有才,有貌。   就是年岁小了点。   顾琢光立在石榴树下,歪着头,笑着问:“白圭,借一步说话。”   客院旁的小院子,为了给她俩留够说话空间,丫鬟都远远地缀着。   张白圭双眸黑白分明,静静地等着她说。   “你可知,你我这样闲聊,代表着什么?”顾琢光年岁大些,面对面容稚嫩的白圭,并不怵,大大方方地问。   张白圭闻言轻笑: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你我的意见最不重要,却也最重要,若顾姐姐有星点不愿,此刻尽数言明,待我回去禀明家慈,只说我年岁小,不足为配便罢,只当没今日这回事,顾姐姐放心便是。”   少年容颜灼灼似桃花,一双眸子比天空还干净。   顾琢光脸颊微鼓,有些气恼道:“我在问你愿不愿!木头!”   他那张好看的薄唇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!   比起那些不知根底的男子,当然是她看了快半年的小少年要更为稳妥。   张白圭呆愣片刻:“啊?”   一心只有圣贤书的某人,尚未开窍,面对少女嗔怒的面容,有些无措地抿起薄唇,片刻后才缓缓道:“顾姐姐绝世容光,白圭自然愿意。”   他从未想过这回事。   顾家女儿对他来说,就是鲤鱼跃龙门后,也触不可及的龙女。   张白圭皱眉,情爱一事并无丝毫意趣,反而徒生烦恼。只要娘子像娘亲一样通达知事,便足够了。   两人略说了几句话,对彼此都没有什么拒绝的点,却也没几分情意,顾琢光将他送回客院,和赵云惜见礼过,便告退离去了。   庄夫人一瞧,眉眼微闪,笑吟吟地又寒暄几句,见母子俩都告辞离去,这才兴致勃勃地去书房,要看这才子的文章来。   她是大家女儿,先前读过书的。   她先看过一回,见确实有才气,这才拿着那些文章去给顾琢光看。   顾琢光正在侍弄花草,手中的兰草养得油绿,漂亮极了。   “你觉得如何?”她直接问。   顾琢光笑了笑,温和道:“全凭祖母做主便是,我觉得白圭很好,若他青云直上,我为他恃养双亲,若他官场不顺,我陪他坐看云卷云舒。”   “人这一辈子,图的是个舒心日子。”   顾琢光知道,她答应低嫁,那嫁妆必然少不了,足够她一辈子吃喝花用了。   庄娍闻言唏嘘一叹,成婚对女人来说,真的是道坎。   “好孩子,祖母只有一颗爱你的心,这白圭是你祖父推荐而来,我起先也看不上,家底太薄了,家中略有私产,却不丰裕,那赵娘子穿戴还不如你跟前的侍书,但白圭在府中来往半年,端庄持重,极为有才情,在科举一道,那也是小三元的存在了,十三岁的秀才,就算把宋元史再翻,也找不出几个来,再者,他和他娘生得那样好,到时候你和他有了孩子,也能生出漂亮聪慧的孩子来,琢光啊,这样的人才,你若能跟他少年夫妻,将来老了,他若真有帝师之才,那必然敬你这个嫡妻,再有子嗣傍身,不愁没有诰命加身。”   “他的优势在此处,劣势也明显,没有十年八年,怕是无从起势,愿不愿的,也就是你一句话,不必勉强自己。”庄娍还是心疼她的,想让她嫁得如意些。   顾琢光沉默了。   “再大些就好了。”他现在什么都不懂,好歹要听他一句愿意,要不然她总觉得自己在欺负小孩。   ——在他什么都不懂的时候,将他的未来尽数谋划个干净。   可她也没什么坏心思,想要结亲,就是要将以前和未来都谋算清楚才成。   *   赵云惜和张白圭走在路上。   刚开始在大路上,两人还没说什么,等走到小路上,四周无人,赵云惜就忍不住问。   “你二人聊得如何?”她满脸期待。   这小姑娘漂亮又灵动,诗书里泡大的姑娘,真是哪哪都合心意。   张白圭眉眼清正,认认真真道:“她生气了。”   赵云惜瞳孔地震。   她没想到白圭能把相亲的小姑娘给聊生气了。   她顿时没脾气了。   片刻后,她不死心地问:“那你怎么回的?”   张白圭挠了挠脸颊:“我就夸她盛世容光。”   赵云惜本来觉得这亲事稳了,现在觉得悬了。   “没事,你年岁尚小,就算没有开窍,也在情理之中。”她劝自己别急。   以张居正的盛世美颜来说,年岁越长,越不愁婚事。   那可是大明朝有名的好相貌!   赵云惜在心里劝了半天自己,面色才平缓下来。   “那你愿意吗?”这才是最关键的。   张白圭迎着风,少年身姿如松如竹,闻言面色平淡,轻声道:“我自然是愿意的。”   听他这样说,赵云惜却有些茫然。   “我没有苛求过甜甜在年少时成婚,你也是一样的,总归要懂得情爱后,选个自己喜欢的。”赵云惜唏嘘不已。   张白圭的眸光瞬间比她还困惑:“情爱有什么要紧,成婚是结两姓之好,只要彼此性子好,天长日久的相处,总归有情谊在。”   赵云惜沉默了。   情之一字,她堪不破,索性放弃,人活着,有太多的理想和追求,情爱确实最不要紧。   她,也是这么想的。   “士之耽兮,犹可说也;女之耽兮,不可说也。”赵云惜抬眸:“白圭,你若对妻子厌倦,还可纳妾,可女子与你成婚,便再无回寰余地,只能做困兽之斗。”   “像娘亲一样吗?困囿于婚姻,连挣扎都显得格外没力气。”白圭的声音很淡。   赵云惜猛然抬眸,不敢置信地看着他。   “我们都没那么幸运的。”张白圭格外理智。“我确实年岁尚小,不通情爱,可遍读史书,每一行每一页都写着钱和权,从未将情爱大书特书。”   赵云惜觉得有些不对,却找不到话来反驳他。她欲言又止,止言又欲,最后闭嘴了。   说不过张居正,不丢人。 第81章   乡试近了。   武昌城中的车马增多,刚出小巷,便是擦肩接踵的大路了。   赵云惜多看了街上行走的学子几眼,秀才在江陵城中已经被恭维起来,但是在武昌府,入目望去,行色匆匆,皆是秀才。   她正要收回目光,突然狐疑地又盯了一眼,迟疑着唤:“裴寂?”   那少年锦衣玉带,面容斯文俊秀,瞧着十足贵族小少爷。   白圭跟着看了一眼,在人群中一晃而过,看得并不清楚。   此次小聚过后,顾家又邀请赵云惜入府商议,说的是等乡试后,便先纳采,后面的等孩子大了再说。   赵云惜意思成婚要等两人年岁略大些,姑娘在家多松快几年,在祖母膝下多进孝道。   庄娍听罢,就客气地夸:“赵娘子为人宽和良善,往后少不得你多费心,我家琢光打小就以琴棋书画养大,庶务不通,也难为你性子豁达不嫌弃。”   这事就算是有默契地订下了。   *   如今武昌府内大佬云集,从京城来的御史、武昌府考官、学政都来了。   顾璘在设宴款待前,顺手就把自己小友给捎带上了。   他遣人来张家一说,赵云惜心中便愈加感念,顾璘对白圭的托举真的是肉眼可见,她想忽视都忽视不了。   想着宴会上定然有菜,她身无长物,也就厨艺拿得出手,索性帮着做些饮酒的配菜。   顾璘来自江苏上元,在饮食上喜欢用糖来提鲜,那她对其中精髓真没法掌握。   但是她可以琢磨甘梅粉,感谢觉醒记忆后的超绝记忆,她以前研究过的东西,如今仍然记得。   “白圭,你去东市买二两干甘梅、一两干山楂来,路过药铺再买五钱甘草,再称半斤黄冰糖。”   白圭一一应下,和叶珣溜达着出去了。   而赵云惜买了几只小公鸡,清洗干净后,将鸡翅、鸡腿剁下,专门做炸鸡吃。   而鸡身就做手撕鸡,也很好吃。   她想了想,原本的江南美食,她永远不可能比江南来的厨子做得更好,还不如出两分新奇。   见白圭还没回来,她又买了几只鸭,剁下鸭翅、鸭腿、鸭脖等,先卤着,毕竟卤味鸭也火了那么多年,万一有人喜欢呢。   再有她拿手的蜂蜜鸡蛋糕,她犹豫片刻,还是做了些小小的,漂亮的花型。   这样凑齐了四样,她要是再添一样就多了,赵云惜已经做好素菜关东煮,想着再添个凉拌藕带做搭头。   用竹签串起来,浸泡在香浓的鸡汤中,想来便觉十分好吃。   赵云惜做得多,不光够白圭拿去添菜,自家也留了够吃的量。   “白圭去顾家喝酒吃宴,我们也吃!”赵云惜摆上自己做的菜,又捧出新打的酒水。   *   白圭提着两个大食盒,慢慢往顾府走去。   他到的时候,顾璘正在门口迎客,见了他慢吞吞的身影,正要说话,就见他提着食盒,连忙过来看:“来都来了,怎么还带东西?”   张白圭看向食盒,便觉眉眼柔和,笑眯眯道:“我娘说,给大人添几道菜。”   顾璘面上一喜,连忙跟身旁站着的清瘦男人笑着道:“那我们有口福了!赵娘子做的吃食,那可是连林子清都赞不绝口!她还是林子清的学生呢!据说文采极好!”   他身旁是冯御史,此次宴会就是给他接风,刚从京城来,顾璘这个地方官也得给三分面子。   夜色朦胧。   顾府开始掌灯了。   冯御史望着灯下清隽的少年,眉眼坚定清亮,瞧着便很有灵性。   他心里便明白,这是要提携这个少年,心中便有数了。   “里面请……”   “快里面请。”   几人相携往府中去,张白圭恭谨地俯身作揖,态度谦和,并无少年人的骄矜之色。   冯御史就在心里点头。   一落座,喝了盏茶,闲聊几句,顾璘听见几声腹鸣,便连忙起身告罪:“快上菜快上菜!我自个儿晌午吃得饱了,倒忘了别人还饿着。”   他一说让上菜,张白圭提来的食盒先打开了。   四格盘中摆着香酥的炸鸡,上面撒着不同的粉末,张白圭便介绍,什么色是什么味。   炸鸡是四个口味:五香、麻辣、甘梅、甜辣等,喜欢哪个味就吃哪个。   再就是卤味了,一闻不用介绍,便只觉口中津液开始分泌了。   还有一个小陶罐,下面还架着炭,正在咕嘟咕嘟地冒泡。   再有是拇指大的蜂蜜小蛋糕,做成各色花样,看着可爱极了。   顾璘看着,就知道她用心了。   连忙夸赞道:“你娘真是费心了!瞧着就好吃极了,替我谢她一回。”   张白圭笑了笑,谦和道:“娘说顾大人对晚辈的提携爱护之心,是一件非常伟大且难得的事,白圭无以为报,能进的只有一点孝心,只盼望大人能吃好、睡好、长命百岁、官运亨通。”   顾璘哈哈大笑起来。   “快尝尝!快尝尝!冯御史,我有这等知己,你可是没有的!”他得意极了。   众人也连忙一阵附和。   这些菜品一上桌,并非寻常菜食,便知道是费过心也费过力的。   在座的诸位,谁没有提携过人,但这样暖心的,真没见过几位。   顾璘爱吃甜口,第一下就夹了那甘梅味的炸鸡,他眼睛瞬间亮了,香酥的外皮入口,甘梅粉第一时间在口腔中融化,酸酸甜甜带着回甘。   “好吃!”   “嘶,好辣!这个鸭脖真入味!”   “这用竹签串起来的是什么?这样煮着也香!”   几人一时忘了喝酒,只顾着尝菜。   倒是混了个肚饱。   张白圭一直落落大方地回应着,说起话来不疾不徐,引得众人频频点头。   冯御史眉眼微闪,想起顾璘说他江陵小三元,那今年这乡试,怕是想捞他上岸,这样小的举人,添到政绩里,也是佳话一件。   待酒过三巡,就连白圭也喝了几口,酒意上脸,白皙的脸颊上涌出几分薄红。   顾璘毫不掩饰自己对张居正的一番看重,笑着道:“我笃定你是帝师之才,未来登高望远,不可限量。”   他借着酒意,解下腰间的犀角带,围在白圭腰间,笑眯眯道:“这犀角带到底不衬你!还得是玉带红袍才是!”   冯御史心中一惊。   红袍玉带!   四品以上才可穿红袍!   玉带可是带具之首,非一品之上不可佩戴。   赠犀角带,言语间的推崇,让室内静谧片刻。   众人目瞪口呆。   张白圭扶着腰间的犀角带,指尖微颤,他是有青云志,也设想过,自己红袍玉带,却不如顾璘说出来令人震撼。   他连忙起身推辞:“居正年幼,得大人青眼已是三生有幸!不敢如此孟浪,大人快收回去。”   顾璘按住他解犀角带的手,笑眯眯道:“这算什么,我倒有一事,想要求你!”   张白圭俯身作揖:“大人若有所命,居正不敢辞。”   众人都好奇地盯着看,顾璘可是湖广巡抚,还有什么能求一个小秀才的! 竒 書 網 ω ω w . q i δ h μ 9 ㈨ . c ó M   他们心里明了,这是为了给他造势,他们懂了,不必再演了。   冯御史想,不就是给他看的,他知道了知道了。快回到宴席正轨,他喜欢那个卤味,真入味,真好吃。   然而——   顾璘扬声道:“我有幼子两岁,怕是等不到看他长大那天,你往后必是国之栋梁,到那时,盼你能拉他一把,托他一下。”   如此和托孤没什么区别的话,让冯御史都震惊地站了起来。   张白圭更是猛然抬眸。   “大人!”他连忙道:“大人待白圭至情至性,白圭懂得一个道理,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,若白圭有来日,必将大人幼子当成亲人一样!”   陪坐的众人吃了一场酒,看了一场戏,跟做梦一样,宴会散了,便恍恍惚惚地离开了。   冯御史嘴里叼着一根鸭脖,咂摸着嘴巴品味,见那风姿清朗的少年离去,这才笑吟吟地要了他的文章来看。   就算是吃人的嘴短,那想要头名来做登天梯,也得他真有这个才华才行。   顾璘在他翻看文章时,沉默不语,等看完了,这才慢条斯理道:“他年岁小,家中也无人托举,可他所思所想,能直达问题关键,不说年龄,混像是三十而立的年岁那种思想。”   “才华横溢之人何其多!可人情世故才是为官的基础,会做事之前,还得会做人啊……”   顾璘说得意味深长。   当房中只剩下两人,冯御史啜饮着茶水,说起话来便随和几分,笑吟吟道:“我懂你的意思,若他的文章真能压了众人,便是一个头名也使得,你放心,我不会驳你的面子。”   想要好名次,自己的才学也要够扎实才行。   谁知,顾璘呵呵一笑。   他立在窗前,看着窗外的一轮弯月,回身看向冯御史,捋着胡子,懒洋洋道:“错,恰恰相反。”   冯御史面露不解。   今日宴会铺垫了这么多,难道不会为了头名?   顾璘捻着胡子,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。   冯御史:?   “老顾啊,你我多年同僚,便明说了吧?”说话说一半,吃饭要磕牙的!   顾璘但笑不语。   “待乡试之日,我再告诉你。”   夜风吹过,他回身坐到桌前,让丫鬟将吃食撤了,只留下白圭提来的。   他这才毫无顾忌地啃着甜辣的鸭脖,任由津液横渡,轻嘶着道:“真香啊!”   冯御史在心里琢磨,张居正的文章才情,确实一等一的好,想要头名无可厚非。   他都说愿意帮这个忙了,顾璘怎么还神神叨叨。   难道他明捧暗抑?   冯御史不明所以,见盘中的鸭脖愈加少了,顿时吹胡子瞪眼:“可恶老顾!我才吃了几口!嘴下留肉!” 第82章   八月初九,考生黎明入场。   赵云惜又开始盘点考蓝,将笔墨纸砚和蜡烛依次摆好。   和县试不同,乡试不让带吃的了。   由贡院统一发放伙食,估计会有亿点点难吃。   是夜。   天还黑透着,上弦月渐渐满了,银辉将世间照得一清二楚,混像小太阳。   这时,贡院中传出炮响,在催促学子快些起床进入贡院,以免错过时辰。   赵云惜带着张白圭、叶珣、张文明一起去贡院。他们离得近,来得也快,路上被火把照得灯火通明,很明显秀才要比童生富裕很多。   和院试时一样,家属、仆从、马车将贡院跟前的路都快堵死了。   衙役着重打量了穿着厚实裘衣的叶珣,又看向年岁最小的张白圭,对着老熟人张文明客气点头。   一旁的卫兵又查看考引和文书,对衣裳和考篮着重搜查,从头到尾都要掰掰看看。   没有查到违禁品,兵卒还有些遗憾,毕竟能查出来还有赏银呢。   人山人海。   整个湖广地区要参加乡试的秀才都来了,身后排着乌央乌央的队伍。   赵云惜目送三人进贡院,片刻后视线便被遮挡完全。   张白圭不疾不徐地跟着人群找到自己的号舍,将号舍打扫干净,自己带来的考篮整整齐齐地码在座位上。   八月初的夜,依旧很凉。   张白圭用狐裘将自己裹住,躺倒在木板上,闭目休息,等待着日头出来,流程就和院试一样了。   考卷是封贡院后才印的,隐隐还能闻见墨香味,张白圭看过许多状元誊抄卷,深深地为之震撼和着迷,也时刻谨记着规矩。   他抬眸望向明远楼,那里斗拱飞檐,四面皆窗,他离得远,却还是能瞧见屋檐下悬挂的金马铜铃。   他有些瞧不清监考官,隐隐能瞧见那一身青袍加身。   张白圭收起视线,继续闭目养神,争取在天亮前再迷瞪一会儿。这样天亮后才能安稳做题。   天色蒙蒙亮,天边刚泛出一丝青白,便听得号板被敲响了,巡考官开始发题。   张白圭认真写草稿。   乡试头一场,以四书五经为本,各出一道,总共七道题,而这七道也是关键。能不能中,排名几何,这头试最为关紧。   张白圭全力以赴。   他平日里写多了文章,纵然是乡试,亦觉和平日并无不同,考场是紧张,但他投入进去,便将一切混忘了。   四书题限定三百字,五经限定五百字,他将草稿写完,天便大亮了,手有些僵硬,他便拢着手,抱着汤婆子暖手,一边闭上眼睛,将草稿再在脑中过一遍,精炼语言、斟酌用词。   等手暖了,再将汤婆子放在腿上,认真地誊抄试卷。   等他写到第三道题,太阳出来了,晒得他有些热,便将身上的狐裘铺在座上当软垫。   快晌午时,白圭写饿了,号舍的小铃便敲响了,兵卒过来发饭菜,有些凉,他便购买了炭火和小锅的服务,他也不嫌弃,将号舍的饭菜一窝蜂地倒进去,来个乱炖。   好不好吃并不打紧,暖融融能填饱肚子,才是他的最终目的。   他慢条斯理地挑着吃了,可让周围吃着微凉餐食的学子沉默了。   只有零星几个有钱学子要炭火了,这得十五两银子,一般人舍不得。   趁着下午暖和,他没有耽搁,在太阳落山前,将试卷誊抄干净。晚上虽然会发烛火,可夜间寒凉,写字到底不如手暖时漂亮。   细细检查三遍,通读文章后,觉得并无丝毫错漏之处,张白圭这才起身去交卷,由着监考官在他卷上改印。   天色微暗,龙门隐约可见,他披着狐裘,拢着手,漫不经心地放空自己。   他在心里仔细思量过,和巡抚大人私交甚笃,监考官对他的印象也不差,他不求能大开方便之门,只求平稳度过。   很快,偌大能容纳千余人的贡院中,学子渐渐起身,汇聚在龙门处,等待着出贡院。   张白圭人小,但身量高,在人群中清瘦如修竹,极其惹眼。   他试图在人群中找到亲爹和叶珣,却被层层叠叠的头巾挡住了,人群晃动,终于露出两人。   三人对视,互相颔首示意。   “居正?”一道略带迟疑的声音响起。   张白圭闻言回神,就见裴寂正笑吟吟地望着他。   “裴相公。”他客气打招呼。   裴寂穿过人群,走到他跟前,见他眉眼平静,便没有问询考试相关,而是和身旁人介绍。   “我们荆州府江陵县的小三元,自幼有才名,五岁就会作诗!”裴寂笑吟吟地介绍,为他扬名。   众人一听,顿时恍然大悟:“你就是张白圭!后改名张居正的小神童!”   裴寂身后之人,瞧着很年轻,二十左右,脸上带着清朗的笑意,拱了拱手:“我乃公安袁易,说起来和江陵也挨着。”   张白圭也连忙作揖:“袁相公。”   怪不得和裴寂在一处,原来同属荆州府。   几人聊着天,兵卒将龙门打开,张白圭要说的话顿时忘了,他抬眸望外看去,对上一双漆黑关怀的眼睛,连忙唤:“娘亲!”   他脸上不由自主地映出几分欢快的笑意。   赵云惜也跟着笑起来。   裴寂连忙上前见礼:“赵娘子安。”   袁易不认识,没听见方才张白圭是如何称呼,瞧着她年轻,便试探着问:“这位赵娘子是白圭姐姐还是……”   生得像,年岁差得也不远。   张白圭往娘亲跟前一站,笑吟吟道:“这是我娘亲。”   几人寒暄着,就见张文明和叶珣也看到几人,连忙过来。   赵云惜连忙看向叶珣,见他面色苍白,连忙将捂着的汤婆子递给他,担忧道:“快回去,叶珣的身子经不起风。”   他身子弱。   叶珣拢了拢狐裘,熬得久了,心神疲惫,确实有些眼冒金星。   他身子晃了晃,赵云惜和张白圭连忙扶住他,同周围人告罪,说是先回去休息。   裴寂望着一行人那淡然的神色,不住感叹:“还得是别人,瞧瞧,这分明都是解元的人才,却不动声色至此。”   袁易点头称是。   谁不知道,这江陵县张白圭乃神童,从知县到知府,再到巡抚,他走的每一步,都极为招人喜欢。   赞扬他的文章,肯定他的品行。   “他得解元,裴兄可服气?”袁易笑嘻嘻问。   这裴寂,亦是才子出身。   “我自然是服气的。”裴寂轻哼。   他并无任何不服气的地方。   在荆州府府学时,早已经对他心悦诚服。   “那叶珣呢?”袁易问。   裴寂垮了脸:“别问了。”   在二人出现之前,他是第一名,二人出现之后,他成了第三名。   被压得没脾气。   袁易望着相携离去的几人,眸中闪过深思之色。   此次科举考试,有才者众多,他怕是没什么机会了。   袁易叹气。   *   几人回家后,赵云惜连忙端来姜汤,先给三人喝了驱寒,这才笑着道:“我炖了滋补的山药羊肉汤,等会儿一人喝一碗,我再给你们放点年糕,热乎乎的吃点软和东西。”   她备得很齐全,上午在贡院外候着,就算瞧不见人,离得近些,心里也安宁。   下午就回来炖羊肉汤,这考试最废脑子,最耗心神,想着给他们补补。   她在盛汤,张白圭便起身帮她端到餐桌上,笑着夸赞:“娘亲做饭越来越香了,还没吃就开始流口水,我感觉我能连吃三大碗!”   赵云惜心中暖暖的,温柔道:“你喜欢吃,我多给你做。”   她将姜茶捧给他,哼笑:“别闹,喝!”   小白圭垮脸:“啊,被发现了。”   浓浓的姜汤又辣又甜,滋味太过美妙,他甚为不喜。   赵云惜又递给叶珣一碗姜茶,示意他多喝一点。   叶珣捧着姜茶,脸上被烫出几分晕红来,他轻咳一声,温柔道:“姐姐不必再忙。”   “现在你们仨,就吃吃喝喝睡睡,养好精神就行了,其他都是细枝末节。”赵云惜认真道。   她那时候高考,家里的狗都得把嘴捂上,免得吵了她睡觉。   说起来也是经验很足。   几人提起乡试来,一时也跟着沉默下来,张文明本来沉郁的心,顿时揭不开锅了。   他品着那句《易经》里头选出来的词句,“中正以观天下”,心里就乱了。   有好多想法喷涌而出,等真的写了,却只觉思绪有点乱。最后写出来,他越想越后悔,总觉得应该用另外的方式来表达。   张文明沉默不语,片刻后,顶不住压力,索性将自己的答卷默写出来,递给白圭。   “给我看看。”他眼巴巴地瞅着。   张白圭和叶珣头挨着头,一起看答卷,片刻后神色复杂,张白圭抱头,教了这许多年,他爹真的……水平停留在秀才。   科举考试并非一味考核才学,还要懂得安国治民的良策。   潜规则也需肯定朝廷,赞誉朝堂,一味地只展露文采,对中举并无帮助。   “爹呀,科举是一条通天梯,并非必走的路,先前已讲过太多,其实你知道的。”   张白圭温言道。   张文明落寞垂眸:“我平日里都记得,一答卷,便混忘了。”   叶珣肯定地点头:“张叔文采过人,读书也认真刻苦,唯独歌颂一事,不屑去做。”   心里知道应该这么做,下笔时,却自有一番道理。   张文明便沉默了。   他神情明灭,半晌才道:“等覆试,我会注意的。”   赵云惜听了一耳朵,她想起来白圭的挫折,索性直接坐下,拉着白圭的手,温柔道:“白圭呀,在结果没有出来之前,任何人都有翻盘的可能。”   “你说得对,科举是一条通天梯,不是当下必走的路。”   张白圭:?   他品着这话的味,怎么有点冲他来了。他认真地审视最近的言行和文章,并无任何出格之处,这才放下心来。   赵云惜捏了捏他的手,这才侧眸看向自家相公:“你快劝劝白圭。”   张文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:我吗?   他劝什么。   他那答卷一出,白圭都跟他说科举并非必走路了,和直接告诉他不行有什么区别。   “没事,若真得考不中,我就回家来陪你。”张文明畅想一番:“我耕田来你织布,也是一番畅快日子。”   张白圭:……   “咳。”他满脸温柔道:“娘,等我长大了,若身上有钱了,给龟龟留一口饭钱就成,把钱都留给娘花!不让娘吃一点苦!买金手镯配粉碧玺,也做织金撒花的裙子。”   他见识了顾家的富贵,知道官家娘子的富裕和排场,就想给自家娘亲安排上。   张文明:可恶。   这样显得他很呆。 第83章   乡试分三场,张白圭吃饱喝好,便洗漱过,躺在温暖的被窝里,沉沉睡去。   被中的汤婆子格外温暖。   但考官们却觉得寒冷极了。   内帘官在誊录卷用青笔批阅,要“平实典雅、明白流畅、不事浮华”,规矩明明白白,是为中式。   将出色的考卷挑选出来,由主考官最后审阅。和童生试只圈榜不出名次不同,这第一场也要出次序。   此次主考官之一乃湖广按察佥事陈束,他素来有才名,撑着手中的试卷,越看越喜欢,面露大喜:“文采出类拔萃,难得是字也稳重平和,有想法,有魄力,上慰当今,下抚黎明百姓。”   陈束找来原卷,喜不自胜:“国士之才!国士之才!”   冯御史亦步亦趋地跟着陈束,见他激动完了,要开始编写乡试录时,按住了他的手。   “陈大人,圈不得。”他眉眼沉静。   陈束目光顿时戒备起来,他审视地望着冯御史,皱着眉头等他解释。   他在心里猜测,难不成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龌龊,才让他冒着被惩处的危机也要干涉。   “在封贡院之前,巡抚大人找过我,他是这么个意思。”   陈束面色阴晴不定,皱着眉头道:“纵然是我上峰,也不能因为一己私怨便毁掉这样好的试卷。”   *   “白圭呀,你可知,这并非我一己私欲。”顾璘坐在主位,亲自捧了茶递给白圭谢罪,姿态恳切地作揖:“你如今才十三,最紧要的事情是,借着年岁尚小,读万卷书行万里路,把史书先给读明白了。”   “此番亦能扬你才名,我会为你隆重造势,让所有人都知江陵张居正,等你下回参加乡试,湖广无人能挡你半分。”   “做官除了要考中进士外,名望也至关重要,十三岁考中举人固然是一场佳话,可十三岁能考中举人却被巡抚以惜才的原因压下来,传播度会更广,你的才名将震慑整个大明。”   “白圭啊,你家世寒微,并无世家靠山,一身名望才是你登上天梯的一股东风。”   “况且官场如泥沼,比刀枪无眼的战场还要危险。大明地大物博,人才辈出,我见了不知多少天才,在官场倾轧下,最好的结果也不过装疯卖傻苟活于世,最惨尸骨无存,连累亲族。”   张白圭垂眸,望着不远处闪动的烛火,那一瞬间,心不停地下坠,如同泡在寒潭中,令他指尖都变得僵硬艰涩。   顾璘往他手中递上一杯热茶,见他面色微白,也有些心疼,还是认真解释道: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。”   “白圭,你的才学必然能中举,你是知道的,我也是知道的。”   张白圭缓缓地吐出一口气。   他饮了一口微烫的热茶,这才沉声回:“大人的心,白圭懂得。”   顾璘将所有事情解释地都很清楚了,张居正起身后,深深作揖,他呼吸便恢复了平稳。   “那此番事了,居正便回荆州府去,离别匆忙,代居正向顾姐姐问好。”张白圭眉眼灼灼。   十三岁的举人,自然有资格和顾家小姐结亲,但他如今落榜,再提结亲一事,便显得格外不懂事了。   顾璘把这茬给忘了。   他猛然一拍大腿,懊恼不已,却也没什么法子,贡院一封,便是他也进不去了。   白圭见刀子割到他身上,他知道疼了,心情便愈加平和。   他告退离去。   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身影,顾璘凝视着他的背影,兀自出神,方才的张居正像是一杆被风雪压弯了腰的细竹,却从未妥协,借着风雪滋养,在月色中挺直脊背,成了不畏风雪的强竹。   刚走出书房,便见寂静的月色下,立着一粉衣少女,杏眼桃腮,亭亭玉立。   张白圭脚步微顿,他上前见礼,温和道:“顾姐姐。”   顾琢光见他小脸微白,薄唇紧抿,便知他心情不佳,她递出手中绣了许久的葫芦型香囊,眉眼盈盈:“此番挫折乃人为,你一定要打起精神,三年后再来武昌府参加科举考试。”   张白圭捏着手中的香囊,神情无措,他迎着月光,少年清瘦的身姿在寒凉夜色中格外单薄,他收拾好心情,温和回:“你放心,我会的。”   顾琢光抿唇一笑,眉眼弯弯:“好,那我等你……的消息。”   “嗯。”白圭客气作揖。   等出了顾府,就见赵云惜正袖手立在石狮子旁,他神情中顿时带着诸多委屈,却一言不发,由着赵云惜将牵着他的手,缓缓地走回家。   待关上院门,他便绷不住了,低声道:“顾大人说,此番为了磨砺我的心性,特意叫主考官下了我的榜。”   被娘亲搂在怀里,便绷不住的哽咽出声。   赵云惜闻言拍拍他的背,温柔道:“不妨事,我们先回江陵,三年后,再来武昌府。”   张白圭鼻音沉重:“嗯。”   他们没能隔日就回,毕竟还有叶珣和张文明要等出榜。   三日后。   张白圭神色如常地陪着张文明、叶珣去看榜。   赵云惜觉得太虐崽了,劝他:“要不,你别看了。”   “不必,这点都经受不住,我便不是我了。”他神色平和,轻声道:“刚开始难免抑郁难平,细想来,顾大人所言极为恳切,我能听进去,考中举人并非我的重点,如今落榜,自然不遗憾。”   眼睁睁看着红榜铺开,眼睁睁看着名次露出。   叶珣、裴寂名列前茅,袁易、张文明名列孙山。   张白圭心尖微缩。   “恭喜恭喜。”他眉眼清正,含笑向几人道贺。   可把赵云惜给心疼坏了,见张文明要笑,一巴掌拍在他肩上,疼得他龇牙咧嘴,顿时笑不出来了。   “娘子好力气!”他忍着痛夸赞,怎么中举还要挨揍。   叶珣拢着衣袖,见赵云惜紧皱的眉头,也跟着叹息,若高中的是白圭就好了,这样姐姐就不必烦忧。   裴寂见白圭榜上无名,也不敢过来和叶珣搭话,拽着喜不自胜、状若疯癫的袁易走了。   “我中了我中了!”袁易高兴地又哭又笑。   倒数第二也是爱!   张白圭听着身边痛哭和高笑的声音,眉眼平和,他一侧眸就瞧见二人,反而上前恭贺:“裴兄、袁兄,恭喜二位!”   裴寂这才站定,回礼,说了几句勉励的话。   “走吧,回去准备鹿鸣宴的穿戴。”他温和道。自打读书以来,他从未受过挫折,这确实是头一回。   隔日。   叶珣、张文明去参加鹿鸣宴了。   在仲秋之际,天上一轮圆月,赵云惜特意做了几道小菜,陪着白圭一道喝香饮子,笑着道:“来,赏月。”   有些话,说多了,反而显得不好。   白圭沉默着吃菜。   待月上中天时,叶珣、张文明归家,他接过云姐姐递过来的热茶,眉眼间带着几分激动:“白圭,巡抚大人在宴会上挑明,说你的文章这次中了!巡抚大人赞叹你有国士之才!席间对你颇为尊崇赞誉。”   “白圭的文章被拿出来评阅,诸位考官赞不绝口。”张文明搓着手,高兴地咧着嘴。   张白圭神色淡然:“嗯。”   鹿鸣宴后,所有学子均已得知,江陵张居正被诸位主考官点为头名,巡抚大人只念他年岁小,有国士之才,才想着磨炼他的心性,将他暂时压下榜。   就连宴席上巡抚大人赠犀角带、托幼等事,也一并宣扬开来。   江陵张居正名声大噪。   所有人都在惋惜他的境遇。   有认识他的学子,见张居正行走如常,神色间并无丝毫愤懑不平之色,更是肯定,他来日可期,凤凰腾达指日可待。   随着学子散去,江陵张居正的故事,也散落各地,慢慢地生根发芽。   再隔日,几人便一道回家去了。   看着武昌的城门越来越远,张白圭垂眸敛神,他摸了摸闷痛的胸口。嘴里心里劝着自己别在意,身体却格外诚实地表现出不舒服。   赵云惜递给他一把什锦糖,笑眯眯道:“乖乖,吃糖。”   张白圭张开嘴:“啊~”   *   回江陵后,他们直接回了老家。   张诚、张鉞已经在家门口等着了。   “接了你们的书信,就连忙过来了,猜着日子过来帮着收拾。”   他俩欲言又止,最后啥也没说。   赵云惜和白圭刚下马车,福米和大胖橘就围上来,在白圭身上闹腾到不行。   “汪!”   “喵~”   白圭将大胖橘抱在怀里,摸摸福米的狗头。   菊月大娘从屋里走出来,乐呵呵地笑:“快回屋坐,热茶也已经烧好了。”   几人连忙回屋。   张文明备考乡试已多年,亏得第一场考试后,拿着试卷给白圭看,第二场、第三场考试时,想着若再考不中,他在云娘面前将毫无胜算,这才时刻谨记歌颂功德,将寻常的文章做出,才算捡漏上岸。   李春容捧着点心出来,摆在桌上,不受控制地看向白圭,心中很是纳闷,怎么会考不中。   她孙儿这样厉害。   但是面上却不敢带出分毫。   又隐隐有些担心,文明幼时也有才名,都说他极为聪慧,谁能想到,竟然屡试不第。   心里转了许多弯,面上却半分不露。   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,甜甜也在盼着你们回来呢。”李春容笑眯眯道。   甜甜提着一篮子点心出来了,她笑得甜滋滋:“爹、娘、白圭你们回来了。”   张白圭一直沉郁的心情,在大胖橘的呼噜声中消失殆尽,他眉眼平和地和众人笑谈。   赵云惜想,张居正的心性确实绝佳,不骄不躁,对于一帆风顺的少年来说,此番打击绝对巨大,他却能迅速调整心态,让自己冷静面对。   “爹这回是大喜事,要好好庆祝一下。”张白圭主动道,他看出来因为他没有中举,大家都不敢说什么了。   赵云惜笑着道:“是这个礼,这都是咱家的喜事,先去我娘家拉两头猪来,办上一场大席面。”   张文明喜不自胜,弱弱道:“不庆祝也无妨。”他得了里子,便觉得没有面子也无妨。   几人正商议着,外头庆祝的村人过来了。为首的里正换了一个三十岁的汉子,和张文明说起来也是堂表亲。   “文明兄!恭喜恭喜!这回你中举,下回你家白圭中举,你家算是腾飞了!”里正笑得见牙不见眼。   再就是王秀兰提着一筐鸡蛋过来,笑眯眯道:“到时候办宴席,尽管叫我来帮忙!我这几天就不出摊了!”   葛大姐渐连连点头:“是,我也不上工了!”   众人都看向赵云惜。   “三日后,中午。”她连忙定下日子。 第84章   转眼已是三年过。   嘉靖十九年秋。   又见八月,又是一回乡试,皎月从松隙间洒下清冷银辉。   小院的梅花树下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,穿着一袭月白直裰,正在月下弹琴。夜间星光流转,停在少年干净清澈的眉眼上。   他这三年,把林家藏书馆翻烂以后,又泡在府学藏书馆,整日里吃饭抱着书,走路抱着书。   像是顾璘所言那样,他山之石,可以为错,将自己打磨成盈盈良璧。   琴音乱了。   张白圭索性起身,披着长衫立在院中,听着不远处的动静。   赵云惜见琴音停了,便吱呀一声打开窗户,笑吟吟问:“白圭亦未寝?”   张白圭点头,提起一旁的灯笼,看向房中的娘亲,笑着道:“一起出去走走?”   “好~”赵云惜应了一声,回身就瞧见四双晶亮的眼睛,她索性摆摆手:“走,一起出去。”   等放榜比等乡试还让人心焦。   武昌府贡院附近较为荒凉,也就每年乡试时,才热闹些,此番许多学子带着同窗、家人,在夜色中漫步。   “白圭,明日去看榜吗?”林子垣问。   “早些去。”张白圭言简意赅。   以前的他,会笃定自己必然中举,如今的他,知道世事无常,人心难测,已经不会这么想了。   第二日,天刚蒙蒙亮,贡院前便人山人海,告示栏前更是挤得水泄不通。   赵云惜有一种查高考成绩的紧张,头脑都跟着眩晕起来。   “我的心,砰砰砰地跳。”林子垣幽幽道:“比我和甜甜成婚跳得还猛。”  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,却还是抱有侥幸心理。   万一呢。   “放榜了放榜了!”   “快快快!放榜了!”   “别挤别挤!我的新鞋子掉了一只!”   张白圭在一片汹涌人潮中,依然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。   砰,砰砰。   在耳边不停响起。   面前卷曲的榜纸,承载着他的未来。   赵淙捂住脑袋:“啊,好害怕。”   张白圭安抚地拍拍他的肩,柔和道:“别急。”   几人立在人群中,格外稚嫩,大多在三十年岁,零星有年轻点的,或者年岁更大的。   因着几人年轻,已经有人看了他们好几眼了!   “砰!”随着锣鼓声响,告示栏上浆糊刷完了,兵卒开始去张贴告示。   “末名江陵林子坳,谁是林子坳?”   林子坳猛然抬眸。   他不禁笑逐颜开,在看到其余几人时,连忙收住笑容。   人群在短暂的安静下,爆发出更激烈的声音。   林子境叹气:“大哥都不行,我就不想了。”   赵云惜紧紧地盯着铺开的榜单,捂着胸口等。   “第一名张居正,荆州府学生,礼记。”   “中了!中了!”   赵云惜高兴坏了,没忍住把张白圭一把搂到怀里,喜滋滋道:“我儿中了!”   张白圭心口一松,少年眉眼晶亮,唇角微弯,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意。   “嗯,中了。”   林子垣比他自己中了还高兴,又跳又叫:“啊啊啊啊兄弟你好厉害啊!”   “第二名谢登之,巴陵县学附学生。”   这次乡试,也将以张居正命名,称为“张居正榜”。   张白圭看向人群目光所向之处,就见一清俊少年正遥遥向他作揖致意。   他也客气回礼。   谁知,谢登之和另外一个少年缓缓走了过来。   他年纪比白圭略长两岁,眉眼如画,情绪平和,纵然得中解元,也并无什么狂傲骄矜之色。   “在下巴陵陈雨屏。”少年躬身作揖,笑吟吟地打招呼。   “在下巴陵谢登之。”   几人连忙互相见礼。   “此番参加科举者有两千七百余名,中式举人九十名,谢同年、陈同年大才!”张白圭笑吟吟道。   “解元郎在这里!”突然有人喊了一声。   张居正眉眼微动,拉住赵云惜的手,连忙道:“快走快走!”   他不想被包围起来。   几人连忙如同出逃般,远离蜂拥的人群。   待到僻静处茶楼,几人同坐一厢房,这才互相介绍。   “江陵林子坳、林子境、林子垣。”   “表兄赵淙。”   “此乃家母赵娘子。”   张白圭一一介绍,互相见礼后,谢登之才笑着道:“你和你母亲生得像,令尊穿着道袍,瞧着倒像你父亲,清俊斐然。”   张白圭眉眼柔和,笑吟吟道:“家父三年前中举,捐了小官,在江陵做县丞。”   贡院告示栏前,士子们还在找寻榜上解元,遍寻不到,才慢慢散了。   寒窗苦读十余载,才有这荣耀加身。   温热的茶水入喉,张白圭终于有了中举实感,他立在窗前,往楼下看,紧绷的脊背,霎时松懈几分。   “其实,上一场乡试,我也在。”谢登之捧着茶盏,满脸唏嘘。   赵云惜:……   她瞳孔地震,这可是第二,竟然也会落榜。   几人聊了会儿天,便各自散了,因为还要准备晚间的鹿鸣宴。   乡试放榜后,同科中举学子要赶赴武昌府衙门所举行的鹿鸣宴。   这是官方举办的庆祝活动,其后还有中进士后的琼林宴。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。   *   鹿鸣宴上,大家的排名是按着中式时的排名来,张居正就在前面。   “弟子见过老师。”   随着士子们见礼的声音响起,室内渐渐响起丝竹之声。   美酒也被丫鬟端了上来,在张白圭身侧斟酒。   湖广巡按御史陈豪举起酒杯,笑吟吟道:“恭贺诸位中式。”   酒气熏人,他先饮了一杯,这才看向在场的众人。   张居正头一回喝酒,面露微醺,他捧着茶盏啜饮,对他来说,三年积压在胸口的一口郁气,此刻缓缓消散。   他闻到了一股桂花的香味,缓缓地,在他鼻尖流淌。考中举人后,连花香都显得格外温柔。   鹿鸣宴上,众人带着三分醉意,红光满面地作诗、行酒令。   张白圭揉了揉脸,澄澈的目光瞬间带出三分醉意,他举着酒盏,看向来敬酒的同年周之冕,他出自黄州府学,笑着道:“同年,周某敬你。”   “唔,我没醉。”张白圭双眸微眯。   周之冕:……   很好,一个小醉鬼。   “前朝杨首辅年少中举,如今张居正亦是年少中举,他这样的年岁,实在是太年轻了。”谢登之幽幽道。   周之冕点头,他二十岁中举,便要夸一声青年才俊。和张居正这年岁比,他浑然年岁大了。   *   待鹿鸣宴结束,几人走出衙门,还能听见丝竹管弦之声。   林子坳想要上前搀扶白圭,结果刚走过拐角,方才还跌跌撞撞的某人,登时眸色清明,行动自如。   林子坳:?   小小年岁,比他心眼多那么多。   “白圭、子坳?”一道清澈的女声响起。   赵云惜喊了一声,带着林子境和林子垣迎上来,笑着道:“快上马车。”   她心里软软的,很开心。   这三年,她心里很难受,被无力感笼罩着。她熟知白圭的生平,知道这是他的来时路,纵然没有小说中的三元及第,少年权臣,放在历史中,依旧罕世难寻。   他的人生,就是顶配。   可就算知道头一回乡试被免,是对他的磨砺和沉淀,她也觉得很是憋屈,那种面对权利时,那种失权无力感,让人非常难受。   如今苦尽甘来。  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。   回院后,见天色已晚,几人洗漱过,便各自睡了。   张白圭躺在香香软软带着阳光味道的锦被中,眉眼柔和地勾起唇角。   隔日。   他一觉睡到天光大亮,被明媚的秋光给叫醒了。   刚穿好衣裳出来,他打着哈欠,就闻到一股麦香味。   白圭面色瞬间一亮。   “梅干菜锅盔?”他猜。   赵云惜从厨房探头,笑嘻嘻道:“对,快来吃两口。”   他走进厨房,林家三兄弟已经吃饱了,正在围着牛肉羹小口吸溜。   “还有桂花糕,很香甜。”赵云惜手里还在忙着,给他炸糖糕吃。   白圭喜欢甜口。   “还有蜜水,你渴了喝点。”赵云惜恨不能做全糖宴出来。   张白圭洗漱过,顶着三根呆毛,晃晃悠悠地叼着刚出锅的糖糕,轻嘶出声:“烫啊烫啊。”   赵云惜瞪他:“烫还不放下!里面的红糖水流出来才烫嘴呢!”   张白圭有些舍不得,却还是老实放进碟子,等着吹凉。   中举后的快乐日子,就像是要起飞一样。   “娘做饭真香,真想一口吞。”张白圭眉眼飞扬,笑得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。   一看就非常快乐。   “这两日同窗宴请比较多,又要吃不到娘做的饭了。”张白圭咬着糖糕,吃得心满意足。   “中午给你蒸洪湖大闸蟹吃!说起来也是好玩,我们自荆州府来,却被送了洪湖大闸蟹。”自家特产送自家门口了。   漂亮的大闸蟹正在盆中吐泡泡。   张白圭戳了戳,嬉笑:“好呀。”   这次考中举人,武昌府拨给他八十两银子,约摸回荆州府还有,江陵府也会给,再有乡绅、富户都会去送礼。   之前张文明中举,虽然是最后一名,但前前后后收银超过三百两,收田产约二十亩,将他先前读书耗费尽数涵盖不说,还另赚了许多。   还够他捐个县丞小官。   此番他应该也相差无几。   几人正聊着天,吃着东西,就见外面传来敲门声。   “主人可在家?”   “在的。”   来人是谢登之,见了他们开门连忙作揖,笑着道:“不日归家,请诸位明日同游洪山。”   张白圭俯身作揖还礼,请他去屋里喝茶,以便详谈。   “张同年不必客气,明日再叙也不迟,我还要去同陈同年说一声。”谢登之笑吟吟回。 第85章   将谢登之送走后,几人便在院里忙着要做晌午的咕咚锅吃。   肥瘦相间的羊肉切成厚片,再备上许多蔬菜,还有就是他们现在忙活的丸子。   鱼丸、肉丸都要现做才好吃。   赵云惜还有些遗憾,时下不让吃牛肉,要不然做牛肉丸也很香。   林子垣绞肉绞到肱二头肌发硬,幽幽道:“想吃口饭真难。”   要搅肉上劲儿,要细如肉糜。   而赵云惜在炒羊油底料,火锅好不好吃,这底料太重要了。   “羊骨也炖上,当底汤,这样才香。”她吩咐几个孩子。   大家都是合作惯了的,忙起来也格外有默契。   林子坳满脸唏嘘,笑着道:“一下子拉回年幼时了,那时就是如此,去张家台的小院,整日里凑在一处,吃吃喝喝极为舒坦。”   赵淙正在剥大蒜,他笑眯眯道:“这样好的日子,我竟然在私塾读书,不曾参与过。”   等到晌午时,羊骨还在炖着,而大闸蟹已经蒸好了。   “仲秋时节吃一回,等重阳节时,菊花配着大闸蟹,又能吃一回。”赵云惜也有些感叹。   刚穿越过来时,哪里能想到,还有大闸蟹吃。   这样好的日子,简直有些不敢想。   洪湖养出来的大闸蟹,个头大,膘水也足,青壳白肚,肉质鲜嫩清甜,黄满膏肥。   这是赵云惜头一回吃洪湖出产的大闸蟹,以前吃的都是阳澄湖大闸蟹,吃起来滋味并无不同。   “好吃。”林子垣感觉自己一个人都能吃上两个。   吃蟹费劲,吃上两只,刚好把胃口吃开了,羊骨也炖得鲜香可口。   等到吃咕咚锅时,才知什么叫抢着最香。   那红彤彤的汤汁中,飘着雪白的鱼丸,林子垣动作快如闪电,筷子出征,寸草不生。   林子坳生气了。   “不许你再吃。”他皱眉。   林子境幽幽道:“大哥,我此番没有考中,心中甚是痛楚。”   林子坳哼笑:“怎的,这鱼丸能治?”   林子境满脸恳切地点头。   砰砰!   有人敲门。   张白圭将肉丸放回自己碗里,起身去开门。   就见裴寂立在门口,正笑吟吟地望着他:“白圭,听闻你高中,我来给你贺喜。”   林子垣往嘴里又塞了一口羊肉,看着所剩无几的咕咚锅,甚是心疼。   可恶,又来个抢肉的。   果然——   裴寂一进院子,就闻到一种复杂迷人的香味,有些麻有些辛辣,直往鼻腔里头灌。   在荆州府的记忆,再次袭击了他。   真香啊。   “裴相公来了,快请坐,午饭可曾用过?不嫌寒酸的话,随意吃几口吧。”   赵云惜给他两双筷子,笑着解释:“这双长的是公筷,在锅里捞着吃。这寻常筷子就是你自己用了。”   裴寂:“哦。”   他刚应了一声,就见沸腾的锅里,有一片漂浮的羊肉,他还在猜测能不能吃时,几双筷子齐下,锅中便空空如也。   他危机感大起,瞬间知道吃火锅抢肉的精髓。   “好香。”   他不由得感慨。   羊肉微烫,嫩嫩的很入味。   原来白圭整日里过得这样的好日子。   他羡慕了。   赵云惜想想她最爱的玉米、土豆,也不知何时能吃上,在火锅中,这也是两大常青树。   等吃完后,再一人一碗羊骨清汤溜溜缝。   裴寂挺直脊背,坐得十分端方。生怕被人看到他微凸的小腹,实在是太不体面了。   张白圭姿态闲适,躺在摇椅上,阳光透过树叶缝隙,照在他脸上,照得他睁不开眼睛。   身旁放着煮茶水的小炉子,正咕噜咕噜地冒泡。   “要是福米在就好了。”他手痒痒,想抱着大胖橘,再摸福米的狗头。   “过几日归家,就能见到了。”赵云惜给两人倒茶,笑着道:“裴寂明年下场吗?”   他该会试了。   科举统共分为三大场:童生试、乡试、会试。   他俩已经过了童生试和乡试,该向最后的会试、殿试进军了。   其实很多人止步于乡试,比如张文明屡试不第,上回吊尾车中举,也自知水平,直接捐个小官便罢。   但还有人定然要试试会试,比如张居正、叶珣、谢登之几人。   裴寂前年去过,铩羽而归。   此番还要再战一回。   裴寂又聊了几句,留下现在住的地址,便相约等此番事了,一道游学至京城,这就告辞离去。   *   张白圭目送他离去。   因着中了解元,一时间来拜访着无数,赵云惜本来想着家中干果点心都吃完了,再去买些,结果就有人提着好些过来。   这小院里头的茶炉,从早烧到晚,一直没熄灭过。   纵然白圭去和同窗游玩,也不时有人过来,留下礼物和名帖。   坐在回江陵的马车上,赵云惜歪着身子靠在软枕上,手里捏着白圭送她的缠丝蝴蝶金手镯,小小的蝴蝶开关,很精巧,她瞧着甚是喜爱。   她挽起一截袖子,将手镯戴上,没忍住笑出声来。   张白圭见她喜欢,便心中满意,等再有钱些,给娘置办玉镯,好玉养人呢。   等回江陵后,便开始置办秋冬的衣裳。   先前小白圭跟她商议,说是趁着现在天好,想一路游学到京城,因此薄厚的衣裳都得备好,一路上才方便。   白圭如今身量颀长,肩膀的骨量也开始出来了,便更加衬衣裳,那些浓艳的草绿、大红、宝蓝便也能穿了。   赵云惜便各做了一件皮袄,想着叫他衣裳鲜亮些才好。   这颜色确实招摇,大红织金的底,在阳光下格外抬人。   幸好白圭生得白皙如玉,更衬颜色。   “太艳了。”张白圭将布料搭在身上,不由得黑线,这样的红,像个红灯笼。   “再添个白绫的搭护,压一压颜色。”赵云惜还是舍不得一身红衣的少年郎。   跟绣娘商议许久,规定半个月后来拿衣裳,这才算罢。   *   张家台。   当马车骨碌碌行进时,离村口还有一段距离,就见福米跟离弦之箭一样冲出去。   众人心中顿时明了,新里正乐呵呵道:“快放炮!快放炮!唢呐呢!吹起来!”   于是——   正在闲闲聊天的几人,顿时听见了唢呐、鞭炮声。   赵云惜撩开车帘往外看,满脸震惊,她知道会有庆祝,但是看着烟尘滚滚,这鞭炮声响得都够炸平张家台了。   等再近些,瞧见解元牌坊时,几人就从马车里下来。   众人连忙迎上来,里正笑逐颜开:“白圭回来了!举人回来了!”   只要考中举人,那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,此时张家台一片红火,十里八乡的村人都要过来看解元。   大胖橘被鞭炮惊得炸毛,却在闻见主人味道时,努力地在人群中穿梭,找准小主人的腿,一巴掌拍上去。   “喵!”抱我!   张白圭俯身抱起肥嘟嘟的大胖橘,难免想起儿时给它起名叫小白猫。   那时候的思绪真的很天真。   他叫小白圭,所以自己的狗要叫小白狗,自己的猫要叫小白猫。   杨知县和张文明也连忙迎上来。   互相见礼作揖,这才引着往老宅去。   杨知县颇为自得,笑嘻嘻道:“当初我亲点的县试头名,那时候就觉得这孩子有前途,如今果然如此!”   他家的小院收拾得干净利索,门前摆满了桌椅,流水席在瞧见马车的一瞬间,就已经支应开了。   此刻煎炒烹炸,厨子忙得不亦乐乎。   赵屠户亲自送过来三头猪,说是恭贺亲外孙高中,他激动地红光满面。   “白圭这孩子,打小就爱读书,三岁就知道背三字经,五岁就会写诗,我从小看到大,对他十分了解。”   “这孩子从小看书比吃饭多!考中是他应得的!”   外孙考出来了,女儿以后就有依靠了。   而此时,来自武昌府的报录人,和来自荆州府的衙役,一路吹拉弹唱,举着中举的牌匾,往张家台来。   将本就热闹的现场气氛更是抬出高度。   “张骞子算是熬出来了!孙子争气,重孙更争气!”   “可不是,咱江陵才出几个秀才,几个举人,他家就两个秀才,两个举人。”   “那张釴年岁大了,可能不考举人了,那张茂年轻,估计还要考呢。”   “天呐,他家还有未婚女子吗?这有考科举的根,能嫁娶才好呢。”   “喏,这解元尚未婚配呢。”   村人都知根知底,凑在一处聊天,那真是你家几根针,都说得出来。   “这小白圭才十六吧?”   “是十六,他属鸡,跟我家小柳一年的,大了一个月而已。”   “以前都说张镇这一支不行,穷困可怜,人家发达了!”   “也不知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。”   “人家现在要好女儿配才成。”   众人艳羡地看向白圭,又艳羡地看向赵云惜,小声嘀咕,这赵娘子真有福气,儿子是举人,相公是举人,这往后享不完的福。   张诚笑得见牙不见眼,祖宗哎,遗训做到了!   他以后去烧纸,都能笑着去了!   张镇也高兴,嗓门都大了不少。这可是他儿子、孙子。   刘氏嘿嘿一笑:“我就说我家姑娘打小就读书,肯定是好事。”   她心里激动坏了,她女儿也算是苦尽甘来了,这些年的辛苦和奔波,她都看在眼里。   整个张家台都高兴,张家出了这么多读书人,文风兴盛,他们张家台挂靠都使不完,省下徭役的钱,都够去给孩子读书了。   砸锅卖铁也要送孩子读书去!   张白圭一时间,见了江陵城的乡绅、贤达等,众人簇拥着进屋喝茶。   而赵云惜亦被人群围着,当她被问,怎么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时,顿时望天。   天生的!   “是他刻苦,打小就是个好孩子。” 第86章   连摆三日流水席,张家台才算慢慢地平静下来。   赵云惜让村人将剩下的饭菜都分了,每人端一盆回去,免得浪费了。   想想张镇的劫数,她心中一紧,连忙把他喊到一旁,交代道:“白圭此番中举,必遭人眼红,我们得了里子,这面上便能让就让,若有人请吃酒,只推脱说是身体不适,千万不能喝,装可怜、装醉、装病都成,最近几日,千万要低调。”   张镇对儿媳颇为信服,见她说得郑重,连忙点头:“你尽管放心便是,我心里有数。”   赵云惜当然不放心。   她故作神秘地掐着指尖,看着天上星辰,又嘀咕着张镇的八字,满脸凝重道:“我夜观星象,察觉你近来命中带灾祸,若能安稳己身,便能逢难呈祥,若得意忘形,则性命不保。”   性命不保。   这四个字一出,路过的李春容吓得手里的点心都掉了。   “就老老实实地压屋里,哪也不许去!”她顿时上心了。   赵云惜悬着一颗心。   三日后,便觉天塌了。   她和白圭去江陵置办乡产,刚一回来,就见李春容满脸与有荣焉:“辽王府来侍从说,感念张镇多年辛劳,特意请他喝酒呢。”   赵云惜面色大变,刚放下的心,顿时又悬起来。   “快派人去接!”   她千叮咛万嘱咐,没想到张镇自己长了腿。   *   辽王府。   几个村人在附近盘旋,并不敢离得近了,片刻后,一个壮硕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走出来。   张白圭面色凝重,暗暗地观察着,就见来人出王府大门时,摔了一跤,顿时心中一紧。   等走出小路,拐过弯来,张白圭刚一动,就听见张镇满脸凝重唤:“谁!”   张白圭听见是他的声音,连忙道:“是我!白圭。”   张镇依旧踉踉跄跄,和他汇合后,压低声音道:“快走!”   等一群人回了张家台,张镇这才松了口气。   “先前云娘跟我说过,我此番命中带着劫数,自然留一万个心眼,寻我喝酒,我是万万不喝,偏偏几个老侍卫和我喝酒。我想着自己那出门没命的批语,来时,便往口中灌了酒,身上、衣上、头上都撒了酒,务必让自己酒气熏天。”   “几个老兄弟一见面,他们的眼神闪烁片刻,我立马就懂了。”   他一拍衣裳,酒液便顺着衣裳往下淌。   “喝十口漏九口。”他叹气。   得亏他有四五年没有当值,和侍卫间离得久了,反而有几分香兴的面子情。   赵云惜听罢,狠狠地松了口气。   “防人之心不可无啊。”她明知道怎么回事,但不能明说。   “谁害我干啥啊?”张镇缓过神来,也有些后怕。   三坛子酒,他一人就有一坛的份。   这是泄愤一般往死里灌酒。   赵云惜眉眼微闪,知道是小辽王的问题,她正要想借口,就听白圭沉声道:“这事就算过去了,谁都不要提。”   他无意识地搓着手指,眉头皱成一团。   张镇起身去换衣裳,湿哒哒地被冷风一吹,属实难受。   等人都走了,张白圭这才走到娘亲身边,用指尖蘸水,在桌上写了辽字。   赵云惜沉默不语。   张白圭捏紧拳头,再次尝到了权力的滋味。   *   隔日。   赵云惜提着篮子,张白圭跟在她身侧,去买豆腐。   刚走近就能闻到属于豆浆那独特的香味,醇厚中带着丝丝的甜。   “要三刀豆腐,再要一罐豆浆哦。”赵云惜想着,回来加冰糖喝,岂不是甜滋滋。   张白圭帮着抱陶罐。   李小荷笑嘻嘻道:“要豆皮吗?新挑的。”   “要一斤。”赵云惜回。   回家后,豆浆分了几碗当茶喝,加了砸碎的冰糖,再趁热喝,特别香浓。   “还是乡里舒坦。”赵云惜捧着热乎乎的豆浆,坐在屋檐下晒太阳。   刚交九月,天就冷得厉害。   这样微烫的豆浆喝进肚,便暖融融地四处奔流。   “舒坦啊。”赵云惜感叹。   要不是张镇长个心眼,十斤酒倒了九斤,他们今天就要守灵,专业哭爹了。   树叶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就枯黄落下,而庭院中种的几株菊花却格外娇艳。   “待到秋来九月八,我花开罢百花杀。”   赵云惜拨弄带着薄霜的菊花,突然有些馋:“要不,炸菊花酥吃?”   当白圭中解元后,她一直压着的心,就像是开个缝一样。   终于透出点光来。   她要好好地犒劳犒劳白圭和自己。   光是这么想想,就忍不住肚子咕噜噜叫。   天气凉了,人就比吃点热乎和高油高糖的。   这炸菊花酥就极好。   炸菊花酥,其实和菊花没什么关系,但赵云惜还是洗了几朵菊花,放进面里去揉。   加点小趣味。   张白圭立在她身侧,挽起一截袖子,露出结实精壮的小臂。   “要这样用刀划出印子,炸好就是菊花模样吗?”他好奇问。   赵云惜看他捏着小小的菊花酥,不由得笑起来,温和道:“对,就是这样。”   李春容在烧火。   她现在愈发老迈了,满头银丝,脸也有条条皱纹。   她弓着背,笑起来还是很温暖。   “奶,你去歇着,厨房有我和娘就好。”   “我不出去,我和你们一起。”   李春容想孙子,也想儿媳。   她运气好,有福气,积德了,得这么个好儿媳,就没怎么跟她红过脸,还给她买金镯子。   她一农村老太太,哪里想过自己还有金镯子戴啊。   “这豆浆真香,明儿还来喝,就是填不饱肚子还贵。”李春容有些舍不得。   赵云惜摇头失笑:“娘,你想吃啥就吃啥,想喝啥就喝啥,都是云娘和白圭孝顺给你的,千万别省。”   李春容摸摸脖子上的金项圈,沉甸甸的,忍不住笑。   “好好好,都听你的。”   “我瞧着早上想结霜,这才九月头呢,看来今年又是个冷年,听我奶说,她们年轻的时候,十一月才结霜。”   李春容眸光中带着怀念。   赵云惜往外看了一眼,天色已经暗了,村里隐隐有一片薄雾朦胧,村里也没人点灯,陷入黑暗中。   “是呀,看唐朝时的服饰妆容,他们肯定热,都是半臂、露胸之类,宋朝应该也热,肚兜外穿……”赵云惜随口道。   而明朝服制就面对厚实、保守许多。   炸好菊花酥后,让白圭捧着去外面吃,又开始做晚饭。   “做个豆腐酿肉吧?再做个汤。”赵云惜琢磨着,这样一吃也不怎么饿了。   家里还有块五花肉,三分肥七分瘦,用来做酿肉正好。   “再捞些酸菜,做酸菜肉沫馅儿的锅盔给白圭吃,他爱吃锅盔。”赵云惜道。   等他的路越走越远,再吃口家乡味就难了。   锅气蒸腾,酸菜的味道很迷人,酸酸的让人津液分泌。片刻后,又闻到面粉发酵后被炙烤的滋味,显得格外迷人。   正做着,张镇闻着香味回来了,又是砍柴又是挑水,可会忙了,希望等会儿多给他吃点。   “爷爷,吃点菊花酥,可香了。”白圭笑眯眯道。   吃这个,得配着清茶。   爷俩索性一边下棋,一边吃着点心喝着茶。   张镇眯着眼睛,美到不行。   “吃饭咯。”赵云惜喊了一声。   李春容端着盘子出来,略微有些遗憾:“文明不在家呢,若是他在家就好了。”   张文明读书时,好歹有旬休,做了县丞,那真是人都要卖给县衙,整日里不见人影。   “相公忙着差事呢。”赵云惜笑言一句。   她现在越来越馋了。   想吃辣椒。   不敢想要是有一锅香辣火锅,她该有多快乐,不是茱萸味,也不是芥末味,是香辣味。   她清了清嗓子,将酸菜肉沫的锅盔放在白圭跟前,笑着道:“快吃吧。”   小白圭闻着焦香的锅盔,笑着道:“真香。”   实在是太香了。   他百吃不厌。   李春容笑吟吟道:“香就多吃。”   这确实很香,她也喜欢吃,好久没吃儿媳做的饭,心里想念。   “你们去京城,真想跟你们一起去。”她舍不得儿媳。   “那就一起呗,我们阖家往京城去,还摆摊卖炸鸡,在京城东南西北都开铺子,赚他个盆满钵满。”   赵云惜握拳。   再没有什么比赚钱更令人激动的。   李春容一听,瞬间也觉得很行,她掰着指头算:“那岂不是一天能赚一两银子。”   赵云惜想想京城的人流量,满脸笃定道:“能赚十两。”   白圭眉眼微动。   李春容被十两香晕了。   “一天十两,一个月三十两,一年三百两,老天爷呀,这得赚多少银子。”她越想越觉得可行,恨不能现在立马就去。“这跟捡钱有啥区别。”   赵云惜摇头失笑。   她看着就觉得好玩极了。   几人正吃着,就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。   李春容面色一喜:“莫不是文明回来了?”   结果门一开,是王秀兰,顿时老脸一跨,有气无力问:“咋了?”   王秀兰笑嘻嘻道:“我家狗娃子写了文章,想叫白圭帮着瞧瞧。”   他也要考乡试了!狗娃子读书认真,今年中了秀才,就想着三年后参加乡试,趁白圭在家,连忙来信请教。   “我先放一旁,你们先吃饭,吃完了再说。”王秀兰搬着凳子往边上一坐,笑眯眯道:“你家白圭尚未婚配,可曾有过什么章程。”   赵云惜一拍大腿。   她家和顾家先前提过一嘴,只是白圭的举人被下了,后来这茬也没提,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章程。   不管如何,总得去了结了。   如今白圭年岁已长,怕是这定亲的事,得再次提上日程了。   不过还得他点头才是。   一晃眼,就这么大了。 第87章   进京赶考要趁早,今年眼瞧着更冷,若是不能在运河冻上之前北上,那要坐马车就非常慢。   那这样时间就会非常赶,等会儿问问白圭什么想法好了。   吃完饭后,张白圭起身净手,这才捧着狗娃子的文章看。他来回读了两遍,这才认真地下笔改,笑着道:“确实还不错。”   但是离乡试还有点距离。   他略改了几句。   王秀兰看不懂这圈圈点点。   但她能看懂白圭那寥寥几笔字,在这张纸上,有多么的漂亮。   她拿着信纸,高高兴兴地走了。   *   隔日。   一早白圭就起床读书。   他在读《资治通鉴》,有些书,每回重读,都能有新感悟。   赵云惜正在菜园里忙活,种些菘菜、萝卜等冬日常规菜。趁着还没上冻,能种一茬。把过冬菜给储备上。   明明在江陵这南方,却有种身处长白山的错觉,刚过重阳节,就要备猫冬菜。   张镇在挖土,冻一冬天,来年春天再种东西,那土又细又酥,不如怎么倒腾。   李春容跟在儿媳身后给菜地浇水,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不在家时,她有多想他们。   待事情做完,赵云惜和白圭坐在一处喝茶。   “前儿你秀兰婶子问,你婚姻大事,你是作何想法?”赵云惜满脸郑重问。   张白圭沉吟。   他知道,漫说他如今中举,就说他已经考中进士,以这样的身份去求取顾姐姐,依旧是高攀。   二品大员的孙女,和江陵小村出来的穷书生。   纵然老师夸他乃帝师之才,也不可否认,他家底很薄,如今只是举人,和顾姐姐并不相配。   她是下嫁,他是高娶。   对方愿意下嫁,就图着自家孙女能过得舒心。   只要两人成婚,顾家背后的姻亲关系,便能为他所用。到时进入官场,   这是情爱带不来的。   所以他和顾姐姐成婚,是他得利。   但他知道,女子所求不过如意郎君,偏他满腹皆是科举做官。   顾璘对他有提携之恩。   当涌泉相报。   他非良配。   张白圭端着茶盏,眸中光晕流转,片刻后,才温声道:“我非良配。”   赵云惜见他自己有成算,便不再多问了。在历史上,张居正娶过两任妻子,一是顾氏,一是王氏。   他写过好几首关于顾氏的悼亡诗,对她感情颇深。所以她便没有一味地阻拦。他喜欢的,她总要捧着给他。   可如今,他略有迟疑。那这事暂且不用提。   三日后。   因着白圭要去京城赶考,杨知县便放张文明的假,还亲自带着荆州府出产的各色点心来访。   杨知县扶着愈加圆润的肚子,慢慢地下了马车。   张白圭亲自来迎,和众人见礼过后,杨知县便笑吟吟道:“上回见你,还是个文弱小少年,这回见你,比我都高了。”   如今比他还高半个头,长得真是快。   杨知县在打量着白圭的神情,他要从中判断,他如今心性可有什么变化。   谁知——   当初的小白圭、张居正,如今依旧挺拔如修竹。   君子如玉,翩翩少年郎。   杨知县脸上的笑容瞬间真切了三分,含笑道:“你爷奶这些年在学着做生意,他俩那铺子,东头一个,西头一双,整日里忙得都瘦了。”   张白圭温柔一笑:“祖母确实辛苦。”   李春容听见这话,眉头微皱,她不觉得自己辛苦,只怕委屈了自家孩子,如珠如宝地捧着长大,这一赴京赶考,往后再见就难了。   几人缓缓地往小院走去,这农家小院,瞧着就没那么富丽堂皇,反而有几分平实滋味。   “居住寒酸,大人见谅。”张镇笑呵呵道。   说话间,张镇、张文明带着杨知县往书房去喝茶。   杨知县喝了会儿茶,聊了会儿天,便要起身离去。   刚一开门,张白圭眸色就是一闪,早间还在说和顾家的亲事,晌午他们就来了。   他心里在想说辞。   然而——   门子胳膊和腰间戴着孝,他心中猛然一突。   “顾老爷遣小的来支应一声,庄夫人在重阳节走了,小姐三日后要扶灵回乡。”   门子说罢,便赶着车走了。   赵云惜猛然抬眸。   她拿着手中的书信,手抖的厉害,片刻后,才缓缓吐出一口气。庄娍是个慈蔼的老夫人,没想到她说没就没了。   不管结亲如何,顾璘对白圭有半师之谊,总归要去吊孝,磕个头。   赵云惜便喊上杨知县、张文明二人,以示郑重,和张白圭坐上去安陆的马车。   带了好些香露、竹纸等,都是来自作坊的特产,再有荆州府出产的各色点心。再有好酒两坛,鞭炮一挂,这才往安陆去。   两日功夫,才到安陆。   杨知县捧着圆滚滚的肚子,满脸感慨,有朝一日,也算是沾了白圭的光。   他见了顾璘,腿便是一软:“下官拜见顾大人……”   这可是二品大员!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见到。   还能得以接见,实在太荣幸了。   大明才有几个二品大员?   他都没敢数,这都是天宫里的人物,竟然也能下凡看看他们,真是托了白圭的福。   顾璘满脸哀切惆怅,低声道:“琢光这些年在学着做生意、打理陪嫁,她那庄子在江南,有五百亩地,有十个铺子在京城,终究是没缘分。”   张白圭温柔一笑:“顾姐姐辛苦了。”   话头提了一下,他便知道是什么意思,轻声道:“此番来,就是想着,先前也有了默契,终归我那时年少,顾姐姐看走眼也是常事,此事由她定夺,我再无异议,此番是给庄夫人磕头。”   张白圭想,这婚事,由着她来。   顾璘闻言,连忙道:“委屈你了。”   几人缓缓地往小院走去,这临时小院,瞧着就没那么富丽堂皇,反而有几分江南滋味。   “如今家中事忙,你见谅。”顾璘面色凄然。   几人去灵堂磕头,孝子还礼,顾璘便远远地看着,佝偻着背,瞧着有几分可怜。   吊完孝,顾璘带着张镇、杨知县、张文明往书房去喝茶。   管事连忙带着赵云惜、张白圭往内院去。   碰见了等着的顾琢光。   秋日盛放的菊花旁,一身麻衣的少女,正迎风而立。   “赵娘子、张举子。”她双眸红彤彤的,显然是哭多了,额上戴孝,俞添几分凄楚难捱。   张白圭躬身作揖:“顾姐姐好。”   见两人说话,大人便默契地走远了。   风吹过少女的裙摆。   张白圭垂眸不语。   顾琢光眉眼灼灼,当年那个清瘦嶙峋的少年,逐渐长出风骨,瞧着愈发精致漂亮了。   一个精致漂亮的少年。   她眉眼间带出几分打量来,叹气道:“还是个闷葫芦啊。”   张白圭抬眸看了她一眼。   不解地皱眉。   浑然不知,为何她会这样亲昵又和缓地说出这些话。   “你我二人的婚事耽搁下来,你往后如何打算?”张白圭开门见山。   顾琢光折了一支菊花,在手中把玩,笑吟吟问:“你有心上人了?”   少年眉眼微动,说话间,带着几分无奈:“先前已和顾姐姐讨论婚事,我便再未看过旁的小娘子一眼。”   “那你想看我吗?”顾琢光歪头,理了理衣裳,问。   张白圭抬眸,认真地打量着她。少年故作镇定,脸颊却悄悄红了,别开脸,望着天边飞过的一群大雁。   “想。”她好看。   顾琢光被他一说,更是眉眼盈盈,险些掉下泪来,捏着菊花不说话。   她无意早嫁。   可若是白圭,她自然愿意。   可她不能嫁了,她想守着祖母,逢年过节给祖母烧纸。   “我给你做了许多衣衫和鞋袜,都在我房中,原本想着等你回家时,拿回去穿。如今倒是用不上了。”顾琢光神情温柔。   张白圭突然被她触动了,她身上有一种和娘亲很像的感觉,那种为自己而活的洒脱。   “好。”张白圭眉眼柔和。   *   再次出顾府。   赵云惜还有些懵。   “这就走了?”她挠了挠脸颊。   确实觉得订婚有些早,所以她一直没有吐口说必须定,也没要催着。一想到自己过几年要做祖母,她就眼前一黑。   没想到自家孩子竟然没卖出去。   赵云惜上前来,踮着脚尖去看白圭的脸颊,斯文俊秀,清隽摄人。   长得好,身材好,气质好。   这可是历史公认。   并非她亲妈眼。   张白圭无奈,含笑道。“此番来谢了顾家恩情,往后便松口气了。”   全了礼节,便算了了。   “回家咯~”赵云惜顿时快活起来。   成婚的事,能拖一年是一年。   张家并非龙潭虎穴,她也不是那苛责儿媳的恶婆婆,想明白后,将心口包袱一甩,快活日子就来了。   “白圭,等回江陵,把我们定制的衣裳拿了,就可以坐船去京城,这路也不知怎么走?”   “从江陵到江夏、再到汉水?襄城还是樊城……”   赵云惜一路嘀咕着,要是有地图就好了。   “大明地图?”张白圭心潮涌动:“娘,你真敢想。”   赵云惜:“你没见过?”   张白圭点头。   赵云惜摸了摸下巴,打算给白圭一点来自高考的震撼。见四周无人,索性停了马车,拿细棍在地上画图。   明朝地图,手到擒来。   她划出大的河流和山脉,还有各州府之间的大概位置。   “喏,记不太清楚了。大概是这样的。”她其实记得很清楚。   张白圭目瞪口呆。   “娘啊,你当年的夫子,到底是何处来的,也太厉害了。”他看过堪舆图,却没这么详细。   他蹲在地上,昂着头,跟福米似得,素来端庄持重,这姿势也透出几分幼时可爱。 第88章   赵云惜拍拍未来首辅的脑袋,哼笑:“他呀,谁知道,世间贤才不计其数,幼时不知珍惜,如今坟土一包,倒无处可寻了。”   张白圭盯着地上的图案瞧了许久,默默地背下,又用树枝将地上的图案弄杂乱,直到看不出原样。   他娘确实挺能给他震撼。   风吹过,带来几缕黄叶,打着旋地飘过。   “走吧。”张白圭从自家娘亲身上学到点东西。   她身上有种浩瀚如海的深沉感。   等回江陵后,又要休整休整去京城参加会试了。   张白圭、叶珣、林子坳、裴寂相约一道往京城去。   “带多少钱啊?”赵云惜有点纠结。   张鉞咂摸半天,认真道:“你去了,还买两间小院,这得备上三百两,一年抠唆些,再要三十两吃食,读书、送礼,你得往一百两备,那是京城,物价格外不同。”   赵云惜摸摸荷包,有些肉疼。   那她存款还能经得起几年花。   “我再给白圭一百两,当是他进京的花销,这个钱是从公中出的,往后每个进京赶考的学子都会给。”张鉞认真道:“收下吧。”   赵云惜没跟他客气,笑嘻嘻道:“你这大爷做得好,再来几个也无妨。”   张鉞瞪了她一眼:“没大没小。”   快乐的事说完,提着书箱往外走,李春容嗷得一声就哭了。   “云娘、白圭哎……舍不得你们。”这一走,再回来就是她李春容的亡期。   赵云惜也跟着掉眼泪。   古代车马太慢,分开了,便再难相聚。   “娘,你也跟着一起去,爹,你也去。”她连忙道。   张镇立在门口抹眼泪,哭到难以抑制。   “都不许哭!去京城赶考是好事!都笑!以后回忆起来,都是笑的样子,一回想起来彼此都是咧着嘴哭,像什么样子。”张鉞连忙阻拦,说着说着,自己嗷的一嗓子哭了。   “云娘、白圭啊,你这往后,再见不着了啊……”   他劝人,把自己劝的眼泪直掉。   赵云惜瓮声瓮气地哭。   张白圭眼圈也红了,立在马车旁,不肯上车。   张镇摆手:“走吧走吧,耽误了时辰,船走了,又作难。”   好一番离别依依。   甘夫人送林子坳来,她没下马车,远远地看着,赵云惜想上前去,马车却走远了。   她叹气。   几人坐着马车往渡口去,先是去衙役值房处验明路引,又去和官船交账。   “几位举人老爷快里面请,这船是官船,每三日往江夏渡口一个来回,您回来时,还可以坐。”船公笑呵呵地将几人迎进来。   从江陵发的船比较小,这几个房间也小,勉强人在里面能转身。   “出远门真不容易。”赵云惜坐在床沿上,望着外面的滔滔江水。   她猜着,坐船相当于后世的高铁了。   官船比较多,有衙役值守,这样也安全些。   几人文弱,安全最要紧。   不过一般没有土匪会抢劫进京赶考的举子。   一是学子穷,二是都走的官道。   一般的匪徒听见官字,就跑得没影了。   这官船从江陵到江夏要一日功夫呢。   “千里江陵一日还。”赵云惜哼笑:“要真能千里一日,那就不愁回家了。”   “嗯。”张白圭小脸苍白,闭着眼睛不说话。   “你晕船?”赵云惜好奇地看过来。   张白圭嘴硬:“些许难受罢了。”   赵云惜拿出瓶清凉油给他,这样闻着会舒服些。   等到了江夏,又要换马车往开封,这一路颠簸,让赵云惜也没了打趣的心情。   叶珣更是蔫蔫地躺在白圭怀里,一动不动。   他清瘦的身子,愈加瘦弱几分。   等到了汴京,又坐上官船,买了超大套间,才算是舒服了些。   买了炭和热水,被褥也是干净的,打开小木窗,还有干净空气进来。   她蔫哒哒地靠在柱子上,有气无力道:“当年林老头是怎么在风雪中,从江陵跑到广西?”   老头真有劲啊。   “这里还能做饭,你们晌午想吃啥?我给你们做。”赵云惜想,再吃不好,她也想倒下了。   “酸汤吧。”叶珣提议。   赵云惜点头,笑着道:“那便酸汤。”   酸汤要豆腐、胡萝卜、木耳、菘菜等切丝,再稍微勾芡就行了。   确实开胃又好克化。   船上鱼龙混杂,人群繁杂,什么人都有。   但她们一行人穿着圆领襕衫,一看就知道是举人,半个官身,寻常人只有远离的份。   赵云惜拿着小炉子到走廊做饭,众人便各自避让。   她做饭娴熟,很快就把酸汤做好了。   对面的门开了。   一个少年笑嘻嘻道:“兄弟,你家汤分我一口。”   他一抬头,顿时沉默了。   “赵娘子?”他迟疑着唤了一声。   赵云惜打量着他:“王朝晖?”   王朝晖本来还有些腼腆,一见是熟人,顿时兴奋起来。   “快,给我一碗,我真的要饿死了。”   他上船后,就没正经吃过东西。   他一张小脸惨白,唇色也淡了几分。   王朝晖连忙撒娇:“好姐姐,赏我一口吧。”   赵云惜点头。   给他盛了一碗:“可怜见的,吃吧。”   说完又往房里喊:“白圭、叶珣出来吃饭。”   王朝晖连忙放下手中的碗,笑眯眯道:“我来端,我来端。”   酸香味扑鼻,王朝晖嗅闻着,便觉得十分好喝,颇有些迫不及待。   他刚一打开门,就见张居正神情厌厌地看过来,连忙露出笑:“你娘做的,可香了!”   他一抬头,就见四个人从房中出来,顿时有些呆,那么一小陶罐,分给他还能有多少。   呜呜。   孩子真得很饿。   几人喝着汤,便能注意到不时有人望过来,紧紧地盯着他们,打量着他们的吃食和穿着。   见都穿着圆领襕衫,这才离远了些。   那圆领襕衫,可是有了功名的举人才能穿。   香气在船舱中,好一会儿才散去。   一人一碗酸汤,很快就喝完了,王朝晖很有眼色,让自家丫鬟去洗碗,笑嘻嘻道:“赵娘子,你这再做了能不能喊我?我给你出伙食费!”   他很喜欢吃她的手艺,又不敢白吃白喝,到京城还有三日,他饿不动了!   “你去京城做什么?”张白圭吃饱了饭,身体也舒服些,便笑着问。   王朝晖哼笑:“我爹搭上了一个公公,做些皇城买卖,好像是……绒花还是什么?赚钱了,喊我去帮忙。”   他叹气。   虽然他读书不好,但真的不想做生意。   他就想瘫在江边,晒着太阳做个小废物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他家是真有钱啊。   “你们呢!我猜是参加会试吧?”他满脸艳羡,说好每三年武昌府就录取八十名举人呢?瞧瞧,他们这都四个了。   谁家夫子教出来的,太厉害了。   王朝晖想往他们船舱里挤,却被张白圭捏着衣领丢出去:“挤。”   最豪华的被王朝晖包了。   “那你们来我房间?很宽敞很明亮。”他诚恳邀请。   船上做饭并不容易,赵云惜做汤炖羹,吃了满肚子的汤汤水水。   发誓等上岸后,一定好好吃碗饭。   然后——   上岸后,她从这头吃到那头。   “打个商量,我点一份,然后要双碗筷,分开后,你一碗我一碗。”赵云惜琢磨,带着五个少年,吃一条街应该轻而易举。   王朝晖兴致勃勃:“先吃这个芹菜肉酱汤饼!我闻着很香。”   叶珣眸光微闪,他抿了下唇,笑着道:“姐姐坐许久的车,先吃碗馄饨,开开胃再说。”   赵云惜一想,有道理。   “包子!热腾腾的香菇肉包子!大葱羊肉包子!”   赵云惜:“来个包子。”   她掰了一点吃,剩下地都给王朝晖了。   吃完饭后,对京城的民风也有些许了解了。赵云惜这才找着客栈住进去,开始找房子。   她绕着京城跑了几圈,在买菜时,跟小贩多聊了一会儿,片刻后,便有些纠结地想。   贡院离翰林院太远了。   她琢磨片刻,还是决定离翰林院近些,那就不能急着买,先在贡院附近租房子,等来年考试完再说。   会试、殿试,这些他应该都没问题。   赵云惜信心满满。   谁知——   白圭拿着顾璘给的推荐信,以游学的名义进了国子监,读书去了。   她扳着指头算,还要四个月才会试,便琢磨着做点小生意。   “我若是在国子监摆摊,会不会影响你?”赵云惜有点偶像包袱了。   在江陵时,大家都穷,什么面子不面子的,谁能赚钱谁就是大英雄,但京城不是。   这里讲究尊卑有序,将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。   “不会,若有人因此看不起我,定然是我学问不够碾压,和娘亲有什么关系?”张白圭慢条斯理道。   赵云惜叹气。   “罢了,我们也没那么缺钱,世人的嘴巴如刀,我还是别留下话柄,我再琢磨琢磨还有什么能赚钱的。”   若是开店,藏身幕后,就没这个问题了。   “我近来见国子监小食堂有空档,娘要去吗?据说一天能赚百两银子。”张白圭笑吟吟道。   赵云惜:!!!   “你知道的,我没那么爱钱。”她搓了搓手,眼巴巴地看着他:“怎么报名啊?”   张白圭轻笑:“我看了,有卖面、卖粉、卖炒菜、包子等,你的炸鸡和炸排骨目前还没人卖呢。”   在江陵时,大家对炸鸡的热情,那真是如火般炽热。   他觉得这个生意可以做。   赵云惜抱着钱罐子,满脸忧愁地望着外面。   做还是不做。   这真是一个大问题。   张白圭捧着书,不由得抿着唇笑,娘亲真是,数十年如一日。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h u 9 9 . c o m   “做吧,到时候我帮着你卖。”有钱花才是真的。 第89章   想做国子监生意,自然要抓紧,赵云惜纠结片刻,便果断起身,洗漱过换衣,催着白圭一起走。   “我们先去问问,成不成是另外的事。”她笑着道。   张白圭闻言,摇头失笑。   “成,我带你去找院长。”   赵云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。   这才两三日功夫,他连院长都认识了,不会又像李士翱、顾璘一样,一见张郎便觉气运滔天,亦觉是帝师之才,从此一心拱卫。   还真是。   因着院长是徐玠。   赵云惜知道的一瞬间,就在心里为张居正竖起大拇指,他的文采和相貌,令他所向披靡,实在太厉害了。   原本存有疑虑的要不要卖炸鸡,此刻也安定下来。   徐玠对张居正颇有赏识,区区炸鸡店,不在话下。   于是——   赵云惜签下契约,交了大额租金,便进国子监去看小店铺。   铺面真的很小。   长宽各三米,桌案和灶台就占了一半。   用来卖炸鸡,倒是正好。   赵云惜看着陈旧的摆设,琢磨着若是换一套,也不知得多少银钱。   京城什么都贵,材料贵、人工贵,成品更贵。   但是想了想,她还是让人重新装修。   旁得不说,做吃食的地方,必须干净,这样卖得放心,吃得也放心。   她当时就画了图,请了工匠来,重新将小铺整理一番,再挂上牌匾。国子监地理位置绝佳,这小铺的位置也不错,她心满意足。   课间。   张白圭指着正在修葺的小铺,含笑道:“这里会卖炸鸡、炸排骨、炸鸡排等物,吃起来可香了。”   他同学表示质疑:“炸鸡肉能好吃?”   张白圭但笑不语:“到时候你尝尝。”   五日后。   监生一进食堂,便闻到了浓郁的油香和肉香,那种食物被烹炸的香味,在食堂中弥漫。   张白圭闻到熟悉的香味,顿时抿着唇笑,带着好友往这边来。   一学子:“炸过的鸡肉又硬又柴,我才不要吃。”   油脂翻滚,从里面捞出炸到金黄的炸鸡,摆在一旁沥油,那香味霸道的让人无法忽视。   赵云惜轻舒一口气,率先尝了尝鸡排,是记忆中的味道,终于松口气。   因着是头一日,她就准备了一百份,想着卖完就跑路。卖给学生的价,她低了三分,只要有利润就可以做。   她听到放学钟声,就开始做准备,没想到,古往今来,放学要吃饭的学生都一个样。   暴冲进来的一瞬间,宛若丧尸围城。   张白圭看着忙碌的娘亲,掀开门帘往里走,想着要帮忙。   就在此时,身后传来同窗的喊声:“居正,这家新开的,还不知道滋味如何,你别去。”   张白圭探头:“我家开的。”   同窗:“哦。”   “来一斤。”他说,像是找补般,连忙又道:“我一进来就闻着香味了,馋虫在腹中乱蹦,已经受不了了。”   张白圭笑吟吟地递给他一个鸡腿,示意他直接吃,不必再买。   同窗顿时笑了,正要说话,就见院长走过来,买了两斤炸鸡。   “院长是第一个客人,再送你半斤排骨和一个鸡排。”赵云惜笑着道,张白圭快速地将鸡排剁成块,叶珣用桐油纸包了递给他。   徐玠捋着胡须笑了,提着东西,没多说,直接就走了。   他能走一趟,代表的东西就很多,最起码隔壁的面店态度就好上几分。   赵云惜满脸感怀。   这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。   原本就被香迷糊的监生立马不再犹豫,直接上前来,刚开始也不多买,就买小份。   赵云惜想着这也吃不饱,又是单人份,便卖三两重一份,只不过分部位。   比如翅中、翅根、鸡腿等比较贵,鸡胸肉等滋味没那么足,就便宜些。   还有炸鸡排、排骨等。   监生自然有爱吃的。   刘濛便是其中之一。   他生平喜好,便是读书、吃喝,再无旁的。   他买了一个鸡腿。   想着尝尝再说,主要这炸鸡从未见过,看着又油又腻,他觉得不太雅致。   谁知,表皮酥脆,他要的甘梅味,略微有些酸,而肉吃起来鲜嫩多汁,是他没吃过的口味。   这也太好吃了。   刘濛三口五口吃完,又大踏步走过来,买了炸排骨吃。   赵云惜送他一碗汤,笑着道:“油炸食品,纵然好吃,也不要多吃,隔三差五吃一回就行。”   刘濛呆住,一般卖东西,都是恨不得你买的越多越好,还是头一回听见劝,让少买些的。   张白圭捧着汤碗给他,含笑道:“同窗拿好。”   刘濛欲言又止。   这炸鸡也太好吃了,他生平仅见,这会儿鲜香的滋味还在口中留着。   见他吃得香,又有张居正作保,才有人试探着也买两个吃。   炸鸡翅从中间切成两段,撒着甘梅粉,看起来特别鲜香。还有个头大的鸡腿,便宜的鸡胸肉。   “你这排骨新鲜吗?”有监生问。   “我家世代杀猪,打小会拿筷子就会拎砍骨刀,看肉质这样的小事,自然不在话下,你若不放心,来,尝一块便是。”   赵云惜毫不吝啬地递给他一块。   这都是国子监的监生。   能进来的监生,要么像白圭一样很有才华,要么就像王朝晖一样很有钱,要么就很有权,一般人根本进不来。   她不怕对方吃完一抹嘴跑路。   果然。   少年嘴馋,尝完后,直接买了半斤。   “你看着称,你这都要点。”监生笑嘻嘻道。   张白圭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意,替他称好炸货后,叶珣称了银子,这才钱货两讫。   监生打量着两人:“你仨是……姐弟?”   生得有几分想象,却又不似母子。   “这是我娘。”张白圭爱洁,顺手将桌案又擦拭一番。   同窗:?   真年轻!   叶珣垂眸,并不搭话。   监生也非要刨根问底,他笑着道:“下回再来买。”   有几人聊着天,如常般走进国子监食堂。众人视线巡弋,每天最苦恼的事要发生了。   比如,到底吃什么。   面不想吃,炒菜吃腻了,馄饨看着都饿,烧饼天天吃,真得想换换口味。   突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陌生香味。   “这啥呀?”   “炸鸡肉?炸出来又老又柴能好吃吗?”   “最烦大鱼大肉了,难吃得很。”   “算了,不吃。”   赵云惜听着对话,登时笑了,她温和道:“要不尝一口?”   监生嗤笑。   生意人为了做生意,真是无所不用其极。   “不吃。”他不稀罕嗟来之食。   但刘濛看着桌案上越来越少的鸡翅,犹豫片刻,还是决定要再买些。   “给我来三个鸡翅。”他盯着挑了三个肥的。   你们不吃正好,都让我来吃。   他们几个坚强的没买,赵云惜并没有多做推销。   因为她备货就一百份。   总有人爱尝鲜,二话不说买一小份尝尝再说。   回头客有一半。   这一百份,一盏茶就卖完了。   赵云惜算着,大概要准备三百份。学生大概有一千五百人左右,一半的人能接受炸鸡,再有一半能来吃炸鸡,就是她手艺好了。   这样算下来,基本就差不多了。   可能有点欠。   但是小小的饥饿营销,才是生意长盛不衰的小诀窍。   张白圭拿着抹布,将几案都擦拭干净。   隔壁的面店盯了半天,这才试探着问:“你们用啥洗的抹布?感觉去油挺好的。”   赵云惜茫然歪头:“自己做的橘子洗洁精。”湖北盛产橘子,她吃完的橘子皮就留着发酵做来用。   平日里也没注意,这才发现,大家还在用热水和草木灰。   面店老板:“哦。”   彼此不熟,有话也不太敢问,她看向长身玉立的少年,穿着圆领襕衫,一看就有举人功名,满脸艳羡问:“这是你儿子?”   赵云惜眉眼柔和:“对,他是。”   面店老板盯着看了半晌,自家生意都忘了做,一叠声道:“这孩子能拿得起书,还能弯腰帮娘亲做事,未来可期啊。”   有文采的人,比比皆是。   但脑子里塞满读书相关,便不记得低头看看百姓民生。她在国子监做了一辈子的面,很多事都看透了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没接腔。   她的孩子,她横看竖看都觉得喜欢。   再说,在国子监,要低调。   将工具都收好后,又起小锅,给自己做碗饭吃。她被油熏了半晌,想着清淡些,便抡了个煎饼,再做碗酸汤。   张白圭和她一起吃。   于是——   “掌柜的,这汤咋卖啊?”有学子踌躇片刻,还是开口问道。   赵云惜闻言抬眸,指着牌匾笑:“我们是赵记炸鸡,不卖汤饼,这是做来自己吃的。”   来人叹气:“近来肠胃不好,难得碰见想吃的……”   他嘀咕着就要走。   赵云惜想着他跟白圭差不多的年岁,心头一软,正要喊他回来,就被白圭按住了手。   他摇了摇头。   她顿时懂了,这是不赞同的意思。   还剩下一碗汤,两人分着喝了。   赵云惜一想也是,那人本就肠胃不舒服,若是在她这吃吐了,那简直有嘴都说不清。   有点好东西,自家孩子吃吃好了。   回小院后,她就抱着钱罐子开始数。   每份二十文钱,一份赚八文,一百份就是八百文。   还不到一两银子。   这有点亏啊。   她咂摸咂摸,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,若是能做四百份,那一天三两银子,还算有赚头。   三两!   她得卖多少花露才能赚三两银子。   京城果然遍地可以捡钱。   想想都喜欢。   张白圭帮着她把钱罐子收起来,有些无奈道:“你这样算,那也太累了,该请短工帮你才是。”   赵云惜点头,她爱享受,也惜命,不会拿命拼着去赚钱。 第90章   等到隔日,赵云惜就知道,她什么都算对了,唯独一样算错了。   这铺子是一日三餐都能开门的。   这样的钱,她一天能赚三份,想想便觉心中舒爽,原本觉得租金太贵,这样一算,倒是还好了。   食堂内。   赵云惜没想到,不光要做监生生意,连教职工也会过来买。   比如面前这位博士,穿着洗到发白的襕衫,盯着面前的炸鸡,纠结片刻,还是买了半斤。   “带回去给孩子尝尝,他许是会喜欢吃。”博士笑了笑,有些局促地问:“贵吗?”   赵云惜歪头:“不贵,一份三两重,卖二十文,用的鸡是嫩嫩的小公鸡,油和面都是顶好的。”   她解释着,又有人过来买。   此时张白圭和叶珣不在,她一个人,倒也能做,只是格外累。   她想着,这招工一定要提上日程。   就是在京城,离得太远了,一时间,也没个相熟的人牙子给她介绍。   其实卖价有些贵,但材料好,份量足,价钱自然下不去。   赵云惜心里琢磨着,手上却不停,她炸了许多鸡腿、鸡翅,还是这两样卖得最好。   正想着,伸过来一只冷玉般修长的手指,指着鸡腿道:“要两个。”   他嗓音温和平直,带着些许冷漠,和一种来自文化人的慢条斯理。   不同学问的人,说话和发声方式都不大一样。   赵云惜利索地拿起荷叶包鸡腿,随口问:“爱吃什么口味?有芥末、五香、甘梅味,你要哪个?”   他面上带着笑,眸子却格外的冷漠疏离。   赵云惜递东西收钱,动作利索,弄好了就又去炸。   结果。   面前监生脚步踌躇,半晌未动,素白的手掌举着枯绿的荷叶,静止在眼前。   赵云惜抬眸,神色认真:“有事?”   来人薄唇紧抿,片刻后,低声问:“我乃率性堂李春芳,请问你认识正义堂张居正吗?”   李!春!芳!   赵云惜瞳孔地震。   她记得他!和张居正同届科举,他是状元。   来国子监这些时日,她也算摸清楚了,国子监以四书五经为主,监生被分为三等,新生是正义堂、崇志堂和广业堂,一年半后若考核过了,便能进入修道堂和诚心堂,再一年半后,考核过了便可以进入率性堂。   而且国子监也有月考。   试本经义、试论、诏、诰、表内科、试经史策、判语按着顺序来,成绩好给一分,成绩不好扣半,差者全扣。   还真是:分分分,学生的命根。   赵云惜想想就觉得,自古以来,读书科举都不是一件容易事。   因为国子监不光有月考,还有留级。   谁留谁尴尬。   她心念电转间想了这么多,等反应过来时,李春芳已经失落垂眸。   “你找他有什么事?”赵云惜面色和缓几分。   李春芳连忙道:“学生仰慕居正才华,想要和他结交,放学时去找他,却被同窗告知,他家有炸鸡铺子在食堂,让我来此处寻。”   赵云惜笑了笑,温和道:“他一刻钟后就到。”   李春芳得到满意答案,才反应过来,隔着薄薄的荷叶,微烫的鸡腿烫得他指尖通红。   他连忙找了凳子坐下,将炸鸡放下。   片刻后。   张白圭带着几个同窗,款款而来,见了李春芳,像是有预感般,停下了。   叶珣便掀开帘子,立在赵云惜身侧,帮忙称重收钱。   “姐姐,若是累了,便歇歇。”他温和道:“等我和白圭来做便好。”   赵云惜见他清瘦嶙峋,不由得心疼,拍拍他的肩膀,示意他老实收钱。   她一边关注着李春芳和白圭。   两人相携离去。   赵云惜:?   她多看两眼,便收回视线,因为年少来了一批要买鸡腿的教工。   叶珣自己就忙活的很好,还不让她靠近,说什么这活他来就行。   “你家孩子真孝顺。”   “我不是他家孩子。”   “呃?嗯?哈哈哈哈……”   来人有些懵,他瞧着就觉得有意思,笑吟吟道:“那你这监生端的有意思。”   叶珣笑了笑。   每次忙,也就一个时辰,监生冲进来,买买买,这一波过去,食堂便清净下来,并无几人了。   赵云惜算着,确实卖得挺好,她备了四百份都快速卖完了,而眼瞧着还能再卖些,但是她不打算再卖了。   这样差不多够,有点欠欠的,最好。   片刻后,张白圭回来了。   见铺面卖干净了,就一起打下手做饭吃。   “可惜没有工具,不能给你做锅盔吃。”要是有烤炉,做着就简单,没有烤炉就很难。   张白圭面色餍足,他笑吟吟道:“不妨事,方才跟子实聊了片刻,只觉颇为投缘,心中快活。”   他不饿了。   还得是国子监,神童,不过入院的门槛罢了。   这天才实在太多了。   比荆州府学更甚。   他眸中迸发出斗志,有些意犹未尽道:“方才找我的李监生,听他一席话,便觉得他学问十分扎实,对民生、政策都十分了解。”   “和他谈了一番,我才知道,原来我不会写八股文,也是不成的。”   赵云惜摸摸他的头,神色温柔:“学呗。”   张白圭顺势将头低些,方便她摸摸。   看到他动作,她才反应过来,当初到她大腿的幼儿,不知何时,已经比她还高了,抬手摸头要他自觉低头才成。   等白圭去读书了,赵云惜听着学校里读书的声音,一时有些怅惘。   她原先,也读过书的。   这双手,执笔、敲电脑,定方案,如今却只能用来卖炸鸡。   因为这是本钱最低,回钱快,不必担心得罪权贵丢了性命,她综合评定下来,非常适合做的一项生意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这是她目前最优选择。   *   待到日头西斜之时,便是下学时分,监生收好书箱,便满怀期待地商量着去食堂吃什么。   纵然学问多,废寝忘食者也少,温饱依旧是人生大事。   张白圭正在收拾书箱,就听耳边传来声响。   “买一份炸鸡,再买碗面,吃起来正好。”   “我喜欢鸡排,我得买两份。”   “怎么做的那样香?”   “居正啊,你娘真的太厉害了,不敢想你打小吃这么香,怪不得长这么高这么好看。”   “居正好看是随他娘吧?”   “娘俩生得像。”   “那得快点去,赵娘子备得少,每次都是最快卖完的,去晚了就没有了。”   “居正,走啦。”   张白圭轻笑,跟着同窗一道往食堂去,听着他们絮絮叨叨说话,唇角微翘。   一路上,许多监生在讨论炸鸡,这个从未见过,但格外好吃的吃食,真的很香很好吃。   而没尝过的,听见他们这么说,心里也生出几分好奇。   “走,我们去尝尝。”   张白圭听着到处讨论的声音,想着他娘要受累,连续几天都这样稳定的好收益,还得是招工才行。   不能让娘亲累着,家里也不缺这些钱财。   张白圭想着,等到了铺子,险些挤不进去。   小小的炸鸡铺子,围了一群人,大家排着队,却仍旧有人要去前面看看,这是卖什么的。   “婶子!我来三份!”   “什么婶子?人家是小娘子!叫姐姐!姐,他说话难听不卖给他,卖给我?”   叶珣:?   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。   两人进了铺子,戴上素色的细棉围裙,连袖套也戴上了,然后开始跟着忙。   “你俩先吃,先别忙,我给你们做了汤饼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   说着就盛了两碗拿出来。   汤饼是煎的鸡蛋饼,然后做了炝锅羊肉,再用面粉勾芡,喝起来暖和又香。   临时垫一口,极为香甜。   昨日吃上瘾的刘濛今日又来了,他踮着脚尖看两人喝汤了,眼巴巴道:“还有吗?我想买一碗。”   这家餐食很好吃。   叶珣慢条斯理道:“抱歉,这是员工餐。”   旁人没有哒!   只有他有!   刘濛慢吞吞地哦了一声,指着几案上的炸货,笑着道:“各要一份。”   叶珣在喝汤,汤汁滚烫,入口浓香,他苍白的脸颊都被熏出几分红晕。   “真香。”他小小声道。   “慢着吃,锅里还有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   饼皮绵软,羊肉细嫩,还有木耳丝,吃起来口感丰富,十分好吃。   叶珣吃惯了她做的饭,却依旧觉得难以割舍,每回吃,都香到恨不得把舌头吞掉。   两人忍着微烫,快速吃掉碗中的汤饼,就过去帮忙卖炸鸡。   学子大都是壮年男人,大家的饭量非常可观。   吃一份汤面,再添份炸鸡,便觉得十分香甜可口。   围在铺子前,饿到眼睛绿油油,颇有几分饿狼扑食的感觉。   赵云惜其实很理解,读书最耗神,她以前读书时,每次都很饿,而且吃再多也不会胖。   都被消耗掉了。   想必监生也一样。   买到的人兴高采烈,没买到的人垂头丧气。   赵云惜笑着道:“我们再炒个菜,芹菜炒肉如何?”   叶珣想想这个简单,笑着道:“我来!”   赵云惜:?   “是啊,娘,你歇歇,看我俩的手艺。”   “好。”   家务事,两个孩子时常在一旁帮忙,并非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孩子。   叶珣择菜、洗菜很有一手,张白圭就把炭火弄好,再把锅和铲子洗好。   “先放油,再炒五花肉,先炸一下去油……”叶珣小声嘀咕。   赵云惜一听两人路数很清,索性在一旁看着。   片刻后。   两人捧着炒菜的盘子过来了。   五花肉炸得狠了,有些糊味,芹菜炒到脱水绵软。   赵云惜吃了一口,没忍住痛苦表情出来了,感觉这块肉里面包了一斤盐。   她表情扭曲一瞬,又转到香甜上:“哇,真香。” 第91章   张白圭见她吃得香,满脸骄矜道:“许是得了娘亲的手艺。”   说完,他便将炸鸡铺子到处洗洗擦擦,收拾干净。他总想着,自己多做点,娘亲就能少做些事。   叶珣把东西都归位,等赵云惜把菜吃完,两人已经把炸鸡铺子收拾得锃光瓦亮。   她要去洗碗,被叶珣接过,笑着道:“我去洗,姐姐歇歇。”   等都收拾完了,几人无事可做,想着下午没课,便去京城逛逛。京城繁华,先前几人却没闲心去逛。   刚转过国子监的小街,往前走了一段,便听见“刺啦”一声。   紧接着是浓郁的油香味。   “炸油条的吧?”赵云惜露出怀念的神情。   想当初他们在江陵卖糯米包油条,炸油条炸到眼前一黑。后来许久都不爱吃油条。   离了那地界,现在又怀念起来。   几人往油锅前去。   一条长长的面剂子在油锅中翻滚,浸泡在冒泡的滚油中,被师傅不停地翻滚。   米黄色的面剂子逐渐蓬松,成了漂亮的金黄油条。   油条的香,不需要向其他人阐述,闻见味,自然有人围过来。   赵云惜咽了咽口水:“来三根。”   她馋了。   酥香的油条用笊篱搭上来,还能听见碰撞的簌簌声。   “再来三碗豆浆。”她说。   豆浆当然要油条配。   三人围着小桌坐了,赵云惜吃了一半油条,又瞧见前面有卖烤鸭,顿时想放下油条。   “白圭你把我咬过的掰掉吃吧,我还想吃烤鸭。”既然出来了,自然要吃上一条街才快乐。   张白圭接过。   “你豆浆喝不完,我给你喝。”叶珣拢着袖子,浅声道。   京城比江陵冷太多了,在江陵尚且承受不住,在京城更是不成。   他这几日都在喝苦药汁子。   “那你喝吧。”赵云惜把自己的碗推过去,她要留着肚子吃别的。   这油条和江陵也有些许不同,那边是一味的酥脆,这边皮酥,但里头是软肉,吃起来口感不一样。   赵云惜却有些恍惚。   她前世的油条,是整个绵软的,连酥脆的外皮都不曾有。   这风也格外凉。   “下雪了。”叶珣道。   几人便条件反射地往空中看,果然,鹅毛大雪纷纷落下,大朵的雪花让天空一片静谧。   张白圭伸手,接了一朵雪花。   “白雪却嫌春色晚,故穿庭树作飞花。”赵云惜望着枯枝间飞扬的雪花,整个人佩服至极。   古代诗人的诗词,说尽了她一切想说的话。   叶珣指尖苍白,被白雪一冻,反而泛出一抹红,他垂眸一笑,温和道:“这样的雪,下上一个时辰,就能打雪仗了。”   雪落在锦衣上,一弹就掉了。   赵云惜戴上兜帽,走进烤鸭铺子,闻着浓郁的肉香,笑嘻嘻道:“来一只烤鸭,要甜辣酱。”   他们三人刚一落座,就瞧见一个熟人。   “子实!你也在此处?”张白圭上前打招呼。   李春芳听见回眸,他搓了搓手,露出一抹笑:“居正。”   “赵娘子,叶珣。”他一一打招呼。   几人寒暄过,得知他是一人在此,便邀请在一处吃用。   “明日旬休,下午没课了,就想着来逛逛,免得我娘整日里闷在国子监无聊。”张白圭含笑解释。   李春芳笑着点头。   几人闲闲地聊着天,赵云惜发现,他并非一味地爱掉书袋,而是言语风趣,不管你说什么都能接得上话。   不愧张居正那届的状元,不光智商高,情商也极高,生得也极俊秀。   赵云惜极为赞赏。   叶珣摸了摸她跟前的茶盏,见茶水凉了,便倒掉重新又给她续一杯。   几人笑着聊天,突然话题断掉,因为都闻到了烤鸭的香味。   果然,店小二端着托盘进来了。   五格托盘上,摆着片好的烤鸭片,还有深褐色的甜辣酱,边上是细细白白的葱丝,绿绿的胡瓜丝,还有薄到透亮的饼皮。   因着有李春芳在,就算赵云惜馋死了,也强忍着。   她在脑子里已经演好了,先拿起饼皮,再用烤鸭片蘸酱,摆上葱丝、胡瓜丝,卷好后就可以吃了。   几人客气一番,张白圭和叶珣各包了一个,按照惯例,先给她吃。   李春芳:?   他不懂,但是遵守规则,将自己卷得也放过来。   赵云惜险些嘿嘿一笑,她努力绷住神情,离开江陵后,真的是天大地宽,让人无比快乐。   咬下的瞬间,丰富的口感就让人非常幸福,软香的饼皮,香浓的鸭肉,真好吃。   鸭片很腻,葱丝和胡瓜丝很好地中和了。   爱吃。   能传世都是有原因的。   几人吃着,外面的雪渐渐大了。   赵云惜凭栏而立,望着纷扬的雪花,忍不住勾起唇角。   几人索性不出去了。点了一炉梨汤,喝着汤,赏着雪景。   窗外是枯枝丫。   有一棵柿子树尖,还挂着几个红彤彤小灯笼一样的柿子。   她抿唇轻笑,真的挺有意思的。   瞧着就觉得十分美好。   底下还有人端着一盆水出来,她好奇地去看,就看那人手一捏一捏的,那低矮的梅花树上,就像开满了梅花一样。   红蜡做的小花。   叶珣立在她身侧,陪她一起赏景,笑着道:“是不是很美好?”   赵云惜点头。   如今彼此都还安好,自然无限好。   李春芳和张白圭也站过来,看着外头的雪景,笑吟吟道:“真好啊。”   然而——   这场大雪,下了一天一夜。   几人便赏不动雪了,这样大的雪,是灾。   赵云惜叹气。   小冰河时期的北方,真的滴水成冰。地里的庄稼,估摸着又要减产了。   这温度也太低了。   她穿着狐裘,外面还披着大氅,怀里拢着火炉,依旧觉得好冷。   国子监中,学生的家境,明显可以从一双手上看出来。许多人冻得手指红肿不堪,还有破皮的,看着极为吓人。   赵云惜给两小只裹到最厚。   羊绒毛衣和毛裤都安排上,羊绒围巾也不能少。光是露出来的眼睛,那眼睫毛上必然哈气成冰雾,结成一块。   “读书要紧,身体健康也要紧。”赵云惜心疼坏了。   每次过来都是白的眼睫毛。   好在食堂中一直烧着炭,极为暖和,赵云惜还没受冻,瞧着孩子受冻,便格外心疼。   “哎,读书真苦。”她再次理解了宋濂。《送东阳马生序》真的没有夸张。   而且嘉靖时期,文风鼎盛,出了许多文人。这时期有才华的人实在太多了。   有点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感觉。   赵云惜看谁都觉得厉害。   她本来觉得自己也挺聪明的,突然就理解了清北的学霸碾压。   张白圭年轻,火力壮,手还是热乎乎的。   赵云惜用手背碰了碰叶珣的手,冰凉,顿时皱起眉头。   他穿着羊绒的毛衣毛裤,穿着狐裘袄,穿着大氅,却还是这样凉。   “狐裘不暖锦衾薄,你这,可别再受凉了。”她也有些没辙。   再厚,就裹成球了。   叶珣指尖微曲,摇头失笑:“就是手有一点凉罢了,并不觉得太冷。”   赵云惜不信,让他去烧火。   烧火最为热乎。   一忙起来,就不冷了。   要买炸鸡的监生冲上来,将他们围了起来。   “我要一个鸡腿,一个鸡翅,一个炸蘑菇。”   “我要鸡排!”   刚下学,炸鸡铺子是最忙的时候。   赵云惜备货又多了许多,把里脊条和炸蘑菇添上,一时也卖得挺好。   “新鲜萝卜下市了,过几日还要加萝卜丸子,看谁喜欢吃。”这时节的萝卜很好吃,脆甜脆甜的。   凉拌和炒着吃都香。   这做萝卜丸子,自然也好吃。   张白圭闻言,细细端详她片刻,皱眉:“是不是下巴尖了?”   叶珣也过来看,连忙道:“好像是,不能听姐姐的了,赶紧去招工?”   两人二话不说,忙完立马去找人牙子,说明要求,要两个中年妇人,要踏实能干利索的就成。   三人打小接触这些,挑人也有章程,很快就挑中了两个。   一个王娘子,一个夏娘子,面相瞧着舒服,不是那种奸诈尖酸的性子。   赵云惜瞧着也觉得好。   去官方定了契约,先试用三日,看看到底如何再说。   用了三日,便觉得十分好。   主家给的福利好,两人干活便格外卖力,生怕被赶走,到时候少了这样好的差事。   赵云惜并非苛责人的性子,先是教了分鸡和炸。   两人做惯了厨房的活,一教就会,格外省心。   张白圭和叶珣过来帮忙时,便觉得无事可做。   “你俩好好读书就成了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   张白圭笑着点头。   *   很快就要过年了。   赵云惜带着两人去置办年货,想着就算和家人不在一处,三人也是小家,也要好生过年。   “多买点鱼,我给你们做鱼丸吃。”   “这黑鱼最好。”   “莲藕也买点,炖汤等都极好。”   “鲢子买吗?”   “葱买多少啊?”   三人立在菜摊前,嘀嘀咕咕的,很快就买了一推车。   “不行了,先运回小院,再回来买。”赵云惜道。   买年货,也是个体力活。   “我先运回去,等会儿再来接你们。”林子坳连忙道。   他也能做活的。   赵云惜闻言笑着回:“成,你路上小心些,人太多了。”   林子坳望着江陵的方向,幽幽叹气,他想青瑶和孩子了,也不知他们在家可还好。   等年后二月参加完会试,他便要立马回家。   真的受不了分离的滋味。   将年货卸下,他又推着推车往集会上赶。   路过一处面人,他没忍住买了一个,想着托人捎回去,给孩子玩。   他家小儿子应该会叫爹了吧。   可惜他不在家。   不过无妨,来年四五月刚好回去看桃花。 第92章   国子监从小年开始放假,监内在短短一日的喧闹过后,瞬间寂静下来。   赵云惜将林子坳、李春芳喊到小院过年。   能够在此时,有一顿暖融融的饭吃,思乡的心情也跟着缓和许多。   而过完年,首先要迎接的就是会试。   会试也分三场,初九、十二、十五,和前头的乡试流程几乎一样。   京城在北方,和江陵比起来,要冷上许多,而二月倒春寒,更是雪花纷纷,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棱。   张白圭穿得里三层外三层,极为厚实,却被冷风一扑,仍旧冻得打哆嗦。   刺骨的寒风,就连羊绒围巾也挡不住,直往脖颈里钻。   小院亮起微弱的灯光,赵云惜正在检查三人的考篮,笔墨纸砚和烛火都要带全了,旁的倒是不让带。   “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。”   “考点已至,考生速起!”   随着更夫声音响起,号炮声也跟着响起。   赵云惜带着几人坐上马车,笑着道:“走吧。”   夜还深,雪花纷扬,呼啸的寒风让人伸不出手。   张白圭眨了眨眼,擓着考篮,看向娘亲:“你去睡觉,别送我们了,这天也太冷了。”   “走!”赵云惜言简意赅。   此时,京城贡院附近,星星点点的灯光亮起,路上渐渐人声也多了起来,各处的口音和低语也响了起来。   等几人排到时,时辰也不早了。   张白圭、叶珣、林子坳排队入场。   会试在京城,平添几分庄严肃穆,检查也格外严格,队伍慢慢蠕动着往里走。   张白圭身体好,火力壮,穿得又厚实,尚且觉得寒意入体,带出来的一点热乎劲,瞬间消散。   而叶珣原本就体弱,略冻一会儿,便面色发青,唇瓣带紫。他指尖微缩,触及衣袖上绣着的小蜜蜂,长睫微眨,生怕自己撑不过去。   张白圭回眸,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,没有找到自己娘亲的影子,便收回视线。   等排队入内,第一件事,依旧是领号牌,找号舍。他依着先前的习惯,先把火盆烧起来,再整理桌案。   将笔墨纸砚拿出来,先磨墨准备,等着天亮时,发考题。   雪往桌案上飘。   白圭薄唇泛出一丝青,往里面挪了挪,祈祷着等会儿这雪能停。   号舍幽深,阳光照不到的地方,雪却能飘到,愈加阴冷起来。   张白圭买了许多炭,想着能一直烧才好。收到考题后,他便收回注意力,开始打草稿。   到晌午吃饭的点,自有兵卒过来送饭,两荤一素一汤,虽不中吃,到底热乎。能填填肚子,不叫人饿的发慌就成。   叶珣却没有这么自在,他身子弱,冻这一会儿,便觉头晕目眩,眼冒金星。   他拢着衣袖,捏着笔,全凭一股气撑着,他要考中进士,让姐姐面上有光。   好在会试规则和乡试一样,但题目却难上千倍百倍,不可同日而语。   题量大而难,还要从政策层面考虑破题,在有限的时间内,想出绝妙的对策和文章。   写文章不难。   写被人赞同的文章很难。   他们要中式,并非写出来就行。   雪越下越大,好在风停了,一时间倒也好受许多。   张白圭在火盆边将自己烘烤地暖暖和和,又细细地诵读文章,见符合题意,这才提笔誊抄试卷。   会试太过紧要,便是他也不肯提早交卷,等天色昏黄,看不清时,这才起身交卷,要往外走。   张白圭感受到巨大的压力。   但不管如何,试卷已经交了,头试已经结束,等覆试再来。成不成的,端看平日,这一哆嗦的影响也不大。   会试中,扬名者极多,大半举子年少时都有神童之名,甚至还有拜入名门的学子。   就像李春芳,师从欧阳德和湛若水,这都是王守仁的高徒。   自打林修然、庞文望两位大儒自戕殉道过后,这心学便极速发展,如今已成为朝中的主流学说。   *   赵云惜立在门口,翘首以盼。   她瞧见白圭出来后,连忙问:“叶珣呢?他可还好?”   上回乡试是八月,天还没有很冷,而这回是二月,今年又格外冷。   叶珣踉跄着走出来,见着两人,笑了笑,便闭着眼睛软软倒下。   赵云惜惊了一跳,连忙和白圭一左一右地扶住他。将他撑上马车,连忙往医馆赶。   这样的人有好几个。   叶珣不算最突出那个。   他原本身体就不好,这会儿醒了,眸色红红,脸颊红红,靠在白圭肩头,有些赧然道:“太冷了,没受住。”   赵云惜摸了摸他额头,见温度滚烫,怜惜地又拍拍他,笑着道:“不妨事,别多想,吃了药,再睡两日,就好了。”   叶珣极速地喘息一声,便闭着眼睛不说话了。   心里煎熬的厉害。   恨这幅身体,孱弱至极。   *   白圭本来也有些紧张,但是带着叶珣去医馆,忙着请大夫、煎药,等收拾妥当,夜已经深了。   他也累到不行,倒头就睡。   赵云惜给他掖好被子,便趴在叶珣的床头,照看着给他换额上的布,想着能早日退烧才好。   他若是这样病着,还有两日要考,怕是撑不过去。   好在,第二日就退烧了。   叶珣斜斜地在脑侧绑着月白色的抹额,长带子倾斜而下,衬得他愈发楚楚可怜。   “可怜孩子。”赵云惜给他盛了一碗清粥端过来:“喏,喝碗粥,再吃个鸡蛋,这顿吃清淡些。”   叶珣乖巧点头,眼巴巴地看着他:“想吃蛋羹。”   “我给你做。”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。   她做蛋羹很有一手,鸡蛋加入温开水,打散后再滤出泡沫,蒸出来香甜细腻,十分好吃。   片刻后,蛋羹端来了。   张白圭看着叶珣歪着身子,柔弱无力地躺着,没一会儿就吃掉一大碗鸡蛋羹,连忙道:“这两日好生歇着,想吃什么我给你做。”   叶珣虚弱:“嗯。”   一连三场,张白圭都撑了过来,叶珣却一回比一回虚弱。当最后一场结束后,直接软倒在地。   把张白圭吓得够呛,连忙将他打横抱起,着急忙慌地往医馆跑。   偏偏堵人了。   贡院附近被堵得水泄不通,路人行走非常艰难。他抱了一会儿,见叶珣身子都泄力了,愈加抱不住。   赵云惜、林子坳接力来抱,等送到医馆,才发现,生生热了一身汗出来。   他就是又累又冷又饿,才心神虚交,引起的这诸多病症。   好生养着,慢慢也能回来。   赵云惜看着咕嘟咕嘟冒泡的中药,那苦涩的味道直冲天灵盖,她不小心闻到一口,连忙挪开脸。   等把叶珣安置好,张白圭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,哦,原来会试考完了。   有点像梦一场。   那些紧张刺激,明明刚经历过,却显得格外遥远微妙。   他如坠云端,轻飘飘的。   心中是膨胀的期待和兴奋。   但凡参加会试,大多是盼着自己能考中,而非落榜。   他从三岁捧着书开始,到如今参加会试,从未有半分懈怠,心中自然期盼万分。   这一路,走的极为顺畅。   他心中有些飘飘然了。   扶着叶珣出来晒太阳,还给他盖了毯子,张白圭笑嘻嘻道:“好生养着,你这回必中。”   叶珣抬眸,望着清澈的天空,但笑不语。   “中为常理,不中亦为常理,剩下的听天由命。”   赵云惜端着菜从他俩身旁走过,挨个敲敲他们的脑袋:“一个二十,一个十七,都还是孩子,不中太正常了,到时候中了咱就好好庆祝一番,不中就接着在读书,下回会试再说。”   “反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,稳住!”   劝人的时候,都可会说了。   但是自己心里也慌得要命。   科举考试,不仅仅是考试成绩的问题,还有各种各样的缘由会落榜。   她亲自看了两人的试卷,如看天书。   她以前也是看过状元卷的人。   但大家也都知道,在江陵,张白圭被称为张神童。什么夸奖话都听过了。   但是在会试中,谁不是神童?   谁没有师承大儒?   区区张江陵,甚至没有在诸位的眸中。   如此,等到三月会试出榜,四人便早早地去了,想要最快看到。   张白圭头一回体验到什么叫近乡情更怯。   赵云惜捏着拳头,紧张到不行。   这不仅仅是会试,和高考不可同日而语,这若能考中,便踏上登天梯,直接起飞。   进士、同进士、庶吉士、贡士……   张白圭目光定在虚空的庶吉士上。   非庶吉士不入内阁。   他,想入内阁。   但这样的话,他从未和旁人说过。   事谋于密。   若泄露出来,再成不成的,就是两说了。   “出榜了出榜了!”   赵云惜猛然抬眸去看,就见黄榜缓缓打开,还有人在张贴试卷。   她盯着瞧了半晌。   “江陵叶珣!”   “江陵叶珣!”   黄榜一张贴,就瞧见上面有熟悉的名字。   叶珣薄唇紧抿,他心口一松:“中了!”   那些困苦,好像在一瞬间变成了甜,他侧眸望过来,心口滚烫:“姐姐,我中了!”   赵云惜连忙点头,又往下看。   “在榜就是爱!有榜就是爱!我们不挑前后!”   她眼睛瞪得溜圆。   “荆州府张居正!”   看到熟悉的名字,她这才喜极而泣,抱着小白圭,把他的后背拍得啪啪响:“好孩子,你考中了!”   张白圭疼得龇牙咧嘴:“娘!娘!疼!疼!”   赵云惜嘿嘿一笑,见叶珣神情落寞地垂眸,也长臂一伸,拍拍少年瘦削的肩膀:“叶珣,你也中了。”   叶珣唇角微翘:“嗯。”   中的人兴高采烈。   三人笑一半,瞧见了林子坳,连忙收起神情,帮忙接着看。   “没中算了。”林子坳有些失落。 第93章   会试是一朝盛事。   赵云惜和张白圭、叶珣、林子坳、李春芳回程时,听见许多人在讨论。   会试中者两百余名,后续还有殿试,但殿试只算排名,不再淘汰考生。   就算殿试排名微末,只得同进士出身,也能外放做官,来年一步一步往上爬。   殿试开始。   此乃嘉靖帝亲自监考并且出题,会试时的考官则任命为副考官。   张白圭天刚蒙蒙亮时就起床,和养好些许的叶珣一起,两人一早就起床洗漱更衣。   今日要进金銮殿面圣,故而穿着最体面的衣裳,一袭月白色圆领襕衫,腰间束着革带。   “你俩这腰,细得跟笔杆一样。”赵云惜把革带松到最外面,还是显得腰很细。   她拍了拍,有些心疼:“再长三十斤肉,才差不多。”   比她腰都细。   张白圭本来有些紧张,被她腰来腰去的,一时间将殿试的紧迫感都忘了。   等收拾完,吃了赵云惜做的状元套餐,这才坐上马车往紫禁城去。根据会试排名,由礼部侍郎验明正身。   张白圭年岁尚小,满脸青涩不讲,还戴着绣着小蜜蜂的月白头巾,清澈干净。   会试诸人,频频看着两人。   这俩立在人群中,那真是美丰仪!   张白圭和叶珣规规矩矩地站在前排,两人一个第九,一个第十,跟着人群往保和门走去。   张白圭望着天边飞过的一群大雁,心想,他幼时的心愿,如今已经圆满了。   勤政殿前,威严肃穆。   三月中旬,和先前会试时相比,已经暖和许多。叶珣轻轻吐出一口气。   他一直以为自己命不久矣,却颤颤巍巍苟活至今,全依仗姐姐万事躬行。   殿中、殿前已经摆了许多桌椅,依着名次诸人上前,坐在自己名号的桌椅前,屏息凝神,静待考官。   张白圭和叶珣在第三排,离龙椅极近。   那可是龙椅!   天子!   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!   张白圭也有些激动,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。看着脚下的金砖,他才有一种微妙的踏实感。   穿着褐色衣裳的内侍躬身侍立,将殿中气氛拉到最满。   张白圭眼角余光瞥见一丝明黄,那种色泽,让他心头猛然大跳。   他坐在前排,瞧得分明。   突然想起来,他先前做小夫子时,前三排那叫眼皮子底下,不管对方有什么小动作,都能看得一清二楚。   众人落座,山呼万岁的声音响起,这种声音最为感染人,让他内心也激动几分。   随后,有官员来分发了笔墨纸砚。   此时张白圭依旧没有抬头。   “免礼。”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。   张白圭谢恩后,缓缓起身,并不能直视龙颜。   他听到,周围的呼吸声都重了一瞬。更有考生紧张到脑海一片空白。   拿到考题后,张白圭便将所有外在信息全部屏蔽,专心答题。   那考题让人眼前一黑。   考题庞杂且范围极广,史论题从古至今,用典极广泛。   殿中有朝臣,有皇帝,明明几百人在此,却安静地落针可闻。   在这种压力下,许多人呼吸急促,一时间脑海中全是空白。   张白圭轻舒口气,提笔打草稿,他对这些时政很感兴趣,从草原到倭寇,皆有影射。   答题量空前绝后的重。   他一时也紧张极了,毕竟他每每都是看邸报,跟着夫子读书,和实操有很大区别。   张白圭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,缓缓地吐气,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。   当他沉浸在文章中时,身旁走来一道身影。   明黄的衣角让人不用想就知道是谁。   他心头猛然一跳。   笔下微顿,片刻后依旧丝滑写出。   他看到那金丝银线绣的海韵纹。在这样考验心态的时刻,张白圭很快就安静下来。   半日很快过去。   等文章做完,他才有余心去观察更多。他用眼角余光去看,就见当今圣上正值壮年,那一身龙袍带着隐隐的威慑。   *   嘉靖帝也注意到了面前这个脸上带着细腻绒毛的稚嫩学子,他进行数场殿试,见过的学子数不胜数,可这样年轻又学问深的学子,格外少。   他不停巡视,所到之处,能明显感受到学子的心神被影响,下笔迟疑几分。   而那少年学子却能快速回神。   他巡视一圈,心里便有数了,他果断退场离开。   场上气氛顿时轻松许多。   学子借此机会,连忙整理思绪,快速落笔。   张白圭整理好草稿纸,又细细理了理,从大纲到细纲,再到用词的斟酌推敲。   *   殿试结束,卷子糊名,一切整理妥当,便将考卷尽数送往东阁。   阅卷的时间一般都比较紧,也就两日功夫,还得拟定前十,由圣上评阅确定最终名次。   对于考生而言,这几日等到心焦不能言语,对阅卷官来说,今日要熬大夜,年轻的还好,年迈的已经在喝参汤了。   张白圭的试卷在每个阅卷官手中传阅,最终放入甲等。   他的文章浑然天成,策问所回,思考深邃,纵然些许青涩,却带着少年赤诚热情,看得人心头滚烫。   策问只论文不论书,可他书、文皆是顶尖。   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,但比他更浑然天成的还有,毕竟朝中大儒,多有弟子。   嘉靖帝已经关注过学子,现在拿了名次,在定最终名次时,略微犹豫片刻。   一甲三人已定下,状元、榜眼、探花却让人心中犹疑,皆是一甲,却有其隐带的含义。   “江陵张居正生得斯文俊秀,世所罕见,可点为探花郎,然叶珣亦是,依朕看,这张居正为状元,叶珣为探花,亦使得。”   他见了人才,心中喜悦,神情也放松几分。   觑着他的神色,总考官笑了笑,垂眸恭敬磕头:“圣上圣明。”   *   午后,到了小传胪的时节。   张白圭立在茶楼的窗前,心中颇为忐忑,他知道殿试没有落榜的说法,但他想要好名次。   人的欲望都是步步向上的。   中了会试前排,自然想要殿试前排。   虽然基调已经定下,但小传胪依旧要进行,这代表着前十名额已定,参加小小面试后,就由第十窜到第一也未尝可知。   而现在,不光拼学问好了,还要拼长相了。   这也是小传胪的神奇之处。   张白圭放下茶盏,回小院去了,他刚一到家,就见赵云惜正在喜滋滋地看着贡士服。   “快穿上,快穿上!”   赵云惜:嘿嘿!   一门双贡士,虽然叶珣是别人家孩子,但从少年时期,便跟在她身侧,情分自然非比寻常,极深。   张白圭回房换上贡士服,这衣裳极衬人,他对着铜镜整理衣冠,忍不住双眸晶亮。   赵云惜左边站着张白圭,右边站着叶珣,她越看越高兴,笑得合不拢嘴。   “啧。”还得是贡士服,代表着希望和学问,这真是直接将姿态拉满了。   “等着礼部官员过来就成了。”张白圭先吃了点肉脯垫肚子。   这东西耐饿又饱肚子,免得在殿上不雅。   叶珣摸了摸鼻子:“有没有一种可能,我俩不在前十呢?”   殿试和会试的结果不大相同。   并非你会试成绩靠前,小传胪便有你。   赵云惜一拍大腿:“你俩还能落选?”   她寻思,咋也是状元之才。   “管他呢,有人过来正好,没人过来我们自己欣赏欣赏。”赵云惜的话风立马就转了。   万一真没进前十,孩子接受不了怎么办。   反正能进殿试就是爱,旁的名次并不大紧要了。   往后几十年的路要走。   她相信张居正!   这可是张居正!   她坚信他!   张白圭摸了摸鼻子,他立在阳光中,嬉笑着道:“叶珣,你得相信你自己。”   叶珣性格沉稳,嗅觉敏锐,因为身子弱,想得多观察得多,在政务上,也有独到之处,必然是成的。   赵云惜想着,这就相当于毕业考结束,该面试进公司了,资格已经拿到,能不能过,就看这一哆嗦了。   “好刺激!”赵云惜激动到搓手手。   笃笃。   马蹄声传来。   赵云惜猛然起身,眼神热切地看向大门,双手合十,嘴里祈祷:“漫天神佛,我家俩孩子都要过啊!管他第九还是第十,都行,我不挑的。”   张白圭本来有些紧张,见此不由得黑线,瞬间放松下来。   马蹄声停。   “宣贡士张白圭入朝觐见——”   “宣贡士叶珣入朝觐见——”   随着礼部官吏的唱名声响起,一直沉寂的小院周围瞬间哗然。   大家都盯着此处,见小传胪的声音传来,一时间极为沸腾。   张白圭和叶珣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。事情已定,如今看来,便更需要姿态。   *   嘉靖帝住在乾清宫,众人便被引至此处。一路上只听到风动和云动,其余一片静谧之色。   张白圭和叶珣立在乾清宫外,此时前面已有八人,两人视线一转,心中便猜测,估摸着两人和先前的名次相差无几。   谁知——   内侍领着他一路往前走。   最后站定的名次也很有意思。   直接便是张白圭打头。身后跟着一个面生的青年,其后是叶珣。   几人心念电转,心中便有了成算。   这站位,自然有其含义在。   几人对小传胪的仪式如数家珍,在国子监时,便会有博士对此一一介绍,众人铭记在心。   众人互相眼神示意,并不敢放肆谈论,走到这一步,稍有差池便要命了。   乾清宫。   殿中威严庄重,两侧摆着仙鹤铜炉,正有袅袅炊烟冒出。   张白圭一进殿,便能瞧见嘉靖帝端坐其上,威严赫赫,气场迫人。   他垂眸抬脸,由着天子打量,问一些殿试所做策问中的话题,浅浅聊几句,便让出去了。   这是他出生至今,和中央政权离最近的一次。   张白圭背部出汗,面上却极为坦然。 第94章   礼部尚书夏言今日很忙。   他先是去巡视了太和殿,这座紫禁城内最高大的殿宇,今日在此举办传胪大典。   夏言清俊儒雅,虽年事已高,却依旧在晨起时,对着铜镜整理衣装。   他一路看着那张居正、陆树声、叶珣的档案从微末而起,扶摇直上,心中也格外好奇。   他来回巡视三遍,就为了传胪大典不出任何差池。   *   三更天。   夜色暗沉,天边几颗璀璨星辰闪烁。   张白圭和叶珣已经起身,再次穿上贡士服,要去参加传胪大典。   赵云惜披着大氅,拢着衣衫,给两人整理着仪容,这才满脸柔和道:“去吧。”   “好。”张白圭和叶珣先后向赵云惜深躬身,作揖行礼。   这才起身大踏步出门,上了马车。   等到紫禁城外,等着传召时,就见身边的贡士已经按先前殿试时的规则排好队了。   此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,蒙蒙间,能看到亮光了。   张白圭再次注意到身旁立着一个斯文俊秀的男人,他面容姣好,阔面大眼,生得出众。   他客气地作揖见礼。   前头这一撮,不出意外,应该是要同朝为官,入翰林院当编修了。   张白圭压下内心激动,走到这一步,多年努力到了揭奖的时候了。   天边彻底大亮。   橘黄色的暖光铺满视野。   张白圭跟在引路官员身后,慢慢往太和殿走去。   他垂眸直身,并不左顾右盼,但脚下是红毯铺就,两侧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。   最前面,是礼部尚书夏言。   随着文武百官进殿,大家的心情便格外激动起来。   这代表着传胪大典近在眼前!   吉时已至。   嘉靖帝穿着礼服进殿,坐上宝座后,文武百官山呼万岁之声响起,片刻后,才听到夏言高声唱礼:“传胪大典开始,诸贤才入殿——”   随着他声音落下,鞭鸣、乐声一同响起。   传胪大典正式开始。   新晋进士磕头行礼。   总阅卷官将金榜捧出,供给皇帝,这才躬身告退。   丝竹管弦之声再次响起。   礼部尚书夏言开始宣读圣旨:“壬午年进士科,天子策问,今已选定,第一甲共三人赐进士及第……”   张白圭心跳如擂鼓。   纵然心中劝自己,进士出身便已很好,但进士及第更令人满意。   用娘亲的话说就是,前三都是爱,都极好。   她从不吹毛求疵,让他必须做到最好,但他依旧想要最好。   “第一甲第一名江陵张居正——”   “第一甲第一名江陵张居正——”   传唱声从太和殿台阶处,一声又一声,极其洪亮地传唱下去。   张白圭心跳加速,快要跳出胸腔,脸颊上浮现出一抹红晕,片刻后又归于平静。   “第一甲第二名松江陆树声——”   张白圭看着身侧男人那激动到手抖的表情,不由得暗自猜测,他可能是陆树声。   “第一甲第三名江陵叶珣——”   “第一甲第三名江陵叶珣——”   第一甲唱完名字,三人便依次出列,立在丹陛下,等待下一步。   他喜不自胜。   独占鳌头的感觉爽爽的。   但张白圭面上一片平静,听着唱名二甲。   面前的升龙巨鳌图刻在汉白玉上,瞧着栩栩如生,逼真极了。   三甲唱完名字,以张白圭领身,带着新科进士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。   随着天子叫起,夏言又高声道:“赐壬午年新科状元冠带朝服——”   状元赐服!   接着便是赐一甲游街。   和先前教过的流程一模一样。   当传胪大典结束,今科的金榜已经张贴示众,当张白圭踏出紫禁城时,新科状元张居正的生平,已经在京城传开了。   “三岁会背书,五岁会写诗,十岁做文章……”   “神童呐!”   “他应当是进翰林院做编修了……”   “未来的阁老之才!”   *   一甲三人要游街,准备工作也已经做好,平日里极为紧要的紫禁城大门紧闭。   而今日,大门次第开放。   午门、端门、承天门今日洞开。   ——为一甲。   张白圭在官员的引领下,抬步,带着榜眼陆树声,探花郎叶珣往前走去。   紫禁城威严肃穆,自带庄重。当你踏步在金砖上,自有一番天高任鸟飞的自由感。   状元服极为张扬,内穿白绢中单,外穿绯罗圆领袍,头戴簪花二梁纱帽,腰围银带缀玉佩,再有手持槐笏一把。   内侍端来铜镜给他看,张白圭摸了摸晕红的脸颊,有些黑线,他娘应该很喜欢看这样张扬少年郎的样子。   而陆树声、叶珣便穿着进士服,早已等在门外。   传胪这日,京城万人空巷,有事没事都要围在游街路线上。   更有摊贩早已经摆好地摊,等着游玩累了的人群过来买吃食。   “据说今科状元相貌绝盛,年纪又轻。”   “还能比探花郎好看?不都说探花郎最好看!”   “有句话咋说的,伯仲之间?”   礼部和顺天府衙一路鸣锣开路,举着牌匾,中间护着一甲三人。   张白圭一身绯罗状元服,骑在高头大马上,一出街,便在左右巡弋,他想第一时间让娘亲看看他。   然而人群如海浪,皆是陌生脸庞。   他在看人群,人群也在看他。   新科状元果然如传闻中好看,斯文白皙,俊朗如玉,翩翩少年郎,一身绯罗,更是意气风发,挥斥方遒。   “啊啊啊啊好好看!这么有才还长这么好?”   “天呐,探花郎面色苍白,瞧着是个病弱郎君啊。”   “这俩到底谁更好看些?”   “状元郎!没有之一!”   “状元郎是最年轻的状元了吧?绒毛未褪啊。”   “投花投花!全投给状元郎!”   “太小了!我喜欢探花郎!”   “两人都是江陵人士,也不知是谁家孩子?”   “状元郎笑了笑了!天呐,他对我笑了,快投花。”   赵云惜立在那两个大声讨论的女子身后,冲着马上的少年微微一笑,竖起大拇指。   “最棒的小白圭!”她做口型。   张白圭瞧见了,看懂了,便冲着他弯唇一笑。   御街两侧,挤挤挨挨的人群中,有许多未婚闺秀,正打量着状元和探花,选来选去要选不明白了。   一个少年,一个青年,都让人挪不开眼。   “都行都行,我也不挑的。”少女眉眼弯弯。   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。   张白圭总算是体会到这句诗。   一路上,无数锦囊荷包、鲜花绢花,向他纷沓而至。最重要的是,他如愿让娘亲瞧见他风光模样。   爽了。   张白圭少年意气,极为舒爽。   街案两侧,行人如织。   等出了御街,更多的便是京城的小童生,一袭直裰,一群一群的稚嫩声音,冲着一甲投出手中的花枝。   张白圭瞧见他们,便想起自己年少,和娘亲身穿直裰往林宅读书的场景。   那时候,娘亲还会给他哼歌听。   待游街结束。   陆树声驱马上前,笑着道:“居正,我和叶珣先送你回府,你住在何处。”   张白圭客气地作揖:“我和叶珣同住,陆兄不必送,自行离去便是。”   陆树声:?   啊,一门双一甲?   也太厉害了。   叶珣笑了笑,他翻身下马,快步走到一侧,冲着一穿着青袍的女子作揖。   “姐姐。”   赵云惜连忙扶着他胳膊,让他起身,打量着清瘦的青年,些许唏嘘。   “终于心愿得偿了!”   张白圭正和陆树声寒暄,见被他捷足先登,连忙道:“陆兄,稍等片刻。”   他连忙下马。   立在赵云惜跟前,下颌微翘,满脸骄矜问:“如何?”   赵云惜握住他的手,打量着一身斐然的状元郎,拍拍他的肩,满脸自豪:“我儿长大了。”   张白圭嘻嘻一笑。   这才回去又和陆树声寒暄几句,各自散开了。   “娘,回家回家!”   张白圭一想到还会有人上前庆贺,便想着回家松快松快。   赵云惜弯唇轻笑。   这孩子。   三人相携离去,待回小院后,张白圭便要脱掉身上的状元服,赵云惜连忙道:“别脱!别脱!我们画个画像。”   这样紧要的场景,怎么也要拍照录像,可惜没有,那就只能画画像了。   她已经将画纸和颜料摆好了。   “姐姐和白圭坐着,我先给你俩画,等会儿白圭再把我添上。”叶珣笑着道。   张白圭点头。   三人在一起生活十年,对彼此格外熟识,不用看着,亦能画出。   叶珣下笔如有神,很快就将二人的轮廓勾勒出来。   先画线稿,再添细节。   待他画完后,又让白圭来画,赵云惜要起身,却听叶珣道:“姐姐且忍忍,再坐一会儿。”   赵云惜抬眸望着他,点头:“好。”   可恶,俩人越来越高大了。   衬得她像个小豆芽。   她脸上露出温婉的笑意,头往叶珣的方向微微倾斜,眸光明亮地盯着张白圭。   他离大明首辅的路,更近了。   两人的画都极为出色,又对彼此熟识,自然下笔如有神。   片刻后,初稿便出来了。   “我来上色。”叶珣望着画像,眸光柔和,笑着打趣:“白圭接下来会很忙,尚未成婚的貌美状元郎,不敢想得香成什么样。”   张白圭:?   “怎么?貌美如花的探花郎成婚了?”他慢条斯理问。   叶珣笑吟吟道:“我有暗疾,无法成婚。”   他原先有将死之相,自打祖父亡逝,父母不忍体会丧子之痛,对他不闻不问,连延医请药都不曾过问。   他有心疾,无药可医。   张白圭瞪了他一眼。   “行吧行吧,你来描细节。”这话一出,让人心里怪不落忍。   叶珣这才露出笃定的笑容。   赵云惜哈哈一笑,端详着三人的画像,催促:“快画快画,我要裱起来放在家里。” 第95章   画画是个细致活,想要入微,便要倾尽精力去描画。   叶珣在画画,而张白圭在写书信,给顾璘、李士翱的感谢信,两人在外地当官,一时见不到,但报喜还是要的。   待到日头西斜之时,张白圭和叶珣又朝着江陵方向作揖谢师,林修然对二人的影响至深。   如今阴阳相隔,但彼此的情意越发浓厚,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倾斜。   反而愈加令人感念。   隔日。   小院便热闹起来,先是周围的乡邻过来贺喜,再就是国子监的师生,提着礼物和拜帖,知道小院逼仄局促,天子亦要赐“荣恩宴”,并不过多停留,寒暄几句,便各自离去。   “柳暗百花鲜,琼林设绮筵”,是对书生最大的褒奖,也是进入官场的标志。   张白圭神情谦和,向诸位敬酒,谢了门生之礼,这才端坐而下,静待同年敬酒。   这是酒桌上的礼节,家里教过的。   他头一回喝酒,刚碰了酒,便觉脸颊晕红,顿时借势扶额微醺,撑着额头看他人笑闹。   叶珣身子弱,陆树声便帮他挡了许多酒。   琼林宴上,并无天子亲临,众人便神态放松恣意,喝到兴处,高谈阔论,极为尽兴。   夜色渐深,一轮明月从窗台映出,酒兴正酣,便到了新科进士留诗作的时刻。   这诗作都是一早准备好的,要不然喝酒喝到上锈的脑子若想不出诗作来,那便不好了。   张白圭连夸人的话也学了一箩筐。   每每有人吃酒作诗,他便从他的夸赞词中挑一句,说得情真意切。   叶珣和他如出一辙。   两人在来之前,同样作弊了。   大家都很克制彼此,并未发生什么冲突,张白圭也是头一回感受到这种气氛,所有人面上带着盈盈笑意,推杯换盏,好像亲朋一般。   待到献诗环节过去,便各自散了。   张白圭、陆树声、叶珣率先离去,留下一片恭维声。   而回小院后,赵云惜正捧着茶盏在看书。她闲来无事时,惯爱看书。   “回来了?”她上前把酒气冲天的两人迎回来。   张白圭刚才还强撑着,一见了娘亲,心头一软,便显出几分委屈之色。   “娘,我头晕脑胀。”还有点想吐。   吃酒时确实酣甜,事后余味却令人难受至极。   赵云惜用手背贴了贴他额头,连忙安慰:“那快坐着,我给你倒蜜水来。”   叶珣沉默地看着,片刻后闭目不语。   赵云惜给两人递蜜水喝,顺便打了热水水,让二人过来洗脸洗脚。   好一通收拾,才赶两人去睡觉。   耽搁这许久,定然累了。   张白圭有些兴奋,他趴在娘亲床头:“娘,我睡不着。”   赵云惜在古代早睡早起惯了,这会儿早困得眼皮都睁不开。她像是安抚福米般,拍拍他脑袋,强撑起精神,拍拍自己床榻,低声道:“来,睡觉。”   张白圭挠了挠脸颊,这好令人心动,但是有些不好意思。   这么大人了,还跟娘睡,怪怪的。   “那我去睡。”他叹气。   “睡吧睡吧,明日要早起回乡呢。”赵云惜闭着眼睛。   状元是有回乡假,并且一路还有仪仗队,就连开销也是由礼部出。   张白圭乖巧应下。   *   隔日,礼部尚书夏言亲自来送仪仗队,和两人交谈一番,这才离开了。   赵云惜记忆中的状元依仗队,还是新白娘子传奇里的许仕林高中状元后,一身绯袍,让法海放出关押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子。   来送礼的人,都极为贴心,不光给张白圭、叶珣送礼,甚至她这个老母亲,也是得了好些衣裳首饰。   还有合计几千两的银钱。   只能说,中举后脱贫,中进士后致富。   三人行礼不多,但来京后也置办不少,合起来也装了三车。   仪仗队很是体面,毕竟也代表着朝廷,打头有衙役举着“肃静”“回避”的牌匾,庄重肃穆。   越是听见闲人回避,百姓在闪开的同时,眼睛越要盯过来看稀奇。   “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是不是状元郎?他后面是探花郎?”   “天呐,文曲星下凡,快拜拜,沾沾喜气,万一你也考中了呢。”   “磕头吧,磕头心诚一点。”   “就是就是,万一以后也衣锦还乡呢。”   “太气派了。”   “真排场啊……”   路上行人议论纷纷。   张白圭听着,唇角微翘。   在读书人眼里,考中状元便是终点,但和官员的交割让他明白,这只是做官的开始。   每三年都有新科状元和进士,隔三差五还有恩科,当今在朝二十年,这状元郎都见了七茬不止。   他往后的路,若是能同这官道一般平坦顺直,也算人生再一喜事。   赵云惜一身直裰,跟在他身后。   微风拂面,带来青草和花朵的香味。   入目一片翠绿,让人心中欢喜。   “时下越发热了,再过月余,便该割麦了。”   叶珣低声感叹。   赵云惜随着声音望过去,一时有些恍惚,风吹麦浪,前世常看的情景,和如今重叠,倒也别有一番趣味。   几人白日赶路,夜间住在驿站,都知状元前途无量,故而沿途的官员为着不得罪,都要来驿站送礼庆贺。   赵云惜也见了世间最多的笑脸。   他们收了许多点心瓜果,和仪仗队一道分吃了。   唯独当地方官过来拜见,和张白圭、叶珣称兄道弟,尊称她一声老夫人时,她有些绷不住神色。   她以为关于辈分的暴击会来自孙辈,没想到是来自地方官。   艳阳高照。   临近江陵时,赵云惜近乡情怯,心中生出几分激动来,马上要见到爹娘公婆和乡亲,猛然分开这么久,还真是挺想念的。   很快就到了。   刘氏、赵屠户、李春容、张镇、张诚带着家人和乡邻在官道两侧侯着,见了仪仗队来,便高声道:“快,状元郎到了,放炮放炮。”  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,锣鼓也敲了起来。   三人连忙下马,跪在长辈面前磕头,全了多年教养恩情。   张白圭新科高中,衣锦还乡,令赵、张两家喜不自胜。   他一身绯罗状元袍,头戴二梁冠,披锦簪花,立在人群中,实乃意气风发。   杨知县连忙上前见礼,这也算中央来人了,怎么也要照看明白。   而探花郎叶珣,一身进士巾服,青年清瘦俊隽,格外与众不同。   就连赵云惜也格外不同,一袭青袍淡雅,头戴狄髻。   张文明盯了她看了半晌,没回过神来。   他心花怒放,眼里再容不得其他,混像高中状元而归的是自己妻子。   杨知县格外谦和:“恭喜恭喜,这有言道,公子世无双,如今在令郎身上,可算是完美诠释了。”   张文明骄矜点头。   张诚呲着大牙笑,他拄着拐杖,拍着张白圭的背,喜不自胜。   “好孩子好孩子!”   张白圭一撩袍角,跪下再次磕头。   张诚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,连忙把孩子扶起来,笑眯眯道:“别跪了别跪了。”   他心疼!   他比自己高中还高兴!   那些被骂张骞子的时刻还历历在目,谁能想到,他成了!   张白圭又给杨知县见礼,他一作揖,杨知县便不敢受,他连忙躬得更甚。   这可是状元郎!按照明朝惯例,金榜题名后,他能直入翰林院,这往后可是内阁之才。   谁敢怠慢他半分。   杨知县不过举人出身,又是借着亲人谋来的官,他自然也知道,此次任满,他就要给张文明挪窝了。   这往后江陵是张家天下,不会让外姓掌控。   两人略寒暄几句,便有人连忙道:“快回村,歇息片刻。”   张家台已经立了状元牌匾,路也重新平整过,直通张家小院。   杨知县觑着张白圭那满意的神色,不由得赞叹,当年院试,他还是个孩子,一转眼,就能掌握他的命脉了。   果然是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。瞬间地位不同了。   杨知县知道,若不是当年在武昌府,顾大人惜才,压了他一届,他会更早登科。   但登科是为了做官,十三四岁定然做不得官。   在这种情况下,他竟然毫无骄矜之色,面色平和,情绪镇定,实在是大才。   叶珣视线在人群中巡弋,并无看到记忆中那陌生的人脸,笑了笑,把一切都放下了。   几人回了张家台。   置办宴席请了仪仗队吃用,又送了江陵土仪,仪仗队便先回了。   杨知县见此,也跟着告辞离去。   张白圭俯身作揖,客气非常。   待众人坐定,张白圭和叶珣又起身,对着赵云惜磕头,张白圭低声道:“白圭得娘亲多年照料教导,才有如今成就……”   叶珣纳首就拜:“姐姐待叶珣至诚,从未有星点懈怠,凡吃用道理,和白圭一致无二,如今已逾十年,叶珣铭感五内,不敢忘怀,先有姐姐后有叶珣,珣愿以生命起誓,余生奉养姐姐如同至亲,如违此誓,珣必天打……”   “哎……”赵云惜连忙打断了他。   叶珣笑了笑,没再多说。   人生孤寂,姐姐才是灰暗混沌中的丝光。   赵云惜连忙扶起两人,含笑道:“快起来快起来!一家人可别说两家话。”   两人起身后,又被众人带着去祭祀先祖,要去坟头磕头烧纸,告诉先祖这个好消息。   好一番忙活后,才算是安稳下来。   张白圭轻轻地舒了口气,眉眼柔和。   叶珣掐着手心,病弱时不来,高中时不来,那往后,便一切尘归尘,土归土。   谁知——   “叶家来人了!”门口有小童进来传报。   叶珣心口重重一跳,心想,若是当面拒绝,也不知可否闹得难堪。 第96章   张白圭眉眼微动,和叶珣对视一眼,正要出门,被张诚摁住了手。   张诚一撩袍袖,走出门去。   他如今胡子花白,拄着拐,瞧着就是个乐呵呵的老头。   有些话,年轻人不好说,他年纪大了,纵然糊涂些,谁敢和他计较。   一出小院门,就见一辆青蓬马车停在门口,车下立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壮年男子。   张诚眉眼微闪,客气问:“这位是……”   那男人连忙上前来,躬身作揖。   张诚面上的笑淡了。   这样谨小慎微,一看就不是主子,自家儿子多年未见,如今新科高中,派个下人算什么事。   没有这样折辱人的。   “小人乃叶宅管家,老爷来信,庆贺公子高中,他如今在江东小县当值,唯盼公子能往江东去一趟。”   叶管事面上笑嘻嘻的,心中却有些无奈,想要自家孩子,好歹亲自走一趟,这些年不管不问,人家高中来摘桃子也这样傲慢。   张诚笑拉着管事的胳膊,又寒暄几句,这才往院内走。   此时。   叶珣披着厚实的大氅,清瘦修长的骨节捂着苍白的唇,无力的轻咳几声,弱声道:“叶管事来了,珣不能前迎,见谅。”   他挣扎着起身,要给代表着父母的管事倒茶,手却抖得不成样子,水壶直接跌落在地,水花四溅。   张白圭连忙扶住他,叹气道:“叶兄素来体弱不支,何苦为难自己呢,快坐快坐。”   叶管事目瞪口呆。心中却也明了,这符合他心中那喝药比吃饭多的童年。   都说他是病鬼,活不过及冠,明明已壮年,却无长辈给取字。他便知自家老爷,怕是等不来小少爷了。   “老爷和夫人交代,公子好生养着,当官耗费心神,端做个富贵闲人便是。”叶管事交代一声,刚要走,就听张诚叹气:“要账?怎么能问叶家要账?”   叶管事闻言皱眉。   “吃药花了三千两?”张诚拔高声调又猛然压低声音:“我们又不是那些没良心的人家,养自家孩子花三五千两算什么。”   张白圭心中冷笑,自然知道提钱的用意,光说让做个富贵闲人,倒是送银钱过来,叫人有个花销。   如今只管嘴巴开合,就把话撂下。好像人喝凉水都能活一样。   叶管事不敢搭话,他家老爷不可能为大公子拿三千两出来。   叶珣背过身,搓了搓脸,再转过来时,便带着几分晕红,低声道:“叶管事,是珣不孝,幼时未能侍奉双亲膝下,如今年长,竟也拿不出药石三千两,哎……”   叶管事将提来的四色点心放下,讪讪道:“这是你三岁最爱吃的点心,夫人都还记得。”   他连忙告辞离去。   自家小少爷依旧病骨支离,老爷夫人定然不愿见的。但做下人的,也说不了什么。   待叶管事走了,叶珣才面色阴沉的起身,打开面前的四色点心,放得时日久了,已经长了霉点。   “喂狗,狗都不吃。”   叶珣捏碎点心。   心头最后一点念想放下了。   他转而笑出来,高兴道:“如今这样也好,省得以后麻烦。”彻底做了割舍,只觉心中快活恣意。   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,一脚把地上的水壶踢远,笑嘻嘻道:“不好的东西,就这样一脚踢飞。”   张白圭黑线。   “娘,那是新的。”他提醒。   赵云惜:!   “我以为你们演戏拿的旧水壶。”   叶珣又看见桌上带着霉点子的点心,单手握拳,一拳砸碎。   他总是很斯文,情绪管理很到位,鲜少有这样活泼的时候。   赵云惜瞥一眼他红彤彤的手,知道他心里生气。   她戳了戳张白圭。   “去买水壶,还要烧水喝呢。”她力气大,踢成破壶了。   *   张家因为叶府来人岔了一下,喜悦的气氛淡了许多,但村里却愈加热闹起来。   王秀兰觉得自己很有发言权,她和白圭是邻居,又瞧着她长大,自觉非常不一般。   “真是文曲星下凡,帽戴簪花身着绯罗长袍,天呐,这就是状元郎吗!”   顿了顿,她又有一种带着梦幻的语气道:“是不是还见过当今皇上啊。”   天呐,她都不敢想的人物。   前些年,她日日卖烧饼,很是攒了些钱,送自家狗娃子去读书,后来考上秀才,这些年在考举人,一直没中式。   如今小白圭成京官了,跟以前可大不相同。   谁知——   刚念叨完,就见状元郎穿着家常的青袍,正出门呢。   王秀兰满脸敬畏的想,这怕不是要有大事。   片刻后,就见新科状元郎提着烧水壶,溜溜达达地走过去。   王秀兰:?   她不理解并大为震撼。 竒 書 蛧 ω W ω . q ì δ ん ū 玖 ㈨ . C ǒ m   等见了李春荣这老乡亲才敢问一句。   李春容提了一盒驴打滚递给她,笑着道:“白圭说,让我们跟着一道去京城,租个小小的院子,一家子都在一处,和和美美的,我跟你说,我也舍不得我那儿媳,那人是真善啊,这十里八村的婆子,谁有我过得舒坦。”   王秀兰确实羡慕,她现在有儿媳了,大儿媳老实木讷,倒也听话,小儿媳却尖酸挑事,整日里歪门邪道闹得人不安宁。   “你要去过好日子咯。”她羡慕。   李春容却摇头,笑眯眯道:“我去作甚?我和当家的守着家里的产业就好,乡里乡邻在一起也高兴。”   她想想去京城就觉得怵。   “我也不会说官话,云娘教了几句,我舌头都要打结了。”李春容笑得见牙不见眼,她可以选择不去,但是孩子不能不请。   就这,张家特意修了族谱、祠堂,以张居正打头,记着祖辈。   如今衣锦还乡,自然要开祠堂再祭祖。   隔日。   张白圭一起床,又重新穿上状元袍服,在村人的拥簇下,进了张家祠堂。   放鞭、点香,祭拜。   张家族谱最早从张家先祖开始,到张诚这一支,因着张白圭格外出色,便以这支为主,重修族谱。   里正过来商议,问要不要修个文曲庙,张家台出了状元郎,香火肯定能赶上东台寺。   里正觑着他的神色,盼望得到他的回复,要知道,上一任里正,就是得罪了面前这小子,在选里正时,他什么都不用做,只要不点头,那里正自然就被拉下来。   要不然也轮不到他。   张白圭笑着点头:“直接修个道观,各路星君都供奉着,香火钱也够村里的公钱了。”   里正闻言心中一喜。   张家台如今文风颇盛,因着有张白圭,张文明、张茂、张谦恒几人参加科举,从秀才、举人、进士都有。   瞧见了厉害,自然愿意砸锅卖铁送孩子读书。劲儿都往此处使,自然会出效果。   *   赵云惜带着张文明、张白圭回娘家。   这也有衣锦还乡的意思在。   张文明穿着锦袍,张白圭穿着状元袍服,走在路上,格外与众不同。   三人到跟前时,刘氏头也不抬地问:“买啥呀?瓜子鸡蛋糕是新出的,吃起来很香。”   赵云惜笑嘻嘻回:“回来买个娘。”   “买你娘那……”刘氏一口国粹尚未说完,就听出是自家闺女的声音,顿时眼圈一红:“云娘,你回来了。”   他们去京城这些时日,她好想他们。   刘氏不复当年的年轻,瞧着像个狠辣的中年婆子,那鼓鼓囊囊的臂膀,显得愈发强壮有劲。   “他爹!云娘回来了!”刘氏一喊,声如洪钟。   赵屠户连忙走出来,笑着道:“云娘哎。”喊了一声,这才看见她身侧的二人,连忙打招呼:“文明、白圭。”   张白圭一撩袍角,纳首便跪。   “白圭喜中状元,特来给嘎公、嘎嘎报喜!”   赵屠户和刘氏连忙扶起他,在一旁恭维声中,笑得合不拢嘴。   他从来没想过,自家还能出个当官的。   这也太厉害了!   张白圭被扶起来后,便笑着跟几个舅舅、舅妈见礼。   织织歪着脑袋,捧着小脸:“这就是状元郎哥哥吗?”   张白圭轻笑:“织织娃,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。”   织织:“哦。”   这话听着就烦。   小姑娘辫子一翘,往奶奶怀里一躲,就不吭声了。   张白圭顿时哈哈大笑起来。   众人一起往院中走,如今白圭得中状元,便是张文明这个女婿来,这得退一射之地。   几人落座,赵屠户局促地搓了搓手,看着室内老旧的摆设,有些赧然:“见谅见谅……”   张白圭瞧着院中一处,反而笑出了声:“我记得儿时来嘎嘎家,就在此处追大鹅玩,大鹅啄我,我就攥大鹅脖子,我娘一脚把它踢死了,然后嘎嘎给我们炖大鹅吃?”   他这样说起童年趣事来,脸上带着笑,瞧着便格外可爱,带着几分亲近出来。   赵屠户也跟着放松下来,笑着道:“一听说你中了状元,如今出息了,和你说话就觉得腿肚子转筋。”   几人喝着茶,赵淙便出来接待,笑眯眯道:“白圭回来了。”   有赵淙出来,赵屠户明显松了口气。   刘氏带着赵云惜去说悄悄话,小小声道:“你爹老了。”   赵云惜拍拍她的手,低声道:“娘,给你的礼物。”   刘氏见她递过来的随意,接得也随意,瞬间就瞪圆了眼睛。   金手镯、金项圈、金头面。   一整套。   “这也太贵重了。”她连忙推辞。   赵云惜却永远记得,当初她说想做糯米包油条的生意,都不用她怎么说,对方就把所有东西都给她置办齐全了。   “你也不容易,这首饰我不要。”刘氏眷恋的摸了摸。   真沉啊。   赵云惜把宽泥鳅背的金手镯给她戴上,端详片刻,笑着道:“收着吧,女儿的一点心意。” 第97章   走时京城尚是暮春,回来时,京城已是初秋。   入目多是红橙黄的底色。   赵云惜伸着懒腰从船舱出来,小幅度地晃动着身子,坐了几日的船,整个人僵得厉害。   而张白圭到底年轻,做了几个扩胸运动便觉身子爽利。   而此时,京中关于新科进士的讨论少之又少,已经化为平淡。穿着道袍的三人,在人群中显得格外不起眼。   走时仪仗相送,回时一片凄凉。   几人在小院安顿好后,张白圭和叶珣便去户部领了牙牌和官袍。   张白圭穿上青袍公服,揽境自照,颇觉满意。   十余年寒窗苦读,终于换得翰林院的入门券。   赵云惜在翻着两人的牙牌玩,这算是身份证,两人的牙牌都是“文”字号,正面刻着官职,背面刻着“朝参官悬带此牌,无牌者依律论罪,借者与借与者罪同。出京不用。”   还有“武”、“乐”、“宫”等牙牌。   赵云惜还上前摸了摸两人身上的鹭鸶的补子,感觉还挺有意思。   张白圭满腔抱负热血,从此刻便充盈胸膛。   叶珣素来淡然,现在也有些激动。   “大明是一艘船,你们现在是船上一根钉了。”赵云惜满脸唏嘘。   京城里面,宫侯高官无数,六品编修并不算什么。   第一甲三人直接入翰林院,还有许多进士在六部观政,约摸还要有不少人入职翰林院。   新一轮的竞争开始了。   张白圭和叶珣在翰林院外遇见了陆树声,三人身着青袍,互相见礼后,这才往里走去。   自有前辈带着三人熟识翰林院,熟识要做的事情。   张居正总结后,得出结论。   ——十分清闲。   修史这样的工作,庞杂且无法高效,自然清闲的紧。   而张白圭也感受到了什么叫遍地皆人才。   当初在荆州府学时,尚且左一个案首,右一个案首。   如今在翰林院当值的诸位同僚,在科举考试时,皆如三人一般。   张白圭品了品味,果然如娘亲所言,神童只是入朝的门槛。但翰林院是真清苦,手里半分权力也无,俸禄也极低。   三张掉漆的小桌摆在一起,就是他们三人的工位。   上面摆着一沓书。   “先把历代史书读了,融汇贯通,再来修史。”男人说了一句,便自去忙了。   翰林院的官员他们都见过,大多是殿试时的考官,纵然当时无暇他顾,也能探知一二。   张白圭不动声色地探究诸位同僚,发现大家有共同点,便是年轻俊秀,连个相貌平平的都少有。   科举考试时,大家捧着书如痴如醉,如今编修们编史,瞧着只觉厌烦。   十年寒窗苦读,再换十年寒窗。   张白圭前头是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,回身笑着问:“江陵张居正?”   张白圭起身作揖:“正是在下。”   翰林院的生活和国子监十分相同。   读读书、写写文章,人微言轻,沧海一粟。   张白圭倒也不急,他如今才十七,在官员里头就头一份的年轻,这样的年岁,就不可能让他做高官起政策。   然而修史真的有一种苦苦的小废物这种感觉。   *   下值回家后,就见娘亲正在数钱。   “我的俸禄是八石。”张白圭幽幽道。   “我也是。”叶珣哽住。   两人只觉天都塌了。   赵云惜茫然地看着两人:“八石?”   这上要养老,下要养小,区区八石,够做甚?   在国子监卖炸鸡已经稳定了,她请了三个人,现在运作的极好。   每日里入账稳定。   张白圭原先想着,等他做官了,就给娘亲买金手镯金项圈,如今看来,这成了空。   简直岂有此理。   赵云惜记得明朝俸禄一直都低,笑着道:“等你们做到高官了,记得提提俸禄,也免得让后来的官员承受你们的苦。”   没钱是真苦。   腰都挺不直。   她如今能这样自如,是她能赚钱,腰包鼓,只要不是软蛋被拿捏,自然有话语权和自由权。   “你们翰林院需要食堂吗?”她问。   张白圭闻言眉眼一弯,笑着道:“京中官员的伙食一律从光禄寺出,那滋味……”他品了品,难以描述。   “俱小道不负责任消息称,夏首辅都自带餐食。”叶珣耸了耸肩。   吃得少生无可恋。   “哎。”上班的滋味不如想象中美妙。   “还有不负责任小道消息称,首辅自带美食,而次辅吃食堂,看着他吃香喝辣,都哭了。”张白圭小小声道。   赵云惜:?   好一手小道消息。   次辅那可是严嵩!   吃饭菜吃哭了,还真是不负责任的小道消息。   “明天晌午,我给你俩送饭菜去。”她琢磨着,随便做点,也比吃食堂好。   “过些时日吧。”张白圭叹气:“刚去当值,不能太张扬。”   先老实几日再说。   赵云惜点头,她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忙。先前白圭参加科举,今日在武昌明日在荆州府,她不能撂开手施展。   如今定居京城,她便要好好攒家底了。   毕竟想要为他谋身,钱和权缺一不可。   权他自己有,钱得自己来。   如今做了小京官,旁得不说,维护自己的小店铺还是绰绰有余。   于是——   赵云惜开始寻觅铺子。   京城中的铺子珍贵,租金也高,她寻了离翰林院近些的地方,不过十平左右的小隔间,一年租金便要三十两,贵到屙血。   赵云惜肉疼至极,却还是租下了。   她还要有老本行,卖炸鸡。   这个生意是真的好做,腌制过后便能炸,不占地方又很香很好卖,回款速度也快。   她琢磨着将香露带到京城,最后还是放弃了,这是达官贵人爱用品,在江陵卖卖不显眼,拿到京城就难说了。   心里来回盘算,先把这两个铺子给盘活再想其他。   而此时。   两人已经在翰林院站稳脚跟。   张白圭捧着茶盏,抿一口清茶暖身子,再慢条斯理地提笔写字。   修史不需要文采,用词精准简洁便可,对他来说,实在太过简单。   他觑着同僚的上交工作量,自己也相差无几地交上去,剩下时间便泡在藏书阁中,开始疯狂看书。   他记性好,看过两遍便能记住,纵然有些许遗漏,回头再看一遍就补上了。   因此在翰林院的生活也十分快活。   他在翰林院中,到底入了官场,只要用心观察,就能发现其中的暗潮汹涌。   比如夏首辅乃孤臣,从不结党营私,但他才华横溢,办事效率极高。   再比如皇帝其实不问政务。   整日里沉迷修道。   张白圭不解并大为震惊,他打小,连鬼神都不信。   因为儿时去逛庙会,随着众人一道玩,说是要抽签解签。   娘亲抽中了下签,她就再抽几回,抽到了上上大吉签,说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中。   更遑论修仙了。   而次辅严嵩如今颇得皇上喜爱,因为他很能写青词。   张白圭觉得很荒谬。   他读书时接触的,和如今所看,差距太大。   他落差感强到爆炸。   *   下值回家后,他将满腹困惑诉说给娘亲听。   叶珣捧着微烫的茶盏,笑着道:“姐姐喝茶。”   赵云惜捧着茶盏,笑着回:“你今日能看到他修仙,明日你能看到口蜜腹剑,这才是官场,稍有不慎,便是万劫不复,如今你们年轻,多看多听多想,只要把嘴巴闭上,安稳熬上几年,到时候自有解决的办法。”   官场有太多潜规则,需要有指引人。   “你二人无事,提着礼物去看看座师,陪他聊聊天,赏赏景,才是正经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   座师乃国子监祭酒徐玠。   未来的首辅大人。   张白圭慢吞吞地哦了声,他并非冥顽不灵的酸腐性子,但面对这些,依旧要消化。   读书时告诉他,为百姓谋福利,当官时告诉他,要保全自身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温和道:“吃饭吧,今日做了你最爱吃的梅干菜锅盔,还炖了鸡。”   *   休沐日。   张白圭和叶珣带着礼物就去找徐玠了,看着面前些许破败的三进小院,两人神态恭谨。   徐玠亦是休沐。   他见了二人,神色毫无意外,含笑道:“你们来了。”   “老师。”两人连忙作揖行礼。   徐玠手中执着两份文章,正是二人所做。   “文笔兼具,气魄丰韵,不错。”徐玠神色中含有赞赏:“做官嘛,和读书相差无几,首先要心定。”   心定,文章就不会散。   张白圭欲言又止,想到娘亲交代,随便聊聊,便笑着领了赞扬,将礼物递上。   三人果然随意闲聊,徐玠带着两人在银杏树下喝茶下棋,并不多言,朝中错综复杂,要自己双眼去看,双耳去听。   张白圭的心,慢慢地静了下来。   做状元有多关注和赞誉,做编修便有多渺小无力。   徐玠为人厚道风趣,将两人哄得十分开怀,临走时,还有些依依不舍:“我见居正如小友,有空多来长聚。”   张白圭笑得十分爽朗:“居正省得。”   待再次上值,他的心果然安定下来。当值极为妥帖,受到了上峰的青睐。   “居正可成婚了?”上峰领他到一旁,含笑问。   张白圭心念电转,却还是认真回:“和别家姑娘已有默契,她在孝期,故而并未订婚。”   上峰略感遗憾,他是真喜欢面前的少年郎,生得俊秀,人品也端方,行事也极有章程,堪为良婿。   可惜了可惜了。   他心中已定,若再观察年余,他仍旧如此出色,便可往首辅跟前推介他的文章。   “等休沐日,我要去香山赏红叶,你和叶珣陪我同去。”上峰笑着道。   私下里的为人和待人接物,他也要观察。 第98章   秋风瑟瑟。   入目一片枯黄。   小院中菊花冒出花骨朵,透着几分娇嫩的绿。   赵云惜坐在小炉旁,饮着茶水,翻着书,嘴里嘀嘀咕咕。   “这起名也太难了。”   “花暖青牛卧,松高白鹤眠。难道叫鹤眠?叶鹤眠?这好听吗?”   “洗砚修良策,敲松拟素贞。砚修?敲松?”   “上陈樵渔事,下叙农圃言,叙言?”   她嘀嘀咕咕说个不停。   张白圭坐在他身侧,笑着看向她,含笑问:“嘟囔什么呐?”   叶珣摘掉官帽,戴上头巾,也跟着坐在边上看书。   “给你俩想号呢,白圭就不说了,年岁尚小,但叶珣年长,行走官场,整日里叫名字,有些不庄重。”这应该家中父母师长操心,可以叶珣失了师长,也无父母操心。   她想什么都觉得差点意思,突然灵机一动:“可期如何?盼你未来可期。”   叶珣却想到那句‘斯人可期复可惜,我处落叶孤云间’,便点头应下,温和道:“昭昭如愿,岁岁安澜,来日可期,极好。”   赵云惜一拍大腿:“这个好!不愧是探花郎!果然很有文采!”   这样一接话,把她的大白话都衬得极漂亮。   说着又看向小白圭,兴致勃勃道:“《公羊春秋》有言‘君子大居正’,便取大字,再有你排三,叔大?”   张白圭学着她一拍大腿:“叔大甚好!”   他听着就喜欢。   三人对视一眼,才听他说,休沐日要和上峰去香山赏景。   赵云惜问了一句:“有几个人?”   “我和叶珣猜测应该是上峰带新科进士联络感情,除了我二人和陆树声,应当还有高拱,我看上峰对他颇有好感。”   张白圭知道这样的出游也并不单纯,应当是有目的在。   *   隔日。   进了九月,便觉秋意寒凉。   香山上枫叶红遍,入目并未觉得星点萧瑟。   张白圭和叶珣来到香山下,等着上峰过来,见是一群,瞬间眸光微闪。   上峰脊背微弓,跟在一老年男子身后。   两波人汇合,先各自介绍。   那老年男子乃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,名唤严嵩,满头灰发,带着满脸笑意,正看着作揖的两人,温和道:“这就是名满天下的张居正和叶珣?居正年岁小,尚未及冠,叶珣可有字?”   “珣字可期。”叶珣眉眼柔和。想起便觉心中愉悦。   而几个新科进士也互相见礼。   彼此对视一眼,心中瞬间明了。几人应当是要进翰林院了。   除了一甲是直接被皇帝批示进翰林院,其余新科进士要去各部轮值,择优选为庶吉士,而庶吉士中较为优秀者选入翰林院。   一轮又一轮选拔,如同无情的倾轧。   而除了他猜测中的清瘦青年高拱,还有一面容俊俏的青年,名唤陈以勤,字逸甫,正互相见礼。   几人寒暄着,往山上走去。   高拱廊笑声不断,和着陈以勤聊天说话,慢慢地,和张白圭也搭上话了。   严嵩年迈,但体力极好。   他爬起山来,仍旧健步如飞,丝毫不输几个新晋庶吉士。   “当今对尔等多有赞誉,屡屡在本官跟前夸赞你们,诸位同僚定要尽心当差,方不负陛下隆恩。”严嵩神情肃穆,冲着紫禁城方向拱手作揖,满脸都是敬重。   张白圭立马跟着满脸恭谨地拱手作揖。   几人往山上走,一路闲谈,严嵩对张居正多有关注,时时听他聊时政相关。   等到了山顶,严嵩基本就摸清这届状元的想法,心中多有赞赏。   “瞧着居正,便想起本官年少时,满腔抱负,只想着为国为民。”严嵩笑了笑,满脸褶子都写着心眼,偏偏铺开了,做出慈和面孔。   张居正双手作揖,神情恭谨,温和道:“居正无状,承蒙大人厚爱,心中万分感怀,必谨记大人所言,分毫不忘。”   严嵩拍了拍他的肩,温声道…“别紧张,今日出门来,不论上官下官,只论老友小友,得承蒙你们不弃,愿意陪我这个老头子闲逛才是。”   *   张居正回家后,只觉后背湿透。   陪着上峰已然很累,却不曾想,还得陪着上峰的上峰。  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,眸子亮晶晶的,握着娘亲的手,满脸惊叹地夸赞:“娘亲,你是不知,严大人毫无架子,待我们极为亲厚。”   “严大人?”赵云惜正在炕鸡蛋饼干,喂新养的小猫崽,笑着问:“严什么?”   “严嵩。”张白圭掰走一块鸡蛋饼干吃,放了冰糖和鸡蛋,吃起来又酥又香,他很喜欢。   “严嵩。”赵云惜惊得把嚼碎的鸡蛋饼干都咽了。“你说的是严苛的严,嵩山的嵩?”   如果白圭的名号是大明第一首辅,那严嵩的名号必然是大明第一巨奸!   天呐。   也是听见名人了。   可惜京城规矩严苛,不如江陵乡下散漫,她不能再贸然出现在其他男人面前。   天呐!   那可是严嵩。   看小白圭对他多有推崇的样子,赵云惜咽了咽口水,小小声道:“人大多有两面,正面和反面,你要多观察观察。”   叶珣眉眼微眯:“听姐姐的。”   张白圭想说他亲眼所见,亲耳所听,到底还是咽下了。   赵云惜还是跟做梦一样,连吃了两口鸡蛋饼干,这才喂给小猫咪。   “乖乖长大哦。”   张白圭兴致勃勃地凑过来,捏着小猫咪的后脖颈,好奇地看着:“它多大了?”   “一个多月?”赵云惜猜测。   是王朝晖送来的,他说这是临清狮子猫,一蓝一黄的双色异瞳,雪白的长绒毛,这会儿在他手心喵喵叫,叫得人心都化了。   “真可爱。”张白圭幽幽赞叹:“小奶猫叫一声,能把我这个硬汉的心萌软。”   赵云惜:?   她低头伸到他面前看他,震惊住了。   “你?硬汉?”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。   张白圭幽幽地望着她。   “我儿最硬汉,虽略有少年感,却更有稳重成熟之态,实乃天下第一硬汉是也。”赵云惜满脸笃定地夸赞。   张白圭这才收回视线。   这才差不多。   叶珣纤白的指节轻抚着小白猫的脑袋,摸得它喵喵叫。   *   在翰林院当值,基本按部就班,熟识同僚以后,工作也一步一步熟识,便走上正轨。   张白圭和叶珣每日上值下值,忙得不亦说乎。   等入了冬,天稍微冷一点,赵云惜想着要不要囤冬菜,就见邻居买白菜都是成车往家里拉。   “时时都有菜贩,为何还要囤菜?”她满脸好奇问。   邻居笑着回她:“你是不知,大雪封路,你想走到菜贩家都难,提前备着,下雪也不愁。现在这天有点遭,不光要备米面粮油菜,还得备着煤炭,这才算备齐全了。”   赵云惜连忙道谢,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,正要去办,就听见小院外头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。   她没想着跟自家有关,依着计划要锁门出去,结果就见王朝晖笑得灿烂,乐呵呵道:“备了好些冬日物资,想着你一个人不方便,索性给你送些来。”   他热情又开朗。   赵云惜被他心情感染,也跟着朗笑出声,温和道:“那要多谢谢你,我这会儿就是要出去备冬菜呢。”   王朝晖龇着牙笑,笑眯眯道:“那巧了,你若需要什么,尽管去家里找我便是,我们是同乡,有多年的情谊在,自然和别人不同,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,可别自己忙了,好生养着,等居正封侯拜相,你可是诰命夫人。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这孩子一张嘴变得让人措手不及。   “借你吉言!”他家近来做了皇商,眼瞧着钱越赚越多,但礼节却越来越好了,时常惦念着她们。   王朝晖让小厮帮忙卸货。   赵云惜让搬到库房去,就见从花椒到八角,从煤到炭,什么东西都有。   她震惊于他的细心,十分感怀,笑着问:“多少银子?我现在称给你。”   王朝晖原本想说不要,对上赵云惜清澈温柔的眸子,顿时不想敷衍她,认真道:“这真是我家自己备的,我们拿得多,价钱就格外低,这么多,你统共给五十两就成。”   这么多,有近二百两。   是他一片心意。   在京城做事越久,便越是感念能认识赵娘子这样温暖的人,让他不至于太过沉溺于黑暗。   他最不缺的就是钱,他爹给他上万两的零花钱。他根本花不完,他不爱僄不爱赌,这么多钱,撒着都嫌手累。   赵云惜称了五十两银子给他,见他要走,又叫住他,含笑道:“我家有做羊绒生意,你是知道的,做的羊绒衫冬日极暖和,前些日子通信时,给你也做了几套,你且试试。”   现下甘玉竹的生意已经做到京城了。她家在京城原就有势力,想要渗透过来很简单。   她送货时,叫人捎过来的,备着给白圭明年穿的,如今给了王朝晖,倒是正好。   他年岁大些,肩膀也宽厚些。   王朝晖摸了摸软绵绵的羊绒衣,见是套头的,顿时有些懵:“怎么穿呀?”   赵云惜笑着教他,温声道:“多试几回,习惯了就好。”   “这是羊绒围巾,冬日冷了,在脖颈间围上几圈。”   “这是羊绒手套,有全指、半指,怎么方便怎么戴。”   “这是羊绒袜,很暖和,很轻薄。”   王朝晖捧着沉甸甸的箱子,眨了眨眼睛,他明明过来送东西的,偏偏又提一兜回去。   两人正在聊天,就见张白圭和叶珣下值回来了。   叶珣见了王朝晖,便立在两人中间,含笑道:“我们申时下值,朝弟若是摸不准时间,这个点来,我们一般都在家。” 第99章   冬意渐浓。   在门口小立,就觉得风把衣裳都给吹透了,穿再厚都没用。   王朝晖方才搬东西搬得满身是汗,这会儿吹风就觉得冷,冲着叶珣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,满脸爽朗道:“好呀,赵姐姐还说等冬至包饺子给我尝尝呢,我到时再来。”   他转身上马车,复又撩着车帘回首交代:“里面有新杀的半扇羊,用来做羊肉饺子极香!包子也成,新鲜才好吃。”   叶珣等他放下帘子时,面上笑容一淡。可恶,他这八石俸禄,到底够做什么。   “王朝晖,你别回了,就在这用饭吧。”赵云惜客气地让一句。   到底这么远地送东西过来,来了就喝两口冷风,不是待客之道。再者同出荆州府,在遥远的京城,便能透出几分亲切来。   乡音听着格外地好听。   她话音未落,马车就停了。   “恭敬不如从命,那我尝尝赵姐姐的手艺。”王朝晖笑眯眯道。   几人便一道往屋里走。   赵云惜刚一回屋,打算把羊肉找出来收拾,就听见一阵嗷呜嗷呜的奶喵声。   她满头雾水地走进杂物间,就见小奶猫正趴在羊肉上,凶狠地抱着羊肉在啃。   上前提起奶凶的猫崽,拯救自家的羊肉,她小声嘀咕:“果然宠随主人形,太像王朝晖了。”   头一回见面,就是在荆州府的荷花池畔,闻着烤串的香味就来了,很自来熟地吃了他家的肉。   叶珣耳朵微动,上前接过小奶猫,替它擦了擦嘴巴,小声威胁:“你最好赶紧像我,要不然就不让你进我被窝睡觉了!”   小奶猫歪头舔他:“miamia~”   叶珣满脸嫌弃地拎着它的后脖颈:“你现在膻膻的,离我远点!”   而张白圭回家后,先回房脱掉官靴,再泡脚,整个人舒服地不得了。小奶猫从叶珣怀里下来,趴在他腿上,用脑袋不停地蹭他。   等都收拾好,赵云惜便开始切羊肉,分割好,用冰镇着。   烤羊肉串要肥瘦相间才好吃,她专门挑了上脑的部分。而叶珣切葱姜,打算等会儿腌肉用。   王朝晖去点炭,他笑嘻嘻道:“头一回见面,就是闻着你家的羊肉串比较香。”   张白圭在洗葱,几人各忙各的。   小奶猫却很不开心,它都已经躺着摊开身子,露出柔软绒毛的肚肚,怎么还没有人来摸摸它!   赵云惜对烤肉很熟练了,羊肉切成指肚那般大,肥瘦相间,略烤一烤,便会往下滴油,撒上茱萸粉和孜然粉,闻起来便很香。   “喏,王朝晖你先吃。”赵云惜递给他一把羊肉串。   王朝晖接过,嬉笑着道谢,不住赞叹:“这烤肉吃起来鲜香麻辣,滋味十分丰富。好吃!”   边上的小炉子里还炖着萝卜羊肉汤,这会儿咕嘟咕嘟地冒泡,汤汁已经出了些许奶白色,瞧着就极鲜香。   叶珣在做芝麻烧饼,姐姐喜欢吃酥香口的,说吃起来很香,他便学会做了。将直裰的袖子挽起来,露出劲瘦的腕子,开始慢慢揉面。   把烧饼都摆进炉子,他这才去烧烤炉旁,见姐姐鼻尖冒汗,连忙道:“你先吃点,我来烤。”   说着,他便坐在小凳上,接过竹串开始烤肉。   “好哦。”赵云惜轻笑。   她吃着自己做的羊肉串,果然滋味鲜美,若是再来一杯啤酒,便更好了。   “赵姐姐,近来苏杭地区,流行戴空框,我给你瞧瞧。”王朝晖突然想起,从荷包中掏出折叠镜框,笑嘻嘻道:“我家近来在学做眼镜,我打磨了许多水晶片,还学着做银丝、金丝框,我给你带了两副来,险些忘了。”   这都是他亲手做的镜框。   赵云惜接过来,熟练地戴上。神情中有片刻恍惚,还以为已经忘了。   镜框上还有长长的水晶流苏。   “感觉银累丝配着紫色水晶流苏挺有味道。”王朝晖喜滋滋道:“我爹说,我亲手做的眼镜卖得特别好。”   赵云惜瞳孔地震。   她知道元朝就有眼镜了,但是亲眼看见,还是觉得很震惊,没有验光设备,他们怎么配镜的。但她知道,眼镜很贵,价格和良驹等同。   “现在都是手持眼镜,这样带直腿的是我自己测绘制作的。”王朝晖皱眉:“但还是不对,镜片时常从鼻梁滑落,我甚至还想过,用鱼胶沾在鼻梁上,但是不够漂亮,只能作罢。”   赵云惜琢磨着,助他一臂之力。   “给镜框装两条腿,卡在鼻梁上,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呀。”   王朝晖满脸茫然地抬眸。   鼻梁?腿?   赵云惜索性起身拿纸笔来,亲自将图纸画下来给他。   “装两条小腿,未免它磨着鼻梁,再给它装个小托。”赵云惜直接将现代眼镜给画出来。   甚至帮忙多画了几个常规款。   时下纯圆比较多,鲜少有其他形状。   张白圭盯着其中一个看,半晌才歪头问:“这是……猫耳?”   赵云惜喜滋滋道:“对呀,可爱吧?”   王朝晖盯着镜框看了半晌,满脸激动,笑着道:“赵姐姐也太厉害了,感觉什么都会的样子。”   他吃完手中羊肉串,一抹嘴,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。   赵云惜茫然地望着马车扬起的一点灰尘,这孩子也太专注了。   拿着图纸直接就走了。   *   冬日漫长。   赵云惜终于体会到溪柴火软蛮毡暖,我与狸奴不出门的快乐滋味。   出门能把人冻成碎碎冰,她便整日里窝在家里烤火,几日下来,也有些无聊。   她就窝着看书,偶尔天晴时,便出门去看看店铺。在东街的炸鸡铺子每天的客流量减少许多。   毕竟天冷,能在家玩,鲜少有人愿意出门,就算是美食也不行。   赵云惜不着急,特意叮嘱店小二,若是下暴雪,就不必再过来当差,雪停了再说。   漫天素白,真的能冻掉人的耳朵。   她顺手抓了一把铜钱,给各人分了,笑着道:“买些烤栗子回家与孩子吃。”   几个小二顿时高兴坏了,乐滋滋道:“谢东家!谢东家!”   冬日当差不容易,但有钱赚,就是最大的动力。   赵云惜在东街溜达一圈后,踏着积雪,去国子监再看看,走到路上,碰见了徐玠。   “徐大人安好。”对上眼神时,她连忙打招呼。   “赵娘子。”徐玠拢着手,秀挺的鼻梁都冻红了,瞧见她,眉眼深邃:“居正近来如何?”   他很喜欢这个学生。   赵云惜笑着回了两句,两人便交错离开,她要去食堂看一眼。   食堂中。   正是下学的时候,许多学生正围在炸鸡铺子前,翘首以盼,等着炸好。   瞧着人流量高,她登时放心下来。   国子监小食堂里的炸鸡铺子,都快能当她的养老保险了,虽然人流量没有外面大,但很是稳定。   “赵娘子。”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。   赵云惜回眸,就见是李春芳,面上的笑容顿时温和许多。   “李举子。”她笑着打招呼:“有空去家中吃饭,居正还在念叨你,说许久不见了。”   李春芳笑着应下,连忙道:“我确实有疑惑想找居正聊聊,那我后日休沐过去,方便吗?”   赵云惜连忙道:“应是无妨,若有事排布不开,我再来给你递信儿便是。”   她不由得感叹,李春芳这个未来状元,真的没有一点架子。   国子监中,果然一切照旧。   她看了看,炸鸡腿卖得最好,炸鸡块卖得也不错,一个肉多一个钱少,都是选择的首要考虑对象。   炸萝卜丸子卖得也不错。   她扫了一眼,心里便有数了,见许多人不知绿豆汤免费,便立了牌子,专门写上这五个字,冬日喝一碗热汤,会舒服些。   *   晚间回去时,她在跟白圭说这个问题,让他提点礼物去拜访。趁着徐玠、李春芳微末时,多多结交。   等人家身居高位,所有人一窝蜂围着,你想见缝插针都难。   这可是徐玠!   这可是李春芳!   想想她已经见过未来的三个首辅,若再见严嵩,便是四个首辅,她就心里激动。   历史真有意思啊。   然而张白圭满脸凝重,他压低声音道:“我今日见了严大人,他戴着花枝乱颤的香叶冠。”   赵云惜听到熟悉的词汇,心中一震,却还是装作满脸茫然的样子抬眸问:“香叶冠?”   “香叶冠乃当今所创,绿纱制成,高一尺半,华丽非常……”张白圭面色凝重,眉眼间罕见地也带出几分茫然,他眨眨眼睛,声音低得几不可闻:“不问苍生问鬼神?”   修仙一事,在旁人身上尚好,在皇帝身上,便是祸国殃民。   赵云惜装作瞬间品出味来的模样,压低声音问:“修仙问道?”   她拍拍白圭的肩膀,她懂他的未尽之言,这便是他要效忠的皇帝?   三人对视一眼,小院寂静,一时间都没有说话。   香叶冠在历史上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,代表着夏言逐渐淡出,和严嵩的二十年首辅的开端。   严嵩是真能活。   这老头生生活到八十多。   赵云惜转而看向张白圭,扯着他的小脸,笑嘻嘻道:“你要是能活到九十九……”   她突然灵机一动。   张居正哪哪都好,就是死得早。   自家孩子,活得越久越好。若他能活到九十多,那什么谋国、谋身,他自己就能办的极好。   和白圭相处越久,越为他的智慧所着迷。   她琢磨着,从今天开始,盯着他开始养生,多吃蔬菜多运动,不能一直坐着看书。   反正要和痔疮说拜拜。   张白圭后脑勺一寒,他有一种被什么盯住的错觉。   “娘亲?”他歪头。 第100章   冬日屋檐下。   小小的风铃随风而响。   火红的对联刚用浆糊贴好,细小的空隙被北风吹得鼓起来。   屋檐下还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棱,有的被敲断,有的新长出来长长一条。   足以见证京城冬季的彻骨寒冷。   屋外寒风呼啸,室内点着炭盆,上面烧着热水,氤氲的水雾蒸腾,室内便温暖如春。   眼瞧着就过年了,各家各户都忙活不迭。   除夕下午,趁着天气暖和,先洗头洗澡,将旧衣洗干净,新衣拿出来再晾晒,这才开始剁馅儿包饺子。   叶珣切葱,张白圭剥蒜,两双执笔的手,这会儿也拿起了菜刀,为着年夜饭备料。   年夜饭向来隆重,就算只他三人,也不能有星点懈怠。   三人正挽着袖子,边包饺子边闲聊,就听见外头有鞭炮声响起。赵云惜有些惊讶,没成想,他们做饭这样早。   她家饺子尚未包好,别家都吃上了。   他们也太勤快了些。   “笃笃。”   敲门声响起。   赵云惜有些茫然,她望着门外,一般大年三十,没有人会来串门做客才是。   见叶珣要起身去开门,她瞧着外面的鹅毛大雪,拦住他:“我去。”   说着便披上厚实的大氅,打着伞往外走,一边打开门闩,一边笑着问:“新年好,谁呀?”  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。   她怔在原地。   就见张文明满头是雪,就见长长的睫毛也被冰霜糊住,鼻头更是冻得通红。   见了她,弯唇露出笑意。   赵云惜也跟着笑:“治卿……”   听见熟悉的声音,张文明再也按捺不住,他眼圈微红,哑着嗓道:“云娘,我好想你。”   他的怀抱冰凉。   赵云惜连忙道:“快进屋去,屋里暖和。”她牵着张文明的手,一道往灶房走去。   将他身上的大氅脱掉,才发现他脸上有青紫的斑块,手上也有。   她顿时心疼。   “怎么冻成这样?”她问。   张文明缩回手,只笑着道:“我只用了十天,便从江陵赶来京城了,我厉害吧?”   他唇角是绷不住的笑意。   赵云惜打开热水,捧上棉巾,让他洗脸上的冰霜。   她一时哑然,喉头梗成一片。   “爹。”张白圭眸中也迸发出惊喜愉悦来,笑嘻嘻地上前打招呼。   “张叔。”叶珣客客气气地躬身作揖。   赵云惜给他擦拭完脸颊,拿白圭的网巾给他先戴上,笑着道:“晚间烧水洗洗澡,好好歇歇。”   叶珣连忙起身去熬姜汤,让他去去寒。   几人再次坐定,张文明打量着温馨雅致的小院,心中顿时生出不想走的想法了。   他侧着脸,将冻出青紫那半脸藏起来,捧着热茶,忍不住将视线投在妻子身上。   他自幼饱读诗书,虽以四书五经为要,却对诗词歌赋也多有涉猎,瞧见她,只觉洛神赋尚且不足以描述她。   他捏着热茶,没见她之前,心里能烂个破洞一样,如今总算被填补上,只觉得整个人都圆满了。   张文明眉眼柔和。   他挽起袖子,用热水洗干净手,也过来帮着包饺子。   他知道,她的眼神一如从前淡漠、温和,从无半分情意。   可心中仍觉欢喜。   只要她在,就好了。他从不敢奢求其他。   他年岁已长,再不像青年时,会为着在镜中瞧见自己情意绵绵的眼神,而她淡漠如初,那时他生了好久的气。   如今再瞧这样温和的眼神,只觉得心中安宁。   不爱他无妨,只要也不爱别人就好。   他心里想了许多,高兴的,悲观的,好的坏的,却从未诉诸于口。 奇_ 书_ 网_w_w _w_._q_ i_ s_ h_u_9 _9_ ._ c_ o _m   张文明挺直脊背,手下捏出漂亮的饺子。   张白圭眉眼晶亮,快活道:“爹,你远道而来,不若歇歇,这饺子留着让我们来包?”   张文明轻咳,笑眯眯道:“你俩去玩吧,我和你娘忙就行。”他觉得自己满身都是力气,只想时时刻刻挨着云娘。   叶珣见饺子还剩几个面叶没包,从善如流地起身,拉着白圭去烧火。   他没有离开灶房,只是背对着两人,坐下烧火前,他回眸望了一眼,却什么都没敢看。   赵云惜笑着道:“包的大葱羊肉馅的饺子,你看看喜不喜欢吃。”   他千里迢迢地过来,一路风霜加身,实在是可怜又可爱。   赵云惜侧眸望着他,神情柔和。   “下回等天好再来,不必这样吹风受冻。”瞧着旁人怪不落忍。   张文明眨了眨眼睛,一直藏着的侧脸也不藏了,露出来给她看,还落寞地垂眸,说话透着几分可怜:“我盼着能看你一眼,什么风霜,都没感受到。”   他眼神真诚。   眉眼愈加柔和,用眼神临摹着她的脸颊。   明明年岁渐长,她面容却一如当年,只长了浑身气度,更像是白里透粉的清艳牡丹,几欲滴露。   这是他的妻。   他眼神移不开,手心也冒出汗液,脑海中也有片刻晕眩。   “我来了,你凡事不必忙,只告诉我便是。”张文明握住她的手,言语殷切。   赵云惜抿了抿嘴,看着灶台方向,抽回手,笑着回:“饺子煮好了,我先给你煮一碗。”   “嗯,好。”张文明垂眸。   “只要想到路的尽头是你,我便不觉冬日苦寒。若叫你为难,我下回改时间便是,你莫顾忌我。”张文明别开脸,不敢去看她。   他就是忍不住,想看看她,就看看她。   赵云惜知道他的意思。   面前的男人,面容清俊,纵然被风雪催过,却更显成熟,这样鼻头红红,确实有几分可怜。   对她的态度心知肚明,却依旧坚定如初。   赵云惜用手背给他暖脸上的冻疮,轻笑:“别多想。”   别多想,好好过日子。   赵云惜眸中带着笑意,捏捏他的脸颊,亲昵温和:“相公,洗手吃饭了。”   什么情情爱爱的,能有什么趣味。   下饺子很快。   三煮三滚,白白胖胖的饺子便漂浮起来。   “白圭,去放鞭炮。”她叮嘱。   第一轮饺子滚起来时,外面传来鞭炮声。   张白圭捂着耳朵窜回来,神色间难免透出几分少年意气盛,笑眯眯道:“引短了,说爆就爆,真刺激。”   叶珣摘掉他肩上蹦来的鞭炮皮,笑着道:“儿时还会捡地上掉的鞭炮来放,越短越刺激。”   地上红红的一片,空气中也是硫磺的味道。   “饺子好了,快来盛吧。”赵云惜喊他俩。   张白圭连忙端菜端饺子。   张文明抛却那些小心思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   和娘子一起过年咯。   “相公,你多吃些饺子,免得冻耳朵。”   “叶珣,你最爱吃的羊肉。”   “给小白猫也盛两个。”   几人闲闲地聊着天,桌上摆着八个菜,有荤有素,有鸡有鱼。她还温了一坛黄酒,各自喝了一小碗。   白圭当官后,因着年岁小,倒也没人灌他酒,故而他喝起酒来,还是受不了那股酒味儿,眉头皱巴巴的。   叶珣倒是连喝了许多,被赵云惜喊住了:“少喝些,等会儿还要守岁呢。”   他乖巧地放下酒碗。   几人吃完饭,便围着炭盆坐下,闲闲地聊着天。   说说东来说说西,纵然漫无目的,几句俏皮话就觉得心中万分欢喜。   张文明这才拿出自己的包裹,从里面掏出一对金手镯,套在她手上,笑着道:“我用俸禄给你买的金手镯,我记得你喜欢碧玺,这便是花丝镶嵌碧玺,你瞧瞧,可还喜欢?”   赵云惜顿时露出笑容来。   大金镯子,就是光溜溜没款式她也喜欢。   然而——   叶珣剑眉微皱,他从怀里拿出自己的新年礼物……一对错金手镯,他神色怔忡。   他和白圭商量好了,一个买金手镯,一个买金项圈,这样过年的穿戴就有了,不曾想,竟然有这样的差池。   “都好都好。”赵云惜喜不自胜。   张白圭见大家都送礼物,连忙把自己买的金项圈也拿出来。   “喏,下面还有玉牌呢。”他攒得所有零花钱,都在此处了。   前两日,他和叶珣嘀嘀咕咕好几日,用自己身上所有钱来给她置办礼物。   过年确实高兴!   赵云惜挽起一截袖子,露出雪白细腻的手腕,笑吟吟道:“真漂亮,我好喜欢。”   大金镯子哎。   她前世就是死得太早,攒了那么多钱,还没来得及享受一丝丝。   坐着闲闲聊了半晌,又吃了一回酒暖身子,在院里放了烟花玩。   时下烟花种类不如后世丰富,但放烟花时,天空被炸出光亮的一瞬间,还是觉得心中喜悦。   “昭昭如愿,岁岁安澜,未来可期…!”赵云惜许愿。   张文明喜不自胜,笑得见牙不见眼,拢着手,立在赵云惜身侧,昂头望着烟花,又忍不住低头看她。   买了一两银子的烟花,玩了半个时辰,也就放完了。   “洗洗睡吧,新年好呀诸位。”赵云惜也有些感叹,现代的那些离她越来越远,反而离越来越近了。   想想便觉得有些恍惚。   张白圭笑着道:“明日清早,还要去各处拜年,是该睡了,要不然明日起不来。”   “成,炭盆上坐的有热水,尽管用便是。”煤炭很好用,只要记得留半扇窗,就不会有危险,价钱又极便宜,在小冰河时期,太过重要了。   *   赵云惜为着养生,惯来早睡,她很快就睡着了,唇瓣红扑扑的,像是初开的玫瑰花瓣。   张文明盯着瞧了半晌,轻轻地碰触玫瑰。   柔软芳香,心都要跟着化了。   张文明屏住呼吸,毫无睡意,就这样定定地看着。   烟紫色的锦被中,伸出一条雪白的胳膊,攀着他的脖颈,将他带入锦被,复又捏着他的下颌。 第101章   年节时分,惯常爱下大雪。   天刚蒙蒙亮,隐约可见雪青色的反光。   张文明在门口放鞭炮,噼里啪啦的火光响起,他捂着耳朵,眉眼晶亮地冲进来:“炮花崩着我腿了。”   赵云惜拂去他肩膀上的雪,笑着喊吃饭。   吃完饭,就要去各处拜年了。   张白圭和叶珣围着红围巾,去徐玠、严嵩家拜年。   先是去徐玠家,他才刚用完早饭,正在庭前踱步。   听见人传报,连忙亲自迎出来。   张白圭一袭月白襕衫,围着红红的羊绒围巾,带出几分年味出来。   他头一回拜年,有些紧张,却还是举止有度,面带笑容的寒暄,学着娘亲的样子,嘴里说着吉祥话。   寒暄一盏茶,气氛热乎乎的,他便起身告退离去,给其他人拜年时间。   徐玠起身,给他和叶珣各递了红包,带着赞许的笑意道:“你二人各有一份,没成婚就是孩子,这是压腰祝福的红包,不能推辞。”   这样一说,张白圭也没有过多拉扯,只笑着作揖。   拜年回来后,张白圭赞不绝口,满心满眼都是徐玠和严嵩对他有多么和善。   年后没几日,假期便结束了,张白圭重新回到翰林院当值,恢复披星戴月的作息。而张文明已经快马加鞭地赶回去。   *   春日百花盛开。   暖风微熏,张白圭一袭青袍,从翰林院回来后,便抱着一沓书,疯狂翻阅。   先前刚见过几回的顶头上峰严嵩,如今已被召入内阁。   等用饭时,他由衷地感到高兴,在他心里,严嵩御下有方,为国为民,实乃良臣。   赵云惜听着他欢快的语言,满脸悲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。来自官场的第一个暴击,就是严嵩带给他的。   严嵩进内阁为次辅,夏言仍是首辅,故而很多人都在观望,并未一并投诚。就连在嘉靖心里,亦是夏言重过严嵩。   这和在翰林院修史的张白圭离得很远,他这会儿写史写的鼻尖子都要冒火星子了。   “张修撰,徐大人传召你。”陈以勤敲了敲桌子,笑着回。   张白圭揉了揉发酸的手腕,将笔递给他,让他帮着洗笔,这才去了上峰的办公室。   “这张修撰这样得上峰器重?我翰林院一甲何其多,像他这样年轻又得器重的人也太少了。”   陈以勤听到窃窃私语,脚步重了下,室内顿时一静。   能进翰林院,最低也是二甲,都是一路披荆斩棘走上来,自然不愿屈居人下。   而张白圭立在几案前,先是恭谨行礼,再等着上峰徐玠开口。   他心念电转,猜测他有什么事。   徐玠笑了笑,温和道:“这是近来攒下的青词,你好生看看。”   青词——   如今已由严嵩证明,是一道通天梯。   上峰很满意,让他看青词,自然不是为张居正自己写,而是为他写。   以张居正目前的职位,还没有资格在皇帝面前露脸。   张白圭自然也晓得这个道理,他痛快应下,恭谨地退下。   交给他的任务,他都会认真完成,不管是撰写史书,还是学写青词。   他年少,还有许多时间,自然愿意来学习。   同僚刚开始看他有些不顺眼,毕竟翰林院中,得上峰青眼和出头的机会有数,被个少年占了,难免会有怨忧,然而等他什么都完成的又快又好,到底没人说什么了。   他就有点不像人。   悟性和执行力强到可怕。   “你有空,去诰敕房,将诰敕、诏书等都翻出来,细细地翻阅一遍,将感悟记在心里。”   徐玠细细叮嘱,片刻后,见四下无人,沉声道:“你记住,你连翰林院都尚未摸透,若得上位者青睐,并非好事。”他站得高,自然能看到更高一级的事情。   严嵩在他心中便是笑面虎一只,而夏言刚正不阿,最重要的是,始终不曾迎合皇帝来戴香叶冠,写青词。   人心终归会偏。   帝心亦是。   最重要的是,严嵩和夏言必有一番恶斗,若张居正被牵扯其中,怕是要做那无辜池鱼。   张白圭眸光微闪,笑着应下。   他心里鼓了一团火。   *   春日风暖。   张白圭和几位同窗,相约后日休沐时一同踏青,城东有庙会,想必十分热闹。叶珣想着姐姐一日孤苦伶仃,想着辞了应酬,决定陪她一道春游。   京城太多风景,几人尚未看过,对京城周边很有新鲜感。   赵云惜听罢,哈哈大笑:“不必顾及我,你们自己玩便是。”   叶珣沉默不语。   赵云惜挽着袖子,慢条斯理道:“我真没空呀,这城西又开一家炸鸡铺子,这两日刚开业,我得盯着,你们自去玩便是。”   他们去当官,她就来经商。   白圭未来要走那条路,实在危机重重,若她能助力一二,也算了了一桩心事。   她心里想了许多,面上却不露什么。   近日里盯着白圭散步、练剑,每日锻炼必须要跟上,为长寿打好基础。   毕竟她都算长寿,没道理生个孩子短寿。   隔日,张白圭一进翰林院,就被告知首辅传召。   徐玠拍了拍他的肩,叮嘱:“记住,年少时藏拙。”   张白圭茫然点头。   他对着铜镜整理衣冠,才往文渊阁去,六部的当值地点在紫禁城内,乾清宫附近,他拿着腰牌,一路前行。   他不知,自他走后,满屋子翰林心中的滋味难言。进了翰林院,有平步青云者,有坐冷板凳者。   而江陵张居正进翰林院尚不足半年,却被首辅召见,如何不叫人牙酸。   *   张白圭在殿外等候约一个时辰,才得夏言召见,他进门先行礼,颇为乖觉。   他垂眸敛神,侍立在侧。   夏言却拿着他的文章,细细地打量着他。   “张居正?”夏言语气并不温和,眸中带着审视打量,显得有些咄咄逼人。   “下官江陵张居正。”他口齿清晰地回。   “坐。”夏言言简意赅。   夏言最近有些愁,嘴角都起水泡了,他愤怒于皇帝修仙问道,更愤怒因青词写得好,严嵩就能进武英殿做大学士。   他有一种荒谬的无力感。   夏言看着面前的清俊少年,片刻后语气和缓了些:“青词会写吗?”   他知道他不会。   就连他自己也不会。   “下官会学。”张白圭恭谨回。   夏言拿着他文章的手抖了抖,越想越生气,啪地将桌上条陈尽数扫到地上,压低声音怒骂:“厕子荒谬!”   张白圭:!   学到了,厕子!   首辅发火,显然和他没什么关系,但他为免被迁怒,便沉默不语,在殿中没有动静时,俯身将地上的条陈再捡起来,摆放整齐。   夏言看着他,自己都气笑了。有朝一日,他因为青词写得不好而挨骂,说他敷衍,真是荒谬至极。   那种隐隐被排斥,更是让他上火。   张白圭垂眸敛神,想起徐玠交代的藏拙,便安安静静地观察着,并不急于展现自己。   夏言反而欣赏他这份安静稳重,神色柔和许多,示意他先出去。   *   张白圭本就在研究写青词,这下被布置了任务,更是上心,认真地对待,并无星点懈怠。   但休沐日,还是被拽着出门游玩。   张白圭还想把娘亲给捞上,赵云惜黑线,温和道:“哪有儿子出门游玩带着娘的?我自己去玩便是。”   他这才作罢。   两人刚换好衣裳,李春芳、陈以勤、高拱、李逢年便已经到门口了。   赵云惜眉眼微弯,打量着二人穿戴,见和事宜,就让他们出门去。   几人先上前来见礼,互相寒暄几句,叶珣连忙道:“我们去玩,你也找人去玩吧。”   他还想着休沐日陪姐姐踏青,但一起去玩的同窗、同僚都是男子,显然不大妥当,只能作罢,下回休沐再说。   众人刚坐上马车,走出小院,就见对面来了一辆马车,叶珣看着崭新的青蓬马车,眉眼微闪。   他看见这马车就心生烦躁。   两辆马车交错间,一闪而过。   *   赵云惜刚要关门,就听见一声欢快的喊声:“赵姐姐!城东有庙会,说是有北狮闹春,还有唱大戏的,好像是纪信选段,还有杨家将、西厢记,都是大戏,我送你去看?”   赵云惜打开门,示意他进屋里坐,笑着问:“劳烦你走一趟,叫小厮过来递信就成,还是你也要去?”   王朝晖哪里会说,想着赵姐姐无聊,特意花钱请的大戏,生生凑出一场庙会。   当然,他联动一些商户,也收了许多租金,投的钱已经赚回来,也算两全。   因此换了话头,“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吗?锁了门,我们走吧。”王朝晖顺势塞过来一个汤婆子,包着兔毛的铜炉,暖融融的,很舒服。   于是——   赵云惜坐着王朝晖的马车,也往城东去了。   庙会所在,是一片平坦的草地,离河堤不远,还有青青的垂柳,如烟如雾。   她瞧见,就忍不住笑起来。   “春风真是醉人,憋闷一冬日的郁气都因此消散了。”   她感叹。   王朝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,嬉笑着道:“是呀,就是得多出来吹吹风,可不能整日里窝在屋里。”   “有纸鸢,姐姐要放吗?”   “还有糖葫芦,姐姐要吃吗?”   “姐姐吃玉露糕吗?”   “这还有枇杷,看着成色不错……”   王朝晖笑得比春风还快乐,刚一转身,就瞧见熟悉的几人。   “娘~”张白圭提着大包小包,大踏步走过来,笑得眉眼弯弯:“给你带的小礼物,还没买完呢,没想到你也来了。”   他视线一转,见是王朝晖,便连忙客气地作揖:“既然遇见了,便一起走吧。”   王朝晖神色有些犹豫,他照应姐姐,乃是同乡情谊,拿她当亲人,若是因此攀附上这群官员,味道就变了。   他不想被她误会。   赵云惜点头:“那走吧。”   庙会上,踏青的人很多,男女老少都有,行人如织,各自玩耍,瞧着还挺有意思。   张白圭将她手里拎着的风筝拿过来,将自己提着的一个小兜递给她,笑眯眯道:“给你带的点心和小吃,我吃着觉得好,就全给你买一份。”   他时刻记着娘亲。   赵云惜心中感动,吃了一口酸酸甜甜的糖葫芦,就被叶珣塞过来一把团扇,上面绣着嫦娥望月,说是让他遮嘴巴。   “这是嫦娥绣像,在春日少见,也难为叶珣瞧见。”张白圭笑着说了一句,就听见锣鼓声响,就知道是大戏开场了。   几人往戏台子凑,就被王朝晖带着往预留的座位走。   李春芳打量着几人,发现他们江陵来的这一波人,确实感情甚笃,彼此挂念。 第102章   暖风送来桃花香,小孩和小狗嬉戏打闹,不知谁家抱来的肥鸡离了笼,正被人群惊得乱飞。   鸡主人惊恐大喊:“我的鸡!我的鸡!”   而另一旁,精致漂亮的少女立在台上,弹着琵琶唱着小曲,轻柔甜美的声音险些被咯咯哒压下。   赵云惜望着这一幕,忍不住弯唇轻笑,她立在张白圭身侧,温和道:“你们去玩吧,我在此处听戏,等你们要走了,再过来找我便是。”   张白圭见她座次好,给她买了饮品和零食,又将小玩意儿自己提着,安顿好了,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   王朝晖被她用糖葫芦的棍戳了戳,顾不得那些翻涌的小心思,也连忙跟上去。   赵云惜坐在戏台子前,拢着兔毛的暖袖,有些出神地望着台上的戏子。   “我主爷荥阳遭围困,好一似孔子困蔡陈,韩信领兵燕赵境,季布彭越往东京……”   她瞬间精神起来,火烧纪信一折戏,听着还怪有意思的。   上回听,林夫子还在呢。   她逐渐沉迷,古代的娱乐方式太少了。   在候场间隙,她将白圭的生平来回捋了两遍,从做官到老迈,他都做到顶峰,五百年来,独他一人的天分。   她生无可恋地想,这样的人才,她又如何能为他的锦绣人生添上些许花样。   她在心里做了许多设想,最靠谱地竟然是——他自己活久些。   她要活不死地托腮,被台上铜锣震了一激灵。   她猛然一锤手!   此生,他定然长寿!   赵云惜捏着拳头,望着紫禁城那个饿死自己的某人,虽然还没出生,但她还是要骂:“厕鼠厕鼠!”   很快就被戏文给摄去了心神。   待张白圭他们喊她去吃饭,她还有些依依不舍:“纪信都要被封为城隍了,都快演完了……”   张白圭便安稳地立在她身侧,笑嘻嘻道:“那娘再看一会儿。”   “咕噜……咕噜……”   腹鸣声在耳畔响起。   赵云惜黑线:“走吧走吧,吃饭去,都知道大结局,不看了。”   两人走在浅草上,她视线一扫,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,有些不确定地再看一眼,就和对方对上视线了。   “赵娘子安。”妇人盈盈走上前来,眉眼间带着温婉的笑意。   赵云惜连忙笑着道:“自荆州府一别,如今数年未见,你家也来京城了,你家举子如何了?”   这是在荆州府的邻居,她相公名唤沈榕,先前见过几回,不曾想在遥远的地方碰见了,顿时觉得很亲切。   “他今年来京,中了同进士,如今在六部轮值呢。”妇人笑吟吟道:“奴家姓黄,唤我黄娘子便是。”   两人寒暄着,这才分开了。   能听见熟悉的乡音,赵云惜的心情好了很多。   她眉眼弯弯,不住感叹:“隔了数千里,还能碰见,就是缘分,方才我跟她说了我家的地址,让她有空来找我玩。”   赵云惜心里也有些许遗憾,因着白圭要考科举,一直跟着他迁转腾挪,她没有稳定下来,好友许久不见,关系就淡了,她至今——孤寡一人。   猛然瞧见熟人,只觉心中欢喜,亲近非常。从重心是工作,到重心是孩子,细细想来,就像是梦一场。   赵云惜眨眨眼睛,将些许酸涩放下,她先把炸鸡铺子经营好,攒些银钱,再想办法去做更大的生意。   “娘想吃什么?”张白圭问。   “吃碗馄饨,方才我吃小吃多了,并不饿,你和李春芳他们先去吃饭,不必顾及我。”赵云惜笑着回。   他有一群好友呢。   真好。   往桌上一坐,叶珣便满足地喟叹出声,他笑着道:“许久没走这么多路了,真好。”   他素来体弱,便是多坐一会儿,亦觉疲累。好像呼吸都是负担,他时常想,自己是活不过及冠的,没成想,他都快三十而立了。   “我也来一碗馄饨。”叶珣慢条斯理地摆摆手:“白圭,我在这陪着姐姐,你去置办一桌席面,陪着同僚吃。”   张白圭:“好。”   赵云惜往碗里倒了些醋,琢磨着,要是有辣椒就好了。   要是有……辣……   “辣椒苗!!!!!”   她眼睁睁地看着一男子抱着花盆从她面前过,视线盯了片刻,肯定是辣椒苗后,将筷子一扔,便追了出去去。   叶珣眼疾手快地接住快要滚落的筷子,也跟着追了出去。   “姐姐?”他喊。   叶珣出去后,就见赵云惜拽着那男子的花盆,顿时面色一凛,眸中戒备非常。   不远处的白圭时刻注意着娘亲的动静,他见几人起了冲突,便快步走过来。   被几人围住的小贩:?   救命!!!   他就来卖个盆栽,怎么得罪这些贵人了!   “这位兄台,你抱的花盆卖吗?”赵云惜察觉到他的惶恐,连忙松开花盆,笑着道:“我看这盆栽很是喜欢,你又行色匆匆,情急之中抓了你的盆栽,实在对不住,你这怎么卖的?”   小贩屏息凝神,价钱都不敢抬了,连忙道:“这是从海外来的好苗,等夏日长大了,就顶着红红的果实,极有趣味,能让家里日子过得红红火火,客官若是诚心要,一棵苗要一两银子,京中贵人家都稀罕这东西。”   他也是来试试运气。   赵云惜让叶珣接过盆栽,递给小贩一张十两的银票,这才神色放松些许:“喏,你验验银票。”   小贩验了银票,扭头就走。   张白圭见此有些茫然:“这是什么?”   都值一两银子一棵苗。   叶珣也有些懵。   “嘿嘿,好东西!好东西!我这些日子做生意,偶然听说过,今日总算是见了。”赵云惜爱怜地轻抚着辣椒苗,已经能想象到火红的朝天椒看着有多可爱极了。   “真好呀。”她欢喜地要命。   如果炸鸡铺子能红火出京,估摸着还得靠这辣椒。   众人一脸懵地回去吃饭。   赵云惜却美滋滋地吃着馄饨,还忍不住想亲亲辣椒苗。   可惜辣椒不能插扦,要不然今年就能印开。   小贩才十棵!可恶。   王朝晖盯着看,半晌才满脸若有所思问:“这是海椒?”   “这家今年也种了几棵,打算进献给上峰,你家也是吗?”他随口问。   赵云惜拢着自己的辣椒苗,比看情人还深情,温和回:“我自己喜欢,你家有不漂亮的弱苗可以送给我。”   发家致富就靠这个了。   她的红汤火锅!麻辣香锅!香辣炸鸡!   爽!   果然出门就捡宝。   轮到自己真的爽!   赵云惜吃完馄饨,便一直抱着自己的辣椒苗,丝毫不肯放手。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气运在身上,不管缺什么,念叨多了总会来。   嘿嘿。   没忍住傻笑。   张白圭扶额,她娘出来玩都高兴傻了。   平素里清冷如仙的一个人,现在都会嘿嘿傻笑了。   赵云惜和他们挥手告别,笑嘻嘻道:“你们接着玩,我回家把它安稳种下才行。”   她话音一落,扭头就走,回家后,把院子里种的花薅掉,把辣椒苗种下。   “挖坑,种下,浇透水,醒三天苗……”她一边种,一边念叨。   看着喝饱水的辣椒苗支楞起来,这才愉悦地坐在躺椅上,悠闲地哼着歌。   据说植物听歌会长得好。   快乐快乐~   *   等张白圭回来,就发现娘亲平日里珍视的花卉都薅了,刚买的几株小苗种在中间。   他蹲在边上盯着看了半天,也没看出什么神异之处。   叶珣伸着懒腰,也盯着看。   赵云惜用细棍将两人隔开,满脸神秘道:“不许用手指我的辣椒苗宝宝,它会不开心的。”   张白圭:?   叶珣:?   他俩现在就不太开心了!   非常!   赵云惜却不管,耳提面命,一定不能碰,一定要保护好。   *   隔日,王朝晖又送来十棵,说是家中就这么多了。   赵云惜眯着眼睛笑,心中万分欣慰,这孩子虽然不爱读书,但和气热情,心肠好,嘴巴利索,王家这生意还能更上一层楼。   到时候若是能联动,白圭的做官之路,怕是能送快些。   赵云惜又将新的辣椒苗种下,宣布这就是她的心肝了。   小心肝,快快长。   谁知——   再隔日,王朝晖又送来一百棵,说是在市面上收购的。   赵云惜觉得这辣椒苗有些烫手了。   上千两银子。   情谊也太重了。   王朝晖正指挥着小厮把辣椒苗往院子里搬。   “你过来。”赵云惜招手。   王朝晖凑过来,眸子亮晶晶的:“赵姐姐你喊我?”   赵云惜从荷包里掏出一沓银票,笑着道:“怎么能叫你费钱?给。”   王朝晖捏着银票,眼圈都红了,他抖着手,张嘴又闭嘴。   半晌才别开脸:“赵姐姐可知,我家是盐商。”   她点头。   他家是盐商,现在搭上宫中的公公,生意做得更大了,家里的银票像是纸一样,但这和她没关系,她不爱花别人的钱。   “我爹有十八房小妾,加上正妻和通房笼统有二十个,孩子有四十个……”   赵云惜:这么能生。   “我娘生了八个。”   赵云惜呆住,他娘能生八个人!太厉害了!   “我是我娘第五个孩子,她喜爱会读书的幼弟,喜爱拿了差事的大哥,我……第五……便是厌恶都轮不到我。”   “碰见赵姐姐以后,我很羡慕白圭,他有这样好的娘亲,坚定地护着他一个。我连做梦,都只敢想娘亲能对我笑笑,哪里敢想娘亲心里眼里都有我。赵姐姐,我知道拿你当亲姐姐不好,让你多了负担。你若介怀,我克制些就是。”   王朝晖眼巴巴地看着她,手里的银票像是烫手,他放在桌子上,低声道:“如果赵姐姐嫌我烦了,明日派人把银票送给我就是……我只当自己命苦,这世上再无疼我爱我之人。” 第103章   看着满院子的辣椒苗,赵云惜瞪了他一眼,只觉牙疼不已。   他俩本来不是在说一千两银子的事,被他扯到哪里去了。四十个兄弟,挨嘴巴子都排不上队。   可怜见的。   王朝晖屏息凝神,背在身后的指尖都已经掐三百回,面前的银票终于被收回。   春日风暖,送来一阵幽幽的槐花香味,赵云惜套上围裙、袖套,就连精致的皮靴也换成布鞋,拿着花锄打算把剩余的辣椒苗都种上。   她挽着袖子,弯着腰,先挖出一排小坑,再把辣椒苗种进去。   王朝晖看了一轮,便懂了,接过花锄开始挖小坑。   “前后左右距离一尺左右就好。”赵云惜叮嘱,冲他露出温热的笑意。   能干活就是好孩子。   王朝晖提着花锄,简直心花怒放,她只觉得此刻的感情十分充沛。   赵云惜见他鼻尖冒汗,连忙拿棉巾过来,还给他兑了蜜水:“喝点水歇歇。”   院中种不下一百棵辣椒苗。   她索性买了许多大花盆,在院墙边上摆了一溜,恨不能再摞一层,才算是把辣椒苗给解决完了。   浇水、提水,才是最累的,重复性的机械动作,也难为百姓一做就是一生。   她神色温柔地抚摸着辣椒苗,想象以后香辣炸鸡卖遍大明,就觉欢喜非常。   王朝晖手上磨了水泡,很疼,面上却云淡风轻,笑着道:“种地也很简单嘛。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他现在年轻,浑身使不完的牛劲,觉得种地简单也在情理之中。他穿着一袭锦衣,上面绣着修竹,此刻衣摆沾上泥点子。   赵云惜便弯唇笑:“可惜了这身好衣裳。”   王朝晖不在意地挥手:“区区衣裳罢了。”话虽这么说,他还是受不了脏污,匆匆回家换衣裳。   等张白圭和叶珣归家时,就见院中被辣椒苗包围了,稚嫩的小苗随风摇曳。   “王朝晖送来的辣椒苗。”赵云惜快活地哼着歌。   张白圭看着院中,原先清新雅致种着漂亮花卉的地方,现在都是小嫩苗。   他娘这么爱?   那以后他有钱了,买个大院子,让娘亲想怎么种,就怎么种。   “皇觉寺的素斋很香,我们一道去吃吧。”她想吃了。   她素来爱吃肉,难得想吃回素。   两人当然不会拒绝,笑着道:“成,我们现在就去。”   几人便兴冲冲地租了马车往皇觉寺去,心中充满期待。   张白圭神色惬意。   他其实刚来吃过,和上峰一起,吃得他要胃疼了,要注重礼节陪侍,还得适时接话,时刻注意着察言观色,吃得他食不知味。   和娘亲在一起吃饭就不痛,他只管闷头吃菜,就算吃三大碗也不慌。   想想都爽。   “给我来三大碗米饭。”张白圭豪气万千。   他如今长身体,饭量就像个无底洞,身量像是抽条的嫩笋,恨不能日日看出差别来。   这皇觉寺的素斋确实好吃。   张白圭吃得很痛快,埋头狂吃。   “这素面怎么做的?好香。这个油焖春笋好香啊……”   “这是面筋?真好吃呀。”   赵云惜爱怜地摸摸他脑袋,神情温柔:“慢些吃。”   张白圭还记得保持吃相优雅。   见他吃得香,就连周围的香客都露出艳羡的眼神。   能吃能睡,就代表着身体好。   *   吃完晚饭后,刚好能瞧见天边的夕阳和晚霞。   索性一处走走。   赵云惜不信神佛,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。   她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,瞧见了一把素琴。   身旁侍奉的小沙弥连忙道:“这素琴是主持的,若香客想弹,尽管弹便是,只要爱惜着就成。”   赵云惜便戳了戳自家龟龟:“弹一个听听。”   吃完饭,消消食,正好。   于是——   赵云惜和叶珣捧着茶盏,看着张白圭坐在精致的几案前,骨节修长的手指拨动着琴弦。   张白圭垂眸敛神,春风轻送,垂在地上的衣摆便微微飘动。   赵云惜十分欣赏。   不愧是张居正,坐在这里不动就像是一副唯美的画卷,琴音动听到能洗涤人的心灵。   原本在后山闲逛的香客,便停下脚步,安静倾听。   见琴音停下,这才夸赞几声,顾念着是在皇觉寺,不能大声喧哗,猛然让人憋了一肚子的好感无处可发。   “娘,你来试试?”张白圭跃跃欲试。   他们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,水平也差不多。   赵云惜也跟着兴起,她起身上前,拨弄琴弦,找到感觉后,这才沉浸其中。   她弹完才发现,自己弹了一首国歌。   “起来,不愿做奴隶的我们~”   她轻轻哼。   张白圭静静地听着。   “情绪激昂,终止坚定,简洁又有情绪感。”他凝神片刻,在娘亲停下来时,不住夸赞。   赵云惜摸着琴弦,半晌没有回过神。   “唔……”爽。   记忆最深的一首歌了。   其他歌她可能会忘,但这首真的刻骨入髓。   叶珣指尖微动,他和姐姐生活这么多年,从日常到乐曲,姐姐流露出来的细枝末节,总是这样温柔,这样快活向上,感觉从心里能冒出阳光一样。   清冷坚韧。   他勾了勾唇角。   在三人要离开时,便有人上前来夸赞,说姐弟二人的琴技都极好。   赵云惜笑着解释是母子后,便含笑道谢。   众人目光惊诧。   “那真是看不出。”一妇人目露艳羡,她瞧着过分年轻美丽。   “你像是刚成婚的小娘子。”   “确实,你怎么保养的?”   赵云惜含糊几句,说是平日里不注重这些,清水洗脸罢了。   众人:……   看着他们三人皆是面白似玉,五官精致如雕琢,便觉得可能真是人家家族天赋。   天呐。   众人就算要走,也忍不住频频回首。   貌美之人犹如天赐,这回碰上,下回就见不到了。   赵云惜客气地冲着妇人们颔首。   心中宽面条泪,别看了别看了,已经害羞了。   叶珣矜持一笑,也有些遭不住妇人火热的目光,压低声音问:“能走吗?”   这是在佛寺,望过来地都是善意的目光,那也让人受不了。   赵云惜做生意的人,脸皮厚,也毫不犹豫道:“走。”  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,跑路跑路!   *   张白圭刚一上值,就有人传信,说是武英殿大学士严嵩召见。   翰林院众人已经酸不过来了。   虽然翰林院是内阁的后花园,但后花园里面花朵众多,想要被注意到并不容易。   而江陵张居正,却屡屡被传召。   他肯定没什么烦恼吧。   这回是严大人。   倒也在情理之中。   毕竟在翰林院时,严大人对他便多有关注。   就算如此,当满脸恭谨的张居正路过同僚座次时,也难免迎来对方心中的冷哼。   张白圭佯装不知。   众人哪知他心中的苦,当官能当到死,何必急于一时,他如今初入官场,言论和行动都极为稚嫩,并不适合深入政权漩涡,偏偏他一步踏进去。   是生是死尚且难说,倒也不必妒忌。   *   内阁。   严嵩正立在窗前,微躬的脊背和灰白的头发,丝毫遮不住老态。   他回身扶起正要作揖的下臣,笑得温和慈爱:“本官当初就看重你,相处日久,心中更为喜欢你,你在这,不必多礼。”   张白圭双眸晶亮,恭谨回:“大人待下官恩重,下官一腔热血无处报答,作揖不过尽心一二罢了,请大人见谅。”   两人寒暄过,就听严嵩又夸:“本官近来注意到,你当值时,一直在看朝廷政策和条陈,下值后,也是归家去,并未大肆吃喝玩乐。”   这些年,他见多了。   “我妻子独自在府上,她也是穷苦出身,年少时,她当年为供养我读书,吃了不少苦,和你娘亲很像,有空了,让你娘亲去陪她说说话。”   严嵩言语温和。   张白圭闻言心中一动,知道这是给出的橄榄枝。但也心头震动,他平日里做什么,都被人知道的一清二楚。   “是,下官回去便和娘亲说。”   在他应下后,严嵩又笑着道:“你师从林修然?你娘还是他的义女?说来也巧,林修然和王守仁亦师亦友,而我也听过龙场讲道,对他颇为尊崇,是心学的信徒。”   严嵩提起从前来,眸中便温和许多。   张白圭神情有些激动,那些相似让他颇为感怀。   但上峰突然拉家常,必然还有后话。   然而——   他猜错了。   没有。   严嵩就像是很看重他一样,和他拉进关系后,便满脸温和地让他回去了,并没有布置差事。   他百思不得其解。   等回翰林院后,徐玠招手,示意他过来。   张白圭便满脸恭谨地上前:“大人。”   徐玠打量着他。   叹气。   有时候人太优秀了也不好。   “你的青词被首辅选中了。”徐玠道。   张白圭唇角的笑意尚未凝聚,瞧见徐玠紧皱的眉头后,又散了。   “你近来多沉淀沉淀,切莫出风头。”徐玠言尽于此。   他知道,严嵩已经年迈,既然已经做了次辅,必然想做首辅。   内阁争斗,翰林院首当其冲。   他当年——已有前车之鉴。   不想张居正在陷入当年他的境地。   那么多年的冷待,其中酸苦,只有自己知道。   能进翰林院,哪个不是惊才绝艳,可在斗争场里,他们这样的身份进去,多得是坐几十年冷板凳,惨的是家破人亡。   张白圭点头,温和一笑:“大人是知道白圭的。”   他用了白圭二字,让徐玠脸上瞬间就绽放出笑意:“不忘初心就好。”   等回到自己座位后,张白圭就在心里琢磨,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   朝堂中,能容得下八面玲珑吗?   他要的,是八面玲珑地做官吗?   张白圭扪心自问。 第104章   回家后,满腹心事的小白圭,提着花洒,将院中所有辣椒苗都浇一遍水。还蹲在地上,把小草芽都给薅了。将院中的辣椒苗伺候得明明白白。   等赵云惜忙完回来后,见此情景,连忙夸赞:“小白圭这么厉害!水了浇了,草也薅了,下值回来这么累,都没歇!这也太棒了!!!”   她满口夸赞。   张白圭满腹纠结,在娘亲的夸赞声中,逐渐褪去。   他也想明白了,小苗要一点一点长,除草捉虫施肥。凡事事缓则圆,他近来急躁了。   他索性沉下心来,日日学习,从经史子集到典章制度,他还是不免对经世致用之学更感兴趣。   叶珣和他如出一辙。   翰林院众人难免嘀咕,这状元不像状元,探花不像探花。   年少二字后头,总会跟着轻狂。   年少时,取得巨大成就,难免情绪飘一飘,让横溢的才华抒发出来。   可他俩竟然能沉下心来读书,实在难得。   徐玠坐在太师椅上,打量着两人的文章,半晌才笑眯眯地捋着胡子。   先前在国子监时,他便看好二人,如今再看,确实将他的话听进心里去。   两人在修书,对于首辅、次辅的招揽,表现得极为淡然,并不会一味地贴上去,而是好好地沉淀自己。   徐玠很是惜才,小心翼翼地维护,生怕他早早夭折。   翰林院中才子无数,他唯独看张居正与众不同。   自今年伊始,内阁便下令,着六部各选主事来担任诰敕房的差事。   徐玠就在其中。   他将许多诰敕交给张居正来写,让他先多观察经济、吏治、民生等。   *   趁着春日天好,几人瞅准机会,便相约去爬山了。   “看万山红遍,层林尽染……”赵云惜慷慨激昂地发表重要讲话,说完才想起来,这是写深秋的词。   她索性轻哼:“我要拥抱土地和青草的芳香。”   三人提着干粮,正要出门,就瞧见门口立着两道颀长的身影,是裴寂和王朝晖。   “咦?出门啊赵姐姐。”王朝晖羞涩地挠了挠后脑勺。   赵云惜点头,笑着道:“是,我们打算爬山去。”   于是——   三人行成了五人行。   爬山对几人来说都很轻松,坐在山林间的大石上,周围是交错的树林,还有草木的清香。   徐徐暖风还能送来花的味道。   顾念着叶珣的身体,众人慢慢走着,一路走一路玩,倒也轻松愉悦。   赵云惜手里捧着一束花,都是山间野花,瞧着也有几分趣味。   她还顺手用柳条编了一个花环,插满了山野间的小花,啪得罩在白小圭头上,细细打量过,嬉笑着道:“再撒一把杏花就更好看了。”   张白圭:?   他双手虚虚地扶着柳枝,生怕略微一抖动就落下花瓣。   张白圭眨巴眨巴眼睛,惨兮兮问:“能摘了吗?”   ——好一出花枝乱颤。   王朝晖笑嘻嘻:“多好看呀,你不爱戴给我~”他想要。   叶珣扬了扬手中的枇杷,笑着问:“渴吗?”   赵云惜点头:“来吃点吧。”   爬山就是为了找个不一样的地方野餐。   当然要吃。   叶珣垂眸,慢条斯理地剥着枇杷。   张白圭戴花环习惯了,反而察觉出美妙来,笑嘻嘻道:“还不错,花香好似萦绕在鼻尖。”   赵云惜歪头,盯着他看了半晌,没忍住笑出声来:“是,好一个春日桃花般清艳绝生的少年!唔……俏丽如三春之桃!”   张白圭垮下脸:“是夸人的吗?”   众人笑闹成一团。   叶珣轻咳了一声,笑眯眯道:“确实如此,秀色掩古今,荷花羞君颜~”   裴寂忍着笑:“一枝红艳露凝香。”   王朝晖刚要张嘴,想要凑个趣,就见张白圭危险地眯了眯眼睛,大有你敢说我就收拾你的意思,他顿时老实地闭嘴。   人都是视觉动物,瞧见漂亮鲜活的少年,难免想多看几眼。   片刻后,素来老成持重的白圭就耐不住了,他求救地看向娘亲,压低声音道:“娘~且摘了吧。”   赵云惜笑了,看着精心编织的花环,有些舍不得扔,她便戴自己头上。   叶珣:……   “我来戴。”他沉声道。   那些诗词。   是夸在一旁的姐姐的。   她当得起那些极致的赞誉。   戴了花环,更是像春日花神一般。   叶珣伸手接过,郑重地戴在自己头上。   裴寂哈哈笑两声,上前扶着他,温和道:“瞧你,自己都走不动了,还要负重呢。”   赵云惜也有些累了。   她忍着想喘息的欲望,索性停下看远处的山峦。   和山脚下连绵起伏的京城。   离远了,能看到紫禁城的宫殿群,连绵成片,和她后世在景山上看到的感觉并无不同。   她累了,但不能停。   很累。   她想现在就下山。   但为了张白圭不变成“有痔”青年,除了每日的跑步、练剑等锻炼外,她还会在休沐日,带他来爬山。   甚至还想问一句:“可否进行缩肛运动,开展免痔计划。”   在这个时代,重度痔疮不可治愈,张居正就是死于此疾。   赵云惜看着高高的山,有些不想爬了。   张白圭尚且不知来自娘亲的良苦用心。   他这会儿饿了。   “要不,吃点东西?”他问。   这时节,山上并无吃食,但他们带了好些点心,能吃点垫垫也不错。   几人把点心盒子摆在大石头上,围成一个圈,各自找小石头做凳子,拿着点心开吃。   赵云惜觉得蹲着不雅观,便立着吃。正吃得嘴巴鼓鼓时,和一个陌生狗对上眼神。   那狗看着很是健壮,眼神凶恶。   赵云惜并不想挑衅大狗,索性收回视线。   谁知——   大狗狂吠着冲过来。   赵云惜面色一变,当时就扔下点心,捡起一块石头做防御状。   张白圭把她往身后一推,顺手也捡了石头,叶珣稳稳地将她护在身后,不让她露出分毫。王朝晖踏前一步,和张白圭并肩而立,共同和凶狗对峙。   凶狗看到有这么多人,胆怯片刻,却还是撕咬着上前。   张白圭抄起石头就砸。   王朝晖紧随其后。   凶狗垂着尾巴,凶狠地盯着他们,吃痛后,这才叫着远去。   赵云惜扔掉手里的石头,皱着眉,有些无语道:“回家吧,不玩了。”   被狗追咬,有点晦气。   *   待到杏林出榜时,才知裴寂已中举,他是二甲,现在被选为庶吉士,先规培三年,待日后考试过了,再定去哪一部门。   若气运拔尖,便也会进翰林院。   这是最好的部门。   也能说是最差的部门。   若能乘青云,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若是不能,便蹉跎岁月。   而这回,裴寂轮值到翰林院了,他一进去,就瞧见张白圭和叶珣并肩立着,正对着书册讨论。   “居正、可期。”他客气地打招呼。   张白圭听到自己名字,抬眸:“裴兄。”   各自寒暄过,这才看向手中的书册。   “河套?”裴寂皱眉。   张白圭点头,笑着道:“我和叶珣在讨论河套地区的问题。”   河套说起来很久远,大概是开国皇帝将蒙古人逐出边境,却无法赶尽杀绝,但他做了许多防御措施,比如将藩王封在边境,以藩王为小势力中心,抵御外敌。   但多年发展以后,边防没有变得完美,反而愈加薄弱和漏洞百出。   而如今,三边总督多次透信儿,想要把蒙古人逐出河套,恢复安宁。还没正式上书,就是想要探探朝廷的口风。   这也是老生常谈,每一任三边总督都要走这么一出,然后被搁置。   但张白圭却很感兴趣,也很赞同,娘亲常说有伟人说过一句话:“打得一拳开,免得百拳来。”   他觉得深有道理。   但他知道,不能空谈。   先是把大明的典章制度和朝廷的执政文书看了一圈,财政、军事、民生挨个计算,最后神色复杂地放下书。   搁置……是对的。   朝廷没钱没兵没粮没人。   他满眼郁郁。   *   回家后,他捧着茶盏长吁短叹。   赵云惜瞥了他一眼,猜测在翰林院受委屈了。   他的当官路,没那么顺利。   宦海官途,沉浮不定。   天才如张居正,亦要收些磋磨。   “我今日才知,朝廷竟是拿不出银粮,也拿不出兵卒。”   他压低声音叹气。   赵云惜猜测:“你在关注河套问题?”   张白圭呆:“对。”   赵云惜立在屋檐下,满脸爱怜地给辣椒地除草,闻言回首道:“几千年的老问题,非一日之功可除,比如这辣椒苗,我看见之时就想用,可它要长苗,要开花,才能结出我想要的果实。白圭,你如今还在吸取水分和阳光,等待着开花。”   “如今天寒地冻,十月入冬,四月开春,能留给作物生长的时间不足半年,如何攒出钱粮?”   赵云惜知道,此时哥伦布已经发现了新大陆,除了红薯传入大明的时日晚些,土豆、玉米说不定已经在大明境内了!   她想着,托王朝晖帮她找找。   碰见辣椒,让她心中充满了希望。   小冰河时期,还有个根本原因就是粮食不足,气温太低导致收成紧缩,连基本温饱都无法解决,更别提攒钱攒粮打仗了。   “娘,你想啥呢?”张白圭俯身歪头,在她面前晃晃手。   见她没反应,还用小猫咪的鼻子去碰触她,颇为纳罕。   “在想家国大事。”赵云惜满脸深沉地开口,在他疑惑的眼神中,浅声道:“比如明天吃啥!”   张白圭望天:“那确实是蛮家国大事的。”   两人正说着话,叶珣提着洒水壶走过来,满脸茫然:“么斯?” 第105章   在叶珣将信将疑的表情中,赵云惜将方才说过的话重复一次,这才看向长势最好的一棵辣椒苗,此时已经挂了小小的青色辣椒。   “罢了,今天就吃。”赵云惜直接摘掉一把指肚大的辣椒,在两人疑惑的眼神中,笑眯眯道:“吃它。”   赵云惜珍惜地挨个清洗。   就这几棵长势最好,结了好些辣椒,且吃且珍惜。   张白圭望着他,有些疑惑:“好吃吗?”   赵云惜肯定点头,“吃了还想吃。”   她光是想想,就忍不住分泌口水。   张白圭见她满脸笃定,和叶珣对视一眼,决定尝尝再说。   “要怎么做?我打下手。”叶珣挽起袖子,慢条斯理道。   赵云惜拿出一小碗面,一个鸡蛋,一块五花肉,一个馒头。   张白圭怔住:“这些食材合在一起能做出什么来?”   他想象不到。   赵云惜先用鸡蛋液和面,搅了个面糊,把辣椒剁碎放进去,打算煎辣椒吃。   又把五花肉切成薄片,放在热锅上煎。   张白圭:?   叶珣:?   两人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眸中看出迷茫之色。这样的搭配,从未见过。   喷香的味道传来,那翻炒的煎辣椒突然爆发出浓烈刺激的香味。   “啊秋~”   三重奏响起。   张白圭望着面前被煎到起虎皮的辣椒,不放心地问:“真的能吃吗?这味道也太呛人了。”   赵云惜疯狂点头。   包能吃的!   “娘,你做饭好厉害啊,我都没见过这个。”   “姐姐,你煎的辣椒真香啊……”   两人言不由衷地夸赞。   将煎到金黄流油的辣椒盛出来,赵云惜递给他一个暄软的馒头,笑嘻嘻道:“喏,给你看看什么叫下饭。”   将馒头一掰为二,加一些煎辣椒和煎五花肉进来,再合起来,赵云惜嘀咕:“应该把刺激性降到最低了吧……”   她闻着那真是香气四溢,妙极了。   然而——   张白圭自认走南闯北,吃过不少口味,然而这一口咬到内里夹的馅儿,顿时惊讶。   口感很冲,嘴里火烧火燎一片,但是当你真正品味时,又觉得很香。   一种独特的口感和香味。   “斯哈……好辣……斯哈……”赵云惜一边吸气,一边拿起第二个馒头。   张白圭也是。   三人埋头苦吃,一笼馒头很快就消失了。   赵云惜眉眼柔和,只要他俩能接受,那辣椒必然好推多了。她得相信国人的嘴和胃,最起码有一半的辣椒受众。到时候是不是可以把辣条端上桌,不知在古代好不好卖。   看着张白圭和叶珣吃得嘴巴红通通,她唇角微弯,心底一片柔软:“喜欢吃,下回还给你做。”   赵云惜吃了又辣又干巴的,就有些渴,索性又做酸辣肚丝汤。   张白圭不顾烫,一边吹一边喝了两口,瞬间惊为天人。   “真香啊!好好喝!”   一碗酸辣肚丝汤下肚,整个人都暖和起来。   赵云惜眉眼柔和,看着他俩吃得好,也十分满足。   *   张白圭天不见亮就起身,想着今日内阁巡查翰林院,得收拾利索,早些过去才好。   没想到娘亲比他还早,她已经把灶膛给烧起来了。   “娘,你且睡下,再眯瞪一会儿。”他劝。   赵云惜摇头。   她光是想着这钱老老实实一手一脚的赚,实在太艰难了,想着辣椒、玉米她都愁得睡不着。   她打着哈欠,又把灶膛里的草木灰给扒拉下去。她一晚上都没咋合眼,闭上眼睛就是百姓民生。她原先的日子,上班攒钱买房买车,最愁的就是甲方无理取闹。   可如今,她知道自己怀揣着巨大的宝藏,那个名为玉米土豆红薯的东西,她得尽快找出来。   然后推广——   等白圭登上高位,有话语权的时候,她应该能攒不少良种了。虽然愁,但不影响手里做饭,她用辣椒拌个胡瓜。   于是——   斯哈之声不绝于耳,赵云惜嘻嘻一笑,深藏功与名。   *   张白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听着外头的寒暄,徐玠朗笑声传来,听着格外活泼开怀,他顿觉一言难尽。   当内阁成员出现时,他起身行礼后,便依着规矩做自己的事。   但他用眼角余光看到人群中的严嵩时,顿时觉得纳罕,明明他是很好的臣子,忧国忧民,勤勉有加,但立在人群中,就是给他一种端着正经夹子的虚妄感,好像越是正气凛然,越是会来阴的虚的,那种矛盾的感官,让他心里有些晃神。   结果——   严嵩停到他跟前,笑着夸赞:“我记得居正小友,他是状元郎,写得一手好字,文章也做得好,人也勤勉懂事……”   张白圭连忙躬身作揖,谢过他的看重抬爱。   他心里高兴。   能得内阁青眼,自然是好事,对他的仕途有利。   然而他想到了顾璘。   当初对他又是托子又是送犀带,和他小友相称,对他极为推崇,极尽夸赞,所有人都以为,他中举一事定然稳妥。   结果不提也罢。   不过一场空罢了。   顾璘对他的教育引导,在此刻格外刻骨铭心。   他想到这些,心态顿时稳了。   而徐玠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他,见他心态尚稳,不露骄矜之色,顿时在心里满意点头。   徐玠又看向高拱,见他神态自然,应对自如,心中亦是满意。   高拱乃而立之年,生得端正严肃,眸光凛然,一身青袍更显他浑身清正。   翰林院是内阁的后花园,能被挑中做亲信,便能一步登天。   严嵩跟在夏言身后,态度温和恭谨,事事以夏言马首是瞻。   而夏言颇为看好高拱,而立之年,自然成熟稳重,可得重任,但刚进翰林院,还得多加培养才成。   夏言眉眼冷厉,将新添的几个臣子和资料对应上,便转身离去了。严嵩在后头温言安抚几句,这才跟着走了。   张白圭咂摸咂摸味道,觉得很有意思。   等下值后,徐玠跟着他和叶珣一道出门,高拱紧随其后,几人说着话,张白圭突然灵机一动,笑着道:“我娘刚研发出一种新吃食,我和叶珣颇为喜爱,二位要不要尝尝?”   高拱和徐玠对视一眼,颇为纳闷:“还有什么是我们没吃过的?”   那怎么也得尝尝咸淡。   于是一道跟着去了。   *   赵云惜吃了一回辣椒,便有些忍不住,想着晚上再吃一回。   她杀了鸡,买了甲鱼,打算做个黄焖霸王别姬。   正在收拾,就听见外面传来陌生的朗笑,她洗干净手,挽着袖子出来,就见徐玠和俩孩子后面跟着一个陌生男人,她笑了笑,上前见礼,寒暄过才笑着道:“你们坐着喝茶,我去做饭。”   叶珣起身:“我和你一起。”   留下张白圭、高拱、徐玠坐下喝茶,叶珣跟在赵云惜身后就进灶房了。   赵云惜和面,打算在炖鸡时,顺便蒸点花卷,而叶珣在烧火时,顺便把葱蒜给择了。   徐玠立在灶房门口,看一眼忙碌的叶珣,有些惊讶。   “他还会做饭?”   张白圭笑了笑,温和道:“娘亲一人做事,素来辛苦,我和可期会搭把手。”   徐玠笑着夸赞:“你俩倒是孝顺。”   这时,炖肉的香味就开始往人鼻子里钻了。   忙碌一天的几人原就有些饿,闻见香味后,便愈发觉得饥肠辘辘。   徐玠看着满院的辣椒苗,笑着道:“你们还做海椒生意?这苗得春天卖才值钱,你种这么多,反而不值钱了。”   张白圭就笑着回:“我娘喜欢,种就种了。”   这回的花卷,做了辣口和咸口两种,免得客人吃不惯辣。   在浓烈的香味中,正在闲聊的徐玠频频失神。这样勾人心弦的香味,哪里还知道嘴里说着什么话。   “尝尝农家大锅菜的味道。”赵云惜捡了花卷,又将霸王别姬给盛出来,摆在桌上,笑着道:“我去温壶黄酒。”   徐玠先道谢,客气道:“是我们没有递拜帖就叨扰了,赵娘子别忙,坐着吃一碗吧。”   赵云惜笑了笑,没有上桌,自己去厨房吃了。   拿起筷子那一瞬间,手顿了顿。   而正厅:   徐玠先动筷。   肉炖得很是入味,用嘴轻轻一抿便脱骨了,非常香,但入口后,一股陌生刺激的辛辣味道在口腔中迸发,有些烧舌尖,却只觉得痛快不已。   徐玠忍了半晌,在吃第二口时,忍不住轻嘶出声。   “这是什么味。”他得品品。   好像有点陌生,再品一回。   徐玠品了一口又一口,还没回神,肚腹中沉甸甸的。   赵云惜捧着黄酒坛子出来,笑着把酒坛递给白圭,让他自己斟酌着倒酒。   张白圭知道娘亲想做辣椒生意,见此眸色晶亮地问:“如何?可还合口味?”   徐玠和高拱竖起大拇指,异口同声道:“太好吃了!”   张白圭顿时高兴了,夸他娘亲比夸他自己还高兴。   “真好。”简直香死了。   高拱笑呵呵道:“没想到你整日里在家吃这样美味?”都知江陵张居正乃乡间穷小子,谁能想到,他娘暗藏这么一手好手艺。   张白圭眉眼柔和:“娘亲说,想让我吃开心些。”   徐玠捧着酒盏,轻轻地啜饮一口,入口醇香绵柔,口感极好,他顿时眼前一亮:“你在哪打的酒?”   也太好喝了。   叶珣轻笑:“自家酿的,喝着没什么度数,但后劲极大,老师多尝尝。”   徐玠见此,连忙放下酒盏。   高拱虽不解,却依葫芦画瓢地放下。   张白圭没多劝酒,这酒真的很香,但很醉人,少喝些为妙。   酒意酣足以后,徐玠捧着茶盏,拍着三人的肩膀,满脸意犹未尽:“好喝,给本官抱一坛回家。”   于是——   他抱着空坛子不撒手。 第106章   徐阶睡醒了。   怀里抱着冰凉的酒坛子。   看着打结的衣袖,他沉默了。   将酒坛安稳放下,他起身,就见床头蹲坐着一只大猫,正优雅地舔着爪子。   还有翻了一半的书,被镇纸压着。   *   而在廊下看书的赵云惜,手在翻书,脑海中却在回忆着徐阶的生平。   徐阶,字子升,来自松江华亭,他是惊才绝艳探花郎,科举时一路飞升,做官却颇为波折,触怒权臣张璁,被设计外放。   如今朝中已不见张璁,而徐阶青云直上。深得夏言赏识,已有衣钵传言。   后来他确实很厉害,一路做到次辅、首辅,提拔了张居正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翻过一页书,心中颇为感怀。她合上书,正要起身,就听见身后传来声响。   徐阶怀里抱着小肥猫,有些尴尬短促地笑了笑:“劳烦了。”   高拱正眯着眼睛晒太阳,听见上峰的声音,连忙起身,上前打水给他梳洗。   等都收拾好后,徐阶这才算神态从容起来。   张白圭和叶珣正在下棋,听到动静也连忙出房门来。   “喝点茶水。”张白圭连忙拿茶叶倒茶。   赵云惜合上手中书,正要起身离开,就听徐阶笑着道:“赵娘子不必回避,先前就说过,我师从聂豹,而你是林修然的义女,字恒我,可是?”   赵云惜听见恒我二字,恍惚了片刻。   “是。”她认真回。   就听徐阶温和一笑:“当初林师叔殉道,给我们每个人来信,说最不放心你,以后若你带白圭进京,让我们多加照拂。”   赵云惜满脸茫然。   她心念电转间才明白,国子监小食堂那么紧要的地方,仅问一问就能进去,原来不是她实力雄厚,而是势力雄厚。   裙带竟是我自己?   徐阶捋着长须,但笑不语。   见她消化得差不多了,这才又笑着道:“所以你也算是小师妹了。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她有些不敢想,如今心学兴盛,朝中当权者多为心学门徒,她这辈分有亿点点高了。   “天色不早,我该告辞了。”徐阶笑了笑,这才转身离去。   等徐阶走了,赵云惜还沉浸在那声“小师妹”中无法自拔。   她泪盈于睫。   这老头死了还这么招人惦念。   可恶。   狠狠地一抹眼泪,她叹气:“明明还活着,怎么就死了。”   跟他妈做梦一样。   明明昨日还在对你笑,还满脸傲娇地说自己想吃炸鸡,却转眼成了黄土一堆。   人得活着,才有机会。   她和白圭都会好好活着。   张白圭递给她一盏热茶,叶珣立在她身侧,默默地陪着她。   真是年纪大了,竟然会怀念从前。   *   张白圭没想到的是,再次被首辅夏言传召,竟然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。   “以青词媚上,以斋醮邀功,实乃方士之伎!”   张居正躬身,捡起扔在地上的文章,他垂眸敛神,不置一词。   “出去吧,本官要静一静。”夏言声音中透着疲惫。   他把手里的青词抖得哗哗响,愤恨捶桌。   张白圭将手拢在袖中,控制不住地捏起拳头,短甲刺痛掌心,他精神一清。   刚出内阁,就见严嵩满脸慈和地拍拍他的肩,温声道:“此乃情非得已,和你无关。居正小友不必在意这些。”   张白圭垂眸躬身作揖:“谢次辅教导,居正知道了。”   等回翰林院后,缩在茅房,他洗了一把脸,将所有难堪表情都留在水幕中。   等再出去时,依旧清醒冷静,儒雅随和。   叶珣在他桌上摆了一杯热茶。   张白圭笑了笑,捧着茶盏慢慢地啜饮,不动声色。   徐阶远远地看见了,有些心疼。近来首辅情绪不好,他看得清楚明白,对于青词多有敷衍懈怠,先前连香叶冠都不肯戴。   他不是在骂小白圭,是在骂自己,就看张居正能不能自己领悟了。   这样劈头盖脸的责骂都能咽下,才是成长。   *   下值后,张白圭跟娘亲说了这些。   赵云惜捧着一束花,插在花瓶中,慢条斯理道:“他在骂别人。”   张白圭轻嗯一声:“我猜到了。”   赵云惜没忍住,捏捏他脸上的嘟嘟肉,果然当了官,浑身气度都不一样了。   要是少年时期,他怕不是要攥着拳头。   张白圭忍着悲愤,冷静地剖析:“以青词媚上这一句,便不可能是我,我这样的小官,便是写青词也摆不到皇上的御案上,那只能另有其人。”   他回房练大字。   盯着龙游飞蛇的字迹,他自言自语:“媚上?呵。”   他咕嘟咕嘟地喝下冰凉的茶水,一抹唇,眼神冰凉,笑得温文尔雅。   而那个人……显而易见。   首辅和次辅的交锋,看来略有失利。   *   盛夏时,赵云惜盯着天时看,闲暇时还自学天象,就怕突如其来的暴雨,会毁掉她所有的希望。   她可以淋湿,她的辣椒不可以。   而在一日艳阳高照,她终于收了她的辣椒。   自然晒干脱水,保存。   红彤彤的辣椒充满了希望。   她小心地收集种子。   明年要买地来种了,这样才种的下。   畅想一番种上百亩辣椒,然后畅销全国,她赚的盆满钵满,就忍不住嘎嘎乐。   赵云惜不确定辣椒是否得今人欢心,索性叫白圭请他所有好友一聚。未免有人吃不惯,所有菜品都做成两个口味,一个辣一个不辣,先上微辣再说。   她寻思,能叫来十个八个就成。   结果今日十个八个。   明日十个八个。   后日十个八个。   赵云惜连做了三日席面,只累得面如菜色,险些直不起腰来。叶珣做帮厨,也是累得小脸发白。   好在结果还不错。   除了三五人见辣就皱眉,三五人排斥着排斥着就爱上了,其余一切都好,和现代一样,微辣的市场极广。   赵云惜看着仓库里的辣椒,激动满满地握拳。   这回把种子都留下,明年能种出一亩地,旁的不说,足够炸鸡铺子用了。   吃了几日席面,晚间就想吃点清淡的,赵云惜想了想,做了个油泼辣子,再煮个鸡丝面。   她当即就剁了只鸡,焖熟后,再把鸡胸肉撕成细丝。   面就只有手擀面,加了点鸡蛋,瞧着就黄黄的,还挺有意思。面里用不了整只鸡,剩下的便拌上芫荽、香油等,做个凉拌手撕鸡。   叶珣捧着比他脑袋还大的海碗,颇为为难,这一碗看着也太多了。   但娘亲也捧着比她脸还大的海碗,他便不吭声了,默默吃面。面条绵软,鸡丝胡瓜丝很清爽,那油辣子吃起来又香又下饭,斯哈着,一海碗就下肚。   甚至辣辣的汤,也想喝。   如此一来,浑身又冒出细密的汗珠,舒爽至极。   他痛痛快快地放下碗,面色染红嘴巴嫣红:“嘶,爽。”   听见他舒服的喟叹,赵云惜也学着他的样子,“嘶,爽。”   张白圭:“幼稚!”   他放下海碗,也跟着:“嘶,爽!”   张白圭去洗碗,叶珣去刷锅。   两人配合默契至极,将厨房顺势又擦洗一遍。   这才回书房捧着书来读,两人以为,科举考试时学的书已经很全面了,但等修书时才知,不是这样的。   知识不能细究,天文地理风俗人情,才知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。   书越读,就越觉得自己见识短浅学问渺小,有些人的灵魂闪闪发光,写出来的文章时常令人叹服。   赵云惜索性在院中练琴,她许久没弹过了,猛然间还有些手生。   张白圭视线落在院中的娘亲身上,这些年,她愈加有种挺拔如竹,却又上善若水的感觉。不说话时,唇角微挑,眉眼柔和,瞧着特别有气质。   张白圭眉眼柔和,他知道失去至亲的滋味,他每每想起林夫子便觉五内俱焚,夜不能寐,偏偏又不能对外人言。所以格外懂得珍惜眼前人,这样好的娘亲只有一个,当然要好生侍奉。   *   短暂的闲暇过去,张白圭便又当值去了,刚一进值房,便听到一个消息,说是高拱被选中进诰敕房了。   这是一个信号。   着重培养顺势提拔的信号。   诰敕房和制诰房很重要,上接内阁,下接百官,其重要性不言而喻。   众人频频看向张白圭,谁人都知,他极为得上峰青眼,还经内阁传召过,谁能想到,竟有人不声不响青云直上。   张白圭却不急,他知道是因为他年岁小,纵然看重,却不会委以重任。就像顾璘看他如帝师之才,在做决定时,也不曾和他商议半分。   他便想起娘亲先前说的那句:“世人心中的成见就像是一座大山。”   张白圭垂眸敛神,默默地蓄电,来日方长,不争一时长短。   他心中有数,便起身上前,含笑恭喜高拱。   高拱原本有些忐忑,他前几日还和徐阶一起在张家吃得肚圆,今日就出这样的事,组合在一起,就像他人面兽心背刺一样。   张白圭眉眼柔和:“我待肃卿如亲友,你能更进一步,居正心中欢喜。”   高拱对上他眉眼的一瞬间,也跟着朗笑出声:“居正,若能更进一步时,拱必拉着居正一起。”   他悬着的一颗心,缓缓放下。   两人相视一笑。   然后——   官方发文,裴寂也进了诰敕房。   张白圭:?   他俩可差不多大。   可恶啊。   他摸了摸下巴,品出一丝不寻常来。   裴寂走到他跟前,也有些笑不出来了,昨日还嘲笑高拱小心翼翼地哄他,这回就轮到他了。   “居正,你知道我的。”裴寂望天。   张白圭:“嘘。”   少年容颜灼灼似桃花,谁忍心他露出失望神色?   但隔日,他又收到一条消息,看着笑容促狭的徐阶,顿时哭笑不得。   倒也不必这样打磨他的心性。 第107章   张白圭坐在几案前,看着手中的任命条文,不由得眉眼微颤。   张居正,制诰房。   明明同样发放出来的任命书,偏偏要分层次发放。   张白圭望天。   倒也不必再磋磨他的脾性。   虽然拨到制诰房,但他要学的东西有很多,首先还是打打下手。   他难免想起从前,在张家台的那些情景。那时缺衣少穿,不如如今有钱,日子却过得格外和美。   天还蒙蒙亮,娘亲就会起身,和奶奶一道做朝食,他和甜甜就自己在院里玩。   等到他饿了,总能吃上美味的饭菜。   后来去读书,风里雨里,娘亲从未有一时懈怠,日日陪着他。若是下雪了,就把大氅给他穿,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他回家。   江陵时常下雪。   娘亲便时常背他。   当接触外面多了,才恍然响起,娘亲从未对他说过不字,总是温柔以待。   她是最好的娘亲。   张白圭笑了笑,拿着诰书仔细地看,觉得很有意思。童年的事,在心中一闪而过。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,童年不过是心境一角罢了。   他笑了笑,娘亲总会长长久久地陪着他。   然而——   一回家他就觉得天塌了。   娘亲留下书信,走了!   说是王朝晖在东城找到了一个块状能吃、从地里挖出来的东西。   家里缺个人,冷清到不像话。   就连盛饭时,也顺手盛了三碗。   叶珣盯着第三碗,眉眼黯淡:“想姐姐了。” 奇_书 _网 _w_ w_w_._q_ i _ s_ h_ u_9_9_ ._ c_ o _m   从未分开的人,乍然分离,实在让人无法接受。两人对着碗,都有些食不下咽。   等赵云惜回来,见桌上摆着饭碗,端起来就吃,对着愣怔的两人笑:“吃呀。”   她骑马去看了,是魔芋,并不是红薯,说来也是,那样的东西,并非轻而易举就能得到。   等吃饱了,她这才懒洋洋道:“骑马真累啊。”   就算她身体好,也是难受。   叶珣笑了笑,温和道:“下回叫他们送过来。”   其实是赵云惜等不及,想要尽早过去看看。   *   几人刚吃完饭,就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。   赵云惜刚奔波一天回家来,到底妆容散乱,索性回房去洗漱,由着两人来接待。   她没什么朋友,都是和二人相熟。   等洗干净脸,重新梳了头,再出来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。   顾璘。   许久不见的他,很是年迈,白发苍苍,但面色红润,行动有力。   “民女拜见顾大人。”赵云惜含笑道。   顾璘身旁还跟着一微胖夫人,她便想起了庄娍,只笑了笑,等着介绍。   谁知那是他儿媳和儿子。   顾璘叹气:“亲家,你别怪我家礼数不周,贸然上门,实在是……”   赵云惜连忙客气回话。   原先意气风发的顾璘,如今心灰意冷,要辞官归隐了。   “耽搁你家孩子这些年,实在对不住。”琢光是个好孩子,生得姿容绝世,才情也极好。   他若辞官,两家便门不当户不对。   这婚事只能作罢。   赵云惜也有些可惜,她和白圭都喜欢琢光那姑娘。   她那样好。   琢光这个名字也好。   张白圭在旁听着,沉吟片刻,认真道:“老师所言,白圭心中明白,只是以当年情理,我为白衣,卿为千金,也没有嫌弃我,如今我不过小小翰林,凭什么因此退婚?”   顾璘拍拍他的肩膀,心中感动,片刻后,才含笑道:“缘分一事,自有天定,如今徒生波折,实在有缘无分。”   赵云惜斩钉截铁道:“若是这个极有,倒也不必退婚,两个孩子如今年岁渐长,能为自己做主,若他二人再见一回,彼此不愿,倒也罢了。”   她捧上茶水,满脸恳切道:“让孩子为自己的事情做决定,如何?”   这样一说,顾璘神色间便带着犹豫,片刻后叹气:“罢了,你说得有道理,琢光就在马车中,白圭喊她进来吧。”   张白圭躬身应下。   他迈步走出院子,片刻后,身后便跟着一个穿着素衣的少女。   赵云惜看了一眼,便爱上了,原先年岁小,琢光亦娇嗔青涩,如今倒当得起一句风华正茂。   那小脸粉白,眸色清亮,实在惹人喜爱。   张白圭亦眉眼柔和,引着她坐在太师椅上,却见顾琢光落落大方地上前见礼。   互相寒暄过,才坐下。   赵云惜上前来,握着顾琢光的小手,温和道:“好孩子,这两年苦了你了,瞧着清瘦不少。”   毕竟是守孝,颇受磋磨。   顾琢光纵然立在这样局促的小院中,依旧面色柔和,轻声道:“谢姨姨挂怀,琢光无碍。”   张白圭将果盘和点心往她跟前推了推,笑得温和:“顾姐姐,尝尝吧。”   两人说着话,自有一番熟稔。   赵云惜心里就有数了。   张白圭亦开诚布公道:“在我心里,我以为会和顾姐姐成婚,却不曾想,今日会听到这样的话音。”   “以我的意思,你我年幼情分,自然当成婚。”   张白圭眉眼清正,他恪守礼节,从未和旁的姑娘有星点沾惹。   顾琢光哑然失声。   她自然是愿意的,对张家也足够知根知底。   片刻后,才道:“承蒙不弃。”   顾璘却还是有些犹豫,因为惊才绝艳状元郎,中进士后第一件事,便是提亲成婚,但他家没有。   这些年的杳无音信,他主动退婚,不叫白圭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,也是为着他好。  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了,温声道:“这事怪我,是我不够积极,我总觉得,年岁大些再成婚才好。”   以现代人的想法来看,最起码达到法定年龄。   而两个孩子都不到了。   如今倒是正好。   “只要他二人愿意,我自然是没有意见,我喜欢琢光这孩子。”赵云惜直接表态。   张白圭亦点头:“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妻子不是顾姐姐。”   若白圭退婚,那等待顾琢光最好的结局是青灯古佛,最差的结局是嫁给旁人做续弦,她年岁已长,婚嫁一事,便是噩梦缠身。   顾璘悬着的一颗心,放下了。   *   九月初二是个黄道吉日,赵云惜带着媒人和聘礼,张白圭带着自己一众好友,往顾家去下定。   众人这才知道,他说自己已经订婚竟然是真的,还当是托词,或者乡下妻子太过粗鄙,不肯带到人前。   已经走了流程,成婚一事便顺理成章。   先给家里去信,又请了一个月的假,回乡成婚。   春日莺飞草长。   非常适合成婚的好季节。   村里办酒席,对于大家来说实在熟门熟路。东家借桌,西家添椅,锅碗瓢盆亦不能免。   而赵云惜在这一瞬间,共情了当初吃糙米的婆母。因为她现在也想吃了。   成婚真的很费钱,来来回回,竟然把她攒的家底掏空了。   不肯委屈孩子,那就只能委屈他娘了。   *   大婚当日,张家台热闹极了。   到处都张贴着状元亲手所书的喜字,显得红红火火。   张镇和李春容笑得见牙不见眼,乐呵呵地跟王秀兰显摆:“本来说是在京城办,但是想着我俩腿脚不方便,这才回乡来,也是忘不掉乡里乡亲的恩情,和大家才是最亲近的人。”   成婚忙乱至极。   张白圭如今是京官,又出身翰林院,深得上峰喜爱,这成婚自然极为排场。   请了府城的几个大厨,办得红红火火。   张家台的乡亲以为,自己能吃上状元郎的酒席,没想到,来的人实在太多太多,身份一个比一个重。   于是大家自发的开始准备席面,帮忙跑个腿,见席面上有位置了,见缝插针的吃上两口。   张白圭穿着状元服,坐在高头大马上,出发往江陵小院去接亲。   林子坳和叶珣跟在他两侧,满脸唏嘘:“不曾想,就连白圭都成婚了。”   几人难免看向一旁的叶珣,笑嘻嘻道:“你年近三十,再不成婚,就要老了。”   叶珣神态自若,漫不经心道:“我身患隐疾不能人道,还是不要成婚。”   他不想成婚。   成婚就要离开现有的一切。   他如何舍得。   几人连忙转换话题,不敢再提这些。   在明朝,寻常人成婚,男子被称为小登科,只要有条件,就能打扮的跟状元郎一样,而女子则凤冠霞帔,极为华贵。   张白圭记了好久的婚礼流程,其中繁文缛节太多了,他在官场上都感到震惊的程度。   他一路前行,远处也有人结亲,瞧着他们人群的繁复程度,便远远地避开了。   待到小院前,张白圭面色柔和,身旁的林子坳连忙放起了鞭炮。   鞭炮声盖过了人们议论的声音。   张白圭这才知道,原来就连江陵中,也对他的婚事如数家珍。   “你是不知,这姑娘端的重情重义,和我们状元郎订婚时,他还未中举呢,也未曾嫌弃他出身微末,等我们状元郎中状元了,好不容易能成婚了,她祖母却不在了,又很有孝心的守制,甚至不忍拖累状元郎,劝他不必再等。”   “如今顾家式微,而张家如日中天,我们状元郎却信守承诺,娶了青梅竹马!”   张白圭黑线。   这样的夸赞,实在让他心中感念。   而此时,已经到了吉时,陌生的少年背着清瘦的新娘,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。   “哟~”周围百姓哄笑出声:“舍不得姐姐哦~”   少年抽了抽鼻子,愤怒地呲着牙:“滚!”   他就是舍不得姐姐。   他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。   谁都比不了。   张白圭眉眼柔和,笑着劝慰:“别哭,你跟着一起去。”   少年吐了个鼻涕泡:?   家里都不让他跟,说他会任性坏事。可他岂能分不清这点轻重。   “嗯。”他乖乖点头。 第108章   张白圭身着状元红袍,浑身沉稳凌厉,少年的眼神从疑惑渐渐变得信任起来。   他从少年怀里接过凤冠霞帔的女子,将她轻柔地抱进花轿。   他心里柔软些许。   随着喜轿前行,后头跟着十里红妆,足有八十八台嫁妆,从日常所需的锅碗瓢盆,到生活所需田产商铺,连金银器物,玉佩首饰,都装了满箱。   大婚被称为小登科,真是不虚此言。   顾琢光坐在花轿中,腕上戴着羊脂玉镯,温润中透着细腻的光泽,就像她的眼神。   她想起临行前,向父母敬茶拜别,幼时不在父母跟前长大,到底失了几分亲近。   她一抬眸,就见端坐高堂的祖父老泪纵横。   她眸中噙泪,听着祖父依依惜别,谆谆教诲。   顾琢光颔首躬身:“爹、娘、祖父,养育之恩,琢光莫不敢忘,此番嫁入江陵,山高水远,相见艰难……”   她磕了三个头,这才起身。   面前一片红,她坐在喜轿上,听着盈盈的道贺声,走向一个不知的未来。   她心中忐忑又酸涩。   *   翰林成婚,张家台装点的风光无限,到处都是红绸大花,路上行人嬉笑出声,看着花轿一路前行。   “天呐,小白圭也太俊了!”   “他成婚有些晚啊,这都二十多了,人家这年岁,孩子都会叫爹了!”   “属鸡的,是二十出头呢。”   “好事不论早晚!”   “真好啊!”   赵云惜坐在高堂上,听着大家的恭贺声,还有些恍惚。   当年那个三岁大的小豆丁,整天在她耳边背三字经,怎么突然就长大成婚了?   她看着相貌清俊的张居正弓腰向她施礼,握着甜甜的手,忍不住泪盈于睫。   可恶啊。   有点好哭。   都说当娘的最后一步,是放手。让孩子自己去成长。   她往后,要放手了。   拜完堂,就要出去敬酒,大家总体还是很高兴的。   *   新房中。   红烛尽燃。   张白圭身上带着微薄的酒意,脸颊带着些许晕红,手中拿着喜称,在众人的祝福声中缓缓撩起端坐在喜床上的女子头上的盖头。   屋内一片静谧,张白圭眼中似乎只有那张晕红的芙蓉面,身周的哄笑声变得不大清晰了。   “新娘子太美了!和小龟龟甚是相配。”   “英雄~难过~美人关~”   “新娘子是英雄吗?”   哄笑声不绝于耳。   喜娘的吉祥话渐渐盖过哄笑声,红袍和红袍挨得越来越近,张白圭听到轻缓细微的呼吸声。   他知道新娘紧张,眸色中便添了几分安抚。   喜帕被妥善安置在一旁。   顾琢光含羞带怯地垂眸,脸颊晕红,耳根子更是红透了。   先前她还能侃侃而谈,如今当真不成。   毕竟——   身份转变。   张白圭笑了笑,拿起酒盏,和她喝了交杯酒,让织织和甜甜陪着她,这才转身出去了。   顾琢光侧着微红的脸颊,有些回不过神,他真好看,就像是山巅上挂满积雪的青松,却在初雪融化时,伸出一支殷红的桃花。   张白圭回席上敬酒。   他地位高,纵然是新郎,也无人敢灌酒,就这,还喝得有些头晕。   *   赵云惜让甜甜给新娘子送吃食、衣裳,侍候着她换掉凤冠霞帔,虽然好看,但拘谨又沉重,不如日常衣裳那样舒坦。   送的吃食也是利索不粘牙的,只要漱漱口就好。   又渴又累的顾琢光瞧着面前妥善的安排,忍不住眉眼弯弯。   真好。   她一直悬着的心,放下些许。   凤冠很沉,甜甜拿在手里,才知是赤金打制,不由得惊诧,这也太……沉了!   难为她顶了一路。   顾琢光腼腆一笑,慢条斯理地吃着饭。   *   春日里。   百花盛开。   若风大些,就有花瓣随风吹过来。   夜里也有几分寒凉。   张白圭坐在床沿上,手中布巾温热,轻柔地擦拭着骨节修长的手指。   红烛燃烧,轻轻晃动出漂亮的光晕。   火苗炽热,映出新娘含水的眸光。   隔日。   清早赵云惜起身,正在洗漱,就听见西厢传来动静,她猜测新媳妇也要起床了。   说起来也是委屈她了,从深宅大院嫁到寒门小户,吃住都降了许多。   一早起床,先过来见礼敬茶。   赵云惜送她一支金簪,不等她跪下去,就喊起来了。   顾琢光略有羞赧,但动作坦然,言行大方,李春容越看越喜欢。   “哪哪都好!哪哪都好!”   见家人都笑,顾琢光松了口气,和原先接触的一样,张家人很是亲和。   *三日后回门。   顾家离此千里,只在江陵最大的酒楼摆了几桌,迎接新姑爷。   宴席上,顾璘看着气宇轩昂的张居正,捋着长长的胡子,高兴坏了,他温和道:“此番我辞官回乡,往后再难去京城一趟,我顾家女儿,便托付给你了,千万珍重,若她犯错,你尽管说她教她,万不要动她一根手指,若实在恼了烦了,只管给我们送回来便是……”   他说着,又忍不住掉眼泪。   这个孙女,真是他挂在心尖上疼爱。   张白圭起身作揖:“我会待顾姐姐好,顾大人放心便是。”   顾璘自然放心他,嫁娶一事,情爱最不要紧,男人人品才为上。张居正为人处世,他看在眼里,非常值得托付。   但宴席上,还有许多从荆州府来的同僚和下官,大家十分热切的考校新姑爷的学问。并不是为了刁难他,而是为着让他扬名。   谁人不知他是惊才绝艳状元郎?   但总归让别人亲自经历,心服口服才是。   张白圭舌战群儒。   他穿着一身青衣,低调又内敛,但相貌清俊非常,立在人群中极为显眼。   从春秋聊到河套,从河套聊到民生,从文章聊到诗词歌赋,但凡你开口,这话就不会聊到地上。   众人:……   你好歹思索片刻。   这样显得我们很呆瓜。   待酒过酣然,众人已经从张白圭好福气,娶了顾家女,口风变成了顾家女好福气,竟然能嫁给张居正。   总结:他俩好福气,天作之合。   *   又在江陵停了几日。   再次上京,人员就显得格外多。   张镇和李春容要在家长侍奉张诚,不肯离乡,张文明自然要回去当值。   走罢水路走陆路,十多天后,才到京城。原本空荡荡的小院,在住进这么多人后,瞬间变得热闹起来。   叶珣把自己的被褥抱出来,立在院中时,还有些茫然。   赵云惜过来帮他一道整理被褥,笑着道:“你体寒,若是暖不热,及早把汤婆子灌上,切莫让自己受寒。”   听他轻嗯出声,赵云惜便捧着一束花,摆在他的窗台,仔细地打量过,这才满意。   “这样雪白嫩绿的鲜花,最适合你。”   干净、清澈。   叶珣弯唇,摸着柔嫩的花叶,哼笑出声。   院中多了人,赵云惜便去请了三个短工,一个做饭,一个洗衣,一个打扫卫生。   让她一个人做这么多活,想想就觉得累挺,她受不了。   *   赵云惜去京郊看田地,她买了一百亩,种了三亩辣椒。等今年丰收后,就可以大肆推出香辣口味的炸鸡。想想就觉得痛快。   她一天能跑三遍京郊,从播种到发芽,都一一盯着,不让出星点差池。   还去买了只小黄狗看地,这辣椒苗是她所有的希望,容不得丝毫懈怠。   长苗、掐顶、开花、结果。   这一年,赵云惜就在忙这个,又特意建了烘干的房子,在雨季来临前,将辣椒收拾妥当,收入库房。   张白圭看着满院子的辣椒,口腔就不自觉地分泌津液,他有些馋了:“今天做碗酸辣面吧?”   赵云惜点头,让短工去王家喊王朝晖过来,笑嘻嘻道:“我想和他贩卖一下我的梦想。”   她有一个百分百的梦想,现在需要他拉一把。   白圭想吃的酸辣面有,还单做了古董锅,而这会儿,赵云惜在炒火锅料。   将猪油化开,炸葱姜蒜的大料,炒出香味后,再捞出,放入泡好水的辣椒段。想着大家的耐受度不高,赵云惜加得极少。   等王朝晖来时,火锅已经架起来了。   这会儿里头炖的羊排,奶白的汤汁正咕嘟咕嘟的冒泡,浓香味瞬间就冒出来了。   赵云惜先招呼着王朝晖盛汤,笑着道:“先吃点羊排汤垫垫肚子,等会儿给你吃点稀奇的。”   王朝晖侧眸:“还有什么是我没吃过的?”他感到不可思议,这些年走南闯北,应酬无数,真是什么都见过了。   赵云惜但笑不语。   片刻后——   他知道了。   古董锅吃过,但这样味道的古董锅,确实头一回见。   “嘶……”微烫的羊肉片在口腔中滋味很浓,辣辣的滋味让人津液密布,吃完这口还想吃下口。   桌上摆着好些他没见过的食材。   “还能这样吃?”他吃惊。   赵云惜嬉笑:“对。”   她眉眼柔和,亲自给王朝晖倒酒,试图拉进距离,言语间愈加亲切:“我们也是多年交情了,你知道的,我一直都喜欢摆摊卖点小美食。”   王朝晖不等她说完,认真道:“姐姐若有需要,尽管说出来便是,我愿意全力以赴。”   他眼疾手快地抢走白圭筷子上最后一颗鱼丸,笑嘻嘻道:“需要哪里的铺子?需要多少钱,我给你!若是赚了算你的!若你赔了算我的!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“我只负责掏钱,旁的你自己看着办。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她话没说完,这孩子就把所有一切给抛出来了。   她心中暖融融的,感动极了。   “这样定然是不成的,我的意思是想把炸鸡铺子抵押给你,然后借钱出来,开火锅店。”   赵云惜不愿意坑他。   “不必,小爷身无长物,唯独钱多。”王朝晖叉腰。 第109章   有了银子好办事。   她有前头开炸鸡铺子的经验,在这餐饮店上,也显得左右支拙。   好在有王朝晖帮忙。   他把餐饮店当自家生意来做,事必躬亲,从未有丝毫懈怠之处。   赵云惜心中感念,很是感动,整日里换着法地给他做好吃的。   于是——   叶珣瞪着眼睛发现,本就逼仄局促的小院又添了常驻人口王朝晖。   他吃胖了。   如今小脸白里透红,看着气色好极了。   “如果我们做古董锅,那安全问题至关重要,商铺都是木质结构,这炭火长时间燃烧,何其危险?”   这时候可没有抽油烟机和钢铁水泥铸成的房子。   一旦发生火灾,将无处可逃。   赵云惜琢磨半晌,想着用双层陶罐来做炭盆,外面再围上一层木制的外皮,这样不会烫到客人,但产生的一氧化碳,在密集的空间里,很难排出。   赵云惜托腮。   果然老实人做生意,畏手畏脚。   最后大掌一挥:“只在靠窗摆六桌可以自己涮着吃的古董锅,想吃可以预约。”   这就好操作了,做成卡座的隐私隔断,又临窗,炭火的问题解决了,炭盆也好弄了,炭盆外面裹上陶盆,再包一层厚实的木材。   等都设计好了,这才拿去给王朝晖看。   她表情紧绷,略微有些忐忑。   王朝晖眸中异彩连连,冲她竖起大拇指,乐呵呵道:“赵姐姐,你太厉害了,竟然能想得如此周全?”   赵云惜矜持地笑:“我还想着,虽然不能亲自涮着吃,但我们在后厨煮了,一锅端上来,当成一个捞菜吃,我觉得也可。”   这样的话,雇佣的员工只要会煮东西就成,不必在意味道之类。   而她只要把控好炒制底料就行。   这样一想,顿时觉得大有可为。   装修、备货,两人忙得不可开交。   就连张白圭也得帮着翻底料,他生得白,略一活动,脸上就晕出薄红。   叶珣帮着烧火。   几人连番忙碌下,才算是炒制出一排陶罐的底料。   顾琢光挽着袖子封口,秀挺的鼻尖滚出细密的汗珠,她将信将疑:“真的好卖吗?”   赵云惜含笑道:“到时你就知道了。”   *   秋日风瑟瑟。   赵记火锅店开业了。   门口鞭炮齐鸣,舞狮无数,端得热闹非凡。   张白圭带着相熟的同僚过来捧场,含笑道:“尽管吃,今日不收钱。”   光是他们过来吃饭,能吃中了,就是最好的宣发手段。   于是——   赵云惜刚收拾好客座,就见白圭带着一群同僚进来,不得不说,能进翰林院,那必然是文采出众,相貌堂堂,一群年轻人走过来,瞧着格外震撼。   店小二连忙把人往里面迎,王朝晖也笑嘻嘻地上前支应。   “王朝晖?你小子的店?”一人问。   他分明记得,张居正说是他家的,他顿时诧异起来。   “劳大人惦念,这不是我的店,是我赵姐姐家的。”王朝晖把人往雅座上引,笑着道:“快请坐,尝尝新鲜吃法。”   面前奶白的羊肉汤正在咕嘟咕嘟地冒泡,瞧着鲜美极了。   但属实算不上什么新鲜。   张白圭示意众人先喝一碗羊肉汤,这才让店小二来,将火锅底料放进去,笑着道:“这是鸳鸯锅,左侧是旧吃法,右侧红油的是新吃法。”   说着,他拍了拍手。   店小二将调好的小料碟子拿出来。   高拱端着小碗,里面放着芫荽、葱花、蒜蓉、酱油、红红的辣椒碎,他有些茫然地抬眸:“吃这个?”   张白圭示范给他看。   夹一块涮好的羊肉片,然后在小料碗里蘸一蘸,这才入口。   “嘶,好辣。”他浅薄的唇瓣瞬间就红了。   高拱学着他的样子,试了试,顿时面露难色:“这味道,真的能吃?”   滋味也太冲了。   然而,当他将筷子伸到原味锅里,吃起来就显得格外没滋味。   他筷头一转。   又到了红油辣锅。   “嘶,好辣。”高拱一边斯哈斯哈,一边筷子不停,这谁能忍住?   根本忍不住。   赵云惜在柜台看着上客,不由得唇角微勾,坐满了!   上座率很高。   光白圭就带来三桌,这样一来,还剩得就不多了,剩下三桌是王朝晖带来的好友。   后厨呼隆隆地响,是风箱鼓动的声音。   午饭的时间点一般是十一点到下午一点,每桌大概要吃两刻钟,她算了算上座率,心中满意。   然而和现实不同。   下午三点才算清场,一直在上人,店里的人都没断过。   她小看了国人爱凑热闹的特性。   有个新鲜吃食,怎么也要尝尝咸淡。   她想着:总不能没见过的吃食大家都爱吃吧?不怕有毒。   顾客:她敢做肯定是没毒吧?吃它!   在这样美好的误会下,赵记每日爆满,当有人随口问,说和赵记炸鸡店有什么关系,得知是一个老板后,便更放心了。   赵云惜赚了个盆满钵满。   她抱着一陶罐的银钱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   她好爱数钱。   *   张白圭事业也蒸蒸日上。   他办事不疾不徐,又格外周全,性子好,又有目标。   徐阶一直在压着他。   明知道首辅和次辅争斗进入白日化,又哪里舍得最贴心的弟子混进这样的漩涡。   他办差办得好,但并不让他和内阁格外接触。   当初徐阶细细解释过,这才问:“这是我为你规划的路,你若是想搏一搏,我便不再压着你。”   张白圭笑着道:“我不介意。”   他和娘亲仔细商议过,这样确实是最好的法子,年龄确实很有局限性,过早进入权力中心,不会做少年权臣,只会被算计的骨头渣都不剩。   再沉淀沉淀。   *   赵云惜在火锅店稳定后,便开始琢磨,怎么为白圭身后事做谋划。   她设想过很多。   比如若是嘉靖不死,那万历就延迟上位,这样白圭的未来也许就不会那么惨。   而嘉靖不死,首先得戒的就是仙丹。   她想了想,觉得难。   嘉靖沉迷地本质是长生不老,永葆青春,你现在告诉他,你必死无疑,估摸着他会先杀了你。   但可以操作一下试试。   夏言厌恶修仙,又是首辅,他的立场至关重要,可以作为突破口,给他递把刀试试。   比如男频经典网络热门小说,非仙侠莫属,其中的规则和阶级,已经被划分得极细极清楚了,可以多拿几本出来,最起码,乱嘉靖道心!   他们现在只能这样迂回操作,不管行不行,试试再说。   赵云惜细细思量,除了这些,还有找到土豆、玉米、红薯,这就要依靠商船出海找回了。   如果百姓足够富足,那白圭起码不用那样殚精竭虑的算计。   她细想半天,就见面前一只大掌晃了晃,笑着道:“赵姐姐,你想什么呐,半天回不了神。”   赵云惜回神,幽怨地拨开他的手,托腮:“作甚?”   “我要走了。”王朝晖笑眯眯道。   赵云惜满脸不解。   “我爹开拓了海外市场,我被发配了,赵姐姐,我就是舍不得你。”王朝晖叹气。   他家接受了十艘海船,要开拓海路,本来没落到他头上,落在了幼弟头上,幼弟爱习武,武艺高强,被爹选中了,结果娘舍不得幼弟,遣了他去。   赵云惜叹气:“出海危险。”   她团建时坐过游轮,十六层楼的游轮在海中,就像是河面上漂浮的蚂蚁。   王朝晖笑了笑。   “我娘让去的,我无从忤逆,这回若能活着回来,生恩养恩皆抵了,若是死了,倒也干干净净,彻底还了。”王朝晖脸上挂着灿烂的笑意,他眼巴巴地望过来,软声道:“我从未被娘抱过,不知娘亲怀抱的滋味,若我侥幸活着回来,赵姐姐能待我更亲些吗?”   赵云惜心软,连忙道:“待你平安归来,我亲自去码头接你。”   王朝晖笑容灿烂:“好!”   换赵云惜眼巴巴地看着他:“朝晖啊,姐姐有件事求你?”   王朝晖挠了挠头,不管什么事,尽管说就行,他还能拒绝还是咋滴。   “我听闻,海外有粮食,亩产千斤,耐寒耐旱耐热……”   赵云惜纠结片刻,还是拿炭笔来,将土豆、红薯、玉米都给画下来。   想了想,到底不如墨保存的长久,又用毛笔和墨水再画一次。   “商路繁杂的小国,必然是有。”赵云惜满脸凝重道。来自大明的茶叶和瓷器,已经足够支撑起丝绸之路了。   “但各国对粮食把控肯定严密,这样亩产千斤的好东西,必然不会轻易被外人拿到,你要好生筹谋。”   赵云惜沉吟:“你的货物就算没卖来钱,只要找到这三样中的其中一样,就足够你封侯了。”   王朝晖看着图纸,就是先前托他在大明境内寻找的东西,他瞬间意会,知道是怎么回事了。   “成。”他一口应下。   这样重要的东西,他自然明白。   “你什么时候走?”赵云惜问。   “春日河开。”王朝晖回。   那就是没多久了。   赵云惜沉吟,海上路途漫漫,最重要的是维生素的供应。   “那你还有钱吗?多收点橘子、甘蔗、梨、苹果等,我给你做点罐头。”赵云惜笑眯眯道。   “这一去,便是两三年,哪里能放那么久?”他叹气。   “能。”赵云惜叉腰:“对我来说,不是事。”   “只要不开封,就永远不会坏。”   王朝晖:?   世间还有这样好的东西?简直没有听说过,实在令人惊诧。   “成,我会第一时间办这事,不会叫姐姐的希望落空。”   他神色笃定。   赵云惜自然相信他,连忙叮嘱:“但不管如何,你的安全最重要,旁的都不要紧。” 第110章   暮色四合,寒风将烛火吹的左右摇曳。   张白圭回小院后,就见娘亲正在灶台忙忙叨叨。   院中摆着蒸馏设备,摆着陶罐、酒坛、酸菜坛子等,林林总总,数不胜数。   “还要杀菌,还要密封、还得容易腾挪保存……”赵云惜嘀嘀咕咕地说着,简直愁到脑壳爆炸。   原来小小的罐头瓶子,也有这么多工艺,以明朝目前的工艺,根本做不到。   但送走王朝晖后,赵云惜琢磨了一日,总算是找到了方便的做法。   将罐子洗干净后,用烧酒擦拭内部,再放入她切好的梨块,再撒入一把砸碎的冰糖,倒入温白开,做了十罐后,放在箅子上蒸煮,蒸熟后,立马以油纸封口,再用湿黏土混合石灰、草木灰封口,等干燥后就是天然密封的硬壳。   想要吃的时候,和开酒坛一样,敲掉泥封就好了。   赵云惜折腾完后,看着一排十个陶罐,顿时觉得自己特别厉害。   她一回神,才看到白圭和叶珣正提着灯笼,好奇地打量着她。   “天黑了?”她呆住。   张白圭看着几个小瓷罐,好奇问:“这是做什么的?”   赵云惜洗了把脸,这才笑吟吟道:“王朝晖要出海,我想着给他做些能长久保存的水果,免得在船上长久吃不到水果,会营养失衡。”   张白圭将灯笼挂起来,这才含笑道:“娘亲辛苦了,晚饭就我俩做吧。”   两人一个煮粥,一个炒菜,很快就收拾出来。   赵云惜端着盘子,脸上带着笑,神情异常满足。   “吃饭咯~”天大地大吃饭最大。   不管有什么事,先吃饭再说。   家里用饭时规矩不大,赵云惜最爱听两人谈一些家国大事,能从细枝末节中,推理出现在的朝政局势。   有时候听听调皮话也挺有意思的。   忙了一整日,赵云惜有些累,收拾收拾就睡了。   到来年开春,她已经攒了好些罐头,都堆在库房中,检查发现最早日期还没坏,说明这种制作方式可以,她便喊王朝晖来,让他把满屋子的罐头拿走。   “上面贴的有小签,苹果、梨、甘蔗、八宝粥、绿豆汤、红烧肉……我能想到的都做了。”   赵云惜想想这是明朝,就算除了钢铁科技,一切都有,也还是为他捏一把汗。   出海,生死不可卜。   “你到时候吃,先闻味,不酸不臭不变色就能吃,若有星点异常,扔了便是,这么点东西不值钱。”   赵云惜殷切叮嘱。   王朝晖喉头堵得厉害。   他试了好几回,都没能开口说话,他便努力地克制情绪,半晌才红着眼眶,冲她挥手:“等我回来。”   若他活着回来,他自然有一番计较。   两人平静片刻,王朝晖这才低声问:“姐姐觉得,我若是出海,做什么生意好?我对这些都不太了解。”   赵云惜顿时皱起眉头,她不悦地审视:“所以你的初步计划就是拿着茶叶和瓷器去换银子回来?”   王朝晖点头。   赵云惜沉吟片刻,认真道:“我的建议是……波斯的宝石、高丽的参、瓜哇紫檀、大食琉璃,都是可以做的生意。”   王朝晖吃惊:“姐姐懂得太多了。”   赵云惜不语,她只是拿出包裹,里面放着衣裳、洗漱用品,温和道:“你知道我针线差,这都是买的,你别嫌弃。”   “出海难免让人不习惯,我知道你不缺这些,总想着尽一份心意。”   王朝晖心中感怀万分。   “记住,平安最重要,赚钱在生命面前不值一提。”赵云惜有些担心他。   王朝晖笑着摇头,嘴角裂到最大,露出雪白的八颗牙齿,笑得阳光又恣意,眼圈却红得不像话。   “没事呀,姐姐说过,只要我能找到你交代的东西,定能封侯!”王朝晖背过身,摆摆手,脊背挺直地走出院门,等走过转角,他便佝偻着腰。   兴许,这是最后一回见面。   他笑了笑,亲娘都不心疼他,他却贪恋着旁人娘亲的一点温暖,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卑劣的小偷。   *   赵云惜坐在原地怅惘片刻,才满脸唏嘘地起身,打算将茶盏收拾干净。   结果发现,椅子下塞着一个布袋。   她打开一看,瞬间沉默了。   “送赵姐姐。” 拙劣的字迹,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。   里面是一万两银票。   厚厚一沓。   有新有旧。   用布条捆着。   赵云惜收起来,想着藏到什么地方比较好,怎么看怎么头疼。梁上不安全,墙上不安全,箱子里不安全,床底也不安全。   可恶。   一万银票的现金,怕贼偷,也怕老鼠啃。她转了好些圈,最终决定放眼皮子底下,就塞床都夹层里。   *   三年已过。   朝中局势愈加浑浊,夏言和严嵩逐渐争斗的厉害。   严嵩想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坐上首辅的位置,但夏言深得帝王宠信,纵然因为青词一事,君臣没那么亲密,却还不是严嵩能比的。   他自然着急。   转机来得很快。   河套问题重现大明,三边总督曾铣上书,想要把蒙古人赶出河套地区,这样三边就安宁了。   朱厚熜一听,修仙修着也有点腻了,想要干一番大事,果断同意了。   于是——   打仗要钱,朝廷没钱。   朱厚熜被架着下不来台,夏言又是个办实事的,他也觉得曾铣的提议很好。   严嵩在面对夏言时,拍着自己的大肚子,乐呵呵地点头:“首辅大人,惟中唯你马首是瞻。”   夏言客气点头。   但是在朱厚熜面前,严嵩却口风一转:“首辅大人和曾铣私交甚密,两人就是为了千秋留名,置皇上于不屑一顾。”   此乃为官大忌。   夏言当即面色铁青。   他知道,自己的项上人头,怕是要飞一飞了。   等消息传到翰林院,张白圭正在写诰书,听到夏言下狱,就连远在天边的曾铣都要捉回来打入大牢,他也没绷住面色微变。   严嵩素来表现的很和气,总是温声细语。但对待提拔自己的恩人和同乡,却狂风暴雨。   *   家中总是温暖平和。   赵云惜正在忙着做蒸肉,她最近有些馋肉了,总觉得一顿不吃,心里就缺点什么。   张白圭坐在院中,看着灶房传来的袅袅炊烟,心中便有几分宁静。   但一个想法在朦胧的雾气中成型。   他拿出纸笔,端坐在书桌前,闻着香喷喷的肉味,将近来沉思的问题写下。   藩王、财政、边防、吏治、沟通。   桩桩件件,触目惊心。   藩王问题日益严重,我生儿,儿生孙,孙又生子,无穷尽来。这都要靠国家财政来养,时日久了,根本养不动。   而边防和吏治,根本原因是没人做事,大家都忙着空谈和往上爬,没有人肯低头看一眼。   而沟通……就更简单了。   皇帝除了河套问题短暂的发愤图强一下,其他时间就龟缩在深宫中,做一个勤奋修炼的虔诚信徒。   张白圭越想越觉得沉默。   隔日。   他便上了《论时政疏》。   等待是漫长且煎熬的,然后意料之中的石沉大海。   *   他回家后,难得有些消沉。   赵云惜觑着他的眼神,明白他可能工作不顺,便笑着道:“自古以来,圣人逢其时,才有其事,你如今人微言轻,旁人不注重,也是难免的。”   张白圭瞬间有些委屈,他眨巴着眼睛,叹气:“所以呢,我就要看着国家腐烂?”   他一双眸子生得好看,瞳仁晶亮,黑白分明,眼型也极流畅漂亮,竖直的长睫更是惹人注目。   “等你坐上首辅之位,你便是打个哈欠,京城也要抖三抖,到时候你再做自己想做的。”   赵云惜温柔道。   京城中渐渐地传读着三本小说,和修仙相关,说得有鼻子有眼的,连心境、战力和等阶都有。   讲的是一个灵脉被废的天骄少年,偶然捡到一个戒指,谁知道戒指里住着散仙大佬的魂魄,助他一路修炼飞升。   中间穿插着秘境探宝、杀人夺宝、扮猪吃虎、反杀得利等。   总之看起来很爽很真。   突然冒出来的书籍,捂都捂不住,满京城都是,甚至连深宫修仙的朱厚熜都知道了。   十本修仙小说,每一本都是百万字,看得他如痴如醉。真实、贴切,好像他努努力也能跟主角一样。   书籍最后,还写有炼丹神方。   朱厚熜忍不住试了试。   从陶罐中窜出十米长蛇时,他怀疑自己拿到了邪修的秘籍。   于是——   他拿着丹炉,天天忙着做科学小实验。   盯着最后一页,上书,邪修常以朱砂拿来哄骗世人,因其中毒后,会损害脑体,影响神智,不知不觉间,对邪修无比信任依赖。   朱厚熜嗤之以鼻。   但后面一句,让他不得不神色凝重。   “若有疑者,可喂食老鼠朱砂,以观后效。”   朱厚熜眸色幽深,他并不信任书上所言,却愿意为之一试。   他不光给老鼠喂食朱砂,还给各种动物喂食。当那些动物在他面前死亡,他顿时面色凝重。   望着面前被道士呈上来的红丸,他头一回没有迫不及待地吞服。   而是面带质疑。   “若以道长所言,此红丸可延年益寿,长生不老,不若我们做个实验如何。”朱厚熜立在龙椅旁,居高临下地望着弯腰的道长,冲后面摆摆手,示意另外一个道长上前来:“去,拿一百颗红丸来,全喂道长吃了,若他无碍,再来细谈。”   见他迟疑,朱厚熜轻笑:“还是你想吃?”   见两人神色闪烁,朱厚熜一颗心无限下沉。而此时,他把玩着显微镜,心神巨震。   这些神书,到底是怎么流传出来的? 第111章   赵云惜暗暗关注着京城的发展情况,她知道,让嘉靖戒掉修仙,比戒毒还难。   长生不老对帝王来说,有着致命的吸引力。   但是让他戒掉丹药,相对容易些。   而戒丹的第一步,是向帝王透露,朱砂含铅和汞,有毒。   当白圭满脸凝重说,皇帝最宠信的道士之一,被灌丹药数百,肝脾俱裂而死。   赵云惜微微一笑,深藏功与名。   她知道,她会搅乱嘉靖的道心。   丹药是第一步。   当得知沿海倭寇横行,她心中愤怒非常,那些修仙小说的最后一章,是一首藏头诗。   所有地图加起来,是一章藏宝图。   石见银矿。   位于日本山阴地区的岛根县。   地图上画得清楚明白,连银子产量都标出来了。   嘉靖缺钱,很缺钱。   他修仙所用的费用,单日最高可达二十万两。而一年,边防所需的军费三百万两。   瞧见银矿所描述出来的矿藏量,嘉靖目露凶光,招来最心腹的锦衣卫,命他着手去办这件事。   又招来另外一人,压低声音道:“这些书,凭空出现,你且去查查。”   然而——   当银矿被证实存在,出书人也没有发现。   “属下办事不利,没有任何证据,就像是从天而降。”   “突然很多人买了这书,就传开了。”   嘉靖深沉地摆了摆手。   殿中只剩他一人。   有太监过来禀报,说是斋醮仪式开始了。   “且先等着。”手里有钱,心里不慌。   朱厚熜眸中冒出精光来,斋醮仪式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,但这银子在地下埋着,虽然不会长腿跑,但会被人抱走,得先下手为强。   于是他连忙密谋挖银,很是忙活些时日。   等回过神时,龙虎山正一派的紫袍道人出山了。   锦衣卫更是在挖银矿的过程中,接触到海事较多,发现陶仲文的弟子私通倭人,倒卖炼丹材料。   “禀皇上,这是在苏州一带发现的,在货箱夹层搜出朱砂八百斤,另有倭国密函三封,请圣上过目。"   朱厚熜接过锦衣卫递上来的证据,那些密函像是泛着海水咸腥之气。   嘉靖:!!!   被偷家了!!!   当一角被揭开,严嵩为了巩固权柄,趁机上前,撕咬批红权。   朝中直接乱成一锅粥。   被揭发丹药有毒,并且有修仙书籍突破道士们的防卫,跑到皇帝跟前,对于道士来说,便是繻葛之战时,郑国将军祝聃弯弓射箭,直中桓王的肩膀,虽然射不死,却射掉周天子的无上威严。   往常百官无可奈何,想见皇帝一面难如登天,而如今,有人搭了登天梯。   *   雷霆轰鸣,闪电风暴,大雨倾盆而下。   赵云惜和顾琢光相对而坐,两人正在剥杏仁,想着做个甜品吃。   却不知——   此刻兵部尚书丁汝夔已经站在海船上,带着水师前往倭国,他们穿着海商的衣裳,借着买粮、买盐的籍口登陆岛根县,客客气气地买东西。   这是明面上的人。   黑夜中,无数黑衣人在雨中疾行,前往银矿处。只有少数人知道的秘密活动,大部分人蒙在鼓里。   张白圭知道。   他却有些不理解。   “俺答随时暴起撕扯大明,为何派兵去倭国?贫瘠之地,无甚产出,还不够出征的兵费。”   叶珣也跟着皱眉。   赵云惜接过顾琢光手中的杏仁,打算做个杏仁露,哼笑着道:“我们脚下踩着的土地,有数不清的宝藏,你怎知,那地龙翻身严重的小倭国鬼子,不会有矿藏?”   张白圭这才醍醐灌顶。   是了。   这就能完美解释了。   闻到腥味的猫,自然不能拒绝面前的鱼溜走。   赵云惜亲手画的图,她当然知道会带来什么后果。   没有人能拒绝自己更有钱。   嘉靖也不行。   *   丁汝夔的进展很顺利,红衣大炮不停轰击之下,他买来的粮车在夜晚偷梁换柱,车辙都深了几分。   惊惧于地龙翻身的轰鸣声,岛民并不敢靠近这个区域。   于是——   停靠着的海船,吃水逐渐深了。   如此四五趟下来,嘉靖脸上带笑,愈发活泼开朗了。   有钱就是好呀。   他不禁发出感叹。   *   赵云惜细细回想自己最近的策略,先是以十本百万级修仙小说撬开嘉靖的心防。   再以后面的科学小实验、藏宝图趁虚而入。   她其实一直有些害怕,担忧会被发现,毕竟对帝王来说,还是将源头都给掐灭为好。   然而——   书的印刷和出版,从王朝晖要出海那一刻定下了。锦衣卫找不到始作俑者,是因为人全出海了,没个三五年回不来。   人证物证都消失了,纵然锦衣卫,也无可奈何。  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。   正一派出山,和几个妖道对峙,这样会加深那种怀疑的感觉。   帝王多疑,不容忤逆。   而她相信“权”,帝王是权利中心,只要严密防守的道士出现裂缝,绝对会被内阁撕扯。   接下来,便不是她能涉及的了。   她静观其变。   *   赵云惜在泡脚,一边看家书,张文明时常给她捎信,家常话语,总是在说。   “我们家院子里的枇杷树,每年结很多枇杷,今年瞧着花骨朵还挺多。”   她舒服地喟叹一声,将书信放下,边上的箱子中满满当当都是。   “这天越发冷了,又是一年,也不知百姓家该怎么过,估摸着冻疮膏要大卖了。”   信上说着,他笑了笑,心里就有数了。   赵云惜斜倚在床头,木盆中的温度传到四肢百骸,整个人都舒展起来。   她拿出精巧的小盒,好奇地打开看看,听张文明说的意思,这是江陵时兴的面脂。但她现在用的,都是王朝晖给她送来的宫廷御用,用起来确实舒服。这散发着幽幽香味的面脂,她想了想,用来抹脚,也挺好。   果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。   赵云惜把脚丫抹得香喷喷,这才重新穿上鞋袜,出门做饭去了。   她一进灶房,顾琢光就跟着进来。   赵云惜却不舍得使唤她,娇娇的小姑娘,那手又细又嫩,跟玉雕一样,哪里舍得她做粗活。   顾琢光有些害羞,知道夫君敬重母亲,并不敢有星点怠慢,自然不肯出去。   “我只甜甜一个闺女,又不在身边,如今你嫁给白圭,就是我亲闺女,他是男人,皮糙肉厚,做做事理所应当,你闲暇无事,看书弹琴,看看铺子账本,都成。”   赵云惜是真喜欢这姑娘,懂礼又乖巧,能写锦绣文章,也能挽着袖子下厨,让人看得心软软。   “今天做萝卜丸子吃,放点肉,四分肥六分瘦,吃起来又弹牙又香,还不腻。”   “等会儿去街头买俩烧饼,配着吃。”   街头的烧饼极香,表皮酥脆焦香,上面还撒着好些芝麻。   再做个酸辣肚丝汤,炒个小菠菜,吃起来极好。菠菜买的是趴地圆叶的,吃起来甜滋滋,她很喜欢。   等张白圭和叶珣回来,饭菜已经做好了,正摆在桌前,就等着他俩洗手了。   张白圭连吃了两块烧饼、一大碗丸子、半碟菠菜、一碗酸辣肚丝汤,这才放下筷子。   顾琢光:?   “相公饿了。”她盛了一碗清粥递给他,满眼心疼。   赵云惜和叶珣就低头吃饭。   “午饭没吃。”张白圭吃饱了,动作瞬间优雅起来,他有些看不明白时局了。   晚饭后,张白圭又看了会儿书,这才洗漱睡下,他奔波一日,动脑子太过,头就有些闷痛。   正坐在窗前望月,太阳穴上便有细软的指尖轻轻揉着。   “相公,这力道可还好?”顾琢光浅声问。   张白圭握住她的手,温和唤:“琢光。”   顾琢光红了耳根,她故作镇定地出门端了热水进来,给他泡脚。   张白圭乖乖地脱掉鞋袜泡脚。   热气熏腾,他便有些困了,托腮打盹。   顾琢光偷偷地笑。   待洗漱过,便扶着他上床去睡,温柔道:“夫君歇息吧,你累一日了。”   张白圭伸手一捞,眸中侵略性尽显:“你也睡。”   隔日清早。   赵云惜一早就起床,想着叫小贩多送些猫冬所需,毕竟往年都是王朝晖送过来,从未叫她操心。   今年王朝晖出海去了,那她就得自己来了。   从易存储的干菜:木耳、黄花菜、芝麻叶等,到萝卜白菜、肉等等,都要囤货。   还有炭、柴……   她列了清单,瞧着都累挺,一看都要买很久。   谁知,还是有人送来了。   她一问,是王朝晖先前就付好钱,就等着现在送了。   赵云惜将人送走后,看着满院子的东西,顿时神色复杂。   这孩子,真叫人暖心。   等张白圭和叶珣下值了,四人一起将东西码入地窖和库房,都收拾明白了,才等着冬日到来。   赵云惜只盼着今年的雨雪小些,小冰河时期快些过去才好。   “明年,子实(李春芳)就要下场考科举了。”张白圭满脸唏嘘。   赵云惜捏着指尖算。   转眼间,就已经嘉靖二十五年,翻了年,就是嘉靖二十六年了。   她沉吟片刻,神神秘秘道:“要不我们开个赌盘。”   张白圭很捧场道:“你要压什么。”   “我压他是状元之才。”赵云惜很得意。   毕竟现在的李春芳屡试不第,大家肯定他的才华,却遗憾他的气运。   张白圭在娘亲期待的眼神中,慢条斯理道:“那我跟!”   顾琢光左顾右盼:“那我也跟。”   叶珣不假思索:“我也跟。”   赵云惜已经兴冲冲地跑去找纸笔了,一听都跟,顿时无言以对。   都一样,还有什么可赌的。   叶珣不忍她失落,连忙道:“那我……赌他榜眼?” 第112章   细雨淅沥沥地下着,在屋檐连成一道珠帘,又逐渐和缓起来。空气中都是细雨和青草的潮湿味道。   张白圭执着伞,缓缓地走在小巷中。   京城的每一寸土地都很珍贵,巷道便留得极窄,能听到东家训子,西家杀鸡。   此时下雨,周遭便格外宁静。   他心中走马灯般闪过许多事,家事、公事,最终化为一声轻轻地叹息。   几个孩童正穿着小皮靴,在青石板上奔波。   张白圭眉眼柔和,含笑捏了捏胖娃娃的小脸。   他却不知,他被凉风吹时,脸颊会冻得微红,比桃花浅淡,比杏花绝艳。让小童当场怔在原地,呆呆地看着他。   “好、好好看的哥哥。”   张白圭更是笑,心口的郁气都散了很多。   小孩果然很惹人喜爱。   “龟龟。”身后传来一道柔和的女声。   张白圭含笑回眸:“娘亲。”   回身的一瞬间,他有些怔住,娘亲不爱化妆,总是素着一张脸,但今天却打扮得很精致,青黛画眉,玉簪挽发,穿着的白绫袄绣着几支红梅,带出几分颜色。   雅致清新,像是能闻到丝丝红梅的香气。   在沁凉的雨天里,格外合适。  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。   张白圭这才发现,成婚后,娘亲总是时时避着他,只是他沉浸在新婚欢愉中,并不曾发现。   赵云惜眉眼柔和,思绪不止,她如今才明白,什么是当娘的人,心里永远觉得孩子是孩子,时时刻刻担忧着。   当年他才三尺高,如今已身量颀长,骏马红绸,绿袍加官身。   “白圭,你能跟我说说朝中局势吗?”赵云惜轻声问。   张白圭自然应允,不疾不徐地讲着,从夏言下狱,到严嵩上台,再到修仙小说的出现后,朝中的一坛浑水。   赵云惜轻嗯一声。   她在心里细细地盘算许久,将自己的棋捋了一遍又一遍,这才松了口气。如今人微言轻,能做的只有这些了。   盼望王朝晖能早日寻到神种而归。   赵云惜理了理衣襟,垂眸浅笑,神态愈加平和。   她抬眸,打量着身穿青玉色襕衫的青年,执着青竹伞,愈发成熟冷峻,心里便稳当下来。   *   朝堂背后有更大的汹涌。   道士被拉下神坛,内阁、内侍集体发力,一时间严嵩都顾不得夏言了,和先前勾结的陶仲文撕扯。   他甚至反咬一口,夏言乃陶仲文构陷。   严嵩心里明白,夏言在狱中被多番折腾,身体状况一落千丈,就算不死,亦脱了层皮,再难起势。   但陶仲文……此时不杀,再无机会。他已经被加授特进光禄大夫柱国,更是兼支大学士俸,在朝中,有御史弹劾他,都被杖毙。   此时是他唯一露破绽的时候。   “皇上,臣冒死启奏,陛下承天命,如今御极二十余载,夙夜为公,事事以社稷先。”   严嵩捧着芴板,老泪纵横地跪地:“然而陶仲文类徐福,以方术窃天命!实在罪不可赦。”   “皇上待他至诚,他却私谒司礼监,让内侍称他为仙师,可仙师之称,非陛下不可。”   “再者构陷当朝首辅,让其深陷牢狱之灾……”   “再者,他一年骗银五十万两,一修雷坛二卖丹砂,此等欺君妖道,丹炉日夜不息只为敛财,并非为皇上修仙……”   严嵩见高堂上端坐的帝王眸色深晦,并不敢多看,可他说这么多,对方没有阻止,心里就有数了。   “臣知此言逆耳,却不敢不死谏明志,皇上,陶某乃敛财妖道,欺君如此,臣每思之就觉锥心刺骨般疼。”   在压抑的静默声中,朱厚熜缓缓走下玉阶,眸光愈发审视。   “谨奏,伏候圣裁。”严嵩老迈的声音在大殿中形成回声。   朱厚熜心中烦躁。   妖道,毒丹。   这两个名词在他眼前不断浮现。   “滚。”他言简意赅。   *   小院中。   赵云惜正在洗羊肉,她想做个羹,暖融融地吃一碗。顾琢光挽着衣袖,正在洗萝卜,将上面的根须刮掉。   两人各自忙着,等羊肉羹炖好时,张白圭和叶珣也下值回来了。   “咦,好香。”张白圭眉眼飞扬地嗅闻。   赵云惜不搭话,戳了戳身旁的顾琢光。   “夫君,娘说做羊肉羹给你吃。”   赵云惜望天,这姑娘也太含蓄了。   几人热热闹闹地用着饭,照例说着朝堂中的事,张白圭眸色晶亮,含笑道:“我开春被拨为学差,督管这届乡试。”   “学差?”赵云惜眸中带着好奇,望着白圭,心念电转间已经明白,顿时笑着道:“极好极好,我儿升官了。”   这样的差事,非心腹不可得。   可见在徐玠心里,将白圭看得极重。   做了,才好给他升官。   顾琢光也忍不住露出一抹笑。   他真的很好。   叶珣也跟着慢条斯理地补充:“我也外放了,今年去金陵。”   “外放一年,再回来,就是你们的政绩,就是你这身体,长途跋涉哪里能成?”赵云惜有些心疼,也有些舍不得。   叶珣垂眸:“大夫断定我活不过及冠,如今则已而立,可见没那么容易病逝,不妨碍。”   有更好的前程,没有人能拒绝。   吃完饭后,赵云惜便开始策划着冬衣,去年的还能穿,但是今年也要制备两身好衣裳,走动时穿。   贴身里衣就用细棉布,柔软亲肤,穿起来舒服。   而大氅,就要好材料了。上好的灰鼠皮、貂皮、狐皮,做出来才轻便保暖。   她曾经想着环保,换成了棉服,一整个裹成球,却还是冷得要命,自己就老实了。   这时节,真的能冻死人,御寒能保命。   将所需要的布料和衣裳写下来,打算明日拿到布庄去,让人家做,她在针线上,还是没什么长进。   东厢。   张白圭想着,得请个厨娘了,娘亲那样雪顶寒梅一样的人物,整日里困囿于厨房,他实在舍不得。   隔日睡醒,他便往牙行去了,想着雇个厨娘。   让她先做顿晌午饭,看看水平。   那女子约摸四十岁,容长脸,头发一丝不苟地抿在脑后,挽成一个圆圆的发髻,指甲也剪得短圆,瞧着便格外利索。   “肉丸汤如何?”厨娘细声问。   张白圭点头。   做肉丸汤当然可以,但人多,不可能只吃这个。   就见厨娘又和面、剁馅儿,显然是打算做包子、馅饼之类。   忙活了一个时辰,在娘亲回来时,终于做好了。   张白圭打量一番,指肚大小的肉丸在汤汁间起伏,另有翠绿的菠菜叶,还有红的胡萝卜丝和黑黑的木耳丝,瞧着色泽就鲜艳。   再煎了豆腐酿肉,清炒芹菜,板栗烧鸡等,边上还摆了冒着热气的包子、米饭、炊饼,想吃哪个选哪个,口味十足。   他心里就满意了。   这样干净利索,又性子沉静,不爱多说话,最好了。   说话间,众人已经坐定了。   厨娘也有些紧张。   这家人瞧着挺好说话,看面相不是那种尖酸刻薄爱计较的性子,希望能过。   因着菜式很多肉,包子是素的,只用荤油调馅儿,吃起来极香,又是素的,就下去得很快。   张白圭喝了口肉丸汤,表层的热气刚散,下面的汤略微有些烫口,却更能吃出鲜美的滋味。   肉丸更是细腻弹牙,很香。   张白圭自己满意,也要看看和不和其他人的口,见众人目露满意,才放心下来。   “魏娘子,你且吃饭去吧。” 张白圭沉声道。   不过入口的东西,到底得心生防备,他是去官方牙行雇的人,户籍上,三代都没问题,而她是厨师世家,只是家里的产业,分不到她头上,只能出来做工。   魏娘子也想过摆摊、开店,只是她不善言辞,不会揽客,赚得不多。   再者做工体面又安稳,不必风吹日晒。   而且冬日寒凉,她没有能在大风大雪里摆摊的衣裳,太贵了,她买不起。   吹上几日,还不够买药钱。   魏娘子听见说让她去吃饭,才松了口气。   张白圭见人走了,这才笑着问:“这个厨娘做饭,你们吃着口味如何?”   几人都点头。   张白圭虽然更喜欢娘亲做的饭,但她日日困囿于灶房,让他颇为心疼。和叶珣商议一番,直接请厨娘。   不叫娘亲再受累。   这钱,是用两人的俸禄拼出来的。   他难免觉得牙疼。   他俩的俸禄,竟然只够请一个长工厨娘。当然也有更便宜的厨娘,但是做饭不好吃,请来也无用。   家里有魏娘子做饭了,赵云惜想着,再去请了洒扫洗衣的长工,这样又省出很多时间。   赵云惜吃得腮帮子鼓鼓,肉丸在口腔里被碾碎,迸发出鲜美的滋味。   不用做饭,真的太爽了!   吃完饭后,也不必忙着洗碗,可以慢条斯理地用锦帕擦嘴。   赵云惜回房练大字去了。   片刻后。   身旁便站了个人。   “娘亲,你这些年练的大字,稿纸呢?”每日,她都会练上一个时辰,从未有间断。   “你想看?”赵云惜吹了吹纸上半干的墨迹,笑着道:“喏,稿纸在那。”   写修仙小说是顺应局势,并非犯法。她其实并不怕被查出来,只是现在他家没什么势力,她怕影响到白圭未来局势罢了。   张白圭拿起那厚厚一沓稿纸,神色间极为迷茫。   “那日,娘亲徒手画地图,白圭甚为震撼。”面前的稿纸有一尺厚,上面还标了日期。   “今日,我见了藏宝图。”那修仙小说,遍地都是,但有藏宝图的就只有宫里有。   那藏宝图的画法,实在太眼熟了。   张白圭的猜测中,王朝晖和宫中内侍相熟,一个能让王家拿到皇商资格的内侍,必然能将帝王感兴趣的东西送到他跟前。 第113章   室外细雨微凉。   赵云惜抬眸,就对上张白圭盛满笑意的双眸,他兴味至极,却又带着几分责问:“娘亲宁愿和王朝晖说,也不肯和龟龟透露半分吗?”   “砰——”   赵云惜觉得,自家乖儿拿着火铳,对着她心口开了一枪。   室内寂静,沉默在此刻震耳欲聋。   见娘亲瞠目结舌,张白圭不紧不慢地离她更近些,笑得十分和气:“娘亲,你说呢?”   赵云惜摸了摸下巴,幽幽道:“其实这事也凑巧……我那日做了梦,梦见倭寇挖银矿,拿着这银子,成了世界上最强的国家之一,然后如同蝗虫般登陆海岸,屠戮我百姓数百万记,兵卒以千万记。”   “那片银矿是真是假,我无从验证,当做戏说写出来,多得是有人冲破头。”   张白圭有些僵硬地看向她:“弹丸小国,屠戮我百姓数百万记?”   他颇为难以置信。   一时间连责问都忘了,满脑子都是百万记、千万记,大明如今才多少百姓,死这样多,岂不是十室九空?   “我朝无人能用吗?”他皱眉。   赵云惜拍了拍他的肩膀,知道他难以接受。   但那段历史,就是如此。   “好了。”赵云惜掌握主场,心口顿时一松,慢条斯理道:“还想问什么?”   张白圭长身玉立,眉眼锋利,他娘亲还是他娘亲,一如幼年时,做事很有章程。   他不由得肃然起敬。   他递上去的论时政疏石沉大海,竟不如修仙小说直通天庭。心里有些难受,不问苍生问鬼神,此刻具象化了。   “事情还能办得这样和缓。”他满脸若有所思。   赵云惜笑了笑。   人对修仙感兴趣时,自然愿意尝试一切所能尝试的事情。嘉靖只是爱修仙,并非偏听偏信的蠢人。   张白圭:我懂了。   叶珣:我也懂了。   赵云惜这才惊讶地瞪大眼睛:“叶珣,你什么时候来的?”   叶珣手里拿着厚实的围巾,递给她披上,温和道:“在你说屠戮百万时。”   赵云惜叹气。   你们都不懂,都不懂!   她握紧拳头。   “砰!”   “嘶——”   赵云惜哼笑,看着他俩抱着膀子,轻笑道:“你俩这么聪明作甚?”   显得她好呆!   根据蛛丝马迹,就能猜测出,她才是修仙小说的幕后玩家。跟两个人精在一起,真的没有星点秘密,可恶啊。   叶珣被打了也不恼,反而将她松掉的一点围巾给系好,眉眼柔和。   她是姐姐,想打就打了,难不成还要挑个吉时。   “忙去吧!”赵云惜揉了揉微痒的鼻头。   “嗯。”张白圭挨揍后,格外乖巧。   三人一同出屋,就见顾琢光捧着一束花,正摆在花瓶中,素手执着银剪,细细地休整形态。   “今日下雨,这花开得格外好。”她眉眼柔和。   赵云惜连连夸赞儿媳有眼光,这花让院子雅致又漂亮。顾琢光被她夸得小脸红红,抿着唇笑。   她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。   婆母当真拿她当亲女儿哄,刚开始她还有些无所适从,时日久了,只觉心中暖融融的。   她捧着花瓶,软声道:“这是摆娘亲屋里的。”   赵云惜上前接过,用手轻轻碰触娇艳欲滴的花朵,软声道:“娘很喜欢,这就摆在窗台。”   顾琢光注视着婆母,她衣袂飘飞,肌肤瓷白,眸中是纯然的欣喜,瞧着便觉心中柔软。   她真是很好的人。   “娘。”顾琢光攥着手,有些紧张,垂眸低声道:“我想开个胭脂铺子……”   往常都是租出去,现在人家退租了,她就想试试。   赵云惜鼓励道:“可以一试,做了兴许不会赚钱,但不做肯定不赚钱,你想想好的,再想想不好的,都能承受了再去做。”   顾琢光登时神采奕奕,笑着回:“我会小心的。”   她担心婆家会觉得她孟浪不守规矩,但想着婆母都开店,又觉得她家不是这样的人,索性试一试,如今得到好结果,顿时心满意足。   张白圭笑着道:“我们自江陵小县出来,规矩不重,你别担心。”   村里的婶子,一到插秧时,怕泡坏裤子、袖子,都要挽起来,从未有人说什么。   顾琢光其实早看出来了,但说一句,跟他们商量商量,也是个尊重的意思。   她没必要为着蝇头小利,和婆母、相公对着干。   赵云惜捧着花瓶,回了房间,摆在窗台上,能看到光透过窗格打在花朵上,格外好看。   *   知道藏宝图的事后,张白圭每天回来就要跟她说说朝堂上的事。   “皇上将丹药停了。”他神色复杂。   以前——   内阁用了无数法子,夏首辅不知和皇上吵了多少回,都无法解决。   竟然几本修仙小说就解决了?   赵云惜笑了笑,温和道:“有时候想要摧毁一个人的信任,就要从他熟悉的东西下手。”   科学小实验不是为了推翻嘉靖对修仙的信任,而是告诉他,炼丹是有害的。   张白圭神色复杂地点头。   几个道士原本将皇帝围得水泄不通,谁不能不能突破,现在已经在内阁和内侍的合力围剿下,下狱了。   “倒是有一件好事,夏首辅被放出来了。”张白圭面上露出几分喜色,很快又收敛起来。   赵云惜也高兴,夏言……被构陷入狱,罪不至死。   “好耶。”她笑。   “修仙若能成……”赵云惜突然脑洞大开,如果这个世界能修仙,她都能穿越了,分她一个杂灵根她也愿意。   可恶。   想要啊。   只要她能修仙,那张居正岂不是也能修仙。   那还谋身个屁。   活到最后我就是王。   赵云惜幽幽道:“我也好想修仙啊,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还能长生不老,想想就觉得极为快乐。”   张白圭大惊失色:“娘亲万万不可,我听说,丹毒深重,入体则不能拔。轻则肠穿肚烂,重则失去神智……”   赵云惜:“我就说说,世间本无修仙,都是有心人的杜撰而已。”   可她都穿越了。   赵云惜很心碎。   她真心想修仙,在这一刻也无比理解嘉靖,真的难以拒绝啊。   叶珣紧张地看着她:“姐姐,使不得。”   他打听过了,那些都是世人牵强附会,看似高深,实则虚之。   他紧张地盯着她。   “修仙首先要测灵根,你说京中会不会突然火起来玉质阵盘?”赵云惜摸了摸下巴。   如果单纯写修仙小说,她肯定要赚个盆满钵满,但是里面夹带私货,她只能撇清干系,赚不到这份钱真的很心痛。   “会。”叶珣幽幽道:“他们都疯了一样,就连普通阵盘也要试试。”   那书里的修仙方式太真了。   甚至各有流派,各有修仙方式。   赵云惜手一抖,一勺清粥险些撒了,她讪笑着道:“知道没用自己就不试了。”   顾琢光:?   他们在聊什么。   赵云惜把粥喝完,认真感受一下四周的空气,并不能感受到灵气,顿时有些失落:“知道不能修仙,还是想试试。”   她是唯物主义者,都不能拒绝修仙的诱惑。   *   翰林院。   张白圭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同僚。   虽然说死道友不死贫道,但徐大人这会儿跟个火人没什么区别,让他去点这个炮仗,格外地不厚道。   叶珣:“一起。”   徐阶确实很生气。   他锤着手,痛心不已,眼圈都红了:“叔大、可期,你二人可知,我有多心疼?”   翰林院中,低层官员太多了。   当年惊才绝艳的一甲、二甲,在岁月蹉跎中,多少人顶不住。   他三番五次地点他们,说如今多事之秋,不要贸然撞上去。   却还是有人觉得自己能在漩涡中保命,非得冲上去做马前卒。   “他秋后要被问斩了!”他气到不行。   张白圭叹气:“大人,好言难劝……”   徐阶叹气。   “我知道。”  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,低声道:“如今夏首辅虽然被我们从牢里捞出来,却失了权柄,我们翰林院……如同三岁稚童抱金而行,小心保全自己才是要事。”   非翰林不入内阁。   弄死一个,就空出来一个位置。   徐阶在心里疯狂辱骂内阁。   因为——   隔日他被擢为礼部尚书。   翰林院众人:?   这一招,让徐阶的政策成了笑话,整日里让别人低调保全自身,却偷偷努力,被擢为礼部尚书。   所有的愤怒和痛惜,都像是一场借此上位的演戏。   这样的官职,离内阁一步之遥了。   他愈加焦躁起来。   张白圭劝他:“旁人越想你气,你便越不能气。”   徐阶忧心忡忡:“我刚升完职,这再升,有点不对劲。”   “是对夏首辅一系的补充。”张白圭猜测:“这样病重的夏首辅就不用再起势了。”   要不然,总得给个说法。   “我知道,但我不愿意踩着首辅上位。”徐阶抹了一把脸。   他怒了一下,然后怒了一下。   该做什么还要做什么。   他只有踩实手中的权柄,让自己更上一步,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,而不是这样被动无助。   *   回家后。   张白圭将这些跟赵云惜讲了。   “嗯,知道了。”   她仔细盘算现在能做的事,修仙垄断的局势被打破,剩下的先让子弹飞一回。   嘉靖是公认的奇葩皇帝。   前期有多英明神武,后期就有多昏君。但是现在打断昏君施法,看看具体情况如何。   “如果修仙的银票,花在军费上,到时候蒙古和倭寇入侵,尚且有一挡之力。”   赵云惜吸了吸鼻子。   但愿吧。   她在修仙小说里,夹带了很多私货,比如枪杆子里出政权、比如打得一拳开,免得百拳来这样的话。   若能听进去,大明朝会不一样的。 第114章   瞧着天色好,赵云惜在给叶珣收拾行李,他该去金陵做学差了。她想着能用上的都给装上了,银子也备了许多,银票、碎银、铜钱……   恨不能把锅碗瓢盆都带上。   毕竟古时真的出门很不方便,有些地方,拿钱都买不到自己需要的东西。要自己备着才成。   “出门在外,照顾好自己的身体……”   “嗯。”   “钱财乃身外之物,若遇强盗匪徒将碎银撒远些,你自己钻人堆里就跑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想吃什么就吃什么,家里有钱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多顾念着自己的身体,我们都在家等你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别逞强,世间的魑魅魍魉你打不完。”   “嗯。”   赵云惜絮絮叨叨地交代着,总觉得一万个不放心。官场要命,只知金陵文风颇盛,然人生地不熟,一切都要他自己去衡量。   叶珣眉眼柔和,这样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,他真的舍不得走。   分离了,他鼻头酸酸的。   “姐姐,我走了,你也要照顾好自己,凡事多想想自己,别顾忌他人,你总是让自己受委屈……”叶珣立在码头上,脊背挺拔地立着。   身后是船员大声呼喊快上船的声音。   叶珣一步三回头。   赵云惜拍拍他的肩膀,冲着他摆摆手。   叶珣唇角微动,片刻后,才垂眸低声:“等我回来。”   赵云惜点头。   一旁的张白圭满脸艳羡:“好兄弟,等你回来。”   叶珣转过身,背对着众人摆摆手。   金陵,是个好地方。   他却舍不得姐姐。   赵云惜也有些不习惯,偶尔会在小院喊他帮忙,却无人应声。   特别是白圭下值时,只剩他一人了。   桌上摆着叶珣练了一半的大字,惯用的茶盏,他常坐的椅子。   好几日才习惯家里少个人。   感觉都冷清了不少。   明明他不爱讲话,存在感并不强。   赵云惜吃着剥好的橘子,懒洋洋地坐在躺椅上,悠闲地翘着腿。   晚霞蔓延千里,云缝透金,游云就在头顶。   这样好的景色……   “叩叩。”有人敲门。   赵云惜连忙起身,整理好衣袍,问:“谁呀?”   “娘,我带裴寂来吃饭。”张白圭的声音响起。   “进来吧。”赵云惜回。   裴寂提着一兜橘子,用布袋子装着,鼓鼓囊囊。   “来都来了,还那么客气,带东西作甚?”赵云惜寒暄两句,把人往客厅引,又烧水煮茶,照顾地很是周到。   “赵娘子安,母亲前几日还提起江陵旧友,说想念一口乡音,盼着赵娘子能过去玩呢。”裴寂素来懂书知礼,他说起话来不疾不徐,带着世家子弟的和缓。   赵云惜笑着应下,她整日里忙着店里的事,鲜少和人走动,也就年节时会顾忌礼仪,来走礼。   “既然裴寂来了,那把荠菜拿出来,做成春卷,再包盘饺子。”   那是她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反季荠菜,天天放在炭盆旁,生怕冻着荠菜,恨不能睡觉都抱着。   裴寂连忙笑着回:“春在溪头荠菜花,如今也算是窃取些许春色了。”   黄绿的荠菜很嫩,想必吃着也香。   赵云惜将荠菜洗净码好,快刀切成碎,还要添肥瘦相间的好肉,不至于太素。   在寒冬时节,能吃一口报春菜,亦是极难得。   春菜原就鲜美,在万物稀缺的冬日,更是将这种滋味推到了顶峰。   让厨娘包春卷、饺子,赵云惜拿出羊上脑,打算做个炙烤鲜羊肉,这样有炭盆在一旁,吃起来也暖和。   赵云惜开始炸春卷,锅中油温正好,春卷下锅,便滋滋作响,薄如蝉翼的春卷皮瞬间变得酥脆透明,露出内里翠绿的荠菜。   闻着香味,裴寂就有些坐不住了。   他知道赵娘子手艺好,做出的吃食极好吃,还开了几家炸鸡铺子,至今无人能出其左右。   纵然有模仿者,却始终没有人家那个地道的味,吃着就是不如人家好吃。   榨好的荠菜春卷外皮金黄,整齐地码在白瓷盘里,瞧着就好吃。   赵云惜尝了一个,油炸食品吃起来就是香,还烫,让人就算只哈气,也舍不得吐出来,反而更绝鲜香。   时令菜固然鲜香,但冬日里的一抹绿,更是吃到了人的心头。   裴寂吃了个肚圆。   他咂巴着滋味,对白圭报以万分艳羡,笑着道:“真羡慕你能天天吃这么好。”   张白圭骄矜地轻抬下颌。   他娘最最最好。   *   隔年。   赵云惜一夜好睡,临清醒前,还在惦念着,最近几日,叶珣该回了。 竒_書_網 _w_ω_ w_.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._ ℃_ o _Μ   她一睁开眼,就听见外头急促的雨声,索性不急着起身,懒洋洋地躺了一会儿,这才支起窗子往外瞧。   屋檐前的雨滴汇成珠帘,雨势颇大,雨雾湿气被风吹进来,扑在脸上。   门框被敲响。   门外立着一道清隽的身影,打着伞,看不清样貌。   “白圭?”她猜。   她歪着头,勾着去看门外沉默的人影,雨幕淋漓,模糊了视线。   “姐姐。”声音却在雨幕中清晰传来。   赵云惜登时惊喜极了:“叶珣!”   她连忙打开门,就见门外的叶珣正笑盈盈地看着她,白绫长衫,身上泛着细密的莲花香。   “瘦了!瘦了!”她笑盈盈道:“别着凉了,快去客厅,我马上出来。”   张白圭端着一杯姜丝蜜茶过来,笑嘻嘻道:“喏,老赵家的传统,老张家也得延续一二。”   顾琢光正挽着袖子,用竹耙把流水道堵塞的落叶勾走。   赵云惜捧着厨娘递过来的热粥,笑着道:“琢光,你也来喝一杯姜丝茶。”   顾琢光脆生生地应了,笑得极甜:“谢娘亲。”   叶珣的目光,停留在姐姐身上,她向来清瘦,这些年也未养胖,肩头瘦骨支起春衫,瞧着便觉心疼。   “我在金陵,买了好些礼物回来。”叶珣将小箱子搬上来。   赵云惜:?   他打开黑漆描金的小箱子,露出内里的东西。   赵云惜猛然瞪大双眸。   “赤金项圈、头面、手镯、玉佩……”天呐,全是好东西。   她这些年,存货也不少了,但还没小箱子里的多。   叶珣抿着唇笑。   “嗯,想着适合姐姐,就全买了。”   叶珣出自宦官世家,虽然家世低微,但从小见的好东西极多,又拜师林修然这样的大儒,更是文化底蕴极深。   他能看上的,都是好东西。   叶珣想到姐姐收到时开心的样子,便不免一笑。   他身上还拢着蒙蒙湿雨的味道。   “天呐,好开心,没事我都给你留着,等你娶妻生子时,换了银票拿出来用。”赵云惜随口道。   都是一家子,她没想着客气地不收。   然而。   叶珣很认真道:“珣身有隐疾,不可成婚。”   赵云惜捧着小白圭塞过来的热茶,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,在一片寂静中,温和道:“成不成婚,是你自己的选择。”   以她本心而言,并不觉得婚姻是人生必备。   “没贪吧?”她突然想到这么个问题。   “都是底下官员孝敬,不算贪。”叶珣有大好前程,不会想着砸在金陵。   就连张白圭也解释:“这不算什么,主要是人家也不熟悉这个学差,怕他卡线,送些钱堵嘴罢了。”   *   叶珣归京,好友皆哄着请客。   他索性将至交全带回家来,又另聘了酒楼的厨师和小二,帮着做活。   他和白圭的交友圈也是重叠的。   高拱、李春芳、裴寂、李逢年、陆树声等人。   一时间,小院中便闹哄哄的,你说诗词我谈歌赋,热闹起来了。   院中摆着他们带来的小礼物,从点心到瓜果,行走尽有,甚至还有一篮子腌过的青皮鸭蛋。   厨房中的案板上摆着一条肥肥的大公鸡,厨师正在杀,说是要熬成汤底,做红油鸡丝面吃。   这公鸡肉质较肥,那肉吃起来肉嫩多汁,涮着吃很香。   厨子跟她说了要做什么菜品,赵云惜便放心地出厨房了。   果然,不用自己做饭,吃起来就是很香。鸡肉被撕得极细,在面条出锅后放入,沸水一滚,就沾染了汤汁的味道。吃起来口感又嫩又香。   赵云惜又抱了一坛自家酿的果酒给他们喝。   “各位吃好喝好,招待不周还请见谅。”赵云惜客气几句,就回客厅了。   李春芳连忙道:“赵娘子,这上位应当你来坐才是。”   几人连忙点头。   能和白圭、叶珣玩得好,那也是人中龙凤,品性极好的存在。   “这回桌子买小了,下回买个大桌,我就坐上位来。”赵云惜笑着回。   寒暄几句,她就走了。   饭后:   高拱瘫在椅子上,满脸回味悠长,笑着道:“这酒清甜,喝着不醉……人……”   他说完眼睛就迷瞪了。   把李逢年逗得哈哈大笑。   他起身正要打趣,冷风往头上一浇,登时懵了:“嘶……后劲有点大。”   李春芳大掌一挥,面带笑容:“居正家自酿的酒,没什么度数。”   但是后劲大,醉人。   他吃过一回亏,已经老实了。   张白圭连忙沏茶给几人喝,好醒醒酒。   “我都没劝酒,随便喝几口。”他可一口没让。当年他爹、他爷、他奶一喝就倒,他还记得呢。   见他眼神晶亮,陆树声还有什么不懂的。   “你小子。”   几人谈笑着,难免说起朝中局势。   “有点扑朔迷离。”   “何止。”   “万岁爷不修仙了,开始练水师了。”   “多好。”   “也不看青词了。”   “那……多好。”   “夏首辅回乡养病去了。”   ……   小翰林们对此无能为力,几人将朝中局势在嘴里过了几个圈,也就这样过了。见天色不早,酒气也散了,这才各自归家。   叶珣和张白圭先是洗漱,将院中的一片狼藉收拾干净,这才各自回房睡觉。 第115章   嘉靖二十九年。   春。   “姐姐,城郊的油菜花开了。”叶珣长身玉立,含笑说着。   赵云惜闻言,顿时起了兴味:“那极好!我们去城郊游玩野餐,庆贺白圭和你升任国子监司业!”   而张白圭则任右春坊右中允,兼职司业。   原先是轮不到他去右春坊,只是太子去年突然薨了,待出了周年后,储君人选再次提上重要征程,那裕王便被看为隐形太子,徐阶大掌一挥,直接推荐他参加考核,白圭争气,考评第一上位。   春日阳光明媚,枝头有隐隐的绿雾,被浅金色的晨光照着,更显仙气缥缈。   定下章程,赵云惜便回房开始准备。   春日出游,必然少不了风筝和吃食,她都带了。   蒸了胡萝卜丝和茼蒿,又备了酸梅汤,她想了想,烤了曲奇饼干和蛋挞,还有布丁、姜汁撞奶。   能想起来的都做了。   食盒被装的满满当当,满满三大提,足够几人吃了。她把春装翻出来,瞧着漂亮精致的刺绣,畅想一番穿上后的美丽蜕变,想想外头的寒风,还是作罢。   年纪大了,得养生。   她还想和白圭一起,携手破百岁。   “娘,带点果脯蜜饯吗?”顾琢光软声问。   “带!”赵云惜扬声回:“瓜子果干也带一点。”   顾琢光便开始整理这些,摆得整齐干净。   几人去租了马车,套上车,就往城郊去了。   光是一出门,就能闻见春光气息:小鸟的鸣叫,青草、鲜花,和煦的暖风。   出城的人不少,大家喜气洋洋,都是对春日风光的向往。   等到了城里的油菜花地,几人找了一片平坦的河提,就在柳树下,铺上桐油布,将食盒压在几个角上。   赵云惜拎着风筝,突然发现,没有放风筝的人了。   叶珣年逾而立,身子又弱,显然不是跑跑跳跳的体格。   白圭今年二十有四,素来沉稳端庄。   赵云惜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顾琢光,像是看向全村唯一的希望,她摸了摸鼻子:“你放吗?”   顾琢光托腮,调皮回:“娘亲看我像是能在室外活泼开朗放风筝的样子吗?”   赵云惜懂了。   “没事,我来。”她一身牛劲。   赵云惜起身去放风筝,叶珣看了,就也起身,帮她在后面拖着风筝往上抬。   “飞了飞了!”春日风大。   一扬起来,顺着风就起飞了。   赵云惜抖了抖风筝线,抬眸望着风筝在天空中飞,不由得笑出声来。等风筝没什么力气了,再拽一拽线,风筝就飘得更远了。   “走吧。”两人放风筝,走着走着就远了。   将风筝线拴在低矮的小灌木上,赵云惜立在河提垂柳旁,懒洋洋地望着远方。   叶珣沉默地立在她身后。   一动不动。   风吹过,赵云惜这才回眸,温和道:“你惊才绝艳,素来稳重,却一直压制自我,委屈你了。”   叶珣目光定定地望着她:“跟着姐姐,不委屈。”若没有她,他不敢想自己会陷入怎样的沼泽泥泞。   赵云惜便没有多说。   世事无常,并非每个人都拥有幸福美满的原生家庭,当能为自己负责后,人生便是自己的了。   为了给小夫妻让出时间来培养感情,她真是操碎了心。   谁知——   “娘,喝水吗?”张白圭捧着酸梅汤的罐子,正好奇地看着她。   赵云惜瞪眼:“喝!喝!喝!你娘要渴死了!”   张白圭歪头:?   叶珣顿时轻笑出声。   他接过坛子,倒进小碗喝了一口,忍俊不禁:“甜丝丝的,微酸,滋味极好!”   赵云惜扶额。   想来也是,张居正的一生,都跟政治绑在一起,还真没什么情爱红颜。   张白圭本来很得意,他给娘亲送水,定然会夸他,结果被怼懵了。   “哼。”赵云惜拽起风筝,抬脚就走。   赵云惜回去后,和顾琢光并排坐在桐油布上,两人分吃着果脯,闻着独属于油菜花的味道,她慢条斯理道:“挺好。”   罢了,没开这个心肝眼儿也正常。   她幽幽一叹。   几人索性坐在一起闲聊。   不管说什么,赵云惜都能接上话。   张白圭感受到了幼时被压制的熟悉味道。   他小时候就是这样,不管学了什么新知识,娘亲都能接上话。   现在他长大了,手不释卷,没想到还是这样。   “娘,你有什么不懂的。”   “背课文。”   她就笼统学了四书五经,和他们的学识比起来,不值一提。   “这饼干?”张白圭咬了一口曲奇饼干:“又酥又香,上面还有葡萄干?”   赵云惜笑嘻嘻道:“怎么样?是不是酥脆香甜?”   吃起来就香。   叶珣在吃蛋挞,酥酥的外皮,和甜甜的蛋羹,上面还放了一勺樱桃酱。   很香甜。   赵云惜颇为得意。自制的蛋挞酥皮很费功夫,她劝自己好半天才做好。   顾琢光不动声色地连吃两块蛋挞,这才去吃曲奇。   香甜却不腻,糖量放得刚刚好。   再喝一口酸梅汤,简直舒服坏了。   叶珣也跟着多吃了两口。   晒得有些燥热,能有一口微凉的吃食,瞬间舒爽很多。   赵云惜看着他们吃就高兴。精致好看又好吃,太适合春日野餐吃了。   “张居正?”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。   几人看过去,就见是高拱带着娘子,正闲步而来。   几人连忙起身打招呼。   互相寒暄过,这才一道坐下。   高拱乐呵呵道:“恭喜恭喜~”   张白圭也连忙回:“同喜同喜~”   两人一同升为右春坊的右中允,估摸着要去给裕王做老师,往后还要长时间的相处。   两人互相寒暄,交流了一番关于右春坊的情报。   而此时,赵云惜将自己带来的小食推上前来,笑着请二人尝尝。   高拱相貌斯文俊秀,身量颀长,他妻子却有些平凡,但眼角眉梢透出来几分才情知性,不疾不徐地说着话,让人处起来很舒服。   “张夫人,尝尝我的手艺。”赵云惜听见介绍说她姓张,连忙寒暄:“跟我夫家是本家呢,他也姓张。”   几人客气几句,这才熟了些,彼此亲和几分。张夫人唇角微翘,笑起来还有酒窝。   赵云惜一直不动声色地关注着高拱,她很想知道,他和张居正前期那样要好,后期是怎么闹翻的。   后来有人读史书,便说,若二人没有闹翻,那大明后期,绝对没有那么惨。   可惜现在还早。   希望两人未来不要闹翻,赵云惜想,都是为大明计,何必闹得天翻地覆。   她颇为惋惜。   高拱很敏锐地察觉到了。   但他没说什么,只当是做母亲的不放心儿子交友,考察一番罢了。   “好吃。”他吃了一口蛋挞,眼睛当时就亮了:“又香又甜,这是怎么做的?”   赵云惜就将做法告诉他:“先是要做酥皮,就像是普通千层酥那样就成,而这内里的蛋液,用鸡蛋、奶、糖混合,多试几个比例,看自己喜欢哪种,第二回 心里就有数了。”   高拱连忙记下:“那我做来给我娘吃,她现在病了,胃口不好,我很是忧心。”   “那你刚开始可能掌握不好火候,我做了点,让白圭给你送去。”赵云惜连忙道。   “那怎么好麻烦你?”这样一说,高拱客气推辞,但脸上的笑容止不住。   蛋挞和饼干比较新奇,很快就被吃完了。   “酸梅汤也好喝!”高拱不住口地夸。   他性子傲然爽利,这样朗笑出声,顿时吸引很多人的目光。   原本是四人份的吃食,现在六人吃,难免有些捉襟见肋。食盒很快就空空如也,星点不剩了。   张有圣颇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,用胳膊肘拐自家相公,示意他别吃了。   再吃就要比人家吃得还多了。   几人坐在河堤上晒太阳,闲闲地聊着天,只觉得闷了一个冬日的心灵都被春日给净化了。   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。   微微地燥,眯起眼睛时,简直连灵魂都摊开被晒一晒得舒爽。   顾琢光垂眸微笑,和张夫人寒暄闲聊,没一会儿就把对方给逗笑了。   几人正闲闲聊着,就见不远处站着个高大青年,一直盯着几人看。   赵云惜敏锐地望过去。   青年唇红齿白,面容清秀。   这会儿眉头紧皱,拳头紧握,倒像是寻仇。   赵云惜琢磨,难不成,得罪人了?   “怎么了?”她索性扬声问。   青年吓了一跳。   他抿了抿嘴,立在原地纠结片刻,这才走上前来:“敢问兄台可是江陵张居正?”   张白圭听见自己名号,好奇地打量着和他差不多年岁的青年,客气地点头:“是我,阁下是……”   他确认自己不认识。   青年神色纠结,结结巴巴回:“我、我我叫张四维,祖籍山西,家中是军户……我想进国子监读书,但是……”   但是他没有任何门路。   向高官递拜帖,也无人回他。   在京中困囿多时,手中钱财已不足以支撑,再办不到,那他就要回乡了。   他偶然间听见江陵赵娘子,说她是大儒林修然的义女,在国子监开有炸鸡铺子,若想进去,说不定拜这个山门可以。   而她有子张居正,他看邸报,今年就要升为国子监司业了。  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。   咽下所有的心虚和屈辱,他找回素日的行事规则:“在下乃山西张四维,二十八年山西乡试第二名中式,隔年会试不第,想入国子监读书,请长官怜惜一二……给个入监的章程。”   国子监进着太难了。   他早就认出张居正,但不敢上前来。   这会儿说完,目光灼灼地盯着,并不敢错开眼。   张四维屏息凝神,紧张地等待宣判。 第116章   日光熏然。   张白圭注视着面前颇为紧张不自然的青年,眸色深晦,他正想应下,却见面前青年的眼神总是不自然地瞥向娘亲,心中顿时一紧。   他心念电转间,便知面前青年的真实目的并非那么简单。他笑了笑,正要说话,就被娘亲的手按住了肩膀。   感受到阻止,他更明白应该怎么做了。   “今年的章程我尚且不知,你若有心,可否把地址留下,等我打听来,再告诉你如何?”张白圭客客气气道。   若他说得是真实情况,张白圭很乐意帮他一把,毕竟对于他来说,若无微末时贵人的托举,他的路,也并非能这样一帆风顺。   张四维虚虚地笑:“谢张大人,小生实在不胜感激。”他躬身作揖,见无人挽留,这才慢慢地走了。   待远去些,看不见他的身影,高拱这才皱眉道:“能知道你进国子监,此子家世定然不凡。”   赵云惜点头,认真道:“他家是盐商。”   听到盐商二字,张白圭紧紧地皱起眉头,怪不得强调他是军户出身,原来是为着攀关系。   当年王朝晖家只是荆州府的盐商,就已经富到流油。怕是张四维家也不遑多让。   如此一来,他言语间不尽不实的地方太多了。   这个信息一出来,高拱便冷笑道:“什么不知进国子监的章程,他怕是看不上寻常讲师,想拜大儒为师!”   那盐商就有些不够看了,需要更紧实的后台靠山。而张居正这个新秀,和他的娘亲,后台就够硬。   毕竟林修然以身殉道,所有心学大儒都会顾念他的亲朋后代。   张夫人却皱了皱眉,压低声音道:“他总是用眼角余光看女眷。”   张白圭心中一动,看来并非他太过敏感,而这些条件综合起来评定,他猜测对方想拜师徐阶,打听到娘亲是林修然义女,打听到他和徐阶的关系,还能打听到他们今日来了此处,其中能量不小。   赵云惜显然也想到了,对方那别扭的姿态,瞬间就很好解释了。   而且张四维同学,不是什么好人呐。对张居正来说,他就是一条毒蛇,被提拔上台,却在对方死后,直接推翻张居正的政策和改革……   这样的人,实在不值得白圭去提拔。   农夫与蛇的故事,看看就得了,自己身边人还是不要有。   等几人回去后,直接给他递信,说的是寻常入学方法。   张四维气得要命,然而不愿意提拔陌生人也是人之常情,他一怒之下,怒了一下,也毫无办法。   心中默默发誓,总有一日,他会出人头地的!   太阳临落山时,寒气上来,几人这才回家。租来的马车嘎吱嘎吱响,也不知是何处老迈磨损。   赵云惜撩开车帘,有些留恋地望着窗外景象,她忽然听到白圭开口:“方才那张四维,娘亲怎么看。”   先前有高拱在场,大家说话都很克制。   现在只有一家人了。   赵云惜沉吟:“他身着浮光锦,脚蹬鹿皮靴,头戴玉冠,腰悬玉佩,品质都很高。”   那代表着很贵。   能拥有这些,就代表着进国子监不会太困难,但是想挑导师,光是拿银钱还不够。   而她刚穿越来时,家中也就白圭穿得好些,他们也就穿个细棉,头上连个正经发簪都没戴。   那才是寻常军户家庭。   而张四维的衣裳上有极精美漂亮的汴绣,显然不普通。   “他如今年轻,行事还青涩,若加以锻炼,往后做官,怕是能平步青云。”张白圭满脸唏嘘。   赵云惜笑了笑。   今生不得张居正提携,她也想看看,张四维还能走到何种地步。   但世事无常,自古英雄不问出处,张四维还能做到首辅也未尝可知。   *   隔日。   顾琢光接待了自己庄子上的佃户,这回送来一小篓蘑菇,一小篓早春荠菜,还有一小娄香椿芽。   她有些为难地看着雄赳赳,气昂昂的大公鸡。   好在厨娘接过来,说她会做。   于是——   赵云惜被浓郁的鸡汤香味勾得无心练字。独属于农家肥鸡的滋味,香味过于霸道,让人瞬间心神不宁。   她揉了揉咕咕叫的肚子。   “罢了,吃饭要紧。”将纸笔放下,她索性拎着剑,在院子里练习片刻。   张白圭见她舞得好,就拿着过来陪她一起。   两人打得有来有回。   顾琢光托腮,满眼崇拜地看着婆母和相公。   婆母是真有劲啊。   她闻着大肥鸡的味道,刚开始还觉得香,她片刻后觉得有些恶心。   “娘~我有点想吐。”顾琢光皱着眉头。   赵云惜敏锐地听到了。“怎么了?肠胃不舒服吗?”她连忙放下剑,过来问。   顾琢光实在压不住,想往边上去,但走着走着就吐了。   她顿时羞红了眼:“娘,我没忍住。”   赵云惜给她顺着脊背,让张白圭抱着她去坐下,又让叶珣去端茶盏来。   “可是吃坏东西了?”她担忧极了。   古代任何小病都可能带走性命,赵云惜瞬间慌得不行,让叶珣出门去请大夫。   谁知——   一旁的厨娘盯着看了半晌,有些纳闷道:“这闻见肉香味就想吐,咋更像是有了?”   赵云惜:“有啥?”   张白圭:“有啥?”   娘俩满脸懵。   厨娘顿时有些无语,但不敢说什么,只笑眯眯道:“寻常农家小媳妇,闻见肉想吐,那都是怀了。”未免主家听不懂,她又补了句:“有孩子。”   赵云惜:!   “天呐,你也要生个人了!”她还记得当年看见甘玉竹生孩子的震撼场景。   顾琢光本来被厨娘羞得满脸红霞,听见说自己要生个人,顿时梗住了。   大夫来时,就见一家人满脸期盼地望着他。   老大夫的手一搭上脉,瞬间就明白了,又问了月事,这才笑着回:“是怀了,现在已经一个半月了。”   这个消息,让院中诸人顿时紧张起来。   顾琢光没听到恭贺声,顿时心里极为忐忑,难道他们不喜她的孩子?   “老大夫,可否说说这千金科的医书,我想买来看看,省得照顾上怠慢了。”赵云惜满脸凝重。   她真的好害怕古代人生孩子。   老大夫:?   旁人都是要些医嘱便罢,她倒好,竟然要医术看。   “东街的书肆里有卖《千金要方》、《妇人大全良方》你尽管去买便是,但切勿自行抓药,稍有不对症,这药可吃不得。”老大夫苦口婆心,又讲了孕期禁忌,这才拿着红包,背着药箱,拄着拐杖,颤颤巍巍地回了。   而此时,鸡也炖好了。   新采的小蘑菇,炖着刚杀的大公鸡,最表层飘着一层清亮的黄金油,闻着就香。   但顾琢光闻不得这味。   只给她盛了蘑菇,这才能勉强吃下。   “吃不下,勉强吃些,这胎儿要吸营养,你若吃进去的不够,就要吸你自身的营养,伤身子呢。”赵云惜握着顾琢光的手,言语温柔:“全天下都没你重要,你要顾及着自己身体,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,赶紧告诉娘,咱家有的就给你做,咱家没有就出去吃,你心里快活就行。”   顾琢光听罢,轻轻点头。   她心里舒坦许多。   她婆母待她,实在掏心窝子,让她一点错也挑不出来。   “喝点汤?”赵云惜把油都给撇了,笑着道:“润润喉,喝不下就给白圭喝。”   张白圭立在一旁,闻言连连点头:“家里人口单薄,难得有这样的喜事,我们都不大懂,有什么话,定要跟夫君讲,才能好生地把你伺候舒服了。”   顾琢光:……   她清了清嗓子,心里软和地一塌糊涂。   张白圭人逢喜事精神爽,这简直是双喜临门。   在升迁时,妻子又怀孕了。   他顿时笑得意气风发。   *   但是上值时,他就不笑了。   要去给裕王讲课,还要去国子监处理事务。在翰林院时,那真是到点就下班,多一秒都没人耽误。   但是如今,要先给裕王讲完课,再马不停蹄地赶往国子监,大大方方的事,都等着他处理。   光是把京城各家之间的关系、姻亲捋一遍,他就累了。而且这些事情不处理完,他就算下值的时辰到了,也不能回家吃饭。   他,苦不堪言。   但慢慢地,也摸到了其中乐趣。   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,和黑暗。   国子监并非一潭清水,内里的详情错综复杂,盘根错节,和他入学时竟不同了。   等暮春时,顾琢光的胎相稳固了,张白圭在官场也混得如鱼得水。   他总是很快能找到解决办法。   张白圭每日回家,若是晚了,必然要带些回小院路上的小玩意儿,送给顾琢光。   娘亲说,有孕之人难免多思,要他好生顾念着,琢光怀孕本就辛苦,他就日日晚归,总归对不住她,些许小事,他顺手办了,她也能高兴些。   而今日,张白圭得了孝敬。   一把精致的锞子,纯银打制的小莲花,看起来可可爱爱。   他将荷包递给顾琢光,笑吟吟道:“喏,你拿着玩。”   *   赵云惜正在往家写信,就说顾琢光有喜,张家许是要添丁。近年来,不光张文明时时送信来,她偶尔也会回上一两封。   而这回报喜,是写给张镇和李春容看的。   *   江陵。   张镇抖着信纸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   “瞧瞧,他们在京城也生活得很好,云娘邀请我们一起去京城,一家人生活在一起。”   李春容拿着信,稀罕地跟宝贝一样,她心动极了,但垮着脸,惨兮兮道:“我们不能走呢,要不然……爹……嗯还康健,到时候会说我们不孝。”   要在家侍奉老人,可不能自己随便去享福。 第117章   赵云惜瞧着天好,便提着篮子去给顾琢光买东西吃,她知道女子怀孕艰辛,吃东西亦艰难,要吃好喝好才成,不然特别伤身体。   从糕点开始买,什么桃酥、菊花酥、桂花糕等等,再有蜜渍樱桃、蜜渍白桃、梅子等等……   店小二热情介绍:“我们家是百年老字号,百姓都爱来买,这驴打滚也软软糯糯,要不要来点?”   赵云惜不太清楚这家的口味,索性都少买些,先尝尝,若是买些好,下回再来就是。   赵云惜等店小二称完了,就各掰一块来吃,桃酥是真的酥,很香,入口即化的酥脆,滋味正好。   菊花酥就是常规点心,这家做的格外精致漂亮。   蜜渍系列也不错,很甜,但是不腻,还能吃出点原本果子的口感。   赵云惜各尝了尝,又去水果摊子买水果,初春时节,什么吃食都没有,只有几个蔫吧果子等着她宠幸,实在有些下不去手。   赵云惜路过自家罐头店,想了想,就各拿了一瓶,给琢光甜甜嘴。   这孩子现在正受罪呢。   等回家后,她将篮子放在客厅的餐桌上,让顾琢光提回房间放着,吃的时候,顺手一拿,不必再找了。   顾琢光美滋滋地眯着眼睛,笑着回:“谢谢娘~”   她真的感动坏了。   当检查出有孕的第一时间,她是惶恐的,因为……时下在正妻有孕时,不管是婆家还是娘家,都该提着给男人纳妾了。   她娘家离得远,并不管这些。   但婆母离得近。   没曾想……   婆母一味地心疼她有孕辛苦,不光自己十分照看她,也教着白圭待她好。   她甚是感怀。   纳妾二字,甚至没从这个家里出现过。她也装鸵鸟,不敢提出。   她舍不得将白圭拱手让人。   “想吃什么?”赵云惜问。   “想吃酸菜细面。”顾琢光有些不好意思。   她现在就想吃口卧的酸菜。   她满脸渴望。   赵云惜点头应下,就去库房翻自家的酸菜坛子。   酸菜卧得极好,还在往下淌汁,色泽也够,赵云惜让厨娘拿去做酸汤细面。   等张白圭和叶珣下值时,就能明显地看到两人额上满是细汗,显然走回来已经开始热了。   “要不我们换个大一点的院子,给你俩养匹小马?”赵云惜有些愁,到时候还要请奶母帮着照看孩子,也得有地方住。   赵云惜让两人先去洗脸,好歹能凉爽一二。   张白圭很是意动,好消息是他现在俸禄拿双份,俸禄涨了,坏消息是他的俸禄不够养马。   叶珣幽幽道:“我俩穷啊。”   他俩办事并不吃拿卡要。   像是在翰林院,只稍微卡一卡文书,接驳的官员自然会给孝敬,他俩没卡过。   都说小贪怡情,俩人都没有。   “罢了罢了,走路也挺好,还能锻炼身体。”叶珣望天。   本来以为科举后,会钱从四面八方来,结果他俩把门给关上了。   “没事,我有钱!”赵云惜随口回。   她想着,先到处寻摸寻摸。   就是这院子贵得买不起。   在荆州府,她还能收拾收拾银钱,买套小院,这京城的房间直接翻倍,她倒是有,但是把现金流全部抽走,她生意就没法做了。   “找个合适的位置!买!”赵云惜一咬牙一跺脚。   艰难就艰难了,又不是没过过艰难日子。   顾琢光欲言又止,半晌才试探着道:“我在附近倒是有一处四进的宅子……”   拿出来给家人住,倒是正好。   赵云惜连忙摆手:“那是你的嫁妆,你好生经营着就是。”   顾琢光眉眼一弯:“嗯。”   几人吃着酸菜细面,闲闲地聊着天。   *   暮春时节。   最先的五月桃已经熟了,赵云惜吃着甜,就买了回来。   她想着,再做点桃子酱放着,和蜂蜜一起冲水喝,甜甜的桃子味应该好喝。   “这是大樱桃?”看着还挺好吃的样子。   赵云惜:买。   她又熬些樱桃酱,放在炸鸡铺子里,免费送,只要买炸鸡时,带杯子了,就送一瓢。   不曾想,还拉动了炸鸡铺子的销量,大家都很喜欢喝酸酸甜甜的水。   就连国子监也推出了,格外受好评。   赵云惜想了想,摆了小柜卖糖水,要价很便宜,赚钱不多,但很多人买了糖水再买炸鸡,生意又红火一波。   赵云惜提着篮子,里面摆着各色点心瓜果。   刚回到小院前,就看到一个黑炭似的男人,蹲在门前。   她顿时戒备起来。   没听说这时节京城治安有什么问题。   “你是……?”她话音未落,就对上熟悉的一口小白牙。   “王朝晖?”她惊叹。   “怎么不进屋?”她连忙问。   “我敲门了,是一个年轻妇人开的门,我猜是白圭或者叶珣的妻子,不敢唐突人家,就退出来蹲着等你。”   王朝晖精神奕奕地笑:“姐姐,我回来了。”   赵云惜连忙推开门,带着他一道进院中,笑着道:“回来了就好,回来了就好。”   王朝晖很随意地将提着的篮子递给她。   赵云惜随手接过。   结果……   惊讶的大叫一声:“红薯藤!土豆!玉米!”   红薯藤编成的小篮子,里面装着土豆和玉米。   天呐。   赵云惜激动到眩晕。   能够亲手推着历史进程走一走,一想到这玩意儿推行开,就能有无数百姓吃饱饭,她就激动到无以言表。   他全部都找到了!!!   “王朝晖,你真是一个有功于社稷的好人!!!”赵云惜毫不吝啬夸赞。   她捧着手中的良种,激动得想要掉眼泪。   使劲得拍了拍王朝晖的肩,他真是很好的人!   “你真的找到了!!!”   谁知——   “嘶……”   王朝晖神色不自然地扭曲一瞬。   赵云惜这才发现手上的濡湿,她抬眸一看,顿时大惊失色。   “血?”红彤彤的血液,浸泡衣袍,沾到她手上。   “怎么回事?”她面色一变。   王朝晖笑了笑:“摔的。”   自然不是摔的,是他娘拿鞭子抽出来的。   他虽然人回来了,但货物并没有卖几个钱,都被他拿来贿赂人,用来带走良种。   他娘被其他妾室嘲讽,受不了面子,便抽了他一顿。   王朝晖笑了笑,目光灼灼:“其实能买来一船的良种,主要靠你给的罐头。”   没有人能拒绝罐头。   特别是海上的那些权贵。   这样甜美的滋味,对他们来说就像是恶魔的诱惑。   赵云惜抿嘴,拿来金疮药,叹气:“给,抹药。”  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他家的经,格外难念。   谁能把背给摔地流血,那也够人才的。   一时间,就连得到良种的喜悦也淡了些。   “这个得种出来,才能替你邀功。”赵云惜有些心疼他的遭遇。   口说无凭的事,根本无从邀功。   只有在各处种出来,拿着事实,才能跟高高在上的帝王对话。   王朝晖笑得眉眼弯弯:“不妨事,姐姐交代我的办到了就行。”   不负使命。   他这回出海,就是抱着死也要找到这几样吃食的心。   “什么姐姐?”一道成熟的男音响起。   赵云惜茫然回眸,就见张文明带着李春容、张镇立在门口。   “爹、娘、相公,快进屋。”赵云惜满脸惊喜,乐呵呵道:“你们来了怎么不送信呢,我好去接你们。”   张文明盯着黑蛋男人,片刻后才移开目光:“送信了,你没收到?”   突然:   “赵娘子在家吗?有你的信!”门外有驿差在敲门。   张文明黑线。   很好,信还没他人走得快。   送走驿差后,几人这才坐定。   王朝晖见此,自觉此刻不是他该待的,就起身告辞要离去。   “别走,就留下吃饭。”赵云惜不叫他走,笑着道:“一会儿叶珣、白圭要回来了,你们在一处喝酒。”   一想到叶珣看见他的表情,王朝晖就忍不住乐:“好。”   人多了,家里的菜就不够了。   赵云惜给了厨娘一两银子,让她去买菜。   又开始烧茶给众人喝。   刚安排好,张白圭和叶珣就盯着一额头的细汗回来了。   “王朝晖?”叶珣盯着他,满脸吃惊。   那迎着光会发亮的黑色皮肤,让他想起“卤蛋”二字。   简直熠熠生辉。   他没绷住笑。   反而是王朝晖看了看院子,又看见院中这么多人,他笑着道:“我在附近还有一处四进的院子,虽然拥挤急促些,但好歹屋子是够了。”   还有他的房间,嘿嘿。   赵云惜看看,有些纠结:“今天能住吗?”   “能,时常有人打扫。”王朝晖道。   众人索性先去看。   王朝晖说的小院,从这边出去,再往里,青砖瓦房,三尺的大门,看着还挺气派。   进去后,果然是四进,前院的客房也极为干净漂亮,后面的院子也安排地极妥当。   “如何?”王朝晖伸出三根手指:“每年三十两租金,满十年后,这房子就归你家了,等会儿签契约时,我会写清楚的。”   赵云惜皱眉:“这个地段,没有这个价。”   王朝晖笑嘻嘻道:“直接送也行。”   赵云惜白了他一眼。   而这里的住客,显然也和别处不一样,出行都有奴仆,就连奴仆也穿得整洁,有的还带着绢花和金银饰品。   可见主人家富裕。   赵云惜自己都不怎么舍得戴金首饰。   见此有些犹豫。   “嘶……”她纠结。   但小院真的睡不下这么多人。   “行吧,租了。”   赵云惜就要回小院收拾行李,最起码给张镇、李春容收拾出来个住处。   “我,我被赶出来了。”王朝晖惨兮兮地捏着手指。   赵云惜懂了,这是得多收拾出来房间的意思。   “我刚好做了新的被褥,各房间都收拾好了,只要你们把自己常用物品先搬过来,就能住。”   王朝晖笑眯眯道。   其实——   他被赶出来后,就打算蹭赵姐姐家的小院住,但实在住不下,只能另备院子。   没曾想老家还来人了,更加顺理成章了。   当厨娘提着食材来这边厨房做饭热灶时,王朝晖心底十分满足,那种陌生而又强烈的情绪疯狂蔓延。   强求来的家,也是家。 第118章   新宅和旧宅之间,相隔不远,几人很快将常用生活物品先搬过去,只要能睡就行。   赵云惜带着几人安顿好,厨娘也已经做好饭了。和新宅对比,老租屋相对庳逼破露,瞧着就有些过不去眼。   她满脸唏嘘:“京城的房价也太贵了!租金也贵!”   果然新的香,她看着处处都合心意。   月亮型的垂花门,有紫藤花道,简直种到她心坎里。   这样四进的院子,离皇城稍微近些,便格外贵,友情价还要三十两的租子。   “在小院,下雨时,院子附近的低洼处会有积水,不曾想,转过两条街,就有下水道了。”   赵云惜满脸向往:“什么时候能买?”   若能自己买一套这样的院子,她肯定会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女孩。   几人说着话,喝着茶,上了菜、火锅等,张文明和张镇便抱着一坛酒,满脸唏嘘道:“好久没喝过云娘酿的酒了。”   甚是想念。   赵云惜便也举着杯盏,陪着他们喝了会儿。   “这是羊上脑,涮着吃又嫩又香,娘多尝尝。”赵云惜给拘谨的李春容夹菜。   李春容不时地打量着顾琢光,发现她真的跟她见识过的姑娘都不一样,矜贵舒然,带着一股子凛冽的才情。   那种贵人家矜持大方的千金做派,她说不出来,只一个劲地点头说好。   等吃过饭后,几人便在周边散步,先认认路再说。几人踏在青石板上,光洁干净的道路,走上半天鞋也不脏。   “好地方,好地方。”张镇不住点头。   他在王府当过侍卫,也是见过好东西的,但让他来看这里,依旧觉得极好。   “不愧是京都。”张镇不住口地夸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温和道:“是啊,不愧是京都。”在江陵是个小富婆的她,来了京都后,就成了穷狗。   京城~真是~富贵~迷人眼啊~   她在心里感叹一番,就见李春容好奇地打量着各处。   “啧啧。”   “啧啧啧。”   李春容和张镇凑在一处,看什么都新奇。   “看你们在外面好好的,我就放心了。”两人感叹。   隔日。   赵云惜就带李春容和张镇去火锅店感受一下火锅。   李春容:!   她走进宽阔明亮的店里,眼睛都要不够看了。   “哇哦!”李春容一屁股坐在宽阔的沙发椅上,摸了摸屁股下面的垫子,震惊了:“好软好厚实,像是一屁股坐进棉花里。”   赵云惜轻笑:“里面是毛线和麻线,坐着自然舒服。”   后世的沙发椅,定然舒服。   为了方便打理,都是牛皮的。   冬日免得冷,就再加一层毛线织成的小毯子。   “这吃一顿得多少钱啊?”李春容有些心疼,云娘在外赚钱不容易。   “自家店,随便吃。”赵云惜回。   李春容:“斯哈斯哈好辣好辣我再吃一口就不吃了。”   “斯哈斯哈,就一口。”   *   却不知。   东街入口。   一美貌妇人立在巷口,胸脯起伏,气得跟什么似得,问身边的丫鬟:“他当真接济旁人自家来住他的房子?”   美貌妇人连问三回,得到同样的答案,半晌才冷笑道:“王朝晖长大了,翅膀硬了,忘记当年老娘怎么养他的了!”   有钱不给老娘,反而接济旁人,简直毫无道理!   真是蠢货一个!   她咬牙切齿地着急片刻,想想不过一个没用的小子罢了,出海这样捡金子的活儿,他都做不好。   罢了罢了,总归没有母子缘分。   还得是她家小儿子,读书读得好。   看着窄窄的小巷,马车并不好走,美貌妇人眉眼冷厉地盯向挂着大红灯笼的小院,从牙缝里挤出声音:“走!”   身旁跟着的小丫鬟并不敢抬头,静静地陪侍。   马车骨碌碌地前行。   身旁闪过一匹棕色的快马,贵妇人骂了一句,便闭目养神。   *   张文明捂着自己的钱袋子,把京城的银楼从这头逛到那头,越逛越心灰。   他那点子俸禄和贪腐,竟然买不起什么贵价玩意儿。   他可是拿着三百两!   打算给云娘置办一副行头。   结果……   他这三百两银子,用来买金和宝石,简直有些拿不出手。   那些指肚大的红宝石真的很漂亮。   张文明:穷狗竟是我自己。   他攒了好几年呢。   平日里不舍得吃,也不舍得穿,只要能在衙门里解决,他坚决不去买着吃。   没曾想,根本不够看。   张文明忍痛放下漂亮的红宝石,去看金簪。   *   天色已晚,寒气便渐渐蔓延上来,空气微凉,许是想下雨,也有潮湿的气息在蔓延,赵云惜奔波一日有些累了,斜倚在床榻上,迷迷糊糊地打着盹。   张文明回院后,看见这一幕,眉眼微弯,连唇角也跟着勾起。   他轻柔地躺在她身侧,小心翼翼地枕在她胳膊上。   书桌上,摆着他刚买的金饰。   赵云惜被动静弄醒,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,就见张文明枕着她的手,眼带笑意,静静地望着她。   她伸手,轻轻抚摸他俊秀白皙的脸颊。这男人,好像年纪大了,反而味道醇了。这会儿满脸羞涩腼腆,目光柔柔地望着她。   赵云惜笑了笑。   起身。   张文明有瞬间失落,将散落一半的发髻重新挽好,引着她来看刚买的首饰。   “你看着戴,不够了我再攒钱给你买。”张文明笑着道。   赵云惜把玩着金簪,满意点头,颇为赞赏地亲亲他嘴角:“做得不错。”   张文明开心:“嗯!以后赚钱都给娘子买金子!”   *   李春容不过来了五日,便和邻居几家混熟了,甚至已经聊了许多八卦消息。比如东街的寡妇和西街的秀才,南街的书生和北街的屠户……   赵云惜瞬间瞪圆了眼睛。   “男风啊?”这都能套出来?   李春容瞥笑:“咱村也有啊。”   赵云惜茫然:“谁?”   天呐,她都不知道。   “当你想知道什么流言时,只需要夸赞对方几句,在对方兴起时,捧上几句,‘天呐/还能这样/哇哦/你太厉害了/啧啧啧’,想知道啥都能知道,这还是跟你学的。”李春容笑眯眯回。   赵云惜:?   她不爱吃瓜。   “你每次想套我话,都是这么说的。”李春容幽幽道。   赵云惜摸了摸鼻子,好像是这样的。   她摆出严肃冷厉的表情一本正经道:“我不是那样……”的人,二字尚未出口,就有些心虚。   “好用就行!”她大手一挥,豪迈道。   很快。   院中客厅便站满了人。   张白圭和叶珣回来了,王朝晖掐着点,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。   张文明又盯着卤蛋看了一眼。   怎么会有人黑到发亮!   赵云惜笑眯眯道:“都回来了,吃饭吧。”   餐桌很大。   坐这么多人也丝毫不显局促。   就是大家的胳膊显得有些短了。   但是摆盘很有意思,都是双份,并不会让谁少吃了什么。   叶珣意味不明道:“这桌子倒是正合适。”   王朝晖龇牙一笑,特别坦然:“我家的桌子都这么大。”   毕竟人多。   张白圭吃着碗里的饭,很是顾念地给顾琢光夹菜,温和道:“想吃什么跟我说。”   顾琢光轻轻嗯了一声,她确实不好意思胳膊伸得长长的去夹菜。   *   隔日。   朝中发生了大事。   严嵩以青词上位,他擅长侍奉君王,但沉迷科学小实验的嘉靖,需要人陪他做实验。   年迈的严嵩办不到。   他发现,把道长撕下来以后,他的地位并没有升高多少。   反而没有沉迷修仙的嘉靖,格外难伺候。   “这两者加在一个陶罐中,为什么能喷涌数十米之高?”   “这两个水晶片叠在一起,为什么能看清水中微末之虫?”   严嵩呼吸都要停了。   他迷茫地抬头,望着眉头紧皱的皇帝,很想说他也不知道。   但他不敢说。   窝窝囊囊道:“此乃迷惑帝心的奇巧淫技,陛下至公至正,此乃妖人迷惑帝心,妄图陛下轻妄朝政,简直狼子野心,其罪当诛!”   朱厚熜闻言,放下摆弄水晶片的手,反而饶有兴味地看向严嵩:“你觉得朕是蠢货?”   他现在看旁人都是蠢货。   严嵩都想死谏了。   他一抬眸,对上皇帝那复杂到看不懂的眼神,顿时沉默了。   摸了摸血气逆行的胸口,在嘉靖帝一声“传徐阶”三字中,缓缓倒下。   他好不容易才摸透道家,摸透青词,皇帝转脸就爱上什么小实验。   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。   严嵩捂着胸口,没事,他还能学。   为国为君,他是忠良。   他决定先老老实实盘着,将嘉靖所爱先琢磨清楚再说。   当年夏言被他拉下来,不就是靠的他不爱青词爱实事吗?   他如今不懂小实验,岂不是下一个夏言。   他不想。   他永远不会和帝王硬坑。   看着躬身前行的徐阶,说自己不会做小实验,却上前去,伺候的很是精准。   严嵩恍然间,像是看到当年的自己。怎么就不爱修仙了呢?   却不知,徐阶差点慌死。   严嵩那老狐狸都不懂的东西,难道他徐阶就懂么?   徐阶后背被冷汗湿透,面上却一派坦然,跟着又做了几遍实验,突然福至心灵。   “如果,这没有为什么,而是真理呢?”他沉声道。   朱厚熜挑眉:“真理?”   “比如说,盐就是咸的,糖就是甜的,这两样相加就是会有这种变化,生水里就是有眼睛看不见的小虫子,而这种放大镜能看到,而现在,都被陛下发现了!”徐阶试图总结。   朱厚熜眼睛亮了。   “真理?哈哈哈好!”   啧啧啧,   啧啧啧。   还得是朕啊,都能发现真理,朕定然能发现更多真理。   严嵩侍立在一旁,发现自己拍马屁的功力还不够。   得加练! 第119章   趁着休沐日,赵云惜带着众人去育苗。   “你常吃的水果都洗好在果篮里,爱吃的点心你自己知道,在家看看书,玩玩就好,我们晌午不回来,你让厨娘给你做、出去买着吃都行。”   赵云惜仔细叮嘱,顾琢光在家养得娇,嫁给白圭,过得有些委屈了,毕竟他家实在微末。   “我知道了。”顾琢光弯唇微笑,柔声道:“倒也不缺什么,娘亲,你放心去便是。”   这家里头,从未压制过她,都随着她自己的性子来,实在舒坦。   吃、喝、睡、玩……   顾琢光有些懊恼,她好像太放纵了。   她视线望过去,就发现婆母神态柔和,郎君的眼中亦是温和的怜爱。   而祖父、祖母更是隔辈亲,夸娘亲把她养得好。   很好很好的人家。   *   城郊,农庄。   赵云惜买了一百亩民田,用来种植辣椒,现在她的辣椒生意做得极为红火,不光自家炸鸡铺子用,京中许多店铺开始引用,她卖成品辣椒也很好卖。   从油辣子、剁椒酱、辣椒粉等等,价钱不贵又好吃,许多人都喜欢。   而现在,辣椒也在育苗了。   赵云惜珍惜地将土豆、玉米、红薯育苗,双手合十祈祷:“你们好生长大……”   这不光是王朝晖封侯的希望,更是万千黎民百姓在小冰河时期安然度过的希望。   “望土豆保佑我封侯!”   王朝晖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,惊天动地喊了一声。   赵云惜被他吓得一哆嗦,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。   “你派两个心腹守着,不能出星点差池。”赵云惜满脸凝重道。   她环顾四周,只觉得处处都是危机,老鼠会啃黄鼠狼会啃人也会啃。   可恶。   恨不能抱在怀里。   张镇见他们又是神神叨叨,又是奇奇怪怪,便皱着眉头问:“这是什么?”   赵云惜满脸深沉:“这是大明的希望。”   张白圭:?   “大明的希望?封侯?”他皱起眉头:“娘亲,你为什么要这么说。”   赵云惜摇头不语。   “等结果时,你自然就知道了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   “这庄稼咋伺候啊?”一旁侍立的老农只觉得头疼,他种麦种豆都是一把好手,种辣椒也颇有心得,但是没种过这稀奇古怪的东西。   “高粱会种吗?”赵云惜问。   老农一脸都是你看不起我的样子,肯定点头。   “会!”   “那就得了。”赵云惜摊手。   老农:……   能不能不要说这么简单,这东西都没见过!   老农看了看几个贵人,叹气。   “若有差池,还望贵人别介意。”说着简单做着难!   然而——   比老农想象中要简单多了。   那玉米一尺间距,只管除草就行,它自己就长得很好。   等开花时,帮忙用鸡毛掸子扫一扫,帮着授粉,旁的不用管。   而土豆和红薯,更是跟种萝卜没啥区别,除草浇水捉虫,虽然他伺候的精心,但很显然,不精心伺候也问题不大。   中间赵云惜还掐红薯尖来吃,炒菜和凉拌都好吃。   而此时,玉米已经开顶花,开始结穗了,红薯也开出白色、紫色的小花,而土豆已经能收割了!   赵云惜想了想,认真道:“白圭,你去请徐大人来。”   白圭点头。   于是——   休沐日。   徐阶推掉无数宴请,跟着白圭赴宴,说的是请他吃点不一样的东西,结果直接带他去了城郊农庄的地头。   赵云惜立在地头。   初秋的太阳还有些毒辣,把她的脸晒得红彤彤的。  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   将铁锨递给徐阶,温和道:“大人,这是王朝晖远赴海外,带回来的救世良种,我们已经种出来了,它亩产五百斤。”   王朝晖紧张地直咽口水。   只觉得在海上遇见风浪都没有这么紧张。   那时候只觉得,大不了就死了。   可如今,这代表着他能不能封侯。   封侯拜相。   他从前不敢想的事情。   五年的海上漂泊,让他心硬如磐石,可寄予这么多希望,更是让他此刻心如擂鼓。   而徐阶只觉得莫名其妙。   甚至隐隐有些生气。   他确实待白圭如亲子,但也容不得丝毫戏弄。   说好宴请,却让他来挖地。   他又舍不得骂他。   罢了,区区挖地,挖就挖了。   徐阶几锨下去,就发现了不对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拳头大的块茎,有点像圆形的山药,亦或者是木薯之类,这个是草薯吗?   “此物亩产……也就四五百斤吧。”赵云惜琢磨,后世能亩产千斤,但此刻没有化肥之类,她就砍半说了。   徐阶有点握不住手里的铁锨柄,他呆呆重复:“也就四五百斤?”   现在大明朝的庄稼,亩产大概都在百斤左右。他还没听过亩产四五百斤的粮食,这得养活多少人。   他心跳加快,一时间甚至激动到有些眩晕。   徐阶蹲下身,看着面前的土豆,一颗就结了五六个,每个都有一斤左右的样子。   如此推测,四五百斤并未多说。   “沙地、山地都能种,气候也不大挑。”赵云惜捡起挖的几个土豆,笑眯眯道:“今天中午我掌厨,让大人尝尝土豆……”   土豆能做的菜实在太多了。   从土豆炖鸡、炖牛肉,炒土豆丝、土豆片、蒸土豆、土豆泥……   赵云惜能想起来的都做了。   “大人尝尝,土豆宴。”   赵云惜厨艺极好。   让众人坐下,一起吃,只顾琢光面前是常规食物。   “毕竟是新来物种,琢光怀着身孕,还是不要尝了。”赵云惜解释一句,徐阶表示很理解。   他现在还觉得有些梦幻。   “真有这样的好东西?”   “嗯。”   这样的对话他们进行了三回。   “好吃!”徐阶发现,他一直推不动的内阁路,此番板上钉钉。   清炒的土豆丝脆脆的,炖肉又很软糯。   怀揣着炸土豆条,徐阶哼着歌。   回宫去。   他打算忽悠嘉靖出宫去看土豆。   在他绞尽脑汁想怎么劝时,嘉靖却闻到了他怀里炸土豆条的香味。   “你越发放肆了!”朱厚熜不悦。   徐阶正绞尽脑汁中,闻言有些呆:“我带回家给孙子的小吃……”   感受到殿中冷厉的压迫感,徐阶索性直接道:“臣偶然得知,国子监司业张白圭之好友王朝晖,出海后,带回海外良种回朝,此物可亩产五百斤,沙地、山地都可种植。”   他决定实话实说。   已经很震撼了。   不需要他额外的说辞。   于是——   嘉靖袖子一挥:“走,去看看。”   如果真的有亩产五百斤的良种,那千古一帝未尝不可是他朱厚熜。   *   赵云惜正在地头计算,想着亩产能不能有五百斤。万一说多了,徐阶上报给皇帝,她却掏不出来,那就不好了。   “你这在作甚?”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突然响起。   赵云惜茫然抬眸,就见对方穿戴精致,身上的锦衣自带漂亮的花纹。   缂丝。   海龙云纹的缂丝。   对于现代人来说,龙袍的文物可见得太多了,低调也不行。   这种海龙云纹,只有皇帝可以用。   赵云惜眉眼微闪。   她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。   刚让徐阶知道,转瞬就来个非富即贵的中年男子,她心念电转间想明白了,面上却一片苦恼。   “我在算算数,但是有些算不明白,看你生得不凡,看起来就聪慧,你能帮我算算我算的对不对。”   “我这亩地,种了一百零六株庄稼,平均每株能结五斤果子,下来是不是有五百三十斤左右?再要预估出五十斤左右的虚头……”   朱厚熜:?   五百三十斤。   就算有五十斤虚头,也还剩四百八十斤。   他突然想起来今年递上来的庄稼收成。   寒冷的冬季只有几十斤,而气候正好的春夏才有百斤。   这妇人一开口就是五百斤。   “怎么可能?”他皱眉。   纵然有徐阶铺垫,也觉得心中不悦。   他不信有庄稼亩产五百斤。   赵云惜递出手里的铁锨,不好意思道:“我确实也担心是不是算错了,那你能帮我挖一株做样本吗?”   她补充:“好心人。”   好心*朱厚熜*人握着锨,有些不大会使,却还是依着本能往下一踩。   “哇!你力气好大!”赵云惜夸。   藏起来的徐阶冷汗直冒。   这女人竟然敢使唤皇帝。   “你真厉害,几下就挖出来了!”赵云惜笑着夸赞。   朱厚熜听多了辞藻华丽的马屁,突然听见这样纯粹直白的夸赞,顿觉心喜。   他刚开始只是想亲自验证罢了,才不是什么被使唤的好心人。   “这边挖吗?”他主动问。   赵云惜连忙摇头:“不挖了不挖了,真是谢谢你了。”   朱厚熜蹲下身,轻轻地将土豆上的泥块掰掉。土豆圆滚滚的,光滑的表皮上带着小凸点。   朱厚熜捧着土豆,又看向两旁那不认识的作物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   赵云惜闭口不言,神色戒备地看着他。   而此时——   徐阶出列。   “皇上?”他故意装作刚碰见的样子。   赵云惜在心里吐槽他演技差,面前却惊讶惊慌地要俯身行福礼。   朱厚熜故作亲民地弯腰扶起赵云惜,挑眉问:“这是你发现的?”   赵云惜连忙摇头。   “是王家子嗣王朝晖出海发现的,他用三大船的货物,换了一船的土豆、玉米、红薯。”   朱厚熜敏锐地听到两个陌生的词汇:“玉米?红薯?跟这土豆一样亩产五百斤?”   “不。”赵云惜面容冷静。   朱厚熜神情有些失落。   “玉米亩产差不多,但红薯千斤起。”赵云惜温和道:“玉米和麦稻一样,而红薯是甜甜的,可以生吃、煮着吃、晒干吃,做成粉条吃……土豆的做法更多……可以当菜,可以当主食,都好吃。”   朱厚熜顿时面色凝重:“当真?” 第120章   朱厚熜拍了拍手。   他从不惧怕欺骗和隐瞒。   不用赵云惜回答,他自有方法。   就见——   在他拍手后,数百锦衣卫从村落中快步跑出,停在他面前等待宣召。   “挖土,仔细些,别伤了神种。”朱厚熜坐在侍卫搬来的太师椅上,静静地等待着。   他手里一直在把玩带着泥土的根茎,闻起来没什么味道,在他的摩挲下,看着还挺光滑。   一个时辰后。   地头便堆了许多土豆,那样一大堆,看着就让人头晕目眩。   “这个怎么吃?”朱厚熜笑得格外和蔼。   他视线在玉米杆和红薯秧上一扫而过,慢条斯理道。   赵云惜当场表演。   给徐阶那套,重新又搬出来一次。   桌上摆着色香味俱全的几个菜。   赵云惜看着酸辣土豆丝,还有些恍然,在她大学时期,最爱的一道菜,就是酸辣土豆丝,又好吃又便宜,她很爱。   “臣妇已做好餐食,请皇上品尝。”   赵云惜躬身垂眸。   一旁的内侍用银针试毒后,这才请嘉靖皇帝来吃。   朱厚熜从未品尝过这样的餐食,他先是打量着,红色的细圈段也不知是什么,但他认识雪白的蒜片,在微黄的细丝中,看着就让人口唇生津。   吃起来口感爽脆,有些酸和辣,味道十分爽口鲜明。   对他来说,滋味有些重了,几口下去便想微微张开嘴吸气,被他强忍住了。   而土豆片炒肉,吃起来口感又很软糯,沾着肉的汤汁,让朱厚熜连吃好几口。   他又忍不住去吃酸辣土豆丝,恍惚间,半碟下肚,额上也冒出细汗,偏偏嘴又停不下来。   “这样好吃?!”朱厚熜吃惊。   说实话,他刚开始确实小看这劳什子土豆了。   “其余两样,跟它一样好吃?”他眸色冷静地问。   赵云惜垂眸:“这些东西都是王朝晖冒死从遥远的海外带回来的,只有他尝过滋味。”   朱厚熜点头:“传王朝晖。”   很快,候在不远处的王朝晖、叶珣、张白圭、徐阶便一起上前来行礼问安。   王朝晖心脏猛然一缩,就像是被大手紧攥一样,他俯身、趴地、磕头,微微颤动的动作中,很快醒过神来,没有按着姐姐交代,反而加了许多东西,他不疾不徐道:“我被逐出海前,向赵姐姐辞行,听她说,得神农帝君托梦,说当今陛下英明神武,一心为公,却被黎民民生扰得夙夜难寐,特托梦给百姓,海外有神种,曰:土豆、玉米、红薯,可献于陛下,以解陛下忧思。我们不知真假,然而姐姐说,能为皇上分忧,自然万死不辞!在皇上的神威下,神种自然找得轻而易举。”   “好在,皇上神威庇佑!我们果然找到了!”   原本按赵姐姐给的文案,这段话里只有王朝晖一个主角,但是不行,必须要姐姐也在,青史留名的好机会,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,他有姐姐疼。   未来每个人翻开史书,看到土豆,都要知道,这是赵云惜和王朝晖共同合作。   朱厚熜坐在太师椅上,面上带着亲和的微笑,他此刻有耐心极了。   “甚好甚好!”他哈哈大笑起来。   知情知趣,说的每个字他都爱听。   “被逐出海?”朱厚熜慢条斯理地问。   “是草民屡试不第,纨绔不堪,些许教导罢了。”王朝晖沉声回。   他紧张地抠着手,却动也不动,喉头艰涩到几乎不能发声。   朱厚熜又品味了一下酸辣土豆丝,听着锦衣卫报上来产量,五百八十斤一亩,顿时喜不自胜。   先是问了赵云惜的名字,这才朗声道:“王朝晖、赵云惜上前听封!”   赵云惜茫然地捏着手,没想到里面还有自己的事。   但她起身跪在地上时,心情格外激动。   朱厚熜声音极盛:“王朝晖远赴海外,散尽家财,历时五载,得神种而归!大功!今特封为县侯!你对封地有什么心仪之处吗?”   他格外和蔼可亲。   王朝晖脑中一片眩晕,胸腔鼓噪,激动到恨不得原地蹦跶,他听见自己激动到嘶哑的声音响起:“草民奏请江陵县……”   朱厚熜眉眼微挑。   江陵……江陵张居正。看来两家颇有渊源。   “江陵县侯王朝晖!”   当真的封侯,世界万物都静止了。   他只能看见姐姐愉悦微笑的眉眼。   “江陵妇人赵云惜,得仙人托梦,指点江陵县侯王朝晖出海觅得神种,特封为……”朱厚熜眼角余光扫过侍立在一旁的张居正,沉吟片刻,这才不疾不徐道:“四品恭人。”   赵云惜躬身上前行礼,神色中很是激动。   她,也有俸禄了!   有一种轻飘飘的恍惚感,狠狠地掐一把掌心,才能沉稳妥善。   爽!   赵云惜这次磕头磕得格外真情实意。   她那几亩地,被皇帝用重兵把守,给她随意进出的腰牌,这件事明面上也给了白圭和王朝晖负责。   另赐银三万两。   赵云惜闲的没事就要在仓库坐着,数数装银子的箱子。   好爽啊。   一下就赏三万两。   这几年还有王朝晖的十万两银子。   把一间库房都摆满了。   香香的银子味,让她极为陶醉。   而王朝晖穿着侯服,立在镜子前,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   “人人都看不起我!”他抚摸着镜子中那双含泪的眼睛。幸而有赵姐姐,他反而成了最争气的那一个。   赵云惜穿着四品恭人的诰命服,也是觉得很奇妙。   而最奇妙的是——   张白圭立在制诰房中,笑吟吟道:“是呢!我娘!赵恭人!比我等级还高呢!”   他高兴坏了,比他自己升职都高兴。   众人:?   你这么争气都算了,为什么你娘还能升得比你快?   幸好他爹职位低,只是区区一小吏,县丞罢了,要不然真是看得人眼通红,只剩下嫉妒了。   张白圭笑得眉眼弯弯,看得众人羡慕极了。   *   而此时。   熟悉的官道上,立着一个穿金戴银的贵妇人,她面前跪着王朝晖。   “你当真要跟我生分,将诰命送于旁人?”   “姨娘,王朝晖已经被你放逐了。”   两人对视无言。   看见贵妇人眉眼阴毒,王朝晖冷声道:“我如今是侯爷,若你照往常一样,我自然在人前敬你爱你,可你若敢碰我逆鳞,我死也要带你们下去。”   王朝晖笑了笑:“反正,除了她,我没有亲人了。”   贵妇人气得面色发紫,狠戾地瞪着他,片刻后才冷笑:“走!”   出海后,突然就封侯了。   这里面定然有她不知道的事情。   她得再观察观察。   *   赵云惜将衣裳换下后,就开始准备储藏土豆。   除了给嘉靖拿几个吃之外,一点存货都没留,全部挖窖藏起来。   啊。   想吃!   看得见!吃不到!馋死人了!   而张白圭一直在注意着玉米和红薯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   好在——   秋日时,当树叶枯黄凋零,玉米熟了,可以采摘了。   赵云惜就再见一回嘉靖。   天子坐在马车中,若隐若现,而一群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,在田里穿梭着掰棒子,看着还挺有意思。   很快,数据统计就出来了。   “一千斤!!”锦衣卫的声音都颤抖了。   掰玉米可真累啊,他脸上被玉米叶子划了很多血口。   朱厚熜看见成堆的玉米时,心里便有了预估,当听到真实数字时,仍然觉得心神颤动不已。   “一千斤?晒干后呢?”朱厚熜知道,湿的自然要重很多。   可是这破千斤了!千斤!   赵云惜沉吟:“玉米要剥皮,还有玉米棒子要去除,还要晒干,大概净玉米能有五六百斤?”   朱厚熜没忍住摸了摸绿皮,震惊不已:“五六百斤?净粒?”   赵云惜笃定点头。   这还是古代没有化肥,只能用普通的农家肥和草木灰,要不然产量还能翻。   就这,朱厚熜也高兴坏了。   “好好好!不错!不错!”朱厚熜抿了抿唇:“这个怎么吃?”   赵云惜懂了。   她上前挑玉米,嫩的炖排骨吃,做玉米饼饼吃,很快就做出来好几样。   “玉米晒干后,可以打成粗粒煮粥,也可以磨成面,做粥,做粗粮馒头也可以加进去……跟面的吃法一样多。”   朱厚熜觉得,面前这赵娘子说的话,是他听过最好听的。   “好!”   赵云惜微微一笑,垂眸侍立。   玉米果然香甜,独特的味道很快征服了嘉靖,他将桌上都要吃干净了,拍着圆滚滚的肚子,笑得满脸和气:“极好!极好!此乃神种!”   一想到这样好的东西,亩产五六百斤,他就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。   他的千古一帝,好像真的触手可得了。   做皇帝的气运也至关重要。   “剩下的玉米,都拿来做种子!”   他已经开始想推广方案了,这样好的东西,要真正发到百姓手里,并不容易。   让谁来负责呢……   朱厚熜捏了捏眉心,好多人脸在眼前浮现,却被他否定了。   他满脸若有所思。   若此物做军粮……军粮……   朱厚熜眉眼低沉,静静地敲击着桌面。   *   玉米收完后,就该红薯了。   三番五次的震撼,让人心态都要麻木了。 第三回 。   朱厚熜已经很有经验了。   “你去做饭来吃。”他说。   赵云惜:?   她听话的先捡了红薯,又舀了一勺玉米面,打算做个玉米红薯糊涂,再炒个酸辣土豆丝,再做个土豆焖鸡,想了想,可能不够吃,再烤个红薯,烤个玉米、烤个土豆……   炸着也行……   放着一群人的面,赵云惜都快忙成小蜜蜂了。   她猜测,吃惯了山珍海味,珍馐美食,才会喜欢她做的农家菜。 第121章   ……   赵云惜做好饭,叫张白圭和叶珣摆在桌上,在皇帝面前露露脸也是好的。   赵云惜捧着水盆,递给一旁伺候的女官,让她端去给嘉靖洗手。就算是洗手这么简单的活,在皇帝面前也有很多的规矩。   她伺候不来。   朱厚熜坐在农家小凳上抿茶,满脸坦然自若。他看似平静,却在打量着面前的一群人。   从低眉顺眼的赵夫人,到文采过人相貌出众的两个官员,还有黑炭江陵县侯。   他满脸若有所思。   赵云惜能感受到若有若无地打量,但她无所谓。皇帝对她评估是一件很正常的事,自处便是。   只要对方不露出獠牙,都没关系。   能被上位者评估能力,也是一种运气。   她想了,只要恭谨伺候着,她就没事。   谁知——   朱厚熜赐膳。   让他们跟着一起吃。   赵云惜很想揉揉鼻子,但有些不敢动,只柔顺地垂眸谢恩,在最末尾落座。   糟糕,跟皇帝吃饭,真的会胃疼。   桌上的餐食很丰盛,都是神种做的,看起来新鲜。边上还摆着酒坛,不管嘉靖喝不喝酒,她得备着。   一旁的太监执壶,给众人倒上酒。   朱厚熜吃着桌上形态各异的饭菜,甚至怕凉,还在下面架了小炭炉。   他捏着酒杯,晃动杯中清澈的酒液,轻笑着道:“此番良种窖藏,明年这一片地都给你们种,争取十年内,能推广此神种。”   张白圭听见训话,便站起身来,恭敬回:“承蒙皇上厚爱,微臣定不负皇恩,好生督管神种种植。”   朱厚熜执壶,亲自给几人满上酒,笑意满满:“你们都是我大明朝的栋梁之才,朕能得此神种,是上天之幸。”   他满饮杯中酒,只觉得畅快。   赵云惜一直屏息凝神,这可是皇帝,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最重要的是,掌握着全家的生死大权,自然得尽心竭力陪侍。   熟悉的炸红薯条,还撒上了甘梅粉,赵云惜很喜欢吃,偷偷地多夹了一根。   然而被眼尖的朱厚熜瞧见了,便也跟着尝尝,顿时眼睛亮了,真好吃啊。   他还劝拘谨的几人:“都是家宴,别拘着,如常吃便是。”   他吃好了,把筷子一放,片刻后,几人便也跟着放下筷子。   朱厚熜又拿起筷子。   没忍住又吃了一口甘梅薯条,酸酸甜甜软软糯糯,真的很好吃。   可惜这是他大明稳定的根基,不能拿进宫去,时常品尝。   百姓只要有口饭吃,就不会造反。   但如今天气愈发冷起来,若不在几年内将神种推行,怕是……不好说。   朱厚熜又放下筷子,看了一眼桌上被吃干净的盘子,笑了笑。   他都爱吃。   百姓定然也爱吃。   而且做法简单,本味就已经很好了。   朱厚熜眉眼微抬,对上王朝晖的笑脸,很是温柔地对他笑了笑。   王朝晖顿时激动起来。   *   花下,深夜。   顾琢光正在算账本,翘着尾指,小手拨弄得十分利索。   张白圭坐在她身侧,正慢条斯理地捧着书看。   二人并不言语,一个花下月貌,一个清贵摄人,这样并肩垂眸,各自忙碌,却分外融洽和谐。   张白圭看累了,便合上书,摩挲着书封,侧眸看向妻子。   她神态专注,伶俐又沉醉。   张白圭眉眼一顿。   近来忙着秋收的事,和琢光鲜少亲近,他伸手握住那细白的手,眉眼如初:“琢光,我服侍你洗漱。”   顾琢光瞬间红了耳根,娇嗔地推了他一把,轻声道:“好,睡吧。”   她如今肚腹越发大了,实在笨拙得厉害,行动不便,无法弯腰。   能有相公帮衬着,自然是方便许多。   睡下前,她小声地咬耳朵:“要找奶娘吗?我害怕喂奶……”   张白圭轻笑:“我家底单薄,素来没有这样的例子。”见琢光神情黯淡,便安抚她:“别着急,听我说完,因为我家没这例子,故而我去信给顾家,让他们帮着寻摸两个奶娘一个嬷嬷,帮着我们带孩子,这样就不会手忙脚乱,累着你了。”   “大夫也请好了,托王朝晖请的,是京中的名医,专看妇科儿科来着。”   张白圭将她搂在怀里,小心地避开硕大的肚腹,温和道:“你放心,有什么事,我们就已经考虑好了,若有不周到的地方,你尽管提便是,娘说,女子生孩子时,对身体和心理的伤害很大,让我务必把你照看好了。”   在他不疾不徐的清朗男音中,顾琢光闭上眼睛缓缓睡去,唇角还挂着愉悦的笑意。   秋风瑟瑟,树叶飘零,寒意乍起,枝头的柿子有些想红了。   而此时。   顾琢光快生了。   产房、大夫、接生婆、奶娘之类一应备全了。   顾琢光阵痛不已,她想躺着,却被赵云惜拉起来走动。   “别躺,等阵痛密集了再躺。”她叮嘱。   从孕晚期开始,赵云惜就带着她散步,每天都要走上半个时辰。   刚开始顾琢光受不了,便只走上一盏茶,慢慢地增加,那时候赵云惜就说了,女子生产实在艰难,头胎更甚,一定要锻炼,这是保命的法子。   张白圭在右侧扶着她,见她满脸痛苦,心疼极了。   不时地闷哼,让他鼻尖冒汗,只一双大掌牢牢地撑住妻子。   阵痛愈发密集,顾琢光很明显有些走不动了。   因为痛楚而双眸含泪,看着愈发楚楚可怜。   张白圭将她打横抱起,送到产床上,握着她的手,温柔道:“琢光姐姐,有我在,别怕。”   没顾着在人前,他俯身,轻轻地贴了贴她的脸颊,重复:“别怕。”   顾琢光轻轻嗯了一声,她摆摆手,不肯让相公看见自己扭曲变形的脸:“出去吧。”   一时间。   室内只剩闷哼,和偶尔一声惨叫,便是一盆盆血水往外端。   厨房一直在烧开水,煮器械,努力做消毒工作。   夜深了。   愈发寒凉。   赵云惜让叶珣先去睡,他身子弱,整日里唇色淡淡的,这样的冷风他受不了,会感染风寒。   待过了凌晨。   便听见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。   “去看看你家琢光。”赵云惜推了推有些呆愣的白圭,轻笑着道。   张白圭:!!!   他有孩子了!   待两人进入室内,温柔正把草木灰往刀纸上盖,室内便没什么味道了。   张白圭坐在床头,看着面色瞬间蜡黄,变得憔悴不堪的妻子,神色一怔,接过温热的毛巾,擦拭着她的脸颊:“你辛苦了。”   顾琢光没什么精神,目光却一直望着稳婆。   “大胖小子,足有六斤!瞧瞧这精致的眉眼,随了爹娘了。”稳婆笑呵呵地道贺。   听着稳婆的描述,两人顿时万分期待。   皱巴巴、红彤彤的猴子家小老头。   两人顿时沉默了。   就算是自家孩子,也夸不出来。   “这……”丑啊。   顾琢光顿时泪盈于睫。   她也没什么力气,颤颤巍巍地伸手摸了摸,努力劝自己:“罢了,丑就丑吧,健全就成。”   将室内清理干净,孩子抱给奶娘喂,张白圭反而有些睡不着,一直盯着顾琢光看。   他心中柔情万千。   给夫人换了一沓刀纸,这才搬来小竹床,铺铺睡了。   他今天也累了。   *   三日后,小院难得热闹起来。   张白圭摆了两桌,宴请了同僚朋友,来庆祝自家添丁了。   赵云惜怀里抱着小襁褓,如同抱着炸弹。   “我当真能抱?”他也太软了!   像是一团棉花。   赵云惜姿势僵硬地抱着小孩,她好些年没抱过婴儿,实在心虚。   而且小崽崽蜕皮了。   露出白白嫩嫩的皮肤来,看着就更加脆弱了。   洗三过后,就把孩子又抱回去了。   张白圭给他起名——敬修。   张敬修。   *   次日。   赵云惜把自己落灰的长剑又给翻出来了,她要锻炼,要活得长长久久。   顺便把白圭给拉上。   都不准早死。   张白圭起身,洗漱过后,先亲亲娘子,再亲亲孩子,便十分快活地当值去了。   叶珣听他哼着歌,不由得摇头失笑:“你儿时,是不是也长这样?”   张白圭毫无防备:“哪样?”   “敬修那样。”叶珣忍俊不禁。   张白圭:……   *   一时间闲下来,赵云惜还有些不习惯,地里的庄稼不用她去看,店铺早已走上正轨,有国子监的炸鸡铺子在,她就永远有进账。   还有皇帝亲赐的三万两,花不完,根本花不完。   要知道,张居正被抄家时,白银也不过十几万两。  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大明首辅。   才这么点银子。   赵云惜唇角溢出一抹冷笑。   她抱着孩子哄了几日,实在无聊,便琢磨着上街再扩展个铺子出来。   搞钱啊,啥能比搞钱爽。   赵云惜在街上溜达了几圈,临近寒冬,生意就不好做,很多店铺都关门了,贴着旺铺租售的牌子。   她有些拿不准心里的想法,索性去找王朝晖。   “你说买铺子怎么样?一时拮据些,但慢慢缓过来后,就不用高价租铺子了,扛风险能力也强些。”她试探着问。   王朝晖领着她,慢慢在街上走着,打量着进店的客人,沉吟片刻,才回:“大家有闲钱,确实都是这么做的,主要是地段的选择,我推荐朱雀大街,离皇城近,但周围都是百姓,购买的人肯定多,你觉得如何?”   赵云惜点头:“先看看。”   两人抬脚往朱雀大街走,一路上闲聊着,难免又说起出海的事。   王朝晖说得神采飞扬,妙语连珠,赵云惜听得格外认真。   “等来年开春,我还得出海。”王朝晖笑了笑垂眸,温和道:“再去找寻其他神种。” 第122章   晚秋时节,风吹渐凉。   赵云惜开始找布庄上门定做今年的冬衣,再者琢光丰腴了些,衣裳都要重做,而小敬修更是一日一个样,见风就长,两人的衣裳都要好好做。   约着休沐日来家量体,这样叶珣、张白圭都在。   多做几件御寒的好衣裳,如今他们有应酬,这得体名贵的衣裳也得多备,省得不够穿。   刚热热闹闹地收拾完,就见徐阶在前,小厮提着一篮子牛肉跟在后面,见院门大开,索性直接走进来,笑着招呼:“刚得了些牛肉,拿来同吃。”   在明朝,杀牛犯法。   平日里鲜少能吃上一回,也就碰上病牛、亡牛、老牛,报备官府后,才能杀来吃。   “老师真是有格调,爱讲究,来都来了,还带礼物。”赵云惜笑嘻嘻地夸,接过提篮,笑着道:“快请坐,白圭上茶。”   为了表示见客珍重,赵云惜便挽着袖子进厨房,想着牛肉该怎么吃。   也就一斤,这有好多人。   想了想,还是先把牛肉卤上,再和面,一人做一碗牛肉面好了。   人多了,买的盆越来越大,瞧着还挺有意思的。   现在没有压面机,只有手工擀面,那就要先揉出光滑的面团,再擀成一张薄薄的大饼,再用刀切成指宽的长条。   赵云惜想,她做一顿面条,真是肱二头肌都要练出来了。   而此时,厨娘已经迅速做出七个菜,赵云惜将牛肉切成薄片,合着藕片凉拌后,一凑,刚好是八个菜。   “吃饭咯~”   赵云惜抱着温好的黄酒坛子,放在圆桌上,又转身给顾琢光送了一份。   “快来坐,一起吃。”徐阶把她拉着入座,笑吟吟道:“你如今得封诰命,若是男子,必然已经迈入朝堂,些许小节,就不必遵循了。”   赵云惜笑着应好。   她先前不上桌,是要斩断一切长官厌恶的机会,毕竟很多人礼节重,会因为失礼的事,而怀恨在心,老死不相往来。   如今他不在意,自然最好了。   “这一碟子是蒜末、辣椒丝,按着自己的口味加。”她笑着叮嘱。   徐阶垂眸,就见面前摆着汤面,面条如指宽,瞧着很是清爽,上面撒着碧绿的葱花,和薄如蝉翼的牛肉片。   他先尝了尝,清淡爽口,滋味很妙。但小小一碗,有些不经吃,好在身上便起了热,浑身便舒爽起来。   “先吃些垫垫,省得喝酒了胃难受。”赵云惜笑着解释。   徐阶过来,想聊的已经聊完了,这会儿便安稳地吃菜喝酒,倒也有滋有味。   临走前,他拍拍白圭的肩膀:“后生可畏。”   他也有个很好的母亲。   *   国子监。   萧瑟秋日中,有皮靴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响起,片刻后,停留在一处小亭。   那男人面容白皙如玉,眉眼清秀,身姿挺拔,气质高雅中带着些许冷峻。   这会儿正望着秋日,满脸若有所思。   “司业大人!”一少年跌跌撞撞地跑过来,捧着自己新作的文章,满脸期待地大喊:“请大人批评!”   张居正弯唇一笑。   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。   国子监中,最不缺地就是这种求知若渴的眼神。   但是看着文章,他不禁面容紧绷,眉间显出折痕:“你的文章……”   见少年眉眼一垮,小心翼翼地看着他,张居正不免莞尔,轻笑着道:“写得很不错,针对时下的弊病,确实很犀利地点出来,但是这里用词比较重复,光是这一段,你就用了五个如果,想想怎么再精化一点。”   少年连连点头,乖巧无比:“好~我这就去改。”   小亭中,有了第一个,就有第二个。   一个胖胖的少年捏着纸,半晌都没敢凑过来,那脚步踌躇的,都把脚下的地踩实了。   “过来。”张居正招招手,神情温和。   小胖少年登时原地蹦起,用不符合体型的矫健窜过来,恭敬地捧上自己的文章。   张居正一一点拨,逐字逐句帮他改,很快就理顺了。   “谢谢司业大人!”少年声音粗噶,兴奋地快要起飞。   张居正点头,拍拍少年胖嘟的肩膀。   只要一想到他家敬修也能长成这样活泼灵动的少年,他就觉得挺有意思。少年白白胖胖,香香软软,让他想起来襁褓中的儿子。   看了约一个时辰,身周围着的少年才各自散去。   而此时,一个少年抬头挺胸,满脸傲然地走过来,纵然躬身作揖,但眼神桀骜不驯。   “司业大人。”张四维微微一笑:“请大人品评我的文章。”   张居正垂眸看着他的文章,不偏不倚地点评两句,心想,这才是他的真实性格。   恃才傲物,眼高于顶。   张居正满脸若有所思,这样的性子……   感受到若有若无的挑衅,他眸色不过冷峻了些,并不搭话。   他突然就更加深刻理解顾璘为何在他年少时,给他当头棒喝。   张四维一路一帆风顺,竟敢对上官傲慢轻蔑,每一个眼神都写着‘自我之下皆虫豸’。   张居正笑了笑,语调低慢:“不错,文章做得极好。可要改上一二?”   张四维客气道:“谢大人,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。”   所有人都断言,他必进翰林院。   总有一天,他要比司业大人站得更高。   *   是夜。   张居正坐在书房中,捧着书,慢悠悠地看着。   他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东西不懂。   比如——   嘉靖皇帝给他的小任务,要把这科学小实验总结成册。   还给了许多做实验的小材料。   他突然灵机一动。   “娘~”   有事没事都找娘,准没错。   赵云惜应声过来,先把烛心剪亮,这才笑着问:“怎么了?”   将任务一说,赵云惜面皮子抽了抽,装憨道:“什么科学小实验,不懂。”   烛火摇晃。   张居正黑线,眼巴巴地看着她:“可是我不懂这些,再看下去,就要雄鸡一唱了!”   时间紧,任务重,他没时间细细品味了。   赵云惜却还是装模作样地看了片刻,帮着他整理成册。   “这书里,竟然有几十处科学小实验。”张居正小声嘀咕:“这不是修仙小说吗?”   “还有这照影石,当真能把影像给录下来。”   “还有这录音片,当真能录下声音?”   “这两个水晶片为什么能看清水里的小虫子?”   “幸好我很少喝生水……”   “河水里更多?”   张居正整理着整理着,就也很感兴趣。   一边实验一边整理。   惊叹声不绝于耳。   生生熬了个大夜。   在这一瞬间,他瞬间就明白了,为什么能沉浸在修仙里。   毕竟——   道士给的单方,自古以来只有失败没有成功,但是这书中的录音片,是真的能录下声音。   天呐。   张居正被震撼了一夜。   他听着自己胡乱哼的歌“小小的一片云呀~”   当播音片中响起混沌的声音,他顿时呆住。   他穿上官服,明明熬了一夜,却精神百倍地上朝去了。   张居正足足整理十日,检查了三回,又让娘亲也检查一回,这才上交。   只觉得三观都要重塑了,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!   赵云惜望天。   她当初靠天工开物发家,现在还回现代版,也算是还愿了。   张居正甩了甩袖子,没忍住问:“水中皆是细小虫子,那我们人……身上有吗?”   赵云惜知道他是个洁癖。   便颇为怜惜地拍了拍他的肩:“你觉得呢?” 奇* 书*网 *w*w* w*.*q* i *s*q *i* s* h* u* 9* 9* .* c* o* m   张居正幽幽一叹。   他就知道!!!   在三天疯狂洗手,疯狂擦桌后,张居正痛苦地闭上眼睛。   本就爱洁的他,现在要把自己逼疯了。   他看哪都觉得有细菌在爬。   ……   可怕。   赵云惜看着他洗完手洗帕子,洗完帕子洗手,在心中颇为怜惜。   清冷孤傲,年少成名,年纪轻轻就进入权力中心,但也被显微镜给创到不行。   赵云惜忍着笑,安抚地拍拍他的肩:“别洗了,再洗手要脱皮了。”   张居正叹气:“嗯。”   他刚才好像摸了东西,再洗一回。   *   王朝晖本来很快乐地吃吃喝喝,但是被张居正盯着洗手,他就有些崩溃:“我刚洗过!”   离现在不足一刻钟。   赵云惜幸灾乐祸:“哈哈哈!”   叶珣只沉默地清洗着修长的指节。   张居正指了指水盆:“再洗洗。”   他歪了歪头:“小时候我娘说,她最喜欢爱洗手的好崽崽。”   王朝晖绝望闭眼。   洗洗洗!他一天要洗八百回!   如此半个月下来,家里也都习惯了,有事没事洗洗手。   用水量都大大增加了。   又是休沐日。   “去皇觉寺玩吧?”赵云惜提议:“看看香山的红叶,再不去,又要小半年不能出门。”   众人一听,连连点头。   猫冬寂寞又漫长,确实得趁早好生玩玩。   几人便索性收拾收拾,提着小兜就往城郊跑。   “这家佛寺的素斋很出名,我们去尝尝。”赵云惜掰着手指想,她得尝尝素面、红烧茄子、素鱼……   越想越馋。   索性直奔皇觉寺,先吃一顿再说。   “这面又软又劲道,火候煮得挺好。”   “这是啥?甜酿豆腐?”   “唔,还有芙蓉蛋,好嫩好嫩……”   赵云惜吃着蛋羹,不住点头,又香又甜,真不错!   此时尚早,素斋中只有他们一家,赵云惜吃得心满意足。   周围僧侣看得成就感爆棚。   张居正神情柔和,温声道:“娘,你多吃。”   叶珣默默地将三鲜豆皮往她跟前摆了摆,声音低沉:“姐姐,吃这个。”   赵云惜抖了抖耳朵,这刻意压低的声音真好听。   她吃饱了,这才有闲心细细地赏景。   秋日红叶,果然别有一番浓丽。 第123章   秋日风盛。   几人走在山间小道上,两侧红叶黄树,天地辽阔,遥远的紫禁城被笼在雾中,瞧着格外地壮观。   赵云惜在琢磨着土豆红薯的事。   几人坐在凉亭中,她沉吟着开口:“红薯之类,种植容易,然而……推广很难。”   作为外来作物,在没有上帝视角,明确知道肯定很好的情况下,说服百姓放弃稳妥的麦、稻,来种红薯玉米,对他们来说,是非常艰难的决定。   再有就是臣子、乡绅的阻力。   赵云惜头疼地捏了捏眉心。   如果强行推广,那就是抢百姓的地,层层加码下去,等到了乡间,会变成什么样,就有些不敢想了。   赵云惜戴上痛苦面具。   “我感觉,真要推广的话,怕是要帝王召令和户部统筹……”   在她话音落下时,张白圭沉吟片刻,笑着道:“我倒是有些小想法,帝王诏令不难,难得是户部统筹。”   “我想着,新作物推广和开荒一样,免税三年,再就是每个县每个区域的种植指标……”   张白圭絮絮说着,眉眼间陷入思索,他喃喃道:“那怎么验证成果呢,若是和官员政绩挂钩……考成法许是能行。”   赵云惜听到考成法,心头一跳。原来他这么早就开始思索这些了。   既然说起这个话题,众人便顺着思索起来,叶珣也补了一句:“还可设置巡农官,各地指导、巡逻……”   张白圭颇觉有用,点头称是。   现在最紧要的问题就成了种子不够的问题。   赵云惜想啊,那没办法,就算培育种子,也需要三年左右,并非短短时辰就能办到。   “天色不早,先回家吧,琢光还在家中,她一人定然无趣。”赵云惜说着,去折了好些树枝,拿回去插瓶。   琢光刚生完,身子弱,不能出来看这漫山遍野的秋光,她带回去给她看。   张白圭伸手接过,看着大把的红叶,眉眼微弯,笑着道:“还是娘想得周到。”   赵云惜哼笑:“那是!”   她扶着白圭的胳膊,慢慢往山下走,有些唏嘘地赞叹。   到时候将避孕方式写下来给琢光看,看他俩自己商量了。   生孩子太耗气血了,有个孩子就够了,但具体他们自己做决定。   她这个老太太还是回家种土豆。   没想到。   “啧,一生爱种田。”她小声嘀咕。   其他人:“……”   那确实挺爱种田,小院子都快不够住了,还要种一把葱,薅着吃。   回家后,顾琢光果然喜欢那一捧红叶,清洗后插在花瓶中,稀罕地左看右看。   赵云惜见她喜欢,这才高兴道:“白圭给你折的,他说你生孩子辛苦,时下身子弱,不能和我们同游,便给你捎一捧秋色回来,待明年你身体好了,便带你一起去玩!”   张白圭欲言又止。   看着顾琢光瞬间迸发出晶亮眸光的模样,那万分快活的模样,让他心中五味杂陈。   下回,他记着了。   握住妻子的手,张白圭眉眼微弯。   “你喜欢就好。”   他跟着娘亲,也能学来很多人情世故。   他少年心性,从不肯关注家中妻子是否开心,如今才知,这样简单的一捧红叶,她都十分喜欢,是他做的不够多。   赵云惜坐着喝茶。   深藏功与名。   而王朝晖正坐在旁边侍茶,眉飞色舞地跟她讲着市井趣闻。   赵云惜听到兴起处,没绷住大笑出声。   他诚心想哄她高兴,更是口若悬河,妙语连珠。   一旁沉默寡言的叶珣:……   “喝水。”   他视线转向眉眼盈盈的姐姐,也跟着弯了唇角。   她喜欢就好。   王朝晖嘻嘻笑着,接过茶盏一饮而尽,快活道:“果然还是别人家有意思。”   其实他家也很有意思。   现在个个是好人,见了他,有一箩筐都装不下的好听话。   引经据典,用词考究。   他跟又上一回讲义课似得。   就连状元郎说话都没他晦涩难懂。   他这才知道,王家有这么多读书人。   *   赵云惜正在吃饼。   新出烤炉的香饼,上面还挂着芝麻粒。她用荷叶托着,边走边吃。   正对上李春芳震惊的眼神。   她瞬间也震惊了。   不是她就吃个烤饼,怎么还遇上熟人。   “李大人,安好。”她客气地挥挥手。   她在江陵养成的毛病。大家过早时,提着就吃了,她都练成了边走边吃的神技。   但京城没这个习俗。   她默默收起烤饼,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吃,再故作矜持地擦拭唇角。   “赵夫人。”李春芳也客气地回了一句,声音一如既往得温和。   赵云惜满脸乖巧:“回见。”   还是别回见了,怪吓人的。   赵云惜收起烤饼,又听见冰糖葫芦的叫卖声。她一想到冬日要猫冬,这会儿看什么都喜欢。   拉住小贩买了花,路过卖狗的小贩,装模作样地撸了一会儿小奶狗,再说自己不够心仪,先不买了。   别人家的小狗崽,又奶又香,还会哼哼唧唧的叫,她心都化了。   小贩:……   我是看你老实才把每个狗崽都拿出来给你摸的!   *   隔日。   等张白圭都收拾好要出门当值去了,赵云惜还未起床。   想着她可能熬夜了,白日才起的晚,倒也没强求。   叶珣下值后,她还在睡。   叶珣敲了敲门:“姐姐?”   赵云惜晕乎乎地起身开门,转瞬又躺进被窝。   叶珣一瞥间,发现她面色通红,连忙道:“可是病了?”   赵云惜早就察觉到自己可能生病了,但她想想苦药汁子的味道,顿时嘴硬:“我没病!”   叶珣上前,坐在床头,修长白皙的指节轻轻地碰触她额头。   “都烧化了!还没病?”叶珣温和叹气。   他掖了掖被子,这才出门请大夫去。   等他回来,张白圭还没下值,他先看了病,又熬药,忙活半晌,发现厨娘做的饭菜,她一口没吃。   “姐姐,我把菜热热,你好歹吃一点,吃完饭才能喝药。”   “不吃。”   她不肯吃,叶珣就自己去煮饭,想着给她做疙瘩汤喝,又清淡又养胃,最适合生病吃。   赵云惜被他叫起来。   “不吃。”她有气无力地摇头,真的是一点都不想吃,很没胃口,只想睡觉。   “姐姐,我做了半晌,你好歹尝尝味。”叶珣失落地垂眸,挽起袖子,露出被烫到的手腕。   赵云惜没辙,只得皱着脸,慢慢地吃着。只喝了小半碗疙瘩汤,她便摇头不肯喝了。   能吃就行,叶珣也没太强求,他生病时,确实也不爱吃东西。对于喝药,他颇有心得,在微烫时,一口气喝下是最好的。   不会变凉产生酸涩的苦,也不会烫到无法下咽。但他还是去找了竹管当吸管,这样喝起来不会溢满整个口腔。   赵云惜望着黑黢黢的药汁子,远远闻着就又酸又涩,顿时生无可恋。   她不想喝。   两人瞬间僵持起来,叶珣最后无奈,去拿了蜜渍樱桃,温柔哄着:“喝了吃颗樱桃就不苦了。”  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秋雨来。   赵云惜满脸愁云惨淡,却还是一鼓作气地将药喝了。   连着喝三日,她估摸着病好了,便再不肯碰中药,并且万分养生起来。   直接去药店买了养生手册。   休想再让她生病。   *   朝中一时沉寂下来。   沉溺修仙的皇帝突然开始严查军部,从上到下的捋一遍,捋得朝中胆战心惊,安静如鸡。   生怕被牵扯上,不防备间,会丢了性命。   而水师——   经费突然爆涨,直接翻倍。   大臣都在嘀咕,是哪里来的钱。   大家都知道,朝廷的账上没钱,在如今一年比一年冷,收成大幅缩减,百姓能养活自己都艰难,哪有那么多粮草上公。   朱厚熜一言不发。   他捋完一遍,只觉得完了。   根据探子的消息,草原上,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。而当他们如此,就会南下劫掠。   大明朝没有可以抵挡铁骑的军队。   朱厚熜瞬间愁到嘴角长了火泡。   不查不知道,一查处处是窟窿,根本圆不上。   他回寝殿时,捧着基本修仙书,认真地看了半晌。   修仙,仙人,仙书……   他缓缓地吸气,没事,他有藏宝图,那里有无穷无尽的银子。   有了这些银子,他就能做很多事。   “传召国子监司业张居正。”朱厚熜抬了抬手,吩咐。   于是——   刚准备上值的张居正,瞧见身姿肥硕的太监姿态矫健地冲过来,笑呵呵道:“张大人请慢,皇上有请……”   张居正顿时眉眼微挑,俯身恭谨作揖:“微臣遵命。”   他跟在太监身后,缓缓地往宫室走去,心中在想,此番传召他,到底为什么。   良种?不是。   时下正储备着,还不到启用的时候。   科举?不是。   就算有什么想法,让内阁吩咐下来就成。   他眉眼微闪。   靴底轻轻地踏过金砖,恭谨地俯身行礼。眼角余光扫到时,不由得心头一震。   是他前些年递交的论时政疏。   张居正眉眼微垂,静静地听着室内翻动奏本的声音,又重新回顾了先前所写的论时政疏。   那时满腔为君报国,情绪激昂,恨不能当时就被采纳,好让他轰轰烈烈地做出一番事业。   高台上,朱厚熜的声音低沉,穿过袅袅婷婷的烟雾,传了过来。   “张居正,这论时政疏是你写的?”   张居正垂眸,恭谨回:“回陛下的话,是居正前些年所写。”   “以你如今来看,可还会这么写?”朱厚熜问。   这是一个很妙的话题。   人总是会成长的。   张居正微微一笑:“微臣初心不改,但浸淫官场已十年,得同僚、上峰提拔、教诲,心怀感恩,会重新思考行事方式和政策。” 第124章   张居正垂眸细想,绷紧神经,全力应对皇帝的第一次考验。能不能挑大梁,估摸着就看今日了。   殿中一片寂静,只有跟前铜炉中冒出屡屡青烟。   朱厚熜端着茶盏,脸上带出些许笑意:“张卿啊,你觉得玉米这东西,该怎么开始种?”   张居正微微一笑。   巧了,他们提前商议过。   “回皇上,事关黎明百姓,微臣不敢擅专,和娘亲商讨过此事,总结出一套章程,还请皇上过目。”   他从怀里掏出奏折呈上。   张居正缓缓吸气,他有些紧张,殿中只有纸张摩挲的声音,伴着人的心跳如擂鼓。   金台之上,在片刻的沉默后,就听一道带笑的成熟男音响起:“如今已深秋,转脸就是初冬,张卿注意身体,万勿受寒。”   张居正猜不透他什么意思,便躬身谢恩。   对于皇帝,坊间传闻,喜怒无常又多疑,固执暴虐又爱修仙。   张居正后背起了密密麻麻的汗珠。   又是一片沉默。   “你父张文明?在江陵捐了个小官,做县丞?”朱厚熜慢条斯理问。   张居正努力微笑,实在拿不准皇帝的意思。   “是,皇上英明。”   朱厚熜看着桌面的资料,对张文明的生平有些看不上,却还是道:“他做一小吏屈才了,不若补了县令的缺,唔……避开籍贯……那就补大兴县的缺,我记得这里县令要调走了。”   张居正熟练地躬身谢恩。   “这推广……暂定河北、河南、陕西,给你十年,够吗?”朱厚熜语气淡淡。   全域种植自然是不够的。   但推广……足够了。   朱厚熜点了点桌案上的小札,上面记着,“其母赵云惜,幼年顽劣喜奇巧淫技,生子后同拜林家师门,得林修然青眼,收为义女,倾囊相授……赞其才甚伟,其子肖母……”   “退下吧。”皇帝声音浑厚。   *   赵云惜在盘点猫冬所需。   现在家中还有幼崽,自然更得上心。   她给小敬修买的棉布,摸起来细腻柔软,很是舒服。   这样的做里衣是最好的。   他现在会流口水了,还得做个小口水巾,免得嘴巴和脖颈会腌。   那胖崽皮太嫩了!   她挑来挑去,挑了雪青色,这颜色漂亮,适合白白嫩嫩的婴儿。   掌柜还说这是细织的棉线,又染了极贵重的雪青色,卖得比缎子还贵。   赵云惜想了想,琢光刚生完孩子没多久,体虚,给她也买了这样好的棉布做里衣,最柔软吸汗。   都收拾好了,又去看她的酸菜坛子,这可是冬日必备的好物,没它压压味,冬日吃东西都不快乐。   酸菜、酸豆角、辣白菜……   应有尽有。   晚上时,就特意做了酸菜猪肉炖粉皮。绿豆淀粉做的粉皮子,泡开后是透明的,很是光滑,看着还挺有意思的。   赵云惜光是想想那酸香的味道,都觉得口水直流。   张居正回家后,便闻到了浓烈的香味,他顿时剑眉舒展:“今日是娘亲做的饭?”   赵云惜点头:“吃吧。”   顾琢光轻舒口气:“总算能出来透透风了。”   她坐月子,憋闷了好些日子。   众人顿时轻笑出声,赵云惜连忙笑着哄她:“你辛苦了!”   顾琢光本是随口说一句,闻言也有些不好意思。   “娘做饭还是这么好吃,肉的香腻和酸香味平衡的很好,让人吃了还想吃!”   张居正便给她夹了一筷头:“喜欢吃就多吃点!”   几人说说笑笑的,把饭吃了。   等晚饭后,赵云惜正要回房,就被张居正叫住了。   “今日皇上有旨意,说是要将爹从江陵调到大兴做县令。”张居正眉眼微垂,圣上施恩,也是施压。   赵云惜挑眉:“竟然是这样?”   那老头还不得高兴得一蹦三尺高。   “也好,你久不见父亲,想必想念。”赵云惜语气淡淡。   张居正不置可否。   两人又捋了一遍推广政策的可行性,这才各自睡下。   *   既然是皇帝下旨,那执行力就会很高,张文明很快就收拾收拾来京了。   他高兴得睡不着,大半夜直拍大腿。   可以去看看孙子……和云娘。   以后可以长久地守着她了。   张文明枕着胳膊,怎么也睡不着。   然而——   想象有多美好,现实就有多残酷。   只有三日相聚。   赵云惜给他做了香香饭菜,又给他斟满自己酿的酒,言语温柔。   张文明当时就将三分醉装成七分。   赵云惜有些无奈,伸手搂住跌跌撞撞的男人,轻声道:“慢些,别摔了。”   张文明靠在她身上,一只大掌将那竹青的衣袖捏到皱巴巴。   他苦涩一笑。   他眸中的娘子,簌簌如山涧清流,静静在他心头流淌。待回了房,索性故意再卸了力,将自己全然托付给她。   赵云惜搂住他。   “怎么还这样瘦?”干巴老头。   张文明紧紧握着她的手,很想丢掉所有的谦和有礼,却还是垂眸低声:“吃不下。”   男人的身体微烫。   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脖颈一侧,赵云惜便捏住他瘦削的下颌,望着他带着酒意的睡眼。   她心中一动。   大拇指摩挲着他白皙俊秀的脸颊,轻轻一笑,看着他想躲又不敢躲。   赵云惜俯身,凑近了些。   用鼻尖轻轻蹭着他鼻尖。   “醉了吗?”她问。   不等他回答,赵云惜又道:“至高至明日月,至亲至疏夫妻……”   她好像也染上几分醉意。   张文明不敢再听,他连忙挣扎着支起身子,声音慌乱中带着几分哀求:“云娘……”   你别说了。   天已经黑透了,漆黑的夜,是月光也劈不开的浓稠。   他微微眯起眼睛,装睡前,也不忘握住她的手。   赵云惜双眸微弯,拍了拍他清瘦的脸颊:“起身洗漱去,这么脏就想躺下。”   隔日。   赵云惜起身时,有些愣怔地发现,腰间搭着一条结实的臂膀。   她摸了摸。   看着那样瘦,却挺结实的。   她又攥了攥。   张文明一动不敢动。   他垂眸,能看到她圆润微粉的肩头。   君子当克己复礼。   他在心中劝自己。   别让狰狞的张文明吓到她。   然而他忍不住。   张文明盯着她的眼睛,轻轻地亲她。   赵云惜始料未及,条件反射地一巴掌扇过去。   “啪——”   清脆的声音在房内响起。   张文明一怔,脸颊刺痛,他不明所以,却还是顶着通红的脸颊去蹭她的手。   “云娘……”他眼带笑意。   赵云惜被触动,索性俯身来亲他,温柔问:“疼吗?”   张文明刚想回不疼,硬生生克制住了,将微微刺痛的脸颊偏给她看,声音委屈:“疼。”   他还想着更多。   他贪心极了。   然而赵云惜回神后,直接用被子将他裹起来,拍拍他的脸,“起床,不许胡闹。”   两人各自起身。   张文明白皙的脸颊还带着微红。   他轻轻揉了揉脸,在娘子看过来时,轻嘶一声。   一切尽在不言中。   *   起身后,小院渐渐热闹起来。   厨娘喊着该用饭了,大家就都往餐厅去。   “我来个甜蛋羹和甜粽子。”   “我要咸豆腐脑。”   几人各自点餐。   张居正视线在亲爹微红的侧颜上扫了一圈,颇为黑线地想,他爹又挨揍了。   赵云惜唇角微翘,十分快活。   等叶珣和张居正上值去了,院中便只剩王朝晖、赵云惜、顾琢光。   赵云惜先将顾琢光需要的一切准备好。  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,但生个孩子,却只给一个月的月子,赵云惜觉得休息不过来,就让她延长坐月子的时间。   只不过略轻松些,能出门,能见风,但什么都不让动。   有奶娘和嬷嬷照看着,她只歇息就行。   “赵姐姐,我带你和张叔去街上玩吧?”王朝晖毛遂自荐。   张文明拒绝了。   “不必了,你且去忙便是。”   赵云惜白了他一眼:“你自己去玩,我要练习了。”   她昨夜没睡好,这会儿困倦得厉害,只想补觉,不想去逛街。   住了这么些年,实在提不起逛街的心。   张文明:“我在家陪你。”   他只有三日假期,这是第二日了。   简直转瞬即逝,令人扼腕叹息。   赵云惜轻笑:“那你自己安排。”   她转身就回房睡觉去了。   张文明在书房中,翻看着她放在桌上的草稿纸。   那一手字,点画宛若松间明月,章法如同石上流泉,就像是谦谦君子立在他面前。   她如今,进益颇多。   那时,他还教她习字呢。   张文明唇角微弯,将稿纸妥善摆好。   等赵云惜睡醒,天光已经大亮了,两人闲谈间,说是甜甜,又说起林子垣来。   “他投军了,说是要做出一番事业,让甜甜当诰命夫人。”投军和科举一样,想要出头,必然会磕得头破血流。   赵云惜闻言皱眉,却还是道:“他是保家卫国去的!”林子垣自小就聪慧,只是不肯读书。   “来信时,没听甜甜提过。”她问。   “刚投,估摸着没来得及。”   张文明又说起福米的后代,现在村里好多狗都是红毛!   赵云惜顿时弯唇一笑。   “它很老了。”   张文明眉眼柔和:“云娘,我也很老了。”   提岁数,就很伤心了。   赵云惜白了他一眼,冷嗤:“闭嘴。”   *   待张居正下值,天色已经黑了。   他近来太忙,上奏折一时爽,拿着条例去各部协调时,就知道其中痛苦了。   在京城,他这国子监司业,不过区区一小官罢了。发现苗头不对,张居正果断拿着条陈去找徐阶,寻求庇护。   徐阶看着他手中的条陈,各方面列得很清楚,唯独没算清人心。   “你这里头,是不是觉得对百姓极为优厚,是个很好的提议。”   在他点头时,徐阶又问:“那对朝臣呢!” 第125章   张居正突然心头一凉。   他自忖算无遗策,事事万全,却将最重要的事情丢弃了。   他扪心自问,天降一件差事,做好了是他的本分,做不好是他的孽,他会愿意吗?   他不愿意。   而在此时,徐阶起身走到他身边,言语温和:“好生想明白了,把这事解决了,你这政策才能往下推。”   “朝廷中,从来不缺想办事的人,却也从来不缺把好事办坏的人。”徐阶幽幽一叹。   言外之意十分明显。   能当这么多年官,风里雨里都淌过,早已心硬如铁,哪有几分良心。   张居正瞬间明了,他懂。   正是官无三日紧,又言有钱能使鬼推磨。但他人微言轻,能拿出来的东西太少了。   徐阶但笑不语,只恭谨地朝天作揖。   张居正叹气。   这也不好办。劝说臣子难,难道劝说皇帝就简单了。   他裹紧大氅,踏着萧瑟夜色回家。   小院中还点着灯,一只胖呼呼的大白猫正蹲在院墙上,听见他的脚步声,就喵喵喵地叫。   赵云惜听见猫叫声,就去开门。   “回来了?”她笑着说了一句,引着他往屋里走。   张居正忧心忡忡。   他还在想,这么利民的事,到底怎么利官。   当官已经是最大的利好了。   简直无耻!下流!   贪心不足!   张居正喝着羊肉羹,满脸愤慨,半晌才若有所思地望着夜色。   三日下来,他急得唇角冒泡,这才整理出来一套方案。他先拿给徐阶看,得对方点头,这才写成奏折,拿去面见皇帝。   “微臣斗胆进言,推广新策需要兼顾各方安稳,新策欲借天时地利徐徐图之,然微臣粗拙,负了皇上隆恩……”   在皇帝寂静的默许下,张居正再次说道:“再者朝廷以‘救荒济民’为名,便合皇上仁政之道,又能为地方官添安民实绩。”   青年清朗的声音不疾不徐,在大殿中缓缓响起。   “皇上圣明旨意,让田间多出几垄薯藤,灾年少饿殍,史书定然会忠诚记载您体恤苍生的美名……”   “推广时以荒地、山坡试种,士绅无需让利反而能得利,而官员督办,百姓协理,亦不损皇上清誉……”   听着低沉悦耳的青年音,朱厚熜哈哈大笑出来,他从高台上走下来,现在张居正跟前立定,细细地打量着他。   半晌才不住点头:“张卿,你成长得让朕有些意外。” 第一回 递交上来的政策,和面见时的言语,肉眼可见的青涩。   而此番再来,成熟得令人心疼。   看来吃瘪了。   还不轻。   朱厚熜拍拍他的肩,笑着道:“你补交的法子极好,各方面得利,则阻力自消。”   让清流获取声望,实务派能因此晋升,高官扩权,保守派能牟利。   妙啊。   朱厚熜重新审视着台下跪着的年轻人。   “这法子,单你一人想的?”   朱厚熜眉眼微闪。   张居正躬身作揖:“回皇上的话,微臣办事不利,思虑不周,便去求了徐大人,他教微臣不能只考虑一面。”   “将神种种植面积纳入官员考核,是微臣想的,超额种植赐荣誉头衔、升迁加分,是我娘亲补充想的。”   “允许官员联合士绅种植经营神种,利润私分,开荒种地,三年不收税,也是微臣所谬言。”   “百姓和文官共治,也是微臣想的,丰收乃皇恩浩荡,歉收乃时不我待……”   张居正说完便再次躬身。   朱厚熜指了指最后一段:“以神种抵役,折银纳税呢?”   “我提出的折银,我娘提的抵役。”   张居正心中忐忑,这段对话,含娘量有些过高了。   朱厚熜敲了敲桌子:“你这四条,以利导之,捆绑政绩,不愧是徐阶和林修然教导出来的弟子,下去吧。”   张居正松口气,满脸真诚道:“陛下圣明!!!”   他同意了???   张居正有一瞬间的眩晕,等走进僻静小巷,一直压抑着的快乐让他忍不住激动地一挥拳头!   这回若是再不成,那他就要开始联动弹劾了。   要问一问,“漠视民生,不遵圣贤仁政”是个什么道理。   先礼后兵,他也记着。   张居正缓缓地吐出一口气。   他知道,这是皇帝的一次随时会叫停的考验,他一定会做好的。   未来,他会踏上更广阔的道路。   *   这几日,张居正愈发焦躁,吃饭也不安生,赵云惜知道他为政事操心,这么大的事,突然盖在他头上,如何能不上火。   赵云惜就给他熬了小米粥。   这会儿还在炭炉上,小火煨着。   她还中饱私囊地砍了两块红薯放进去。   张居正一回来,接过粥碗,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甜香味。   “这是红薯?”他好奇问。   蒙蒙细雾中,红薯的外层都被熬化了,晶莹剔透的,甜香愈发浓郁扑鼻。   张居正拿着勺子,轻轻地搅着,小米粥的汤汁都变甜了。他边上还有一沓金黄的鸡蛋饼,里面和着蔬菜碎,看着就极香。   香甜的食物很好地抚慰饱受惊惧的内心,他缓缓地舒出一口气,神色变得餍足。   “谢谢娘。”张居正笑容温和。   赵云惜见他神色缓过来,这才眉眼微弯。   “红薯这样好吃,想必推广的难度也会降低些。”张居正叹气。   原本以为,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东西,推广是顺其自然,谁曾想,竟然这样艰难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温和道:“有钱大家都知道捡,你放心好了。”   闻着红薯的香,她又想到南瓜,希望等王朝晖下回出海,能把南瓜、花生给带回来,那就太棒了。   南瓜和红薯差不多,那也是能结又好吃,灾荒年能把人吃伤。   张居正在吃饼,蛋饼柔软香甜,他一口气能吃五张。   等吃饱了,他这才松懈下来。   沐浴更衣,睡个好觉。   隔日恰巧休沐,他依着生物钟睁开眼睛,原以为还早,却已经巳时一刻了。   “睡这么久?”张居正歪头,正对上一个圆嘟嘟的小肉脸。   握着的拳头放在腮边,正睡得天昏地暗。   “比我还能睡?”张居正没忍住,修长的手指戳了戳那柔软的脸蛋。   “哇~”嚎哭声响起。   张居正顿时身子一僵。   顾琢光进内室来,看见僵硬的相公和闭着眼睛干嚎的崽,一时不知该哄哪个。   “没事没事,不哭不哭。”   在她温柔的声音中,张居正这才回神,将干嚎的崽抱在怀里,轻柔地晃着。   “乖乖,不哭不哭……”   顾琢光将孩子接过来搂着,笑得温和:“不妨事,我来哄,你起床吧。”   她今日要去庄子上看看,故而穿戴全套,抱孩子十分不便,索性抱出去交给奶娘。   等张居正睡醒出来,才发现院中就他们二人。   他便坐在院里看书。   “相公,我先去庄子上,你在家待着。”   张居正点头,示意她早去早回,便依旧看书。   片刻后。   有人敲门。   就见徐阶在前,李春芳在后,他提着一盒四盒礼,正不紧不慢地跨过门槛。   “老师请进。”张居正连忙给他倒茶,笑着解释:“各去忙了,家中只我一人。”   徐阶并不在意,看向李春芳,笑着道:“是他来寻你。”   张居正好奇地望过来。   “我知道你近来艰难,御史中,有我好友,你若需要,尽管去寻他便是。”李春芳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。   他此番神种推行若能做成,必然飞速升迁,那必然会挡了有些人的苦路,手里有一把好刀便至关重要。   张居正拍了拍李春芳的肩膀:“好兄弟,谢了!”   三人坐在一处喝茶,将神种的事,再次捋了又捋,争取别出差错。   徐阶是想好好地捞一下好学生,他天生爱捞人不说,对张居正也格外看重,他年轻又肯为民作为,让他由衷生出一股佩服之心。   这才是他今天来的主要原因。   特意挑着他休沐日,想着好好地为他宽心,后面的事,一切由他。   “叔大。”徐阶端起茶盏,品着茶,笑吟吟道:“你如今也有二十六了,也该好生办差,以后升迁有望。”   先前年岁太小,自然是窝着比较好。世人有成见,只要你年轻,不管你说什么,便默认你乳臭未干的小子罢了。   张居正笑吟吟道:“谨遵老师教诲。”   推广新策有千难万难,他会努力的。   李春芳也跟着笑:“能有差事,是极好的事,可千万得办好。”   他们这一届,出众者很多,白圭是其中的佼佼者。   正聊着,赵云惜回来了。   “徐大人、李大人。”她笑着寒暄。   徐阶轻笑:“赵夫人近来安好。”   赵云惜眨了眨眼睛,看来两人打算在此处用饭,那她就要提前准备了。   冬日自然是吃羊肉锅比较好。   新鲜的羊肉还冒着温热的雾气,配着萝卜炖煮,片刻后便传来浓香味。   徐阶艳羡不已:“你小子有福气。”   打小就吃这么香。   张居正神色如常,没说自己儿时的困苦,而是笑着回:“老师若喜欢,多来几回。”   赵云惜正在给她的花盆浇花,她不种点什么,就觉得难受。   徐阶见那形态优雅的兰花,顿时瞳孔地震:“种花也这么厉害?”   天呐。   那兰花婷婷袅袅,极合他的眼缘。   他犹豫片刻,才冒昧请求:“能送我吗?”   赵云惜摆摆手:“喜欢就抱走。”   兰花上,一颗刚凝聚的水珠缓缓滚落,就像是砸在徐阶的心坎里。   他顿时高兴坏了。   在他眼里,这兰花简直风情万种,摇曳生姿。   只喜欢种不懂品鉴的赵云惜满脸狐疑。她就能欣赏先前种的辣椒苗,和娇嫩的花。 第126章   嘉靖三十一年,春。   田野上已冒出青草的嫩芽,小牛犊哞哞着吃草,清晨的阳光带着寒意,照在一丛一丛柔嫩的荠菜上。   赵云惜手中的锄头蠢蠢欲动,很想挖一窝回家做春卷吃。然而老皇帝带着仪仗,正在前面走着,她不敢。   可恶。   今日是去育苗,事关重大,由钦天监选出的好日子,吉日吉时,最利农桑。   她又看正在帝王身旁侍奉的龟龟,瞧着清风朗月,格外不凡。   赵云惜唏嘘一叹,看来嘉靖也挺重视农桑,说来也是,他胡闹修仙那么多年,却将内阁、军营牢牢把控,帝王心术运用到极致了。   春种很重要。   朱厚熜面色郑重地立在香案前,上香祈祷。   默默祈求上天保佑这次种子顺利发芽。他不敢有丝毫懈怠,先看农人怎么做的,再自己亲手来做。   挖坑、埋种、撒草木灰、浇水。   步步虔诚。   神种就这么多,若有损毁,将前功尽弃。   朱厚熜面色凝重。   赵云惜看了一眼,心里叹气,反而盼着嘉靖能多活几年。但农庄被带刀侍卫围着,她才有实感,辛辛苦苦攒钱买的庄子,现在不属于她了。   可恶。   破烂嘉靖。   她收回刚才的夸赞。   甚至——   “这是什么?辣椒苗?辣椒什么味儿,给朕做几个菜尝尝。”朱厚熜理所当然道。   他还挺喜欢吃她做的饭。   然后——   在一片强行压制的斯哈声中,赵云惜的辣椒被皇家收购了。三盘炒菜分可一个红辣椒,就这,他就直呼过瘾,吃了还想吃,格外下饭,当即就拍板要。   她负责每年给皇家供应辣椒。   照市价付钱。   赵云惜心里顿时爽了。   有生意做当然是极好的。   她也发现嘉靖这人的好处了。   他想要东西是真拿钱买,而不是直接征用,让人心里舒服很多。毕竟他不付钱,谁敢去找他要。   赵云惜嘴角抽了抽,心想这老皇帝怎么还不走。地都种完了,她不想再跟在仪仗队边上当木头人了。   老皇帝不但没走,还对农庄很感兴趣。   从田垄到种子,挨个看遍。   他今日也算微服出巡,田垄上带着青草香的春风吹得人格外舒服,他便有些不想回。   吃饱喝足,他便想着体察民情。   近些年日益寒冷,冬日刚过,田间的风尚且料峭,但田间地头,多得是百姓在耕种。   有人在给小麦薅草,有人在用钉耙挖地,有人在赶着牛耕地,不一而足。   朱厚熜还特意去人家地头看看,百姓瞧见这样排场的仪仗,只觉得害怕,虽然不知道是谁,但是扑通一下就跪了。   春耕很顺利。   嘉靖帝瞧得眸色幽深,半晌才摆摆手:“回宫!”   他来得快,走得也快。   但赵云惜就觉得特别累,就算是赏了好些宫中的好物件,她也觉得累。   面前摆着攥珠金凤累丝头面、玉如意等……   全是她没有见过的好东西。   嘉靖还挺大方。   赵云惜心累过后,又觉出万分欢喜。   这确实挺好的。   她想着,朝廷每年春日,针对农业农事,每个月也会宣发圣旨,比如这个月就是“趁时耕种,不要懒惰农业。”   还挺通俗易懂。   *   秋日。   该到掰玉米的季节。   皇帝再次来访。   有了前几次的见面,这回好歹熟络几分,但对于皇帝的敬畏,让众人缄口不言。   叶珣正在烹茶。   他坐在精致的几案前,身前摆着漂亮的银制茶盒,装着珍藏的雨前龙井,格外雅致。   白皙修长的手指捏着茶匙,舀出少许茶叶,放入三才杯中,缓缓地注入清澈的茶水,微风便将茶叶的香气送了过来。   第一泡茶水倒掉,第二泡才放进分茗杯中,和第三泡中和后,分给诸位品茗。青釉的小茶盏微微冒烟,瞧着便格外秀雅。   赵云惜远远看着,她在林宅也学过品茗的功夫茶,但不如琢光自幼学习,做来行云流水,漂亮至极。   “茶汤清亮,香气淡雅,入口回甘,好茶好茶!”嘉靖心情愉悦,不住口地夸。   玉米的产量肉眼可见。   硕大的玉米棒子就挂在杆上。   他在看玉米养护记录……没什么记录,就幼苗期除草,干旱时浇水,旁的就不用管了。   中间出顶花前再追一次肥。   没了。   朱厚熜越看越高兴,连带着和颜悦色地拍拍王朝晖的肩膀,笑吟吟道:“如今看来,你当真要立大功了!”   王朝晖起身,恭谨作揖:“皇上福泽深厚,得上天庇佑,赐下神种救世济民,吾皇英明!!!”   头一回见皇帝,他激动得快要尿裤子。他爹娘尚且不顾他的死活,更遑论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。   而这回,他已经能顺利地控制情绪,说出自己该说的话。   几案旁,王朝晖神色淡然。   田间,锦衣卫正掰玉米掰的热火朝天。   朱厚熜见此,品着茶水,笑得意气风发:“第一回 推广,你打算怎么做?”   张居正闻言,捏着茶盏思索片刻,这才认真道:“回皇上的话,明年收成时,召集试点部位的农人亲自来收,等看到产量后,推广就变得理所应当,再像蚕食一样,层层推进,侵染周边。”   朱厚熜听得认真:“不错。”   这法子是好。   看来他真的是极为聪慧,又愿意认真办差。他记下了面前相貌清俊的男人。   今年收成,同去年一样。   朱厚熜放心了。   快乐回宫。   *   张居正得到帝王青睐,办差明显顺利许多,甚至有人暗示,户部有小缺……   他瞬间就懂了,请人家吃了饭,这才给赵淙补了安陆县令的缺。再有林子坳、张茂也补了缺,他们是举人,做个县令起步,倒也正好。   赵淙接到调令后,十分感念。   刘氏更是高兴坏了,拍着赵淙的肩膀,一叠声道:“都是云娘念着你,要不然偏偏就你补了这么好的缺。”   赵屠户高兴得喝了两大碗酒。   一并送来的,还有江陵小院的契书,特意赠与他们。   刘氏眼泪汪汪:“云娘真是个孝顺孩子……”   她好想她,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她的孩子了。   *   张居正立在宽阔的官道上,行走间,许多官员来给他行礼问安,微斜的夕阳,让他的影子就在腿旁摆动,亦步亦趋。   他微微有些唏嘘。   官场十年,他坐了十年的冷板凳。   其中日日夜夜的心酸煎熬,只有自己知道。   他那时甚是迫切和烦躁,可当真正踏进来,权力的大门在他面前敞开,又是别样一番滋味。   他知道自己的官途刚刚开始。   当所有人都笑脸以对,说话用词格外讲究好听时,张居正深刻体会到……有什么在悄悄地生根发芽。   莫忘初心。   他在心里劝自己。   张居正路过点心铺子,索性走进去,买了枣泥菊花酥,再买了琥珀核桃,想着给家人带点零食。   又拐进银楼,给琢光买了项圈,给敬修买了小金锁,给娘买了手镯,给叶珣买了网巾,给自己买了两条素色手帕。   他眉眼微弯。   现在终于有钱给家人买礼物了。   小院离上值的地方不远,他走过几条大街就到家了。   叶珣正提着篮子,里面装着雪白的糯米,而赵云惜端着一罐金黄的桂花。   这会儿斜阳晚照,行人匆匆。   在院门口碰上,刚打开院门就见顾琢光正抱着小敬修玩,给他看春日的一切。   “琢光!敬修!”张居正笑吟吟地唤。   他将自己买的礼物分发给几人,笑着道:“有契书在,不喜欢可以去换。”   顾琢光见大家都有,面上的微烫才少了几分。   她将小金锁挂在怀里孩子的项圈上,笑得眉眼弯弯:“你爹爹眼光极好,戴着极适合你,是不是呀小敬修。”   张敬修摸着小金锁,小手扒拉过来,张嘴就要啃。   “哎!不能吃?”顾琢光眼疾手快地拦住了。   张敬修没忍住……吸溜。   他现在半岁了,小脸粉嘟嘟,看着分外可爱。   “主家,吃饭了!”厨娘喊了一声。   几人便先去净手,再往餐厅去。   “尝尝这闷罐肉,跟一个信阳来的厨子学的。”厨娘笑眯眯道。   赵云惜先坐下,厨娘一打开陶罐的盖子,就能闻到热气挟裹着浓香,扑面而来。   “确实很香。”赵云惜点头。   厨娘得了夸赞,这才放心退下。   带着浓郁香味的油亮汤汁,里面炖煮着肥瘦肥美的肉,瞧着就很有色泽很香。   “会不会腻?”赵云惜有些纠结。   然而闷罐肉带着特有的咸香,很好吃。   咬上一口,便颤巍巍地抖动起来。   可见火候足够。   张敬修:“啊!啊!啊~”   他要吃!   顾琢光见他馋的口水直流,索性叫奶娘把他抱远一点。牙还没长,天天馋大人吃的东西。   那手快如闪电,从她嘴里硬抠点心,她还来不及拦,小敬修就塞嘴里了!  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。   有个小孩,确实给生活增添了许多快活。   “白圭幼时也这样,三个月大,我抱着他吃米饭,他坐在我怀里,背对着我,看着外面,我吃一筷头,他已经张大嘴自己去啃碗了!”赵云惜回忆一番,再看张敬修时,便格外温柔。   “爷俩长得也像。”她想,时光过得可真快。   张居正:?   求别说了。   赵云惜便依言住口,只是神色格外温柔,笑呵呵道:“快吃!快吃!”   不远处的张敬修身子都快扭成鲤鱼摆尾了,就为着离心爱的肉肉近一些。   顾琢光有些心疼,就切下来一块瘦肉,剪成肉糜喂给他吃。   张敬修圆溜溜的狗狗眼瞬间亮了:“吧唧吧唧……”   好香好香再来一碗! 第127章   初春时节,和风熏然。   暖阳徐至,鸟虫鸣叫,空气中都是青草鲜花的香气。   田野间皆是游人和百姓。   而赵云惜也格外忙碌。   田间正在育苗,这些都至关重要。   她每天都要骑马来看一回,本来生疏的骑术,不知不觉间,竟然又顺当起来。   她仔细看了看,玉米的胚芽鞘已经顶出来,隐隐还能看见嫩嫩的绿芽。她都想拿棍扒拉土,看看土地里面是什么样子了。   赵云惜身后跟着一整个团队。   司农、劝农司都在,毕竟政策的真正实行,还得靠他们。能种子足够,他们就要去嘉靖划定的区域推广神种,必须了解。   轰隆隆几声闷雷响彻云霄,一道闪电劈下。   几人连忙回房避雨。 奇!书! 网!w!w!w !.!q!i !s! h !u !9!9!.!c!o!m   赵云惜立在屋檐下,望着窗外一场大雨,不住点头,春雨贵如油,下得好。   天色暗了下来。   赵云惜点亮油灯,昏黄的灯光便在小屋内亮起。   “赵娘子,这样的大雨,会不会把小苗冲坏?”   劝农司的司正顾鄞皱着眉头问。   赵云惜回眸看他,笑了笑,温和回:“不会,这神种最厉害的一点就是不娇气,存活率特别高。”   顾鄞松了口气。   这桩差事若是办好了,他必升迁,他容不得出丝毫差池。   顾鄞目光深晦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,他前些日子还在想,将这么重要的事,交给她办,她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。如今相处几日,自然发现,她真的令人敬佩不已。   在种地上,确实是一把好手。   顾家乃勋贵之家,昔日荣光不提也罢,如今落寞,他能爬上司正的位置,已经费尽顾家人脉。   此番只能胜,不能败。   身在名利场中,他不允许有任何挡路的存在。   他早已抛却清高二字。   顾鄞起身,就冷风扑了满脸,顿时老实地坐回去。他想了解她更多一点,便故意说话咬文嚼字。   赵云惜在心里默默地给他加上老古董的标签。明明年纪轻轻,偏偏说话像六十岁的酸儒。恨不能摇头晃脑之乎者也。   “黄梅时节家家雨,青草池塘处处蛙……”顾璘眉眼带笑:“喧聒盈耳,恰如此时。”   赵云惜生无可恋,总觉得这二十岁的酸儒马上要满脸认真地开口:“我考考你……”   被自己的脑补惊到了,她面色寡淡,回应敷衍。   这雨怎么还不停。   室内一时便寂静起来。   待雨停后,几人分开,顾鄞还有些懵,他琢磨着,他也没得罪这个上峰,她怎么突然就这样不耐烦。   *   赵云惜又回地里了。   要看看有没有积水,免得真淹了幼苗,她会哭的。   四处重兵把守,人迹罕至,只有庄子上的农户,此刻也在自家院内避雨,并不常出门来。   撑着伞,赵云惜细细地思量,想着近来的路有没有走错。越临近权力巅峰,越是有无数人在盯着你的破绽,等着将你拉下马。   良种已出,只要能推广开,百姓的日常生活定然无虞,那她也放心了。   嘉靖已经从修仙的疯魔模式中脱离出来,他前期尚算英明神武,如今不知能否继续。   皇帝的晚年像是被诅咒过一样。   赵云惜叹气。   求求了,他活久一点,张居正活久一点,那他们的晚年是否会不同。   真正进入权力漩涡,她才知什么叫力不从心。   比如——   这秧苗种下去,你自然是希望它能平安茁壮地成长,开花结果,但中间会出现太多意外了……病虫害、天灾、人祸,不计其数。   赵云惜归家去了。   刚到家,她洗过手,晚饭已经摆好了。   赵云惜一落座,叶珣就给她摆好碗筷,盛好饭递给她。   “谢谢。”她笑吟吟道。   叶珣轻嗯一声:“饿了吧,快吃。”   赵云惜早就腹中饥饿,她连吃好几口,垫垫肚子,这才询问道:“你们谁认识劝农司司正顾鄞?”   张居正点头:“我认识,先前在翰林院中共过事,很正派的一个君子。”   赵云惜:“……”   那确实挺正派的。   “他见谁都咬文嚼字,探讨学问?”   张居正满脸茫然:“那倒没有。”   赵云惜点头:“那就是在探我了。”   她当时的感觉没错,琢磨片刻,她幽幽道:“探就探了,拿赵师秀的诗,是不是看不起人?”   那是她初中必备古诗词!!!   顾琢光噗嗤一声笑出来。   她这个婆母,总是清雅淡泊,还鲜少露出这样孩子气的表情,可见是真被气到了。   叶珣点头:“明日我也问问他,给你报仇。”   赵云惜闻言,顿时摇头失笑:“那倒不用,我就是一时间,拿捏不好相处的界限。”   她是没有明确官职的。   现在尴尬的点在于,她是女人,没有明确职责,但所有人都知道,这些地,归她统管,她要负责把地种好,其他人要听她的。   这样的职权不明,自然会引来试探。   “罢了,如今已经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了。”赵云惜摆摆手。   在她最初的设想中,当神种上奏,交给朝廷那一瞬间,就会被人摘桃子。   她不介意被人摘桃子,种花家会种地的人太多了,只要能好好种下,最后发到百姓手里就行。   谁知——   她还保留了这种权力。   赵云惜又高兴起来,她背着手缓缓回书房去了。   要写每日种地日记,以便以后借鉴翻阅。   她甚至在想,徐光启出生了吗?   那利玛窦呢……   她有点期待了。   但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。   在历史上,海禁格外森严,但此番有了银岛源源不断的供银,嘉靖训练水师,化整为零,将倭寇压着打。   海禁反而松懈许多。   近来有一葡萄牙人,在京城晃荡找门路,找到了王朝晖头上。他出过海,会些简单的拉丁语,时下学术、宗教和国际交流的通用语言,就是拉丁语。   王朝晖将人带了回来。   “此人名唤沙勿略……”王朝晖打量着他,神情戒备。主要他很富,丝绸宝石,一眼就知钱多。   赵云惜挑眉。   传教士?   她笑容顿时热切几分,叫王朝晖好生招待。   “他们来传教的人,一般都是当地的贵族,对当地的文化了解程度比较深,我们需要了解西方的文化知识。”   王朝晖不解:“没必要吧,他们茹毛饮血……”   赵云惜捏了捏眉心:“听话,你先跟他了解,再教教我拉丁语。”   她英语专八,但现在国际语言是拉丁语,用不上,根本用不上。   可恶。   又得重新学。   赵云惜退后几步,上下打量沙勿略,面上带着诚恳的笑容。   来得好,来得妙啊。   这个时间段刚刚好,等她把西方文化吃透,因此而衍生出来一点小技能,想必也正常?   沙勿略:“啊?”   他不懂这位美丽的女士在说什么。   然而,通过一番交涉,沙勿略同意教授王朝晖几何,但是要他帮忙传教。   王朝晖面上笑盈盈,嘴里说着相反的汉语:“就他?传教?咱这有儒释道,他还传啥?”   赵云惜也笑着回:“你应下就是,问题不大。”   他传他的教,你信不信归你。   于是赵云惜一边跟着王朝晖学拉丁语,一边学几何,其实她会几何,但是不敢掏出来,以前拿出来的什么造纸、香露都是当下已经有的工艺,小县城没有而已,她能拿出来,只能说以前的夫子会得多。   但几何……那就有点凭空而出了。   五月初四,宜传教。   现场来了许多人,都热情地围着大胡子沙勿略,看得他高高兴兴。   在他宣讲期间,众人鸦雀无声,安安静静地听着。不时地鼓掌,发出哇哦的惊叹声,并且频频点头顿首,满脸思索状。   沙勿略高兴坏了,骄傲地挺起胸膛。   “我的传教很成功,大家都很喜欢我的发言。”   王朝晖想不到这样的操作真行,陪笑的脸都僵了。   但始作俑者赵云惜已经快绷不住笑了。   百姓:   “呜呼发鸡蛋了!”   “别急别急,蛋碎了蛋碎了!”   “别急你还挤!我的蛋碎了!”   “那老头叽里咕噜说啥呢?”   “管他呢,我们来领鸡蛋的!”   一群人蜂拥而至,看完洋人耍猴还能领鸡蛋,这样的好事,多来点!   沙勿略看着激动热情的百姓,也露出笑容。   第一次就这么成功,让他瞬间信心十足,忐忑的心都安定下来。   他并不知“爱意随蛋起,蛋止爱已平”。   沙勿略兴奋地拍拍王朝晖的肩膀,用蹩脚的日语喊:“兄弟!”   赵云惜幽幽道:“别在我面前说日语,会挨揍。”   她的大拳头听见日语就有些硬。   沙勿略饱含热情地点头。   他回房后,将自己的头发和衣裳整理得纹丝不苟,打算接受百姓的爱戴。   他穿上最郑重的苏尔考特,戴上硕大的银制铃铛和宝石,这才隆重地走了出去,打算和方才狂热的信徒打招呼。   然而……面前只有小厮在收凳子。   沙勿略有些茫然:“信徒呢?”   王朝晖忍着笑回:“到饭点了,该做饭了,我们大明讲究民以食为天。”   沙勿略:哦。   那挺让人失落的。   他深吸一口气,这才缓缓回房。   *   赵云惜坐在书房中,努力练习着拉丁语,书写比说话更难,她得很上心才成。   等写完后,又拿给沙勿略看。   老头须发皆白,细细地看过后,点头,表示她写得没有问题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试着和他用拉丁语对话,能多学一点是一点。   沙勿略试图给她传教,她就装听不懂,只要我没有慧根,你就拿我没办法。   她尊重一切宗教信仰,但最信奉科学。毕竟求神拜佛时,她开口就是满天神佛。   且最信的只有自己。 第128章   上巳节。   趁着休沐日,众人相约一道去城郊踏青。几人都换上新衣,梳洗一番,这才出门。   看多了张居正、叶珣穿着官服,猛然间换上清雅的月白襕衫,更显身姿挺拔,劲瘦如竹。   顾琢光抱着小敬修,漫不经心抬眸,当即就怔在原地,她小小的吸气,抱紧了怀里的孩子,眼神却怎么都移不开,直勾勾地盯着相公。   赵云惜见此,不由得笑弯了眉眼,上下打量着二人。   小夫妻感情好呀。   她都快老了。   沙勿略看看这一大家子,小小声和王朝晖咬耳朵:“他俩英武不凡,相貌气质出众,很有贵族气息,比倭国好太多了。”   王朝晖冷哼:“别拿我们和倭国比,掉价。”   赵姐姐说,那是对灵魂的羞辱,骂种花家最脏的一句话就是你像倭人。   沙勿略点头:“好。”   他身上还穿着苏尔考特,和他们的服制很不相同。在人群中特别的显眼。   但洋相看一眼就够了,众人的目光还是凝聚在那一家子身上。一个好看也就罢了,怎么从大到小四五口人,都是绝顶长相。   谁看谁怔住。   张居正面上一僵,他往常穿着官服,寻常人并不敢看,如今穿了私服,倒引来许多放肆目光。   赵云惜也有些不自在,但转瞬就被路边摊摄取心神,她琢磨着,这回要调查一下街上吃食的行情。   她昨天夜里很馋,馋得想翻墙去吃火锅。可惜有宵禁,就连她家的火锅店都关门了。   今天索性收拾收拾东西,来城郊踏青。   她晨起时,想着许久不曾穿过女装,便换上素雅的淡色衣裙,抿着鬓角,梳了家常的发髻,点缀性地别几支珠花。   这会儿路过任何反光的地方,都想照一照。   暖风吹拂,合着温润的花香。   张居正搂着孩子,让他趴在肩头,眉眼间突然有些恍惚,当年爷爷也是这样扛着他就出去玩了。   众人出城后,发现出来的行人格外多。   毕竟上巳节源于先秦时期的祓禊求子活动,在宋元时淡出视线,而大明开朝时,朱元璋带着朝臣郊游踏青。   再者,这样美好的春日,就算没有上巳节的名头,也想出来玩,更别提还有个美好的节日。   赵云惜想一想,就觉得好玩。   “近来天气不错。”叶珣也不住感叹。   杨花落尽子规啼。   特别有意境。   出了城,好像便天宽地宽,到处开着油菜花,零星地点缀着几户人家。   张居正原本淡漠凌厉的眼神,都变得有温度许多。   不管是国子监司业,还是右春坊右中允,对他来说都是手到擒来。   他格外的意气风发。   众人刚找到一片很好的赏景地,有花有树有河流,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激动的呼喊:“娘子!”   叶珣:这声音有点耳熟。   众人一回眸,就见青青草色上,转出来一道颀长的身影。   日头越发高了,赵云惜一时被阳光照得眯起眼睛,看不清来人的脸,却能看清飞舞的道袍衣角。   他站定,眉眼带笑:“娘子!”   赵云惜声音清寒:“相公?”   两人说着话,才各自坐下。   沙勿略:?   他怎么也好看。   张文明直起身,打量着面前的洋老头。   他声音便带出几分疑惑:“这位是……”   王朝晖帮着介绍了,两人互相见礼过,这才各自平静了。   张文明:天呐,叽里咕噜。   沙勿略:原来赵女士有相公。   “请。”   “请。”   众人又重新各自找了位置玩,只要在这一片,自去找了清净地方也行。   张文明挨着自家娘子,跟在她身后,她走过的路,空气中便染上她身上的香,很清雅淡薄。   “娘子,还是近些好。”张文明眉开眼笑,他赶了半个月的工,才腾出这两日功夫来陪她。   赵云惜拍拍他的肩,眉眼温柔:“相公辛苦了。”   他很努力。   张文明顺势握住她的手,一触即分,更是笑得眉眼晶亮。   “我想你了。”   “我好想你。”   在漫天春色中,张文明好似自言自语,又好似说给春风听。   片刻静默后,赵云惜侧眸望着他,正正地对上他来不及收回的眼神。   她没有移开,他便不敢再动。   ——好一个清隽出尘的叔圈天菜。   张文明竟越老越香了。   消瘦的脸上波澜不惊,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搭在粗糙的树干上,岁月磨削他年轻的尖锐,却在眼神中带了出来。   那种克制到无可奈何的眼神,真是让人喜欢。   赵云惜语气都温柔几分。   “相公此番劳累,都瘦了。”   张文明被她打量地想落荒而逃,却还是立在原地,对上她澄澈双目。   ——那双眼睛里有赞叹和欣赏。   他悬着的心,缓缓落下。   她喜欢就好,不枉他精心打扮。   张文明垂眸,不再直视她,明明心里想抱着她啃,却生生演出几分冷淡。   “劳娘子关怀。”   赵云惜赏完男色,肚子便咕咕叫起来,她索性支起烧烤架,开始烤肉吃。   张文明有些失落,还以为能多聊一会儿。   见她忙,众人便凑了过来。   “娘,我给你点燃炭火。”张居正话音刚落,王朝晖便拿起铲子,三下五除二地挖个坑,这样方便点火。   沙勿略:?   他真的能在这群人中传教吗。   他们的文明程度好像比他们还高。   接触这一段时间,实在让他感到心惊,在没有那种来自上国的优越感,隐隐还有些自卑。   小炭炉一支起来,王朝晖便忍不住笑,乐呵呵道:“说起来我们结缘,也是因着郊游。”   那时在荆州府,他赏荷花赏得肚子咕噜噜叫,而这时,隔壁竟然传来浓烈的肉香!这谁能忍。   赵云惜也忍不住哈哈一笑:“是呀,当时还当你热情又奔放。”   谁知是一可怜小狗。   王朝晖抬头,对着她笑了笑:“最庆幸那日大胆!”   *   众人说说笑笑,玩了半日,有些困倦了,这才一道回程去。   赵云惜和他们分开,没有直接回城,而是骑马又往农庄去,她得看看庄稼情况。   现在苗已经一扎长了,绿油油的一大片,看着十分喜人。   她忍不住弯唇笑了笑。   在这个时代久了,她突然格外理解张居正。   他将所有都做到了极致,人力的极致,当下的极致。   也理解了林修然殉道之举。   为国为民。   等赵云惜再回家,厨娘已经做好了汤羹,她热乎乎地喝一碗,果然舒服很多。   高拱和张居正坐在院中喝茶,突然高拱拍桌怒骂:“竖子无礼!”   “简直逼人太甚!”   高拱站起来,把素色长袖甩得几乎飞起来:“虽说如今是裕王,尚未封为太子,但都知他是隐形的太子!严世蕃多次冷淡,给面色尚且不提!好几年的岁赐被他父子俩拦了也就罢了,如今还要上贡?”   高拱越想越气,拍桌不止:“谁是上!到底谁是上!”   “肃卿。”张居正抓住他,声音沉静:“只怕此事你我无能为力!总有他的错漏之处。”   高拱沉默地坐下,端起凉茶一口气灌下。   他性子火爆,嫉恶如仇,却也无计可施。   这几年,严家父子执手遮天,如今越发严重,将朝中搅得一团浑水,让人疲惫不堪。   就连他,亦要给父子二人送礼,要不然没得官做。他不像叔大,有徐大人背书,一手提拔。   他无力道:“当真就要进献?”   裕王府没办法,他一个小小夫子,更没有办法。   赵云惜听了个全。   严世蕃。   她那时看金瓶梅,便有野史说,西门庆便是影射的严世蕃,他号东楼,小说便作西门,直接用他小名庆儿作名。其中荒淫无度,流传于世。   张居正给他倒茶喝,声音冷厉:“天上不会一直被乌云遮!肃卿且再等等。”   高拱接过茶盏,垂眸不语。   只盼徐大人能早些赢,也让朝中透透气。   “太子给朝臣上供,真有意思。”高拱气笑了,思索着道:“且让他狂。”   如今皇上不再沉迷修仙,他倒要看看,首辅能捂多久的天。   张居正笑了笑,慢慢转动着茶盏。他比高拱知道的更多,自然有别的想法。   比如他能管着神种的事,如今也没透出什么风声来。   皇上当真全然信任严家父子?   可能吗?   “静待花开,别急。”张居正声音温和。   高拱深知他的性情,成熟稳重,克制守礼,极为聪慧会做人,他难以望其项背。   高拱品着茶水,也跟着笑了笑:“罢了罢了……”   急也没用。   *   待高拱走后,张居正仍坐在原地。   他望着坐在他对面的娘亲,声音温和:“娘,你觉得儿子该如何?”   赵云惜端着茶盏,温和道:“我不懂朝政,不懂严家父子,但我知道治大国如烹小鲜,有人帮我炒菜行,有人偷啃我一口行,但有人想把我锅端走,那不行,如果有人想联合外人来偷我锅,也不行。”   张居正眉眼微闪:“倭国?”   草原乃心腹大患,轻易无人敢碰,但许多人不将倭国放在眼里。   且对方一直试图突破海禁,还要上岸……   张居正满脸若有所思。   “我好像知道了。”他眉眼清正,捏着茶盏轻轻转悠,片刻后低声道:“我先去查查。”   顾琢光又提了一壶新茶过来,赵云惜一见,找了借口就起身走了,让小两口单独相处。   她突然想起当年白圭满脸无所谓地说:“情爱毫无意趣!”   如今竟也……   她抿唇轻笑,人呐,不是在打脸,就是被打脸的路上。   这恋爱还是看别人谈有意思。   好玩好玩。 第129章   正值春日,花鸟草虫都别有一番意趣,那鸟虫啾啾鸣叫的声音也格外的惹人喜爱。   赵云惜正在计算土豆的产量。   刚开始种一亩地,约有上千公斤,如今散开种十亩,以此类推,明年的种子可以种一千亩,后年可以种一万亩……   一万亩听起来挺多的。   但……按明朝里甲制来说,每里所辖制的户数在一百一十户,所辖制的耕地面积大概在五千亩左右。   嘉靖时期耕地约有七亿亩……   她突然忧心忡忡起来,离历史上大明朝灭亡不足百年,应该……能铺开吧……   她不确定的想。   在历史课上,听见说朝代更迭,只觉得世事变迁乃是常理,当她真正为这个朝代深刻谋划,费尽心神,再想到要亡国,她就觉得心神俱震,万万不能接受!   缓了好久的神,赵云惜这才合起草稿纸,放在烛火上烧掉,轻轻地吸了吸鼻子。   她翻了翻自己的小金库,光银子就有三万六千两。   爽。   这么多钱,属实爽的厉害。   花不完,根本花不完。   她托腮,想着是不是要换个大点的宅子,又觉得现在小院住着并不拥挤,还挺好。   赵云惜刚出门,就瞧见敬修正在草垫子上爬来爬去。   他撅着肥嘟嘟的小屁股,手脚并用,啪啪啪爬得极快。偶尔还会停下,支棱着坐起来,好奇地打量着周围。   赵云惜也上前来,侧蹲着来:“哎呀,小敬修真厉害,会爬了呢~”   小敬修就呲着一颗小米牙,笑得十分快活:“呀!”   顾琢光瞧着,便忍不住勾唇微笑。   这孩子……相貌极得相公真传,又白又嫩,眼睛乌溜溜的很圆,嘴巴粉嘟嘟。   她越看越喜欢。   她满怀希望都落在实处了。   都说儿子随娘,偏偏没随着她。   倒也挺好。   赵云惜玩了会儿,小敬修困了,回房去睡,她便也回自己房间。   赵云惜整理着自己的箱子,看着满满一箱子的物件,有些恍惚。   张文明……原来送过这么多东西,珠花、手串、玉佩,林林总总,摆了一满箱。   收在盒子中,如今瞧着还簇新。   而白圭和叶珣送得也多,水晶花瓶、琉璃等,玉石镇纸……   其中以金镯子金项圈居多。   攒了好些年,多到她刚穿越的时候根本不敢想。  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,如今她也是小富婆了。   虽然她的日子还是如往常一般过。   赵云惜虽然不常用,但是会时常整理把玩,毕竟都是他们的一番心意。   许多还是亲手做的,比如她已经用到油亮的檀木梳……   可恶。   人真的是随着岁数解锁一些以前自己根本不会做的事情。   比如此刻的怀念过去。   摸了摸银子,她又高兴起来,总归一切都在慢慢变好。   如今社会也是由盛转衰的转折点,总归是盛的居多。   *   张居正心头郁气难消。   今日他和高拱亲自列的礼单子,往严府里头送。裕王说,既然送了,就大大方方的,酌情办得漂亮,将他们列下的单子硬是提了等。   能用贵价,就不用便宜货。   “一百匹名贵布料……”张居正看得心里冒火,纵然长一百个身子也穿不来!可见贪心不足!   高拱比他还生气。   气到直揉胸口,说是疼得受不了。   “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!”   两人气得直跳脚。   张居正揉着太阳穴,很快就冷静下来,温和劝慰:“罢了,别声张,这回发泄一下,等会儿见了人,还好好的。”   高拱捶桌:“你就没点脾气?”   张居正端着茶盏,抿了一口,这才慢条斯理道:“家母有言,遇事先解决事,能解决就不需要情绪,不能解决再发泄情绪。”   高拱将信将疑:“这也行?”   张居正颔首。   这个法子确实很好用,不被情绪挟裹,若能解决自然高兴了,若不能解决,再发泄情绪,便不会抑郁在心,也是极好。   高拱缓缓地吐出口气:“我确实得跟你学学养气功夫。”   他脾气直,性子火爆。   为这也得罪不少人。   “要不晚上我请你去火锅店吃一顿?”张居正笑吟吟道。   高拱面色瞬间带出笑意:“那感情好!”   他喜欢吃火锅,但很难预约,总是满座,赵娘子的火锅铺子滋味甚美,总是人多到挤不进去。   严府。   高大繁复的阁楼中,有一处带着潺潺溪水的阁楼,楼中歌舞不休,丝竹管弦悦耳,一中年男子正斜靠在软榻上,身旁是貌美的侍女正在给他喂食樱桃。   他手里拿着杏黄的礼单子,眸光沉静。   看着上面的明牌,他不由得若有所思:裕王府颇有权柄,这些好东西,他都没有。   裕王确实懂书知礼,且能屈能伸。   严世蕃弹了弹礼单子,眉眼中带着沉静的冷思。   摆了摆手:“罢了,收起来,放进库房,衣裳布料都放前面来,我好赏人。”   他垂眸。   暗示裕王送礼,并非稀罕他这点东西,而是……箭射周天子,为着拉下他的尊严,为自己造势罢了。   严世蕃哼着小曲,闭上眼睛。   *   赵云惜正在收拾王朝晖送来的东西。   他出海去了。   然而临行前,给自家铺子都下了命令,每到时节,便会送日常用品过来。   他人虽然走了,但是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好。   赵云惜笑了笑,开始备着给大家裁制夏衣,今年得给张文明的也做出来,他离得近,送着也快。   等张居正和叶珣下值,就见屋里站着陌生的妇人,知道是来量体的,这才张开臂膀。   “近来瘦了。”顾琢光面有忧色,捏捏他劲瘦的胳膊,心疼坏了:“太瘦。”   张居正轻笑:“近来日日练剑……”   结实了。   但这话不好当众说出来。   顾琢光显然也想到了,她别开脸,故作无事,不想让别人瞧见她满脸红晕。   顾琢光笑着道:“相公的荷包和手帕我来做,不必买。”   赵云惜望天:“好呀。”   反正她的针线活一塌糊涂,那时候学刺绣,绣娘都无语了。   “叶珣想要什么花样?还要修竹?”赵云惜随口问。   叶珣摇头:“荷花吧。”   赵云惜闻言点头:“我近来读书,又读到爱莲说,才读懂以前没有读懂的东西……”   她觉得,白圭就像是那爱莲说里的莲。   “陶渊明爱菊,他是隐逸者,世人爱牡丹,是爱富贵权柄,而爱莲则是君子风度,事情要办,还要办得漂亮,濯清涟而不妖……香远益清,即是做事也是做人。”   赵云惜笑吟吟地夸赞了一通:“叶珣便是中通外直的人间君子。”   张居正:?   他娘在夸谁?   他清了清嗓子。   赵云惜顿时笑得眉眼弯弯:“唔,我家白圭亦然。”   张居正摇头失笑。   几人说笑着,这才选完花样,将册子递给绣娘,送她出小院。   隔了几日,新做的衣裳就送过来,赵云惜试了试新到的衣裳,时下流行红色,她便做了见山茶红的褙子,衬着白绫衫子和白绫马面裙,瞧着果然漂亮,她想了想,又挽了发髻,戴上刚买的珍珠银簪,揽境自照,颇为典雅端方,也衬气色,索性就穿着巡店。   一想到她再不穿这些漂亮衣裳,她就要穿中老年颜色,就觉得时光真是太匆匆。   她本来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,但绣娘给她选布料的时候,推荐酱色,说是家里的老夫人得庄重些。   酱色,老夫人。   她觉得自己很年轻。   并且在王者峡谷杀过人,不能穿酱色。   穿上漂亮衣裳,她心情也跟着好很多,巡店时,满脸微笑,看见店里上升的营业额,更是神采飞扬。   *   五更。   张居正候在裕王府外,等着给他上早课。   衬着天色尚早,他又理了理衣领,望着天边一道金灿灿的红霞,看向大踏步走来的高拱,这才和他一道进了侧门。   裕王府一切照常,好像先前掀起轩然大波的送礼事件不复存在。   迷蒙的晨雾被昏黄的灯光破开。   裕王留着问了话,近来朝中可好、京中可有趣闻。   张居正都挑着一一回了。   裕王有心和他二人推心置腹,张居正才识过人、进退有度,虽然年轻,但足够稳重、少年老成,几件事办得极为漂亮,且他并非薄情寡义之人,到底心底柔软、心怀恩义,那倒能为他所用了。   而高拱虽然脾气火爆,但他同样才华过人,且有忠心!自然和张居正有不同的用法。   裕王稍作思索,笑着道:“听闻你二人吃过京中风靡一时的火锅,正好本王也想尝尝,不若你二人做个引荐。”   张居正连忙应下,笑着回:“那古董锅铺子就是家慈所开,王爷能去,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!”   高拱也跟着夸:“前几日吃过一回,如今正心心念念,里头的吃食很新鲜,我回家自己做,就不是那个味道了。”   他露出回味的表情。   裕王点头,古董锅确实风靡,就连他家厨子都去学了,可惜没有学到精髓。   “待本王更衣,我们一道去。”裕王笑呵呵道。   他心里跟明镜一样,只要他还没有登基,他就需要笼络臣心,毕竟当今春秋鼎盛,换句话说,还能生,只要有皇子降生,他的储君之位,就没有那么稳。   裕王笑得满脸谦和,坐在马车上,亲自撩开帘子,给二人让出舒服的位置来。   “你家生意可还好……?”他话音未落,就看到敞开的店门里,是沸腾的人声。   上座率这么高?   裕王带着疑惑往里面走,刚落座,便有人送来茶水点心,相貌精致的小二脸上带着笑:“欢迎光临,客官,请点餐。” 第130章   “这是何物?”裕王对着白瓷碗中晶莹剔透的吃食问。   张居正用汤勺搅了搅,笑着回:“此乃凉粉,从苏州进的薜荔籽,用纱布包住,在凉水中反复揉搓,就能出胶,在井水中湃上一夜,就能凝固成这样晶莹剔透的吃食。”   裕王捧着白瓷碗,里面是被刮成小格的冰粉,里面有玫瑰卤,撒着花生碎,边上还摆着水果拼盘。   “这些时令水果,喜欢的就倒在碗里。”张居正示范,他添了白桃、枇杷、杏等,整齐地码好以后,冰粉瞧着更漂亮了。   “这水果还切成星星性状?”裕王摆完,自己都觉得漂亮,笑着道:“再给本王上一碗,要枇杷、李子、樱桃,用食盒装了,送去给刘氏。”   张居正眉心微动,和高拱对视一眼,并未说话。   未出口的话,也尽数咽了回去。   待回小院后,张居正便坐在小院闷闷不乐。   赵云惜纳罕地看着他:“怎么了?”   他素来老成持重,鲜少将情绪挂在脸上。   “今日和裕王、高拱,在店里吃饭,裕王……送了冰粉给妾室。”他简直大为震惊。   虽是私下接触,但此刻应当笼络朝臣,谈论国事,而不是哄妾室开心。   公私不分。   赵云惜瞬间懂了。   裕王=欲王。   纵欲而死的一代帝王,在八卦榜上也是被津津乐道的一位。   赵云惜满脸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膀,笑着道:“节哀。”   除此二字,真是无话可说。   除非……嘉靖现在能生出孩子来,尚且能改了裕王登基的可能,要不然他一上位,那真是小日子有滋有味:沉溺财色,为之而死,并且不顾百姓死活,死命压榨。   结果——   嘉靖真的生了。   他爱上了一个英武不凡的小妇人?   赵云惜在坊间听来八卦,据说是此女身姿健壮,却生得眉目如画,俏丽婉转,皇帝一见就忍不住和她缠缠绵绵,直接召进后宫做贵人。   她听得都要急死了!   后来呢后来呢!   那说坊间趣味的妇人左顾右盼,又想说又有些不敢,跟做贼似得,压低声音,语速极快地说道:“据说是皇帝多年吃丹药不行了,此女健壮能在上面骑马呢。”   赵云惜黑线。   虽然是坊间黄谣,但格外符合逻辑。   她这才恍然想起,自己是来买布料,给小敬修做口水巾的,果然听见八卦就挪不动脚。   赵云惜一转身,就瞧见一个柔软的小女孩,瞧着才四五岁,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,好奇地望着她。   哎哟,真可爱。   都说缺什么想什么,她要搬出那句裹脚布名言了!老张家三代单传,一根独苗。   咳。   好吧,她想要香香软软的小闺女了。   只能盼着敬修长大后生了。   到时候她应该还活着吧。   赵云惜不确定地想。   瓜吃得有点撑啊。   赵云惜带着满肚子八卦回家了。   一想到嘉靖这样的好日子,男人还要过上几百年,她就不爽。   嘉靖可真是人老心不老。   她如今多看青春活泼的少年郎一眼,都觉得不好意思,有任何遐思,都会觉得是玷污这份美好。   该死的道德感。   赵云惜望天。   顾琢光见她捧着茶盏,没一会儿就叹十回气,有些纳闷:“娘,怎么了?”   总觉得她今天怪怪的。   赵云惜摇头,放下手中的茶盏,托腮,人都有情感倾向,她在明朝,永远也遇不到三观契合的同类。 [奇^书 ^网][q i].[s h u] [9 9].[c o m ]   她觉得张文明已经很好了,他一身皮相就极好,性子也不错。   但——她知道两人之间横亘着五百年的时光,不同频,又如何谈爱恨。   她懂他的发疯徘徊,抑郁苦闷,却没办法剖开自己的心。   在这个时代,她不护着、爱着自己的心,便再没有人能懂了。   赵云惜苦涩一笑。   她抱着酒坛子回房,明明吃瓜玩闹,却把自己的愁绪给勾出来了。   那种孤岛感,愈发强烈了。   喝了一口闷酒,更觉无味,赵云惜放下酒坛,满腔郁郁不得排解。   “可恶啊!可恶啊啊啊啊!”   赵云惜对着空中挥了挥拳头,狠狠地一锤桌,真是吃饱了撑的。   她将自己裹进柔软的被窝里,卷成一个筒,狭小又温暖的存在,让她心情都好上几分。   待一觉睡醒后,方才的那些情绪便随风而散,只留下些许痕迹。   她懒洋洋地起身,去厨房和面,打算做蒸饼吃。突然就很馋那一口面食。   她好一番忙活,才做出来一篮子,略放凉了些,这才开始吃,温热的饼皮带着韧性,触感细腻,带着原始的麦香味。   “我真是憨子,竟然想着情爱。”赵云惜吃着饼,心想,真是饱暖思那个咳。   “唔,我做的蒸饼真的好好吃。”   她起身缓了一会儿,情绪便转过来了,最后一点痕迹也被抹去。   *   她叼着面饼,端着茶盏出门,就见白圭和叶珣穿着绯色官服,正满脸凝重地走回来。   “今天下值挺早?”按着往常的时间,厨娘都没开始做饭。   两人停步,点头:“是。”   赵云惜将嘴里的饼皮吃完,笑着道:“锅里还有蒸饼,想吃了去拿。”   张居正脚步踌躇,和叶珣对视一眼,面色愈加不好了。   “怎么了?”她随口问。   张居正面色漆黑,低声道:“蒙古军攻下大同了。”   赵云惜怔住,若是在现代,便是邻国打仗也能闹得沸沸扬扬,更别提打进自己家了。   “俺答汗?”她迟疑着问。“我们做个猜测,若蒙古军一方攻击大同,顺势南下攻下蓟州,而另外一路攻北古口,如今在通州汇合,围困京都。”   赵云惜心中那点情爱小事,顿时被冲击的渣都不剩。她再次徒手画地图,将路线标得一清二楚。   围困京都。   张居正倒吸一口凉气,瞬间面色漆黑如锅底,如果京师被困,那将是天大的笑话。   今日下值早,也是因为大官都在忙,不想让他们走漏风声,这样的事,区区从四品司业,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。   他被赶回来了。   老老实实地处理公务就好。   *   御书房。   朱厚熜面色青黑,将桌子拍得啪啪响:“蒙古欺人太甚!”   他看向严嵩:“你可看到了求贡书?”   严嵩低眉垂眼,从袖袋中掏出求贡书,双手奉上,压低声音道:“这是礼部的事,还得听听徐大人的意见。”   徐玠在心中暗骂一声狡狐老匹夫,这才接过求贡书,双手捧上,恭谨道:“一切但凭圣上定夺。”   一只皮球三处踢。   最后砸得朱厚熜眼冒金星,咬牙切齿道:“朕唤你们来,是请你们商量的。”   严嵩老了,闭着眼睛就像是摇摇欲坠地要睡着。   徐玠吸口气:“此番蒙古人的目标很明确,就是要钱,喂饱了就走了。”   这个事,大家都知道。   “如果得寸进尺,又该如何。”严嵩听出他的言外之意,便反问一句。   徐玠愁得胡子都揪断几根:“拖,拖到勤王之兵准备好。”   大殿中,叹息之声不绝于耳。   *   此等大事,需要有人商议,徐玠对张居正颇为看重,当即就命人传召。   而他正在吃饭,就听见传他过去,闻言洗把脸,又连忙换身公服。拿着柔软的面饼便疾步走出去了。   待他走到,殿中已聚了很多人。   殿中寂静。   偌大的宫殿,这么许多人,却没有星点声音。张居正踏过层层白玉阶梯,迎着温暖澄黄的夕阳,一步步走进去。   “微臣张居正拜见大人。”   “不必多礼。”   张居正心情压抑而沉重,好像做了一个蒸蒸日上的美梦,却被一巴掌给拍碎在原地。   若国将不国,他所做的一切都将没有意义。   张居正穿过人群,走到徐玠身前去。   众人对俺答汗的目的议论纷纷。   如今天大寒,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,蒙古那处,亦然。   张居正恭谨行礼:“见过诸公。”   徐玠摆摆手。   “你觉得是如何?”他问。   张居正沉吟片刻,用指尖在杯盏中沾水,将方才娘亲画的图,再次复刻。   不用他解释,徐玠便看懂了。   他闭上眼睛。   半晌才又睁开:“那你觉得,我们应该怎么做?”   张居正沉默了。   其他人的目光亦害怕起来,显然想到了这是为什么。   大殿中便愈加寂静起来。   徐玠带着他,进了书房。两人关起门来说话。   往常也不是没有破过边关,可这回大家如临大敌,显然知道俺答汗的目的并不单纯。   箭射周天子,会玩的人很多。蒙古人多次试探,今年怕是按捺不住了。   张居正眸光湛湛,认真道:“打得一拳开,免得百拳来!”   如今好在倭寇暂熄,要不然两方夹击,那更要命了。   可他也知道,大明的军队更像是仪仗队,漂亮,但没什么蛋用。   抵挡蒙古铁骑,根本没法。   徐玠微微颔首,眉头紧皱,但对他的话,颇为赞赏:“不错,打得一拳开,免得百拳来,但眼下,可有什么法子拖住俺答汗进攻的脚步?”   打是打不过的。   他直接看向眉眼中带着思索的张居正。   “如今他在大同,若真一路往蓟州,那京城危矣……以微臣之浅见,可以拖……”   “俺答汗的求贡书乃汉文所书,并不符合大明的外交策略,将他求贡书退回,再写一封蒙文来,当然临城求贡亦不可,退出长城,再将求贡书交给卫将军,层层上报……”   大明已经答应求贡,只繁文缛节多了些,只要能拖住俺答汗一时便好。   徐玠缓缓地吐出一口气,若非此刻情形惊险紧张。他都想给张居正鼓手叫好,短短时间,就能想出如此良策,假以时日,他必然能挑起大梁! 第131章   书房中,二人又仔细商讨奏折怎么写才漂亮。徐阶有心提拔他,索性让他来写。   “此番是危机也是机遇,若俺答汗的问题顺利解决,你必然要升一升,先前你履历浅,我一直压着你,不叫你经大事,而如今你履历已满,该在皇上面前留下印象,我对你寄予厚望,往后行事谨言慎行,切勿莽撞……”   徐阶谆谆教导,将先前跟他说过的为官技巧,再次说了一遍。   张居正听得十分认真。   *   朱厚熜有些焦躁,连钟爱的修仙书都看不下去了。他坐在廊下,时不时长吁短叹。   此番危机,怕是难捱。   他不想做亡国之君。   刀剑悬在头顶,才知切肤之痛。   此时,有小黄门疾色匆匆地走进来通报:“徐大人求见。”   朱厚熜皱眉,点了点头,示意他进来。   老黄门便大声唱:“宣——”   朱厚熜已经老神在在地坐在几案前,手中执着品茗杯,看起来特别深沉。   “赐座。”朱厚熜道。   两人相对而坐,半晌无人言语。   徐阶将奏折递给皇帝,便低着头不吭声了,说到底,这不算好事。   若是泱泱大国,军力强盛,自然能将他打回去。可如今这样委曲求全,就是头上悬着一柄屈辱的刀。   徐阶喝着上好的茶水,却生生没喝出什么滋味来。   朱厚熜看着奏折,面上的若无其事寸寸碎裂,他愤怒地一甩袍袖,却又知道,这样的解决方案,已经是时下最优解。   “就这么办吧,爱卿思虑周全,此法极好。”朱厚熜叹气:“朕前些日子还在感叹,御膳房出的菜式无趣,吃来吃去都是一个味,朕早已腻歪,实在没什么胃口。”   徐阶懂了他的言外之意,所以平平淡淡才是真。   他客气道:“京中近来有一种美食,就是古董锅的改良版,吃起来辛辣鲜香,滋味与寻常不同。”   朱厚熜此刻没什么吃的心情,他摆摆手:“罢了。”   徐阶也就不说了。   他提出,也是想着把张居正再往前推一推,毕竟是他家的火锅店。   徐阶揣摩着皇帝的心情,纵然故作深沉模样,却从灵魂中透出一股焦躁不安的愤怒,便在心中一叹。   “你所言火锅是怎么做的?让御膳房上一份。”朱厚熜肚子饿得咕咕叫。   徐阶笑了笑,温和道:“用牛油先炸葱姜蒜大料,再捞出来,只留底味,加高汤……将牛羊肉片成透亮的薄片,其他菜也是切片,一边煮一边吃,别有一番滋味。”   朱厚熜将心中翻腾的气恼压下,吩咐小太监去办。   夜已经深了,外面一片寂静,就连鸟虫鸣叫的声音也极低。   御膳房很快就收拾一锅出来。   冒着热气的牛棒骨汤,上面漂浮着辣辣的红油,牛肉片的薄如蝉翼,一筷头伸进汤里涮一涮,很快便卷曲变色,瞧着就很好吃。   朱厚熜见徐阶自己吃得很香,也不叫宫女伺候,学着去涮。   牛肉切得薄,吃起来就格外嫩,挂满了汤汁,滋味也极鲜美。   那口感……极妙!   有那么一瞬间,朱厚熜觉得,若没有俺答汗的事情,他这回肯定很高兴。   此时,御膳房又奉上新打的鱼丸,搓的饱满圆润,吃起来很有弹性。   朱厚熜笑着问:“御膳房的口味,比之宫外的火锅,如何?”   徐阶自然不会说不好,只笑着回:“各有千秋,外头备得齐全些,光是这丸子就有好几种,鱼丸、肉丸、荤的素的……还有毛肚、水晶粉丝。”   他有些哄皇帝高兴,说话便更加好听了。   朱厚熜喉头微动:“等此番事了,我便去尝尝。”   他吃饱了,人也冷静下来,再去看奏折,还是不住点头:“你这回考虑周全,倒不必怎么改了。”   徐阶躬身垂眸:“此乃国子监司业张居正献策。”   “张居正?……”朱厚熜满脸若有所思。   眼前闪过一道清正的眸色。   *   近来小敬修长牙了,瞧见什么都想啃一啃。   他生得玉雪可爱,又极爱笑,你刚把他抱在怀里,被两颗米牙的笑容给萌得两眼昏花,他就嗷呜一口啃上来。   赵云惜念着顾琢光生育辛苦,现在还未养回气色,便觉心疼,总是想着给她做些不一样的吃吃。   今晚做的是糖醋排骨。   给小敬修一个清炖的长骨磨牙。   顾琢光盯着看了半晌,才有些纠结道:“这样不雅……”太像喂狗了。   赵云惜茫然回头。   就见张敬修的小手捧着肋排的两端,啃得miamiamia的,十分开心。   而小白猫蹲坐在他跟前,忧心忡忡地护着。   “确实有点……”赵云惜望天。   但出牙期,确实需要磨牙棒,几人也就没管了。   等张居正、叶珣回来,饭菜这才摆上桌。   “这糖醋排骨做得不错,瘦而不柴。”张居正夸。   小敬修手里的大骨头顿时不香了。   他啊啊啊啊地指着,很想吃一口。   “你又咬不动。”她不仅摇头失笑,给他剃了肉,剁成肉泥,拌着米糊,喂给他吃。   “啊呜啊呜……”越是吃不到时,越是吃一口就香坏了。   张居正上前捏捏他小脸:“嘴馋的小伢儿。”   叶珣默不作声,只一味地吃着,酱色鲜亮的排骨,被炖煮得火候正好,酸甜适口,吃起来就极香,入口便知,是姐姐的手艺。   他很喜欢吃。   排骨炖得很酥烂,吃起来特别香,只需要稍稍用力,便化作香汁划入喉咙。   就连脆骨也能咬动了。   脆脆的。   叶珣配着吃了两碗大米饭,苍白的脸颊上泛出些许红晕。和衙门食堂里的饭菜比,简直就是珍馐!   众人不语,只一味地抢着这一道菜吃。   *   近来给林子境补了工部的缺,虽然只是小小司务,但他高兴得紧,好歹能做京官,到时候外放,还能再升一升,如此甚好。   赵云惜在码头接他来的船,不曾想目光寻觅半晌,也没找到。   “云姐姐。”一道低沉成熟的男音响起。   赵云惜:?   她昂着头。   神情有些呆滞。   她看了所有英俊小生,唯独没有把面前这个胡子长长的男人看在眼里。   “你……”当年斯文俊秀,唇红齿白的小男孩,如今英挺威武,长须垂胸,格外不同。   林子境腼腆一笑:“兄长去外地当值了,我便要支应门庭,但我生得面嫩,这样留着长须,好歹有几分深沉。”   略聊几句,些许生疏便没有了。   “那好,走吧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   她还是忍不住看他长长的胡子。   别人都年过而立才蓄须,他这才多大。   别扭。   有一种看熟人装x的感觉。   林子境风尘仆仆,穿着便服,身后雇来的短工背着五个硕大的包袱,正跟在他身后。   他这会儿捧着春饼卷菜,正边走路边啃,实在饿得两眼昏花,一边兴致勃勃地打量着京城的一切。   京城之繁华,实在令人叹为观止。   特别是小院在内城,离钟楼特别近,一路走来,很明显地能看出来,这房子愈加漂亮精致了。   “刚才路过的是国子监?”林子境目光留恋。   赵云惜点头:“是呀,原先租得小院就离国子监更近些,这里天子脚下,皇城边上,平日里说话行事都要谦逊低调些,免得碰见衣着、相貌平平的人,却是大官……”   “这路这样平。”林子境吃惊,还铺着青石板。   甚至有各色坊市,衣食住行,应有尽有。   林子境走得口舌干燥,他便去店里买了酸梅汤来喝,一边感叹:“真方便啊,有钱啥都能买到。”   正说着,他闻到了熟悉的炸鸡味道。   “云姐姐,你开的?”他满脸好奇地问。   赵云惜笑着点头。   “要吃点吗?”   “要要要!你走了,我都吃不到那样好的味道了!”   他捧着两个竹筒装的酸梅汤,跟着赵云惜走进炸鸡铺子。   现下不是饭点,铺子里正在预炸,闻着特别香。   而边上还放着木桶,桶中有褐红色的饮子,上面飘着一层冰,瞧着愈加质地清透。   “这也是酸梅汤?”林子境皱眉,他总觉得闻到了玫瑰香。   赵云惜摇头失笑:“不是哦,这是玫瑰卤子冲的。”   这是买炸鸡免费送的,但是竹筒要自己带,她们不送的。   林子境打量着精致的摆设,明明是做油炸,桌案上却没有什么油的样子。   “吃着炸鸡到底有些腻,有酸甜的饮料可以喝,那确实挺好的。”林子境心生佩服。   特别是暮春时节,大日头把人都要晒干了,心里又燥得很,谁能拒绝这样一碗冰镇饮子。   就像他方才,连价都没讲。   林子境又吃了一个炸鸡腿,一个炸鸡翅,回味童年的味道,顿时神清气爽。   和林子境聊天,难免说起以前来,说起以前,就难免说起林修然来。   赵云惜也跟着感叹万分:“我儿时最不解上坟这个风气,不过是一堆黄土罢了,又是磕头又是作揖,还能絮絮叨叨地说上半天话,也不嫌晦气。”   “特别过年时,北风那样紧,却还要挨着冻,去烧纸,真是无趣得紧。”   “那时候还想,人死了就是死了,从此消散在人世间,对着土,磕什么头。”   “生前不孝,死后何必胡闹。若生前孝顺,死后自然不必对着黄土牵肠挂肚。”   林子境便沉默了。   他眼圈一红,想起当初,那时年幼,亲眼看着爷爷下葬,哭到几乎断气。   赵云惜惆怅一叹:“直到埋着我最亲的人,我才知……如今我在京城,夫子的坟在江陵,不能时常给夫子上坟,去坟前磕个头,说说话,有多么遗憾。”   “直到……那捧黄土,是我亲自铲上去的。” 第132章   关于生死的话题,稍显沉重。   就连赵云惜也泪盈于睫,她用锦帕沾了沾眼角,拍拍他的肩膀,笑得温和:“好不容易见你,又说这些令人伤感的话,不提了,你先洗漱一番,安顿下来再说。”   近来进京叙职的官员很多,道上多了许多马车和轿子,那低调内敛的样子,一看就知道所属是官员。   本就不算宽阔的小巷显得拥挤起来,这些车轿满满当当堵着道,她回家都多费一刻功夫,跟着人群慢慢挪。   赵云惜带着林子境一道出门,先置办日常所需,他从江陵带来的衣裳有些不好穿了,款式、布料都差了一截,要想融入京都,那衣裳配饰都得跟上。   在这样繁华的地界,先敬罗衣后敬人,大家看布料的能力很强。   赵云惜一侧身,拉着林子境从后门小道走,大道实在挤不上。   将这些都筹备好了,已经耗费半日功夫过去,林子境心中感动,耗费银子尚且不说,还费这半日功夫。   他心中泛起的些许陌生忐忑,顿时消散一空。   林子境正想表达一些亲近,就听见隔壁传来孩童的大声嚎叫,凄惨至极。   他登时吓了一跳。   赵云惜却习以为常:“他家孩子把……嗯……素来胆大。”   只是不知这回又犯了什么事。   林子境就着这顿竹笋炒肉,彻底融入了京都,只觉得和江陵也没什么区别。   晚饭时间,叶珣和张居正回来,瞧见林子境在,顿时很高兴,硬是拿出酒,和他好好地喝上一场。   “那时年幼,我们聚在一起,谁能想到回来有如此漫长的分别。”张居正感怀万分。   林子境吃饱喝足,斜靠在太师椅上,努力地伸直腰身,闻言笑呵呵道:“是呀。”   几人正准备来一场心灵按摩,耳边猛然响起爆喝声——   “臭小子!给我滚下来!”   几人抬眸,就见隔壁家的树上,挂着一个扑腾着小腿的男孩,见他们望过来,就呲着没有门牙的嘴,冲他们呵呵笑。   赵云惜黑线。  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,隔壁家的男人爬上树,冲着他们尴尬一笑,这才将孩子摘下去。   赵云惜:……   那真是很有生活了。   她就没体会过这种养儿养到鸡飞狗跳的感觉。龟龟这孩子,打小就聪慧懂事,冷静自持,特别让她省心。   隔壁安静下来。   林子境吃惊:“比子垣儿时还皮。”   那确实还挺少见的。   隔日一出门,碰见那对夫妻,又是极为尴尬地冲他们一笑,低声道:“叨扰了,叨扰了。”   赵云惜含笑点头:“孩子调皮些,才显出几分聪慧来,长大就稳重咯。”   男人苦着脸,只一味地唉声叹气。   他铁骨铮铮一汉子,堂堂七尺男儿,不是在跟人鞠躬赔礼的路上,就是提着礼物求人家原谅。   这日子实在苦啊。   赵云惜给他一个怜悯的眼神,熊孩子自古以来都费家长。   两家分别后,她去了银楼,想着给琢光做一块玉佩。   她真的是很好的大家闺秀,知书懂礼守规矩,从来只去店里巡视,跟着家人出去玩,平时并不会自己出来找乐子玩耍。   赵云惜便要时常惦念着给她买些小玩意儿,免得在家憋坏了。   她还没给自己买过玉佩。   路过门口时,就见一男子英武雄壮,穿着武将衣裳,抱着剑,虽然年轻,但眉眼间皆是粗粝风霜,正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周围人群。   总觉得他气质格外出众好看。   赵云惜随意发着呆,想着给你自己买对玉镯来戴,也好生享受一番,她挑了一堆羊脂白玉的,两只一对,散发着莹润的光泽。   她做了半晌心理建设才付钱,真是心疼极了。   身旁一妇人却眼都不眨,小手一挥就买了全套。掌柜弯腰躬身,亲自给她装箱打包,伺候地格外殷勤。   赵云惜恍恍惚惚:“好豪气啊……真有钱!”   在江陵时,她觉得,除了她都是有钱人。如今到京城了,手里也攒不少银子,却还是这样。   可恶,天下富婆何其多,多我一个暴富又何妨。   就不能谁无缘无故给我一千万两银子吗!   就很想要!   人果然是贪心的,以前赚三两银子都高兴坏了,现在手里有三万两,尤嫌不足。   她视线一转,却又瞧见一妇人,对着银镯子踌躇半晌,显然有些摇摆不定。   妇人面色黝黑,手也粗糙,但眼神刚毅,身上一丝装饰也无,显然对此并不拿手。   赵云惜闲来无事,就笑着道:“若是你戴,这个梅花纹古朴简单,这海棠纹雅致,端看配什么衣裳穿。”   那妇人爽朗一笑,温和道:“我家大人来京就职,未免有应酬,我得买些首饰,但我实在不通此道。”   赵云惜便问:“祥云纹如何?”   她将自己头上的发簪指给她看,妇人登时笑起来:“这个好,就要这个了。”   “戚大人!进来帮我付钱!”   戚大人?   赵云惜眉眼一凝,难不成是戚继光?这可是个英雄人物。   抗倭名将戚继光!!!   家喻户晓!   她记得他带兵很厉害,改阵法改武器,什么戚家军、鸳鸯阵,就算镇守北方也是极有成就,还写了军事书籍。   赵云惜在心里竖起大拇指,这也太厉害了!任何抗倭将领,都值得她竖起大拇指。   但是现在,戚继光还是刚过武举的小新人一枚。   她不免多看两眼,踌躇片刻,还是满怀敬意地上前问:“恕我冒昧,想问一句,阁下可是戚继光?先前听说武举出了个人才,如今姓氏对上,便想着瞻仰风采,这才打扰阁下。”   戚继光抱拳作揖,眸光如电:“正是在下,请问……”   赵云惜看着他清正的眼神,笑了笑,温和道:“我乃国子监司业张居正之母,便是听他说的。”   戚继光:……   文官,不认识。   两人客气几句,便各自分开了。   *   秋日的红薯地头,能刷新出皇帝来。   又是一年黄澄澄的丰收季。   按着往常的惯例,朱厚熜带着锦衣卫,紧盯着农人收粮,从早到晚,不曾有丝毫移眼。   赵云惜在旁罚站,幽幽一叹,皇帝没事待宫里就行,出门来,还叫她受苦。   好在——   今年收成不错。   神种在精心照看下,产量一如既往的稳定。   赵云惜放心了,张居正放心了,朱厚熜也放心了。   他面上刚露出星点喜色,就见有人骑快马来报,说是蒙古人要求钱粮送上。   朱厚熜登时黑了脸。   他看向一旁侍立的张居正,沉吟着问:“此数额巨大,朕不想给这么痛快,你可有什么法子?”   他记得,上次那主意,就是他出的。   听闻此言,张居正眉眼微动,他沉吟片刻,整理了语言,这才低声回:“一个寻常百姓,若一年得银三两三,那便将将够生活,若得粮二石,则将将够吃……足以活命,却不足以身强力壮。”   朱厚熜神色间略有不耐,不想听这些,他只想吃解决方案。   “故而……我们给粮,便要卡一线,够活便好,疲于糊口,却无从再生事端。”   张居正眉眼沉沉,声音清朗:“圣上虽允诺拨付粮秣,但不可尽数给付。臣想着依俺答汗所请,降等分批次发放:其一,抚赏之资当以次等品为好;其二,按季分期拨付,以缓其需。另为防范边衅复起,可额外增拨微量配额,然所加之数以降等物资补足差额。”   朱厚熜审视地打量着他,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。   “允。”他直接拍板。   就是答应给粮,但不能一口气全给了,根据俺答汗的要求,减等分批,可以给,但是次一等的,而且以季为期,分开给,未免他闹,再多给一厘,就用减等的来填。   朱厚熜细细品了品,这里头将人心都给算计明白了。   但——   现下的问题是解决了,还有更重要的问题,俺答汗敢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,是欺大明王朝无名将。   他觉得大明势弱,才敢如此。   朱厚熜幽幽一叹,在琢磨开武举恩科的事。   *   等此番事了,张居正也在琢磨这回事。   书房中,点燃着一炉香。   香烟袅袅。   赵云惜瞧着他忧心忡忡,便笑着问:“做什么愁眉苦脸。”   “俺答汗敢如此,就是欺大明无名将。”张居正眉眼凝重,良将亦是大明的根基。   赵云惜闻言,激动地一拍大腿,见他投来疑惑的目光,张张嘴,却又闭上了。   救命。   有一说一。   历史进程总是这么美妙。   戚继光崭露头角,是因为俺答汗围困京都,他做守卫京师九门的总旗牌官,被众人发现才能,这才进官署都指挥佥事,开始抗倭御北。   现在围困京都没有了。   戚继光便成了等待就值的一员了。   “我初夏时分,碰见一妇人,她在银楼买银簪,我上前搭了几句话,倒是认识她家人了,听其家底言谈,似是武将出身,我觉得他很有才能,你可以接触接触,看看他的军事才能。”   赵云惜托腮。   果然祸福相依,有时候没那么容易。   张居正闻言,满脸郑重道:“成,我先去跟他结交一番,再将他介绍给徐大人。”   “嗯。”赵云惜随口应了。   “娘亲,你好像自有一番气运在。”张居正眉眼间带着些许困惑:“轻易不跟我说什么,只要说了,必然关乎国运,明明整日里只惦念着吃吃喝喝,但娘亲看问题特别准,总是能跳出迷障,让我受益匪浅。”   随着他的夸赞,赵云惜明明想装一波云淡风轻,但嘴角实在压不下去。   “嘿嘿,哪里哪里……”   她也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,这才显出几分来,哪敢跟他比。   但是被他夸,真的好爽啊。 第133章   赵云惜想着,还没去京城最豪华的酒楼吃过饭,索性晚间无事,不如去搓一顿。   家国固然重要,但日常吃喝亦不能怠慢。   再者,家里的口味吃腻了。   也把小敬修抱出门,瞧瞧外面的世界,整日里窝在家中,孩子会自闭的。   等众人走进去,才发现,不愧为最豪华的饭店,入门便是相貌温柔清俊的小二迎宾。   大厅中有淡雅的丝竹之声,有小包间还能传出戏曲之声。   林子境:哇!   赵云惜:哇!   两人发出没有见过世面的声音。   一旁的店小二含笑在旁解释菜品:“我们的小炒肉用的也是羊身上最嫩的羊上脑……”   “这清蒸鱼,只放肚肉……”   “还有卤鸭信……”   再有各色野味,鹿肉熊掌,飞龙汤等等,应有尽有。   想吃东海的虾蟹都有,业务范围极广。   但赵云惜并不爱吃猎奇之物,只爱寻常养殖,谁知道野物中有什么寄生虫。   赵云惜总结,便是一切只用最好的部分。有种在现代菜市场随心所欲买菜的感觉。   “不错不错,那要尝尝。”   店小二便拿出一个木牌书,上面挂着指肚大的菜名,喜欢的就摘下来放在一旁的篮子中。   这样传阅一遍,张居正选了烤鸭,顾琢光选了藕丁,林子境选了香辣酥虾。   张敬修:哇~   他小手扒拉着,看见什么都稀罕,都要摸摸碰碰。   太好玩了。   赵云惜视线巡弋,突然定在当场,她用胳膊肘戳了戳叶珣,压低声音问:“你看那个,像不像张文明?”   叶珣茫然地望过去。   就见张叔正给自己猛猛灌酒,那喝法混像不要命,更像被罚酒了。   叶珣肯定点头:“是他。”   赵云惜又去喊张居正,低声道:“去瞧瞧,是不是你爹。”   张居正便起身走进去。   他看着面前的干瘦老头,正敲着桌子,满脸不耐烦地开口:“办不了就是办不了!”   张居正一撩袍子,似笑非笑问:“什么办不了?”   张文明面色一僵。   那干瘦老头斜着眼看过来,见是张居正,登时坐正身子,陪笑道:“张大人……”   干瘦老头突然汗流浃背,这张文明亦姓张,出自江陵,这……怕不是本家。   干瘦老头连忙陪笑道:“我和张县令一见如故,请他吃酒呢,既然张大人来了,快请坐,快请坐。”   张居正向来知道小鬼难缠。但缠到他爹头上,也是好笑。   “你们有什么为难事,尽管说出来给我听,能帮你办的,自然不会为难。”   干瘦老头登时心态都要崩了。   他是工部司务,做他这个职位,想要油水,只能卡一卡没有后台的外地官员。   他这个年岁,进青楼已然有心无力,如今嘴馋,只能来酒楼搓一顿。   谁曾想,被人捉了现行。  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。   干瘦老头颤颤巍巍地起身,鞠躬到底,嘴里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。   张居正却不欲和他过多纠缠,俯身扶起他,含笑道:“罢了,你且吃着,我自行离去。”   干瘦老头心口一松,想着不为这县令张目,许是关系不到位,那他就放心了。   但他一抬头,笑容便僵在脸上。   那县令走在张居正前头。   救命。   他不光关系近,还辈分高!要不然怎么敢在大官前面走!   待走回二楼雅座,张居正叹气,将所见所闻说了一遭。   赵云惜捏筷子:“欺人太甚!”   张文明原本忐忑的心,瞬间就安稳下来。   他眼神微微闪烁,坐在娘子身旁,便有些不胜酒力的感觉,柔弱扶额,软声道:“娘子……头晕。”   他灌酒灌得又猛又急,脸上酡红一片,连眸中也带出几分水光。   赵云惜忍住想捏他脸的欲望。   给他倒了杯茶,温和道:“喝点水润润喉,往后有什么事,尽管回家找人脉,别自己在外面受罪,不值当。”   她伸手给他揉了揉太阳穴。   张文明轻轻嗯了一声,也没想到,竟然会碰上。   “快吃点东西。”赵云惜给他夹了虾。   张文明便一个一个地剥,剥完放在小碗里,给赵云惜吃。   他唇角噙着惬意的微笑,姿态闲适地剥着虾。   *   隔日。   张居正碰见工部侍郎,便含笑聊了几句,先是邀请他去吃饭,见他应了,这才一道往小酒馆去。   第二日。   干瘦老头背着行囊,便去大兴县做县吏去了。   他迎风泪三行。   谁能知道一个小县令是张居正他爹!   还是亲爹!   谁能受得了亲爹受屈?   也就如今他在风口浪尖上,遇事留一线,要不然他肯定被罢官。   整日里捉鹰,却被鹰啄了眼。   看走眼了。   哎。   他身后无一人相送,干瘦老头的身影更加佝偻了。   三杯酒,换余生痛苦。   哎。   张居正满脸悲悯,京中不养闲人,适当优化一下,倒也挺好。   *   赵云惜听到这个消息,说是工部一司务渎职,被贬官,她再看看还在床上喊头疼的张文明,面色漆黑,威胁道:“你再装,我就把你扛出去扔了,你知道的,我有的是力气。”   张文明立马支楞起来,笑呵呵道:“哎呀,娘子真乃神医也,突然眼不晕头不花!这样舒服…!起床起床。”   赵云惜想敲他。   老了老了,这样混不吝。   落日余晖,暮云合璧。   熔熔金色中,他俩隔着半开的窗子,互相对视了一会儿。   张文明凑近了些,弓着腰身,从窗户中探出头来,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。   赵云惜便走上前来,摸了摸他光洁细腻的脸颊。   “云娘,云娘。”张文明喊了两声,却又将想出口的话给咽下了。   “嗯。”赵云惜回应着他。   张文明登时神色一软,便是声音也添了几分沙哑。   “我想辞官,给你剥虾吃。”   听得赵云惜心头一颤,过去那些坚持,都晕成了一副水墨画,将她的执拗削薄。   赵云惜垂眸,捏捏他脸颊。   张文明觑着她放松的神色,便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手心,温和道:“三日了,我该回去当值了。”   可他不想回。   却也知,云娘肯对他如此温存,便是因为他不在跟前。   赵云惜眉眼清正:“去吧。”   人总要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。   张文明穿着里衣,坐在床沿上,不想出去。   见云娘的身影渐远,他这才穿衣起身。   片刻后,赵云惜提着食盒回来。   她温声道:“给你备的点心,都是自家做的。”   张文明抬起胳膊,想抱抱她,最后却只牵住了她温软的手。   云娘的手,又软又轻,小小一朵棉花似得。   他额角便沁出汗意,挣扎片刻,见她没有躲,便胸腔鼓噪,俯身在她眉心留下珍重一吻。   他手心略烫,唇瓣温软,赵云惜眉眼微弯:“去吧,别误了时辰。”   天都要黑了。   原来……他肩膀这样宽。   赵云惜打量着男人眷绻的眉眼,似桃花般多情似水。   啧。   真真一副好皮相。   *   沙勿略的传教之旅不太顺利。   他突然明白过来,百姓只是贪图他的鸡蛋和木铲,并非想认真听他传教。   他们好像太聪明了。   赵云惜轻笑:“要不,你了解了解我们大明朝的神话体系?”   沙勿略捂紧自己的鸡蛋后,百姓对这个大胡子老头更是不假辞色。   大明……不养闲神。   那些神各司其职,并非让人一味地奉献上供。   沙勿略沉浸下去,收起自己的冒失和傲慢。   他叹气。   心跳声如擂鼓,不敢想,若是传教失败,死在异国他乡,该有多么的痛苦。   最重要的是……这家人击碎了他所有的傲慢。   他是来传教,拯救愚昧无知的世人,但这一家子,学几何手到擒来,其中那个叫张居正的,甚至看几眼就会了。   那他当然在贵族大学,交着高昂学费,学得无比吃力算什么。   他突然感觉到无比的困惑。   *   赵云惜正在净手。   每当心潮浮动,便会练字,来让自己静心。   她磨墨蘸笔,心中也沉静不少。   政通人和。   学这句话时,不知道这四个字有多可贵,如今才知。   明年一过,就要先在京城周边推广,而选得第一站,就是张文明治下。   也算是皇帝给的一点恩德,只要办得好,他就能借着功绩再升一升。   更重要的是,她真的很想将土豆红薯推广开来,百姓所求,不过一个吃饱穿暖,如今尚且达不到。   小冰河时期,真真路有冻死骨。   不管兴亡,百姓都苦,她以前都是老百姓。   只有朝代更迭,她反而不大在意,总归还要回到新中国。   嘉靖。   她不自觉地写了这两个字。   赵云惜将纸张团成一团,烧掉。   夜幕降临,一灯如豆。   昏黄的灯光并不利于读书习字,她索性收起。   走出书房,进了小院,见还静悄悄的,顿时有些纳闷。   这俩还未下值?   顾琢光也有些焦急,手里提着灯笼,显然想出去接一程。   “你素来体弱,还是别出去了。”   赵云惜沉声道。   顾琢光紧紧地抱着小敬修,片刻后,才点头:“都听娘的。”   赵云惜接过她手中的灯笼,腰间别着长剑,这才出门去了。   她有一把子力气,又日日练剑,只在附近走,应当是无妨。   片刻后。   在长街的尽头,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。   “白圭?叶珣?”   听见声音,两人脚步一顿。   赵云惜对上两人眼神,心口一松,顿时打趣道:“月下观郎君,你俩真好看。”   我儿最帅!   在朦胧月色下,更是帅裂苍穹。   张居正上前接过灯笼提着。   “娘,莫打趣我们了。”   赵云惜满脸深沉地点头:“我所言,非虚!”   几人笑着聊着,很快就到家了。 第134章   嘉靖三十五年。   又是一年冬。   刚推开门,便能感受到凛冽的寒气。   入目一片素白。   张居正握着青竹伞,略一吐气,面前便是白雾朦胧。   他近来日日出门,去大兴探寻种了神种的百姓,对神种有什么看法。再总结整理成册,等着皇帝召见时,能够呈给他看。   *   “张爱卿,依你所言,今年神种推广,百姓会如何?”朱厚熜端坐在太师椅上,眸光深沉地望着他。   “依微臣浅见,未到山穷水尽时,世人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并不好。”张居正躬身上折子:“这是历年所出过的问题和近来微臣探查的结果。”   朱厚熜打开奏折,精巧的小字写出许多问题,一是薯贱伤农,毕竟不能等价交换,一筐红薯换不来一斗麦稻,纯粹废力气。   再者北地有些穷困人家,全以低廉的红薯为食,容易胀气烧心,故而多谣传“红薯生瘴气”,需要官方出详细的饮食方案,比如“蒸晒磨粉”等,降低这种难受程度。   再者从宗教方面着手,官府联合佛道宣称“薯圆如元宝,食之招财免灾”。   朱厚熜仔细地审视着手中奏折,片刻后满意点头。每回提出来的问题,都能很妥善的解决。   他心情很好,敲着桌子,慢条斯理道:“若这回,你能妥善解决,待论功行赏时,朕便能破格提拔你进内阁了。”   张居正还年轻,此时满心满眼都是为国为民,对于进内阁也很是激动,但他还是满脸恭谨道:“微臣自知才学平庸,不堪大用,得皇上抬举,是微臣三生有幸,定不负皇恩浩荡!”   朱厚熜满脸正色:“此番重任,皆在你身,这天下百姓的口粮,便尽数交给你了。”   张居正躬身一拜。   *   冬日雪厚,轻易出不得门,赵云惜索性拢着炭盆,怀里抱着肥硕的狮子猫,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它柔软的皮毛。   她在想历史上的张居正,他的改革,被一手提拔培养的门生尽数推翻,若他泉下有知,可会生气悲愤。   也许不算背叛。   只是人亡政息,张居正建立起来的秩序,如同嬴政一般,太过有前瞻性,反而为当下世俗所不容。   却在往后的封建王朝中,被别人借鉴,增添功绩。   赵云惜几乎想象到当时的情形——张居正在后世被戏称为明摄宗,恰恰说明了问题。   皇权和相权的冲突,向来势如水火。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,皇权如此,相权亦如此。   再有文官集团内部的斗争和地域争斗。   张居正再好,也不可能笼络所有朝臣,大家各为自己的派系、地域而奋斗。   他当年,到底如何苦苦挣扎?   一腔孤勇,后继无人。   若能再给他十年,十年尽够了。   必然会有一个不同的大明。   赵云惜搂着温暖的狮子猫,沉沉睡去。   *   顾琢光嫁到张家多年,从开始的纠结忐忑,到如今的安庆自若。婆母并不似凡夫俗子,轻易并不肯管她,也从未拘束她。   谈婚论嫁时,都说婆母是乡野村妇,许是会让她受天大的委屈,让她多敬着让着,但现在才知道,能被大儒林修然收为义女,直言不讳地说,得他亲自教导。   如今瞧来,确实不一般。   她的炸鸡铺子从零开始,如今已将周边各省都铺全了,只收什么加盟费,就赚的盆满钵满。   天天坐着数钱,都能把人数累了。   和婆母相处得越久,便能学到超脱自己的东西?   冬日严寒,吃过饭,便各自回房睡觉。   顾琢光窝在相公怀里,侧着身,相公身上的热气便隔着薄薄的寝衣传递过来。   她握着他宽阔干燥的大掌,轻轻地摩挲着指尖的薄茧。   “相公。”   “嗯。”   顾琢光咬着唇瓣,略微有些不自信,却还是低声道:“荀子言,不富无以养民情,不教无以理民性……我想开个棉布庄子,织布倒是好做,再就是做冬衣,以棉充内芯容易跑绒。我想着,把它缝出格子,内里衬纸衣,再做外面的罩衫,可以拆洗,你觉得如何?”   纸衣不透风,厚实的纸衣,在冬日相当御寒,并且极为便宜。   “先小规模试一试,如今京中许多人穿羊绒衫。合着你说的棉袄一起,你可以给甘夫人去信,跟她讨教一二。”   顾琢光陷入沉思。   她一时寂静下来,张居正便也不说话,把玩着她的手,室内暖融融的,将娘子身上淡淡的香气送过来,他眸色渐深,支起身子,声音中带着几分眷绻:“娘子……”   冬日夜长,又睡得极早,天色尚昏沉着,张居正便醒了。   他躺着有些懒得动,将床前的灯笼点燃,便捧着书,慢慢地看起来。待天色微亮,这才撩起床帐,洗漱穿衣。   心里却一直在思索着朝政,想着近来朝中事多,自打俺答汗事件后,严首辅便隐隐不如徐大人得圣心。   然而——   人都有自身的局限性。   徐大人为官正直,堪称面面俱到,只一条令人不解,他很不在意军事。明明刚出了俺答汗的事,应该唇亡齿寒才是,他却不加关注。   张居正有些困惑不解。   当今皇帝并不勤政,虽然不修仙了,却也不肯三日子早朝,就算十日一早朝,也能称他一句勤政。   故而他们也不必早起,只别误了点卯便是。   他起身后,顾琢光也醒了。   “相公。”她言语温柔。   张居正回眸,给她掖了掖被子,温和道:“雪日天冷,再睡会儿。”   顾琢光羞赧一笑:“嗯。”   *   猫冬久了,赵云惜实在无趣,想着自己做些吃食。   刚做的腊肠好像不错,做成煲仔饭,有厚厚的锅巴吃,肯定很香。   今日风大。   小敬修裹得极厚,被风一吹,便跟儿时一样跌坐在地。   赵云惜见他四肢着地,跟小乌龟一样,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。   张敬修肖似父亲,一张斯文俊秀的小脸上,露出被嘲笑的薄红。   赵云惜见他害羞,连忙不笑了。   米饭慢慢焖熟时,那股米香味,简直诱人极了。   她事先在砂锅里侧涂了油,这样出锅巴后,就很容易铲下来,并且金灿灿的色泽也极漂亮,香酥金脆,吃起来像极了。   赵云惜亲自做饭,就连小敬修也极为期待,他乖乖地坐在餐桌前,两只肥嘟嘟的小手握着,紧紧地盯着砂锅。   “吃,吃呀。”他一本正经地劝道。   煲仔饭很诱人,酱汁的色泽极好,将米饭染得油亮入味。   深红色的腊肉丁,肥肉部分已然透亮,鲜绿的毛豆、金黄的玉米粒铺在白米饭上,摆出漂亮的形状。   张敬修特别爱吃锅巴,捧着吃,极为虔诚。   “这个好香啊!”他不住感叹。   土灶做饭,带着锅气,吃起来很香很舒服。   “你爱吃,索性单炸些锅巴来吃。”赵云惜笑着道。“把炸鸡的香料撒上去,便很香了。”   张敬修乖乖点头:“好呀好呀~”   几人吃着饭,就听见一声干呕。   赵云惜视线茫然地望过去,就见顾琢光捂着嘴,也有些懵:“许是肠胃不适……”   她说着,心里就没底。   难不成真得偿所愿?这也太快了。   而且在众人面前被揭露出来,她面子上有些绷不住。   “请大夫来看看就知道了。”赵云惜猜测,但没有说出来。   片刻后——   老大夫捋着胡须,呵呵笑着道:“恭喜恭喜,家中将要添丁了!”   顾琢光羞赧一笑,轻抚着平坦小腹,笑得满脸红霞。   “有了就好。”   近来小敬修被送去读书,她膝下空虚,实在有些无趣,便想着再生个孩子。   不曾想,这么快就有了。   好在有先前的经验,这回也算是有条不紊,该如何就如何。   赵云惜倒上了份心。   她每日里除了日常工作,又添了一项看顾孕妇,其实也没什么做的,琢光怀像比较好。   除了那日干呕,整日里吃吃喝喝,并无反应。   只待十月怀胎,果熟蒂落。   看她如此,赵云惜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些。   也不知男孩女孩,她有些期待。   *   张居正近来人逢喜事精神爽。   毕竟家中要添丁,朝中政务也极顺达,轻易并没有什么事。和高拱、戚继光、李逢年几人也处得极好。   可谓春风得意。   他坐着马车,往大兴去,想着再看看那边的地势。   他很想进内阁。   在朝中多年,论时政疏一直在他心里,不曾有丝毫懈怠。他想要早些当上首辅,也能快些实现自己的理想。   而现在,他那些想法,借着张文明的手,在大兴县先行实施,他想看看,最终是利还是弊。   张居正神色温和,坐在张文明对面,看着手中的条文,陷入了沉思。   “有叫好者,有不忿者……”   那怎么让叫好者压过不忿者,才能让政策实施。   再就是娘亲所说,政策一时通行并不代表什么,能建立长久秩序才是好政策。   为民是好事,但要和官员的利益结合在一起。   张居正点了点桌上的条陈,推广神种时,他遭遇那么多的压力,早已经明白,不把官员喂饱,是不会有利民政策推行的。   这也是他很想改革的点之一。   他想要把这些都给弄清楚。   *   待归家时,张文明立在门口送他。   张居正回眸,才恍然发现,不知何时起,他爹竟已双鬓染上寒霜,身形愈发瘦削起来。   “爹,回去吧。”他眉眼微弯,摆手轻笑:“外面冷,且回吧。”   张文明抿着嘴,没动。   “我娘很好。”张居正笑着补充一句。   张文明这才背过身,回房去了。 第135章   春去秋来。   转眼已是嘉靖四十年。   十年之期,已至。   神种现世,嘉靖颇为期许,以国子监司业张居正、江陵县侯王朝晖为首,亲自种植、督管。   如今以推广至陕西、河南、山西、江南等地,嘉靖亲临巡视。   *   马车上。   张居正唇角挂着惬意的微笑。   他端着茶盏,慢条斯理地喝着,多年官场沉浮,早已将他养得喜怒不形于色。   但神种初成,还是叫人心中欢喜。   王朝晖更是意气风发,他撩开窗帘,望着漫天的金黄,笑眯眯道:“秋收冬藏……秋收果然让人喜悦至极。”   最重要的是,神种在短短的推行时间内,已经有了莫大好处,纸面文字终究不大入心,还得是亲眼看。   田地间,农忙一片。   王朝晖瞪大眼睛,望着黝黑的百姓。片刻后,皱起眉头:“他们穿着破衣烂衫,竟还如此穷困?”   张居正也撩开车帘,往外看。   “在江陵,我们张家村,纵然有人富裕,却还是很多人都种地,他们会在种地时,把破衣烂衫拿出来,这样弄脏了、弄坏了,也不至于太心疼。”   他温和笑着解释。   王朝晖点点头,看向地头蹲着的一个小孩,头发寸长,不辨男女,正捧着长长的杆子在啃。   “这能吃?”他呆住。   小孩却吃得很香甜,嚼一嚼,又将碎屑吐出来,他便猜测,是跟吃甘蔗一样。   就算穿得破烂,但精神面貌明显精神很多,那是一种肚子吃饱了的昂首挺胸。   车队停下。   朱厚熜穿着寻常衣裳,白龙鱼服出宫微服私访。   面前身形佝偻的老者正拿着小钉耙,将收过的地,再挖一遍,若是能找到拇指大小的红薯,便觉心中分外愉悦开怀。   他面前有一小框,已经有半篓了。   朱厚熜看着老者脸上灿烂的笑容,也跟着笑了笑。亲眼所见,千里沃土,收成极丰。   他一直悬着的心,终于放下来了。   秋阳依旧热烈。   朱厚熜晒得鼻尖出汗,入目皆是色彩浓丽的秋,而红薯藤的绿,却让人心中快活。   “猪羊都爱吃红薯藤,这么多,够吃三四个月,刚好杀了过年。”不时有人嘀咕。   张居正眉眼微弯。   朱厚熜更是心中快意,跳出修仙的坑以后,他面前摆着一条康庄大道。   “神种不愧为神种,产量高,好伺候,今年年景并不好,麦稻各有减产,神种亦是,架不住实在产量高。”   “红薯玉米粥,吃起来真的很香甜。”   朱厚熜感慨万千。   最重要的是——多吃一斤红薯,便能多卖半斤麦稻,资产流转,就是这么来的。   张居正望着忙碌的农人,跟着微微一笑。   田间地头,总是充满希望。   有人在挖红薯,有人在挖土豆,有人在玉米地里掰嫩玉米吃。   王朝晖压低声音道:“我们偷偷掰一个玉米回家吃?”   张居正满脸深沉地点头:“好,我给你望风。”   王朝晖堂堂江陵县侯,下了马车,进了玉米地,手刚搭上玉米,就听见一声低喝:“有人!偷!玉米!”   王朝晖顿时吓得一激灵。   他三两步窜回来,满脸惊慌:“你干啥呢!”   吓死他了!!!   张居正满脸无辜:“别人瞧见了。”   不是他喊的。   王朝晖捂着脸,钻进了马车。他红着脸,半天回不过神来。   张居正:“哈哈哈!”   *   朱厚熜离他们远,正在观赏这一番国泰民安。   海瑞立在他身旁,恭谨道:“是啊,圣上英明,才有这国泰民安。”   其实前些年,乱象已显,皇帝沉迷修仙,严嵩把持朝政,两个老年人将王朝也带向暮年。   海瑞陷入回忆,很多话,能想,却不能说。   那时——   天空蒙蔽,百物凋零,积雪覆盖,路有冻骨。若再持续些年头,大明走向覆灭将是必然。   车队停下,开始支起大锅,做饭。   这是赵云惜想出来的法子,将神种的吃法告诉大家,明确地做出来,这样更方便传播。   红薯粉——可以做酸辣粉,也可以做蚂蚁上树。   猪肉剁碎,炒成酱,和些粉条一起炒,吃起来特别香。   再有酸辣土豆丝、红烧土豆片,土豆炒肉、土豆炖鸡,这都是家常的吃法。   而玉米……光是水煮便已足够清甜。   林林总总,数十种吃法。   就连嘉靖都吃得格外兴起。   他随口感叹:“赵恭人此番不在,未经了她的手,终究差上几分。”   于是——   赵云惜被锦衣卫火速打包带来。   “土豆丝卷饼、炸土豆、狼牙土豆……”赵云惜挽起一截袖子,迅速出餐。   朱厚熜吃着熟悉的味道,这才放心。   “再来一碗玉米粥,新鲜的甜玉米擦烂,露出奶白的汁水,合着江米、红薯来煮,又嫩又甜。”   赵云惜在心里嘀咕着,便顺势做了。   而一旁的御厨正在收拾新鲜的鱼虾蟹,刚从河里捞上来的,足够鲜美。   赵云惜吃饱喝足,便盘着麻瓜去找一家儿子。   “白圭!朝晖!叶珣!”她挨个打招呼:“李大人、高大人!”   她这才恍然发现,她认识的人还不少。   张居正闻言有些愣怔:“娘?”   赵云惜点头。   此番出行是巡查功绩,一行人自然高兴,带她来好像也格外顺理成章。   王朝晖一时看得回不了神。   “赵姐姐?”   一身男装,英气十足。   她以前也常穿男装,却没有现在这样英气勃发。   赵云惜轻笑,温和道:“是我。”   几人闲聊着,张居正就被叫走了。   王朝晖在一旁殷勤侍奉,笑着道:“这十年,赵姐姐辛苦了,整日侍弄田地,不似旁的贵妇人,还能莳花弄草……”   赵云惜瞥了他一眼: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”   她能为百姓做点什么,心里很高兴。   她知道,是因为她肌肤糙了,不如十年前细嫩白皙。   “谁说妇人必须白皙幼嫩?我觉得如今的我,极好。”她很喜欢自己每一个年龄段的转变。   她抿唇轻笑,拍拍王朝晖的肩膀,声音柔和:“你想挨揍。”   王朝晖惹火烧身,顿时蔫哒哒的:“我就是心疼你,受罪了。”   赵云惜摇头失笑。   几人笑着闹着,在赵云惜屁股被颠成八瓣时,终于到达河南地界。   这才是千里沃土。   牛车、独轮车、担子……   不一而足。   河南界的种植面,始终要比别人广。   然而他们并没有比别人富裕。   你多产一粒粮食,都会被当成税收收走。   但整体还是不错的。   赵云惜神色温柔。   *   圣銮回京。   当朱厚熜对着奏折上的数据,这回又亲眼所见后,心中便格外满意。   他传召赵恭人上前来,笑着道:“转眼已十年,你当初因着神种被封为恭人,如今神种已普及,你往后可以卸下担子了。”   赵云惜反而生出几分茫然不舍。   尝惯了权力的滋味,一朝失去,心中落差极大。然而她知道,如今已是破例。   “念你功高,特封为二品夫人……”朱厚熜笑着道。   赵云惜心中激荡,不由得纳首就拜:“臣妇谢主隆恩!吾皇英明!”   朱厚熜沉吟片刻,只封二等夫人显然不够,毕竟她靠着张居正这次升职,也能加封。   “朕思前朝时,有女马蓬瀛,善算学和天文,德封尚宫司宫一职,岁俸六十石,而今你助推神种,朕思量,沿承旧制,封你为尚宫司宫,岁俸百石。”   赵云惜这回是真的激动了。   尚宫司宫…!女官之首!   她俯身再拜,简直觉得自己踩在云端上,飘飘然不知所谓了。   封官这么爽!   仿佛有浪涛不停地在冲击着她,每一声心跳都让耳膜鼓噪,像是要升腾蒸发。   有那么一瞬间,她脸上的表情定然是一片空白。   “正五品,司宫。”   真是太棒了!   她从来没敢奢望过,在明朝有一份自己的事业。所有事情都是她默默做的,星点痕迹都不会被史书记载。   她的存在,在未来只会被记载为,赵氏,大明首辅张居正母。   但如今不一样了。   赵云惜想,人心果然是贪婪的,她竟然觉得这还不够。   她还要更多。   她低下头去,缓缓地磕了个头。   待穿着二品命妇的衣裳回府,她不仅高兴地乱蹦,拿着剑,在院中舞得虎虎生风!   叶珣也替她高兴,挽着袖子,满脸热切道:“该好好庆祝庆祝!”   王朝晖摩拳擦掌:“那得换个大宅子!我才琢磨了一处宅院!前后六七进,特别敞亮漂亮,房屋不多,装潢极好,有假山花木,极漂亮!”   再挤在小院中,便有些不合时宜了。   赵云惜抿嘴轻笑,想了想,此番白圭也要升迁,换府便势在必得。   “换!”她小手一挥。   *   张府高兴,但徐府正在密谋。   严嵩掌握话语权太久了。   久到徐玠觉得自己的腿脚已经不灵便了。   他想,严嵩已八十高龄,该歇歇了,整日里总和他打擂台,也不是那么个事。   再者……他也有自己的理想抱负,次辅终究不够有话语权。   他目光移向张居正,满脸若有所思。这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,已然成长为庞然大物,若他入内阁,那必然有人要下台。   他希望这个人,不是他。   那就只能是旁人。   徐玠眸色幽深,轻轻地敲着桌面,一个计划在口唇间,逐渐成型。   他笑了笑,拍拍青年宽阔瘦削的肩膀,声音温和:“你此番称病,别搅合进来了。”   纵然要打鼠,也不能伤了他珍贵的玉瓶。   “下官愿与大人共进退。”张居正声音沉静,眸色清正。   徐玠端起茶盏,垂眸:“不必。” 第136章   寂寥秋日,天高云淡,雪白的鸟儿直冲云霄,很快就消失不见。   赵云惜和顾琢光并肩而行,在银楼中穿梭着,想要挑选适合冬日的首饰。提前定制,免得到用时就没有了。   “挑心,顶簪……”赵云惜拨弄着面前的宝石,有些纠结用红宝还是蓝宝。   “还有玉梳,插在发髻上也漂亮。”赵云惜想着,既然都来了,当然要多添些。   再者她如今有品阶在身,宫中若再有宴会,她也得出席,如此一来,便得有装门面的装备。   顾琢光又帮着挑了几个,含笑道:“成套才算头面,一并备齐全了。”   她想说年轻就是最好的装饰,话未出口,才有些恍惚,就连她都不年轻了。   寒风乍起。   赵云惜买完首饰,走在路上瞧见别人卖猪肉,瞧着肉质不错,便想着晚上吃烤肉,索性一并买上。   等夕阳西下时,便开始引燃木炭,她挑了果木炭,这样烤出来的肉很香。   木炭很快就烧红了,周遭的空气也随着气流扭曲。   赵云惜放上铁网,又刷了层油,张懋修蹲在她身侧,昂着肉嘟嘟的小脸蛋,软乎乎道:“奶奶,吃肉肉~”   赵云惜把他拎远了些,温柔道:“别凑太近,仔细烧着你。”   她这才把腌制好的五花肉放上去。   张懋修怀里抱着小奶猫,闻言乖乖点头:“好~”   厨娘刀工极好,五花肉切的厚薄适中,在烈火炙烤下,表面很快变得焦黄,边缘也跟着弯曲,冒出的油脂滴落,将木炭沁出滋滋声响。   张懋修咽了咽口水,奶里奶气道:“香呀~”   呜,还没好?   赵云惜弯唇:“别急,等会儿给你吃。”   很快,就传来张居正的朗笑声:“娘在做烤肉?真香!”   叶珣也露出温和的笑意,他示意赵云惜起来,自己坐下来,挽起一截袖子,露出结实的小臂,温和道:“我来烤。”   他的厨艺,也极棒。   赵云惜从善如流地起身,看着色泽金黄的烤五花肉,笑着道:“小懋修来吃,已经熟了~”   老人和小孩不耐饿,小孩尤甚。   “奶、爹、娘、叔先吃~”他扳着手指,数完又觉得不对:“哥~”   众人顿时笑作一团:“没事,我们不饿,小懋修先吃。”   烤肉要趁热吃。   赵云惜将竹签递给他,撒上调料,这才笑着道:“要侧着吃,别扎着嘴了。”   烤肉还在滋滋冒油。   张懋修举着签子,非递给他娘先吃一口:“娘吃!娘吃!”   顾琢光接过他递来的竹签,将微烫的烤肉裹在薄透的春饼中,再加上葱丝、胡瓜丝,简直好吃到爆炸。   “娘做饭还是这么香。”   赵云惜轻笑,接过叶珣递来的烤肉,她用春饼一裹,还要放些洋葱丝来,滚烫的烤肉很快把洋葱丝给烫个半熟,吃起来滋味格外美妙。   单吃肉会觉得腻,有这些辛辣食物中和一下,就会觉得很解腻,能再吃一大碗。   张居正起身,去仓库抱了酒出来,笑着道:“今日有喜事,当喝杯酒,庆祝一下。”   赵云惜:?   啥喜事?   总不能他三十五岁就进内阁?   张居正眉眼间难得溢出来点意气风发:“今日……陛下有旨,准我任吏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。”   赵云惜和顾琢光对视一眼,都忍不住笑。   “好事好事!是得喝一杯!”赵云惜给自己倒了一杯,又给顾琢光倒了一杯。   一旁的小懋修看着杯中黄澄澄的酒液,好奇地抿着小嘴巴:“这是啥呀!尝尝!”   张敬修一拍他脑袋:“别闹。”   张懋修噘嘴:“哦。”   俩小子一打岔,众人顿时哄笑出声。   “未及冠可不能喝酒,会变傻。”   小懋修顿时惊恐地捂住嘴巴:“不傻不傻!”   叶珣也举起酒杯,笑吟吟道:“承蒙陛下厚爱,某也升职,迁为礼部左侍郎。”   “砰——”   赵云惜看着面前清瘦的男人,不住鼓掌:“你俩都太棒呢!真是好日子!好日子!”   当年那些未出口的期盼,在此刻尽数成真。   她率先喝了一杯酒。   几人对饮,各喜不自胜!   *   眼瞧着,慢慢入冬了,比冬日更先来的是凛冽的冬雪。   前世时常看小说,就有雪灾末世,等真的身处其中,才知道百姓谋生有多艰难。   如今神种铺开,想要铺遍全国,可能还得五年。   还来得及。   而王朝晖上次出海,带回来了番茄、花生、南瓜、番石榴、菠萝……   数不胜数。   有了目标,他的目光就格外精确,光往食物上找。   这回出海再回来,他的身体状态已经不允许再次出海,好在他的任务已经完成,朱厚熜对他赞誉有加,特许他组建一支远洋船队,担任教官。   *   赵云惜正在侍弄番茄,就听丫鬟也传话,说是二门处,有妇人带着孩子,说来自江陵张家,名唤甜甜,叩门求见。   “快请进来。”赵云惜登时面露喜色。   因着林子垣才学不显,他索性投军去了,而甜甜便要留在江陵侍奉甘夫人,如今竟许多年不曾见过了。   很快,走进来一个身形粗壮的妇人。   赵云惜对此表示万分疑问:“甜甜?”   她娇美的小女儿呢!   甜甜听见熟悉的声音,顿时泪流满面:“娘~”   赵云惜张开双臂,努力地将她搂在怀里,捏捏她结实的胳膊,还是有些懵。   “给你外祖母磕头。”她一巴掌把跟着的小孩拍跪下。   赵云惜:……   顾琢光连忙捧着茶盏过来,笑着道:“妹妹快请坐,喝口茶水压压神。”   赵云惜也连忙道:“怎么不来信说一声,我去码头接你?”   甜甜满脸唏嘘:“娘,前些年相公投军,他人胆大,硬是从小旗升上千户,可惜……打倭寇时,被刀戳了肚子,都说他活不了,让我去接后事……”   “他命硬,活了。”   甜甜说得云淡风轻,笑呵呵道:“可惜我们这一支被倭寇知道,派人来追杀,他纵然活了,可惜重伤在身,我没法子,便接过他手中的刀,冲杀出去。”   赵云惜连忙松开搂着的小男孩,转而握住她的手。   甜甜微笑:“我才知,娘亲当年所说,女子有一把子力气,有多么重要。”   她日日跟着练剑,几十年来从未有一丝懈怠。那日终究是用上了。  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,甜甜眉眼微弯,笑着道:“我带着兵卒杀了二十个倭寇,那些血……呃……咳,然后我发现,我并不排斥,后来被戚将军知道,破例让我打散股倭寇,我完成的很好,现在亦是百户~”   她说完自己的英雄事迹,反而有些害怕,时下以女子柔美温婉为主,这样混在男人堆里,终究是不够清白,她有些担忧。   “天呐,甜甜也太棒了,我早就想杀死天下倭寇,没想到,甜甜真是好样的,女承母志!反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!”赵云惜毫不吝啬地大声夸赞。   甜甜这才松了口气。   她有些不自然地提着裙子。   顾琢光露出一个含蓄亲和的微笑,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跟小姑子相处。   张懋修进来,把小男孩拉走了。 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“林淮生。”   “我叫张懋修。”   林淮生:“我爷爷叫林修然,跟你有一个字一样啊。”   张懋修:“嗯。”   两人聊着天,被嬷嬷带到院子里去了。   甜甜就打开自己带来的箱子,笑着道:“这是从江浙地区带来的衣裳首饰,估摸着跟京中略有不同,给娘和嫂子带的礼物,你穿着玩。”   赵云惜轻笑,索性当即就拿去换上。刚一出来,甜甜便满脸恍惚地盯着她看。   飞扬的撒花织金马面裙,红锦迎着阳光,散发着流光溢彩的光泽,妇人身姿挺拔如修竹,正眉眼含笑地望过来。   “娘,你穿上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。”甜甜腼腆一笑:“我就觉得你适合穿这样热烈的颜色。”   顾琢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看,半晌才回过神来,喃喃自语:“我总算知道相公为何如此惊才绝艳。”   龙章凤姿,从来不会凭空出现。   赵云惜狐疑地看着她俩:“尽会哄我开心。”她当然知道自己很美,但如今这年岁,早已不如年轻时赤诚热烈了。   二人:……   “你不懂。”   赵云惜觉得自己懂,叉腰:“岁月从不败美人,我肯定是优雅精致的老太太。”   甜甜顿时噗嗤一声笑出来。   娘瞧着比她还年幼些,雪肤乌发,气色红润,精神头看着也很饱满。   多年未见的些许模糊,瞬间消散一空。   她娘还是当初那样好。   待到晚间,张居正和叶珣下值,瞧见甜甜来了,自然高兴坏了。   “林子垣呢?没跟你一起?”   “他回京叙职,要忙上两日?”   几人寒暄着,这才各自落座,甜甜看着场中唯一不认识的男人,好奇地问:“这位是?”   “江陵县侯王朝晖……”王朝晖拱了拱手,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叫了。   嘶——   论称呼混乱的痛苦。   他当初和赵姐姐平辈论交,后来又和张居正平辈论交,然后各论各的。   如今俱已年长,小辈日益繁多,称呼就格外不好。   不过都是随着张居正的辈分走,这样省事很多。   “叫我三哥便是。”他大掌一挥。   然而——   “我是白圭的姐姐。”甜甜笑嘻嘻道。   王朝晖:?   他又是最小的。   “那你喊我叔,毕竟我叫你娘姐姐呢。”他不肯吃亏。   张居正清了清嗓子,眸中带着危险。王朝晖顿时叹气:“姐?”   甜甜顿时哈哈大笑起来。   笑一半,对上几人震惊的眼神,连忙笑容一收,望天,给娘亲说过的事,再给大家复述一遍。 第137章   几人面面相觑。   “杀出倭寇的血,喷涌迸溅,我就会很兴奋。”甜甜浑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。   张居正弯唇,看向相处多年的姐姐,笑着道:“好久不见姐姐,竟然成了大英雄。”  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。   甜甜说开了,反而更加胆大,她爽朗一笑,温和道:“戚大人说,我这样壮实有力,天生就是当兵的命!”   对于她来说,简直是最大的肯定。   那可是戚大人!   她做了好些年的内宅妇人,困囿于旁人的言语、规矩之中。如今踏出来,才知什么是山高水阔。   若有山挡路,攀登过去才是。   若有水挡路,修桥涉水总有法子。   待到晚间,娘俩躺在一张床上,有说不完的话。   赵云惜闭上酸胀的眼睛,和甜甜并排躺着,聊着聊着就睡着了。   甜甜弯唇轻笑。   儿时,她尚且不理解娘的做法,如今,她重复地走着娘走过的路,才知道什么是万事靠自己。   隔日一早。   到了起床的点,她便睁开眼睛,洗漱过出去了。   而赵云惜还在睡。   年岁渐长,少睡一点觉都难受。   她梦里……在杀倭寇,手里拿着长剑,一剑一个小鬼子,杀得格外兴起。   等睡醒后,回味着梦里做了英雄,便愈加开怀了。   甜甜真是好样的!   赵云惜慢吞吞地起床洗漱,撩开床帐一看,早已日中,显然时辰不早。   偷懒的感觉还挺爽的。   “磨个花生豆浆喝喝吧。”她咂摸着,还得是这个好喝。   她近来很爱这一口。   感谢王朝晖,不远万里带回来这么多好东西。   刚晌午,甜甜就带着林子垣过来了!   当年那个调皮的肉嘟嘟的小孩,如今脸上带着长长一条刀疤,身形五大三粗,壮硕无比。   这夫妻俩……   还怪有意思的。   林子垣瞧见赵云惜,亦是十分开心,乐呵呵地喊:“赵姐姐!”   赵云惜羡慕地看着两人的大块头。   “你俩这体格,出门肯定没人敢欺负。”   也太凶神恶煞了!   林子垣:?   这是夸人的好词吗?   甜甜:……   她捏了捏自己的拳头,故作柔弱:“哎呀~娘亲~”   赵云惜便一言难尽地望着她。   林子垣也有些牙酸,他瓮声瓮气道:“娘子,你身上有虼蚤吗?”   甜甜幽幽一叹。   但——   赵云惜一巴掌拍在林子垣肩膀上,毫不吝啬对女儿的赞美之情。   她充满惊叹的哇哦一声。   “甜甜能柔能刚,真棒!”   林子垣嘿嘿一笑,也不恼,忙着给甜甜递茶递点心。   甜甜:“这是我娘家,你能客气一点吗!”   林子垣满脸茫然地看着她:“你娘不就是我娘,还是我做姐姐呢,我有两份关系加持,为什么要客气?”   把赵云惜听得一愣一愣。   *   金銮殿,早朝。   朱厚熜端坐在龙椅上。   他近来心情很好,神种推行顺利,在干旱寒冷的北风也种得很好,甚至家有余粮,很明显能看到新生儿的增加。   一想到人口增加,他便极为愉悦。   再者,后宫里头,又有妃子给他诞下龙子,这么些年,自打他开始修仙,后妃便再无所出。   可见他停了是对的。   只是查探不出这些书都出自谁手,他还想赏赐一二。   一御史站了出来,他百无聊赖地想,又是要奏东家长还是西家短。   谁知——   御史掷地有声。   “臣请奏!严世蕃通倭寇、图谋不轨!”   林润素来温和的外表被撕裂,露出每一寸獠牙。   打蛇打七寸。   朝中苦严家父子久已。   朱厚熜眉眼微挑,他敲了敲桌子,看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的严世蕃,和颤颤巍巍的严嵩。   “严卿可有话讲?”   他唇角含笑,不见丝毫动怒。   众人便知,所谓通倭寇,他早已知晓。   朱厚熜是知道的,他从倭国勤勤恳恳的挖矿,严家父子竟然从中作梗,硬生生拔掉他三分。   如何能忍?   因着皇帝淡然的表现,为严家父子求情的人甚至有些拿不准,不敢动作。   严世蕃被收入狱。   张居正看向满脸恭谨立在首位的徐玠,满脸若有所思。   他真是……片叶未沾身。   在狼面前放上一块血淋淋的肥肉,它便不能克制地咬上去了。   张居正垂眸敛神,从长辈处,总能学到很多。   朝堂因为严世蕃被抓,竟显出几分寂静和规矩来,大家战战兢兢,生怕被尾风扫到,通倭寇这样的罪名,向来血流成河。   *   待晚间回院时,张居正便心事重重。   他恍然间才发现,当严家父子落幕,内阁中只剩他和徐玠,反而不好。   两人之间,连个缓冲都没有。   他将手中的玻璃瓶递给赵云惜,便神色恍惚地离开了。   赵云惜拿着玻璃瓶,满脸茫然:?   这孩子咋了。   她又顺手递给甜甜:“你拿回去使。”   “这太贵重了!我不能收!”甜甜连忙摆手。   赵云惜:?   贵重?   她笑了笑,温和道:“给我三天时间,我能给你烧一千件。”   刚飘出去的张居正又飘回来了。   “比如说?”他满脸恳求地问。   他找到不和徐阶对立的突破点了,那就是各有分工!他刚入内阁,羽翼未丰,又得徐阶一手提拔,不可有分歧,现在还是韬光养晦比较好。   “玻璃的本质,就是无色透明,然后我们日常所需的物件中,便有这东西。”赵云惜摸了摸玻璃瓶。   先前位卑,不敢给白圭惹麻烦,这些她就没提过。   张居正目光寻觅,很快定格在桌上的白瓷杯上。当有人特意点出来后,才恍然发现,确实是这样。   瓷器上的釉质,确实具备玻璃的性征。   “等我试试。”   他隔日便找了窑,亲自督管着,试图烧出一炉玻璃来。   而徐阶一直绷紧神经,他怎么把严嵩拉下马,张居正就能怎么把他拉下马。   然而对方却沉迷烧玻璃去了?   虽然尚未成功,但没有一味和他别苗头,露出这样的退让之意,就让他心中安定。   当皇帝问起时,他便含笑说他研发玻璃去了。   朱厚熜眼睛瞬间就亮了:“研发玻璃?”   什么小实验,他也要玩。   徐阶:?   他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。   当年严嵩看他,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。   于是——   朱厚熜龙袍一脱,跑了。   当张居正拿着失败的玻璃块,有些愁的和赵云惜商讨时,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。   “皇……?”   “嘘。”   “大人。”   赵云惜和张居正见礼过后,顿时对嘉靖有些苦恼,他不在后宫里待着,出来作甚。   她学历史时,看见明朝皇帝不羁,还不知其中痛苦。   他还不如去修仙。   或者和某个女子来一场虐恋情深,和某个男人也行。   总之,离他们远一点。   赵云惜听着朱厚熜侃侃而谈,只觉得额角的青筋都要飞舞了。   朱厚熜打量着两人,突然满脸若有所思。   能写出那样缜密易懂,环环相扣的小说,又懂科学小实验,这人才已经被极限圈到一个小范围。   他试探过张居正,对方确实不会。   那……他破格封为二品妇人的赵娘子呢?   明明乃闺阁妇人,却懂农桑、推行,偶尔会在张居正嘴里听到家母二字,提出来的观点也很关键。   赵云惜屏住呼吸。   被上位者打量的感觉让人如坐针毡。   朱厚熜笑了笑,温声道:“怎么想起来折腾这个?”   张居正垂眸,温和道:“近来天气日益寒冷,北风又吹得紧,家母上了年纪,便觉风吹头疼,想着若是能将纱绢换成不透风的东西,想必会好很多。”   “我和家母商议许久,窗户要透光、要结实、要不透风,刚好皇上赏了一个玻璃瓶,家母就说,若能将玻璃做成一个平板就好了……镶嵌在窗子,想必又透光又不透风。”   这是两人商量好的说辞。   既能显出张居正的孝顺,也能显出他的聪慧。毕竟在内阁,就算略有退让,也不能是负面效果。   朱厚熜看向赵娘子,根据张居正的年岁,估算她已过天命之年,但是和张居正立在一起,更像兄姐,实在年轻。   会风吹头疼?   他年岁渐长后,确实觉得身体大不如前。   他看着张居正手中的书册,接了过来,片刻后,意味深长地摩挲着字迹。   “赵夫人,朕前些年,得了几本修仙小说,奉为圭臬,颇为看重,更喜其中的科学小实验,朕一直以来,都想知道,到底是何人所为……”   赵云惜心都凉了。   皇帝不会无的放矢。   所以对方猜测出来是她,并且要秋后算账?   救命。   她活得挺快乐,不是很想死。   果然皇帝就应该坐在金銮殿中,不要出来乱跑。   朱厚熜:……   他就炸一炸,对方便绷不住神色了。   和朝中那些不动声色的老油条比,简直鲜活到可怕。   他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。   赵云惜顿时屏息凝神,总觉得那眼神复杂到可怕。   写修仙小说在当时很时兴,所以拿了稿子,大家都很高兴,可劲地印印印,现在甚至各大流派更加完善了!   朱厚熜没再露出星点异常,而是跟着做玻璃,他近些年沉迷科学小实验,也做过玻璃,见他们这里原料不同,加上自己的一点小感悟,瞬间玻璃成型。   将一大坨玻璃液缠出来,放在铁板上,用铁制的擀面杖擀成大薄片。   再快速地切割成方形。   看着很多气泡的淡绿色玻璃,朱厚熜面上也露出几分喜色:“成了?”   赵云惜呆滞地看了他一眼。   他们老朱家的科技点太可怕了。   张居正立马回神,恭谨道:“皇上天纵英睿!我等苦练多日,竟不及御火半分,终成冰魄琉璃之器!此器一出,寒冬又得一法,皇上圣明!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朱厚熜唇角带笑:“哪里哪里。” 第138章   赵云惜激动地口干舌燥。   玻璃!   日常生活中,哪里能拒绝玻璃的存在。光是想着把窗子换一换,便觉万分快活。   落地窗是不用想了,但像六零年代那样,换上小窗,也比纸糊的强。   再有玻璃杯、玻璃桌、玻璃门、玻璃花、玻璃珠……   爽啊。   待嘉靖要起驾回銮,行了礼,她便回马车拿出自己先前炖的雪梨汁,浅色的汤汁中还漂浮几个火红的枸杞。   她咂摸咂摸,保温杯里泡枸杞,确实得养生了。   保温杯怎么做?中空就行吗?   让匠人再研究研究双层玻璃技术,做个保温杯出来!   她简直有太多想法了。   甜甜的雪梨汁顺着喉咙一路滑进胃里,沁凉舒服,冻得人一激灵。   她一抬眸,就对上朱厚熜探究的眼神。   赵云惜虚虚一笑:“皇上要尝尝吗?”他怎么阴魂不散。   朱厚熜矜持一笑:“可。”   给他挑了山楂蜜汁,打开罐头后,装入带吸管的漂亮瓷杯中,浅红色的蜜汁,和色泽漂亮的山楂,在瓷杯中相映成辉。   朱厚熜品着味儿,再次感叹张居正好运,平日吃用固然寻常,却这样美味。   他好喜欢。   都想让这位二品夫人入宫做御厨了。   可惜不能。   让内阁大臣的母亲进宫做御厨,光御史的折子都能把他埋了。   “这个蜜水好做吗?”朱厚熜好奇问。   赵云惜垂眸,恭谨回:“将水果切好,再放入适量白糖,然后上锅蒸熟后,用封酒坛的法子封上,不能有星点空气进入。”   朱厚熜满脸若有所思。   “不能有空气进入,是因为显微镜下的那些虫子吗?”   他目光深晦。   赵云惜一直绷紧神经,闻言顿时做出满脸茫然无措的表情,低声回:“老一辈都是这么做的。”   什么显微镜,什么虫子。   那不是她这样的内宅妇人应该懂的,休想揭朕的马甲。   朱厚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,让她送来一百罐,这才转身走了。   一旁的张居正:……   皇帝怀疑了,都想揭开了。   待皇帝走后,两人对视一眼,俱松了口气。   不能承认。   光修仙也好说,光科学小实验也好说,舞到皇帝面前,这敢说不敢听啊。   只要他们死不承认,就拿他们没法子。   *   当玻璃研发出来,赵云惜便画了许多花样,从玻璃杯到玻璃碗,再到窗户……甚至是各色玻璃做的花窗。   甚至给嘉靖送的罐头都是用玻璃瓶装的,还做了漂亮精致的玻璃盖子,这次采用的现在酸菜坛子的密封法,属实有用。   晶莹的甜水装在玻璃罐子里,比陶罐更有视觉冲击,更吸引人了。   她在罐头铺子里也上了很多玻璃罐子。   买的人蜂拥而至。   上演了一出“买椟还珠”,大家稀罕里面的甜水,更稀罕那晶莹剔透的玻璃。   要知道,琉璃价贵,这样整齐地码了一柜子,真是见都没见过。   这玻璃瓶子端得好用,拎着当外出的水杯极好。   赵云惜黑线。   索性又上了玻璃杯和花瓶。   在这个时代简直是莫大的冲击!定价不贵,好用实惠。   她在玻璃罐子旁写了广告语,还将标价用木牌挂在玻璃旁。   这价格:……   众人惊讶,和瓷器一般无二,简直太实惠了!   “玻璃比瓷器更脆弱易碎,寻常使用无妨,但不能磕碰,不能往里面灌滚烫的开水,这都会导致玻璃碎裂。”店小二详细讲解,免得拿回家开水一烫碎了,又找回来要赔偿。   百姓:“知道知道!”   但还是要买买买,光是摆着就觉得很漂亮了。   那些花瓶更漂亮。   晶莹剔透的玻璃,和娇嫩鲜艳的鲜花,简直相映成趣。   店铺每次上新,很快就卖完了。   赵云惜很是沉迷地折腾许久。   直到将自己知道的都折腾一遍,张府也焕然一新,这才撂开手,让匠人自己研究去。   她相信种花家的匠人,一个比一个会玩花活。   一并做了好多玻璃后,张居正往宫里又送了很多。   并且等着朝廷接管玻璃坊,结果嘉靖并无动静,张居正便主动提起要进献,朱厚熜一听就摇头:“朕不想收拢至朝廷。”   他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。   张居正懂了,这是想当做私房。   “听闻令慈自三十年前便做生意,如今的炸鸡铺子已铺遍北方,朕想着,将玻璃器交给她经营。”   张居正垂眸躬身谢恩。   然而——   赵云惜得到这个消息,琢磨着最赚钱的法子,还是和瓷器一起,出海贸易。   但如今海禁再起,为打击倭寇、海盗、私商,则一再禁严。   “海盗猖獗,倭寇横行,在戚将军的打击下,终究会消失,但堵不如疏,广开海禁确实会引起各种问题,那单开港口呢?”   “单开港口?”张居正挑眉。   赵云惜沉吟着点头:“单开港口,比如澳门,现在不是有很多葡萄牙人在,若担心政局不稳,派遣心腹三年一期便是。”   她随口道。   对于澳门,她还是挺信任的,总觉得和别处不同。   “你可知MACAU,不是我真姓,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~”   她还记得学这首歌时的震撼。   张居正凝神沉思,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娘亲,她连澳门都知道。   “真想见见娘当初的夫子和他朋友,到底是什么样的来历,能会这么多东西。”他满脸探究。   赵云惜嘻嘻一笑:“人死不能复生,若你有机会,去我的童年看一看,自然知道,我除了四书五经,到底学了多少东西。”   张居正轻轻点头:“嗯。”   两人闲闲地聊着天,隔日他便上了折子,提出单开海禁港口的好处。   朱厚熜沉吟,好像明白他提出这个策略的关键了。   他在心中细细衡量,如今倭寇有戚继光压制,再加上水师加练,早已经压着打。   尝到了有钱的甜头,便再难抑制。   以水师牵头,护送商队出海,则税一。   税一……   不错。   朱厚熜将奏折扣下,一时之间不能做决定,要好生思量才成,但他更倾向于搏一搏。   科学小实验,让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。一直信奉的理学,便有许多站不住脚的地方了。   朱厚熜思量许多,心中波涛汹涌,面上便极为平淡。   张居正垂眸,没有斥责,便代表着这事有转圜之地。   他并不着急。   说到底,这玻璃生意是皇帝的生意。   *   甘玉竹进京了。   赵云惜满心欢喜地去接。   “甘夫人。”她眉眼柔和。   当年甘夫人对她很是恩待。   “随我回家住去。”赵云惜乐呵呵道。   她看向甘玉竹身旁的少年,好奇问:“这位是?”   “快见过你……呃……”甘玉竹算了算辈分:“见过你姑姑吧。”   林淮南便躬身行礼:“淮南拜见姑姑。”   他当即便磕头行礼。   赵云惜不等他磕下去,连忙扶住了,笑着道:“客气什么!”   甘玉竹又说他是子境家孩子,这回进京赶考来,无人相送,她想着来京城看看,便做主送了。   “难得见你一回!”甘玉竹冷笑。   赵云惜扶着她走,笑嘻嘻道:“你精神头还这么好,真好。”   张府位置优越,占地宽广,和当年的小院截然不同。   又漂亮又精致的园林风宅子。   甘玉竹一瞧便知,她们如今日益好过。   说来也是,张居正不愧帝师之才,还年轻便进了内阁,一步登天。   “京城好地段的房子卖价贵,寸土寸金,你家张居正……俸禄这样多?”   甘夫人隐带提醒。   赵云惜安抚地拍拍他,温和道:“那自然不是,这银子是皇上赏我的。”   甘夫人:!   她满脸震惊。   “你可吃过红薯?土豆?”   “吃过。”   赵云惜加满地一抬下巴:“是白圭推广,我幕后种植哒!”   她都办了很多学习班。   学着天工开物的法子,将每个步骤都请人画下来,用箭头标注清楚,再拓印下来,来学习的农人都发一张。   甘夫人冲她竖起大拇指:“果然非池中之物!”   红薯、土豆、玉米推广到江陵时,并无多少阻碍,因为在此之前,林家、张家村以及有门路的地方,早已经种上,那产量让十里八村都艳羡坏了。   想要高价买,人家也不卖。   那糙米粥又涩又拉嗓子,但砍上一块红薯,吃起来就甜滋滋的,小孩格外爱吃。   若能用白米来煮,那米香和甜香凑在一起,简直美味死了。   这得有益于李春容做生意卖红薯粥,江陵县虽然还没怎么种,却大部分人吃过了,早在盼着。   “你不知江陵一带,有多感激你们,时下年节不好,冬天冷夏天旱,能刨出点口粮不容易。”   “但神种耐冻又耐旱,好伺候极了。”   甘玉竹满脸唏嘘。   两人说笑着,带两人到客房住下了,赵云惜有些羞赧道:“当初买宅子时,光想着绿化面积大,旁的倒是不够周到,难为你俩了。”   甘夫人摇头。   待安顿好后,就见王朝晖大踏步走过来,他满脸惊喜道:“我想着再出海去!赚钱回来给你花!”   甘夫人瞳孔地震。   赵云惜连忙介绍两人认识。   王朝晖这才看到身旁有人,对着妇人颔首,客气道:“来了这里,便当是自己家,不必客气。”   突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。   几人连忙进屋。   各自落座后,王朝晖才知这就是甘夫人,连忙又躬身行礼:“常听赵妇人提起过你,言说年轻时,多得甘夫人关怀,心中甚是感念。”   甘夫人顿时高兴起来。   她原本还有些忐忑,年轻时的一些感情,如今二三十年过去,难免淡薄。 第139章   时下已是初冬,眼瞧着下起雪来,北风吹得紧,跟刀子割人一般。   赵云惜坐在装上玻璃窗后变得亮堂堂的正屋中,吃着新鲜出炉的香甜烤红薯,不由得陷入了沉思。   要是外面有蒸汽车滴滴滴响,那就有点意思了。   她记得一句话,所有的科技发展都是烧开水。   烧开水……   烧!   等白圭站稳脚跟,她就投些银子试试。   万一成了呢。   甘玉竹坐在她对面,看得叹为观止。这样好的日子,她都没敢想。   桌上还有小泥炉在桌上咕嘟嘟地冒泡,滚烫的蒸汽蜿蜒飘荡。   “多年未回京城,差别竟这样大?”她有些意外。   赵云惜露出个骄矜的笑容,喜滋滋道:“那确实,现在的变化我喜欢。”   她还记得当年,每天赚几百个大钱就高兴到要起飞,要供张文明读书,要供母子俩吃饭穿衣,那样算计着来,也是快活无边。   时间好似一道墙,时日久远些,便离墙很远,有些看不清了。   室内地龙烧的旺,这样穿着厚实的冬衣,便有些热了。甘玉竹脱掉外衫,这才觉得松快。   两人吃着火锅,温着酒,聊聊从前,再聊聊以后。   “我如今来,也是想再看看老母亲,下回回来,就得是奔丧了。”   甘玉竹有些惆怅。   日益年迈的父母,和滚滚向前的时光,她什么也抓不住。   “是呀,愁都愁死了,上头的爷奶年岁太长,就连公婆也年逾古稀,我这两年,怕是要回江陵去!”赵云惜也愁到不行。   毕竟养老送终,总得有人支应着。   他家不能一个人都不出。   再者,张文明是要丁忧回乡的!   “要是人不用死就好了。”   “长生不老吗?”   两人说着对视一眼,都停了嘴,怪不得帝王都爱求长生不老。   “咱俩也不年轻了。”甘玉竹轻吁口气。   两人聊着这些,一时有些沉寂,索性抛开这些话题。转而说起高兴的,比如这些年添置多少房产,新增多少生意。   羊绒衫卖得有多宽阔,再有羊绒大衣卖得有多红火。   “给你也捎了几件羊绒大衣,按着褙子的形制裁,挺阔又漂亮。”甘玉竹笑吟吟道。   她这回来,除了要送自家孩子过来科举,也是想考察在京城开店的可能性。   到底和张家关系这样密切,她觉得挂靠个成衣铺子,应当是成的。   “你看我将铺子开在哪里好?”甘玉竹有些忐忑地问。   她如今对京城不大熟悉。   实在是变化太大了。   她以前家里是商贾,在外城的边角,纵然有钱,也挤不进这样核心的区域。   “成衣铺子……就开在朱雀大街吧,王朝晖在此处有铺子,近来正好想租出去,不过那片都是成衣铺子,你要做得足够精致漂亮,才有客人来。”赵云惜沉吟着道。   “会不会太麻烦了?”甘玉竹有些迟疑。   “不怕,他的铺子,再者这生意还有我的分红,你给一半租金便是。”   赵云惜含笑道:“那地界,堪称日进斗金。”   甘玉竹看向赵云惜坦然的目光,索性也不纠结了,笑着道:“我听你的!该怎么办,说个章程便是。”   “哈哈哈好说好说。”   这就是一句话的事。   两人索性穿上厚实的披风,一道往外走去,先去看看客流量和铺子。   等走到了,甘玉竹便惊呆了。   “三层楼?四开间?乖乖,这得多少钱啊?”   她呆住。  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了,温和道:“慌什么,看看那些成衣铺子的客流量。”   这是最热闹的地方,行人如织,个个身后跟着捧衣裳匣子的丫鬟。   “天呐……”甘玉竹心动了。   “这边卖羊绒袜子羊绒围巾,这边卖羊绒毛衣毛裤,这边卖羊绒大衣……”   四开间很快就安排完了。   “二楼做工,三楼招待贵客喝茶看款,你看如何?”赵云惜笑盈盈道。   京中的衣裳价格格外贵,这服务就得跟上。   现代叫vip贵宾室,古代叫雅阁。   “好好好!”甘玉竹挽着衣袖,推开门往里走,越看越喜欢:“真好啊……”   她瞪大眼睛,各处巡弋。   “好像……太高端了。”   “高端成衣凭什么没有羊绒的一席之地,先试试再说?”   “成。”   甘玉竹总觉得自己降服不住这样好的地界,但看着云娘笃定的眼神,又生出万分勇气来。   这店铺屹立在此处,边角还有风霜的痕迹,不敢想每日有多少进账。   “羊绒大衣的内里,附上一层貂绒,这样又有型又暖和,深冬也能穿!你先做出几件来,我帮你当初穿着趟趟水。”   她时常锻炼,身形流畅无赘肉,穿起衣裳来,时常有人找她要花样。   “好!”甘玉竹点头。   “这门窗也换成玻璃的,又透光又漂亮。”朱雀大街并无多少偷盗行为,能在这里有店铺,可以说背后都和朝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。   寻常贼子,并不过来。   因此用玻璃也不怕被砸。   两人商量好了,便一起絮絮叨叨地开始拾掇。   玻璃不光用普通玻璃,还要用带花型的玻璃。   在朱雀大街也是头一份。   大家都忍不住近前来看。   “你这是琉璃?”   “天呐,琉璃就当门窗了?”   赵云惜也有意推销玻璃,便笑着道:“这都是玻璃,和琉璃差不多,但产量高,更像是瓷器,这门窗都用玻璃,也不贵,我门窗这种成色,一方尺大概两钱银子……”   众人嫌贵。   但玻璃实在貌美。   透过窗,一眼就能看到屋内陈设,又亮堂又漂亮。   “在哪买的?”   “就我家卖的!”   玻璃囤了好些货物,该到售卖的时候了。   那人一听,顿时有些纠结,他在盘算自家宅院的窗子尺数,一方尺要二钱,全换了也是个大数。   “这玻璃万一和我家门窗的尺寸不一样怎么办!”那人连忙问。   “先量尺寸后送货,这玻璃比较脆弱,很容易碎裂,在送到你家之前的损毁我们都包,不叫你吃亏,你要是定了,鉴于你是头一个,我不收你利,只收本金!给八成就好。”   赵云惜笑眯眯道。   那人连忙道:“成,我把我家宅子地址给你,你明日派人去量尺寸!”   这个玻璃他越看越喜欢。   于是——   成衣铺子还没开,先卖了一波玻璃,朱雀大街这样的地界,突然多了一家这样精致的店铺,实在令人艳羡不已。   “他家的桌子都是琉璃!柜台也是吧!”   在众人的夸赞声中,赵云惜却觉得有些不对劲,总觉得有些怪怪的,哪里看着不舒服的样子。   突然福至心灵:“地板!”   地板当然要瓷砖了!当擦拭的一尘不染,反着光的时候,瞧着才干净漂亮。   于是她又让自家窑开始产出瓷砖,这个技术含量还没一个碗大,很快就够这边用了。   有了瓷砖,又发现没有水泥。   赵云惜细细回想水泥的制作方法,这个真不会。   但明朝的糯米灰浆是用糯米浆和石灰搅合,已经足够使用了,毕竟在现代,南京的明城墙还牢牢伫立。   甘玉竹听得一愣一愣。   她还是当年的她,云娘却不是当年的云娘了。   她不住咋舌。   “天呐,你怎么懂这么多!我最初的梦想只是开个成衣铺子,现在……”   这铺子漂亮到不可思议。   还没货物进驻,就已经让人流连忘返。   赵云惜忙上瘾了,觉得很爽。   天天卖玻璃卖瓷砖,订单已经排到年后了!   她也将成衣铺子装修的愈加有风格,成为整条朱雀大街最亮的崽。   甘玉竹:……   她怎么干啥啥行!   赵云惜将所需都整理成册,交给王朝晖去忙,说到底,家里最会做生意的人,是王朝晖,不是她。   甘玉竹秉着疏不间亲的道理,不肯出声,但瞧着她甩手掌柜,难免有些担忧苦恼:“你不怕……嗯……分文没有?”   赵云惜想想仓库中摆着的十万两银子,她没事时,就爱进去盘着玩,便笃定地摇头:“无妨,我相信朝晖。”   他所有坏心思,定然先把十万两银子挪走。   再说,在王朝晖处,她受益太多,就算他把玻璃和瓷砖的收益吞了,她也觉得无所谓。   甘玉竹不解并大为震撼。   当成衣铺子开始上货,玻璃也开始有收益,见王朝晖将产出尽数拿回来,再乖巧等着云娘给他发零用,甘玉竹更是惊掉下巴。   说实话,这么省心,真的有点羡慕了。   赵云惜翘了翘唇角,对她露出笑容,笑吟吟道:“看吧,我就说无妨。”   钱太多了,反而成了一个数字。   甘玉竹:……   羡慕啊!   晚间,张居正和叶珣下值。   赵云惜正在誊抄核对订单,由于刚开始,大小订单都接,就显得又多又杂。   班底也还没建立起来,就只能她亲力亲为。   张居正上前一看,顿时眉眼微凝。   “这是……”   “表格啊。”   赵云惜活动着脖颈和胳膊,叹气:“太累人了!”   张居正认真的打量着表格,用炭笔打格,将所需要的信息列得很清楚,不管是算账还是查看,都一目了然。   “这是……?”他指着卷曲的小字。   “沙勿略教的阿拉伯数字。”赵云惜轻笑:“不占地方还方便写,我就拿来用了。”   她打小用习惯了,故意往沙勿略身上扯。   张居正凝视着面前的表格,满脸若有所思,在朝堂,是否也能用这样的表格来记账?   他细细打量,总觉得可行。   “这法子好,娘,能给我详细讲讲吗?”他满脸认真道。   赵云惜搓了搓手,点头:“可以呀!”  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! 第140章   张居正:我懂了。   他当即便手作简单表格,表明日期、数量等,再填写内容给她看。   “不错!”看向手中漂亮的笔迹,赵云惜满意点头,他理解能力真好。   身后传来一道故作老成的声音:“我也懂辣!”   张懋修捧着笔,见二人望过来,他眉眼灵动地钻进祖母怀里,捧着小脸蛋,满脸骄矜:“也夸夸我!”   张居正俯身,神情温柔地捏捏他小脸:“你既然懂了,那便奖励你抄写一遍孟子吧。”   张懋修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:“这是奖励吗?”   他龇牙咧嘴地扭头就跑。   爹爹张口就要抄写孟子,可怕的很!   张居正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:“我儿时,若有书读,只觉得如降甘露,如痴如狂,这孩子……”   他蹙眉。   赵云惜翻着订单,随口道:“人生短短百年,各人有各人的缘法,倒也不必苛责他。”   张居正没想到她会这样说。   她自己都极爱读书。   赵云惜拨着算盘,轻笑着道:“纵然满腹诗书,如你般登上顶峰,便当真自如,快活吗?”   她每每看他殚精竭虑,便觉心疼至极。她甚至生出几分怨恨来,臣子和后妈一样难做,做多了徒增怨忧,做少了说你不堪大任。   想到这个比喻,她不由得黑线。   所以——张居正不光做了臣子,还做了‘后妈’,那不烦他烦谁?   她晃晃脑袋,把这个可怕的形容给晃出来。   可怕。   *   原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平静下去,结果江陵传来消息,说是家人病重,两老相继病倒,眼瞧着不大好了。   先前刚讨论的问题,转瞬就摆在眼前。   实在令人惊诧。   就见张居正也请了假,连忙带着家人孩子一道回乡。   快马加鞭,在上冻前赶了回去。   张诚已是进气少,出气多了。   他年纪太大,病得狠了,整个人瘦成一把小小的骨头,几人回去时,被拢在张镇怀里,听见众人兵荒马乱的声音,还很有精神的笑了笑。   众人顿时心中一紧。   张居正拧紧眉心,带着妻子、孩子上前磕头,一瞧着四个老人,忍不住眼圈就红了。   老人离世,总是很令人悲切。   拦不住,却又舍不得。   往年相处的那些记忆,片片涌上,让人有些经不住。   赵云惜泪盈于睫。   张诚这小老头当年教她练剑,何等的潇洒恣意,谁曾想,转瞬也成了一抔黄土。   好在张诚年岁大,是喜丧,众人难过些时日,慢慢又缓过来。   张居正瞧着年迈的爷奶,心中紧张:“要不随我们一道入京?好歹在身旁陪着。”   李春容拉着赵云惜的手,不肯放开,一叠声道:“我膝下只文明一个儿子,素来拿你当闺女看,如今分离,最不舍得还是你,看一眼少一眼,再难讲了。”   纵然不舍,却也是没法子的事,张镇、李春容不肯进京,只觉得在江陵过得舒坦。   “罢了罢了。”张居正便沉寂下来。   隔了几日,赵云惜带着张文明、张居正、顾琢光、张敬修、张懋修一道回娘家。   再次回来,还有些恍惚。   赵家换了宽阔的大宅,瞧着和当初的林家不差上下。   一听见说他们来了,众人都站在门口迎接。当年英武雄壮的赵屠户,现在也成了头发雪白的小老头。   而身形壮硕的刘氏,依旧声如洪钟:“云娘!”   几人上前见礼,一一介绍了,刘氏匆匆扫过,给了见面礼,便牵着女儿的手,眼泪哗哗流。   “娘想你了。”   “娘,我也想你。”   赵云惜依赖地抱了抱刘氏,声音不自觉带了几分撒娇:“快进屋呀,娘。”   刘氏哈哈一笑,她拉着她的手,往自家屋子走,压低声音道:“这些年,该你的分成,我都给你留着,一分也不能少!”   赵云惜眼眶瞬间就红了。   她向上攀爬的太久,将最疼爱她的人,远远地落在后面。   “都当祖母的人了,还要掉金豆豆。”刘氏爽朗一笑,脸上的妆都揉花了,又洗了脸,索性不化妆了,素着一张脸,还更自在些。   赵云惜接过一匣子银票,新旧不一,整齐得码在匣子中,可见用心程度。   她心中感怀。   “娘,你拿着吧。”她将匣子又递还回去,笑着道:“我不能侍奉在你和爹身边,这点银子,留着随便花。”   刘氏不肯,娘俩让了半天,赵云惜只得道:“那先放着,我这会儿拿着也不像话。”   她笑了笑,藏在柜子里时,将银钱都塞到一旁,里头留了两张做样子,这样临走前匣子一拿,就不用掰扯了。   刘氏有些野兽般的直觉,当即就去掏柜子,哼笑:“老娘还不懂你?”   赵云惜扭头就走:“懂了还拉扯什么?可见不够懂我。”   *   因着张居正职位特殊,不可久离,几人很快又要坐着马车回京城了。   “一入宫门深似海,悔教夫婿觅封侯。”赵云惜突然感慨。   许是在老人心里,若非张居正这样有才能,他们一家可能就在江陵团聚,每日操心着吃吃喝喝,不必再骨肉分离。   张敬修蹙眉:“这是一首诗吗?”   赵云惜满脸笃定地点头:“是!”   她知道不是,但此刻必须是。   待回京后,朝中风声鹤唳,隐隐竟闹了起来。   嘉靖在手里有银有粮的情况下,先是加固边防,重用胡宗宪和戚继光抵挡倭寇,腾出手来,又戒备俺答汗。   当军事有余力以后,他就开了个小口子,想要试试海上贸易。   如今再腾出手来,想到张居正上奏的论时政疏,便想要反腐。   大明已近二百年,这艘大船已经充满了繁文缛节和跗骨藤壶,令人痛心。   然而——   阻力甚大。   除非他像太祖一样,在朝堂上嘎嘎乱杀。   嘉靖气红了眼。   得知张居正回京,没给休息时间,便把风尘仆仆的他召进宫来。   君臣秉烛夜谈,至天明。   翻来覆去地推算,张居正将自己的想法托盘而出。   嘉靖盯着书面上的字。   “若想政治清明,便要清丈田地,首先弄清楚大明王朝的田亩,再也,减轻百姓负担,从赋税到徭役,都折算银钱……”   张居正徐徐道来:“再有无地、少地人口,生存原就不易,若在收取赋税、征收徭役,他们拿不出来,便会生出动荡……故而家……嗯,臣提议,摊丁入亩,将丁税并入田亩。”   嘉靖目光灼灼地盯着他:“妙啊!看来你对此思量颇深。”   张居正躬身,声音沉沉:“臣负责推广神种,入目所见,有些穷人家的孩子,甚至趴在别人家的餐桌下,捡人家扔的红薯皮吃。”   “小儿啃食煮玉米,不能完全消化颗粒,也有人捡了,回去淘洗干净……”   “臣每每见到,只恨自己无能……”   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。   在此刻具象化了。   朱厚熜也跟着沉默下来,敲了敲桌子,叹气:“罢了,慢慢来。”   又说起吏治来,张居正打起精神,将自己的考成法一一说出。   “考成法总归乃综核名实四个字,想要升迁,以考核为要,拿出政绩来才好。”   “从内阁到检查机构,再到中央六部,再以六部统帅文武百官及地方官员……”   朱厚熜听得眸中异彩连连。   他亲自赐膳,笑呵呵道:“爱卿大才,听君一席话,朕便觉耳清目明,五内舒爽,豁然开朗啊!”   张居正恭谨作揖:“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!”   君臣一番深聊,反腐行动反而停了,开始徐徐图之,打蛇要打七寸,现在理论一出,就要制定详细政策了。   张居正忙得脚不沾地。   今日难得下值早,天色却也黑了,华灯初上,还有小摊贩没有收摊,正在卖力的吆喝着,许多胖娃娃正在街上嬉戏打闹。   更有娃娃拿着大钱,立在饴糖摊前流口水,这个想吃那个也想吃,可手里的钱,只够买一样。   张居正看得眉眼微弯,浑身疲惫都尽数消散一般。   一个举着鲤鱼花灯的小童哼着小曲,背对着他,跌跌撞撞地走过来。   结果一下撞进他怀里。   小童眨巴着眼睛,奶里奶气道:“叔叔你好好看哦~”   张居正把她扶正,这才温声道:“你也是个漂亮的小孩。”   说罢,他这才抬脚走了。   *   赵云惜正在书房中练字。   每日写上一张,还挺舒服的。   张居正回来后,发现她在书房,便坐在她身侧,将近来的进度一一说了。   “不错,你果然能干。”赵云惜一味地夸赞,眸光柔和:“你做的很好,在时代局限性中,这是超脱未来的政策。”   比如清朝雍正帝的政绩之一“摊丁入亩”便是他的一条鞭法的延续变种。   至于考成法——后世所用,依旧避不开。   张居正缓缓地吐出一口气。   他很紧张。   “儿知百姓苦,想为他们做点什么,又生怕这政策落实下去,变味了,那就不好。”   赵云惜放下笔,洗笔过后,将毛笔挂在笔架上。   又起身去净手。   张居正亦步亦趋地跟着。   赵云惜擦了擦手,望着外面,神色微怔:“下雪了。”   她说了一句,这才回眸,满脸认真道:“你的政策对于当下来说,是正确的,这就够了。”   张居正面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来。   “饿死了饿死了!天大地大吃饭最大!快别愁眉苦脸的了,先吃饭。”赵云惜笑着拍拍他的肩。   他肩上的担子那样重,难免思虑重重。   偏偏她又帮不上什么忙。   “嗯。”张居正神色柔和:“好好吃饭。” 第141章   顾琢光怀里抱着小懋修,含笑哄着他玩:“人恒过,然后能改~”   张懋修把玩着亲娘的手指,笑眯眯地接:“困于心,衡于虑,而后作~”   两人嘀嘀咕咕地背着书,赵云惜在旁听着,便忍不住笑,当年白圭幼时,不用人催,自己便会背书。   如今他的孩子都会背书了!   张懋修见祖母笑了,从亲娘怀里出来,扑进昨天的怀里,奶里奶气道:“我听见门外面在叫喊麦芽糖呢?”   他眨巴眨巴眼睛,想吃。   赵云惜给他摸了一个铜板,让他去缠一小棍解解馋,见此不由得摇头失笑。   乖巧小孩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。   赵云惜捧着茶盏,笑嘻嘻地感叹。   如今日子越发好过了。   如今神种铺开,最起码百姓能从缺衣少食的困顿中逃开,这中间有她一份功劳,她便格外高兴。   她还在回味着昨夜的好梦。   她梦见大明朝的百姓和现代一样,可以读书、科举,想吃肉就吃肉,想吃豆腐就吃豆腐,想穿棉衣就穿棉衣,想穿锦衣就穿锦衣。   小日子舒爽至极。   而张居正垂垂老矣,须发皆白,拄着拐杖,走在阡陌之中,和百姓闲闲地聊着天。   而张敬修早已娶妻生子,正大笑着抱起孩子……   她现在回味起来,仍旧忍不住的嘴角带笑,连带着心情也好上几分。   “好梦易醒~易醒是好梦~”   她快活地哼着歌。   张懋修发现祖母心情很好,便试图得寸进尺:“奶奶,外面还有个卖小剑的货郎,做工可好可好了!”   赵云惜俯身捏捏他小脸,哼笑:“好孩子,你看我长得像不像小剑?”   家里全是他买的小木剑,仓库能摆上百件。   张懋修小脸一垮:“不像。”   顾琢光眼风一扫,他顿时老实了。   *   张居正近来心力交瘁。   一条鞭法和考成法纵然有嘉靖背书,但这两条都伤官员豪绅的利益,一时间御史风闻奏事,批判张居正专权擅权者不一而足。   他坐在御案旁,看着嘉靖浣手调香,朱厚熜慢条斯理道:“你如今遇到的困难,比当年想要推行神种时,遇到的更甚。”   他甚至有种惺惺相惜的幸灾乐祸感。上位者看似位高权重,实则难做至极。   你以为你的权势会让他死心塌地,但他们会让你知道“欺上瞒下、阳奉阴违”几个字是怎么写的。   张居正抿了口茶,幽幽一叹。   看着面前逐渐满上的茶盏,他抬眸对上帝王含笑的双眸,就听苍老的声音慢悠悠道:“不能着急,你这想法是好的,但旁人吸不到血,等我们不在了,这改革也就消亡了,你得好生想想,怎么给一条官员也能吃饱的路。”   要不然,群情激奋,这改革便站不住脚。   张居正沉默了,这世间就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。   “养廉银。”他言语艰涩。   时下官员的俸禄,比如他,领了三俸,每处任职都有俸禄,再者外命妇亦有俸禄,再有官员孝敬等,他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。   但高官终究是少,更多的还是小官,微末品阶,俸禄低微。   “以地方税收制度,按比例拨给官员。”   张居正琢磨着娘亲所言的提成,比如一县收十万两银子,则有一千两归于地方官员分派,中央和高官不得染指。   这样地方官员的收入高起来,有名正言顺拿钱的机会,就不必铤而走险再收受贿赂。   加上考成法、一条鞭法,互成掣肘。   “再有,臣认真地调查过,西地、北地寻常百姓家,并无多少银子傍身,以银折税,反而横生怨忧,故而有两项选择,一为布、粮,二为银子。”   自古以来,布都可以当钱用。   两人商讨许久,将政策的细节确认又确认。   “清丈田地的功绩可以纳入官员考核,成绩优秀者,优先升迁。”朱厚熜敲了敲桌子,门帘若有所思。   张居正躬身:“皇上圣明!思虑详备,乃臣之不及。”   朱厚熜摇头。   待回家后,张居正又坐着发呆,还要再想想,可有其他法子,能让这政策更贴实际,更完备些。   赵云惜心疼极了。   他如今消瘦极了,宽大柔软的衣衫搭在肩上,明显能看到横飞的瘦骨。   “在愁什么!”   “我若从百姓的角度出发,便得罪了官僚体系,想要推行政策,便困难重重。”   若随了官员的意,怕是要民不聊生。   “世间安得双全法,不负百姓不负卿。”她耸了耸肩。   大明这艘船,真是沉疴弊病,数不胜数。   还有一条便是——   偌大的财政养着一批皇室宗亲。   子生孙,孙再生子,子子孙孙无穷尽也。   张居正面上一派风轻云淡,心里却焦躁的厉害。   偏偏只能压制住。   他年轻便入内阁,是福也是祸。   跳级太快,来不及认识更多踏实人脉。   “且歇歇脑子,别想太多了,操劳至呕心沥血,没能推行改革,反而伤了身体。”赵云惜嘴里劝着,到底心疼,和他又重新捋了一遍政策。   “白银量少,寻常百姓家哪有银子。以货相抵倒也挺好。”赵云惜满脸肯定地点头:“再有能拿钱就拿钱,拿不出钱就拿名誉,税收除了分出养廉银,再分出基建银,拨款建学堂,修路……”   “让百姓看到好处,免得你这里收一层,地方官员剥一层,到时候都算你头上。”   张居正:“嗯。”   两人絮絮叨叨聊到深夜,从以利导势,聊到改革细则,将税制无限简化,和现代版的阶梯收税。   越穷越不用交税,越富越要交税。   这条也得罪官僚体系和地方豪绅。   赵云惜:……   佛了。   张居正反而笑了:“我才三十五,慢慢来,你说得对,从五年计划开始,不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。”   “第一个五年,就先从江南试行。”   *   转眼便是一年。   考成法和一条鞭法,再怎么磕磕绊绊,也在六部的磨合中,出了细则。   你不满意可以,你先上疏怎么改。   刚一推行,就遇到了至关重要的难题,其中松江徐家阻力最甚。   张居正垂眸阖眼,再睁开眼时,便满脸凝重。   他脱掉官袍,只穿着单薄的春衫,背负长荆,跪在徐阶榻前。   “请老师责罚。”张居正俯身磕头。   徐阶长长叹气。   他颤颤巍巍地起身,望着清瘦的壮年男子,看着他倔强清正的眉眼,俯身将他搀扶起来。   “小桃,去拿狐裘来。”徐阶垂眸轻唤。   一旁的小丫鬟捧着狐裘过来。   徐阶解开他背负的长荆,亲自把狐裘披在他宽阔的肩膀上,轻轻地拍了拍:“你我二人,不必玩这些。”   张居正垂眸,声音沉沉:“弟子此番将老师置于不义之地,是该罚,并非做戏。”   徐阶拉着他,坐在几案前,他咳了咳,这才慢悠悠道:“你是我一手提拔,你的心性,我焉能不知。”   “我没有第一时间处理,就是让你轰轰烈烈的处理。”徐阶悠闲地侧躺,笑了笑:“我老了,稍微办差就累得心慌心悸,趁我还有余力,便拖你一把,往后在朝中,你独自行走,莫一心只为百姓为朝廷,也得想想自己的身前身后事,想想你娘,想想你的孩子。”   徐阶见他眼圈都红了,反而洒脱一笑,温暖干燥的大掌拍拍他肩膀:“你这个想法很好,要不然皇上也不能同意,尽管放手去做。”   张居正起身,满脸郑重地磕个了头。   徐阶目送他告退离去。   一灯如豆。   在风中摇曳,几尽熄灭。   然而院中挂着许多灯笼,照得张居正脚下纤毫毕现。   他稳稳地踏步走了出去。   江南地区最大的阻碍已退,其余便不成气候,有人落马,便有人起势,渐渐地形成一股新兴势力。   更有锐气,更能办事。   而国子监中,更是设立算学,以经学、算学成绩合算,按比例取值当做最终分数,特殊录取,以做税收、清丈土地所用。   多录取一批士子,顿时让许多算学天赋高,但经学天赋一般的学习沸腾起来,这样的恩科,难得一见,自然得抓住机会。   *   朝中忙得热火朝天,对赵云惜来说,大概就是今天张居正的表情和缓,明天张居正眉头紧皱苦恼不已。   旁的没什么区别。   她细细想想,倒也是有的。   她的商铺缴税更多了。   很是令人心痛。   她辛辛苦苦赚的钱,要缴税好多,虽然理解是为大明建设添砖添瓦,但不妨碍她肉疼一下。   当然,也盼着明年缴更多税,她想赚多多。   “缴税这么多,希望我这个钱用来造大炮了。”赵云惜心疼地直嘀咕。   张居正黑线。   “造大炮?已经在造了。”他随口道:“俺答汗把大明当血宝了,有空就想啃一口,皇上烦了,给的越来越少,开始造红衣大炮。”   现在嘉靖手里,有钱有粮,那白银源源不断地渡海而来,那粮食在庄稼地里越长越好。   再让他过十年前的屈辱日子,被俺答汗指着鼻子上供,舍去无数银钱,那是再不能够了!   “那很好啊!”赵云惜心满意足。   照这个势头慢慢发展下去,想必大明不会再陷入天子死社稷的地步了。虽然亡国之势不可挡,但能慢点还是好的。   “明年开春,估摸着皇上要巡视江南。”一条鞭法和考成法在江南实施的很好,嘉靖自然想去看看。   赵云惜顿时眉眼一亮:“那我能去吗?”   再不去江南转转,她就老得走不动了。   现在没有飞机也没有高铁,全靠铁腚直达江南,没个好身体还真不敢这样闹。   “应当能行?”张居正也不确定。 第142章   雪落似撒盐。   沙沙声不绝于耳,赵云惜伸着手,接那些大片的雪花。   凉意侵袭,指尖瞬间泛起微红。   赵云惜反而有些担忧,她薄唇轻抿,压低声音问:“皇上此番南巡……”   只要皇帝南巡,那必然耗费银钱无数,几十万两几十万两的往里砸。   张居正闻言,眉眼间溢出几分笑意,温和道:“巡视,亦是安邦,倭寇横行,边关不稳,自然民心浮动,如今朝中有粮有银,自然要显现一二,震慑宵小。”   赵云惜有些羞赧地笑了笑。   她并非杞人忧天。   皇帝作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,老年变坏太正常了。   嘉靖本就是早年英武后期昏庸的代言人!   “这几日,给我一千两银子,我想挨个宴请好友,跟他们诉说我的理想和抱负。”张居正洒脱一笑,温声道:“纵然时势造英雄,但我想明白了,我翻遍史书,从古至今,不论是改革、改朝换代,秦之奋六世余烈,唐之承贞观遗风,盛世华章之下,从不是一人之功!”   赵云惜冲他竖起大拇指。   不愧是能做大事的人,能屈能伸,思路转得极快。   “银子就在仓库放着,你自己去拿便是。”赵云惜眉眼柔和:“银子这东西,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,不必太过在意,花就花了。”   张居正哈哈一笑:“好!”   *   大明开设澳门港,一时间船队如织,民间商队组织出海,先试探着在周边小国做贸易。   中国的瓷器、丝绸、茶叶、玻璃直接卖出天价。   是的,赵云惜当即就托王朝晖在澳门做生意时,给她开个玻璃铺子。   生意好到爆炸。   她一时间赚到盆满钵满,并且老实带头缴税。   甚至把甘玉竹的羊绒制品也送去了,柔软轻薄又保暖抗风,款式也漂亮新颖,卖的也极好。   赵云惜坐着喝茶。   红泥小火炉中的炭火正旺,烤得她脸颊红扑扑。火光映在她漆黑瞳仁中,摇曳不定。   她在心里默默盘算,一个国家想要昌盛,首先要有足够的粮食,再有足够的银钱,等这些都满足以后,就要修路建桥,大力发展经济,训练军事,兴修水利……   还有广开言路,修建学堂。   她咂摸咂摸,只要嘉靖和张居正不死,上面要做的那些,根本不成问题。   赵云惜虔诚地上了一炷香。   加油活啊我的皇帝。   刚净完手,就听见外面传来声响,赵云惜出来看,就见白圭领着一个和小懋修差不多大的男娃。   赵云惜福至心灵:传说中的朱载壑。   果然,张居正含混介绍,说是亲友家的小孩,来自家玩耍。   朱载壑被教导的彬彬有礼,行事一板一眼,穿着竹青色的直裰,映衬着肉嘟嘟的小脸更加白皙。   “夫人安好。”   “真好,小公子快请坐。”   赵云惜喊来小懋修陪他玩,又摆了许多点心吃食,笑着道:“给小公子上碗甜茶来喝。”   甜茶就是奶茶。   里面放了米布丁,还挺香甜,小懋修就很喜欢。   朱载壑奶里奶气地道谢。  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小天使。   看得赵云惜心头软软。   片刻后,两小孩手牵手出去玩了,让嬷嬷在一旁跟着,赵云惜这才看向张居正:“怎么把皇子带回来了?”   朱载x一听就是皇子。   张居正捧着甜茶喝了几口,笑着回:“皇上说他年岁渐长,整日里窝在宫中,实在见识浅薄,带出来长长见识。”   当今不喜裕王,不肯封他为太子。   原先他的太子之位尚算稳固,可惜如今宫中又添好几个皇子,若能长大,未来夺嫡之事,便不好说了。   “无妨,娘不必太过在意。”张居正摆摆手。   赵云惜轻嗯一声。   她在琢磨中午吃什么,当历史进程发展到今天,这座巨轮的舵,便不是她能掌控的,她全部交给张居正。   传说中的大明首辅!   他在历史上打那一仗,太惨烈了,没钱没粮没有皇帝支持,养了个狼崽子随时想咬他一口。   而如今——   嘉靖不再沉迷修仙,自然没有那么多的银两耗费。并且源源不断地挖别人家银子,他的私库满的都要放不下了。   再者红薯、玉米、土豆的推广再次辐射,马上要种遍大明。   考成法、一条鞭法在不停地完善圆润,在江南地区实施过后,再次完善,打算换地方实验。   这次他纵然难,却有钱粮和皇帝的支持。   改革都难。   张居正尚且年轻,便徐徐图之,并不一味强压横行。   如此又过了五年。   赵云惜、顾琢光、张居正、叶珣、王朝晖几人一道往城郊去,临近夏日,想着再出来玩两回,就要热了。   “小福!小福!小崽子不准在地里趟来趟去……!”一个老妇愤怒地拎起筐子要砸小童。   叫小福的小童嘻嘻一笑,甜滋滋道:“奶!你不是说打打皮松长得快!这庄稼为啥不是踩踩皮实长得快?”   老妇顿时横眉竖眼:“你给我滚出来!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这样浑厚的嗓音,一听就知道身体极好。   老妇有些心疼,连忙上前把小童踩散的地垄又用粗糙的手掌拢起来,抬起大巴掌却舍不得打,愤怒地愤怒一下:“滚滚滚!瞧见你就遭殃!”   小童嬉笑:“滚就滚,我去捡河蚌喂猪崽。”   赵云惜这才好奇问:“你家还养猪啊?”   老妇看着她身上的锦绣华裳,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身上带着补丁的旧衣,一张口提起猪崽又笑了。   “养了!刚逮的猪娃子!肥嘟嘟的一只,人家说能长一二百斤!现在喂着猪草、河蚌,有时候还会喂螺蛳,等过年的时候杀吃了,可香了。”   她说着没忍住咽了咽口水。   “那秋冬没猪草了咋弄啊?”赵云惜笑着问。   “朝廷教了,这红薯藤晾干切碎,再混些玉米秸秆,赖好放点麸子都能长肉!”   老妇想想就忍不住笑。   赵云惜自然知道,闻言也禁不住笑,看向田里的红薯苗,刚种下没多久,还没爬满田垄,带着嫩嫩的绿意迎风招展,还挺有意思。   “这红薯尖可好吃了,可蒜蓉可麻辣,也算一道菜,怪不得朝廷说,红薯浑身都是宝!”老妇种了两亩红薯。   一亩埋地窖里慢慢吃,一亩擦片晒干,这样能吃一整年,粮食就能接上了。   赵云惜听着便忍不住笑。   “不饿肚子真好。”她随意感慨。   却惹得老妇聊性大发,笑着道:“可不是,不敢想十年前,我饿的要死了,还是朝廷派下来的官员给我灌了一口米汤,我才活过来。”   赵云惜顿时很感兴趣:“叫什么呀?”   能看见百姓的苦,可以叫白圭提拔一二。   老妇皱着眉头,想了半天,这才想起来:“李成梁李大人?据说是帮着朋友做事?不太清楚。”   李成梁?   赵云惜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,一时有些想不起,便不再多说,一旁的张居正记在心里。   待回京后,他便翻当年的名册,找到负责京郊那一片的县官,传召他来询问关于李成梁的信息。   县官:?   好消息:被内阁次辅召见。   坏消息:好事是别人的。   县官李微如今已升任户部主事,自然知道次辅一个眼神对底下官员的好处,立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他满脸恭谨回:“李成梁乃下官幼时好友,素来有将才,奈何家贫,且屡试不第,如今只是生员,先前因着推广良种较忙,请他来帮忙……”   他也能顺理成章地拉拔一下。   张居正审视地打量着县官,看着手中关于李成梁的资料。   “家贫,无以为继,无从袭职?”他笑了笑,眉眼微动:“罢了,他远在铁岭卫,千里迢迢来京也不好,便让他袭职,你意下如何?”   听见次辅这样温和的询问,县官受宠若惊,他连忙道:“一切都依张大人所言,微臣替好友叩谢张大人恩典。”   张居正见他喜不自胜,很为好友喜悦,感叹于他心性纯良,笑着道:“你如今是户部普通主事?”   李微恭谨点头:“是。”   了解完详细情况,让他退下后,张居正给铁岭卫去信,表明自己的意思,这才收手。   等彻底忙完,天色已经黑透了。   雪色泛出淡青紫色的光芒。   张居正抬眸望着枯败的枝丫,兀自出神。   待回家后,瞧着热气腾腾的饭菜,又觉得心情舒展许多。   灯光微黄,散发着温暖的光芒。   张居正净了手,笑呵呵地问:“今天吃什么呀?”   顾琢光温声回:“娘做了香辣鱼片和腊肠焖饭,还有板栗鸡翅,瞧着就好吃极了,快来!”   张懋修颠颠地上前给亲爹拉椅子,满脸带着笑:“爹,快请坐。”   张居正眉眼一挑:“说吧,怎么惹你娘生气了?”   张懋修望天。   有个太聪慧机敏的爹,实非好事。   他眉眼灵动的上前,锤了锤亲爹的肩膀,讨好地笑着但不敢说话。   见父亲脸上的笑意渐收,顿时耷拉着眉眼:“好吧,娘教我读书,我用衣服摆了个人样子,偷偷跑出去玩了。”   张居正:?   张敬修:?   他这个兄弟,读书比他聪慧,却贪玩,能想出这样的法子也是难得。   “爹,先吃饭。”张敬修连忙劝和。   赵云惜端着一篮子花卷过来,笑着道:“吃完饭再打,那样有力气。”   张懋修:救命!   这顿饭他想吃一辈子。   赵云惜捏捏他小脸,示意他坐下,她想起未来,就不肯对俩孩子多加苛责。   张敬修不堪拷问,自缢而死。张懋修投井未死,其中煎熬不可言喻。   赵云惜不敢想,他整理张居正那些书文,面对父亲的字,想着从前,内心该有多么痛苦煎熬。 第143章   赵云惜忧思过重,被冷风一吹,难得病倒了。   小脸烧得红彤彤,眸光呆滞。   见叶珣端药进来,强撑着身子起身,捏着鼻子,口水咽了几轮,也没勇气喝药,半晌才捏着鼻子,用细竹管一口气喝完。   “姐姐,你没事吧?”叶珣神色中带着忧虑。   他自己喝药比吃饭多,偏偏看着旁人喝药心疼到不行。   他坐在床边小凳,轻轻地叹气。   赵云惜靠着半旧的青缎软枕,见此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:“小老头快别愁眉苦脸了!”   叶珣顿时瞪圆了眼睛。他难得露出点气急败坏,条件反射地去摸自己的脸,不自信地问:“老了吗?”   他其实很注重保养,所有的面脂都和姐姐用的一样。   赵云惜有些烧迷糊了,她抬眸,欲言又止,喝了药,却困顿地睡着了。   叶珣便坐在一侧看书。   阳光透过窗格,映在他身上,雪白的狮子猫也染上几分浅金的光泽。   叶珣不紧不慢地翻着书,白皙修长的指节翻着书,身上的道袍俊逸飒然,更显儒雅。   叶珣看累了,便斜靠在床柱上,撑着胳膊打盹。   赵云惜醒来时,便觉喉中干咳,刚睁开眼,便看到白皙红润的大掌,骨节修长,指甲光洁圆润还泛着粉。   她眨眨眼睛。   “叶珣,我要喝水。”她要渴死了。   叶珣猛然睁开眼睛,起身去倒茶,回身时,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,怎么睡着了!   病来如山倒,但是被药扶了起来。   赵云惜咂摸着狗命要紧,便将心中最忧虑的事尽数抛开。   凡人能做之事,她尽数做了!   还愁个大蛋。   赵云惜挥了挥拳头,恶狠狠地暗骂:“希望嘉靖不要辜负白圭!要不然她让他尝尝高中化学的滋味!”   越临近嘉靖末年,她就越焦躁,一朝天子一朝臣,待到隆庆时期,他是什么样的治世方针还不一定。   毕竟没当上皇帝的储君,你永远不知道他有多能装。   *   张居正在听下臣汇报工作。   京中近些日子堪称暗潮汹涌,因为……考成法终究还是在京颁布。   有嘉靖背书,他全力支持,自然极好推行。   那些阻碍,犹如冬雪遇春般消融。   张居正事情办得顺利,神色间便舒畅许多,瞧人也温和几分。   他身后跟着李春芳。   徐阶退出内阁时,一手提拔李春芳入内阁,言说他办事圆润,耳根子软,正好牵扯张居正,让他不要太雷厉风行。   张居正:……   他毫不心虚道:“我这样的稳妥性子,还需要人牵制?”   龟龟震惊!   徐阶手指颤动,最后无力垂下。   他上岸第一剑,先斩为师,将他斩了个七零八落,还笑眯眯地说自己良善温吞。   徐阶气结,狠狠地瞪了他一眼。   当谁都跟他一样,一片丹心照汗青。   只办事,从未卡拿吃要。   当然有人递礼物让帮忙办事,礼物他收,事情从来不办,后来别人就懂了,在朝堂中,凭着考成法真能上位。   不必送礼。   天呐。   这在严首辅时期简直不可能,不把身家扒层皮,永远进不了官场。   张居正莞尔一笑:“老师,可要去家中做客?今日我母亲做了……”   “去!”徐阶哼笑。   他要恶狠狠地把他吃穷。   “嗯。”张居正抿唇忍笑。   徐阶正要佯装生气,自己先忍不住笑了。   “好你个张居正!真是气煞老夫。”整天给他擦屁股,扫尾扫到心肝疼,他却一无所有,快活似神仙。   但徐阶年岁大了,没拿拐杖时用力过猛,顿时身子乱晃,张居正连忙上前扶住,垂眸浅笑:“老师小心。”   两人就这样搀扶着,慢慢往前张府走去。   一路上能听到小贩在喊:“烤红薯~烤玉米~烤红薯~烤玉米~”不时还能闻到香甜的烤红薯味道,和玉米独有的清香味。   有装扮精致的少女蹦蹦跳跳地冲过去:“我要个大的烤红薯!”   “好勒~”   听见小贩应答,张居正笑了笑,撑着老师接着往前走,徐阶却忍不住回头,正对上小丫头期盼嘴馋的眼神,他温和地笑了笑,好像自己也变得年轻了。   更有小童胸前挂一个布袋,里面装着硕大蓬松的香甜爆米花,玩一会儿吃两口。   而——如徐阶这样被年轻人搀扶着的老人,显然也多了起来,有吃有喝,小孩就会变多,老人就会长寿。   京城中,不时能听见外地浓重的口音。   “娘嘞,这包谷穗不管吃了,崩牙。”   “你打我撒!你打我撒!你打不着撒!”   “阿耶,我想吃肉肉!”   “侬不得乱跑,会有坏人,晓得伐?”   “搞么斯哈!”   两人慢慢前行,天空中有飘荡的云,脸上会拂过寒冷风,太阳依旧挂在天上。   “老师,吃不吃糖葫芦?”张居正笑吟吟道:“家母有言,若心中不忿,则以糖平之,一颗不够,再来十颗!”   徐阶:……   “傻。”他锐评。   张居正轻嗯一声:“原就愚钝。”   如今大明有土豆、红薯、玉米的存在,能糊口的高产量神种,让百姓的日子肉眼可见好过许多。   他垂眸浅笑。   徐阶回眸看他,又看着行人如织。   小孩、少年、青年、壮年、老者。大家行色匆匆,各有奔头。   “你许是对的,我终究老了。”徐阶走了一会儿,有些吃力,喘了口气,坐在茶楼里歇脚。   “我原以为,你有极致的皮相,和富有才情的神智,如今看来,是你璀璨的灵魂支起了这一切。”徐阶慢条斯理地啜饮着茶水:“你将在史书工笔,落下闪耀一笔。”   张居正学着他的姿势,凭窗而坐,望着外面,轻声道:“得益于老师的引路和教导。”   徐阶却摇头:“不,你娘和林修然将你教得很好。”   张居正笑了笑,想到二人,面色便柔和下来。   “嗯。”   他也这么想。   “自幼时,我娘身上有一股春风化雨的味道,不疾不徐,徐徐图谋,却又敢想敢干,从不畏惧世俗言语,她做的是对的。”   这一路走来,并非循规蹈矩,自然会引得旁人置喙,她将这些都抛之脑后,不出三年,那些流言蜚语,便无人再提起。   ——只要我活得久,人的言论思想便会变化,那些离经叛道,便不成问题。   徐阶点头:“我们从农子到一朝首辅,走的每一步路,都是逆流而上,活在别人的话语里,终究毫无寸进,令慈确实比男儿亦高三分志。”   张居正笑了笑。   当然了,那可是他娘。   *   “梅干菜锅盔?小茴香饺子?清炒笋丝,凉拌藕带,糯米包油条?鱼糕?”张居正念着菜名,口水都要掉下来了。   难得做家乡菜做这么多。   徐阶坐在主位上,享受着张居正和叶珣的侍奉,闻言眼睛一亮:“那老夫要有口福了。”   江陵和松江虽然都带了江字,但直线距离和京都差不多,这家长美食自然也天差地别。   但偶然间能吃到江陵地道美食,还是很令人愉悦的。   徐阶不日将要回乡,往后再见,怕是难了。   张居正便格外感怀,闻言笑着道:“老师,喜欢就多吃些。”   赵云惜拿着公筷夹菜,突然想起那回徐阶来访,她为着白圭前程,不肯叫他人诟病于他,纵然不愿,亦是没有上桌,独自在厨房用了。   那日捏着筷子的颤抖滋味,她没忘。   但好在——   她的隐忍没有白费。   如今一切都在向着好的发展。   种花家有这样的气运,但凡微末,必出忠臣良将。   而嘉靖万历时期,那真是名臣无数。   如今有了更好的发展方式,她倒是想看看,能腾飞到哪一步。   十年总够了吧?   ——够了。   十年后,赵云惜望天,告诉十年前的自己,够了。考成法和一条鞭法再次完善磨合,朝中气氛为之一清。   而嘉靖和朝中不作妖,百姓便有了休养生息的功夫。   在最开始时,朝中在册人数仅有一亿,摊丁入亩和清丈土地后,朝中在册人数变成了两亿,再次发展十年,又添了五千万。   摊丁入亩政策,让新增丁口不必缴税,还能享受朝廷保护,清丈土地还会分发荒地自行开荒,前三年不收赋税,如此一来,清丈期间人口暴增。   看得嘉靖目瞪口呆。   张居正私下里和赵云惜蛐蛐:“有些地区,原先上了户口的人不足一半,上了还得缴税和徭役,不上还能顺利活着,有口饭吃就行,除非逼不得已,无人肯上。”   “如今好了,在册人数要准的多。”   赵云惜想想两亿五千万就觉得头皮发麻,如果她没有记错,嘉靖朝时期,世界人口除大明外,只有三亿。   这么多人……   千万分之一的人才,大明也能出二三十个。   “人口多了,随之而来的就是资源分配问题,和启蒙问题了……”   赵云惜若有所思。   张居正点头:“是,陛下有意让我负责建立官学,地方启蒙学堂,多些人才出来,形成朝中人才的快速更新迭代。”   赵云惜顿时神色复杂。   嘉靖现在都会玩“你不干有的是人干”这一套了?   做皇帝的人,果然都心脏。   “启蒙学堂只收十二岁以下的人,每个地区怎么建,这其中所需要的物资太庞大了。”   建校和师资,都十分烧钱。   “若是……只给建校资格,和建校成功的考成记录加分呢?”赵云惜眉眼微闪。   张居正:!!!!   他懂了!   张居正眉眼如初,笑得十分畅快:“还得是你!”   这计策妙啊!  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。   赵云惜腼腆一笑。 第144章   赵云惜扳着指头算,按着历史上嘉靖年号只排到四十五,而今已五十。   嘉靖再活十年吧。   十年,所有政策都将走上正轨。   到时候,大明按着既定的路线往前走,旁的便不大重要了。   她想起政务,又难免想起旧人来,这几年,李春容、张镇相继离世,难免让人想要怜取眼前人。   张文明须发皆白,拄着拐杖,一双眸子带着温和的笑意。   他颤颤巍巍地坐在妻子身旁,侧眸专注地望着她。   云娘……是个优雅的老太太。   她满头雪发,身影清瘦,穿着竹青色的扣身衫子,以珍珠做扣,更衬得她温润如玉,温文尔雅。   这会儿正在端着茶盏,细指染上了岁月釉色,却格外的优雅好看。   浅金色的稀薄晨光照在她身上,就像是一株白兰,眉眼柔和地哼着歌。   张文明神色恍惚——   那是时光沉淀了六十余年的暖玉,被朦胧青烟绕着的温柔。   也是他的触不可及。   张文明想,他近来总爱回忆从前,那些两人稀薄相处的记忆里,也是温软甜香的滋味。   “云娘啊……”他打破了寂静。   赵云惜侧眸看他,温和问:“怎么了?”   张文明眸光定定地望着她:“你说,我若是死了,下辈子再遇见你,会不会和这辈子结局不同?”   风轻轻地拂过,刚捡来那只瘦小的小橘猫撑着细细的四肢,用他的长靴磨爪子。   他许久不曾移开目光。   赵云惜心中一紧,还不等她回答,张文明却泪流满面。   “那时年少,心中并无情爱,山高水阔,携友同游,自然潇洒恣意,快活万千。”张文明喘了口气,声音哽咽:“可没有人在原地等我……”   “我死了,就再看不到你了,我舍不得。”张文明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,他唇角翕张,片刻后,才大声道:“你抱抱我,抱抱我……我热……”   赵云惜也跟着泪流满面,她张开双臂,将他抱在怀中。   “张文明,花都开了,你不要死。”   怀里的手,却缓缓垂下。   他安安静静地躺着,一动不动。   赵云惜面色煞白,先是叫几个小厮兵分几路,先去内阁报信,把张居正喊回来,再请了丧仪队来。   她抱着瘦小的张文明起身,先打水来,给他擦拭脸上的眼泪,都收拾干净了,又把胳膊腿捋直,整个人摆顺了。   她哭到不能自抑。   干站着难受,她索性给他衣裳也换了。   都收拾齐备了,张居正这才到家。   瞧见摆起灵堂的一瞬间,他还有些懵,哆嗦着手近前来,扑通一声跪在蒲团上。   “爹……”   灵堂中,顿时哭成一团。   张居正披麻戴孝,跪在一侧,难以抑制心中哀痛。   *   赵云惜远远地听着。   这样的场合,是不叫她在的。   叶珣在陪着她,王朝晖在帮着张居正支应宾客。   赵云惜摁了摁闷痛的胸口,到底多年夫妻,她实在难以接受。   那历史上的赵云惜……看着张居正身死,张敬修自戕,张懋修投井,该是如何痛彻心扉。   她不敢想了。   时下天暖,停灵三日已是极限,听着鞭炮、乐声的远去,她垂眸落泪:“下辈子,别遇见我了。”   *   张居正面对嘉靖的夺情政策,沉默了许久。   他在心中细细盘算,如今神种已推广二十年,早已种遍大明,考成法已经推行十年,早已形成新体系。   若他丁忧三年,内阁以李春芳、叶珣为主,二人性子温和,更适合守成。   在激烈地推广和改革以后,休养生息至关重要。   张居正思量许久。   好像迫切的事情都解决了。   “娘,你觉得我该丁忧,还是夺情?”他问。   赵云惜正在焚香,闻言侧眸望着他,历史上,张文明身死,他正处于改革关键期,便毫不犹豫地夺情,留下骂声一片。   “若丁忧三年,等你归来,内阁不一定有你一席之地,你改革多年,纵然提拔半数朝廷,但也得罪半数朝廷,他们会在你失去权柄时,让你再无起复可能。”   张居正点头,这些他自然知道。   “若你夺情,则首先陷入“藐视孝道,欺君专权”的境地,是道德和功利的相悖。”   赵云惜懒洋洋地望着天。   “舍小孝而尽大忠,张居正,我佩服你,也尊重你的每一个选择。”   她声音幽幽。   张居正:……   所以呢,他该夺情还是丁忧?   没让他多犹豫,嘉靖亲自来请,说得言辞恳切,此番朝中初定,百废待兴,需要一个能臣,知他心中孝顺,特丁忧27天,以表孝心。   张居正眉眼微闪,他好像知道了嘉靖的迫切和野心。   君臣演戏,你推辞来我恳请。   连续三次,张居正才含泪允了。   朱厚熜:……   大家都处几十年了,谁不了解谁?   他推心置腹地将自己的理想抱负给说了,俺答汗未平,女真屡屡来犯,还不到松懈的时候。   张居正懂了。   他硬是将一个月拉到三个月,这才上朝去了。   君臣埋头办事,趁着刚改革,钻漏洞的少,得把想办的事给办了。   朱载壑被提出来办差,六部轮转,变成了第一个下基层的皇子。   这代表着一个信号。   一个让高拱和裕王都十分不快的信号。然而裕王连严嵩都不敢反对,自然不敢反对他当皇上的亲爹。   朱载壑年纪虽小,但自幼得李春芳、叶珣教导,小小年纪,便极为聪慧多智,隐姓埋名进官场,就算气成河豚,也不曾显露自己的特殊半分。   嘉靖盼着他能继承旧制,自然让他多加了解。   张居正也在默默关注。   他面上着手在办学院,实则关注点都在边防,这两样都非一日之功,得慢慢发展,他一时倒闲下来。   那就想着琢磨点别的。   比如——   亲娘提出的水汽能把锅盖给顶得乱窜,为什么不能顶起一辆独轮车。   他索性成立了研究院,专门研究烧水工艺。   这也急不得。   张居正高度紧张了二十年,突然间闲散下来,真有些无所适从。   “要不,我去国子监讲经?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她自忖精力旺盛,又有一把子力气,但是和张居正这样使不完的精力比,还是差点。   “想去就去呗。”   她挥挥手。   只要不培养张四维,谁都行。   是的,张四维在自己的努力下,照旧出头了,和高拱的关系极密切。   堪称手下能臣。   但赵云惜听见他名字就烦,就想皱眉头,张居正见她实在排斥不喜,便也没再接触了。   张居正真去讲经了。   他重新捧着书,站上三尺讲台,对着一张张稚嫩的脸颊,面带微笑地讲课。   朱厚熜松了口气。   张居正已是首辅,若再进一步,就是严嵩了。   他的夺情,是试探。   若张居正归来后,一味地把持朝政,他会在幼子登基前,杀死他。   他年岁太高,随时驾崩,不能给幼子留一个擅权专政的首辅。   君臣之道,君强则臣弱,臣强则君弱。   这大明,到底姓朱。   他不能接受大权旁落。   他当年年少登基,无人为他扫平障碍,他经历过太多艰难险阻,轮着朱载壑,便有些舍不得。   朱厚熜眸中明灭不定。   张居正是个为国为民的好臣子。   他去讲经,对政权这样能拿能放,他也不必费心弄死他了。   *   一场危机,在张居正朗朗读书声中,缓缓褪去。   他很负责,亲自编了启蒙书,有字有画,刊印成册,发放给幼童。整日里和启蒙幼童待在一处,身上多了几分包容和随和。   赵云惜来国子监看铺子,路过讲经阁,看着他穿着素白的襕衫,捧着书,坐在国子监的凉亭中。   她便不由得弯唇一笑。   真好。   “白圭!”她喊。   张居正听见喊自己的声音,合上书回头,见是赵云惜,也跟着笑了:“娘?”   赵云惜抬脚,来到他跟前,和他一并坐在凉亭中。   国子监中,岁数跨越极大。   从六岁稚童到三十岁壮年男子,应有尽有。但一片清澈清新之气。   “当年你在国子监,转眼间,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。”   赵云惜不住感叹。   十年又十年。   那些日子过得像梦一样。   张居正弯唇轻笑,温和道:“是啊,白驹过隙,岁月变迁,瞧着他们热血沸腾的样子,难免想到自己以前。”   赵云惜接过他手中的书。   “那你的理想和目标,实现了吗?”她好奇问。   张居正看着她翻书,便沉浸在思绪中,片刻后才摇头:“人的欲望无穷无尽,最早我想着,若是能让皇上看到论时政疏就好了,再后来我想着神种能推行就好了,那考成法和一条鞭法也不用提,如今我又盼着,大明文教盛行才好。”   “那就慢慢去做。”赵云惜眉眼微弯。   张居正轻轻点头,他摩挲着书页,眉眼带笑:“他们是很好的孩子,听课很认真,会眨巴着眼睛问我,云为什么会带来雨!”   这个问题,他也问过的。   “我就给他们烧了一锅水看看。”张居正眉眼嘚瑟:“他们一眼就明白了。”   他可真是个好老师!  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了。   “好好好,你是个好老师!”她知道,他在哄她开心,怕她沉溺于张文明的死亡出不来。   她晃了晃书页,阳光透过树叶,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,眼角是岁月蹉跎,带着恬静柔和。   张居正伸出手,想要去接漏下来的阳光,刚来国子监教书时,他心中尚有些愤懑不平。   为避皇权,实在憋屈。   如今倒是觉得惬意,折子是永远批不完的,主意是永远想不完的,他看着朱厚熜忙到干瘦,却只当看不见。   总有人得吃苦。 第145章   张居正惯常忙碌,猛然间闲下来,一家人凑在一处吃吃喝喝,反倒胖了几斤,脸颊都圆润许多。   难得给自己放假,他索性什么都不想,好生地歇歇脑子。   用他娘的话说,他的脑子和屁股跟着他,属实受罪。要么不停在动的脑子,要么一坐不起备受压迫的屁股。   张居正穿着青色的布衣,行走在国子监中,除了一张过分俊朗清隽的脸,就像是个穷困的夫子。   小学童也格外喜欢他,捧着书来问他问题,他也极有耐心的一一答了。   张居正难得觉得惬意,逢人便讲:“我要做个闲人。”   他甚至扛着锄头,让人给他画画,在旁手书:草盛豆苗稀,带月锄禾归。   朱厚熜累得眼窝深陷,站着就手抖不已,他听到这个消息,深深地吸了口气:“去传张大人来,朕要问问他,玩够了没有。”   于是——   当看到精神焕发,眉眼晶亮的张居正,朱厚熜顿时心生愤怒。   这些年的君臣相得,他自然明白张居正此举是对他的尊重和退让。   但——朕忙得就像一头野驴,他倒是养得肌肤细嫩白白胖胖。   还是很不爽。   显得他好苦!   “你的差事,还在那放着。”朱厚熜面容严肃。   张居正微微躬身,眉眼清正,恭谨开口:“古有孔子教化列国,臣想教化民众,读书识字的人越多,人才便越多。”   两人没说一件事,但彼此都知道是什么意思。   朱厚熜看着他面色红润,而自己累到眼冒金星,便啪得一拍桌子:“跟朕滚回来当值!”   张居正躬身:“是。”   自己死赖在职位上,和别人求着他回来,感觉格外不同。   他微微一笑。   他知道自己的稀缺性,也深知帝王的顾虑和为难。   索性就坡下驴,已经表明态度,对方也接纳了,就不能再死抓着不放。   他先前定下政策,给地方批下建校资格,且建校成功记在考成中算是一大功,如今才过去不久,有人便开始记功了。   当这一项也在循序渐进推行时,张居正和嘉靖便将目光钉在了卫所制度上。   如今卫所军卫制崩坏,在考成法和一天鞭法的推行下,才知问题有多严重。   军官、豪强田成阡陌,军户竟无立足之地。   *   金銮殿中。   朱厚熜从龙椅上站起来,有些焦灼地踱步,军户问题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,若再不解决,大明不管是从外攻,还是从内攻,都将迅速瓦解冰消。   张居正沉吟,他自身便出自军户,自然明白其中很多问题。   “军籍和民籍并无不同,只职责不同,闲时种地,战乱时应征入伍,若想解决逃兵空户问题,还得各司其职。”   张居正说着说着,自己的思路就清晰许多。   “军户赋税很重,要自备武器,还有屯田赋税,这部分就压的人喘不过气。”   “想要牛干活,就得给牛吃草。”   他在心里细细理了理,片刻后才满脸凝重道:“以臣微末之见,军屯制度发展至今,弊端尽显,需圣主合理规划才是。”   “一,允许军户流转,可自行赎身转为民籍,亦可民籍转入军籍……”   “二,减免军籍赋税,只应征一条便可。”   “三,推行营兵制,近来我管戚继光之戚家军,战绩颇丰,又有历史背书,臣觉得可行。”   “四,推广火器。”   朱厚熜:……   他思虑许多年,想着在驾崩之前,将朱载壑的所有危机都给扫平,对于军所,才想出那么两条。   这么片刻功夫,张居正竟然想出四条。   朱厚熜幽幽一叹。   *   赵云惜自忖老迈,将炸鸡铺子、香露铺子全部转给顾琢光看管。   她该享受美好的退休生活了。   在国子监食堂重新开了个卤肉店。   优美的环境,赤诚热情的孩童少年。   传说中的洋溢着青春的气息!   她喜欢!!!   那种年轻好像能让她也年轻精神几分。   “赵记卤肉开业了!”   总算没人喊,大家也能感受到,往常小食堂里能闻见炸鸡那霸道浓烈的香味,经久不衰,而今又添了卤味。   “各种卤肉都有,猪头脸、猪耳朵、香卤鸭,卤鸭信、鸭肠……”   赵云惜用网巾将头发尽数束起,穿着素白的襕衫,笑得极为温和:“还可以烫碗粉,买个隔壁的烧饼,一顿饭有菜有肉就过去了。”   面前的少年眸子晶亮,看着颤巍巍的卤肘子咽着口水:“我要三两粉!三两的肘子三两的肠!再要三两混合的卤鸭杂!三两的素菜混拼!”   赵云惜听他要得多,索性拿了大碗,将粉烫了,将他要的肉整齐地码在碗边。   “喏,客官请慢用。”   少年吸溜着口水,红棕油亮的卤肉摆了满碗,闻起来极香,粉汤里面浇着卤汁,他要的辣口,红通通的辣油漂浮,看着更有食欲。   他就近找了位置坐下,一口肉进口,口中津液四溢,入口托骨的肘子香到像是要化掉。   真香…   肘子卤得火候正好,丰沛的肉质和胶质口感极好,一口入肚,反而觉得饥肠辘辘,更饿了!   少年风卷残云般,将辣卤肉粉全部吃完了。   他直着细韧的腰身,摸着吃太多而微凸的小腹,满脸餍足。   吃得好爽,下顿还来。   他不是唯一。   一群少年郎围着小铺排队,吵吵嚷嚷地说自己想吃什么。   赵云惜笑眯眯道:“好孩子,别急别急,一个个来。”   “香辣大肠三两,卤藕三两,粉要四两。”   “我要鸭信!鸭信!!!”   “奶奶!!!我先来哒!!!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这不是国子监吗?你们不应该死装吗?   第一天开业,尝鲜得多,来的人看着格外多。   赵云惜笑得美滋滋。   虽然她库房里堆得都是钱,但是能赚到钱,还是觉得好爽啊!   好不容易忙完,一大锅卤肉都卖完了,她便拿出自己的铁板,给自己炒了个粉丝。   粉丝还剩不少。   “这是啥?”   “炒粉?”赵云惜随口回。   “我要一份?”清朗的少年音响起。   “不……”赵云惜正想说不卖,就见是张懋修,登时惊喜极了:“你还没吃?来,同奶奶一道吃饭。”   于是,她一分为二。   “我也要一份!”有个少年抱着书,快步跑进来,视线左右巡弋,最后定在他们跟前。   赵云惜:……   “抱歉,收摊了。”   少年顿时一脸为难,大家都收摊了。   “叶向高!你又看书看得忘记吃饭?”张懋修满脸不敢置信。   接着他无奈道:“奶奶,给他炒碗粉吧,要不然他又要回去啃馒头就咸菜喝凉水了!”   赵云惜便好奇地看了他一眼。   少年唇红齿白,身量瘦小,看着稚气一团。   叶向高躬身道谢,指尖微动,还想翻阅手中书籍。   但鼻尖萦绕着食物的香味,他便忍了忍。   赵云惜一边炒粉,一边在心里琢磨,叶向高怎么有点耳熟呢……   要她耳熟,那必然是上史书的人物了。   叶向高……   叶向高接过炒粉,火速吃完后,还有些意犹未尽,眼巴巴地看着灶上还剩的一点汤粉。   “好香啊……”他喃喃自语地夸赞。   想吃。   色泽漂亮的卤汁,浇进热腾腾的汤汁里,半透明的褐色粉条窝在其中,瞧着就好吃。   赵云惜索性给他也来一碗。   叶向高腼腆一笑:“谢谢。”   入口微烫的汤汁,有足够的镇江香醋和油辣子,一口入肚,酸辣味便溢出口腔。   他很快又吃完了。   少年的胃,能装进一个世界。   “真好吃。”叶向高放下银两,躬身道谢后,这才转身离开了。   等他走了,张懋修才有些遗憾道:“他也容易挨欺负,他刚来的时候,老实,别人问什么他就说什么,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躲避倭寇在路边厕所中生的孩子!”   “后来戚将军把倭寇赶跑了,他才回乡参加乡试,中了秀才后,学政说他有大才,被推荐来国子监。”   张懋修摇头:“在厕所中出生不是他的错,那些人却要羞辱他是厕子,说他身上脏臭。”   “他看着才十三四岁吧?那你多护着他。”赵云惜有些惊讶。   那也挺厉害了!   *   待晚间回家,叶珣、张居正都在了。   “娘,何苦劳累?”张居正见她眉眼疲惫,有些心疼。   赵云惜笑嘻嘻道:“无妨,老了也不是不中用了,给自己找点事做,挺好。”   她从怀里掏出一本书,笑着道:“并非没有收获,我看到了《本草图经》这本医书,收获良多,心中也有点小想法。”   “你看,四书五经都有学院,为什么这么重要的医学没有?”   赵云惜托腮:“跟国子监一样,建立医学院,那不是能培养出无数好大夫?”   张居正黑线:“在娘心里,什么都要建立学院……”   赵云惜满脸理所当然:“这还只是提议在京都建学院呢,要我说,各省州府都得建。”   “人家蛮子都知道建立大学,就像沙勿略,就是从贵族学院学来的知识,上知天文下知地理,数算、文学都要学。”她有些遗憾:“我们将儒学经典抱得太紧了,纵然玩出花来,又如何?你又不能用儒学解几何题,还得是综合性学院,医学也教,数算也教……”   张居正沉吟:“现在在整顿军备,和修建基础学堂,你所说的这个,怕是要往后排队,才能研究可行性。”   赵云惜托腮:“你记住就行,等你成立综合性学院,我还要进去卖卤肉。”   张居正:……   一生爱摆摊的母亲大人,除了赶紧满足她的愿望,还能怎么着? 第146章   时过境迁。   朱厚熜这一生,送走了许多人。   他眼前闪过许多臣子和后妃,最后视线定格在虚空的一点上。   他沉默了许久,挣扎了许久,在长子和幼子之间徘徊,还未等他想出次序来,朱载壑已经显露出惊人的政治才能,他和张居正的思想高度契合,对他的政策如数家珍。   但……在朱厚熜心里,裕王已经做了许多年的隐形太子,所有资源都向他倾斜。   朱载壑的突然起势,只是让他多了几分考量。然而没等他犹豫完,裕王嘎嘣脆的死了。   朱厚熜:……   给你机会,你也不中用啊。   裕王两脚一蹬死得痛快,几个小皇子顿时沸腾起来。   但朱载壑跟在张居正身旁,老师长老师短,拿着他的政令,翻来覆去地问。   甚至还穿着一身月白的襕衫,跑国子监给赵云惜捧场,夫人长夫人短,又是帮着收钱,又是帮着装货。   赵云惜:……   果然每个男人最装的就是没得到的时刻。   几大巨头隐忍不发,朱载壑却给自己谋了差事,在北地建立学堂,整日里忙到不可开交。   回家后,张居正难免就问:“娘,你觉得端王如何?”   赵云惜托腮:“不知道。”   历史上的嘉靖继位者被熬死了。   未来便改了……   端王朱载壑并非历史上存在的人物,一切就是未知的。   自打裕王死后,朱厚熜白发人送黑发人,便觉得自己也命不久矣。   他直接放开政策,打算好好养老,把权力往张居正手里一扔,自己捏着军师权,便不管了。   于是——   张居正和赵云惜嘀嘀咕咕的,先是学堂录取者不限性别,只卡岁数,把这个政策扔给朱载壑,看他会怎么办。   再到工业大摸底。   这个项目,赵云惜期待很久了。   顺丰哪有顺手快!   都是为大明添砖加瓦,就不能再吝啬了。   这一摸底……   摸出来部《天工开物》。   她在穿越初期拿出来的所有技能,都是从开工开物顺手来的。   还摸出了改良纺车、百炼之铁等等。   张居正喜不自胜,又忙去了。   朱厚熜玩着玩着,便觉得有些东西要来了。   他神情温和地召集文武百官,内外命妇。在皇帝年迈后,便有无数人用视线扫视他,审视他。   现在露出这点风吹草动,众人瞬间便各有猜测。   朱厚熜一直最担心的是,在他死后,权臣把持朝政,比如张居正、比如叶珣、李春芳。   但临到头来,他能信任的,只有他们。   文武百官候在金銮殿外,后妃、外命妇侯在侧,而三人跪在龙榻前。当后妃、外命妇漏夜前来,所有人便明白,嘉靖帝自知命不久矣。   三人看着精神极了的朱厚熜,神色肃穆,等待托孤。   而内命妇中,逐渐传来压抑的抽泣声。   一朝天子一朝臣,好歹还有人能在其位谋其职,而后妃……则安置在一处宫室,任其枯萎。   帝王的死,对后妃才是灭顶之灾。   朱厚熜垂眸,看向神情凝重的三人,短促地笑了笑,他回想自己的一生。   只觉毫无遗憾。   然而——   垂死病中惊坐起,俺答汗还在!   这是两个地区亘古持久的战役,他想了想,又躺下了。   “你们觉得,何人堪为新帝?”   张居正眼观鼻鼻观心:“但凭皇上吩咐。”   但两人对视一眼,都明白彼此的想法。除了朱载壑,你还有选择咋滴?   片刻后,文武百官、内外命妇,俱跪在殿外,等待皇帝宣布新君。   皇子宗亲,跪在殿内。   嘉靖帝扫视着他们,最终幽幽一叹:“新帝年幼,恐不能担国事,武英殿大学士张居正为首、叶珣、李春芳为辅,再提高拱为东阁大学士,四臣辅政,诸君当听命仁治,同治大明!”   张居正一撩袍子跪地:“臣等领命!”   朱厚熜此刻有千言万语,却又筋疲力尽,他咂摸咂摸嘴,看向跪在一品命妇中的赵云惜:“赵夫人,劳烦为我做碗冰镇酸梅汤,再以神种为材,做一桌餐食。”   他是真喜欢她做的饭。   但星点都不能漏。   被旁人知道,便有一万种意思要曲解。   赵云惜原以为,这样的场合,她不过是个摆设,不曾想被点出来,赶紧跟着内侍往御膳房去。   她纵然满头银丝,却依旧很利索,几道家常小菜很快就做好了。而酸梅汤,特意在里面投了食冰,这会儿已经不冒烟了。   听见嘉靖说热要喝冰水,家中走过老人的便知道,他真的命不久矣。   果然——   朱厚熜美滋滋地吃了顿家常菜,喝着冰镇酸梅汤,吃饱喝足,说自己困了,往榻上一歪,便溘然长逝。   太医上前查探身体,扑通一声跪地磕头:“皇上!皇上……驾崩了!”   话音一落,内外命妇、群臣,立时跪伏在地,大声哭泣。   赵云惜:……   靠,死个烦心的糟老头子,根本哭不出来。   但气氛是会感染人的,听着周围悲痛的嚎哭,她也忍不住泪流满面。   但是装哭很累。   她抽了下鼻子,情绪突然有些接不上,怎么也哭不出来了。还得演戏,演自己哭得很伤心,属实有点超出她的业务范畴了。   “父皇!!!!”   新帝悲痛难抑,放声哀哭。   他诚心守灵,哭到肝肠寸断。   被群臣三请,这才放下心中悲痛,投入沉重的国事,坐在冰冷的龙椅上。   时值国丧,新帝野心勃勃,并不欲大肆操办耗费钱财,只是简略的完成登基仪式。   时值国丧,登基大典并未大肆操办,草草地就完结了仪式。   新帝上线,张居正反而蛰伏下来,并不掐尖冒头,只沉静地观察着。   他想的很明白。   新帝只要按着前朝的政策走,他就不用动,他要看看他的行事风格,才好再行计划。   然而,新帝出乎意料地好用。   所有政策一承前朝,按着嘉靖留下的计划单子,并无多少更改。   承办学堂,拿捏军队,将戚继光派往北地镇压蒙古。   桩桩件件,做得特别好,有不懂的就拿着来问张居正。   一副全心全意信赖的样子。   *   十年后。   大明焕然一新。   君臣二人有商有量,让整个大明都好上许多。   两人细细捋了捋,从考成法、一条鞭法、摊丁入亩等入手,再到整理军队改革,大建学堂,镇守边关,兴商重工、开放海禁……   好像不能再折腾了,要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时间。   那这个十年计划就是休养生息了。   张居正想。  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。   *   五年后。   赵云惜作为一个将近八旬的老太,却仍旧健步如飞,中气十足地大声嚷嚷:“我就要去爬香山,看万山红遍!层林尽染!”   张居正有些为难:“我有些爬不动了。”   不要为难六十岁行将就木的老头子!   “就要去!”赵云惜把龙头拐杖杵得邦邦响:“我自己去!”   张居正无奈地揉了揉眉心,颇觉头疼。   “好吧。”他叹气。   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,他看向一旁的叶珣,询问:“你去吗?”   叶珣捂着胸口轻咳,面容清瘦苍白:“你看我像是能爬山的样子吗?”   赵云惜大手一挥:“抬上!”   她昨日和叶珣闲聊,听他说想看看山景,他身子不好,便想着带他带他去,他们都老了,想看的东西,看一眼少一眼了。   于是——   几人收拾好东西,溜溜达达地往香山去。   远远地看见香山枫叶,叶珣弯了弯唇,他望着面前气喘吁吁爬山的某人,眉眼微弯。   姐姐。   真好呀。   待几人到山顶,望着满山红霞,吹来的山风也凛冽几分,让叶珣喜不自胜,他似是鼓足勇气,眸光清亮地望着某人,抿着唇,苍老清隽的脸颊上带出几分期待:“姐姐,你能抱抱我吗?”   他有一万句漂亮话想说,脱口而出,却是内心深处最想说的话。   赵云惜神色微怔。   她从枫树上摘了一朵火红的枫叶,别在叶珣鬓边,轻轻地抱了抱他。   “叶珣。”她声音温和。   叶珣弯唇一笑,垂在两侧的手,缓缓用力,将干燥温暖的怀抱压得更加紧实。   “姐姐,下辈子我要做……”   轻轻的呢喃被风吹走。   那双拥抱的手,再次垂下。   赵云惜不敢动,也不敢哭。她眨眨眼睛,拍了拍叶珣的背,低声道:“别睡,别睡……”   风吹过,只剩一地沉默。   她便只觉怅然,轻轻地抚摸着禁闭的双眸,叹气:“下辈子……下辈子……”   她吸吸鼻子,不想让眼泪掉下来。   “傻瓜瓜。”她笑骂。 第147章 大梦浮生[番外]   初夏的操场上,有奔跑的少年,和炽热的汗水。明晃晃的太阳照在头顶,微凉的风吹过杨树,耳边是广播的声音。   张居正眉尖轻蹙,有些疑惑地望着陌生的一切。   风从身前穿过。   他垂眸,就见身上穿着露胳膊露腿的衣服,心念一闪,他好像知道这是球服。   他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。   这真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。   “叶珣!走!打死那个鳖孙去!他竟然敢背刺劳资!非得跟他打一架!”   张居正听见熟悉的人名,猛然回身望过去,就见一个眉眼晶亮的少女一手拎着可乐,一手拎着叶珣雪白的衬衣,满脸气势汹汹。   陌生的声线和声音,但话语腔调还是入了耳。一股蓬勃的鲜活生命力,在她身上萦绕。   张居正不自觉地追随着,往前走去,就见一群人围着一个高挑的少年。   张居正顿住,这是他爹。   一般无二的精致面容,骄矜雅致的劲头也一样。   他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,突兀地出现在一个陌生地方,有爹有娘倒也不算陌生,就是他娘要打他爹,他怎么帮忙?   赵云惜嚷嚷地厉害,但真没什么打架的经验,拳头扬得老高,却没有砸下来。   张居正看着肆意张扬的娘亲,眉眼微弯,他大义凛然地上前,一把把张文明护至身前,笑眯眯道:“别打架,老师快来了。”   张文明:?   他拉架拉得他离拳头更近了。   赵云惜烦躁地扯了扯唇角,冷笑:“少缠着劳资!心动个大蛋啊!耽误我上清北都是坏登西!!!”   她撂完狠话,这才审视地打量着卷进事端的少年,心头便是一颤,猛然悸动不已。   少年眸色清澈,细碎的光混着笑意,让人心头也跟着一软。   她歪头,眉头紧锁,眸色却晶亮:“哟,好学生来掺和什么。”   张居正试探地问:“你认识我?”   面对娘亲莫名其妙的眼神,他摸了摸鼻子,强势侵占她身边的位置,把一群少年都给扫走。   等回教室后,看见两人是同桌,他顿时明白那眼神的意思了。   看着堆得要把他埋起来的书,心头蓦然闪过一句话:“有空让你看看我幼时到底学了什么。”他终于懂了。   生物地理化学物理语文数学,学无止境。   张居正为了融入现代,一时间头悬梁锥刺股,疯狂地汲取知识,月考时,凭着努力和原身的基础,硬是超了同桌。   赵云惜盯着自己的卷子,又翻翻他的卷子,一双黑眸雾沉沉的。   “你知道模拟考考七百分是什么概念吗?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是把我的智商踩脚下。”   赵云惜瞪大眼睛,很不明白这小子怎么突然就人生开挂,智慧大开。   但是——   他下次月考又加十分。   赵云惜服气了。   她买了很多辣条和可乐上供给他,眼巴巴地作揖,笑得满脸讨好:“好同桌,亲亲同桌,全天下最最最帅的同桌,全天下最最最好的同桌。你能给我补习吗?我可太想进步了。”   看着她祈求的眼神,张居正喝着沁凉的冰镇可乐,笑得很是愉悦:“好。”   他娘……有点可爱。   天气有些热,赵云惜跑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,看着镜中那张雪白的小脸,脸颊上粘着几缕细碎的黑发,她不由得疑惑地皱起眉头。   她一看见同桌就想把心都掏给他。   天杀的。   这简直违背赵同志一直以来的坚定意志。   一看见他就想当妈。   她蔫哒哒地走回教室,完了,三分钟内确诊自己发癫了。   张居正不知道她这些混乱的想法,一味地帮她复习,顺便将自己的思路也理清了。   于是——   她上升了十分,他也上升了十分。   赵云惜感受到了智商的碾压。   “啊!!!”她拍桌而起,大喊一声,眉眼狰狞道:“妖孽!速速从我儿身上滚开!”   张居正满脸茫然。   “到我身体里来!”赵云惜图穷匕见。   张居正:……   他娘还怪好玩呢。   高三的功课很紧张,就连张居正也要全身心投入,不过他也学到很多,很开心能有这样好的学习氛围。   在张居正的高强度补课下,赵云惜的高考成绩,出了前所未有的好消息。   堪堪够清北的分数线,但不稳当。   她知足了。   谁知——   张居正直接省状元,甚至全国状元,拿奖金拿到手软的同时,择校也变得格外简单。   赵云惜买了两根冰棍去找他,满脸快活道:“终于考上大学了,我到时候要找一百个对象。”   张居正:虎狼之词!   “你打算填什么志愿?”   “最好清北,但我去不了,那我想想其他,我不挑的嘿嘿。”赵云惜吃着冰棍,满脸意气风发。   张居正心里有数了,于是当招生办来找他时,他也格外好说话,录取他可以,但是要带个小尾巴,比如赵同学。   招生办有些愁,问了赵同学的分数过线就不愁了:“来!”   赵云惜接到了清北的录取通知书。   她翻来覆去地看。   天呐,快让她瞧瞧,这不会是做梦吧?   她高兴地要发疯。   张居正看着她蹦蹦跳跳地举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给他看,也跟着笑:“恭喜赵同学。”   恭喜娘。   你前世望着县学那些求而不得,你年迈也要进国子监摆摊的执拗,可有宽慰一二。   赵云惜咧着嘴哈哈大笑。   爽!爽得很!   爽飞了!   她乐淘淘的,有些不知今夕何夕。   *   龙庆五年。   张居正猛然睁开双眸,他习惯性地摩挲着去开台灯,却摸到了拔步床的雕花。   他清了清嗓子,顿时有丫鬟将灯盏点亮。那一瞬间,张居正有些眩晕地扶住头。   大梦浮生。   原来是场梦。   张居正喉头微动,披上衣衫,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母亲的房门外,迫不及待地敲了敲门。   “怎么了?”   “娘?”  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,满头银发的赵云惜狐疑地看着他。   张居正眼眶都红了,还记得操场上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。   “语文数学英语政治物理化学生物地理……”   男人成熟低沉的声音在耳旁缓缓流淌。   赵云惜眉眼一凝:“你是谁!我家白圭呢!”   张居正见她急得面色煞白,连忙道:“我是!我是!我做了场梦,梦里是高三,我们一起考上了清北大学!”   赵云惜:……   啊?   那还挺奇妙的。   *   张居正清醒后,那些学习的知识还在脑海萦绕,他细细地复盘了这些年来,娘亲做的事,发现稳扎稳打,步步为营,就算他最初做这个梦,也未必能比她做得更好。   她真厉害。   但学了那么多知识,张居正想想历史上的八国联军侵华之战,露出一抹狞笑,反手就掏出了炼钢法。   一个懂科技的老年首辅。   要想富,先修路……   只要胆子大,萝卜也能变人参……   再穷不能穷教育……   张居正培养叶向高为继承人,将自己知道的现代知识尽数传授于他,生怕还没来得及教授,他就嘎嘣脆地闭眼了。   回忆史书上未来的首辅,他索性将幼年体全部召唤过来。   都给我干活!   赵云惜看着他忙,摸摸下巴,果断躺平,推着自己的小餐车,去清北大学摆摊卖炸鸡。   “老奶奶,我要两个鸡腿!”   “好奶奶,给我仨鸡翅!”   赵云惜笑呵呵地忙碌着,看着身后恢宏漂亮的综合大学,心中愈加满意。   大明的清北大学仿照现代所建,恍然间,让人觉得站在现代街头。   ……   风吹过,一群穿着雪白襕衫的少女大踏步走过来,甜滋滋地点起了单。   “哎!夫子说,明天就要默写孟子!”   “啊啊啊啊我刚背完还没试着默!”   “可恶啊!我要把头发剪掉!太碍事了!”   “是啊是啊,我都没空涂面脂了!”   “不行,我得再来个鸡腿,抚慰我内心的痛苦!”   “你说我们到时候真的能参加科举吗?”   “张大人说能,肯定能!”   “喏,这老奶奶就是第一个女秀才!女举人!女进士!”   “天呐!她也太厉害了!”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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